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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朝(吉川英治) 第二部 飞天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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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0 21:35: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二部 飞天之卷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蓬壶之人一 西八条清盛的别邸,这整个秋天都是死寂的。八月时重盛病重,终以四十二之龄去世之後,就连高僧相国那样有精神的人,也看来大为衰老。 「……是秋天啦!」 高僧从僧房中用深切的目光瞅著秋天裏的各样花草。园内种有许多蓬草,所以这儿的僧房叫做蓬壶。 「我也已经六十二岁了!」 自从重盛过世後,清盛方肯虚心地承认自己已年老。 平日,看他兴致高涨时,孩子们有时也会说溜了嘴: 「早就上了年纪了呀!」 「胡说!」 高僧就会故意发出还年轻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声音,今年秋天在蓬壶再也没听到。 不变的是,他仍然不喜欢抹香的味道、讨厌诵经。虽然对重盛的死感到哀伤而泄了气,但从未尝闭居在持佛堂为他诵一遍经。 虽然在人前也常哭诉著: 「真是个好孩子,是我的左右手!」 然而也未曾为他祈过冥福。 这是什么缘故呢?虽然剃了发成了「净海高僧」,也身穿袈裟,但对他来说好像有些矛盾,只能说是: 「留著白发不如剃掉来得清爽。穿戴得堂堂皇皇会感到束缚,日常穿著袈裟,老朽的身子反而觉得轻松。」 可是他之不喜欢抹香,也不是因为对佛法的根本原理有什么异议。只是对他所眼见耳闻的佛者形象的反感罢了。他从年轻时就这么顽固的认定,愈到老观念就愈是根深蒂固。 世人都以为:「世间没有一件事不是照著高侩相国的意思在进行。」 可是高僧自己却想感叹:「世上没有一件事可以照自己所想的去做。」 山和寺庙就是其中一例。也就是盘踞睿山和三井寺等武僧的势力。他必须很技巧地安排明云法师等人,表面上看来他是游刃有余的控制当地,事实上,每次都得强忍著怒气才能保持太平无事。 如果让高僧表现出他的真面目,他常想要将他们的伽蓝堂塔一夜间烧光,在无任何金泥或金栏存留的灰烬中,仅看见一个阿弥陀如来(这才是真正的佛啊!),心裏一定是痛快非常,由此可见高僧对那种势力及装扮是多么地唾弃。 能怎么办呢?睿山和三井寺的徒众们同时拥有兵力、财力及信仰三种力量,所以高僧对他们根本就无可奈何。对於他们的武力和财力,高僧或许还可以轻松的说: 「简直是儿戏嘛!」 但是对於信仰的力量,高僧就却常辩解那并非他所能拥有的。——别说信仰,连集一世恶评於一身的这种现状——高僧绝不会不知道,但也无可奈何。 但是他不知道,在他如此嫌弃的腐败、堕落的末世之外,真实的佛教正如草间清流,年来,在黑谷的吉水禅房造就了法然等僧人。 高僧的锐利眼光,一方面时常能看透真实的世界,一方面却仍有遗漏之处。蓬壶的主人,至今仍是个贵族,而非一介庶民。 二 若让高僧自己表白,他会说: 「我并非讨厌宗教,只是唾弃错误的信仰。信仰若好好的引导人是很好,但像现今遍及一般社会的坏风俗、撼动朝廷的恶习性,我岂能坐视?」 高僧之所以讨厌佛教徒是由此卓见而来,他原本是个热情而坦诚的性情中人,但是表现出来的形象,却使人非常害怕、使人皱眉。 曾有这样的一个例子。 承安四年,从春天起就持续严重的乾旱,於是只好在清凉殿举行祈雨仪式,但是不管谁去祈祷,还是一滴雨也没下。 最後在一个叫做澄宪的山门僧祈祷时,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大雨连下三天三夜,加茂川几乎泛滥。 「近代还不曾出现像澄宪这样的名僧呢!」 「真的是!」 万民都争相夸赞他的神通广大,名声响彻一时。 「这种事还真可笑!」只有蓬壶的净海高侩独自嘲笑。 「一个缠绵医药的严重病人,已进入远离生死烦恼的绝境,大家都说不行了,不料病魔从其心境脱出。而这时开药的医生,就幸运地成了起死回生的名医。——春天开始的乾旱,已到了梅雨期,配合气候变化来祈祷,多半就会碰上下雨。——却将之视为佛力的神通广大——信者恒信,但是,澄宪那秃驴不过是胡乱碰上罢了。」 这话传到山门,以澄宪为首的全山怒气都发泄在净海高僧的身上,诽谤道: 「上至天皇都为了百姓而烦恼得睡不安枕,他却仍骄矜於自己的荣华,根本不曾为民众著想。」 朝臣跟民众,因为不满六波罗大人的无情,转瞬间都附和这种声浪,净海高僧也不反驳,只保持沉默。终以被驳倒了的形态而不了了之。 死去的重盛也时常驳倒父亲,清盛口才实在是太差了。他是个经常在宣传战中打败的男子。因此每当他的正确看法在理论上下为人所接受时,他就会对著六波罗的精兵说: 「去做!」 所以庶民都不太同情他,朝廷百官也会蹙著眉批评他: 「真是个暴虐的人。」连带使得他的私生活也被造谣中伤。 六波罗整体的经营和西八条别墅的华丽庞大都不足言,而是他政权专横,以及满门皆独占高官尊位,才是最引人嫉妒的。 虽然藤原氏也曾在其全盛期断然地独占了阀族,但是高僧同时还握有兵权,所以他的势力之盛,就连曾歌咏——这世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藤原道长,也无法与之相比。 他的弟弟经盛任参议,赖经任权大纳言,儿子重盛任近卫大将军等等已不需赘言,另外位列公卿者十余人,上殿与朝者有三十几人,平氏一门受封的领地就有三十余国。虽然高僧自认这些都是仿效了藤原氏不好的外戚政策,但是实际上是因为他拥立了妻妹建春门院所出之高仓天皇,又让高仓天皇纳其女德子为中宫皇后,一人身兼既为人臣,又为天皇外戚;既为武家又握有政权的特殊地位,才可能获此殊荣。 三 世人看到平家一门荣华富贵,必然嫉妒,总好像在秘密地等待。 (总有反动的一天。) 这种无法说出口的怨恨,还造成了另一股风潮,就是平家一门中不管谁做的事,全都被算到清盛的罪业裏。 (都是仗著高僧的势力。) 重盛有个儿子资盛,在大街上碰到摄政的藤原基房,资盛没有下车施礼,而遭到身分比他高的摄政家的随从责难: 「为什么不行礼?身为小松先生那样贤者的子嗣,不应该不懂得行路的礼节啊!」 清盛听闻後说: 「我的孙子竟然在大街上受辱,真是岂有此理!」 因而大举兴兵向摄政家报复。 像这类事不辨真假传遍了街里巷弄,到现在都还被认为是他的傲慢之例,然而事实却相去甚远。 报复是事实,可是下令的是资盛的父亲重盛,而非高僧。 重盛是个不像高僧子嗣的君子。不管院中或社会上都称赞他是位贤者,因此这件事虽是平家人中唯一获人好评的重盛所为,然而从事件的形态看来,所有的人都会揣测: 「一定是高僧的行为。」 谁也不会去怀疑有君子风度、人品的重盛。 就像这样,不光是重盛,连宗盛的所作所为、维盛的过错,反正所有的坏事都归咎於高僧,有时事情传到高僧耳裏,他虽气恼,但终究因疼爱自己的骨肉,只能苦笑的说: 「没有办法啊!」 偏袒自家人的确是高僧最大的短处,这是因为他自幼即遭饥寒之苦。在那个穷苦人家会遭到社会百般欺凌的时代中成长,造成了他对骨肉亲情过份珍视,以及倍加担心的一面。 他的志气和欲望,正如他个人生活所表现的,可以说是小乘精神。有些根本不是他的事,而是前人做不到的政策,只要认定那是好的,他就会秉持信念做到底。 他自从政以来,就致力於输入中国宋代的文化,不只是物资,还有宋代的历史经济等书籍,呈献给朝廷。他又开辟濑户内海的航路、修筑兵库港,使和船、宋船交相热络起来,这都是高僧的功劳。 在造兵库港时,工人们说没有沉入「人柱」,海底的础石不会坐稳,高僧笑工人们的愚昧无知,遣人刻写经文於石上并将之沉入海底,筑成经岛。 (怎么样!) 以此方法打破迷信,示於当世之人。 照其办法,没收寺社的领土、削减僧兵的势力,都是高僧的一贯方针。 很显然的,这些政策都对国家有所贡献,但是好事却不被世人传颂,全都被对他私生活及权力表现的反感抵消了。不管把他说成是损友也好、不道德的人也好,反正在高僧的心裏,常常会觉得有点凄凉,那倒是不争的事实。 四 这个秋天更是觉得凄清,或许是因重盛死後的沮丧,高僧有时候会一个人左思右想,然後不像他似的叹息一声 「唉——」。 不知不觉中淌满双颊的泪痕尚未拭去,在蓬园裏早虫的啷啷声中,心情正郁闷不欢,突然嚏嚏地响起快步而来的脚步声。 高僧赶忙擦擦眼睛,一反常态地严厉叱道: 「是谁?走路安静点!」 「是我,因为想得早点告诉您,所以不知不觉……」 儿子宗盛和孙子资盛两人一起两手支地平伏於地。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父亲大人……哥哥重盛才死没多久,理当由资盛继承的越前领地,连通知都没有,就说要没收。您有耳闻吗?」 「什么!?要把重盛的领地……」 「本来也以为是误传,但追查的结果却确有其事!」 「……真的吗?」 高僧努力的想要冷静下来,却压抑不住满脸的怒色。 「还不止这样!……」 宗盛正要乘机再告密。 「啰嗦!」 高僧大声的怒叱道: 「不用再废话!又要重提鹿谷的事对吗!退下!给我退下!不准靠近……在那边等候著!」 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大胆、勇敢,其实他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压抑不住激动情绪时会摆动身体。——重盛生前就常提醒他: 「既已位居太政高僧,以前那种「抖穷」的恶习一定要戒除。」 可是他生性如此,好像到死也没改善。还有,若从额头到脑袋瓜都清晰可见膨胀的血管时,就会坐不住,开始离开坐垫满室绕著走。 虽然,他的怒气就像打雷一样,会突然爆发,过後又完完全全地烟消雾散,但是个性是十分理性的。或许应该说,只有身跻重要位置的人,才能比别人加倍的了解自己激动会获得的结果。 现在也是这样。 他像是要掩饰满脸的愤懑,镇静下来,所以一下子走出廊外,一下子倚在栏杆,但是渐渐的,他就像在兽槛裏团团转的猛兽般,一会儿低吟、一会儿昂首,转来转去,出现了令旁观者十分惊讶的狂态。正思忖间,他突然向著在附近房裏的武士大声嚷叫: 「没有人在吗?宗盛!——宗盛!」 几乎使人吓破胆而失神。 五 宗盛和资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匆匆来见,武士们也全部面向宽廊正襟危坐。 然而,高僧急躁中说出的竟是: 「开赴福原。」 「——京城没意思。每件事都又沉闷又令人焦躁,净是些使生命不快乐的事。到福原的庄院去吧!可以游游船。夜晚,看宗盛起舞、听敦盛吹笛、资盛击鼓——马上就走。准备!准备!」 高僧率先走出房间,也不等回答。 侍从们跟著跑出去,有的往左、有的往右,彼此互相通知: 「要出门了!」 「准备车子!」 现在出发,到达福原约是明日早晨了,所以要准备火把。最少还要有五百到七百名武士随从,所以吵嚷、匆忙是免不了的。 然而,高僧一点都不体谅。早早就端坐车上,著急地等著出发。 「宗盛也走吧!」 他用这种口吻,极简单的点了其他家人的名字,想到谁就叫谁。 在高僧的想法中,他认为谁都盼望要去福原,他自己想玩,也想把欢乐分给孙子跟女孩们,可是女孩们、孙子们甚至全族中,没有一个人会高兴与高僧同行的。既刻板又拘束,万一把情绪弄坏那就更不得了了——所以虽是好不容易才到福原去,但几乎全体都暗暗地发著牢骚。 高僧一点都不知道他们的心理,所以自己一个劲儿高兴地说: 「大家都上车了吗?啊?——还在化妆?在车裏化就好了嘛!」 不,他是努力地想转换气氛,所以自己从帘内探身出来管些根本可以交给侍从去做的事。 终於都准备齐全。 十多辆牛车出了西八条的门。後面跟著侍女及女童的文车,再来是持弓、长刀的侧臣,一到大马路,前後早有骑马的武者和近千人的士兵成列的护卫著。 摄津的福原别墅园前,逆濑川引了兵库海的水进了殿楼底下。高僧召来京城、难波(大阪古名)等有名的艺妓、歌妓在此游船、撒网。到了晚上,廊下万灯相连,敦盛吹笛、宗盛起舞,整个夏天,满门贵公子都竞相展示其风流气度及才艺,可是相国还埋怨——夏夜苦短。 只有一个人看不到这夜裏的欢乐,那就是早已身体不好,纵使好一点也不喜欢而拒绝加入的长男重盛。 虽然世人视为君子,又被称作灯笼大臣的重盛在场,高僧相国就会比谁都觉得局促,可是重盛不在座时,又看起来有些落寞,甚至偶尔会在宴会到了一半时,自己会不知不觉地说出: 「他一个人在干什么?今夜又一个人关在佛堂诵经了是不是?还是在听杜鹃的啼声呢?真是个怪人!」 六 去福原,并不只是想要让满门贵公子、女人们,还有盛年的儿子们去玩而已,高僧的内心是在描绘著一个包括兵库港及其腹地,有大规模海港的都市计划设计图。 高僧一向的抱负就是: 「希望跟海外的交易更兴盛并引进新文化,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自己一门,而是为使社会繁荣起来。」 想要和宋船频繁交易,就必须有良好的港口,所以才动工兴筑海港及相关的计划。在他的设计图裏很少没有政治考量的。 而且他也把平家的永久利益编织进去了。 (倒不如迁都到福原去好些。) 会觉得「好」,是他以自己为中心的想法。高僧在如此高位、握如此大权,不知不觉就将私心和公务混淆了,不知反省把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移转到政治上的危险。执政的人很少像他这样,在他的政治中,甚至连感情都毫不伪装的露骨表现出来。 为什么高僧会有迁都福原的想法呢?对他而言,实际上比谁都害怕,也甚感棘手的,就是从多年来的事件和纠纷中,他已了解那些公卿们,动辄结合三井寺和奈良等僧团势力,筹划著: (只要时机一到——) 就要打倒平家,所以他才提议: 「要想分散他们的力量,只有舍弃因袭旧习的京城,迁到新的都会和文化裏才行。」 於是开始迅速地实现迁移计画,现在已有一部份政治机关在福原了。 虽然促进和海外的交通、筹谋阻挠大家都知道的僧徒武力和政治运动,都可说是对国家有利的正确政策,但任谁都可一眼看破其提案的根本动机,最主要的是为了平家一门的安泰,所以招来激烈的反对与不平—— 「迁都福原真是岂有此理!到底有什么必要——」 如果换成藤原氏的作法,他一定会以很政治性的方式发表说: 「这不是为了巩固我一门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富国以及庶民的政策。」 而高僧不但没有这种高明手段,还在原来有桑田、熬盐海女小屋的广大地域上,为平氏一门盖了一栋宏伟的别墅。 这些都还好。 在迁移一部份政治机关的同时,孙子、儿子以及全族子女结伴而来,甚至成了难波京城等地名妓的好去处,有头脑的高僧应很明白,自己把烦恼和国政混杂了吧! 高僧的头脑毕竟充满了当时公卿、僧侣所看不到的大理想和革新的想法,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其大脑和小脑间没有壁,是个无隔间看起来像一个大厅的头。 七 「高僧在想些什么啊?突然要到福原去!」 就在消息发布大约一个多月後,十一月七日晚上戌时左右。 傍晚时分,云层的缝隙宛如白昼般光亮,虽是冬夜却吹拂著温煦和风,马路上乾燥的尘土让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像是罩了层红红的薄雾。这时候从西北方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地鸣声,大地就像发了狂似的摇动,京城中的九万多户人家均遭大地震的残害。 还好,死亡的人数和受损的民房没有想像中多,几天以後,人们惊魂甫定,开始忙於灾後的重建工作,占卜师安倍泰亲在循往例查《易经》上书禀奏的时候,流著泪叹息著说: 「根据卦文指示,事情看来不止如此!」 「还有比这更严重的灾害!那到底会发生怎么样的天灾地变呀?」 相信《易经》的人大惊失色,但同为公卿中也有不信的年轻人,到处笑他们: 「那不过是怪胎泰亲的哭诉之言罢了!」 同月十四日。 「不得了啦!」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殿上朝臣连「为什么不得了?」都还不知道,就先起了一阵大骚动。 遣了下人到城中去打听,但是没有任何人目睹真相,只是回报: 「听不清楚是什么事,只见城中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争相走告。」 不过为时下久。——不久就从陆续入觐的朝臣口中得知了「不得了」的真相。 尤其是关白基房苍白著脸,脚步蹒跚慌慌张张地觐见,颤抖著宣布: 「据报福原的高僧相国不知又想到什么,竟然召集森严的兵马,从他的属地上京来了。」 极害怕高僧者,少说就有百人。而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嫌恶他的。 然而怕他的人当中,有一小部份是知道他的另一面而不讨厌他的。甚至有少数人认为在目前的状况下还是施行阳刚政治较好。 这些人一听说此事,倏地变色,又惋惜又心惊的说: 「一定是急躁火爆的脾气又犯了,才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可能是先前的地震已使得他心思涣散,快要疯了!」 「千万别眼见这样不祥的事!」 京城裏的庶民都在念佛祷告,至此,净海高僧的狂暴在京城裏已成了事实。 高僧怒火中烧,在火焰中下达了有常识的人不应有的命令。他削去後白河法皇三十多名近臣的官职,前述的关白基房及藤大纳言实国、按察大纳言父子等等,都一个个的被赶出京城,发配边疆。 「这是何等的恶行呀!」 现在一百个人裏面支持高僧者,连一个也没有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6: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老将
一一阵剧咳。又咳起来了,真不容易痊愈。「关起来!……是谁没把那角门关上?」在痛苦的咳嗽声中,源三位赖政说道。小厮跑出来。「关好了吗?」急急叮问他,又呼吸困难似的:「嗯……呒……」他一面颔首一面拿厚纸遮在嘴唇,久久无法说话。已是四月天了。宅邸最深处的花、加茂川的水一天天地开放、流逝,年轻人们都已更衣换季了。——河风也不那么冷了。还是像冬季裏一样闲居家中的赖政,好不容易出来看看外面的天空。刚才隔著院子看著河原的水、京城四山的嫩叶,才一下子就感到冷风刺透老骨,咳嗽与鼻涕齐出。一个人在想著自己的年龄。「真是无可奈何!我已……」他,已经七十七了!不光是年纪,这个住屋也已陈旧了。自平治之乱以来二十年,就像鼹鼠般窝在这栋位於近卫河原的宅邸。——赖政自己这么认为。说像鼹鼠也是他自己想的。不管怎么说,在六条义朝全盛的时代,他也是源氏的名门之一,曾共享过荣华富贵。平治之乱时,原本说定要与义朝同心协力,可是不知为何,战争一起却背叛族人,身为源氏的一员而投奔六波罗作了清盛的侍臣。战後,眼见每天都有好多源氏族人就在他眼前的河原被杀,或在各地纷纷被剿灭,他竟恬不知耻地庆幸唯独自己得救。——胆小鬼!——不像个武士!——根本就是禽兽!——禽兽还知恩、有情!——不必当他是人!——败坏出身武门的名誉!种种污蔑的话语,出自惋惜源氏的人口中。不,连平家的武士们也这么说。这样过了二十年,他就静静的在这谩骂声中活了下来。不管人家说什么,他都默默无语。然而,在他自己心裏自有慰藉,他抱持著毅然的信念。不错,平治之乱裏,他是公然地舍弃义朝,加入六波罗,背叛了全族。但是,这并没有走错武门之道。因为,背叛了全族,并不代表背叛了国家的根本。义朝以及其全门的过失,就在於只顾著源氏的兴亡及武者的派系争斗,而疏於筹谋国家大计。这也可说是他败北的原因。清盛就不是这样。虽然其晚年行事大违常理,可是当时他一听到京城有乱,即刻从赴熊野的途中折回,以仅有的五十骑直入六波罗的皇宫,旋即定计迎奉上皇和天皇銮驾,开始打起仗来。那个时候何来所谓的背叛呢?不管源氏或平氏,都是私名。真正武士的立场,不应该是立於私名中的。「我无愧於天地!」赖政至今还是这么想,二十年他就这么咬著牙无言的走过来。二平治之乱後,人们看到清盛之下的六波罗一门,愈来愈繁荣昌盛的同时,不禁也注意到他的发展。(他投効平家,就是为了平家的荣华富贵。出卖节义,卑鄙的武将。)照此看来,赖政现在应该蒙受恩典了吧!然而赖政心中自顾自的回答著——「非也!怀才不遇是意料中事。此身早巳生不如死,无所期待了。」不过话说回来,也忍不住要哀怜儿子和家臣们,竟要和他一起困在世间同受羞辱。(年幼的仲纲、兼纲,还有家臣的孩子们真是可怜哪!)别说恩典了,就连宅邸、俸禄都是和以前一样。高僧相国为首的平家满门,连那些能力甚差的人,全都封了爵位给了官职。但是就算在显耀其全盛的余荫,寻找世上遭不平待遇之人时,也独独会遗漏赖政。只留给他一间近卫河原的古宅。偶而想起来了也只说:「背叛者的好见证!」享著荣华的政阀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在平家人的脑海裏,不管过了多少年,观念仍然不改。「他是源氏人啊!」大概就是这个缘故,虽然他长年任皇居的护卫所武官,却从不被允许上殿。这对早年就一直担任皇宫守卫武士的赖政来说,一直被引以为恨事。有时候,他会把发抒所感的和歌给上殿的人看,因之传人帚耳。——好哀伤的心境,准他上殿吧!有了这可贵的御旨,他才得以初次踏上殿阶。当时,赖政整晚都在感泣君恩。(没想到这身老骨头还能为朝廷——)愈发激励出陛下边防军的武士道精神。(被说是狗也好,被骂畜生也罢,该做的事我就去做,只求无愧於後世。)如此坚持到年老体衰。平家一门中只有一个人忽然开始对他投以同情的眼光。「他都已经七十了,还停留在那么低的职位,哎哎,真是太可怜了!把他升到正三品吧!」这个突然良心发现的人就是清盛。高僧相国的恩命虽然来得太迟了些,但即便是他的一时冲动,对年来抑郁不得志的赖政来说,一定是很高兴的了。(高僧的为人本来就不应该是像近年所见的那样,都是被太得天独厚的顺遂及周遭的平氏一门所误。这错误如仅限於高僧一人或其一族的话还好。)赖政现在仍对清盛感到惺惺相惜,不愿意看到他犯错。然而如今高僧竟被称为「疯狂的人」,赖政认为,高僧之所以会那么无法无天,一半应归咎於非议他的社会。——基於高僧曾经可怜过自己,现在赖政也相对十分的体谅高僧。三有人敲著後门:「我想见您的儿子仲纲少爷,他在家吗?」来访的人是个肤色黝黑、半边脸掩在胡须裏的修行者。不管向阳还是背阴,地上到处爬著毛毛虫。——仔细倾听可以听到赖政的咳嗽声从庭园树木深处的老屋传来,那儿离正堂很近。「谁呀?」小厮在院裏伸著懒腰。他正在拣选红色的樱花果丢到黑帽子裏去。「是新宫的修行者,说是来祈祷的,他就会明白了!」「这裏不是入口。我们家是有大门的!您应该到那边去求见才对!」「不!他说过叫我进了马厩门,去敲向南空地的小门。不就是这个门吗?」「谁说的?」「是仲纲少爷在信裏说的。」「哦,您是特地从新宫请来的修行师父?……是来为我家老爷的病祈祷的?」「正是!」小厮一整神色,匆忙进去通报。不久,赖政的儿子仲纲亲自出来了,看到他只说了。「哦——这位就是……」默默开启木门,两人也没多寒喧,只是带著他进了木门,消失在宅内某处。之後隔了很久,仲纲来到父亲处,悄声地告诉他:「新宫十郎行家先生去旅行回来了!」修行者行家随後也跟了进来。赖政凝视著他的脸:「不说话的话,根本认不出来了,样子、脸都变了。……如何?各国的情况如何?到伊豆去了吧?看到流配所的赖朝大人了吗?」真是个性急的人。赖政嗽也不咳了,憔悴的脸色也回复了近日不曾见的神采,一个接一个的提出问题。「在这裏说,安全吗?」行家向仲纲询问了室外的警戒後才回答:「我没有去西国,但从京城一直到东北的奥州附近,几乎所有地方都走遍了。经过伊豆时,也见到了亡故主公的遗儿——行家的侄儿赖朝已是个成人。我已把亲王令谕交给他,也和流配所当地的北条时政定了盟。我想只要把那个地方稳下来大致就没问题了。——其他的坂东、木曾等北陆诸国,等待起事者有多少尚在装聋作哑就不知道了,还没有跟他们联络。还有,照我观察,赖朝似乎欠缺一个人站到最前面揭竿而起的勇气和力量。」「参与的人呢?」「不断有人申请加入。等一下会呈上我自己写的名册。虽然还有遗漏的地方,但是自去年以来,净海高僧的暴行日渐凶残,巩固地方上武家一起来讨伐平氏的信念,现在正是时候,所以我立刻归来。赖政先生,事已至此还等什么?再来就等我再度跟伊豆方面商量好同时起义了。——请您做好心理准备吧!」四晚霞笼罩,沾润了嫩叶背後的月娘。四月九日半夜,三条的大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等一下!等……」马上的人影叫住跑在前面的那一骑。——回头一看,落後马匹上穿著旧贵族便服的老武士,正勒住缰绳伏在马鞍中,咳得整个身体缩成一团。「父亲大人,是不是很痛苦?」嫡子仲纲策马折返。「走!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赖政摇摇头。加紧速度追赶著仲纲。在三条高仓一块看得见茂盛森林的土地上,是後白河法皇二皇子以仁王的王宫。先行来到的行家,在王宫的小门边伫立。快点!行家挥著手催促他们,并四下张望著。赖政父子隐入王宫内。——之後的事谁都不知道。想必就是亲王赐谒,彻夜和赖政父子商讨讨伐平家之事,及下旨令各国的源氏参加等。亲王处境不佳已很久了,不说也可知是由於平家的专横。境遇不佳的老将赖政胸中,和遭同等待遇的亲王心裏,结合了相同的意念。「解甲二十年,今再重为武士,乃天地命我也。——可悲以我赖政将近八十老龄的力量,虽说六波罗已腐朽,但也无法摧毁它,可是经我登高一呼,必可使各国源氏奋起。作为革命的先锋,纵使牺牲,这身老骨也像花开一样……」赖政如此吐露真情,就是为了要感动亲王促其决定。——他的心向神明呼喊,这绝不是为了要得到圣旨才说的巧言。在向亲王表白时,赖政激动得哆嗦著老骨哭泣著。新宫十郎行家原是住在纪州新宫的人,在京城时因与赖政十分亲近,又参与了这项计划,所以才从去年开始游历各国,以便观察各国动静,而且也探知了伊豆侄儿周遭的事。大概就在九日晚那次晋见报告的同时,确定了最後的密议。次日,十日的晚上。十郎行家再度作修行者打扮,离开京城,急急踏上近江之路。出了美浓、尾张,进入伊豆,在赖朝的流配所仅住了一晚,不过也与北条时政会过面。马上又奔往甲斐、信浓,再将触脚延伸到奥州平泉的公馆,拜访了藤原秀衡,也秘密地见到了已长大成人的源九郎义经。但是,在他这段旅程期间,京城裏却出了大纰漏。从行家故乡新宫武士的行动,到传给以仁王计划的全貌,完完全全走漏到平家去了。净海高僧知道後勃然大怒,从福原回到京都,把以仁王流放到土佐,又命武将趋赴王宫,不知为何,受命的武将中有赖政的二子兼纲。他作梦也不会想到,老将赖政也是密谋的罪魁祸首。——高僧本来是不会像这样片面地信任一个人。只能说那时他的头脑已罹患了热病,和他的所作所为一样疯狂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6: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夏日邻国一「政子!——政子!」赖朝已把她当成妻子叫惯了。在流配所还是一样起得很早。新郎还在作日课,新妇就已打扫完居室,到厨房去勤快的干活儿了。活儿刚做完,新郎也正好诵完经,她隐入帐後,梳洗化妆。「你在叫我吗?」四月的清早清清爽爽的,房间打扫得乾乾净净,在赖朝眼裏看到的新妇的脸,每天早上都还是觉得那么可贵、那么美。「——现在情势急迫,你今天就出发,再去伊豆山,暂时藏身在温泉权现。就住法音比丘尼的禅房,至於你的护卫,昨天已托人带信一切拜托阿阇梨觉渊先生了。……这样好吗?」「好!」真是纯朴天真的妻子。但是,通常过一会儿,她还会有一些意见。这位夫人的聪明已偶而会压过赖朝了。「人家都说女子累赘。先前,新宫十郎行家先生路过来访时,我从你们的谈话裏已隐约听出些大概,所以事先就束装好了。我的事请你不必挂心!」「啊?是吗?」——其实,是赖朝自己暗暗在担心,如果告诉政子要暂时分开一阵子,不知她会不会掉眼泪?没想到妻子反而说出激励他的话:「不要因为我而觉得难舍难离。」赖朝因此觉得比较放心,可是心裏好像又有点下足的感觉。「还有一件事,也是昨天信裏提到的。这二十年来为了供养亡故的父祖恩人们,赖朝发愿要读一千部《法华经》,到现在已积到了八百部,还剩下两百部。……但是大事已近,当然无法再继续。……从不懈怠一直在做的事,奸不容易只剩两百部,却得放弃,也实在觉得很遗憾。觉渊师父裁夺的结果说那只是志向而已,心意还是到了。尤其,八是个吉兆,读完八百部也就可以了!」政子静静地听完,看丈夫连这点事都挂心,又把它当成吉兆而高兴,不觉微微一笑。她也曾经修习《法华经》当成一种修养,今天才知道丈夫早晚念经是为了誓愿,政子对他的坚定信仰有些惊讶。也因而注意到自己在心中只将《法华经》视为常识,还没到信仰的地步。「关於这点……」赖朝继续说:「你到了那边,就去见觉渊师父,希望他替赖朝去伊豆、箱根、三岛三社,献上成就素怀大愿的愿文。——并跟他商量,因八是个吉字,请用赖朝的名义各布施米八石、绢八匹、坛纸八束、药八袋、白布八反、漆八桶、绵八捆、砂金八两等八样东西。」「遵命!」「拜托了!」「好的。」政子答应了之後:「——那么今天的早饭转眼就成了离别的一餐了!」毕竟看到了新婚妻子忧伤分离的眼眸,赖朝凛然颔首。「是啊!已经习惯的相对用膳,从今早起要暂时分离了。……武运不佳的话,说不定也是最後的一次了。还是高兴些吧!」二政子离开流配所後,流配所出入的人突然活泼起来,而且多半是在半夜往来。前述北条家的宗时以及佐奈田余一、天野远景、仁田忠常、大庭景亲兄弟等一些年轻友人,一个接一个地轮流前来,在附近的路上常常可看到他们生气勃勃大踏步进出的身影。有时也会看到北条时政。平常他的行动是这地方的大目标,所以常常只好微服私行。尤其难得的客人是溢谷庄司重国等高龄老者。——他是藉口收了长年在流配所服务的佐佐木定纲的弟弟经高为养子,而特来致意的:「不知不觉间,世代已转移,总之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夏天要来就来,任谁也无法阻止。相模也已快进入夏季啦,满山遍野都是欣欣向荣的新枝。——不管是佐佐木家的年轻人,或是我孙子义清的妻舅,大庭景义、景亲兄弟都是叫人羡慕的。……看以後了!就看以後了!」说完之後就回去。过了一个月。在京都的河边庄司行平,派来的快骑到了。行平是住在下总的人,因刚好在京裏,所以能把这急事告诉赖朝。书信的内容是——以仁王、源三位赖政等人已准备就绪,正要实现揭竿起义的大事之际,计划被平家得知了。这个大失败使得事态急转直下,一路恶化,三条高仓的亲王王宫立刻受到平氏官兵的包围,而负责指挥的判官兼纲,凑巧是赖政的儿子,所以事前已将紧急状况密报父亲,因而赖政才能服侍亲王,於事前逃出王宫,躲入三井寺。赖政的家臣们放火烧了近卫河原主人的宅邸後,才赶来追随亲王,可是已陷於被动之势,不及调整守备,往南都去时虽有僧兵加入和亲王并肩作战,但是来到宇治,平家的军势有两万多骑,又得地利之便终成包围之势,一场弓弩不断的恶战苦斗之後,仍然力未能及,老将赖政在此自刃而死,亲王也在光明山的牌坊边,中了敌军的流矢薨逝了。就这样,一个费尽心机的计划,一朝即惨遭破灭,还落入平氏辈的口实:「背叛平家者即该如此下场。」不再赘言。京城中因战乱的余波荡漾纷扰未息,仅此告知。衷心地愿您珍重自己——从这封长串文字裏,赖朝似乎看到了在宇川阵亡的赖政的面容,以及其他先驱的英灵。当天晚上,赖朝偷偷地到北条家的公馆去,和时政见面,一直到快天亮才又悄悄地回到流配所。「……唉!」他终日一言不发,两眼无神地坐在那裏。六月。乳母妹妹的儿子三善康信及其他在京城的亲戚纷纷来信。所有的信都详细地写出这次的大变故,而且几乎一致表示:「伊豆也叫人很不放心。要保重身体,以防万一!」不露痕迹地提醒他注意身边的危急。三赖朝自己也时时刻刻警觉到,自己的生命已不能平安无事的藏在草丛裏,危机来了。同时又感谢这份危险迫使自己抱定了成败在此一举的勇气和决断,而这些是在安逸无事的生活中很难激发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本质。若不是周遭发生了这种状况,自己可能会难舍与美貌新妇的生活,以及习於天生的慵懒惰性而钝了意志,说不定最後就会失去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也省悟到自己的另一面多半是有些自甘堕落的。如此说来,所谓危险!生命内部潜藏的远比生命外部的事态来得更危险。而现在其心中已被果断所占据。自从把政子迁移到伊豆山,自己成为单身的那天早上起,连他都觉得自己已不是平日的凡夫俗子。即使在没有人的地方独坐,也时时刻刻念著要「果断」,显得庄重又威严。「——你既为源家的统领,平家怎肯放过?尽早逃到奥州去吧!」三善康信第二次的来信中,写得像是已火烧眉睫了。三浦次郎、千叶六郎等在事变时到京城去的那些人,也都陆陆续续回到家乡,大家都顺道到这儿,告诉他说:「因赖政的起义,六波罗的神经变得非常敏感,频频发通状给东国的平家。」「要作心理准备!」不露痕迹的敦促他之後才走。当然,这样的消息,北条公馆也一定有所闻。时政会怎么想呢?不轻易行动的赖朝克制著自己,注意著看来也下轻易行动的北条时政。他一直拚命避免亲自去北条家,因为时政的态度也一样。他虽没有说出口,但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没有我的支持,凭你一己之力什么事也做不成。」赖朝的感受本来就比一般人更敏锐,虽然他的心中明白时政的实力和门第,是这个时候唯一的力量。「没有他支持的话……」然而还是隐然故意表现出他的气度。「如果不喜欢跟我一起起义,那就袖手旁观吧!我倒希望你立於赖朝的敌方,妻子是妻子,丈人是丈人!武门之道,根本是用不著考虑私情的。」到了六月底,半夜裏时政自己来了。翁、婿俩一直密议到天将亮。席间家臣藤九郎盛长也被悄悄召唤前来。天刚亮,藤九郎盛长就轻装出发了。後来才知道藤九郎盛长是带著「时机到了,加入旗下吧!」的檄文,以赖朝之名,到以前打扮成修行者的新宫十郎行家所传交密旨的各国,去召集源氏武士。四「邦通!你在做什么啊?」赖朝走到内进的屋宇,对著食客藤原邦通发话问道。「啊!是主人啊!」邦通像女人一样,拿著针在缝东西。赖朝看到了,苦笑著说:「你啊!连缝缝补补的事都会做,还真是个手巧的男子!」「拿针也是武者的一个心得。军营中不是有一伙专门洗衣服、拿针的女子吗?如果她们不在,而铠甲的衣袖又破了,那该怎么办?」「原来如此!这么说你熟习舞技、音律,也是为阵营所备啰?」「我认为那些所谓无用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所以像我这种无能的人,才会被这流配所收留。」「也有道理。……对了!好几年前画的地形图,已完成了吧!」「老早就好了!只是都没听您说要来拿,我想还没到需要的时刻,所以就把它藏进箱底了。」「拿出来给我看看!」赖朝坐在那儿,看著他拿出的附近的地图,奸像非常满足的样子。「赶快,再替我画一张图。」「和这张一样的吗?」「不,不是这个。这次是要山木判官兼隆宅邸的内部图。不必太详细。」「遵命!——可是,相当困难哪!」「这是性命攸关之事。」「我知道。所幸我是外乡人,又没有身分,山木家的家臣或兼隆的族人,都不认得我。我立刻著手去做。」後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求得门路的!邦通利用他那无往不利的辩才和技艺,接近山木家,甚至出现在目代判官兼隆的宴席上。自从藤九郎盛长带著赖朝的邀约令出发到各国去召集诸国的源氏族人,时政就频频半夜到访。现在已经是平起平坐了。——以後纵使失败,不过比起一个人被流放,孑然一身的赖朝来,自己有地位、有财富、有妻、有子、有族人——而且还安稳快乐的过活——想到这儿,时政就变得非常兴奋起来。「时政,一旦起义,我们会有多少人马?粮秣能支持到什么时候?最先要讨伐的应是山木判官,接著呢?」赖朝在询问这些事时,不自觉地废了尊称,光是叫「时政、时政」。已开始不当他是丈人,而是自己的臣下了。时政内心想:「这小伙子不像年轻人,已相当有心机,会用策略了。」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已不必再费心去想如何对付赖朝了。而且,虽然时政相当自负自己的势力遍及伊豆半岛,但实际上看来,相信他、愿和他共生死的却没有几个。毕竟在这地方大部份人的脑中,对平家的崇拜和畏惧,是一份根深蒂固而难以拔除的力量。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雨地·月天一入秋。一天早上,邦通忽然回来了。伙房和马房的人纷纷追来:「你去哪儿啦?怎么那么久不回来?」邦通只嘻嘻一笑,便直接走进里间,向赖朝报告好消息。八月七日早晨。赖朝急召藤原邦通和住吉昌长,说:「我决定自立为王,你们帮我选个好日子吧!」两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垂下头说:「马上办。」他们沐浴更衣,掷易占卜,然後上奏赖朝:「这个月十七日是诸事吉祥的好日子。」「十七日吗?」赖朝睁大眼睛说。他目光中闪烁的锐利,使邦通他们不寒而栗,或许是被赖朝的气势吓到了吧!「十七日吗?好,就这天。」赖朝喃喃重复一次。十三日,佐佐木定纲、盛纲两兄弟从赖朝房中出来没多久,便说:「相模父亲家中有事,我们要回家去一趟。」说完,从马厩牵出马,跨骑而去。「我家裏有事。」「叔父来信叫我回去一趟。」「我要到三岛买东西。」赖朝身边的家人陆续告假离开,流配所中好像在唱空城计。其实,赖朝正紧锣密鼓的进行他的计划。他把土肥次郎实平、工藤介茂光、冈崎四郎义实、宇佐美三郎等人一一叫来,告诉他们打算十七日起义。「你们有其他意见吗?」赖朝此举只为表白心声。至於未来大计和当天的战略,就只有赖朝和时政两个人知道了。「我们没有意见。大人起义时,我们愿遵守往日誓言,当马前先锋。」大家毫不迟疑的表示,反应相当热烈。好极了,赖朝也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白天的兴奋持续到夜晚,赖朝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样是不行的!」他暗暗责备自己。住进流配所二十年,这几天难得听不到诵经声。十五日开始下雨,一直下到十六日。雨势很大,远处的富士山和箱根山也隐藏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只有强风骤雨飞舞在原野上。「明天就是十七了。」沉默中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十六日黄昏赖朝穿著蓑衣,由几名侍卫陪著悄悄到了北条家。这一夜,赖朝怀著期待和焦虑的心情,躺在北条家,听了一整夜的浙浙雨声。天似乎永远都不会亮。二唧!唧!传来小鸡的叫声。客房窗户的缝隙间透出晨曦灰白的阳光,天亮了。赖朝发出无声的呐喊,披衣坐起。「治承四年八月十七日。」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喃喃自语。这一天他思念至极,早已铭刻心中。「大人醒了吗?」不知是谁快步走来,在门外发问。赖朝应了一声,那人随即快步离去。府中一片肃杀的气氛。人们想起半夜冒雨前来的年轻人的身影,知道今日已是决定北条家存亡兴废的时刻。「啊,天晴了。」赖朝来到走廊,深深地吸一大口空气。虽然天还灰蒙蒙的,可是东方已有一角露出美丽的晴空。「老爷在哪裏?」赖朝沿走廊往裏走时,正巧碰到一位老婆婆。老婆婆说:「老爷到山裏的大日堂去了。」正屋和客房看来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大玄关附近也是一片静谧,赖朝知道这是时政的巧心安排,便在侍童的带领下,爬上庭院边的小山。一连两天的豪雨,打落一地树叶,到处都可以看见折断的树枝。山壁间冒出一股股的清泉,哗啦啦的流向北条府邸。他们走了不久,赖朝便看见大日堂的屋脊高高耸立在微紫的破晓天际。朝阳穿过云层,将金黄色的光柱射在屋瓦、大柱和走廊上。也照得走廊上士兵的盔甲闪闪发光。「嗨!」赖朝停下脚步,放声笑道:「大家早!我昨天晚上睡得像头死猪,一觉到天亮。」其实赖朝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故意放下平日严谨的身段,用粗俗的字眼,使自己看起来豪迈爽朗。对面并排而立的人们看见赖朝,不约而同的走下走廊,跪在地上说:「吾等谨遵誓约,静候起义之日,愿将吾身献主君,肝脑涂地,至死不渝……」武士们说完,让开一条路。赖朝踏上大日堂的台阶,只见堂中一角摆著盔甲。大厅裏坐著北条时政和阿牧夫人。原先站在走廊的次男义时,在母亲的召唤下走进大厅,和母亲一起帮赖朝穿上盔甲。「……」时政则一直默然凝视著外面的武士,脸上出现怎么这么少人的失望表情。三而且,今天早上来的人中并没有时政预期一定会出现的人物,这点颇令他忧心仲仲。时政心目中的人是佐佐木太郎定纲和他的弟弟次郎经高、三郎盛纲、四郎高纲。这四兄弟代表的不只是四个人,而是他们的父亲、养父、姊夫、堂兄弟等相模国的势力。他们今天早上没出现,莫非表示相模国反对起义?相模国掌权的人中不管是沚谷庄司重国还是大庭景亲,都比较倾向平家。只有佐佐木兄弟的父亲秀义,向来以近江源氏血统自居。可是因为平治之乱,秀义从祖籍近江移居至相模,颇受沚谷庄司的照顾,可能为了这个原因不能背叛庄司。相模国中大庭景亲是个平家色彩浓厚的人,假如被他知道今天聚会起义,他一定会向六波罗通风报信,那可就糟了。「有没有看见定纲和盛纲他们?」赖朝也察觉出时政神色不对,他穿好盔甲後,一边巡视走廊上的武士,一边问身旁的义时。「没看见。」回答的不是义时,而是父亲时政。赖朝的脸色然阴沉下来。他和时政一样对四兄弟的动向感到不安,毕竟他们反映出邻国一个庞大势力的向背。同时赖朝的脑际也下由得闪过一个念头:(一向忠诚追随的家人,他们的忠诚度到底有多少?)伴随这个念头而来的是一股被背叛了的挫折感。「到底怎么回事?」「没看见佐佐木兄弟。」「他们不来了吧?」「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是起义的时候了。」聚集在庭院中的武士们议论纷纷。「错了……会不会因为他们变节,而让我功亏一篑呢?」赖朝心底暗自懊悔。时政眉宇间微微露出焦躁的神情,问赖朝:「前些日子佐佐木兄弟为什么回相模?行前有没有露出任何奇异的迹象?那时不正是起义前两三天吗?」「我十二日晚上告诉定纲、盛纲两兄弟要起义的消息,他们表现得非常激动,说要回相模拿盔甲,前来并肩作战。所以十三日一大早就走了。」赖朝懊恼的说。听完赖朝的话,时政的脸色变得更加死灰。「啊,我看他们是不会来了。不是被那边的人发现,来不了,便是胆小改变心意。不管怎样,他们是不会来了……」但是,院子裏尚有近百名的年轻武士,根本不在乎这个问题,意气风发的说:「快出发吧!太阳已经很高了。」四赖朝和时政走到神坛後面,悄悄商量。「我们不能再犹豫了!这么一耽搁,已经误了拂晓出击的时间。」佛堂外威风凛凛挺立的武士们,焦躁地等待两将一声令下。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时政和赖朝却迟迟没有露面。渐渐的人群中开始传出不安和疑惑的耳语。听到耳语,年轻的武士像佐奈田余一、南条小太郎、仁田四郎忠常等人含怒嚷道:「这种大事岂是儿戏?到这个时候你们还怀疑北条大人和我们主公?」怀疑不是没道理。太阳越升越高,本来夜袭和拂晓攻击才有突击的功效,可是再拖下去就变成大白天作战了。「让各位久等了。」佛堂中终於传出赖朝的声音,他和北条一同现身。「由於有很多同志,像佐佐木兄弟等人迟到,我们不得不改变早先的计划。我和北条大人商量的结果,决定将拂晓攻击的时间延後。现在请大家在此地休息,静候下一个命令。」说完他们就一同走向府邸。前一夜几乎没睡,而且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驰骋三、四里路,从各自驻所跑来的武士们,听到这番话,脸色都变了。他们看著赖朝和北条的背影,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休息一下吧!」「是啊!我好困。」「奇怪,怎么一下这么爱困了呢?」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著,以佛堂为中心,或坐或卧的休息起来。赖朝和时政也在府邸中沉默地等待著。(还没来,佐佐木兄弟还没来。)晌午已过。佐佐木兄弟,依然不见踪影。如果要来,就算迟了,也应该到了。「怎么办呢?」时政吐出内心深处的疑惑。「我们是不是就以现有的兵力起义?目前在大日堂的共有八十五人……才八十五人而已。」「我们原先就希望宁缺勿滥。而且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有心,以一挡百也不是问题,何况我们有八十五位死忠武士?」「我看,我们既然已误了拂晓出击,只好采取夜袭。不过今天是三岛明神祭,明天是观音洁斋日,你又不喜欢在祭日杀人。但是我担心拖到十九日事迹会败露。」这时忽然有两名侍从急急忙忙跑过走廊,进房报告:「大人,佐佐木定纲四兄弟已到门口。」五「什么?佐佐木兄弟来了?在哪裏?」赖朝惊喜交集的跳起来,在侍从的带领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向门口。只见门内广场上站著两匹疲累的瘦马和让赖朝望眼欲穿的四兄弟。大哥定纲、老二经高、老三盛纲和么弟高纲全像才从泥塘裏爬出来似的,盔甲上满是雨水和泥巴。「喔。」看见赖朝奔来,兄弟们连忙迎上前去跪在赖朝面前。赖朝本来想质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了你们误了大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可是一旦看见四兄弟,忍不住眼眶发热,话全哽在喉头,说不出口。过了半晌,定纲才说:「请降我们迟到之罪。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兄弟四人便从相模出发。风雨很大,我们不顾风雨急忙赶路,可是途中桥被洪水冲断了,又发生山崩,路很难走。再加上我们为了隐密行藏,不让父亲和沚谷家的人知道起义的事,不敢要好马,只好四个人轮流骑两匹瘦马,另两人用跑的,所以走得非常慢。……请原谅我们迟到。」赖朝听著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感觉到四兄弟血热的感情,深受感动。同时也後悔自己刚才居然还怀疑他们对自己的忠心。「好了,不要说了。我们决定夜袭。你们走了一夜,累坏了吧?」赖朝关心地问。看见主公关怀的神情,兄弟们忘记疲累,在心底默默发誓:(主公为了我们更改起义的时间,我们一定要加倍努力报答他。)十七日的白昼在安详中静静度过。伊豆山、田裏、城中的人们都不知道今夜将要发生大事,只有暴风雨过後的赤红云彩,为西方天空带来一丝焦灼。不久,夕阳余晖散尽,只有落日的山头仍镶著一道紫边。派出去侦察的人,陆陆续续回到了北条家。薄暮中白天饱睡一觉的八十几名武士,再度精神抖擞的聚在满山虫鸣包围的大日堂。月亮从狩野川的上游缓缓升起,照得树梢生光。时政和赖朝爬上小山,尽管是盛夏,但夜凉如水。大日堂前的人们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被月光照射的关系,个个脸色发青。「走吧!」时政带头,八十几条黑影鱼贯而行。赖朝听从时政的意见留下坐阵指挥,由佐佐木三郎盛纲、加藤次景廉和堀藤次亲家护卫。赖朝跳上佛堂边的走廊,目视同伴们走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往通往驿站大路的相反方向前进。远远望去如蚂蚁般的寥寥数人很快被山吞噬。——这么少人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吗?连赖朝也没把握。六时政在还没出发前,曾与赖朝、儿子商量:「今晚正好是三岛明神祭,走大路恐怕往来耳目众多,会先向敌人通风报信。不如借由蛭小岛的小路迂回伏击。」可是除了时政,大伙都觉得:「既然要成大事,就不该偷偷摸摸。我们走大路!」於是时政便遵从大家的意见,沿著黑漆漆的官道奔向山之木乡。走到肥田原时,时政叫住定纲。「山木判官的後盾堤权守信远,住在山木家的北山。听说这个人十分勇猛,我担心他会趁我们一味猛攻时,从外包围,所以我想借助你们兄弟之力,牵制信远。」定纲兄弟点点头,说:「知道了。」就带几名骑兵绕小路接近北山。等到北山时,神箭手源藤太悄悄混进堤信远宅邸内侧,首先射箭发难。就在屋裏发出闹哄哄的喊声时,佐佐木兄弟从门口跳进院子,大叫:「信远纳命来!」遭到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宅子裏的人影狼狈地四处窜逃,发出震动屋宇的声响。硕大的屋脊上高悬著一轮明月,八月十七日,圆月照得大地如同白昼。「啊!在这裏。」六、七名武士发现佐佐木兄弟的踪影,拿著武器砍杀过来。月光下,飞溅的鲜血一片黑紫,大片大片地洒向大地。老二经高才闪过敌人的伏击,夺下对方的兵器,不想斜裏忽然射来一支箭,正好射中他的大腿。「我中箭了!」经高大叫。这时定纲瞥见一名武士举刀砍向经高,他大叫:「小心!」同时飞身扑过去,从身後砍杀了那名伏击弟弟的家伙。飞箭如下雨般自四面八方飞来,可是肯正面作战的人却出奇的少,其中有一人格外激动勇猛,似乎很恼怒己方的表现。经高看出他就是主将信远,顾不得大腿的箭伤,一边叫:「纳命来!」一边踉跄的奔向信远。而信远也挥舞著大刀,奔向经高。经高处境危险,拚死力战。另一方面,定纲和高纲杀出一条血路,冲进宅子,却不见信远的踪影。他们睁著血红的眼搜索著,忽然瞧见信远正在和经高厮杀,他们大叫一声:「啊!在那裏!」立刻冲进战场。信远终於在三兄弟凌厉的攻击下,不支倒地。这时——时政率领的大军则悄悄渡过流经山木家城角的天满河,逐渐接近土墙门。他们避开正面的石阶,从左右两侧崖壁缓缓往上爬。大地一片寂静,只有透过树梢的月光和呼呼风声。七房中点著蜡烛,昏黄的光晕照不清阴暗的角落。皎洁的月光从窗楼中射入,照在横躺在卧榻上的人身上。这个人混身散发出的酒气,在周身仿佛形成薄雾。两名侍女默然坐在他的身边,为他赶蚊子。她们苍白的脸庞和深锁的眉头,仿佛在为自甘堕落的主人悲凄。「大人!大人!」突然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刺客。」「有人夜袭!」室外的人七嘴八舌的嚷著。睡眼惺忪的山木兼隆听到喊声,愕然抬起头。「什么?」他醉眼迷蒙的环视四周,这时屋顶上忽然传来箭矢咻咻划破夜空的声音。山木兼隆一骨禄的爬起来,大叫:「长刀,我的长刀呢?」没有人回答,侍女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兼隆连滚带爬的逃出房间。脚下地板发出喀喀声响,传入兼隆耳中,显得格外空洞。咻——附近传来急促的箭矢声。虽然看不见人影,但是兼隆晓得自己的属下正在努力奋战,他想起自己身负一族之长,及六波罗目代长官的重责,同时也兴起无限悔恨,和伴随悔恨而来的怒火。「自暴自弃的结果,终於招来流寇了啊!」兼隆在心底喃喃自语。只是事出突然,在这一瞬间他还来不及判断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兼隆一向自视甚高。就连政子被夺的事,虽然他耿耿於怀,却不愿表面化,原因无它,只因他自认:「身居六波罗的地方官,如果和发配的犯人争风吃醋,未免有失身分。」他认为六波罗目代长官的头衔,超乎一般老百姓想像的尊贵,所以尽管他多多少少晓得赖朝和乡土青年的活动,可是他总把他们视为:「骄傲的不良之徒。」认为他们不成气候。在这种心态下,兼隆不愿吹毛求疵的管理他们,反而采取一种宽容和姑息的态度,任凭赖朝等人秘密组党结社。赖朝会打败平家!在今天晚上之前,兼隆听到这话,一定会捧腹大笑。「可恶啊——」兼隆抽出长刀,冲向大门。他到这时还不知道他所谓的不良之徒中,还有像北条时政这种年长武士当导师哩!八这一夜正好是三岛明神祭,山木家的武士大多出去拜神,晚上按照往例到黄濑川的酒家逍遥一宿,所以待在公馆中的人数不多。攻防双方的箭矢忽然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啪啦啪啦投掷石块和撞门的声音,接著从土墙上跃下的人影立刻和府中的人影紧紧缠斗在一块儿。这时,从北山方向杀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佐佐木兄弟用刀尖挑著信远的首级,沿路大叫:「信远死了!」「被我们斩杀了!」看见生力军,指挥作战的时政嘶哑著嗓子说:「北山已经攻陷,现在只要山木兼隆的命了。大家加把劲儿啊!」被全副武装的敌兵追得东躲西藏,一会儿拚死相搏,一会儿踩著尸体逃亡的兼隆,听到时政的声音,愕然撞起夜叉般狰狞的脸孔,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搜索著声音的来源。「那声音是……」兼隆提著太刀冲向时政,睁大眼睛:「啊!是时政!」他发出犹带怀疑的呻吟:「我被骗了!」万念俱灰,咬牙切齿的挥舞太刀奔向时政。*赖朝一动不动的站在大日堂的走廊上,遥望山之木乡方向的天空。北条家鸦雀无声。男人们大多都随时政出征,微弱的灯影下只见侍女们纤细的身影。赖朝虽然留守後方,可是他却比出征的人还紧张。时间分秒流逝,却未知结果,那种焦灼的等待叫人坐立难安。「到底是胜?是负?」——假如我军输了怎么办?赖朝当然想过这个问题,也早有必死的决心。不过今夜他的想法有了改变:「我不能轻言牺牲,假如能逃我就逃。留得青山在,才有报仇雪耻的一天。」至於仍留府中的时政妻女,也要想办法救她们出去。(老天爷,你一定要保佑我们战胜哪!)赖朝拚命祝祷。二十年来接受信仰和修行的薰陶,他已经可以不将喜怒形於色,就连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不会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还没起火吗?……连烟都没有吗?」赖朝不时往後上方询问。原来有一名叫新平太的马夫,正坐在大树顶当了望员呢!九当初赖朝和时政约好,只要讨伐山木兼隆成功,立刻放火烧掉行政官的宅邸。所以看见火光,就表示起义成功。可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火光?夜已深,月已升到半天高。今夜只不过是个虫鸣啾啾的寻常夏夜。「怎么办呢?」赖朝终於忍不住走下佛堂,迈开焦躁的步履,走到大树下。他仰头高声说:「新平太!」「在。」「还看不到火光吗?」「看不到。」「看得清楚吗?会不会因为月光昏暗,看不清啊?」「不会。我看得非常清楚。」赖朝在树下沉默半晌。新平太坐在树梢的身影只要略微晃动,月光就会照得他的盔甲闪闪发光。「景廉,景廉,你们过来。」赖朝忽然向後呼唤。守候在大日堂旁边的加藤次景廉、佐佐木盛纲和堀藤次亲家急忙跑过来,屈膝问道:「主公有什么吩咐?」赖朝将手中的长刀交给景廉,同时面色凝重地说:「还没有看到火光,可见我军陷入苦战。假如错过今天,我们就永远没有成功的机会了!你们不必留在大日堂保护我,快点去协助时政大人吧!记得,这把大刀上要沾满山木兼隆的血,才能拿来见我。」「是。」跪著的三个人被赖朝的话语激起武士雄心,他们恨不得立刻投身战场厮杀。可是——「我们三个一走,就留下主公……」赖朝忽然用从来没有过的音量,喝道:「你们还犹豫什么?快走!」被赖朝一喝,景廉三人立刻飞也似的跑下山,策马冲过吊桥,投入茫茫夜色中。等待中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赖朝才在想景廉不晓得赶到山之木乡没有,忽然夜空中的一角,现出晨曦般美丽的红光。「啊!火,起火了!」树梢上的新平太忘我地大叫。「啊!」赖朝也看见了。「主公!火……起火了!」树梢上传来狂喜欲泣的喊声,但是人却待在树上没有下来。赖朝也像石头一样,贪婪的凝视著直冲云霄的火光。只是,他的情绪已经从刚才的焦躁转为平静,甚至看不出喜悦的表情。只有映出熊熊火光的眸子中,流露出灿然的光辉。「好极了。」他喃喃地说著,走下幽暗的山径,默默回到北条行馆。而新平太也急忙从树梢滑下来,快步追随主人身影离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石桥山一虽然一直坚信自己——(很沉得住气,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但是即使是今天来回顾昨天的事,也有很多已不复记忆了。从十七日夜晚起义,到今天已过了七天,赖朝一直处於这种状态。二十三日的晚上,赖朝坐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静待天明。此刻他仿佛从静谧中寻获自我,同时也从如清泉似的内心,窥视到生命。(我还没有死呢!)今夜他无惧敌人来袭,却也不愿对敌军发动攻击。今夜,人力是渺小的,只有伊豆山中的狂风暴雨,才是天地主宰。赖朝闭目冥想。「——我十四岁那年侥幸没死,其後二十年也没死。十七日那夜杀死山木兼隆之後过了七天,也还没死。」「我的运气似乎不错,也许是神明特别保佑吧!照这个情形看来,我再活到五十岁,甚至七、八十岁应该都没问题。」洞口骤雨形成一片白色的飞沬,洞中仿佛呈现真空,强大的风压令人几乎窒息。「我还活著。」在大自然的凌虐中寂然感受生命的力量,对赖朝而言有种无上的快感。仿佛平日纤细的神经和脆弱的肉体,已随著暴风雨飘向相模滩的另一端。「我的生命强轫,是在大自然中和山野一同呼吸的人。——平家的生命全靠门阀家世支撑,其实已到腐朽不堪的地步。——大自然的洞窟和楼阁所能承受暴风雨的能力是不一样的。……我会赢,一定会赢!平家算什么!」在赖朝心底,伊豆周边的平家武士不能算是他真正的敌人。他的敌人存在於他幼时的记忆裏,京都的文化、旧势力,以及引发的所有宿怨,才是他的敌人。「主公……主公……」不知谁在洞中呼唤。但是声音在如瀑布般唰唰雨声和咻咻风声中很快隐去。赖朝竖起耳朵。没错,是有人在喊。山之木乡大捷之後,今夜赖朝完全放松,在快乐的冥想帮助下,几乎连风声雨声都充耳不闻。啪嚓、啪嚓……有人涉水而来,是佐佐木高纲。「水淹上来了。我坐的盾牌好像小船似的浮在水面上。所以不得不往裏搬。」「是高纲吗?」「是的。」「还没睡啊?」「被水淹醒的。」「其他的人呢?」「他们睡的比较裏面,所以都还没醒呢。」「——哦。你睡这儿吧!大家都累坏了,一定要好好睡一觉。我昨天晚上睡太多,今天晚上怎么也睡不著,你就睡我这裏。快躺下来。」二天不知不觉的亮了。东方才出现鱼肚白,山谷间便传来「喔咿」的喊声,不久山顶也传出回声。赖朝走出山洞。暴风雨随黑夜尽去,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只有伊豆海的海浪仍带著呼啸拍击房总海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天晴了!」「快起来!」从岩石缝中、树荫下,纷纷走出打著哈欠,伸著懒腰的武士,人数随著召唤越来越多,最後竟有数百名武士和数十匹马聚集到赖朝身边。真不知他们是如何应付昨夜的风雨。「时政,睡得好吗?工藤介茂光,辛苦您老人家啦!」赖朝一一慰问。「主公,才开始打仗呢!哪裹会累!」年老的茂光看著旁边的北条时政,相视而笑。时政往前跨一步,问:「令旗弄湿了吗?」赖朝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拿出贴身秘藏的以仁王令旗,递到时政手中:「把它绑在旗竿上,高悬阵中。」时政得令,叫来中平四郎惟重,交给他护旗的重责。「这是已故亲王的令旗,也是我们的战魂。你要小心保护。」「承主公恩赐护旗之荣誉,属下定誓死以赴。」平四郎惟重跪地接旗。而他的父亲中赖隆则骄傲的挺著胸,噙泪望著儿子接受殊荣。「犬子受此重任,我父子二人定协力共护令旗。」「探子回来没?」听到赖朝的问话,时政说:「还没呢!他们昨夜遇到暴风雨,一定也是寸步难行,只好先找地方避雨。不过,他们今天早上一定会到。」时政说完,凝视赖朝的眸子,说:「我们先吃饭吧。」「嗯。」赖朝眺望远方汹涌的波涛,轻声哼道。飞沬在晨曦的照映下,将礁岩蒙上一层金色的烟雾。「大家解下乾粮。」「喂马吃草。」命令传达下去後,士兵们取出身上的乾粮,各自找地方吃了起来。这些乾粮除了涂上味噌的乾面饼和炒米,其他大多因为炎热和雨水潮湿而发霉。可是没有人发出怨言,默默吃著腐败的食物。赖朝望著这批同生共死的弟兄们,眼眶不禁发热。——等成大事後,我一定要好好酬谢他们。他在心底发誓。攻打山木时,赖朝虽然只纠集了八十几名武士,可是後来打通伊豆,经过三浦乡,到相模的土肥时,三浦次郎义澄兄弟、和田太郎义盛一族纷纷率领亲信子弟兵加入,就这么十人、十五人的,慢慢形成三百多人的队伍,而且这些人全都是自愿的。三同一天的清晨。昨夜风雨中收旗噤声的平家大军,随著日出陆续出现在山头。「敌军在那裹。」「叛军在对面山顶。」士兵们纷纷用手指著山间如豆粒般大小的源氏军队。隔著通往吉滨村的谷间山路,在星山之巅扎营。各式旌旗迎风招展,长刀和太刀映著阳光闪闪发光,盾牌和铠甲在朝阳下亮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阵地中可分好几个营,住在东国的平家大将都来了。他们带著子弟兵各自扎营,等待消灭叛军。这批人中以相模的大庭三郎景亲、河村三郎义秀、渡谷庄司重国和糟司权守盛久为首。而像曾我太郎佑信、泷口三郎经俊、俣野五郎景久等以勇猛著称的武士,则像搏斗前的鹫鹰,伫立凝视著只隔一道山谷的敌人。「大庭景亲的哥哥景义曾和赖朝结盟,这次似乎也在敌军阵中。想不到同胞手足居然成为只有一谷之隔的敌我双方了。」士兵们呼吸著清晨甘美的空气,闲聊著。一点也嗅不出战争紧张的气息。「不只大庭大人,沚谷庄司重国大人也一样啊!敌军阵中佐佐木兄弟的父亲佐佐木源三秀义不但是他的亲密老友,又是亲戚。可是沚谷大人身受平家厚恩,只好舍弃私情,将垂老之躯投入战事啦!」「你们看,像北条时政那样从先祖就受平家册封,代代受平家隆恩的人,居然会跟著毛头小伙子瞎起哄,不是怪事吗?听说这次起义还是他策划指挥的呢!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笨蛋。」「让他们嚣张七天,我看也够了。最迟明天,这个山谷就将成为他们的坟场,时政、赖朝这些倒楣鬼也会很快的化为土中枯骨。——谁叫他们胆敢兴兵作乱呢!」在平家军队眼中,胜负已定。因为和仅有三百人的敌军相比,己方超过三千的大军,早已占了绝对的优势。没有人会想到今日的山战,是引导全日本进入混战的序曲。大家都以为这只不过是比在宇治川歼灭源三位赖政还小的地方骚动事件。所以,尽管事件的主谋是赖朝,平家军却不愿称呼敌人为源氏军。也就是说,他们不愿把敌军视作和自己对等的地位。他们只是无法无视於对手中有像北条时政这般具威望的武士,不明白北条为什么要加入那些年轻的不满份子。他们对敌军只有讶异的情绪。四两军从早上一直对峙到中午。过了正午,平家军尚未开战便稳操胜券的原因揭晓了。原来,平家是在好整以暇地等待和赖朝有宿怨的伊东佑亲布好阵势。伊东二郎佑亲大约有三百人马,他们不到平家扎营的星山,却选择赖朝、时政後方的另一个山头扎营,以便和平家大军对源氏阵营前後夹攻。「伊东扎好营了。」「准备就绪。」「可以随时出击。」星山顶才显出备战状态,远处丸子河下游靠近海边的森林便冒出一大股一大股的黑烟。「咦?起火了!」「好像是大庭大人的宅邸呢!」「嗯,确实是大庭大人家。」大家正在议论纷纷,只见探子来报:三浦一族的大家长三浦大介义明,虽然其子义澄奉平家之命出征赖朝,但他仍以八十多岁的高龄,罢集百八十人,突然沿海路攻击丸子河岸,烧毁大庭景亲家。其势不可小觑。「那个老头子?」平家大将面面相觑。与其说他们对大庭家被烧感到意外,倒不如说是因为听说一位八十多岁的白发老武士,居然对赖朝的举兵作战,不顾生死的全力支持,感到震惊和疑惑。他们不能明白为什么像义明这样年高德劭的老武士会和时政一样,对「小伙子瞎起哄」的暴动热情响应,甚至愿意赌上全族性命。在义明来袭的消息尚未传来时,平家军的三千余骑,拥有壮盛的军容。然而其中一定有暗中同情甚至肯定这次举事的人。例如沚谷庄司和熊谷直实,他们虽然身在平家阵中,可是他们却不认为赖朝等年轻人是强暴顽劣之徒,而认为这次起义是一群男儿掌握天机所做的行为。不过,他们明知如此,却仍必须和这群契合时代精神信念的敌人刀剑相向,这实在是立身於复杂世间的武士之哀。有一名家臣,叫做饭田五郎。五郎一直想有番作为,也想去投靠赖朝。可惜今天赖朝的阵营虽然近在咫尺,他却因为主人景亲的关系,莫可奈何。或许三千平家军中,像饭田五郎的人不少。因为平家所能夸耀的只有平家的既成势力,然而赖朝却没有丝毫政治力量可依靠。他拥有的是天力。所谓的「天」,指的当然就是时势。也就是顺应大时代的运转,方向无误,在正确位置上方闪耀的一片天。山谷的夜色来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两边的士兵挥舞著长刀,在薄暮中一边呐喊,一边扬起尘土,冲下各自蟠踞的山头。五大战自黄昏时分开始。对峙一整天的两军,很难分辨到底是谁先挑起战火。白天,两个山头僵持不下。这是因为大家都爱惜箭矢,一枝也不肯乱射。同时也因为山谷距离太远,箭还没射到敌人阵中,便会先掉落谷中,不但伤不到敌人,还给人留下笑柄。两军对峙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想要攻击敌人,势必得先下山头。但是如此一来,就会被从山头多如雨下的石头、箭矢,弄得死伤狼藉。这点在兵法上来说,对先挑起战火的一方相当不利。一直到夕阳把山谷染上了一片紫金色,两军仍然无言的对峙著,忽然间源氏蟠踞的西侧山崖,由於土壤、岩石受到了暴风雨的冲刷,发出了凄厉的轰隆巨响,一角随即崩落,土砂岩石滚滚而下。「出动!」「攻击!」听到声响,源氏军如脱兔似的奔下山头,平家大军也紧跟著冲了下来。要说导火线的话,应该是那一场大山崩了。「注意!」「没有箭了!」「快搬箭来!」平家军有将近半数的士兵留在山上。除了一部份老将空著手观战,其余的武士排成一排拉弓射箭,不一会儿便把箭袋中的箭射光了。「不要射到自己人,小心!」山谷中暗得特别快。一眨眼的工夫,山头上的人便分不清混战中的人是敌是我。「走,我们去助阵!」平家军有数百张弓停止射击,这些武士滑下黝黑的山谷。他们有些人滑倒了。还有人中了箭,半途就摔了下去。其中有几枝箭,是站在对面山头的赖朝所射。赖朝蟠踞的山头,当地居民称之为石桥山。今天,石桥山上众人无不神情肃穆。他们没有任何杂念,也没有疑惑,三百个人团结一致,为旗杆上的白旗以及以仁王的令谕,抛头颅,洒热血。现在这批人全冲下山谷浴血奋战,赖朝身边只有加藤次景廉、大见平太、佐佐木高纲、堀藤次等五、六名武士保护。「高纲、高纲!」赖朝抛下弓箭,从堀藤次手上取过长刀。「情况危急!我要下去!」「可是……」高纲和景廉连忙拉弓挡在赖朝前面。「战况太乱,天也太黑,看不清楚啊!」「不要紧。」「但是主公的安全……」「我十四岁那年没死,以後二十年吃尽千辛万苦也没死。命若该绝,就算躲在这裏也一样不保。你们听那厮杀的喊声,我军正以一挡十的作战呢!走吧!南无八幡大菩萨会助赖朝事成?或是将收回赖朝性命?就以此身投入山谷一战,来请示天意吧!」年轻的身体发出雄狮般的怒吼,宛如游龙,冲下山头。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7: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碧血一战争很快结束,源氏军似乎败北。由於谷中太暗,战况又太乱,所以胜负难分。四处奔逃的人互相推挤,赖朝也跟著人群四窜。「往椙山!往椙山!」只有从这喊声中,可以听出是己方人员,而且知道不幸战败。好几次他和别人撞在一起,两人四目相接,愣了一会儿,才大喊「杀!」然後举刀互砍。在砍人和被砍的过程裏,赖朝觉得好像孤身走进平家阵中。混战中,佐奈田余一义忠、武藤一郎等对赖朝、世间而言都十分可惜的年轻人,都阵亡了。赖朝连滚带爬来到满是杂草和石子的河床,西、南方有路通往谷口。大部份己方的人员,都往那个方向退去。他步履跟枪的挣扎,心头却很清明。「我说不定会战死在这裏呢!」他冶冶的想。此刻赖朝求生的意志变得异常薄弱,在意识到危险的同时,也想起了肉体上极度的疲劳。他连多走一步的体力都没有了,恨不得选择死亡,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振作点!」赖朝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身後的这兵,而是他自己。他咬著牙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几步,又跌下去。盔甲不知什么时候扯掉了,腿上的护膝也不见了。这时忽然身後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叫。「看刀!」赖朝回过头,只见身後冲来一名挥舞著大刀的骑士。赖朝本能的举刀挡在胸前,同时也想回骂一两句,可是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啊啊声。原来刚才他指挥作战时,早把嗓子喊哑了。「是景亲。」赖朝的长刀无意识的划出一道闪光。这道闪光从敌人坐骑的鼻梁骨前掠过,马受惊跳了起来。但是敌人却没有被弹下,反而趁著马跃起的劲势,举起大刀朝赖朝迎面劈下。就在这时,斜裹忽然钻出一个人影,好像是马上平家将领的部下。这人冲过来,用力猛砍主人马的前蹄。马应声往前倒下,鞍上的武将也一个倒栽葱,摔到石头上。「去死吧!」赖朝正要冲上去一刀杀死对方,冷不防被那名小兵拦腰抱住,摔了一跤。「佐大人,请不要杀他。他也曾经是我的主人!」那人说著,扶起赖朝往椙山方向跑去。「你是谁?」「等一下,等一下再告诉你。」「是敌人?」「不是。」「那么是我军啰?」「也不是。」「你到底是什么人?」「现在还不晓得,不过我本来是大庭三郎景亲大人的家臣。」「啊!你是饭田五郎?」「是的。」「真的是五郎?」「是的。」赖朝猛然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这个扶著自己的男人。他曾经陪伴景亲的哥哥景义,到流配所去过一次,後来又在有志一同的年轻人聚会中出现过一、两次。可是後来因为他的脾气大,个性又怪,景义便不再带他来了。二「我一直很仰慕大人。虽然未曾背主抛妻别子,投奔大人;今日大战,也身在平家阵中,可是我却深刻了解大人起义绝非易事,倘使功亏一篑,目前腐败的局面恐怕还要维持十年,甚至二十年。这非但是国家的损失,也陷百姓於苦海,徒令恶人嚣张。我为国家民族著想,才决定跟随大人,愿效犬马之劳。」饭田五郎侃侃而谈。这番话不但显示出他对赖朝的真心,也展示他独特的见解。「当然,我也曾经挣扎、困惑,可是我觉得人间事可分大义和小义。所以当我看见源氏军失利时,我不得不与前主景亲大人决裂,投奔大人。但愿大人不嫌弃,让我能在马前为卒,效一己之力。」五郎说到这裏,话声转为啜泣。「你虽见赖朝失利,仍愿追随败军之将,由此可见真心。我很高兴得到像你这样的忠实战友。」赖朝也噙著眼泪,发誓与五郎永结主仆之义。其实,本身与源氏或平氏并没有血缘关系,身分又低微的饭田五郎之所以阵前倒戈,不全是为了仰慕赖朝。他虽是既无恒产又无家世的寻常百姓,可是他却对局势非常关心,他了解政局败坏,也渴望能有所作为,所以促使他倒戈的不是「人」,而是「革新精神」的旗帜。「我们不能老待在这裏,不然很快就会像刚才一样陷入重围,遭万箭围攻。主公再忍耐一下吧!」五郎说著,再度扶起赖朝逃进椙山山谷。天亮了。是二十四日。源氏军知道主公在椙山,陆陆续续聚拢过来,赖朝打算在後面山顶重新布阵。没有人反对。「我们今天要湔雪前耻。」虽然受挫,每个人却比先前还豪气蓬勃,丝毫不见沮丧之色。在默然互视的眼神中,大家都明白今天可能就是死期,大家在心底暗自祈祷,希望能像灿然的樱花一样,用自己的鲜血挥洒出最壮丽的半天。悲壮的鲜血显得格外纯洁。「登山!」「爬上去!」他们像要攀上天顶似的,紧贴著岩壁爬行。这时,敌军大庭景亲率领三千人马呐喊著冲杀过来。由於还没来得及布阵,源氏军再次被冲散并陷入苦战。加藤次景廉和大见平次等人一面招呼著:「这裏由我们断後,你们快往後退,找一个可以防守的地方。」一面迎向敌人亮晃晃的大刀。尽管大家都明白退为上策,可是却没有人先动。直到赖朝领头,时政父子断後,一行人才缓缓退向山裏,一边走一边朝敌军射箭。三景廉之父加藤五景员担心儿子,留了下来。大见平次的哥哥政光担心弟弟,也回头冲进乱军中。另外还有加藤太光员、佐佐木高纲、堀藤次、堀藤四郎、天野远景、天野平内等人都留下来奋勇抵抗敌军。「混蛋!」「杀!」「啊!」厮杀的呐喊声混杂著甲胄碰撞的声音和兵器相交的声音,交织成一场举世无双的凄怆乐曲。谷间河床好像烧焦似的,触目所及,不论草丛或石堆,没有一处不染上鲜血。箭射完了,大家抽出大刀和长刀进行肉搏战。平家这边以大庭景亲为首的几名大将本来都是骑马,可是河床上石子多,马容易失蹄。再加上遇到身手矫捷的敌人专砍马腿,反而容易使骑士受伤,所以他们纷纷跳下马,继续作战。平家军尽管在人数占了十比一的优势,可是源氏军个个骁勇善战,使得己方死、伤者的人数也是对方的十倍,长久下去只会对己方不利,平家的大将们迫不得已,大声咆哮:「畜牲!这么几个敌人还杀不死吗?没出息!快往前冲!」平家军便像海浪似的一波一波涌至。双方扭打著咕咚一声掉下水。「死了!死了!」有人斩下对方的首级,立了战功,正得意洋洋用刀挑起血淋淋的头颅,却冷不防背後挨了一刀,刹时成了犹拎著别人脑袋的无头战士。「主公——岂有此理!」矢野远景看见赖朝在乱军中和平家几名小兵厮杀,忍不住怒火中烧。「去死吧!」他叫著挥起大长刀,疯狂地砍向攻击赖朝的四、五名敌人,扭曲著脸孔,对赖朝喊:「主公,非逃不可了!」山谷间到处都是敌人抛弃的名驹,这些还配著鞍绳的马儿仿佛是在放牧,有的吃草,有的喝水,有的悠闲踱步,也有的受惊长嘶。这个景象与旁边交战的情景颇不协调。「主公,快骑上去!」远景牵来一匹粟毛马,递给赖朝。这时像雪崩似涌来的源氏军发现了主公。「啊!主公在这儿!」他们像发现奇迹般惊喜不已,高兴的簇拥著他拚命逃进深山。景亲这边的平家军也发现赖朝,他们叫著:「别放走赖朝!」「在那儿!」一面摸黑追来。高纲、景廉放出一阵乱箭,为首几人应声倒地,其他的人趴在地上,等箭矢飞过,又立刻跳起来往前追。四「时政。——时政父子呢?他们追上来了吗?」逃亡路上赖朝几次寻问左右。「刚才时政父子殿後,也许脱了队往别条路去了。」赖朝环视左右,看见土肥次郎实平,他安心地点点头,说:「你来了。」走入椙山深处後,实平归结战争的结果,提议说:「我们这么多人,不管藏匿何处,恐怕都会立刻被敌军发现。各位忠肝义胆一直舍命相随,可是我们为了主公、为了要保存实力,现在不得不各奔东西……」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每张沉默的脸上都没有露出丧气的表情,他们只是咬著牙、噙著泪接受失败的命运。实平的声音化哽咽为激昂,鼓舞著大家:「今日分别,乃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往後的大计。今後这一、二个月,不管情况如何,实平都会保护主公,藏身在安全之地,直到洗雪会稽之耻那一天的到来。」实平说到这裏,忽然有人痛哭出声,其他的武士也个个以手掩面。赖朝除了想哭,更气自己无德,招致这次惨痛的失败。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朵小小的希望之花:「或许马上就有转机了。」这个信念曾经支撑赖朝度过坎坷的幼年。每一次当他碰到挫折,他就会想这是最後一次了,马上就可以度过漫漫长夜,迎接黎明。「我们一定要支撑到最後!」这是在场所有人共同的希望,但是赖朝下令叫大家散去,等待下次起义,人们也只好纷纷离去。最後只留下赖朝和实平。忽然这时在乱军中失散的饭田五郎气喘吁吁的跑来。「我捡到一串念珠,是主公的吧?」赖朝拿在手上一看,果然是自己心爱之物,不知什么时候遗落了。这时饭田五郎也哭著要求追随,但是赖朝坚决的说:「今日并非结束!下次看到令旗时再来相聚。」不知道为什么,赖朝催促五郎离开,比催促其他人都要心痛。另一方面,和赖朝走失的时政父子走上岔路,想从箱根路越过汤坡,逃到甲斐,可是三男三郎在从土肥山到早川的途中,被伊东佑亲的兵马包围,不幸战死。同行的工藤介茂光年纪大了,战至筋疲力竭,大叫:「不行了!」随即切腹自杀。在山背後与实平一同逃亡的赖朝,眼看著同伴们在远方散开,终至不见。「在这山上。」「不,到溪边去了。」紧追不舍的大庭景亲部下,无论赖朝如何躲藏,只要嗅到一丝气味,立刻追踪而至。「喂!不在这边,我们到对面山上去搜吧!那裏似乎有可疑的人影呢!」平家的大将梶原平三景时不知有何企图,一面注视著赖朝藏身的树丛,一面对部下大叫。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出海一「今夜……还是火红?」政子凝望著夜空。——距这裏不过数里之遥的石桥山、椙山上方的夜空。照映云霄的战火抵不过她眸中燃烧的熊熊火焰。「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她担心父亲、哥哥的安危,当然更挂念赖朝。前几天,政子在暴风雨中坐在尼庵的佛前祝祷了一整晚,祈求战胜。她派出所有人手打探战况,不久便传回石桥山源氏军惨败的消息。「只要没死……」她如今只有这么一点希望。她告诉自己:「他们不会死的。」假如丈夫赖朝遭遇不幸,她的父亲和哥哥绝不可能幸存。当然她也已有殉死的决心。只是她警告自己不可以莽撞。她一直坚信丈夫的思虑湛深、性格坚毅,就算到最後关头,也不会放弃求生的意志。「政子夫人,夜深露重,早点进屋休息吧!今夜好好睡一觉。」温泉的法音女尼不时会走到廊上扬声说。「好。」庭园一隅传出政子简短有力的回答,可是人却一动也没动。「……您也不要太担心。」法音女尼站在草丛中,朝凝视天角的政子背影合掌说道。除了对著人影合掌祝祷,老尼实在说不出任何安慰政子的话语。天渐渐亮了。伊豆海上不知是否受战争影响,连渔火都不见踪影。海面倒是风平浪静,一点也看不出暴风雨肆虐後的景象。「政子夫人,您还在啊?」「谁?」「是牧场家的阿萱。」「阿萱吗?我正在等你……你听到什么消息?」「主公有消息了。」牧场的妻子阿萱从门口悄悄走进院子,跪在沾满夜露的草丛中。她也是为政子冒死打探战後情报的人手之一。「我听说赖朝大人二十四日战败之後,和同伴们分开逃亡。他由实平大人一人陪伴,从椙山逃到箱根,在箱根很幸运的碰到岳父北条时政大人,听说现在暂栖在前箱根权现住持永实大人家中。……安全无虞。永实和尚和行实和尚兄弟,都和源家渊源甚深。」政子听著听著,泪水不断涌出。她心头充满感谢上苍的欢愉。发紧的喉头说不出一句慰劳阿萱的话。丈夫今夜应该也可以将久战疲惫的身子,横陈在久违的屋顶下了?想到这裏,政子全身被一阵疲倦的感觉击得几乎双腿发软,跌坐在地。「夫人,我是温泉权现的觉明。我不便进入,请夫人准许我在墙边报告有关的战情,以及各方面的消息来源。」墙外又来了一名小声回报的人。二从昨夜牧场太太和温泉权现觉明和尚的报告,以及今天获得政子许可而出现的消息来源人士的口述,尽管大家听来的传言不尽相同,但大致可以综合各地的战况如下。*一向被视为源氏有力支援的三浦义澄一族,没来得及赶到石桥山,却在从丸子河进军井滨时,与平家的皙山重忠狭路相逢。重忠方面损失五十多人;三浦一族也死伤累累,最後不得不退回三浦乡,固守衣笠城。不久,皙山重忠率领河越太郎重赖、江户太郎重长等平家军,再度大举兴兵围攻衣笠城,恐怕三浦一族守不住。*从一开始便锁定赖朝的大庭景亲,在二十五日黄昏发布命令:「藏匿赖朝、欺骗木户警备者,一律论处。」命令写在木牌上,高挂在全国各交通要道的出入口、山间小道以及旅馆、驿站门口。同时还在各处路口设岗哨,检查可疑人士。*战事似乎从富土山麓蔓延到甲州。甲斐的武田、一条等土豪,抓住与赖朝起义互相呼应的契机,二十四日也发动追讨骏河的平家武士目代橘远茂和俣野景久。可是他们在富士山夜宿一晚,第二天早上竟然发现所携带的百多张弓弦全被野鼠咬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等他们赶到石桥山时,遇到源氏军安田义定、工藤景光等人的步卒,双方展开战斗,甲斐这边的人有弓不能用,只好挨打。都怪野鼠,全军几乎覆没,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生还。这件事成为旅馆驿站中人们最爱谈论的话题。*也有传言指出本来暂宿箱根的赖朝主从,已匆忙地迁往土肥方向。原因是赖朝投奔的住持的弟弟良暹,曾经做过山木判官兼隆的祈祷师,可能会暗通平家,对赖朝等人不利。*三浦一族的老族长,八十九岁的大介义明被围困在衣笠城。城破之日,他召集子孙,说:「古巢之城即将烧毁,现在是你们到广阔天地间,各凭己力自立新巢的时刻了。义明我历代生为源氏家人,能在风烛残年欣见佐大人举旗起义,并为主公效力,虽死无憾!但愿城毁时的火光,能为子孙辈的後世铺路,照亮你们的来生。」然後这位八十九岁的老将眼看著子孙一一阵亡,自己也轰轰烈烈的战死沙场。*佐佐木定纲、盛纲、高纲三兄弟和赖朝分手後,悄悄拜访沚谷庄司重国。重国把他们藏在仓库裏,同时供给他们食物。重国问:「怎么不见二郎经高?战死了吗?」三兄弟回答:「没有,他没事。只是他不愿意回来,所以一个人走了。」听完三兄弟的话,重国闭了一下眼睛,脸色凝重的说:「你们当初要投奔赖朝,我虽然反对,你们还是不顾一切的去了。可见这是个无怨无悔的行动啊!」重国说完立刻下令,叫家人到各处找寻二郎经高。尽管在战场上分平家或源氏,其实本是一家人,有著相同的血和泪。三政子已不再终日伫立在院中,二十六、七两天,她几乎都端坐在桌子或佛像前。二十七日晚上,忽然有一名老武将来访。「就这几天……发生许多悲惨的事。」老将伏在政子面前呜咽的说。「你是……」政子仔细端详,才发现面前这个痛哭的老人是加藤次景廉的父亲景员。「我本来想和犬子一起投奔甲斐,可是我又怕自己年纪大,成为景廉的负担,让他束手缚脚。所以我决定和他分手,装扮成和尚,借住此地。」难怪景员剃了光头,还穿著袈裟。景员曾经亲身参战,知道的一定比别人都详细。政子沉吟片刻,首先问:「我父亲……他在哪裏?」「时政大人弄到一艘船,听说已经渡海到安房了。」「安房吗?」政子脸上没有一丝欣喜的神色。——因为景员并没有提到赖朝和父亲在一起。老人似乎觉察到,连忙补充著:「佐少爷稍微晚一点,大概是明天二十八日凌晨,也会坐船去安房,和时政大人相会。……因为这件事要秘密进行,所以他们才分批走,免得被人发现。」「原来如此。」政子脸上紧绷的神情终於松懈下来。在悲痛生离的同时,她仿佛也窥见一丝极微的希望曙光。景员说完後告退回僧房,不久政子也回到房间。可是她并没有上床休息,反而穿上外衣,悄悄走出尼院,一个人慢慢爬上漆黑的伊豆山,走往牧场家。听到咚咚哆的敲门声,牧场太太阿萱点燃灯开门出来,带领政子继续向前走了几里。「阿萱……这裏是什么地方?」「是汤河原的北山,下面是吉滨打铁乡。」「我们再往前走一点。」政子说著还要前行。「政子夫人,下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悬崖。」「底下是海边吗?」「是的,是上肥乡的真鹤海岸。」政子默然点点头,将被露水和草汁弄脏的身躯,坐在路旁倾倒的枯木上,面向著即将天明的海面。耳中只听到海浪拍打岩壁的声音。安房、上总方向的云、雾、海全无分界,混沌一片。过了好久,水、天、云终於分开了。在浩瀚而且蒙著一层雾气的海面上,出现一道金色阳光。「阿萱!」政子站起来,极目前眺。「你看到没有?主公的船。他今天早上将乘船出海。」「看不见有东西啊?」「那边是什么?」「是岸边岩石。」远方连绵的山峯是上总、安房半岛。一轮红日正从山顶升起。太阳一点一点离开山峯,灿烂的阳光照得海面波光粼粼。那闪著波光的海峡,在政子眼中凝聚成一个小黑点。从那天起,政子便躲到秋户乡,不再回尼庵。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8: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单飞雁一九月一个天蓝海碧,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下总寒川边,有一个行脚商模样的男子,正在桥头来回徘徊。从七月开始,桥头便有武士把守。伊豆半岛和这裹只有一海之隔,晴天时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对岸。所以伊豆那边扬起的波涛,当然也会冲击到这裹的海岸。下总、上总、安房各派别开始壁垒分明起来。不!就算他们本身一直想不偏不倚,采取中立,但是情势却不容许如此。「某人亲源氏。」「谁和谁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平家。」这样的耳语硬是将人染上了某派的色彩,而且高估了赖朝起义的实力。「源氏」一词,俨然已成为足以和平家相抗衡的词汇了。至於此地对赖朝本身的评价,也比他起义所在地的伊豆要高。他和伊东佑亲高僧的女儿谈恋爱,在流配所暗藏龟前,又和北条家的政子闹出绋闻……这些片面的流言从不曾在这裏流传,自然使此地人对赖朝保有一份遥远的尊敬。当他们听到赖朝六月底起义时,几乎人人都同情的想:「干得好!不愧为名门之子,经过二十年卧薪尝胆,终於起义了!」人们想起赖朝赫赫有名的谱系,更加崇拜。再加上本来就比较亲源氏,这时更有和平家分庭抗礼的趋势。当赖朝一败涂地,行踪不明的消息传来,这裏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简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幸好不久便传来消息:「佐大人已经平安脱身到安房、下总一带。」这个消息仿佛为房总一带的人,注射了一剂兴奋剂。每个人的脸上、眼神、话题、生活方式都染上一层青春的气息。不过,房总一带还是有旧势力和旧秩序,而旧势力也采取了应对之道——「不准散兵游勇进入。」他们各自像防台似的,部署好防御工事。寒川是五反保城的护城河,城裏有不少武士的宅邸,丘猪鼻台地上还有一栋城堡,堡主是千叶一家的大家长千叶介常胤,无怪乎防守如此严密。在老百姓住的城镇到通往城内的桥口设立守卫,便是其中之一。千叶家自长元年间因扫平关东之乱有功,受封於平忠常以来,历代为平家臣,是一个安於现状、最不喜欢变动的豪族。「那个商人好奇怪,他已经在这裏来来回回三次了。」「把他抓起来!」看见桥头守卫指指点点,那个行脚商赶紧拔腿跑向城镇。二千叶介常胤的次男胤赖从外面回家,正好看见桥口聚著十四、五名武士,乱成一团。「喂!什么事?」胤赖在马上扬声说。听到胤赖的声音,被武士们包围的行脚商发出一声欢呼,同时想要朝胤赖冲过去,只是他立刻就被身边的士兵按倒了。「你是谁?」胤赖好像没认出对方,扬起马鞭警戒著,准备假如对方靠近,就要打下。「是我,您忘了吗?」「……谁?」胤赖仔细凝神注视,忽然一反最初的态度,睁大眼睛,叫道:「你是藤九郎盛长。」这位藤九郎盛长曾经携带赖朝的文书,来此地拜访过。不过当时父亲常胤不在,由胤赖和哥哥胤正负责接待。「不可无礼!」胤赖喝斥守卫。「你们也不先弄清楚就抓人。这位藤九郎先生假如使出真本事,恐怕你们十个、二十个人都打不过他,被他丢进河了。幸好现在没事了,真是抱歉,请您不要介意。」说著他下了马,恭敬的向对方道歉。守桥的士兵们一肚子狐疑,不知道这个商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不,这事应该怪我。如今我们的境遇非比寻常,所以我不敢造次,想在外面等您或胤正大人。大概我徘徊的样子,引起贵属的疑心。」「此地不宜久谈,我们进屋子裏再说。」胤赖说著,把马交给侍从,和商人打扮的盛长并肩进城。本想等安顿好再谈,可是胤赖实在忍不住,他边走边简短地问:「佐大人可安好?」「托天之福,连擦伤都没有。」「现在人在哪裏?」盛长往後看,侍从牵著胤赖的马,与他们有一段距离。「现在在安房。」「安房这么大……在安房哪裏?」「是安西三郎景益安排的,隐居在他家附近的寺院。」「唔,北条大人呢?」「和主公在一起。」「是吗?那我就安心了。」「其实我这次是带来主公亲笔所写的密函。」「这个慢慢再谈。」胤赖沉吟一下,说:「承蒙主公错爱,去年和今年春天连续接到两次以仁王的令旨和佐大人的檄文,但是都未回覆,实在无礼。」「不!主公十分了解贵地情况。这件事对千叶一族来说,是很重大的转折点。何况在您和胤正大人之上还有令尊常胤大人,所以无法轻易决定是否効忠佐大人,是可以理解的。」两条人影登上树荫遮日、青苔覆地的石阶。三「无论如何,请父亲和他见一面。」胤正、胤赖两兄弟极力游说父亲。「我只见他一面喔!」常胤拗不过儿子,勉强答应著。兄弟俩雀跃万分,立刻带赖朝的密使藤九郎盛长进房。盛长一进胤赖的宅邸,立刻换下商人衣服,改穿武士服装。连心存偏见的常胤见了他,也不禁被他的言谈风采眩惑,打心眼儿裏赞美道:(真是个好武士!)「承蒙赐见,不胜感激。我乃源家栋梁故义朝大人嫡男赖朝大人之家臣,藤九郎盛长。」盛长客套的说。「佐大人吗?我是千叶介………」对方回答得却很爽快。藤九郎一看,便知道千叶介是个个性爽朗的老人。时年六十四,是刚才由胤赖口中得知的。源氏阵营中不乏像北条时政这样的老人,可是他们大多个性别扭,喜欢任性而为,充满私欲,有时还会和年轻人起冲突。一点也不像世间所说的不惑、耳顺。倒是眼前这位老先生仙风道骨,双颊红润,一脸笑容,看起来十分亲切。「你去过京都吗?那是个好地方。」话匣子这样被打开。他们天南地北的聊著,就是绝口不提战争、源氏、平家。藤九郎盛长忍耐著脚麻,听常胤滔滔不绝的闲聊,从京都女人一直说到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好几次他想切入正题,话题立刻被常胤岔开。常胤吩咐属下摆出酒席。吃喝完後,常胤又叫出子孙一一和藤九郎相见,同时频频劝酒。盛长本来就是个武人,也不耐长时间保持拘谨的言行。三杯黄汤下肚,盛长就决定抛开礼俗,开怀畅饮。千叶介趁著微醺,高兴的说:「这才不愧称之为坂东武士。我刚开始不能认同佐大人的使命,认为世上腐败积习已深,即使换了新的承平时代,还不是和平家一样只知风花雪月。但是这一、二天看到了伊豆的坂东武士和年轻人,我心裏再也没有疑虑了。来!再让我们痛快的喝几杯。」他说著,命女人拿来大鼓,击鼓助兴。老人这样说,好像一切都已经明白,而且一定会接受赖朝的文件。但是,盛长又暗自警惕自己……(等一下,他说不定是看到了我的狼狈样,想进一步趁机试探一下源氏武士的武风呢!)他虽心存警戒,仍然大胆地豪饮数杯,终於昏昏睡去。海风吹拂下,秋夜夜凉如水,躺在山丘这栋豪华宅邸中睡觉,实在是一大享受。「盛长大人!盛长大人!」深夜,盛长被胤赖摇醒。「父亲要和你单独密谈,快起来!」盛长感到体内热血沸腾,他好不容易压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请稍等一下。」先到院中洗脸、漱口,整理好衣冠,才随胤赖走入裏间。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移师镰仓一「老待在安房不是办法。」赖朝心裏十分著急。到安房虽然才半个月,但对赖朝而言,却好像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每天无所事事,眼看著时机溜去,怎能不叫他心焦?其实赖朝到安房的这半个月,并不真的在袖手纳凉。就如同他派藤九郎盛长当密使,送信给下总的千叶介常胤,他也派人将同样的文件送给散居各地的同志,广邀大家加入起义阵容。——有志之士,结伴同来!——投効义旗之下吧!小山四郎朝政。下河边行平。丰岛权守清元。葛西三郎清重等号称源氏班底,与源氏有很深渊的将领,更是他期待的对象。葛西清重不久便有回音:「因受江户、河越等地平家势力监视,此刻不便前来,稍晚一定响应盛举。」赖朝急忙覆信:「如不便走陆路,可由海路前来会合。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将後悔终生。」除了这件事,最令赖朝担心的是,一向标榜为源氏战友的上总介广常到现在只派人带来口信,却不见任何行动。「时政。」「在。」「我们现在就出发到上总吧!安房太偏僻了,对投効者而言也不太方便。」「这个……还是暂缓几天吧。我们借宿的安西大人现在正好在旅途中,还没有回来。」「我们在安西三郎的庇护下住了半个多月,现在不告而别,固然不对,但是一天拖过一天,恐怕对我方更不利。」「但是藤九郎盛长到下总请援兵还没有回来,其他各地的土豪动向也不明。」「这是什么话!」商讨军国大事时,赖朝可不把时政当作岳父。「我当然希望越多人加入我们的阵营越好。可是即使像现在没有任何人投奔、所有的人都与我为敌,赖朝也没有改变方针之理;就算剩下我一个人,除了前进之外,赖朝不知道还有第二条路。」这时候的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自从起义以来,特别是石桥山之役以後,赖朝一反往日温文贵公子的模样,身心都变得无比强轫,有时候连时政和土肥实平也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像这么严厉的斥责,也是以前所没有的。「——那么为了避人耳目,我们不妨化整为零。每批五、六人,先徒手迁移到上总介府邸,如何?」时政没办法只好妥协。早巳蛰伏太久而难耐无聊的赖朝,当天晚上便离开借住的寺庙,从安房往上总前进。第二天晚上,由於找不到适当的住所,赖朝一行人只好借住湖畔的一个农家。到了半夜,远方忽然传来呐喊的声音。随行的三浦二郎义澄正全副武装靠在鸡舍的柱子边守夜,听到声音立刻跑出去察看。只见远方出现六、七十个人,裏头还有骑士,正朝著农舍冲过来。随著呐喊声,射来一阵阵如雨般的箭矢。二原来是一位住在附近名叫长狭六郎的平家武士,听说赖朝借宿此地,大呼:「天赐良机!」立刻调派人手准备夜袭,奸取赖朝首级。三浦义澄连滚带爬的进屋大叫:「主公快醒来!」可是屋裏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他又急忙大喊:「起来!快起来啊!」可是房子裏只传出婴儿的哭声和老人的呻吟,混杂在咻咻箭声中格外凄厉。「各位不要惊慌,也不要出去,最好不要哭叫,你们只要乖乖待在房裏,是不会有事的。」说完,义澄连忙问:「刚才借宿的客人呢?」抱著婴儿的农妇像哑巴似的,张口结舌只顾向外指。越过屋後的田地,就是湖。赖朝已逃到预先藏在湖边的小船上。「义澄!快上来,他们快找来了。」「是主公吗?主公,请您快些离开。」「你跟我们一起走。」「不,我要留下来断後。请你们到对岸的村子等我,我会从陆路绕过去。」说完,义澄毅然冲到房子前,挥舞著大刀斩杀靠近的敌人。「我去帮义澄。」赖朝身边的武士,一个、两个、三个……纷纷站起来。「我们一起上吧!」最後连赖朝也从船上跳下来,加入战斗。敌人虽然比赖朝他们多了六、七倍,可是一经接触,却立刻溃不成军。其实或许不是对手太弱,而是赖朝他们早已在伊豆锻炼出了铜筋铁骨也不一定呢!」「不要追了!穷寇莫追。」赖朝他们追杀五、六町後停住脚步。「安抚一下这家老百姓。」赖朝吩咐手下把随身的东西送给借住的人家,不等天亮便坐小船渡湖。第二天,安西三郎景益听到赖朝先行,在不远的农家即遭到伏击的消息,急匆匆的赶了来。「昨夜的伏击,绝对不是最後一次。此行中为得平家赏赐,欲取主公性命的人一定不少。贸然行动实在太危险了!恳请主公速回。」尽管景益再三劝说,赖朝却执意不肯。「只有前行的路途危险吗?我们若退回安房就能确保安全?这种想法简直是在划地自囚。」景益拗不过赖朝,只好加入随行,同时飞报安房,通知北条时政等人。(主公在途中等候,请立刻前来会合。)。时政等人接到景益的通知,立刻率领大约三百人马,浩浩荡荡地赶来。这阵势已不再是忍气吞声的旅行,而是源氏公然的出动了。这也是他们抵达安房以来,第一次以「军队」的型态出发。他们既没有武器,也没有盔甲,三百人更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可是既然劝不动赖朝,只好铤而走险。时政一路上都脸色阴沉。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老谋深算,根本抵不过赖朝的年轻冲劲和强势领导。另一方面二刚往千叶做使者的藤九郎盛长,从下总回安房途中听到赖朝出动的消息,也急忙赶来会合。三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赖朝听说盛长回来,连忙传唤。「千叶介怎么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他说承蒙主公看得起,遣使相邀。起初他面有难色,不肯答覆,後来禁不住两个儿子再三游说,才答应支持我们。」「是吗?」赖朝心中简直是欣喜若狂,但是口裏却只淡淡地吐出了这么一句。盛长继续报告:「常胤大人还说安房、上总等主公所居之处皆非要塞,如果想早一点再度揭竿起义,移师到相模的镰仓方为上策。」「移师镰仓?」赖朝听到天籁似的,张大眼睛,不停喃喃自语:「镰仓吗?移师镰仓?」赖朝奖励盛长後,叫他下去休息。自己则召来时政和其他将领,商讨大计。商量的结果是立刻改变行军方向。早先他们一直把目的地订在上总介广常处,将之视为下次行动的根据地。可是现在赖朝方针一变,坚持——「移师镰仓」。「各位应该知道,镰仓可说是源氏的发祥地。当初我的祖先源赖义朝臣讨平冷泉院的御宇安倍贞任以後,便被封相模守,进驻镰仓。他的长子义家朝臣也被封为陆奥守。庚平年秋天,他们父子在鹤冈的八幡宫祈求征伐奥州顺利,还曾在岩壁申请出清泉。」环视四周武将略带迷惘的神色,赖朝更加积极的游说著:「赖义公的德威,当时坂东武士无不推崇。万民归顺,武士门客从四方络绎不绝的到镰仓,以蒙公召见为无上光荣。公亦爱才,又乐善好施,嫡男八幡太郎义家公亦复如此。镰仓是和我们源家渊源最深的地方,同时也是极佳的要塞。再也没有比镰仓更好的根据地了。」赖朝虽说召各将来商量移师之事,其实全场根本只听到他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强迫推销自己的看法。各将听闻要迁往镰仓,都异口同声的说:「确该如此。」因为他们明白镰仓比上总易守,源家在当地又有人脉,所以并无异议,但是赖朝的一席话中,只是极力盛赞以镰仓为根据地为上策,但却根本没有考虑到要从安房到镰仓,是不是件容易的事?到底可行不可行?赖朝对这个问题确实连想都没想,他认为只要迟疑,就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这时他的心裏只有一个念头:决定了,就做!「要来的人跟我来!」他不再多说,只是站在三百多名士兵的最先锋。「往镰仓!往镰仓!」就这么改道,沿海岸前进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9: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隅田川一赖朝这一小撮人抵达下总的国府时,千叶介常胤率其子胤正、胤成、胤道、胤赖,和子弟兵三百多人相迎。常胤和赖朝见礼完毕,立刻呈上一名俘虏。「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见面。」「什么人?」「他是千田判官代亲政,是千田庄园的领主,也是平忠盛的女婿。我想他一定会伺机攻击,所以制敌机先,由吾孙小太郎成胤先将其生擒。」老人得意洋洋的说。「令孙在哪裏?」赖朝询问著,想要锦上添花赞扬一番。「小太郎,小太郎!」老人急忙召唤孙子成胤拜见赖朝。成胤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赖朝说了一些看到他,又想起平治之乱时我们兄弟第一次上战场的情形等语,同时又把老人的子孙们叫近,说:「这裏每一个人都是堂堂男子汉,也想光耀门楣,你们跟著我赖朝,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老人家也大可安心。」赖朝才只拥有三百人马,又还是居无定所的流亡之将,说这种话也真是大言不惭。偏偏老人听了非常高兴,连声说:「这么说,就斗胆将我的儿孙交给主公,听候差遣。」而立下了主从之约。这天千叶城还特别做了便当,送给赖朝一行人。行军将士们在野外开饭,品尝著久已不知其味的白米饭,今日能在此吃到米饭,实在是出乎大家意料。原本有些人甚至早已调好了弓弦,准备好鞋履,猜想:(今日进入下总,说不定会提早遭遇战争。)所以对於千叶一族加入我军一事,还一直是半信半疑的。连士兵都如此,赖朝内心的欢欣自然更不言可喻,虽然他表面不露声色,可是那天晚上在猪鼻台行馆飨宴诸将时,他握著常胤的手说:「我希望我也能称大人一声父亲,成为您的另一个儿子。」常胤明知是赖朝的客套话,仍然难掩欢欣的回答:「我若有幸能有日本第一的後代,实在太幸福了。」一旁的北条时政却面露不豫之色,因为他想起了同样的花言巧语,赖朝也曾经对他说过。赖朝他们在城裏住了一夜,十八日继续出发。走到门口,赖朝发现一个穿著深蓝色武士外衣,绑著绑腿的年轻人跪在一旁。他既不是常胤的儿子,也不是他的孙子。赖朝好奇的问:「跪在那裏的年轻人是谁?」常胤早已准备好似的对年轻人说:「过来,赖隆,快过来。」二「这位是毛利青年赖隆。他是您先翁义朝公伯父的遗子。」常胤介绍著。亡父义朝的伯父,住在东国的源氏?——赖朝想了一会儿,忽然击膝大叫:「你是陆奥六郎义隆的儿子?」「是的。」体形魁伟的年轻人垂首回答。「我不会忘记。」赖朝喃喃的说:「平治之战时先父义朝战败,逃离京城,打算越过数山北麓龙华的时候,被敌兵追杀,多亏有人舍命相救——那人就是你的先翁六郎义隆大人。听说他死後留下一个五十多天的儿子,那孩子就是你吗?」「永历元年二月,才两岁的我流亡到下总,承蒙常胤大人同情,悄悄收养我至今。今日能在源氏令旗下拜见您……我实在太高兴了……简直像在做梦呢!」才二十岁多愁善感的武士,激动得将背在身後的双手紧握著。「常胤,谢谢你这些年慈悲抚育我源氏遗孤。现在我们要出发了,赖隆你就跟著我吧!」赖朝说著,大步走下猪鼻台。秋阳下,士兵的武器和盔甲闪闪发光。城门边和城内武士府附近的街上站满了送行的老百姓。武士们跟在迎风招展的旌旗後面而来。赖朝居中,常胤一族、北条陪侍一旁,队伍逐渐靠拢,街上的人影纷纷跪伏在地上。没有人敢抬头观望,只有从那些强壮有力的武者草鞋中,揣测哪一双属於赖朝。赖朝出发以来,人马越来越多。现在赖朝和常胤的兵加起来,总共有七百多骑。在清一色的源氏白旗後,也有好几面绘著千叶家圆月家纹的旌旗飘扬。这天源氏军人数一直增加,才半天人数便突破一千。「听说千叶大人也响应了……」这个消息一出,五人、十人的小团体便迫不及待的赶来。接著,早先接获赖朝招募文书的葛西、丰岛一带的僧侣,也率领二、三十人中途加入。——向镰仓进发!——向镰仓进发!源氏军像滚雪球一样,人数越来越多。等到达武总和隅田川交界处的时候,不但早已有人等在河边,还有人走海路溯河参加。源氏军的人数一夕之间增加成两千。这一夜他们在河边扎营,河面虽然一望无际,但是河水不深,可以涉水而过。士兵们有人坐在河边,望著秋夜的星空发呆;有人乾脆跳进河裹,洗净连日来赶路的汗渍和污垢;也有人忙著捕鱼和烤鱼。——但是今夜武总地区的平家武士,说不定会夜袭呢!水声萧萧,似乎在提醒站岗的武士不可稍微松懈,他们目光炯炯的来回巡视著。忽然有二、三名到隅田驿站探查的士兵,策马急驰而来,大叫:「喂!」三「大军来了。」他们在河边一边下马,一边对站岗的士兵说。「什么?是敌军吗?」人影发出惊愕的叫声,也不等对方回答,便一头冲进土肥次郎实平的营帐。这时实平正好和时政、常胤等大将,围著篝火商讨军计。——大军朝这边来了!随著第一次惊人的通报,接二连三有人进帐报告对方的装备、人马和旗帜。人马大约两万,从旗帜他们看出是前些日子赖朝还在安房时,心裏一直挂念的头号战友上总介广常的兵马。两万!听到这个数字,诸将脸上掩不住欣喜的神色,眼睛也闪著光芒。「这么强大的生力军,要加入源氏军了!」大家都认为今天破晓之後,源氏就要时来运转了。破晓的天空和隅田川的河水一样泛著微微的白光。广常的大军驻扎在隅田驿站附近,从岸边到原野,一片黑压压的,仿佛永无止境。微明的晨曦中,中军裏走出一位白发童颜的老将,被一群骑马武士簇拥著,由二十名左右的兵卒为先导,缓步策马而行。「喂,上总介大人来了!」赖朝营外的士兵一边指指点点,一面瞻仰著新生力军主帅那威风凛凛的雄姿。另外有四、五名武士则忙著指挥大家把马牵到别处安顿。广常很快来到营区。他从容下了马,吩咐士兵们在较远处等候,自己则只带著长男以下的几名晚辈走近赖朝住的营帐。「上总介广常率领全族及邻近同志两万人,向主公报到!请主公裁夺!」被朝露浸湿的营帐,好像被雨淋湿似的沉沉下垂著。传令武士跪在可见赖朝身影的帐门口,向裏面通报。「……」由於赖朝一直不开口,旁边的武士们忍不住朝他望去。在晨曦映著河水粼粼波光的反射下,他们发现赖朝已变得黝黑而坚毅,不再是流配所的那个白弱书生。「报告!上总介广常大人率两万同志报到。」传令武士再一次大声通报。这时,帐裏忽然响起石桥山谷间大战後,久已未闻的赖朝大吼。「叫他滚!快滚!」虽然赖朝的营帐离广常守候的地方街有一段距离,可是赖朝的音量仍足以传到广常耳中。「赖朝从安房进军多久了?其间假如发生战争,就算有二万、十万大军,又有什么用?延迟军机乃武士的第一大忌。这样的人如何和我赖朝共事?我不要见他,叫他滚!」四将主从之分搁在一旁,自认自己和赖朝是一条心的人,也没想到赖朝会如此说。千叶、土肥、北条诸将都变了脸色。他们第一个反应是害怕,害怕赖朝的怒吼会传到广常耳中。第二个反应是担心,担心原本是同志的两万人马,会因此而化友而敌。第三个反应是疑惑,不明白赖朝在想什么?气什么?他们只能咽下口水,在茫然和略显呆滞的气氛裹,看著赖朝愤怒的——因真正的愤怒而扭曲著的脸。——这么做合理吗?——这样做对吗?刚才那一声大喝,使得耳朵到现在都还在发烫。赖朝抿著嘴,默默在心底思量。从帐门口仓皇而退的传令武士,只好向等在营区外的广常照实传达主公的话。他吞吞吐吐,用难以启齿的口吻说:「很抱歉!没想到是这种局面……」「看情形,主公似乎十分震怒,这都是广常的过失,广常无法面见,诚心道歉,希望在主公左右的各位大人,能替广常说项,让主公赐广常一次拜谒的机会。」广常低头说道。尽管他的言词平静、恭敬,脸色仍是一片土灰。是内心的激动是可以想像的。为了加入源氏军,他特别昭告全族,又亲自召集两万人马赶来助阵,没想到却被主公劈头一阵大骂,还叫他滚回去!这实在是老将军从来没有碰过的奇耻大辱。他一定是咬著牙才能把武士的面子摆在一旁。「……请等一下。」武士十分同情广常,於是又折返赖朝帐前。等他一走,广常的子嗣立刻拉著广常的手和钟甲,愤然催促:「父亲!还等什么?」「广常大人,我们回去吧!」「什么玩意儿嘛!下过是拥有不到一千兵马,又在伊豆吃了败仗,逃到安房的佐大人。他要不是得到千叶大人的劝阵,恐怕连今天的阵容都撑不起来。这样的人也敢如此骄傲?哼!广常大人!我们走!」一位和广常差不多年纪的同族老人,咬牙切齿的说。其他子孙辈的年轻武士更是目光中露出惧惧敌意。「佐大人有什么了不起?听他那样大吼大叫,简直好像笨蛋!这种将领能成什么大事?我们给他指挥,根本是糟蹋。回去吧!祖父!」「父亲!」有人走到一动不动的广常身边,想强拉广常离开。「……」可是广常动都下动。这时,从赖朝营帐传出比前次更暴烈的吼声。「我不要见他!不准再为他说情!叫他滚回去!」围在广常身边的人群忍不住发出愤怒的低喊,同时拔出大刀。「你们干什么?快退回去!」广常斥责著,然後像下定决心似的,恭敬地跪在地上。五尽管传令武士在赖朝和广常之间来回了好几次,赖朝的怒气却丝毫没有消减。当武士第三次跑来请示时,土肥实平忍不住和武士一起出帐,劝广常说:「请大人今天先回去,等过两天再来拜见如何?我们会在这段时间好好劝劝主公的。」但是广常却显得耐力惊人,尽管被骂那么多次,依然跪坐在地上,一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不,不,佐大人有理由生气。此次西行的大计,我早已知悉,但是却这么晚才到,实在是广常疏忽之错。我感到惭愧万分。如果我现在离开,主公一定会认为我是在和他赌气,我已决定在此等待主公气消,肯接纳我为止。请各位不要管我吧!」太阳缓缓升高。士兵们忙著喂马吃粮草,换下岗哨。有传令兵从对岸过来。还有一群骑士涉水而来。他们都是派到江户、河越、甲府、秩父等地的使者,也有些是对方派来覆信的信差。石滨驿站的百姓,用小舟献上在隅田川捕获的新鲜鱼虾。稍後附近神社的神官和地保,也都连袂来拜见。日上三竿。「你知道吗?」马厩边四、五名士兵大声地在交谈。「今天早上传来消息说,这个月九日带刀先生义贤大人的次男木曾义仲,也奉举以仁王的令旗,从山道一路攻破不少平家的城池,准备攻向京都呢!」「真的?我第一次听到这消息呢!我这裹也有个好消息。」「什么好消息?」「伊豆方面,一向和平家三浦大人对立的秩父畠山重忠,派人来我们这裹拜访。这说不定是成为同志的前奏曲呢!」「武田太郎信义大人以下的甲斐源氏势力,都会加入我们的行列。江户和河越这两天也会表明立场。」士兵的闲谈看来不只是传闻。光是上午,便有三、四十人坐船从海口溯河而上,还有骑士和步行的士兵从对岸涉水而来,夸张一点的说,简直可以用不绝於途来形容。来归附的人片刻未曾稽歇,立刻投入了劳动。他们破坏附近的民房、收集小船、架设渡河吊桥、购买武器、徵收粮草……忙得不可开交。广常仍然跪坐著。当初赖朝去信邀他,他确实举棋不定。可是今天早上抵达隅田川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赖朝。後来遭到赖朝怒斥,他曾一度想要用两万兵力包围赖朝。但是当赖朝大叫「我不要见他!」时,广常又改变了主意。他发现赖朝的确是个人物,是个他生平仅见的将才。六「这位老爷爷是谁?」中午,赖朝不知为了指挥什么,走出营帐。看见了跪坐地上的上总介广常。他带著一副似乎已忘了今农之事,但显然又没忘记的表情,问身旁的土肥次郎实平:「这位是谁?」「是上总介大人。」「什么?是广常吗?」「是的。」「他还在啊?」「他一直跪在这裏,等主公气消……」「一直跪著啊!」赖朝大声说著,快步走到广常面前,轻拍老人肩膀,说:「老先生,脚不痛吗?」「这个……」广常急忙将前半身伏在地上。赖朝拉住他的手,说:「大人请别客气,您的耐心实在叫在下佩服。赖朝今日起义,靠的就是不怕死的精神和似铁的军纪,绝不容许有丝毫循私和妥协,这是军纪的要件,更要靠它来使大家团结一心。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请到营帐中小坐吧!」说完,赖朝亲自引导他到自己的营帐中,善加慰勉。广常好不容易得到赖朝认可加入源氏军,没想到回自己营区,又面临子弟兵愤愤不平的情绪。那天晚上,广常的子孙们围在他的身边,垂泪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忍受这种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屈辱?大人是不是打算先混进源氏军,再趁其不备取赖朝首级,以消今日心头之恨?」广常摇摇头说:「不对!老实说,我活这么大把年纪,还没碰过像今天这样令我胆寒的事。我是真的对主公心服口服。我希望你们也像我一样,对主公不可有二心。」接著他对全族的後进,说出了一段历史,以及自己的观点。天庆年间,平将门在东国作乱。藤原秀乡为探查平将门人品,伪称要加入阵营,前去拜访。平将门在兴奋、高兴之余,竟然忘了结发戴冠便出来见客。结果他轻率的模样,引起了秀乡的厌恶,调头而去。赖朝的态度正好和平将门相反。今日天下全属平相国领地,没有一乡一村不住著平氏党人,而赖朝以流放人的身份,起义不过才三十几天,麾下的武士也只有五、六百人,势甚微弱。今天广常率两万大军助阵,按理赖朝应该比平将门欢迎秀乡更兴奋。可是赖朝却勃然大怒。延误军机、缓怠之极。广常虽然遭赖朝怒斥,其实内心非常高兴,因为大将之才就该有如此气魄。另一方面也可能想借这件事看看广常的反应,假如广常没有容忍的肚量,便非可以仰仗的将才。总之,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赖朝确实能成大事。你们不要再犹豫了。当初我比任何人都要犹豫,可是从今以後,上总介广常誓为赖朝大人股肱,这才是我们生涯的正确方向。广常一直说到天明。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3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忘记惊危的人们


九月一日,由相模大庭景亲派出的快马急报,抵达京都。
由於六波罗只毫不在意的说了声:
「你们看著办吧!」
所以只有第一封是直接交到了太政高僧手中,另一封则由左右属下拆阅。
第一封急报上写著:

据闻,放逐之人赖朝谋反,遽围山木行馆,杀害判官兼隆,并纵火焚馆。又,凶徒仅三、四十人。

「小骚乱嘛!」
京都对这项消息一笑置之。
可是,第二封急报紧接著来到。

凶徒得势,聚三百余人占领石桥山。

尽管情况恶化,可是京都当局看见伊豆、相模、武藏的平家武士只为剿灭三百多名暴徒,竟然调动几千人,仍然嗤之以鼻。
「真是小题大作。」
今天收到景亲的第三封报告,上面写著:

二十四日清晨,搜索赖朝无功。此人目前行踪不明,或云掘地自埋,或云抱石投水……市井传说纷云难辨真伪,唯其已亡一事属实。

「哈哈!抱石入水……嗯!这个点子倒不错,很像夏蛾扑火嘛!」
嘻笑声中,高僧和左右商量,如何对景亲消灭顽徒,论功行赏。
根据接近太政高僧的一名大将表示,高僧相国最初听说赖朝谋反时,十分生气,大骂:
「这个不知感恩的王八蛋!」
可是快报再传来时,他就没什么反应了。只有在接到最後一封景亲送来的快信时,才露出夏天饮冰水的痛快神态,骂了声:
「笨蛋!」
今年夏天,知盛、维盛、忠度、敦盛一大家族,和往常一样,到福原海岸的别墅度假,直到秋风送爽,那些饱游的公子小姐才渐渐返回京都。
秋天的京都最热闹了。有赏月夜宴、音乐会、诗歌朗诵会、还有清游。吟诵离不开风花雪月,谈话离不开互吹互捧、揭人阴私、饮食男女。仿佛人生在世只为享乐,老百姓都只为供他们驱使享乐而活。
其实太政高僧少年时代过得很苦。他曾经为了濒死的亲人跑去求医,又四处奔走筹措药钱,但是全都遭到拒绝。高僧穿著一件又脏又破的布褂,一个人站在冬风中啜泣,把鼻子冻得又红又肿,心中暗自下定决心。
「你们等著瞧!」
「你们等著瞧!」
这些事每个人都听清盛说了不知多少遍,但是那毕竟是太久远太久远以前的事了,没有人真正放在心上。
有时太政高僧看子孙们这种无可救药的糜烂生活,会忍不住忧心愤慨的说:
「你们总有一天会遭到天谴,全都被海啸吞噬,还不知道为什么呢!」
九月下旬,又有急报传来京都。

兵卫佐赖朝未死,匿於武总隅田河畔,招兵买马。千叶、上总、甲信、武相各地源氏旧武力纷纷响应,据闻已有三万人,其势日渐炽烈。

太政高僧接到通报,勃然大怒,为了维护京都现况和平氏一门繁荣,清盛决定立刻出兵。


没有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就算他们想要相信,通报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才在石桥山大败,下落不明的人,居然能在短短一个月,召集三万多兵马,越过隅田川、大井,逐渐西进。
不!还不只如此。
根据一次一次的情报显示,赖朝召集的兵马已由三万增加到五万、七万,最後竟然传说拥有十万大军。
「不可能!」
「太夸张了。」
「根本不合理!」
之所以会认为不合理,是因为他们完全无法接受,只要事情超出他们的基本概念,他们就会拒绝肯定它。
这种习性则是来自於他们自认是最优秀的阶级,夸耀他们的知识。
因此,他们的知性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病症。
那就是「不再惊讶」。
一种奇异的麻痹症,不再对任何事感到惊讶。
例如,有一年闹大旱灾,诸国灾民四起,路旁飘著腐败的尸臭、谷价暴腾,一片萧条,连宫中谷仓都没有贡粮,人人唉声叹气。只有他们毫不惊慌。
当他们听说贫者越贫,富者越富,贫者一无所有,铤而走险;富者竞习平家奢华风气、沉溺纸醉金迷时,也没有一丝惊异。
这些对每件事都习以为常、缺乏警觉的人们,看到今年春天,源三位赖政举起叛旗,展示现实的、血腥的人世苦恼时,仍然一点都不为所动。
「还不是马上就解决掉了。」
他们把这些事列入茶余饭後的闲谈中,而且很快就淡忘掉。
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局势都在不知不觉的改变著。改变中的局势反映在街头巷尾的童谣裏、农民枯槁的脸颊上,和商人疲倦的眼神中。尽管明显的警兆接二连三的出现,他们也毫无所觉。
他们不会对奢华吃惊,不会对佳肴吃惊,对任何生活周遭所发生的事,都失去警觉的神经。所以尽管这个月不但传来赖朝继续西进的消息,北方还传来木曾义仲举兵的通报,他们依然视若无睹。甚至裁定这些消息是——
「奇怪的流言。」
「最近市井上传说纷纭。有人说在宇治亡故的以仁王,藉著赖政的肉体复活了!」
「可不是吗?你也听说啦!他们说以仁王复活,率领源氏大军,所以源氏军队一下子就有几十万人响应呢。哈哈!太好笑了!」
「哈哈哈!」
严肃的军事评议会,在嘻笑中丧失原先的目的。在座的人,个个露出恨不得赶快开完会,好去喝酒,或是弦歌逍遥的模样。
在众多迫不及待而又漠不关心的脸孔中,只有一个是虽老、但仍保持高度警觉心的,他就是太政高僧平清盛。
他一边热心的倾听著身旁的斋藤别当实盛不时的进言,一边频频摇头、沉吟。自从重盛去逝,一下子衰老、消沉好多的他,仿佛突然间惊醒过来,脸上散放出矍铄的生命力的光辉。


由於有关赖朝的传言喧腾一时,一般民众也渐渐注意到这个人物。
「是不是就是在东国幸存的那个啊?」
人们又重新提起平治之乱和保元年间的事情,他们回顾过去的二十年,忍不住讶异於世事多变。
「是啊!赖朝就是六条大人的遗孤,在粟田口被抓,後来流放到伊豆国……」
「不是还有一个那时还在吃奶,後来被送到马鞍山的幼子吗?听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逃到陆奥去了。」
「不愧是名门之後,名门之後啊!」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都二十年啦!」
虽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是老百姓们只是像在讲别人家事似的闲聊著,他们绝没想到两年之後,京都就由源氏义经守护,成为赖朝治下的人民了。他们此时还浑然不觉改革的时机已近。
老百姓对赖朝的认识,一直到六波罗编成讨伐赖朝的五万大军,浩浩荡荡自京都出发,他们才从绵延不绝的平家大军中明白:
「原来对付赖朝要这么庞大的军力。」
而确实感觉到赖朝的存在和事态的严重。
许多人都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由不到十人押解,身边只有五、六名侍从的少年,被流放到伊豆时悲凄寂寞的身影。
「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啊!」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谈论起当年的情景。
路线和当年一样是从六波罗的大道往栗田口、蹴上、大津关,而现今路上则是配鞍华丽的军马川流不息。
五万大军由平维盛、平忠度两位大将统帅。斋藤别当实盛由於通晓东国之事,特别随军当幕僚。
这支队伍实在非常漂亮。每个人都打扮得让人目眩神摇,不但钟甲闪闪发光,还配带著黄金大刀、白银匕首,甚至连箭囊、马鞍都是由当代名匠精心设计、打造。连箭枝都很讲究,例如箭羽要老鹰的翅羽,箭镞必须由某人磨制,总之一切以美为原则。至於这些武器能不能射中、贯穿坂东武士粗铁制的皮甲,那是另一个问题。
在兴津海边扎营时,维盛、忠度两位大将召来斋藤别当,很认真的问:
「赖朝的士兵中如阁下的武者有几人?」
实盛被问得面色铁青,觉得这两个人实在是无知得可怜,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受高僧相国所托,随行辅佐他们的无知吗?於是实盛率直地回答:
「不要说是像实盛的人了,甚至还有人使用的是平常三、五人才拉得开的弓,一箭可以同时射倒二、三个人。就算是平常练习时,也可以一箭射穿二、三件盔甲,而且箭无虚发。马匹也是精挑细选,早晚在山林野外训练奔驰的良驹,坂东武士还有一个习惯:绝不退缩。他们就算父亲死了,儿子也不退却;儿子死了,父亲仍继续作战,他们会踏著至亲的尸体,固执一念勇往直前。」
维盛和忠度听了,半信半疑,张口结舌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鹤冈


——向镰仓前进!
——向镰仓前进!
这句简单的口号是全军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达成的目标,大家都拚命全力以赴。
而且不只军队,连老百姓也把这点当成生活的目标。
向镰仓前进!向镰仓前进!
在一股强大意志力的推动下,仿佛不按照这股潮流走,就会很快的被淘汰。
其实赖朝把目的地定在镰仓,实在相当高明。假如他下的命令是:
「往京都!往六波罗!」
恐怕就会有人怕危险,而不敢相随。同时,镰仓不仅是源氏发祥地,也是坂东武士的心灵家乡,再加上地处天险,老百姓都渴望能在一块新鲜的泥土上,建立自己的家园。
每一张脸都在秋日骄阳的肆虐下晒得黝黑,只有一对对眸子闪烁著精光。盔甲粗劣、带著自制的弓箭武器,这样的将兵不知有几千几万人。
就像细谷川尽情拥抱了草间小河,才能成为大川一般,赖朝的队伍走过,不是收容了投靠者,就是加入了出迎的乡军,等十月六日他们抵达镰仓的时候,原本寂静少人的渔村和农家一下子全塞满了人马。
当地的地保、村长……一堆人前来迎接。赖朝在马上用目光巡视一遍,忽然问:
「龟谷在哪裏?」
北条、千叶、土肥诸将全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不约而同的露出疑惑的表情。
「离此地不远,要不要我们带路呢?」
「嗯!也好,我们去龟谷看看吧!你先带路。」
龟谷原来是在稻田和松林以南,与扇谷、泉谷一样,同属山间的沼泽地。
赖朝露出与自己想像不同的失望表情,下了马,环顾身旁的北条时政、土肥次郎、千叶常胤等人,用惋惜的口吻说:
「唉!太窄小了。」
「窄小?要在这裹扎营吗?」
「不是。我本来打算在龟谷建立行馆,所以已在心裹描绘好了道路、门面和亭台楼阁,谁知来此一看,居然这么窄小,真是大失所望!」
「是因为镰仓中,这裹的风水最适合吗?」
「不是。我听说亡父义朝在世时曾在龟谷住过一阵子,所以才想选这裹建居城。……对了,当时的房舍可还留下什么断墙残瓦?」
「那裏还有一座古老的佛堂。」
「哦,那是亡父死後,冈崎义实建的佛堂吧!」
赖朝缓缓走上前,无言的合掌膜拜。
赖朝在老百姓家裹度过了他在镰仓的第一夜。第二天起,他亲自在镰仓各地寻找建城的场所,最後选定大仓乡。决定之後,他立刻凿山、填河,运来大巨石和木材,做筑城的准备。


赖朝发出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叫人来不及喘息。
从安房发兵,隅田川重整阵容,到抵达镰仓,没有一道命令可以等到明天。
前进!前进!前进!破坏和建设的脚步一步都不能放松。
当然,赖朝的生活更是如此。他明白一旦自己贪图享乐,放松步调,就无法再督促全军加快步调。——或许等建好「镰仓府」後,又是另外一番景况,但是至少现在他才开始创业,必须领先带动革新的风潮。
赖朝在镰仓的第一夜,借住农家。第二天他趁著天际微明的光亮,检阅十万大军,同时听手下报告昨夜新来多少兵马。赖朝接见这些部将,并命令老将千叶介常胤和上总介广常:
「你们要严格约束士兵遵守纪律,不可扰民。注意,一切以让老百姓安心生产为重。公布我的命令!」
接著又说:
「我要去鹤冈参拜。」
左右诸将早知赖朝这两天会去鹤冈参拜,所以很快便整理好人马,由畠山次郎重忠打头阵,千叶介常胤押後,护送赖朝前往鹤冈。
一行人默默穿过山之内村的田埂,走上两旁皆是杉树的绿荫小径。离巨福吕坡不远有一条已经乾涸的溪流,河上架著一座破旧不堪的红色板桥,十分引人注目。
「到鹤冈了吗?」
「是的。」
听到左右的回答,赖朝从马上下来,大步走过红桥。忽然,他停下脚步,喃喃的说:
「就是这裏吗?」
他仰头眺望眼前山峦上苍郁的树林和树梢间清澄的秋空。
「真安静啊!」
他一面环视随行诸将,一面轻声说道。这裏到处都可以看到从山壁不断渗出的泉水,形成一滩滩的水洼,上面漂浮著几片残破的莲叶,还有红色的泽蟹嬉耍其间。
「我的祖先、赖义公、义家公和亡父义朝不知来往这条山路多少回。特别是义家公还在这裏的神社接受元服礼,被命名为八幡太郎。今天赖朝要在此立下重誓,誓灭平家!」
赖朝发自内心的呐喊震得满山树精惊逃,红叶、黄叶纷纷飘落。
赖朝祝祷完,走到由池水汇成的小河边洗手时,忽然有急使来报,是从伊豆的秋户乡来的武士。赖朝一听到秋户两字,立刻传见。
来使老远便以大礼相见,说是携来了夫人的信件等等。赖朝睁大眼睛,从畠山重忠手上接过信。
脸上不由显出思念的神情,脱口问:
「政子还好吧?」
使者回答:
「夫人身体十分健康。」
「你回去说我很好,我在这裏等她。」
赖朝说完,在前来引导的神官带领下,静静爬上鹤冈神社。


那天晚上赖朝写了一封信给远在伊豆的政子。
独守空闺两个月,一定寂寞难耐吧!赖朝那夜格外思念妻子,想著她那令人怜爱的样子。
隔一天,大仓乡地形调查的报告出来了。这么广大的地区,居然只花四天便理出一个头绪,赖朝欣慰的嘉奖负责人大庭景义,同时指示下一步计划。
「景义,接下来就要打石基盖房子了,对不对?」
「是的,不过大门的石墙还要装修一下。」
「没有空做那些了,只要能住就好。我也可以用此地知事兼道的房子。兼道宅邸在正历年间幸好未遭回禄,虽然有点旧,但是仍可蔽风雨……对了,工程还要几天才会好?」
「大概要七天吧!」
「七天。」
赖朝倒不是急著为自己盖房子,他只是希望早点为妻子亲手建造一个舒适的家。
「叫大家日夜赶工,尽快完成!」
从这天黄昏起到深夜,大量的马、车和上千的工人,点著火把连夜赶工。从山内到大仓的路上好像要发生了战争似的喧闹不休,赤红的火焰映照著忙著拉曳木材和巨石的人马。
「让开!」
此时大约三十名武士迎面而来,有的骑马有的徒步,护送一顶妇人用的软轿。
「裏面是谁?」
「哪裏来的小姐?」
一位指挥工人的将军走过来问。
「不得无礼,轿裏是政子夫人。我们从伊豆的秋户千里迢迢走来,今夜才到镰仓。」
「哦,是夫人!」
人们惊慌的喝退牛群,拉住马匹,纷纷跪在地上迎接。
政子透过垂帘看见火光中无数的武士排列两旁,老百姓也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迎接自己,情不自禁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初次感受到丈夫的权威和伟大。当初只带几名贴身侍卫乘一叶扁舟逃亡房州的他,短短两个月便能纠集如此大的势力,简直就像在做梦一般!
这夜,在家徒四壁的民宅中,政子见到久违的丈夫。
室内只点燃一只白烛,似乎敌不过夜晚的寒意。但是他们拥有比新婚之夜时还要纯洁坚贞的爱情。
纯净的灵魂互相拥抱的第二天,赖朝带妻子去鹤冈拜谒亡父和祖先。
原本预计七天完工的大仓乡行馆,提早了一天竣工,在这个月十五日,政子和赖朝第一次——而且还是赖朝二十年来第一次住进自己的房子。
不过,赖朝只在这裏住了一天。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水鸟


由维盛、忠度率领的平家大军,就在赖朝为政子赶造的新宅落成前两天的十三日,抵达骏河国的手越驿站。
接到平家来袭的快报,赖朝只在新宅陪妻子一晚,便要出征。虽然他对妻子说:
「我是为了你才出征。」
其实,男人的心中另有打算。
从石桥山退守至甲州的同伴很多。此次出兵骏河,可以团结加藤次景员、景廉、伊泽五郎、逸见青年光长等人和甲斐源氏的武田一族、安田义定等人,使他们和镰仓的大军合并。
这次与京师势力对阵,和以往局部的战事不同,是双方主力初次的重要对决,所以赖朝的心情也很沉重。
「我在镰仓留了两千兵马,也留了三百名士兵保护行馆的安全。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凯旋回来!」
十六日出发那天早上,赖朝对妻于这样说完,就离开了大仓乡的行馆。
命令已下,数万兵马聚集在鹤冈附近,等候他的调度。
赖朝三度上鹤冈神社祝祷。
这天为出兵所做的祈福法会,是此山第一次的盛事。由温泉权现的良暹率领许多僧侣,诵读法华、仁王、军胜三部法典,祈求镇护国家。
那天镰仓海上波涛汹涌,初冬的风扑面已是刺骨,山下数万将士静静的一心祈求战胜。
不久,传来出发的号角声。旗帜和大刀沿著蜿蜒的山路,直到好远。而且後面将会有更多的兵马加入。
加藤次景廉、甲斐源氏的兵马,和赖朝的本军在骏河国相会後,更是势若奔河。
二十日,大军抵达骏河国的加岛。
「喂,快看!」
士兵们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纷纷指著说。原来,在他们扎营的营区前,横亘著富士川。可是现在他们注意的不是河,而是对岸遍布著数不清的军帐,用盾及木材搭建的碉堡,以及翩然迎风招展的红旗。一直延伸到远方几乎看不见的森林和民宅处。
源氏军队看见平家将的盛大军容,也不禁赞叹的说:
「哇!真壮观。」
不过很快地,赞叹便变成了坂东武士的嘲讽。
「哼!真是大手笔。」
「可不是吗?简直是来游河的嘛!」
「我们发只箭去向他们打个招呼吧。」
「等一下,主公还没下令攻击。我们的箭又射不到他们,不是要被人笑话吗?」
源氏军队整顿好时,已到黄昏。
「对方似乎不打算趁虚来攻呢!」
夜已深,围在营火边的士兵们,隔著黑漆漆的大河,也可以看见对方赤红的点点营火。


天气晴朗,隔岸的一举一动都看得非常清楚,仿佛这边一叫,对方也会回声招呼似的。
十几天没下雨,富士川的河水清澈见底。河中露出几块沙洲,感觉上河水并不深,大概只到马腿,应该很容易过河。
「喂,你有没有听到笛声?」
「哪裏来的?」
「对岸。」
「别胡说,要打仗吔!」
「不,我好像听到发兵的鼓声。」
「你大概太紧张,听错了吧!」
「真的吗?」
再仔细倾听,的确只听到水声和芦苇的草声。
就在这时,忽然水中传来叫喊声,一匹马受惊跳上岸急奔而去,人却随波载浮载沈往下游流去。
「怎么搞的?」
大家赶紧忙著拿绳子救人。原来是一名负责洗马的小兵,以为水流平缓又很浅,所以牵马下河洗澡,没想到一脚踏空,差点被水冲走。
「哈哈!还没和敌人作战,先就被淹死,将来怎么有脸见故乡父老!真是太丢脸了!」
喧嚷的笑声,引出阵营中的一名武士,高声斥责著: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把马牵到後面,自己躲好!今天晚上月亮这么亮,你们想当活靶子啊?」
士兵们急忙跑进阵地。刹时,掩体後面充满了汗臭。
「什么时候来袭?」
为了防范敌人夜袭,傍晚吃饱乾粮後,一个个握著弓,拿著刀,躲在掩体後目不转睛的瞪著富士川。
天亮了。
敌人没有来,连一枝箭也没有射来。只偶尔有几只青色的水鸟,如急矢般掠过水面。昨夜这些小鸟成群结队地飞来啄食士兵们吃剩掉在地上的米饭,毫不畏惧亮闪闪的刀光和人们的脚步声。
冒险试探河深的士兵回来报告:中央大沙洲以西的主流,河水最深最急。虽然河宽不到五十间,可是水深足以没顶,假如强渡恐怕会有很多人牺牲。
「这点激流就会难倒我们吗?我们连渡海都不怕呢!骑马走过去看看!」
虽然赖朝决定渡河作战。不过看对方已先到了好几天却没有动静,可见得这条河比想像中还要湍急。而且敌方也似乎利用此点有所图谋。
「啊!来了!」
黄昏,飞蝗般的利箭呼啸著从源氏军的头顶掠过,但是有更多的箭还不到掩体,便掉进河中。源氏军这边也派出五、六名骑士骑马到河边,坐在鞍上朝对方拉弓射箭。
经过一番交手,不知是不是害怕,平家军随著黑夜的来临,渐趋寂静无声。——今夜月明星稀,微微有些乌云的天空中,不时有雁影飞过,遮断月光。


「何不趁破晓前敌军酣睡末醒,渡河予以偷袭?」
这夜源氏军开会讨论拂晓出击的利弊,各路将领直到半夜才各自回营区。
武田太郎信义和弟弟二郎忠赖、三郎兼赖回自己营地途中,忍下住说:
「明天一定要建立奇功,才不枉费甲斐源氏之名。」
二郎忠赖听了,说:
「可是各方豪杰无不摩拳擦掌,打算明天崭露头角,我们若想不出什么奇计,恐怕很难扬名呢!」
「不管怎样,身为甲斐源氏军的我们一定要全力争取明天的荣誉。这次大军中,来自伊豆、下总、上总、相模、武藏的军队大多跟随主公多年,转战各地。只有我们是第一次参加战争……往後我们地位的高低,就全靠这一役了。」
「我想到一个主意……我们趁黑夜悄悄拔营。」
「拔营?」
「一直往上游走,有一个浅滩。我们悄悄渡河,迂回到平家军的後方,然後趁我方这边大军进攻时来个前後夹击。这么一来,头号战功便非我们莫属了。」
「好主意。成,就这么办!」
武田兄弟立刻跑回去,召集所有士兵,趁大家不注意,在富士川的半夜,策马衔枚快速往上游移动。
就在这时,他们发现另外有一批人已经骑著马过了河,正悄悄行进。武田兄弟赶紧追上去,一看原来是同乡的年轻人逸见光长和安田三郎义定等人。
「等一下!」
太郎信义扬声招呼安田三郎。
「咱们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为什么不合作呢?反正咱们同属甲斐源氏,取得战功大家不都与有荣焉?你们一定也是想为家乡扬名吧?」
义定和光长点头称是,於是和武田的人马合并。原来义定他们的营帐离太郎信义的营帐很近,探知太郎他们的行动後,抢先拔营。
夜已过大半,千余兵马悄悄迂回绕到平家阵营後方。低垂的乌云和浓厚的夜雾中,掩映著点点篝火。从太郎他们所站的地方,可以望见平家五万兵马正沉沉睡著,好梦方酣。
在平家阵营的後方有一大片沼泽。正因有这片富士沼,平家军非常放心,对北方几乎完全不设防。武田太郎信义他们拨开芦苇和芒草,踏进沼泽,摸索著往前走。
忽然,几千只水鸟受到了惊吓,展翅飞冲上天。武田军的马匹也吃了一惊,嘶鸣著往沼泽深处冲去。
「哇!敌军来了!」
正当武田军这边一阵混乱,平家营区也发出仿佛溺者即将灭顶似的哀号。向来对任何事都不再吃惊的平家军,这一刻忽然泄了气、折了腰,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赖朝被侍从唤醒。
「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平家军那边忽然起了骚动,而且好像在逃呢……」
由於准备拂晓攻击,赖朝没有解下盔甲便合衣而眠。听到侍从的话,他跳了起来。
「什么?敌人逃走了吗?」
他冲出营帐,只见千叶介常胤、上总介广常和北条父子也掀开幕帘,伫立在黑暗中。
「看来有人犯军令先攻击平家军了。我们不能再犹疑,是出击的时候了!」
赖朝向全军下达攻击的命令。
「不知是谁先拔了头筹!」
愤愤不平的人们争先恐後的策马冲进富士川。
他们溅起一阵阵的水花,跳上沙洲,紧接著又冲入下一个更湍急的急流中,浑身浸在白色的水浪中。
等游到河中央,马脚已经踏不到底了。一群群黑压压的马匹在飞溅的白浪中向前游动。
「真奇怪!」
河中的武士们谈论著。
「居然一枝箭都没有射过来。」
「为什么对岸看不到敌军人影?」
「真是太奇怪了。」
他们一边说著话,一边努力抢先,没有人肯落人之後。一匹马先行,另一匹马立刻紧跟上去,又有二、三骑想超越。
还有人太心急以致身体从马鞍上浮了起来,被激流冲走,这时立刻有人伸出长刀或弓,大叫:
「快抓住!」大家互相扶持著游过大河。
第一批两、三百人马终於一拥上岸,根本分不清楚谁先谁後。不久,千骑、二千骑……源氏军陆陆续续踏上平家阵地。
「喂!」「喂!」
呼唤声此起彼落,可是来来往往的全是自己人。平家的旗帜和营帐还在,可是却看不见有人出来迎敌。
「怎么?几万大军全逃走了吗?」
源氏军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忽然有人大叫:
「在这裏!在这裏!」
大家跑过去一看,原来在一个好像平家大将的营帐中,畏缩地躲著一群女人,有的伏在地上,有的躲在帘後,还有的紧拥在一起,其中甚至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啜泣著。
「敌人呢?」
「她们大概是从附近召来的妓女吧!不!看来又像是一般的农家女呢!」
「真是过分!」
「嗯!不只这个营帐,所有的营帐中都只有女人留下来。这些京都的公子哥儿对女人这么无情,一定是平时就轻薄惯了。」
「哈哈哈!」
「哈哈哈!」
由那些陪宿的女人口中,他们得知平家大军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水鸟扑翅声惊吓,落荒而逃。
平家军显然走得非常匆忙,地上残留著锅碗瓢杓、各式乐器、化妆品……等各种非常奢侈的日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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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兄与弟


这天,几万兵马屯驻黄濑川。这么多人马当然不可能全部借住民家,所以大军以赖朝住的宿舍为中心,散布在田地、平野和河边上。
他们才从富士川归来。
本来赖朝在追击根本未接战就败逃京都的平维盛、忠度时,曾意气风发地希望:
「就此攻上京都吧!」
可是精通东国情势的广常和常胤却劝他:
「主公最好不要妄动,东国毕竟还不全归属源氏。不如退回镰仓,先求巩固地盘。」
「是吗?」赖朝沉吟著。
他考虑了一下老人的话,通常他是无视於老人的意见,而是凭著年轻的意志力前进的。
不过,这件事却不能把老人的话当耳边风。进军镰仓便是常胤的意见,而现在从富士川退兵有利一说也是常胤和广常的意见。
虽然这是两位熟悉东国情势的老人的意见,但是赖朝的个性是不会一下子照单全收的。
「为什么要退兵?」
广常回答:
「因为常陆的志太义广、佐竹一族和下野的足利忠纲等属於平家的豪族,数也数不完……」
「真正的理由尚不止此。我们自己的缺点才是致命伤。」
要言之,虽然源氏军士气高昂,可是这股强轫的军势和内部组织都是一夜而成。表面看来强大,其实内部组织松散。
而平家的情况正好相反。它的组织和士气一看便知道已进入末期,可是若因此轻视它,却说不定反而会意外的吃败仗。须知平家毕竟已积聚了数十年的资源。况且当初打败源家的头号强敌,也就是建立今日平家局面的高僧相国还活著。
「唔,原来如此。」
赖朝恍然大悟,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从富士川退回镰仓,途中经过黄濑川,今天便屯驻在此。
赖朝借住当地的旧屋。虽然房屋简陋,可是大门却很坚固,是往昔为了防土匪而建的。
守门的武士来回巡逻著,忽然他们发现远方出现一群人影,这群人在薄暮中逐渐接近旧宅。
「不准停留!」
「快走!不准在门前停滞逗留!快调转马头。」
从马背上下来大约七、八名主从。一位看来像是裏面主子的小个子年轻人,对守门武士微笑著回答:
「好啊!」
说完,他跳下马,把马交给守候路旁的侍从,然後带著两名侍从,大步走向正门。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才二十出头,风尘仆仆的便服下,穿著护膝。他的个子很小,大概才五尺一、二寸高吧,肩膀也不宽,体型十分瘦削。
可是,他却有一股凛然的气势。
他左手握著刀身,右手握著刀柄,大摇大摆地走向大门。担任警卫的武士们相互用眼光询问对方:
「他是谁啊?」
小个子走到门口,问:
「请问这裏是镰仓大人的兵营吗?」
武士们齐声回答:
「不错。」
一边点头,同时全神注视著这个年轻人。
「请代通报。就说弟弟九郎从遥远的奥州前来投靠,请兄长接见!」
「什么?」
每个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脸上不由露出狐疑的表情。
年轻人的口音虽然带著浓厚的奥州腔,可是还算清楚。问题是他讲话时情绪非常激动,使得警卫们不由自主的把他视为危险人物。
还有,他称赖朝做哥哥也无法令人相信,赖朝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个叫九郎的弟弟。武士们的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拜托!」
九郎义经不仅重复一次,还观察著警卫的眼神,恭敬地低下头说道:
「我不是可疑的人,而是被留在鞍马,後来在奥州隐姓埋名长大成人的九郎义经。烦请各位通报,我想兄长应该不会忘记才是。我在奥州听说兄长在伊豆揭竿起义,立即排除万难,一刻也不停留日夜兼程的赶来拜见,烦请通报让我早一刻得见兄长。」
义经越说越激动,差点忍不住要在门口嚎啕大哭起来。他想起住在鞍马的日子,不,应该更往前推溯,直溯到那个下著大雪的日子。他虽然对那天的雪和平治的战乱没有印象,但是小时候听到的种种传言和後来少年时的所有体验,全都深深印在心中,今日一起苏醒。
「胡说。」守卫浇了他一盆凉水:「咱们从来没听主公提起他有个弟弟,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再不然就是个疯子!」
守卫说著,转向义经身後的两名随从。
「喂!他是你们的主子吗?快叫他离开大门口,要是敢拖拖拉拉,小心我们不饶你!」
「嗄!」
那两名随从一听,气得从义经身後冲上前,更大声的咆哮著。看他们的人品、眼神,便知是不同凡响的人。守卫大声的吼著:
「你们想动粗?」
「不,我们没有动粗。」
双方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他们的吵声引得屋裏的土肥次郎实平走出来探看,他一面大声喝斥著:
「不要吵,安静!」
一面瞪著门口站立的小个子。
「你是谁?」
实平狐疑的走上前问。


土肥次郎实平个子很高,由上往下俯视义经。
「……」
而小个子的义经则抬著头,用毫不畏惧的凝视代替回答。
实平又再问一次。
「你说要见镰仓大人,那么你是谁?从哪裏来的?」
义经冷冷的反问:
「你又是谁?」
刚才他对守卫非常客气,可是对实平的态度却大不相同。
「我想你应该是哥哥的家臣吧!你叫什么名字?问别人是谁却不先自己通报姓名,是非常不礼貌的。」
义经责备说。
实平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遭到这种陌生年轻人的无礼对待,但是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势。「哥哥的家臣」就是这第一句话,让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
实平不由得低下头去,自报了姓名。但是说完,他口气变得更加冷峻。
「那么,阁下可否报上名来?」
实平的眸中尽管仍然有些不信任,但却亮了起来。
「我是故义朝的小儿子,乳名牛若。与兄赖朝因平治之乱分开,在鞍马长大,後来跟随奥州的秀衡,更名为源九郎义经。闻悉兄长起义,特地日夜兼程赶来相会。只要告诉兄长常磐所出的幼弟牛若来了,他一定会想起来的。」
义经仿佛想要说服对方似的,一字一句慎重的说。
「我明白了,请稍待。」
实平把头垂得比前次更低,说完便转身进屋。
这时赖朝正好在内厅和其他将领一起吃晚饭,土豪的女儿特地盛装出来侍候,北条、千叶等将正举杯痛饮。
「对不起打扰了,我有要事禀告。」
实平跪在角落,一付对自己转达的事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神情。


「什么?九郎?你说奥州的九郎来了吗?」
赖朝口中喃喃说著,两眼茫然直视前方,仿佛正在努力思索著二十年前的记忆。
「是的。」
实平远远窥伺著赖朝的神情。在座的人全都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同样的也都用狐疑的眼光望著赖朝。
「啊!」
赖朝忽然大叫一声,同时用手猛拍膝盖。
「我的确是有一个名叫九郎义经的弟弟。哎呀!好久不见了!快,快叫他进来。」
他尖声说道。
土肥实平啪地跳起,脸色大变的往後退去。果真是主公的弟弟!实平紧张得跑向门口,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你们都先下去吧!嗯,把宴席撤到别间去,这裏比较宽,我想在这裏见我弟弟!」
赖朝吩咐左右,不一会儿杯碗瓢杓便全收拾的乾乾净净。
此刻,房间裏除了一盏灯火,什么也没有。清净的火光安静地摇曳著。他的心情也像那火光,平静中略带激动,准备迎接二十年不见的,不,应该说是素未谋面的骨肉亲人。
不久,走廊外传来实平招呼的声音:
「请这边走。」
接著,寂静中传来脚踏在地板上的声响。赖朝的心忍不住颤动起来。
弟弟长得什么样子?
见面以後说些什么?
不可思议的血鼓动著他的胸口,砰砰的心跳不就是血脉相连的铁证吗?在二十年来因寂寞而紧闭的心灵之门,突然被叩问的惊讶和欢愉中,还带著几分狼狈。
「是兄长吗?」
义经在实平的带领下,来到距离烛火较远的下位,面向赖朝平伏在地上。
赖朝没听清楚义经的第一句话。
义经的声音哽咽而且激动,奥州的口音更因沙哑而模糊不清,但是它却像一股暖流,流进赖朝耳中。
「我与兄长今日虽是初见,但是我从出生到长大,无一日不对著伊豆方向的天空想著,自己在世上还有一位哥哥。可能兄长也在内心深处,偶尔也会想起在奥州有个叫九郎的弟弟吧。我便是您的小弟义经——源九郎义经啊!」
「我当然记得!」
赖朝忘我的伸出双手。
「你为什么坐那么远?好像外人似的。快到我的身边,让我看清楚。」
义经尚带顾忌的看了看身旁的实平。实平知道他的心意,小声的说:
「主公请您过去,您就不要再犹豫了。实平先告退,如果有任何事请召唤我。」
实平退出房间後,只留下这对兄弟。义经面对初次相见的兄长,有如处女般的羞涩和顾虑。


——真是一表人材,这就是我的小弟吗?
赖朝眯著眼睛,离开位子往前走,义经也朝赖朝靠近。
「我们兄弟终於相见了!」
他们忘记身分、权力的差异,紧紧拥抱在一起。此刻他们不再拘泥於臣子、主公的礼仪形式,他们只是两个可怜的孤儿,是两个生於逆境,却奇迹式的健康长大成人的命运之子。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赖朝紧紧握住义经的手,义经的手因欣喜而微微颤抖著。
那是温暖的骨肉的手——他们的母亲虽不同,但却继承了同一个父亲的血。
「在梦中……在梦中……我曾好几次在梦中见过兄长……如今真的见到了。」
「我也是。」
赖朝的泪水不断的涌出,根本来不及擦拭。他轻拍义经的背脊说:
「我曾断断续续听人提到你,还在想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你,不知你是否已平安的长大……。」
「我也是!十六岁那年逃离鞍马,到奥州途中,路过足柄山,面对眼前的伊豆海和您的流放之地!我内心的思念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啊!」
义经的声音带著甘美的哽咽,眼中流著欢愉的泪水,断断续续的追忆著往事。
「当我听到大哥起义的消息,真恨不得能立刻赶来相会。可是我和秀衡大人商量,他说时机还不成熟,不肯答应。我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带著一匹马,侍从四、五人,悄悄离开平泉,匆匆赶来。秀衡大人知我决心,所以特命佐藤继信、忠信兄弟二人随後赶来,为我壮大声势。」
义经滔滔不绝的说著,可是连兴奋异常的他也感觉到话中前言不接後语,他一面拭泪,一面略退欠身,保持礼仪说:
「对不起,有些语无伦次,请不要笑弟弟唠叨啊!」
赖朝从茫然中回过神。
「别急。我们今夜是可以促膝长谈,不过,现在还算出兵期间,等回镰仓一切安定之後再畅谈也不迟。我想你一定也累了,先去洗澡早点休息吧!」
「是!」
听到弟弟乖巧的回答,赖朝心中充满欣慰,以往人丁单薄的家族现在加入了生力军,可以壮大了。
「实平,实平!」
赖朝大叫,隔壁房间传出:
「在!」
接著土肥次郎躬身出现在走廊上。
「你带小弟去休息。从今天起直到镰仓,就由你负责照顾他了。」
「遵命!」
实平好像也在隔壁悄悄掉眼泪,眼睛都肿了起来。他用眼神招呼义经,无言的拿著蜡烛先行。


镰仓秋意甚浓。
赖朝在十月二十三日班师回镰仓,这次富士川之役不战而胜,赖朝发表了石桥山之役以来第一次的论功行赏。
北条时政父子。论功行赏他们居首,没有人会有异议。
接下来是千叶介常胤、武田一族。
和田、三浦、土肥等人。
佐佐木定纲、经高、盛纲、高纲四兄弟。
还有同样跟随赖朝很久的天野远景、加藤次景廉等人,每位有功人员全受封新领地,或接受其他封赏,无一遗漏。
回镰仓後才过四天,也就是当月二十七日,再度进军常陆,讨伐常陆佐竹一族。
此役由熟悉地理状况的上总介广常做先锋,十二月常陆完全平定。
腊月十二日,一个没有风的温暖冬日,赖朝移居大仓乡的新宅。
这座在赖朝出兵富士川前破土动工的宅邸已落成。乔迁之日,赖朝穿著水干服(猎装的一种,公卿多用以当作便服。)骑著骏马,前後左右簇拥著大批武士,进入新馆的正殿,和美丽的政子夫人,一起接受在公馆当差的三百多名武士的谒见。
政子始终对围绕在丈夫身边的大将不苟言笑,仅点头施礼。
「看起来很严厉呢!」
许多头一次谒见政子的老将军们都在背後窃窃私语。
这些行馆,除了赖朝夫妻的住家外,以官厅、武士宿舍为中心,各大路小路上都建了许多宅邸。後来人们喜称某处为某馆路口,或者某人之谷,都是那时留下的习惯。
乔迁後一连三天的庆祝大典,热闹得就像办庙会,人们开怀畅饮。
赖朝在这段时间对庶民颁布了一般法令,对武士颁布了特别严厉的「武士道」及「吏道」。命令大家严格遵从。
「主公是否可在百忙之中,召见一下九郎?曹子(尊称宫廷贵族之子,名号之子)自从黄濑川之夜以来,一直想再跟您好好的聊一聊。」
土肥次郎趁赖朝稍得空之际,代义经提出了要求。
义经虽然被赖朝昵称为九郎曹子,正式成为家族中的一员,又朝夕陪伴在兄长近侧,可是自从那夜之後,兄弟之间再没有亲密交谈过。反倒是因政治和战略因素而接触的大将,和赖朝还较为亲近。
既然赖朝把义经托付给土肥次郎,实平便趁机向赖朝进言。
「是啊!自从九郎到镰仓之後,还不曾见过他。也该让小弟认识大嫂政子啊!去叫他来吧!」
义经立刻赶到兄嫂面前。可是今天赖朝的态度和在黄濑川那夜大不相同。
「九郎,你过得还习惯吗?和奥州的生活不大一样吧?坂东武者个个剽悍,而且豪毅刚勇,
你可不能输给他们哟!」
然後他简单的对妻子说:
「这位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弟弟九郎,以後要好好照顾他。」
义经满腔孺慕亲情,面对大嫂却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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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乳娘之子


这时,实平再度进来通报:「泷口的母亲求见。主公要不要见他?」
「哦?罪犯经俊之母吗?叫她进来到院子等候召见。」
与眼前的义经相比,赖朝似乎对刚才的通报更感与趣。
实平退下後,他也站起身,更换座位,等候从院子上来的人。政子趁机退回房间,闲得无聊的九郎义经却像个侍臣似的跪坐在赖朝旁边。
「佐大人!」
只见一位老婆婆步履踉跄的走到院子,全身瘫软的跪在赖朝面前。这位老婆婆是赖朝小时候的乳娘。
可是,赖朝脸上却没有一丝孺慕之色,反而目光冷峻的瞪著她,似乎想以威严阻止她唠唠叨叨诉说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
「啊……啊……」
看到赖朝冷峻无情的模样,老奶娘顿失所恃,忍不住哭倒在阶下。
奶娘的儿子名叫泷口三郎经俊,是山内庄的庄主。当初赖朝起义时,曾派藤九郎盛长为使相邀,经俊不但断然拒绝,还口出恶言,冷嘲热讽一番,後来乾脆加入平家大庭景亲的行列,和赖朝正面为敌。
可是,人世变化实在莫测。景亲在石桥山大战时,虽然意气风发,谁知不久後赖朝便卷土重来,而且连败数处庄园。最後景亲竟搞得流离失所,不得不率领残余部队投降。
以景亲为首的战俘,都交由各将军监管,泷口三郎也在其中。
他不但领地被夺,还被分配至土肥次郎的宅邸。据说最近经过审判,被判以极刑。於是老奶娘才仗著以前和赖朝的特殊关系,来向赖朝求情,请求免爱子一死。
(求大人看在我儿的先祖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原谅他的鲁莽,饶他一命!)
老奶娘来到赖朝面前,心裏虽然早准备好说辞,然而她只顾著哭,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其实赖朝早就知道她要来求情的事,再加上老奶娘伏地悲泣的模样,赖朝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来意。
但是赖朝一付漠然的模样,一语不发。一旁的义经让这个场面弄得坐立难安,他很想向兄长求情,可是赖朝的脸上连一丝同情的苦笑都没有,简直让人怀疑是否在夸耀他的无情。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泷口家的祖先曾服侍过八幡大人(义家)和廷慰禅室大人(为义),人人都说他们忠贞不二。这次逆子一时糊涂,投靠大庭景亲,与大人为敌。实在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敢相信。请……请大人发慈悲,饶恕他一时鬼迷心窍……」
老奶娘强忍泪水,哽咽的说。她的声音高昂、嘶哑、颤抖,充满只有为人父母方能拥有的真实情爱。
「实平。」
赖朝睨视著跪坐在奶娘身边的土肥次郎,用非常平静的口气吩咐:
「我曾经交给你一副铠甲,去把它拿来!就是石桥山之役我穿著作战的那副破铠甲,快去拿来!」


不久,实平拿了一副铠甲回来,放在奶娘面前。
「泷口的母亲。」
赖朝改变了称呼,说:
「这是石桥山之役时赖朝所穿的盔甲,我把它保留起来以供日後为证。你看到缝在铠甲袖口的箭吗?那是不是泷口经俊的箭呢?」
奶娘惊惧之下,脸色变得惨白。
「看哪!」
「……」
「用手摸摸看!」
赖朝的话像箭一样锐利。
「我虽然把箭镞取下了,但是你仍然可以从箭镞和箭身的接头判断得出吧?这便是铁证,是泷口三郎藤原经俊如何对待我的铁证。」
奶娘伏在铠甲前,哀哀痛哭起来。
做为日後的证据——奶娘从这句话便窥知了赖朝的心意,明白无论再怎样哀求,也是枉然。奶娘细瘦颈子边的白发垂在铠甲上,只能不断地发出悲痛的哭声。
实平似乎受不了奶娘悲惨的哭声,不知何时已悄悄退走了。一直跪坐在赖朝身旁的义经,若是获得允许也会立刻起身离开的。
奶娘仍在嚎啕大哭著。义经不忍地别过脸去。
他的心中忽然对赖朝充满厌恶,这种感觉与在黄濑川初次见面时的感受正好相反。
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义经就是无法对镰仓大人处理事情的态度苟同,甚至应该说十分厌恶。
但是他们是骨肉,流著相同的血液。义经怨恨兄长的冷酷决定,就像在憎恶自己一样。
「对……对不起。」
过了好久,经俊的母亲才像全身虚脱似的缓缓站起,两手掩面,蹒跚後退。
十步,十五步。
老婆婆茫然注视前方,一步一步踉跄的走向中门。义经实在无法再坐视不顾,他心中激愤难抑,决定要代替老奶娘请命。他啪的一声两手撑在地上,正想说些什么。
赖朝早已冷眼看到义经激动的模样,他没理义经,忽然叫住奶娘。
「奶娘,等一下。」
奶娘——今天他第一次这么叫她。然後他说出了似乎早已在心中打算好的决定。
「令郎不赦之罪,今日看在其祖先功勋的份上,姑且抵销。不过,请转告令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明白吗?」
老奶娘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瘫伏在地上,向赖朝叩拜道谢。义经仍然双手撑地,但他的感情却已沈淀在心底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新府繁昌记


这一年镰仓就在拖拉石头的吆喝和斧头砍东西的声响中渡过,新年的初春,也是在锯木的声音和石工的歌谣中降临的。
「向镰仓进军!」这句军事用语,不久便流行到民间。
「到镰仓可以找到工作。」
从东国到北方,各国往来的商贾旅人,只要问他:
「你去哪儿啊?」
八成会回答:
「到镰仓!」
许多携家带眷,领著徒弟,扛著行李的铁匠、油漆匠、木匠、雕刻师、水泥工、纺织女和金银工匠纷纷搬来镰仓,除此之外还有赶著大批牛马的牧人、僧侣,以及带著女人,不知道卖些什么的人。大家都相信可以在相模的新府谋得生计,大展鸿图。
「真奇怪哪!」
其间也有人对这个现象抱著怀疑的态度。理由很简单——
镰仓现在正在大兴土木,镰仓大人的家人纷纷建筑新馆,随行的将官也各自找地建立一个个的小社区,当然它的生气蓬勃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假如往更深一层想,就会发现了危机所在,因为天下仍然大半控制在平家的掌握中。
从东国到常陆、信浓一带,虽然已皆为赖朝的势力,可是奥州的藤原秀衡尚未表明态度。
更糟的是,自相模以西清一色打著平家旗帜。平家尽管失去东国,仍然保有京都以西的中国、九州、四国、伊势等地盘。
总之,平家财力和势力的根基本来就不在东国,西国才是平相国多年来经营扶植的地盘。
抱著这种想法的人,全都冷眼旁观,表示:
「大家都赶著去镰仓,但是镰仓大人到底有多少实力都还不知道,草率搬过去,搞不好一场兵火,就把家都给烧光了呢!」
这些旁观者中还有不少人是知识份子,因为这些现象是无法用道理来解释的。
他们无法解释的有:第一,镰仓大人在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赢得许多场地方性的战役,可是他应该没有这么丰厚的财力。靠这么薄弱的财力能进攻京都,取得中央政权吗?
尽管知识份子的怀疑合情合理,但是一般老百姓可管不了这么多,他们一波又一波日夜不停的赶到镰仓。
还有,到了镰仓之後,所以的人都立刻生气蓬勃地投入工作。所有到这儿来的人没有一个脸上郁郁寡欢,也没有一个人成天游手好闲,甚至连马、牛、狗……也都不停工作。
为什么?
没有人有时间去想这个无聊的问题,反正不工作就是不行。
由工作带来的愉快和朝气,使镰仓比任何其他城市都来得年轻有劲。
「我们就要开创一番局面了。」
「开创新局全看我们了。」
大家都这么说著。
重要的是,人天性喜欢建设。与其在建设完成,进入衰败期的平家地盘上,不安地打著哈欠,还不如在粗食汗水中享受欣欣向荣的乐趣。
不过,另有一个紧系人心的力量,并非是镰仓,而是人,而且是一个人。


这段时间,镰仓虽然没听到什么风声,可是平家内部却发生一件致命的伤害。
那就是太政高僧身染重病。
「最近怎么有那么多达官显贵来来去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京都的老百姓略微感到空气中的变化,同时从去年起各地频频传来暴动的消息。
「又发生什么事了?」
京都的老百姓和上流社会的关系,不同於镰仓,他们是完全隔离的。
只不过,老百姓受到上流社会凡事「无动於衷」的影响,也变得丧失警觉性。
东国有赖朝,木曾方面有义仲。九州中有肥後的菊池,还有丰後、肥前纷纷响应源氏,进攻太宰府。
连四国的伊予、吉野、奈良、近江、近畿等地区,也都有反抗平家的暴动。
面对这些翻天覆地而来的事件,大多数人的反应只是:
「哦,又来了。」
上层的漠然和他们的漠然,虽然性质不同,但同样使得京都陈腐、懒惰、轻佻的空气很难改变。
可是去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年底南都众僧发生骚动,清盛高僧派重衡朝臣率三万余骑扫平以奈良东大寺、兴福寺为首的伽蓝堂塔,国内大乘小乘佛教遭到空前的毁坏,第一大佛也付诸一炬,还有一万多名僧兵反抗,也遭杀害。
只有这件事发生时,连无知的人们都连续几天食不知味,不安的默念:
「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鲜明的记忆犹存,转眼间到了今年养和元年闰二月,不知从哪儿传出谣言:
「高僧熬不过这一、二天了。」
於是大家都认为是因此罪业而遭佛降罚,没有人追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於高僧的病也有各种奇怪的传说。
高侩一向神秘莫测,也非老百姓可以立刻了解的,可是有关的传说却层出不穷。有人说高僧发高烧,呻吟声连大门外都可以听得到。有人说府申请了百名苦力将千手院的冷水汲入石船降温,可是水一下子就热得沸腾起来。还有人说昨夜看见驾著八叶车的阎王使者,擎著火焰自天而降,说:
「吾乃阎王夺魂使者,一门弓矢或满屋珠玉,在无常冥途上皆为尘土,静候之。」
虽然他的声音在大殿初燃火烛之时便听见了,但是在清盛夫人的诚心看护,加上祈祷众僧的合声诵经之下,一直到天明才消失。
事实上,当这些传说纷纷的时候,清盛已经死了。
二月四日的黄昏时分。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唯在临终之日说过这样的话:
「大家都在吗?今生我只有一件事情後悔,那就是放过赖朝。……你们要当心,不可以被他打败。为了我,你们要和赖朝战斗,这样你们才能重生,同时这也是给我最好的祭品。把赖朝的首级放在我的墓前祭拜我吧!……我要他的首级!」


清盛的死震惊全日本。
不管世人对他的评价是好是坏,但大致都是以感慨作结。
夏天来到镰仓海。河口聚集著奥州船、京船和西国船。虽然港口才建半年,可是每天在此装卸的货物非常多。
「真快啊!每一次来都比前次繁荣呢!」
正通过滑川河口的奥州船上,一个男人喃喃自语著。
「喂!走吧。我要去鹤冈的海上祈福,你们是不是要去化粧坡,少喝点酒噢!」
他年纪大约五十多,不但衣著光鲜,整个人也有股不凡的气质。
他就是卖金的吉次。
吉次这天听说赖朝到三浦义连府邸避暑,特地赶来观看。他知道九郎义经一定在随行诸将中。
「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了。」
吉次守候在稻濑的松树林,远远看见毛利青年赖隆引领著一队人马走来,赖朝被大批武士簇拥著,而且不许老百姓靠近。吉次没办法,只好匆匆赶到佐贺山。
赖朝走到佐贺山下的海边道时,三浦义连率五十名武士出迎。大家全都下马,跪伏在砂上。
「老人家!老人家!」
突然三浦义连用每个人都可听见的声音叫道。
「是叫我吗?」
上总介广常骑在马上,四处张望。
这时所有的将士都跪伏在砂上,独独广常昂然骑坐马背。
「你是不是倚老卖老啊?为什么不下马?」
义连大声责问。老人也用不输给三浦义连的声量回吼道:
「广常不论年纪,素性如此。我们家家风和三浦大人家家风不同。我们父子三代身为东国武士,从不曾下马敬礼。我们是马上的武士,行马上礼便是我家的最高敬礼。」他说完依然昂然骑在马上不动。
赖朝看到这个情形,只有苦笑。
像这样一点也不知道变动的武士不只广常,他带的士兵也全是一个模样,大概是在坂东山林间孕育出的粗线条吧!镰仓新府中现在住著几万个脾气耿直、暴躁的人,每天打架生事,假如有人受不了这种吵闹的生活,那可真是一天都待不住呢。现在的镰仓已经成为刚毅、耿直的代名词。
「这裏是令尊大介义明的宅邸吧?」
到义连家後,赖朝一面高兴的饮酒,一面问主人。
这时同行的冈崎四郎义实已喝得酩酊大醉,这位一喝醉就会像年轻般喧嚷的老人说:
「主公身上的水干服,能不能赏给义实?」
赖朝笑著脱下衣服,丢给义实。
「你要就拿去吧!」
「感谢主公。怎么样?我穿起来不赖吧?」
义实像孩子似的立刻穿上外衣,得意的炫耀著。


「喂,你们瞧瞧,怎么样啊?」
冈崎四郎义实穿著赖朝赏赐的外衣,像孩子似的张开手臂,得意的向同伴展示。
这时上总介广常模仿义实的口气说:
「我瞧著不怎么样哩!这件水干服应该赏给广常我还差不多呢!」
四郎义实还当是开玩笑,说:
「哟!老头儿你嫉妒啦?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功劳?」
「若论功勋,我可不见得会输给阁下。」
老人不甘示弱。
四郎义实仗著酒意,红著脸追问:
「你说什么?」
老人只回答:
「日後就会见真章了!」
「还要等到日後?太可笑了,你为什么不说立刻?老家伙,咱们现在就去海边干一架!」
义实不管赖朝就在旁边,任性的叫著。
赖朝看见这个情形,只能苦笑。最後还是由东道主三浦义连出面劝架。
「难道你们当中有人是平家的人吗?」
他瞪著双眼质问。
两人一听都安静下来了,义连才安抚的说:
「这次多亏主公来敝宅避暑,才能邀到各方豪杰共窥一堂。各位如果在这裹私斗,岂不是破坏原先的美意?两位都是年高德劭的人,不要太冲动。」
赖朝这天对义连刮目相看,心中不由赞叹真不愧是三浦大介之子。但是赖朝也不会认为冈崎四郎和广常老人「老而无德」。更不会因为他们的旁若无人而怪罪。
他反而觉得这两位老人不像老人的粗暴、率直、豪爽和天真,正像没有经过琢磨的璞石,善恶兼容,而且令人爱不释手。
武士——镰仓武士。
没有教条,没有约定,只有自负心。不是独特的气概,使这个新社会,沸扬而起。
武士——武士之道。
就是不须言语谦卑,只要表现自然本性。
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喝醉酒向赖朝讨水干衣的冈崎四郎所发生的佳话。
石桥山之役,赖朝手下的大将佐奈田余一不幸阵亡。义实便是佐奈田余一的父亲。後来义实抓到杀死余一的长尾新六,特别向赖朝要求,把长尾新六关到自己府邸,好为亡子报仇。
可是没想到被俘的新六笃信佛教,在牢房中不论日夜都高诵《法华经》。
「就是今夜……」
义实每夜都握著大刀要到牢房杀新六为余一报仇,可是等他走近牢房,听到《法华经》,激动的心情便平静下来。於是转念离去。
这样过了几个月,终於有一天,义实跑到赖朝面前说:
「我决定了。这是唯一能报我儿之仇,又能使我终止怨慰的方法。请大人赐长尾新六袈裟,把他放逐到别处吧!」
赖朝自然应允,而镰仓的人们听到这件事也无不热泪盈眶。


最近奥州船很少送货到京都,却把大部分的物资送到距离比较近的镰仓。
这些卸下的货物林林总总,包括金银、铁砂、纺织品、漆、纸……有时整个滑川河口清一色停满船首插著浅黄色小旗的奥州船,十分壮观。
充沛的物资和船舶使吉次砰然心动。对他而言,现在就是他等待已久的「天时」。在赖朝高举义旗的同时,也是他高举商旗,累积天下财富的绝佳时机。
镰仓没有钱。
虽然越来越多的坂东武士前来投靠,可是他们只带来武力。而养这么多士兵所需的经济力,绝非是小数目。
东国向来贫瘠,平家文化长期的奢华,就代表著地方的疲惫和枯竭。
「镰仓大人是白手起家,军人的弓箭都还是自己做的,大将才拿长刀或太刀。只有马匹还算是优良!」
只要稍微有点商业头脑的人,都会对镰仓创业景气抱持著些许不安的心情。
商人的见解尚且如此,平家更是严格取缔任何企图送货到镰仓的管道。
当初吉次听说负责财务的北条时政对这个情形感到头痛,他就将手边可用的物资迂回送到镰仓,从去年以来,已经有三、四次了。可是从来没有要求任何报偿,北条时政召见时,他也只派可靠的助手出面,自己从不曾和时政见面。
所以当船抵达镰仓以後,他很少待在船上,不是和街上的商人谈论大街小巷的流言,便是和小兵们相邀去逛化粧坡,大吃大喝一番,似乎过得无忧无虑。
赖朝大人在三浦义连家避暑时,谁和谁吵架;佐奈田余一的父亲冈崎四郎有情有义,放走杀子仇人长尾新六等上层的消息,立刻传遍街市。因为这裏没有严密的社会组织,而且镰仓的下人阶级也还没有这种事需要隐藏的观念。
在私人行为上,没面子就是没面子、失败就是失败,遭人不耻是当然的制裁。卑屈隐瞒,反而是耻上加耻。
「知耻。」
知耻是人的第二生命,每个人都将其视若珍宝。
虽然没有严格的法令,但是吉次在这个地方自然形成的新秩序的信用上下了赌注。
他带了大批物资赊贷给镰仓大人,而镰仓政府给他的期票上,既没有时政的证明,也没有镰仓大人的签名。


吉次一心想见义经。
「他没事吧?不知道情况如何?」
他觉得义经就好像他的孩子,所以格外关心义经的将来。从鞍马到奥州,曾经主导义经命运的吉次,今後也会一直守在义经身边,看著他茁壮。
吉次认定义经将来的作为,会超越伊豆的赖朝和木曾的义仲。
他想告诉义经未来大计,不,若是真的相见,甚至他会说:
「小人愿常伴九郎大人。」
现在他仍不认为自己失策或是看走眼了。他想:
「镰仓大人不论地利、身分、年龄都比九郎大人强,当然会先出头。可是反平家的人前来投奔,大多也是看上赖朝大人的这些优势,而不是因为尊敬赖朝的为人,视他为众望所归。」
因此,他观察现状之後,发现:
「九郎大人才是真人才。」
他还是认定义经是人世间最有实力的人。
「然而,有谁知道九郎大人的真价?」
吉次虽然想见九郎,可是只要他问:
「你知道镰仓大人的弟弟九郎曹子大人住在哪儿?他是不是和镰仓大人一起住在大仓乡的公馆?」
对方便露出讶异的神情,反问:
「谁是镰仓大人的弟弟?」
似乎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义经的存在。最後还是由经常代替吉次出入北条家的助手打听到义经住在大仓乡,可是很难接近。因为大仓乡不只有镰仓大人的宅邸,也是东国军的本营,外人根本进不去。
今天也是一样。当吉次听说赖朝大人要到三浦义连家避暑而出外时,就心想:
「或许九郎大人也在。」
期待能远远的看他一眼,无奈那天赖朝前後被太多将士簇拥著,所以没有见到。
过了几天。有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在雪之下村的饼店前休息,忽然看见两个年轻人策马从由比海方向沿八幡道跑来。
「哥哥,哥哥!」
後面的年轻人呼叫前行的年轻人,同时倏然停马,指著饼店说:
「有饼耶!这家店卖饼。」
「忠信,你怎么还像个小孩似的。」
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年轻人回头笑著说。而被称为忠信的年轻人,一面说:
「说老实话,游泳完肚子还真饿呢!而且刚才喝了几口海水,口也乾了。哥哥,我们在这裏休息一下吧。」
一面从鞍上跳下来。


吉次立刻听出这两兄弟的口音带著奥州腔,听在耳中分外亲切,同时也有些怀疑。他睁大眼睛仔细端详著两兄弟,心想:
「他们不晓得是谁的家臣。」
两兄弟似乎刚从由比海游泳回来,晒得浑身黑漆漆的。他们兴高采烈的吃饼喝水,然後笑著拍拍肚皮说:
「啊,吃饱了!上路吧!」
两人正要解开系在屋旁桩子上的马时,吉次站起身,扬声对两兄弟说:
「请等一下!」
「什么事?」
两兄弟已翻身上马。
「对不起,请问两位是不是随九郎义经大人从奥州来到此地?」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奥州人,听你们的口音很像同乡。」
「哦?你也是奥州人?——奥州哪裏?」
「栗原乡。不过我大半时间都住在平泉的国府。」
「哦……你是来镰仓做生意的?」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这裏人多口杂,可否借一步说话?」
「去哪裏?」
两兄弟有些迷惑的对望一眼。
「到附近没有人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用跑的?」
「是的。」
「好吧。哥哥我们走。」
兄弟俩顶著大太阳策马前行,扬起白蒙蒙的灰尘落在路旁的豆子叶上。吉次付过钱後,急忙随後追赶。
两兄弟在马上交谈著,不过似乎并不打算甩掉吉次。不久他们离开雪之下,来到八幡下。两兄弟跳下马,在树荫下等待吉次。
「刚才没有通报姓名,实在抱歉。我是卖金商人吉次。」
吉次报上名後,两兄弟惊讶得睁大眼睛。或许京都和镰仓的人都不知道吉次,不过他在奥州可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原来是吉次先生。」
与他的名声相比,本人看起来朴实多了。两兄弟重新打量著他的风采,但是眼中丝毫没有怀疑的神情。
「吉次先生叫住我们有什么事吗?」
「我一定要见御曹子九郎大人人一面……希望你们能设法引见。」
「如果你有事,为什么不直接到大仓乡的公馆求见?」
「我不想把这件事公开。我想和九郎大人私下见面,是为他好,也为我好。请转告大人,就说我无法公然和大人相见,但是我已经在镰仓待了很久,就为了等著和他相见。」
「看在同乡份上,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达给九郎大人,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会见你。」
「二位明天还会去由比海游泳吗?」
「不知道,如果有空就去。」
「我在海边等二位的答覆。——对了,还没有请教二位大名。」
「我叫佐藤继信,他是我弟弟忠信。」
说完,两人再度上马,奔向蝉鸣不断的另一端。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驹


吉次第二天如约到由比海边,可是没有看见人影。
过了一天,他又去,依然不见佐藤继信、忠信兄弟。
一连过了五、六天。
「没希望了吗?」
一晃眼进入七月,船已经卸完货,也做完买卖,船东问他什么时候启程回奥州。
「这个嘛,听说八幡宫在七月中旬要举行上梁仪式,我们看完热闹再回去吧?」
吉次所说的鹤冈八幡宫上梁仪式,听说十分盛大,连赖朝夫妇都会带领家人参加呢!
「北条大人也曾经再三劝我们参观,他表示这次典礼非常隆重,我们回国以後也可以当做好话题。」
「是吗?那么照北条大人所说,我们可以在哪裏观赏,才不会被人潮挡到?」
「拜殿附近不知道怎么样,不过牌坊内的广场听说视野很好。」
「那天带我一起去吧。不过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吉次,就说是普通水手好了。」
吉次耐心等待。
义经一定会参加上梁大典。既然继信、忠信两兄弟没有再去海边,可见义经也无法随心所欲的行动,这是见义经唯一的机会。
老百姓喜欢祭典,整个镰仓都沐浴在等待的欢欣情绪中。新神社的屋顶,透过百年不见祭典的山林高耸入云,仿佛也透著欢欣。为了新神社,特地从大牌坊建了一条大路直通由比海边,另外还开了一条山路经町屋往山内方向,路上铺著乾净的细砂。热烈进行著一切为祭典所做的准备。
吉次坐在牌坊旁跑马场的看台上。附近的人群都是特别来观看的老百姓,吉次由於来得早,所以坐得很前面。
赖朝夫妻在群臣的簇拥下,走过眼前,威风凛凛的登上新筑的台阶。吉次放眼望去,只见每个人都衣著华丽,但是在吉次眼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参拜自己所卖的金银首饰、绚烂的衣裳,以及大刀刀柄、鞋上的亮漆等东西。
吉次四下张望,发现人们都兴奋得涕泗纵横诚心地跪拜在地,虽然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太不吉利了,但也无法立刻随喜地流出眼泪。
忽然,吉次「啊」了一声。声音还卡在喉咙裏,脸色已经大变。
原来是他朝思暮想的九郎御曹子——久已不见,长大成人让他几乎认不出的义经——正缓缓走过他的面前,继信、忠信随侍在九郎身边。


义经这时正好往吉次的方向张望。两人目光相接,吉次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就在吉次尚且发愣的当儿,那人已转过身,往另一头走去。
「啊!长大了。」
吉次感到眼眶发热——在终於放心了的同时,却也被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落寞所包围。
一向脑中只有「物质」和「金钱」的他,唯独对义经充满近乎痴的情感。——是因为他没有孩子,所以把义经当成自己亲生孩子般的疼爱吗?这倒也不对。
吉次对义经的感情既有欲望也有敬爱。通常这两种不同的情感很难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只有义经例外。
「到哪裏去了?」
吉次努力搜寻义经的影子,而义经早巳走进鹤冈的山林中。
吉次藏身在茂密的树林间远眺,看到赖朝夫妻在东侧的小屋中,其他家臣众人则依次坐在社域的南北两侧。
以前神社的墙垣在面对由此乡的南山上,不过自从赖朝搬来镰仓,便开始在此建造墙垣,直到前天八日才开始上梁。
昨天是将年号由「治承」改为「养和」的大日子,赖朝决定在改年号的第二天举行上梁大典。
上梁大典完毕,赖朝宣布奖赏安梁的两位大师傅各一匹骏马,他环顾四周叫道:
「九郎,九郎在哪裏?」
「在。」
义经本来站在东侧的家臣行列中,听到叫唤立刻出列跪拜。
「主公召唤——」
赖朝往下望著原本个子便小,现在更显娇小的义经,吩咐:
「九郎。命你牵菊花青马吹雪和粟色毛马星额来,赐与这两位大师傅。快去牵马,不得有误!」
「……」
义经依旧低头跪拜著,久久没有回答。
土肥、北条、千叶、畠山等大将闻言脸色尽皆大变。
叫义经牵马,而且还是牵马来赏赐建庙的木匠师傅。
「这种卑微的工作叫别人做就行了,为什么要吩咐御曹子?」
人们纷纷揣测赖朝的用意。同时又捏著冷汗,暗自祈祷义经能安详平静地回答,让今天这个盛大的吉日庆典顺利结束。
「你不高兴吗?」
赖朝严厉的瞪著弟弟小兵似平伏在地的身影。
「……」
义经仍然默然不语。
一瞬间,大家的心情都好像晴空被乌云遮蔽似的郁闷不堪,义经的衣襟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九郎,还不快去?」
赖朝再说一次,声音更加严厉。同时脸上显出为了说这句话,内心经过非常大的努力的神情。
「是!」
义经慢慢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出任何受辱的神色。


新宫的路口、寿福寺前的夹树道,不,应该说是全镰仓都笼罩在人马通过後扬起的尘埃中。
列在路两旁恭送赖朝回馆的人潮,在行列通过之後,也静静地散去。
「危险!」
「靠路边!」
行列结束後,从後面仍然会传来二骑、三骑不绝於耳的马蹄声,在路上横冲直撞。
就在其中一匹马来到两旁尽是茂密阔叶树的大路转角时,忽然从树荫跳出一个人,抢上前一把抓住马衔。
「请稍等。」
「谁?」
马上的人是源九郎义经。跟在他身边的继信、忠信两兄弟抢著说:
「啊!您是上次那个人。」
「是吉次,你想干什么?」
两兄弟企图把吉次拖开,可是吉次一边说著:
「一会儿!一会儿就奸了!」
一边执著的把马牵进路旁森林的小径。一离开熙攘人群的视线范围,来到草丛深处,吉次立刻跪在地上两手扶地。
「请原谅小人的鲁莽,实在是因为小的太思念大人的缘故。」
「是吉次啊!」
义经下马。把缰绳交给继信。
「我也很想念你呢!」
就这么一句话便抚平了吉次胸中所有复杂的情绪,叫他感动得说不出话。
义经吩咐继信和忠信两兄弟在原地等候,然後一面率先往树林深处走去,一面回头问仍跪在地上的吉次:
「你不来吗?」
吉次站了起来默然跟随。这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心中竟充满著秘密和情人见面似的激动情怀。近秋的密林深处浓绿得化下开,没有虫鸣啷啷,只有山泉潺潺的水声,路边的花草就像镜边装饰的花纹,灿烂夺目。
「这裏是寿福寺的森林吧。」
「是的。」
「这裏不会有人来。吉次,你坐在附近的石头上,不必拘礼。」
义经坐在一根枯树干上,注视著脚边由山泉汇成的水潭。
「在奥州时,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你身体好吗?」
「托您的福。大人一切可安好?」
「唔,唔……」
义经嘴角露出微笑。
「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乳臭未乾的小家伙了。」
「是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只不过……」
「什么?」
「当初您急著离开平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您不告诉吉次一声?莫非吉次在您离开鞍马之後,就成了无用之人,可以抛弃了?」
「哈哈!是吗?」
义经只哈哈笑了几声,没说什么。
「我太笨了!人怎么可能不老呢!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好了……不,讲这些无聊的事太浪费时间了,今天我想对大人说出我心中的感受,请大人千万耐心听完,并且认真考虑。」
吉次的目光转向飞鸟扑翅处,只见寿福寺涂满红漆的伽蓝神像,在树林隙间宛若红叶般若隐若现。


吉次把身体凑近义经,凝视著对方的脸孔,可是义经却没问他:
「怎么了?」
只顾凝视著脚前的水潭发呆。
吉次看著义经的模样,忍不住眼眶发热。
义经的内心到此刻都还未平静下来,他心中的涟漪,在吉次眼中一览无遗。
今天义经在上梁大典上,被兄长命令牵马赠予木匠师傅。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是以什么样的0心情来接受这个羞辱的指令?
(好在义经能忍。)
很多大将在典礼完毕後,都好像松了口气似的这么说。但是吉次却不想将这些旁观者的话告诉他。
他想说的是:
「你太天真,太纯洁,一点也不晓得人心险恶。换句话说,你根本就是个笨蛋!你对待自己太不在意。」
话冲到唇边,却又说不出口,因为这时他瞥见两行清泪悄悄滑落义经的面颊。
吉次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啪的一声跪伏在草地中,掩面大哭。
「吉次,你哭什么?」哭泣的人冷泠的问。
吉次撞起头回答:
「我不能不哭。大人,大人对今天的事全然不後悔?」
「既然是兄长的命令,不,是镰仓大人的命令,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你说谎。」
「什么?」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我吉次知道您绝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连我这样的人,假若遭此羞辱,也会浑身发抖,更何况您是源九郎御曹子,身上流的是故义朝大人的血!」
「镰仓大人才是嫡亲儿子。」
「但你们毕竟是骨肉,说什么他也不可以当著那么多家臣,故意把你贬成小兵一样的来支使。」
「你不要说了!」
「请让我说。我认为赖朝大人今日所为,有其目的。他分明是故意做给家臣们看,警告大家:我是连兄弟之情都可以不顾的。他藉著牺牲您的尊严,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
「另一方面他也在暗示您:尽管咱们是兄弟,你也必须和其他人一样,绝对服从我的命令!所以他今日所为,纯粹是一种政治手段。」
「不要说了。」
「可……可是。」
「政治就是不可徇私,不讲人情。……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您为什么不像一般的家臣,欢欣鼓舞地替大师傅在牵马?当您牵马时,谁都看得出来您脸色苍白,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吉次……」
义经用牙咬著惨白颤抖的嘴唇,强忍著又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义经不愿伤害与赖朝之间如珠玉般的感情,也不希望它被别人破坏。
所谓珠玉,就是兄弟之情,骨肉之爱。
(我在世上还有一位兄长!)
那是他从鞍马翻过足柄山到奥州之後,长年累月下断在心中酝酿出的思慕之情,最尊贵的珠玉。
「吉次!」
「在!」
「你在这个事件中是第三者,所以你会不忍。可是镰仓大人和义经是由割舍不断的血缘和亲情连系的兄弟。」
「所以……」
「不要说了!正因为镰仓大人爱我这个兄弟,所以才公然大声斥责我。他是因为愚蠢的义经无法立刻领悟此种大爱,所以才残酷的打击我。在众人之中遭到羞辱,立刻就怒上心头,是我的罪过。」
「什……什么罪过?」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把你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我只告诉你。你听好!」
「是。」
「我经常不给兄长镰仓大人好脸色。自从在黄濑川初次相会,执手对泣之後,一直如此。」
「为什么?」
「你听啊!赖朝哥哥现在已经是位於群臣之上的一方霸主,他的一举一动都足以改变整个局势。虽然我常常提醒自己不可因兄弟之情而生狎慢之心,因为对我的情爱而紊乱了哥哥的大志,但是人都是愚蠢的吧!我总是会想到我们是骨肉至亲,所以虽然在日常礼仪上,我一直谨守份际,但是心裏却很容易恃宠而骄,对哥哥不满。这都是因为我无法视自己为一般臣子的缘故。」
「没这回事。不过,敢问您为什么对兄长不满呢?」
「我气他为什么不早点扫灭平家,为什么不早点为亡父及源氏一门报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搁下好不容易举起的义旗,忙著在镰仓建屋筑庙,而不去逐鹿中原,建立一个全民所望的新国家?另一方面,我看到兄嫂近日的生活方式,家臣们竞相建筑华屋,终日宴饮、私斗,我的心情便郁郁难欢。所以,我跟著兄嫂的这半年,一直没有露过好脸色。」
「您这番话可曾告诉镰仓大人?」
「我和他根本没有时间交谈。白天他忙公务,晚上嘛……」
「晚上又被政子夫人缠住了。」吉次顺口说出。义经面露不悦,默然不语。
——据说前一阵子,赖朝将以前在流配所时身边那个叫龟前的女人,藏在某个家臣的府中。後来这件事情被政子的母亲阿牧知道,阿牧疼女儿,便告诉女儿详情,自然使得政子和赖朝的感情出现巨大的裂痕。
不过政子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不像普通妻子知道丈夫有外遇,只会一哭二闹丑态百出,她非常严正的向赖朝说出一番夫妻相处之道,让赖朝不知何言以对。此後她又严密的监控丈夫的行踪,叫赖朝断了偷腥的念头。
这些半公开的传言早巳传进吉次耳中。


林外传来马嘶声。义经一骨碌的站起来。
「吉次,咱们後会有期!」
义经说完就向外走。吉次急了,刚才浪费太多时间,结果想说的都还没说呢!
「啊,请稍等。」
「今天很忙,等一下大家要是看不到我,恐怕不了解我的人会胡乱揣测,又引起什么风波。」
「请听我讲一句话。」
吉次拉住义经的袖子,坚决的说:
「您打算跟在镰仓大人手下,一辈子无所事事吗?」
「无所事事?」
「您不是也对目前镰仓的况状感到不满?」
「我的不满是针对目前整个局势的大不满,不是针对兄长。你把它混为一谈了。」
「话不能这么说!」
「可恶!你到底想说什么?」
「您还太年轻,不知道人心的复杂多变。」
「——所以?」
「所以您才会被镰仓大人利用。就像今天的上梁典礼!」
「只要对大局有利,我情愿被他利用。」
「若是镰仓大人只为自身贪图荣华富贵,又当如何?」
「你是说哥哥会重蹈平家的覆辙?」
「谁能保证他不会?」
「吉次!」
「说中您的心事了吗?」
「你想劝我义经反叛吗?你希望我哥哥好不容易建起的新阵营中兄弟阋墙?」
「我不希望,但是我认为这种事很难避免。木曾大人和镰仓大人不和之事早已众所皆知,而且积怨甚深。尽管他们两人目前合作抵抗平家,可是我想木曾大人一定不希望镰仓大人的势力太大;而镰仓大人看见木曾大人行军如日中天,直逼京都,内心也不好受。」
「镰仓大人刚发兵时,你的叔父新宫十郎行家大人曾奉以仁王令旨,从伊豆游走诸国,为镰仓大人招兵买马。可是论功行赏时,行家大人却没有分封到一块领地,所以行家大人才会在一气之下,投奔木曾大人去了。」
「这些算什么?这些名利小事在建国匡世的大前提下,宛若随波微尘,不堪一提,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您还不明白吗?九郎大人现在也快要变成一粒微尘了。」
「……」
「我不是在破坏你们的兄弟之情,只希望你快下决定。本来诸国的源氏就不是以镰仓大人为中心一体同心;而是如雨後春笋般群雄并起。源三位赖政大人、十郎行家大人、木曾大人和镰仓大人不也是同根殊途?」
「放开手!」
义经甩开吉次扯住衣袖的手。
「我们是同根同途!像你这样的商人,怎知武士的心?我来镰仓不是为求名利,是为求死得其所,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义经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向林间小路。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荣华散落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养和年号才只一年,便又改成寿永,也已一年。今年是寿永二年。
七月二十五日。虽已近秋,但是下午仍然暑气逼人。京都久旱不雨,连屋脊都乾裂了。
昨夜起不断传来战事的消息。
「木曾、北陆可怕的野人部队,已经占领睿山和大津山麓,马上就要攻入京城。」
这些战败的消息像地震似的,带著隆隆的声响而至,震惊整个京城。天亮以後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居民们并没有逃亡。
城裏的病人、老人和女子三天前便陆续相偕到附近乡下避难。如今连逃难的人都没有了,京都陷入一片死寂中。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纷纷躲进地下室或紧闭门户不敢外出的老百姓,听到大马路上传来巨响,纷纷咽著唾液,惊慌地面面相觑。
不久,一个到路口张望的年轻人跑进屋子,比手划脚大声的说:
「到处都是败兵。从早上起便有一波波的平家败兵涌进城,现在连新中纳言知盛大人和重衡大人也狼狈不堪的逃向八条去了。」
「你看到两位总大将了?」
「当然没有。你想,四、五百人,有的骑马有的走路,你推我挤、争先恐後的,谁认得出谁是谁?」
「听说三位中将资盛大人也弃守宇治,中午便带人退回京城。」
「已经守不住了。听说睿山的僧兵也加入木曾大人的行列,山谷中大刀弓矢齐出,喊杀声震动加茂川……」
「怎么办?」
从地底和小屋的阴暗与中传出了绝望的呻吟。
忽然,从天井一棵高大的榉树树洞中,传出了男人的声音。
「什么办法也没有,不管你们做什么,京都还是京都。」
人们吃惊的探出头,害怕的指著树洞。这时,一个男人缓缓从树洞中爬出来,站在空地中。
「他是谁?看来不是附近的人吧!」
男人感到周围怀疑的目光。
「木曾大人马上就要取代平家进入京都,假如木曾大人没有办法建立好的政权,镰仓大人又会过来取而代之——然後镰仓大人又不知什么时候被其他势力取代,这种不断的交替是没有办法的事。接下来的非平家之世,仍然是照此方向进行。你们对好人就称赞他好,对不好的政权就老实地批评,和这裏的土地一起生存即可。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起了什么变革,京都的土地是永不会变的。」
男人的口音中带著奥州腔。
一个抱著婴儿正在喂奶,商人妇模样的中年女人,悄悄和旁边的人说:
「啊,我见过这个人。他奸像是艺妓翠娥的男人,奥州的吉次嘛!」


「哦?翠娥?」
「好像不是翠娥,是翠娥妹妹潮音的男人哟!」
「反正是五、六年前常常住在艺妓家的那个奥州大商人就对了。」
吉次注意到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不停窃窃私语,急忙说:
「不!我是一个旅行者,并未在京都长住,所以我知道发生大变动的,并非只限於京都一地,因为整个日本都是一体的。」
说完,他好像打算从房子与房子中间的小巷钻出去,可是又忽然回头问:
「你们有谁知道,原本住在巷于口的艺妓翠娥、潮音姊妹逃到哪裏去了?」
「……」
「我已经六、七年没来拜访她们,也不晓得她们的近况。这两姊妹恐怕也不小了吧,说不定已经嫁人了。现在京都闹哄哄的,我本来打算到她们家落脚,不料家裏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
没有人回答,不知是不知道,还是就算知道,也觉得事不关己。沉默中只听到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
忽然,有人注意到天空起了变化。
「啊?有烟!」
一个小工模样的人爬上屋顶,往下大叫:
「不得了!七条、八条、池殿、小松殿、殿泉,还有东方的二条三条,到处都是黑烟!」
「烟?」
人们嚷著,纷纷从藏匿的地方跑出来观看。
於是他们在婴儿的哭泣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中,看见头顶快速掠过一大片乌云似的黑烟,遮蔽了赤红的太阳,在天空中不断扩大。
「木曾军打进来了吗?」
老人们嘴唇颤抖著问。四、五个男人从後面爬上屋顶,打著手势说:
「木曾军还没越过加茂,现在路上塞满了平家的马匹和车辆,全都往西进。」
「哎呀!西八条、六波罗也全都起大火了——平家人打算把城烧光,弃城逃走。我们若是待在这裏,会被烧死的。」
话还没说完,黑色的灰烬便随风片片飞进天井。
烧毁的经文。
斑斓的锦衣。
像火鸟般拖著火红尾巴的无数黑点,顺著火势在烟空中飞翔。
「我们会被烧死的。」
「烧死人啦!」
老百姓成群结队嚎叫悲泣著从小巷涌出,也挤进大马路嘈杂的行列。
阳光在烟雾中黯淡了,没有人注意黄昏已来到。七月二十五日京都的夜晚仿佛进了阿鼻地狱。
以一门十六第为首,六波罗的相府、西八条一郭,全部付诸一炬。多少繁荣和权势,似乎也随之烟消云散。
平家自己放火毁家後,当夜退向西国。


平家中没有人料到自己的富贵荣华会失去得这么快。
今年四月他们还沉醉在醇酒美人中,维盛、忠度不断传来往北陆进兵,攻伐义仲「连战连胜」的消息。镰仓的赖朝也蛰居东方,没什么异动。
可是,自从砺波山一战败於义仲的奇计之後,情况便急转直下,终至一败涂地。
平家军兵败如山倒,木曾军一路追击,突破加贺、越前,追到近江附近。转眼间,在这个月二十二日,木曾军便渡湖取睿山,直逼平家屋脊。
「如今已胜券在握了!」
他们停止追击,好整以暇的整顿军备,根本不把平家军放在眼裏。
维盛、通盛、忠度、资盛诸大将如今全逃回京城,他们只有问宗盛:
「怎么办?」
答案却是混合著叹息和後悔的——不知道。
一向在天子脚边仰望平家奢华生活的睿山僧兵,本来对平家就有怨恨,如今更是一股脑儿的全投靠敌人去了。
看见平家露出败象,丹波、吉野等曾经平定过的畿内反平势力,全都同时兴起。
除了这些,最让平家一门惊愕和著急的是,二十四日晚,後白河法皇竟然不知去向。
宗盛和大将们商量:
「我们如今处境困难,不如舍弃京都退守太宰府,还可以合并当地的家贞、贞能一族以图後事。另外,濑户内海附近有许多豪族素受高僧大人扶植恩泽,应该会效忠我们。是我们建立第二根据地的好地方。」
大家才一致决议二十五日自京城撤退,不料当天早上却听到:
「法皇昨夜悄悄自宫中潜出,自鞍马渡横川,投奔义仲阵营所在地延历寺去了。」
这个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雳。
本来宗盛他们还打算挟後白河法皇共进退,可以重新号令天下呢!
「哎!真是太大意了。」
到现在大家才发现自己的粗心大意,但是如今再来怨天尤人,也都是放马後炮了。
撤退的事实不宜迟,於是由建礼门院(皇太后,清盛之女)抱著年幼的天皇,在内大臣宗盛父子、平大纳言时忠等人盛装陪伴下,同舆出奔。除此之外,还有武官、公卿、上殿者等多人,全都带著弓矢甲胄,在当天的卯时,由七条朱雀大道向西前进。
等众人退去後,平家将士开始纵火焚烧象徵各自荣华的宅邸。


平家依照计划,秩序井然的撤退。不过到最後一些原先预留的将士要到各宅放火时,却遭到阻挠。几乎每户人家都要求对方晚一点放火,好多留些时间收拾细软。
「这就是昨日还显赫一时的豪门显贵吗?」
「这就是昨日还繁华的京城吗?」
人们只能发出嗟叹,眼看著在一阵混乱中,火苗一处处的燃起。
「还没有决定落脚的地方,各位千万不可以携带不需要的家具物品,也不可以携带金银财宝,只可以携带弓矢马匹。」
尽管有这样严苛的命令,家家户户还是拚命的把财宝往车上装,带不走的则想办法挖个坑埋起来,或是丢进井裏,以便一旦回京时又可物归原主。大家忙著处理这些事,不但忘记分秒逼近的生命危险,也延迟了全家撤退的时间。
手脚俐落的小偷早已钻过火海,洗劫空屋,趁火打劫。
夜深了,京城陷入一片火海。有些人从路口想退了回去,和後面拥上的人马纠缠在一起,一片混乱。
「大人呢?」
「中将大人!」
「您在哪裏?您还好吗?」
「再不走,退路就全被火封住,走不出去了。」
「怎么一个人都没看见,到底到哪裏去了呢?」
这裏是三位中将维盛的宅第。在灯火全无杳无人烟的宅子中,传来七、八名小兵互相吆喝的声音。
原来宗盛虽然护卫天皇先行,但是他担心维盛的安危,特别派人前来查看。
「啊!在这裏。」
漆黑的寝宫一隅传出人声,走近一看,只见从宽廊到院子黑压压的伏著一群人影。
赤红的夜空中,火星满天,似乎整个天体都在摇动飞舞。每个人都茫然无神凝视著天空,毫无生气。
使者松了一口气,急忙走到庭院,潜近左少将有盛、侍从忠房等人身边问:
「怎么了?京城裏头所有的大人都走了。」
一名公卿指著寝宫小声说:
「夫人舍不得啊!」
维盛大人的妻子为故中御门大纳言之女,素以美貌闻名,而且子女年纪都尚小,因此份外难舍难分。不断传出的啜泣声,叫闻者亦为之动容。
维盛像不胜烦恼似的,反覆软弱的说:「够了!」
维盛的弟弟新三位资盛和备中守师盛,将啜泣的夫人和幼子从维盛身边拉开,然後簇拥著他离开。像这样的别离场面,京城之内,处处可见。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野性


义仲奉後白河法皇,进入京都。
获准升殿问政。
但是他不满足,他还擅自专权,假造法皇的旨意。他的专横任性充份表现在政治上。
原本充满期待的百姓大失所望。——然而他们在旭将军的权力和威迫下,成为终日沉著脸的哑巴。
「平家为朝廷的敌人。」
义仲褫夺了逃向西国的平家官爵。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於是根据九条兼实的建议,由高仓天皇的四皇子後鸟羽天皇践祚。
「朝廷凡事都不依我的意见。」
义仲开始显现了他的粗暴。他自称是奉了以仁王遗命,所以属意以仁王的嫡子北陆宫,主张立北陆宫为天皇。
为此,他一连几天不肯上朝。
义仲的手下大将也各自分封任官,但是他们全生长在粗野的北国,对文化的理解非常浅。
在平家治下,习惯耽於逸乐生活和制度的老百姓,一旦被只晓得武力,一点也不懂仔细咀嚼民心作用、文化本质的武者管理,自然龃龉不断,甚至反目成仇。
被平家抛弃的老百姓,本想依靠源氏,不料对源氏也失望透顶。
不只如此。
充斥京城的北国兵不久便因为粮食和物资不足,发生暴动。本来应该负责守护的官兵,却闯进民家,抢酒夺食,奸淫妇女。假如有人敢反抗,立刻会被镇压。
另一方面。
平家尽管落难到九州,可是他们的生活仍然奢华糜烂,而且非常思念京都。
特别是以建礼门院为首的一班妇女。
宗盛起初决定以太宰府为第二根据地,可是随著逐渐挽回势力,又再度朝著京都移动。——反攻一事其实为时尚早,只是被情势所逼,不得不做出这种决定。
平家招募南海、山阳的士兵,将本营移至赞岐,又在屋岛建安德天皇的行宫,准备进攻京都。
平家的动静不断传人义仲耳中。
「不能不管!」
义仲立刻整军,为了讨伐平家,南下山阳。但是大军先锋足利义清在备中的水岛,被平家杀得铩羽而归。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京都方面又传来情报:
「法皇密召镰仓的赖朝,不知商量什么事。」
义仲一听:心想:
(他想把我义仲撇开吗?)
即日下令停战,返回京都。
义仲回到京都,发现原先以为是自己心腹的新宫行家,自恃法皇信任,竟和自己反目。
不安使义仲更加狂躁——他一气之下,烧了法住寺殿,任意剥夺公卿爵位,比清盛高僧作恶时更变本加厉,简直像个小暴君。
这是十月底时京都的情况。这些消息不断传进赖朝耳中,可是他一直按兵不动,世间也没有义经的任何消息。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下大势三分。那就是以京都为中心的义仲;仍蟠踞山阳、四国一带,不可小觑的平家旧势力;和镰仓政府。
和京都与中国地方忙於外交、政争、扩充军备、蠢蠢欲动相比,镰仓这边显得太过安静。
「怎么回事?」
人们想起赖朝向来用兵神速,都觉得纳闷。
「大概和夫人感情太好,舍不得分开吧!」
这样的传言是关心这个问题的家臣间一致的看法。
「夫人的手腕可真是无人能敌。」
像这类没什么恶意的闲话,成为臣子们茶余饭後闲谈的话题。
其实,看似平静的镰仓政府,正在酝酿一件大事。
赖朝正绞尽脑汁,在平家并未彻底执行的武家政治中,加入自己的理想和民众的力量,以期施政时能创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首先,他设立「公问所」及「问注所」等部门。这些部门是负责文书财政以及司法案件的审判,由大江广元及三善康信负责。
广元和康信长年住在京都,是对政务非常熟练的优秀文官。另外一些他比较不擅长的部门,也不排除在旧势力中寻求适当的人选重用。
他的信念是:
「不能丧失野性。所谓新鲜或是革新,就是健全拥有野性的生命力。不过,没有经过反省和洗练的野性,就会沦为像义仲那样的粗暴,而失去野性又会变成平家。」
赖朝的理想是采取中庸之道。所以他任命和田义盛这位刚毅的武人,担任负责军务警察的部门——「侍所」的长官,特别下令:
「武士的生活起居乃老百姓之楷模。」
赖朝非常重视武士道,也严格要求武士们遵守。
另一方面赖朝还不断的向大江广元请教:
「如何才能得民心。」
但是赖朝在此创业期间,犯了一个唯一的疏忽——太过於相信政治的力量。大概是因为他地处东国的关系,他只以历史上无穷尽的转换和土地上的变貌来考量,赖朝相信凭著政治力,不论这个国土遭到如何的变乱,终会归於统一;不论如何紊乱,很快就可以变为长治久安。
所以,由他草创出来的体制果然一改士风和民心,创出了所谓幕府政治的新气象,诞生了镰仓文化,更是後来北条、足利等人为政的榜样。
还有一点是,赖朝和其他的国民比起来,拥戴朝廷之心绝不会较为淡薄,他也是一名心向朝廷,忠心耿耿的武将。只不过人往往反而容易忽视显眼的东西。
例如人常仰望天空,但在仰望时,却很少想到太阳与自己的关系。


「谁比较好呢?」赖朝想。
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位具有健全野性的武将。想要合并京都、中国、镰仓鼎足而立的天下,不是件容易的事。赖朝环视身边众多武将,实在找下到一个足以担当此任的人。
所以尽管他已接到後白河法皇的密旨,仍然无意上京讨伐义仲。
他已经无法轻易离开镰仓了。
无论他多么想放著镰仓不管,亲自领军一扫义仲、平家两大势力,都只是梦想而已。
「没有人怎么办?」赖朝著急的想。
军中的老将,赖朝固然可以放心的把大军交给他们,可是叫他们讨伐义仲,恐怕霸气不足。若是把大军交给精神充沛的年轻武士,又怕军令难行,耽於彼此争论,而无法执行决议。就算进了京,也会成为义仲第二。
「义经呢?」
赖朝熟知这个弟弟的个性。他既拥有久住鞍马和奥州培养出来的健全野性,又和自己一样,流著亡父的血,是兼具野性和睿智於一身的人。
「若是由他代表我领军,相信没有人会不服。」
只是,赖朝怎么也不能把义经看做只是个普通的大臣。他对义经有种无法解释的情愫——他害怕义经太孚众望,若是大家都服从、效忠他,说不定如今好不容易渐上轨道的镰仓,会落到分裂的地步。
就算不会这么严重,但是东国武士的性情冲动、单纯,长年离开东国征战,在艰困的战场上自会培养出胜於骨肉亲情,生死与共的情感,到时恐怕徒增困扰。
赖朝没有把心中困惑的事告诉妻子和丈人时政,事实上他环顾妻子一家,仍然觉得:
「义经毕竟是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的亲弟弟。」
血浓於水。
义经现在不在镰仓,他奉命前往近江的佐佐木庄。
「嗯!还是命义经做总帅。我真是笨,居然会对弟弟起戒心……」
由於後白河法皇的密旨几天前就已悄悄送到,所以赖朝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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