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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舜华》作者: 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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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2 17:27: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出版日期:2009年07月14日
一报还一报……
这、这……去他的絮氏诅咒!
她好歹是个金商之后的大家闺秀--呃,好吧,衰败的金商之后,
而且还是一世多病的金商之后大家闺秀。
但,她一生良善,待人客气至极,从没做过坏事、也从没害过人,
虽絮氏一脉注定到她这代绝后,可也该给她个好死,而不是这样人人喊打呀。
她一点也不想要变成这样好不好!
虽说她现在真的很壮……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壮!
可这样顶著一张绝美容颜,却是人人除之而后快啊!
走在大街上,有人拿刀喊砍;睡在床上,家乐集体谋害她……
哇哇哇……这种日子教她怎么过呀!
原来名门富户看似风光,其实还真不是人干的!她可不可以--
去他的絮氏诅咒!她回不去了……她再回不去了啦……
  楔子
  倒卧在地的年轻女子身着西玄的曲裾深衣,凌乱长发掩去她的容颜,雪白的足心正贴靠在冰凉的地 面上。
  她的身后,是飘动的大红床幔,男子沉在被褥间昏睡着,不知这女子已然无息。
  立在门口的青年,不必上前探息,也万分确定她断气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抑止盈溢胸口 的恨意。
  他好恨好恨好恨啊!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恨不得学邻国大魏最残忍的刑法将她身上一片片的肉削 去。
  为什么明明她死了,他还是欢喜不起来?
  他用力抹抹脸,忍住将她千刀万剐的冲动。眼下她中毒而死,即使是北瑭太医亲自前来,也只能认 定她是睡死,他实在没必要把自己的命再搭进去。
  那毒药她毒死过其他人,确实令人查不出死因,如今用在她自己身上,也算是现世报了。
  他深吸口气,不经意瞥见床幔后熟睡的男子。北瑭的名门富户也不过如此,只要她有心,就连京城 四大家的尉迟恭也逃不过她的魔掌。
  尉迟恭该感谢他,要不是他毒死她,只怕她的诡计就会成真,让伊人姑娘亲眼见这尉迟恭与他人的 春宵一梦。
  他就搞不清楚,为什么名门富户出身的男人们都喜欢那个称不上绝色的伊人呢?
  他冷笑,悄悄退出的同时,忽地瞥见她那双裸露在裙摆外的赤足。
  她曾沾沾自喜道,北瑭人年命约六十五,近年上至七十五,但,唯独她例外,她要活到百来岁太容 易,有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长生咒,它日不幸离魂,可挽回一命。
  恶人极度怕死,她就是最佳实例。
  那长命咒……真能替她续命?他略略犹豫,决定上前确认她的生死。
  床上的尉迟恭突然有了动静。青年咬咬牙,又看了这绝对是尸体的女人一眼,无声息地消失黑暗里 。
  密室,无风。
  倒卧在地的女尸,细白的手指颤动了下。
  大红床幔后的男子猛地张开俊眸,以肘撑床,徐徐翻身坐起……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她叫絮氏,舜华。

  絮氏,在几百年前富甲天下,祖先个个不脱金商之名,历久不衰。

  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大招风啊。在絮氏后人称之絮氏黑暗时期的康宁帝时代,邻 国西玄有学士徐直曾着不公诸于世的烂书一本,据说书名是《论四国四姓一家亲之可能性》。

  当时天下四大国,除北瑭、西玄外,尚有南临与靠海的大魏相互制衡,四大国书字相通,语言只差 在腔调上的细微变化而已,故当时西玄徐直曾道:大魏许姓、西玄徐姓、南临胥人、北瑭絮氏,极有可 能曾是一家人,更甚由此延伸在不知几百年加几百年前,四姓一家,四国不曾分裂过。

  直白点说,四国本是一姓天下。

  既是一家亲,絮氏自有可能是久居在北瑭的间谍。当年的康宁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君主,从此对絮氏 有了戒心,不但将絮氏一族召至京城监视,在北瑭与大魏最惨烈的那一役里,他听闻西玄徐达乃不死之 身,唯有同家血脉人才能将她置死,因此,康宁帝迫使絮氏暗杀西玄徐达,以证明絮氏的忠心。

  絮氏乃一介商家,哪懂得暗杀?絮氏一族早在北瑭深耕上百年,即使想撤出北瑭,也早就被盯得死 牢。当时絮氏家主亲自上阵,勾结大魏官员,远弓射杀西玄徐达。

  西玄徐达,未死。

  絮氏家主以及一干絮氏重要人物在北瑭历史上以暴毙之名病亡,北瑭花了长达二十年的时间接收絮 氏大半的产业。

  从此絮氏衰败,人丁凋零。

  几百年后的舜华,自是无缘当年絮氏金商的盛况。现在的絮氏,只是一户微不足道的京城小富家, 比不得那些名门富户;时间也带走人们对当年絮氏曾有的记忆。

  舜华还记得,小时候亲亲爹爹喜欢拉着她一块骂:去他的徐直。

  北瑭骂人,总是喜欢直率地骂: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时候,她生亲亲爹爹的气时,会骂“去他的 亲亲爹爹﹂;她爹生气骂人时,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个絮氏之后都在诅咒骂她,骂到 几百年后的现在,只剩最后一个絮氏︱就是她,絮氏舜华。

  她想,等她这一生结束后,地府里的徐直终于可以松口气,这世上不会有人再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北瑭曾有一个风光到四国商家都眼红的絮氏金商,徐直与絮氏的仇,可以因此完结, 如此……也是甚好的结局。

  唔,也许她的哥哥白起,会在初一、十五稍稍惦记着絮氏。

  当年亲亲爹爹收养他时,为的就是想让后人记得这世上曾经有絮氏的存在,以及,能够让她一生无 忧无虑,至少在她死前都能快快乐乐的。

  亲亲爹爹与白起哥一直暗自认定她活不长,但她怎么看镜里的自己,都觉得是个长寿绵绵相。事实 上,她自觉身子愈来愈佳,从以前很容易生病到现在只是体虚难得下床而已,她坚信接下来她将会比北 瑭任何女人还强壮,并且未来光明无比的灿烂。

  所以,亲亲爹爹死前逼白起哥允诺照顾她一生一世,最好让她也跟着姓白的那种浑话,她想,她就 不必太认真看待了吧。

  ※

  年轻的男子轻轻推门而入。他秀容偏俊美,外衣华丽曳地,眼里有着几分锐气精明,他低声问着婢 女七儿:“小姐今日身子如何?”

  “小姐今天精神甚好,一碗白粥吃得一口不剩呢。”七儿如实禀告,同时偷瞄着男人不知有意还无 意卷起的外袍宽袖,袖缘隐隐可见金红绣线。

  北瑭有个百年习俗︱男子前去心仪姑娘家里提亲时,必在外衣宽袖边上绣着金红双色以表一生真心 。

  那,果然没错,少爷今天真的要去柳家提亲了。提亲是要抢吉时的,怎么还来小姐这里?是不是该 将这事回告柳家小姐呢?

  白起没把这婢女的小心思放在眼里。他撩过串串珠帘,目光落在床上养病的人儿。他如夜月的秀容 一愕,快步上前笑道:

  “舜华,你气色果然好太多。”

  舜华微微笑道:“哥,你一个月没来看我,当然不知道我气色好很多,我想,今天再睡上一场饱觉 ,明天就能下床在府里乱跑乱跳呢。”

  她这信心不知打哪来的,他失笑,黑眸透着无比喜悦,略带歉意道:

  “我这阵子是忙了些,等过些时日我腾个午后,咱们兄妹俩好好下一盘棋。”

  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轻触她暖暖额面,确定她不若以往冰凉,气色也不像前阵子那般虚,心里不 由得大喜。

  “这大夫,该赏。”他温声由衷道。

  “该赏的是姐姐啊。幸得她推荐名医,舜华这些时日才能转好。”她语气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 也甚是满意这条大家之路她走得十分成功。

  “姐姐?你哪来的姐姐?”

  舜华弯着嘴角,道:

  “姐姐跟嫂嫂对我来说,意义都一样!哥今年不小,该娶妻了,我这小姑一直巴望着柳姐姐进门, 我好有个伴。哥,今年年底前有没有可能呢?”她鼓励着,当真巴望着,甚至,如果有前例,她一点也 不介意代兄娶妻回来。

  她面色恳恳,极力诠释一个大度心胸的小姑角色,就盼他能开诚布公地摊开谈。

  白起没如她愿,面色仍温柔着,目光却冰冷地瞥了眼不敢抬头的七儿。

  “这大夫医术如何?”

  “是名医!”七儿插嘴:“很有名的名医呢!”柳家小姐特地请来的大魏名医,她想补充这句,但 在白起的厉目下又收了回去。

  白起寻思片刻,下意识揉着舜华的头发,不经意瞥见她枕下书角,一时好奇,俯身欲抽。她心跳漏 了一拍,双手急忙压住书册。

  他挑眉,对上她有些慌乱的目光。

  “这是什么书?”他眉目染上真正笑意。仗着他男人力大,硬是将那本书举了起来。舜华伸长双臂 紧紧扣着书页,不让他有翻开的机会。

  他瞄她一眼,意味深远地念着书名:

  “《京城四季》?这是什么书,怎能让舜华你这么紧张呢?”

  “我哪紧张,我是……是想这是描写京城四季美景的书,北瑭京城四季多彩缤纷,各有千秋。哥经 年在外走动,对这种书没有兴趣,不如留给舜华打发时间吧。”

  他故作考虑,片刻终于松了手,她立即将书死死压在胸口前。

  他内心好笑,也不点破那本《京城四季》他早看过。那种道人闲话的书,根本不值一看,但她喜欢 他也不会阻止。舜华本质甚佳,小时她爹差点把她塑造成一个口没遮拦、动不动就骂去他的某某的粗鲁 小姑娘,还好,他来了,多少看管着。如今她有名门富户的小姐气质,不损古老的絮氏之名,他也算有 些功劳吧。

  他犹豫一阵,终于开口:“舜华,我……”

  来了!她早就准备好了!舜华屏息,同时微调面色表情,准备竭尽全力欢欣鼓舞庆他婚事,以免白 起哥又当起缩头贝壳,一句话也不肯坦白。

  “少爷,时辰快赶不及了。”门外管事低声提醒着。

  白起及时住口。

  舜华刹那狰狞了。随即,她笑道:

  “哥要说什么?”快说吧快说吧!你个性好强又爱护名声,直白地说就是超级爱面子的男人,拜托 你快说吧!我……也想下床吃你的喜宴啊,假装瞒在鼓里很辛苦耶!她最不会作戏了啦!

  “……我有急事,晚些再跟你说。等我回来,你可不准睡,再多陪我吃碗夜消白粥吧。”他笑着。

  她的头瞬间晕了晕,开始怀疑在白起哥喜宴那天,宾客在前头吃富贵鲍鱼鱼翅,她还得假装什么都 不知情,继续躺在床上喝厨房送来的苍白没味小白粥。

  至少……给她换成肉末粥吧。

  白起替她拉好被子,又见她面色略白,心怜道:

  “瞧,才说好些,又不舒服了。”

  我是让你气的……她憋着气,不理他。

  这有些孩子气的举动总在她大方的闺秀气质间流露出来,白起往日看见时只觉有趣,但此刻一见, 忽而有些失神。

  “舜华,你还记得北瑭京城里另一个崔舜华么?”

  她忍不住,回道:“当然记得。她与我同叫舜华,她比我出色太多,是京城四大名门富户之一,与 哥同为京城四大当家。一介女流,能有此地位,实在不得了。”《京城四季》每月一集,忠实纪录京城 四大名门富户的一切,秘闻啊秘闻,她真的很热爱秘闻啊!

  他轻笑一声:“崔舜华背景雄厚,是天生的名门富户之后,行事张扬跋扈,不看重人命。她怎配跟 你比?”

  那是你太看重我了,舜华想着。要是当年絮氏风光未损,只怕她会比崔舜华还嚣张行事呢。

  同样都叫舜华,一个是富贵逼人的崔姓,一个是早就家道中落仅存一脉的絮氏之后,两人的命运早 就南辕北辙了。崔家与今日今时的皇室有那么些关系,崔舜华自幼聪慧过人,十二岁家中大权一把抓, 她是天生的名门出身,行事毫不忌惮,曾鞭人重残;也有因一时玩心,将看中的小公子送入宫里阉了, 再放到身边当低贱的仆人。

  此女一时情绪,就让一个好好的人就此毁了一生,这一点是她这个家道衰败的絮氏舜华最无法忍受 的。

  她想,她这个絮氏舜华唯一强过崔舜华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善心,其它的,实在是……没得比。

  虽然如此,她还是勉强赞美一下崔舜华,以表她良好的德性。

  “我想……一年前崔家夜宴的鼎食鸣钟,她本因一时之快想废去自家伶人手脚,但临时改变主意放 过他们,这也算……好事吧。”要她说出真心话,她会说,因为自己喜怒而决定他人生死,崔家奴仆迟 早有一天会群起抗之。

  舜华虽爱看小道消息,但终究是各人事各人担,她只是旁观者,不可能会插手去警告这崔舜华。

  “这几月,我瞧她……有几分像你……”白起忽道。

  舜华回神,笑道:“什么?”

  “……没事。我是在想,同叫舜华,竟是天地之差。”

  “正是,正是。哥该庆幸你妹妹是德性温良的舜华,而不是崔舜华。要不,你可要天天为我烦恼了 。”所以,就看在这么善良的妹妹面上,快把你要去提亲的事主动揭破吧!是男子汉就不要拖拖拉拉的 ,她也会暴怒的!

  “少爷。”管事又在门外低声喊着。

  白起心不在焉又摸着她的头,彻底忽略她哀怨催促的目光。那霸道的女魔头怎会跟舜华相似?要说 谁仿谁,他是不信的。几年前崔舜华为显自己天下无双,不准北瑭京城有任何与她名字相同,那时京城 被她闹到鸡飞狗跳,若然不是有他顶着,怕舜华也要被那女魔头强硬改名了。

  怎么会像呢……又不是姐妹……

  “哥,既然有急事那就快去吧。”舜华心里叹气,嘴里笑道:“我今晚等你,你……要有什么事, 今晚跟我都说了吧。”她伸出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沉默一会儿,浅浅一笑,与她勾勾手指,答道:“好。”

  她看看自己掌心,有点遗憾。她一直想来个击掌立誓的,偏偏白起哥就喜欢这种小姑娘的勾勾指。

  白起又与她闲聊两句,临出门前,心跳莫名急颤两下,令得他心口一时悠悠荡荡归不得位,他警觉 地回头看她一眼。

  她笑弯眼,面容有些雪色,但,精神甚好。

  他的心,安了。

  他一出房门,管事就在院里等着,急声着:

  “少爷,提亲的吉时快过去了,柳家差人来催了。”

  白起掸掸衣袍,翻展出金红线的袖口,淡声说道:

  “明天,去把小姐房里的婢女撤了,不准再让这多嘴的丫头接触小姐。以后谁要再敢收了外人的好 处,在小姐面前嚼舌根,一律低贱转卖出去,不准她们再有在小富家以上做事的机会。”

  这外人自是指白起以外的所有人,就算它日柳家千金嫁过来,在白起眼里,怕也只是个外人而已。

  管事心里有底了,答道:

  “是。”

  ※

  “咦?他又来?”舜华傻眼。

  “小姐,尉迟少还在厅里等呢。管事大人跟少爷都出门了,那……要怎么办才好?”婢女七儿问道 。

  还能怎么办?直接说白起不在家,请这位与白起哥齐名的京城四季改日再访,这种话舜华以前也说 过,但她人微言轻,这位尉迟少不肯买帐啊。

  那,白起哥刚出府提亲去,差人去追一追?

  “少爷是去提亲了,不能让他错过吉时的……”七儿低声提醒。

  “我早就知道了。”舜华瞄她一眼。她不傻,早就偷看到他刻意卷起的金红线。她想了一下,试探 地问:“请他在厅里等着?”

  “尉迟少说,贵客来访,主人理当亲自待客,眼下白府若是无主,他便即刻离去。”

  “……这话好耳熟呢。”嘴角偷偷翘起。

  “这半年来尉迟少来了好几次,只有一次是遇上少爷在府里。其它时候都用这一套说词来逼小姐待 客呢。”七儿抱怨道。

  “七儿,这个逼字,你用得真好。”她时常待在床上,因此她的睡房不但日照通风是府里最好的, 也比一般闺房宽敞一倍有余,简直是自成一间小小宅,用来待客绝不寒酸。于是,她掩去心喜,道:“ 那就照旧吧。”

  “是。”七儿差人将南临屏风移到她的床前,遮去她娇弱的身影,再将待客桌椅挪到屏风之后。

  “小姐,如果不是全京城都知道尉迟少痴恋戚公子的意中人,奴婢真以为他对你有意思呢。”

  “这种话还是别乱传的好。”舜华先把谣言扼杀在她的房里,以防将来还真的传出尉迟恭喜欢上絮 氏舜华这种不实消息呢,虽然,她也有点怀疑这位尉迟少对她有些不轨心思。

  七儿瞧见舜华正读得津津有味的《京城四季》,掩嘴笑道:

  “小姐还没看完吧?这一回四位名少的故事可精采了呢,这书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要不,随便 一家名门富户找人抄了书铺子,以后京城百姓就再也没好乐趣了呢。”

  舜华失笑:“这书铺子背后也不知是什么靠山,居然能在这四人的眼下躲过。我瞧,这书铺子的内 幕也是京城人最想知道的呢。”她瞄瞄婢女在屏风后的待客桌上了茶食与热茶。

  她好嘴馋啊。北瑭京城好吃的点心楼都在尉迟家的名下。这位尉迟少来访时,总会送来一些刚做的 新鲜点心,但北瑭阶级分明,主子不在,这种点心也不可能赏给下头人,她体虚也碰不得,自然……就 是入他自己的口腹了。

  他有他名门富户的坚持,她也有她小小的变动。她说着:“可以请尉迟公子进来了。”眼睛细细掂 了掂数量。男人食甜少,晚些等七儿送他离去时,她照以前那样奔下床及时塞块糕,七儿应该看不出吧 ?

  思及此,她心里笑开花,每每这人来访,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带来的茶食。

  未久,珠帘被掀动,隔着屏风,她隐约可见高大的身影进房。

  “舜华小姐。”男人有礼地打招呼。

  “尉迟公子,家兄今日不在府里,你若有事……”可以留下茶食,自行离去追人吧。

  “既然白起不在府里,尉迟就在此等候吧。”

  “那就请坐吧。”她暗自扮个鬼脸。

  截至目前为止,一如先前他每次来访的模式。她想,接下来就像往常那样,在彼此有一搭没一搭间 到最后她熬不住打盹来结束他今天的拜访吧。

  曾有一度,她怀疑他心怀不轨,对她别有目的。但,每次一搭一聊,他目光没有乱移,也没有偷窥 她的打算,要说他对她有异想,谁信啊!

  “舜华小姐近日身子可好些?”

  “好……非常好呢。”她笑答着,与他闲聊实是她个人生活大乐趣。

  “难得听小姐声气充沛,想来是身子真好些。”

  那声音清清冷冷,配上《京城四季》里所言,尉迟恭性冷不讨女人喜,还真有几分真实性呢。舜华 翻了翻手里的《京城四季》,翻到最后一页:尉迟恭痴恋伊人,舜华夜宴赦家伶。

  她偷偷瞄了眼屏风接缝后的英挺男子。明明容色焕发,怎么却只有单恋别人的份儿?

  《京城四季》以章回手法专述北瑭京城四少的八卦,每月定期出书,至今出了半年左右,她手里正 是第六册。

  这四大名少正值风华;崔家舜华,白家白起,尉迟恭以及戚遇明,被京城百姓统称“京城四季﹂。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私下印刷,连环爆着他们一举一动,彻底满足她这种小老百姓窥视大人物的。

  眼前的尉迟恭据说暗恋戚遇明的意中人,她曾探过白起哥的口风,就连不太在意其他人私事的白起 哥,也沉思片刻承认尉迟恭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秘闻啊秘闻,《京城四季》里书写的八卦居然有九成真,从此以后她奉《京城四季》为神典,每月 出书重复拜读,绝不遗漏一字一句。

  只是,她还有那么点点疑心。他身形拔长,衣着不俗,玉容俊朗,人虽冷些、沉默些,但她怎么看 ,都不像是一个配角的主儿。

  她又掩不住好奇偷偷看去。果然,他好看的脸庞撇向另一头,完全没有偷看她的打算,真是良君子 ,但她是小人,早就忠于八卦心把他看个仔仔细细。

  英俊的公子爷,让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多吃两眼豆腐不打紧的。

  她看过的人不多,但她基本审美很正常。白起哥有南临人的血统,面貌偏秀雅,要是来个美男子选 拔,白起哥绝对在榜上头几名,而这尉迟公子有北瑭的勃勃英气,剑眉朗目,丰姿朗朗,必能在榜上与 白起哥一搏。

  她就真搞不懂,他怎会输给其他人呢?难道那个戚遇明比他更神威?

  内幕就在眼前,她实在心痒难耐,遂试探地说道:

  “尉迟公子,我听说北瑭京城四大家,除我哥与你外,还有戚遇明、崔家小姐,不知道戚公子是怎 样的人呢?”

  他往这头的屏风看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她生得丑吗?这么怕看她?

  “小姐对他感兴趣?他性子刚直,对姑娘家来说却非良人。”他淡声道。

  哦哦,露馅了露馅了!这是削了皮后明明白白的妒忌啊!舜华心里激荡,仿佛眼前正在上演活生生 的京城四季。她本以为自己心跳会加快,可是她情绪是激动,心跳仍是很平缓……缓到让她觉不到,她 抚抚胸口,随即抛诸脑后,继续引导话题,她道:

  “听说戚公子有位意中人叫伊人,一年前在戚家主办的春神日上扮演春神,想必伊人姑娘天姿绝色 了?”

  “唔,是吧。”

  这么冷淡?舜华有点憋气,想着如何把八卦从他嘴里挖出点小道消息来,又道:

  “听说当时春神出了点问题,尉迟公子在场,怎么没有及时救人呢?”

  “在下救了人。”

  有救成?怎么《京城四季》里说救成伊人的是戚遇明,而尉迟恭错失良机?

  正是尉迟恭次次错失良机,才落得配角的份儿啊!

  她为他感到不平,一时随口道:

  “崔家小姐也是四大家之一,要轮到崔家办春神,想是惊艳京城了。”

  “舜华么?不惊吓京城就够了。”那语气竟有几分异样。

  明明他嘴里念出来的舜华是指崔舜华,她却有刹那错觉是在对她说。她微地一愣,抬眼往屏风后看 去,他正不经意往这看来。

  虽然彼此看不真切,但舜华还是略略吃惊。《京城四季》是不是错过什么了?这位尉迟少与崔舜华 之间是不是有没挖出来的深层大秘闻?

  “时候到了,去找白起回来吧。”他闭上眼,平静道。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8:21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满面诧异。

  他朝在旁的婢女七儿道:“我有急事寻白起,你去将他找回来。”

  “可是……少爷去提亲了啊。”七儿轻声道。

  “舜华小姐也知道白起去提亲了?”他转向舜华。

  她含糊应了声,道:“尉迟公子有何要紧事?何不亲自去柳家找他?”

  “若是我去柳家寻他,这事就再也不重要了。舜华小姐还是速叫人去吧,就说,是他心尖上比提亲 更重要的事,此番错过,一生遗憾。”

  舜华一头雾水,仍是跟婢女七儿道:

  “既然尉迟公子如此说,你唤个脚程快的仆人去找少爷回来吧。”

  七儿领命退出房门。

  “小姐可见过柳家千金?”屏风后的尉迟恭慢条斯理地问,声调是天性的冷,但,有他刻意加上的 和气。

  舜华答道:

  “听说柳家小姐貌姿天仙,温良端庄,舜华一直无缘得见。”

  “貌似天仙,温良端庄啊……”

  她张大眼。这口气分明有鬼啊!她耳朵长长,巴不得听出一些小道消息,但她又很快捂住耳。不成 ,这乱了套,《京城四季》里明明写他痴恋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柳家小姐何时又蹚进这浑水里?这不 就成了铁四角?这人怎么三心二意,要是败坏柳小姐名声,白起哥怎么办?

  “当年令尊收养白起,不就是打着他与絮氏舜华结亲的主意么?”

  她闻言一呆。

  接着,她又听见他说:“白起算不算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呢,舜华小姐?”

  她眉间打结,只觉得他有点在动怒了。她客气笑道: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舜华能活到十九,白起功劳甚高,论恩情,是我欠他许多,他与我情同兄妹 ,要他娶个妹妹而对他毫无利益,我可对他不起。”

  “利益?小姐以为男女成亲得谈到利字?”

  名门富户都是如此,不是吗?舜华心里答着,又想到此人痴恋着没有背景的孤女伊人,既是痴恋, 那是满腔热血一心恋慕,与利益无关啊!明明是名门富户,却打破这样的陋习暗规,这……这人在她眼 里也有那么点点可爱了。

  她坦承答道:

  “名门富户之间,都是如此,久了感情油然而生。我哥不会亏待自己,如果不是对柳家小姐三分好 感,断然不会上门提亲去。”

  “听来小姐与白起真是兄妹之情,令尊当年是失算了。”他淡淡说着。

  舜华总觉得不太对劲。白起哥本性好强,违背对她爹的承诺他都对她说不出口,怎会对这人说出他 与她之间隐秘的婚约呢?

  她记得,白起哥说名门富户里真要择一勉强信之,唯有尉迟恭,但就算白起哥信赖此人,也绝不会 将有损声誉的事与他分享。

  “商人重利,令尊该是再之情不过,在他心里怕早就料到白起的选择,却愿赌上一次。北瑭古老历 史曾隐去一角,史书无从记载,在那一角里藏着絮氏的真姓,至今除絮氏本人外,无人可知。”他察觉 舜华的防备,声音微软:“尉迟并无探索之意。古老的北瑭皇律与现在不同,那时君王赐地,被赏赐的 族人须以地为姓,以谢隆恩,因此得赏之人多半取与本姓相似之音,絮氏家主将那块地称之为絮地,从 此那姓族人改称絮氏,因而在康宁帝那一代,才会坚持相信絮氏如徐直所说,是徐家人后代。”

  “……尉迟公子对絮氏了解真深。”

  “絮氏金商之后,再无独大金商,名门富户离金商最近,自然对絮氏的盛衰有所了解,白起亦然。 他自是明白娶絮氏与柳家的差别。”

  “……若是尉迟公子就会娶絮氏吗?”白起算是她哥,待她算是仁至义尽,听这人口吻对白起不怎 么友善,她实在得为白起哥出头一下。

  他沉吟半天,温声道:

  “名门富户不接触现时的絮氏是避祸,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有一天我被迫被絮氏赖上,难以控制 自己对她的感情,就算当下她身子是絮氏之身,永远无法出京,我也会将她迎娶过门。只要她活着,她 就是尉迟妻子,小姐你可要将我这话记清楚了。”

  被迫赖上……舜华一时无言。现在絮氏只剩她一个,她像是会赖上他吗?

  她扁扁嘴,低声道:“话可不能托大。”

  “那等小姐身子健康后,可以试一试。”他柔声道。

  她愣了一下,秀眸微张,又往屏风后看去。他意有所指啊!难道他真的对她这个絮氏……《京城四 季》滚到地上,她低头一看,不太明白为何攥得死紧的书册会掉落。

  她看看自己软绵绵的双手,想要去捡,却发现全身无力。

  她体弱她是明白的,但……没有体弱到连一本书都拾不动吧?

  她意识忽而沉困,眼皮重得快张不开来。这个始终不出屏风的名门大少朝床边走来,一双黑靴先是 落入她眼底,接着他慢吞吞地弯身,拾起地上书册。

  《京城四季》这种书落入他手里可糟啦,这是舜华第一想法,然后,她注意到他的外袍袖口竟然也 有交错的金红两线。

  他是要去提亲的吧,跑来找白起哥做什么?她察觉到自己心绪十分迟缓,下意识抬眼看向尉迟恭。

  明明距离这么近,他却半垂着眼帘,没有往她这头看来。

  不能看?不想看?这些思绪乱七八糟遁入她的脑里,她试着要举起手接书,却是一个滑动,整个人 扑向地。

  他动作极快,一把抱住她,让她安全地落入他怀里。

  “咦……我……”是怎么了?声音冲不出来,她傻眼了。

  “别怕。”他沙哑道,环抱她的双臂微地紧缩。“舜华,别怕。”

  怎么回事?

  “别怕,舜华,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到最后,我一直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说的像是她将要死,说的跟她很熟似的,喊她的闺名像……像刚在谈崔舜 华的语气……这几年她不是体弱而已吗?下床就累得喘吁吁,生些不打紧的小病,大魏名医将要治好她 ,不是该这样的吗?

  她目力所及,只剩他袖口间金红线在晃动着,接着,白茫茫一片掩去那交缠的金红,占据她所有的 视野。

  她的意识忽明忽灭,隐隐觉得自己被抱的更紧,他身上明明有舒服的体温,她怎么也感受不到。他 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她明白他一直在安抚她……

  “别惊慌……舜华……就当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她心跳越发的缓慢,想要拼命地吸气,却发现力不从心……

  “小姐……”七儿一进门,面色大变。“你做什么你?”

  尉迟恭无情的看她一眼,平静道:

  “你家小姐身体不适,还不快来照顾,我去差人叫大夫。”语毕,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柔声道: “舜华,会没事的,我等你。”

  她苍白的脸不停冒着冷汗,他轻轻抹去她面上汗珠,小心地将她交给婢女后,拉开目光,头也不回 地离去。

  舜华拼着命清醒着,但她全身抽空。她怀疑意识随时会在这世上消失。拜托,尉迟恭快请大夫来啊 !她意志向来不够强悍,拜托……她还想活下去!还想活下去!

  “小姐,再撑些!大夫跟少爷马上回来啊!”

  对,对,再撑一下!再撑一下!

  混混沌沌间,她梦见自己化作春燕飞出房门,徘徊在白府上空,俯瞰一切。白府的景色朦胧,她努 力长大眼睛却在梦中看不真切。

  骏马在巷弄间,及时停在白府门前,那俊秀骑士一听家丁大喊什么,匆匆跃下马,直奔她的寝房。

  是白起哥!

  “小姐怎么了?”

  白起哥难得发怒啊!这些年,他为白家跟她做了许多。自从爹走后,絮氏转为白府,由小富家步入 小富户一路往上爬,如今是很了不起的名门富户,他所付出的心血绝非常人能做到,她对他只有感谢, 绝无怨言!

  “尉迟恭呢?”白起狂怒骂人:“没有人请大夫吗?”

  尉迟恭?尉迟恭!梦里的她,一有此念,竟脱离白府的束缚,飞出白府,追上另一名骑士。

  那骑士正是尉迟恭,他直奔崔府。“崔舜华呢?她不是在茶楼等我吗?怎么不见人了?连璧呢?”

  果然这两人……有一腿啊!舜华此时只想苦笑。亏她还以为这个尉迟恭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害她 以为、以为等她病好,是不是可以……

  “……没气了!少爷……小姐没气了……”颤颤抖音自遥远天际飘来。

  不,她还有气,她只是昏了过去,现在她在作梦,等她清醒……她会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强壮, 所以,她只是像以前一样小病……只是小病……

  尉迟恭翻身下马,快步奔进崔府。门合上的刹那,他忽地转向白府的方向凝视一阵。

  她照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莫名得知他此时目光柔软里带着怜惜。

  “舜华……一路走好。”他轻声道。

  一路走好?等等,她没死,没有死啊!尉迟恭你没去请大夫,是你动的手脚吗?她好好一个人,怎 会落到如此下场?你说话啊!尉迟恭……尉迟恭……

  意识尽灭。

  只是片刻。

  她意识遽回,猛地张眼。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8:32 | 显示全部楼层
 能清楚看见了!她回到现实了!还来不及欢喜,一抹黑影在昏暗的烛光下,从她眼里奔了出去。

  在她眼里是横着奔了出去。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不把她扶回床上,地上冷冰冰的,冷意自足心蔓延到五脏六腑里,冻得她好想 破口骂她一句:去他的康宁帝!

  此番死里逃生,她非得在心里骂个痛快不可。如果不是康宁帝的猜忌,絮氏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亲亲爹爹骂去他的徐直,但她以为这全是多疑君王康宁帝的错!

  去他的康宁帝!去他的康宁帝!

  她安心的合上眼。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她将会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强壮,她很有信心她的未 来是光明璀璨的,先前真是吓坏她了……她再睡一下,等她醒来后……等她醒来后,她想要……

  第二章

  当尉迟恭意识微明时,便知自己处在熏香的女人卧室里。

  北瑭国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驱蚊,并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国之中约 为奢华之都,许多富户千金迷恋起这种非自然产生的香味……会同时用到这么多中浓重香料的,在北瑭 里只有一个女人……

  “冷……”女声低低呻吟着。

  尉迟恭刹那睁开厉眸。

  他躺在满溢暖香的大红绣念间,上身居然赤裸。他心一凛,明明前刻尚在厅里赏舞,这一刻却躺在床 上,分明是有人对他下药,让他着了道。

  北瑭境内,谁敢对他下药?

  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乌黑长发毫无保留直泻于被褥间。他暗咒一声,束发玉髻不知被丢到哪去。那女人是想 做什么?男女长发不束,只容双方妻子丈夫得见,即便在青楼,男子也不会放下长发,那女人想要找个 女人趁机锁死他么?

  他掀开床幔,就见地上穿着姚黄深衣的女子捧着头慢慢坐起。

  “七儿……我脚冷……你脱我罗袜做什么,着凉又要好一阵子没法下床……”她又呻吟两声,一颗头 没力地点来点去,似是无法控制自己。

  他乌眸轻眯,寻思她此番举动又是在做何把戏?

  过了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自言自语道:“……大夫呢?来过吗?你拖不动我……白起哥呢?他怎 么不抱我上床……到底谁有闲替我换衣,却残忍让我在地上着凉……我要当强壮的北瑭女人,这样冷我 ,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浑水里?她还要害多少人才够?尉迟恭真有掐死这女人还天下人太平的冲动。

  他没空再跟她耗在此处,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声道:

  “害人终害到己了吗?舜华,你该好好品一品这滋味。”

  她闻言,像只猫弹了下,迅速转身,一见到有男人在房间里,她的脸颊凹陷下去,嘴巴像颗蛋型,久 久无法闭上。

  “你怎么在这里?”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没有看错,那是男人的胸肌吧 ?她眼睛毁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照着白起哥德大家闺秀范本,直接晕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没法马上晕去,低头拉袖一看,不知何时在哪里撞上东西居然擦伤甚重。

  他慢腾腾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冷谈说道:“让开。”

  她被那双冷冽的蛇眼吓到,狼狈地连连退后。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里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为把我弄上床,让伊人来个抓奸 在场?”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连看都没看过 ,她只力挺他这个配角好不好!平常尉迟恭到访时,面色显冷但口吻甚是和缓有礼,有几次他声里有着 轻浅的温柔,她还怀疑他对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怀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么会将她丢到这里?

  “……我哥呢?”她颤颤问着。

  “你哥?你哪来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华,眼下你居然连白起都敢动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紧张兮兮地退后数步,最后她退到 门上退无可退。

  要不她眉间残留的戾气,尉迟恭差点以为自己正在欺负一头浑身发颤的小白兔。他思绪略顿,回顾以 往,不记得她有过这番求饶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万万不妥……”她结结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后……虽、虽……但 也不能随便让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杆直了直,但还是很快地软了下来。

  “絮氏之后不得出京师城门。如今的絮氏之后,只剩最后一个,眼下她活不过几年,正在白起家里。 你提她做什么?”

  舜华一头雾水,但她被那句活不过几年的话吸引,便低声道:

  “你预言活不过几年……所以,你下毒来让预言成真吗?”

  “下毒?”他轻眯起眼,在她惊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脸侧。“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心里有 着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牵累到我身上来。”

  尉迟恭当真动怒了。舜华面色僵硬,没仔细听清楚他的话,目波直直望着他随意垂腰的发……晕暗的 烛光下,他身后大红床幔衬着他容华若艳火,酒色流光在青丝上流动……她头好痛啊。

  “那个……尉迟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无意啊,我对你……还不到以身相许……”她含泪撇开 头,看向不远处的男子玉簪。

  尉迟恭听她问非所答,随着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头轻轻挑起,以示疑问。

  北瑭男子未束发只能让自己的妻妾看见,她目前还没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华一向秉持着不出 门也能知天下事,她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认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规则的。

  “……你究竟在搞什么?”他声音有疑。

  他不知耻,但她指耻,于是,舜华看向他身后的床上,张大嘴错愕道:

  “有头牛在床上!”

  “……”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8:45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受骗?没关系,再来!她掩嘴叫道:“看错了,原来是个女人呢!”

  尉迟恭看她一眼,徐徐回过头,舜华肩头一顶门板,趁势钻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没有任何人,尉迟恭沉默片刻,实在无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觉得这一切像闹剧,她是 那个极欲逃命的良家妇女,而他才是逼良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确定伊人不在房内,他会以为她在演戏 给谁看。

  他又想起方才她额头肿起一块,莫不是撞头了胡言乱语吧?

  她撞不撞头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随意束发,再探探衣袍,负手慢步出去,接着,他面色微 不可见的一滞。

  此处庭院错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没能跑出去,这里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吗?怎会连自家庭院都找 不着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着左边,道:“如果你是在找门,庭院的门在那里。”

  她略略犹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确定没骗她后,她气喘吁吁往那里冲去。

  这简直的莫名其妙,他想着,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她像无头苍蝇钻来钻去,亏着她一身好体力,让他差点以为她对迷路很有兴致。他不时好心为她指点 方向,同时与她保持距离,看她到底在玩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

  当她循着丝竹之音跑上曲廊时,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所经之地,没有任何 藏头藏尾的谋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图自己利益,一手导出这一出戏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他正推敲时,她已奔到廊道尽头,乐厅就在眼前。她倚着廊柱揪着衣服小口小口喘着气。

  她挑眉。原来这良家闺女她练过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难道她当戚遇明是小娃儿,会被她这忽然的良家闺女样儿骗了?

  她回头看他还在,芙蓉面上露出无比惊恐,还是那个蛋型嘴。

  也许,他下回有机会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闺女小嘴张这么大会吓坏人,仿得还不够真。再者,她画 眉过锐,实在……不衬她此刻的惊慌小兔样。

  他看着她拉扯着裙摆饰赤足,举止娴雅上前询问那些颤抖的婢女——

  “请问,白起在哪儿?”

  他双臂还胸,做旁观状。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乐厅里,为何还要装作不知,仍是配合答着:“白公子正在厅里。”

  她的头微微探进厅里,就再不拔不出来了。

  他见她后脑勺连晃一下都没有,似乎非常专注地看着乐厅里奢华的景象。

  厅里金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该是轮到崔府家乐在赛舞,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他徐步走到她身边,往内看去,果然是她的家乐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满脸惊奇状。

  “白起不就在那吗?”他指往左边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么?出了问题,竟能让你学起乡巴佬?”

  舜华闻言。满脸通红,一抬头见是他,极力掩饰表情退后几步,对着一旁婢女道:“请你通知白起公 子,说是舜华已然清醒,身子无恙,请他出来一见。”依她推算,这户人家里应有名医,白起大哥才带 她来就医吧。

  尉迟恭皱起眉头。“你不进去?”

  舜华瞄瞄他,温声道:“小女子不便入内。尉迟公子不进去么?”大有他这个奸人进去,她在外就能 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声道:“你这个良家闺女倒是装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与男子共宴,平 民女子则否。你这是在学伊人吗?”

  “……”《京城四季》里提到过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儿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阶层。但,也正因 戚遇明是名门富户出身,伊人因此随他走入上层{已过滤}。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后、古老的名门金商出身,虽然现时已无金商,北瑭富商由低为高依序是小富家、 富家、小富户、富户,名门富户,她这个絮氏算是最低阶的小富家,但,与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应该 稍稍有价值一点,尉迟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吗?

  她犹豫一会儿,错失为絮氏出头的机会,听得他对着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连壁叫出来。”他又转向她,道:“你不想进去吗?戚遇明跟伊人就在里头啊。”他指着右边 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对男女看去。

  “原来……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吗?果然天生一对啊……”

  那声音,简直是在赞哎,像一个临终人终于获知最后一件重大秘辛,满意了、甘心了、得偿所愿了, 可以升天了。

  他轻感诡异,望往她的美目。她眸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个三姑六婆住在那里面交头接耳。

  他抚着额角,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阁阁眼,轻压压眼尾,确认自己没有被{已过滤}所迷惑。

  “当家!”十八、十九岁面红齿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见舜华先是一呆,而后又看看尉迟恭,立即机 灵地朝他做一大礼以示歉意。

  “别叫她当家,现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声道:“连壁,你下的好药啊。”

  连壁厚颜笑道:

  “尉迟少,我当家本着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里喜欢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欢喜 吗?”

  尉迟恭冷冷扫过他一眼,连壁立时闭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华伸长细白的耳朵。

  尉迟恭指着她,道:“带回你的当家……这位平民姑娘撞上头,晕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带她回座吧。 ”

  “……里头真有小女子舜华的位子?”

  连壁早已习惯当家百变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绝对要当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眯眯地,马上领 路。“的确有小姐位子的。”

  她迟疑一会儿,小心地跟着进去。

  尉迟恭尾随在后。她不时拉着裙摆,学个乡巴佬偷偷东张西望,但,他不得不说,她行止高雅娴静, 少了几分霸气,多点含蓄,越发地像大家闺秀了。

  他顺着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这有什么稀奇的?她的眼里都装满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迟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乐厅右边席上的男女,再转向左边白起这席。

  白起不动声色。

  舜华拎着裙摆,试着挤到小桌后与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着痕迹将她抵与席外,微笑道:

  “舜华,我敬你吧。”

  “敬我?”

  连壁赶忙走过来,差婢女送来温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时钟鸣鼎食重现,我有幸与会,这酒是该敬的。”

  果然是钟鸣鼎食!舜华方才进厅时就发现宴会坐席依北瑭古礼,坐席无椅,仅有小食案,宴乐歌舞, 简化过的钟鸣鼎食,与白起哥说的一年前崔舜华重现古食一般模样。

  她接过温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难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让她喝白 粥,不准吃重口味的食物与酒,这次……

  她稍稍往他头凑一凑。“哥……我找不着鞋。现下是赤脚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会儿,没往下瞄,又听得她诧异道:

  “我病着的这些时刻,你已经把嫂子娶回家了吗?”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没有金红线。

  金红绣线除了在提亲时用外,知道成亲洞房前,都会保持这样的金红在袖边,以示此人已有婚约,北 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着一般华丽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阵子了,吗?这么快就把柳家姐姐娶 回白府?

  白起往尉迟恭看去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只在额面比个手势,示意她撞上头,一时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这,别跟咱们抢,连壁,带她回座。”尉迟恭道。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8:57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啊一声,看着白起。白起默不作声,她一头雾水地被连壁请着走了。她喃道:“这里的夜宴跟哥一 年前说的一模一样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归来细细说与她听,听得她口水直流,连白粥都喝不下去 了。

  连壁笑着:“哥?这是可深奥了。小姐要认兄长,放眼北瑭,还真没敢有几人有这地位能承下。在北 瑭里,这种夜宴虽然已经简化许多了,但只有咱们当家敢做,一年前?谁敢?小姐,你位子在这呢。”

  “……这是主位吧?我坐在这里?”她错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给她一点暗示啊。

  稍远的白起与尉迟恭听见她的疑问。白起撩过袍摆坐下,问道:“又在搞什么鬼?”

  尉迟恭暂时盘腿坐在他身边,袍摆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头了,一时搞不清自己是谁 ,也可能在作戏。”

  白起应了一声,对此显然没有太大兴趣。

  尉迟恭又道:“方才她主动提起絮氏之后……”

  白起手下一顿,看向他。

  尉迟恭道:“说不得等她清醒后,过两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点吧。”

  白起皱起眉头,嘴里答道:“多谢。”他心里略有歉意,先前他见尉迟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 那女人动的手脚,他不打算插手,与她保持距离,才是保已得万全之策。

  他见尉迟恭抚着额角,似有头痛症状,便道:“要不舒服,就找个理由走了吧。”

  “这里的熏香过重令人头痛,不碍事。”

  白起闻言,调整呼息。尉迟恭确实染上一些香味,不难闻当过浓,他寻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 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华长病着,房内时常有药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种出了南临的香叶,但味道 毕竟不如这种刻意制造的香气浓郁,无法彻底掩去房里药味。

  他又望向尉迟恭。尉迟恭没有离去,正是因为对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从商富户的税李,伊人日日 跟着戚遇明,难得有一日得见,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对姑娘笑一笑,说不得,情势逆转。”白起说道。

  “白兄有见地。”尉迟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总会拉着他说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话,但这种话他也不会对其他人说。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个没有势力的孤女,对丈夫完全没有助益,戚遇明与尉迟恭暂时瞎了眼去风花 雪月,他就做个旁观者吧。

  “请问……此地主人是?”主桌那头有传来断断续续的问语。

  尉迟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经不惊讶她的坐姿端庄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桌上牛羊肉, 那极力掩饰垂涎的样子实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让他以为坐在那里的女子许久没有食肉了。

  此时,连壁笑着配合她的游戏,答道:

  “此地主人是崔家舜华啊,我家主人名动京城,小姐没听过吗?”

  “……崔舜华?”她迅速瞪向连壁。

  连壁嘴角还是笑着,面不改色回避她的目光,道:

  “对了,小姐,该是判定胜负的时候了。”

  “胜负?”

  “今日小结请教坊派出舞人乐师,与府里的十二色拼舞乐。你下令要是府里十二色输了,就要砍去他 们的手脚筋,让他们一生不得弹乐跳舞呢。”连壁笑着说,击掌两声,场中舞乐借停。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道:“不……我没说过这种话……”

  “是是,是连壁说错。是主子说的,与小姐无关。”连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银盘,盘上锦 巾间正是闪亮亮的匕首。

  舜华瞪着匕首,随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视若无睹,独酌他的酒。

  尉迟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极。

  她又略略扫过其他来访的贵族富户,不是与白起哥、尉迟恭一般,就是抱着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着 ,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里据说刚直的戚遇明,他眉头紧缩却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边的伊人正求情地看 着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连壁问着。

  “当家饶命!”伶人尽数跪地。

  事已到此,舜华再迟钝,也知其中必有问题。从今晚她醒后,处处觉得不对劲,不只像个强壮的北瑭 女人跑来跑去没有睡倒在地,连白起哥都视她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许吃清粥淡菜,哪来过这种夜宴 吃牛吃羊,桌上满满精心调过的重味酱料全是白起哥不准她碰的。

  今日众人神色皆惧她三分,她不以为絮氏在现时北瑭有任何影响力,更甚者……她隐隐觉得自己还在 做梦,梦中是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从春燕一路梦到现在吗?

  还是……庄周晓梦迷蝴蝶,现在她是庄周,还是蝶?

  “小姐?”连壁见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轻喊着。

  连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里早看过,就是那个被崔舜华看中送入宫阉的孩子。一个被宫阉的人,怎 会笑得如此没有心机?这真是在梦里吧?

  但怎么连他也入她梦里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轻轻拿起,凑到眼前。

  一双风采流转夺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带着锐气。

  一张绝色芙蓉面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谁啊?”她沙哑地自问。

  “你还会是谁?你是崔舜华啊。”清冽的男声自白起那桌响起。

  舜华怔怔看着尉迟恭自几案后大步迈来,长身玉立有意无意挡在跪伏地上的舞人乐师面前,他朝连璧道 :“去取镜来。”

  连璧赶紧拿过镜子,尉迟恭还不及接过,舜华起身要抢,跪久的双腿一时发麻,踉跄几步,幸得尉迟恭 及时攥住她肩头稳住。

  舜华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抢过镜子,对镜而照。

  晴天霹雳击中她的心口。

  这……这是谁啊!

  哐啷一声,铜镜碎在地上。

  周庄小梦迷蝴蝶,她是周庄还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华,那,以前那个絮氏舜华呢?

  那个絮氏舜华又是谁?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9:08 | 显示全部楼层
  半个月后——

  崔府大门缓缓开启,崔家唯一的当家抱着沉重的木盒,略略东张西望走出来,当她对上在轿子旁笑嘻嘻 的连璧时,心跳漏了一拍,又见恭送她出府的仆役排排站,她心头苦着,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钻入轿里 。

  “起轿吧。”她道。

  连璧放下轿帘,应了声,对着轿夫道:“去白府,走大宝街那条。”

  轿身一起,微微晃着,舜华紧紧抱着木盒,宁愿丢名也绝对不随便把怀里盒子抛弃……不不,命不是她 的,多少还是要保重些。

  她低头看见自己为了抱紧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泪。崔舜华干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 人的衣袖偏窄,哪会露臂,现在她动不动就露上一露……

  随轿步行的连璧三不五时瞟进轿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让自己看起来……嚣张大气些。这些天她已经 够不像崔舜华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崔舜华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明明是崔舜华的面皮,明明是崔舜华的身躯,但,她确实不是这位崔家舜华小姐。她连连躺在床上三天 ,试着由蝴蝶变回周庄去,可是不管醒来几次,她都还是那个梦里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么?”她喃喃着。

  “当家,你问过许多次了,今年正是建熙三年春。”连璧靠近轿窗说着。

  舜华面色微微抽搐,道:“你耳朵真灵……”

  连璧笑了笑:“要灵才能随时服侍主子啊。”

  是啊,就是太灵了,她真怕哪天她一个不小心梦话被他发现。

  今年是建熙三年春,但……絮氏舜华病重失去意识的那一日是建熙四年春啊!

  这表示什么?

  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年前,而且无故成为崔舜华。至于一年后的絮氏舜华在化为春燕的那一刻,怕是已 经病死了吧。

  她始终不肯承认她病死,但,不彻底打醒自己,这个崔舜华的未来也危险了。

  她自认是个善念极重的好人,魂魄无辜侵占旁人的身躯,她内疚万分,巴不得马上还给崔舜华,可 是,要怎么还?

  她已经死了,崔舜华却活着,但不知魂魄何去,她要是直接上吊了事,万一又来个孤魂野鬼占了崔 舜华的身子不肯还,那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好几天,最终想出一个法子——先替崔舜华顶着,能顶几天是几天,了不起顶上个一年 ……等到一年后絮氏舜华的死期,她想,牛头马面应该会察觉她的异样来抓魂,到时候,她也会再死一 次吧?

  更或者,说不得白府的絮氏舜华根本没死,只是病重,魂魄暂离一年,到时她就能回去了。

  当然,这是往好处想。无论如何,她都不敢让人发现崔舜华体内的是一个无辜善良的大家闺秀,要不,万一被人订进棺木埋到地下深处,她就对崔舜华不起了。

  这么一想,多日的惊慌按下,暂且豁然开朗。不管一年后是死是活,首要任务是保住崔舜华的身躯 ,次要任务是不着痕迹寻觅崔舜华魂魄,最后……她想小小自私一下,让白府里的絮氏舜华在将走的一 年,过的舒服些、好过些。

  北瑭京城虽是四国的奢侈之都,但配香料的专门师傅甚少,白起为多病的她自商旅手上购买好几种 香料配方,让她房里药味不那么重。

  可是北瑭国土偏北,有些香料只在南方或者小国才有。白棋白手起家,是京城四大富没错,却不及 崔舜华天生的名门富户,他手头能力有限,所以,今日她没特地搜罗崔府的香料、配方等,打算以友好 之名赠礼拜访白起。

  她替崔家舜华保住一年身体,那她想崔舜华索取小小报偿也算合理吧。

  她想让白府里的絮氏舜华在最后日子享福些,顺道跟白起哥说清楚,盼他能好好寻一寻崔舜华的魂 魄,以及搞清楚为何她会落在崔舜华的身子里。如果方便,再找个懂术的道士看看需不需要在她身上贴 个符咒,以防万一她魂归西天,崔舜华的身子教别人占了。

  “当家,今日是春神日,恐怕要绕小路走。”连璧又凑到窗边笑着。

  舜华心一跳,眼巴巴的,连忙贴到窗口喜声道:“今天是春神节?”

  连璧暗吓一跳,不动声色地笑着:“是啊,今年戚大少办的,春神由伊人姑娘出马。依这走走停停 的路程,道白府时可顺道在白少那儿用午饭呢。”

  舜华脸一颤,瓜子脸的肉剧烈地抖了抖。在白府吃饭不就等于跟以前那样?她心里发苦,又见连璧 眼底抹过疑惑,她立即调整表情,冷笑一声:

  “白起家里的饭菜想来没什么好吃的,不如……不如快到他家时,在附近找管子果腹吧。”白府的 饭菜都淡,她老早就乏味了。崔舜华的胃甚好,可以塞牛塞鸡塞羊……这十几日她的胃塞得异常满意。 她怀疑这是老天送给絮氏之后最后的恩德,让她有一副好肠胃尝到人间美滋味。就是一点不太好,今早 穿衣时,腰间好像多了那么一点点的肥肉,但盼以后崔舜华回来后不要太怪她。

  连璧还在打量着她,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悦冷笑:

  “你在看什么?”

  他连忙笑道:“近日当家圆润些,本已无双绝色了,现时可变成天资仙容,要是戚大少瞧了,说不 得凡心一颤呢。”语毕,规规矩矩地收回目光。

  崔舜华见他没在看了,面色又是一跨。听说崔舜华行事跋扈,随心所欲,这几天她半夜搅镜练习狠 眉凶眼,虽然大功未成,但,基本上的冷笑她是会了,只是,都是千篇一律的冷笑。

  该耍狠时,她冷笑。

  该动怒时,她冷笑。

  该娇躯一震时,雷霆万怒到准备鞭人时,她还是冷笑。

  目前她只会用冷笑来充场面。对不起,崔小姐,我……天生是个好人,只懂得慈眉善目,我会努力 的。

  轿子一颤,忽地停顿下来。她回过神,凑到小窗一看,轿身进入巷间,对面也来了顶小轿。

  连璧啊一声,笑道:“春神日,到处都是凑热闹的百姓,行轿不便啊,我瞧巷子虽小,但两顶小轿 挤上一挤,勉勉强强还能通过,当家,你觉得这样妥当吗?”他回头看看舜华,嘴里求着她的意见。

  不必退巷,挤一挤能过当然好,舜华要应允,及时又想起崔舜华的嚣张,正考虑要不要搬出她那套 基本冷笑功,就见连璧跟她「眉来眼去」。

  这……既然连璧眼里有鬼,在跟她玩眼色,表示以前崔舜华也时常跟他这样,因此,她配合一下, 眉毛对他用力抖了抖,合力完成「眉来眼去」。至于这眉来眼去到底有什么用意,就请他自由诠释了。

  连璧有些傻眼,似是不太懂她剧烈抖眉下的真意,但他随即机灵点头,朝对面轿子喊道:“可以过 了,动作小心些,别撞轿了。”

  两顶小轿缓慢地插身而过,舜华往小窗外看去,正好对上对方的小窗,她隐约看见轿里是名女子。 当她收回目光时,忽听得一句——

  “小女子收下当家给的东西,已派人过去了。”

  那声音低微,要不是轿身错过,轿窗相对,舜华决计听不见,她本以为是对方自言自语,紧接着又 听见对方道:

  “多谢当家建言。当家随不求回报,但,若然事情办妥,他日当家需要小女子之处,请尽管说,只 要与他无关,小女子必尽力完成。”

  舜华立即明白这是早在崔舜华失魂前就有的安排。她不知这安排是什么,但她总不能砸了崔舜华的 锅,变半捂着嘴,来同一套招数——

  “嗯。”她含糊着。照旧,请对方自由诠释。

  轿子互相通过了,舜华想了想,及时往窗后看去,只见对方将窗帘放下,那一双雪白青葱,是年轻 小姐所有。

  她心跳漏了一拍,隐隐觉得崔舜华允对方的不是正经事,要不,在崔舜华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 那小姐怎还将自己遮的严实?分明是怕其他人察觉她俩有过会面……谁呢?

  舜华咬着唇瓣,寻思片刻,最后还是不去更动崔舜华的决定。她只是暂时顶一年,万万不可能冒充 崔舜华一生,此刻她变动了,难保将来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苦果由真正的崔舜华承受。

  “当家,前头有鞭炮声,恐怕春神正经过这条街,不如先到尉迟茶楼吃顿小食吧。”

  “你看着办吧。”她心不在焉地答着。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9:19 | 显示全部楼层
  鞭炮声越发地吵人,连璧领着轿夫往尉迟家茶楼而去,一路上,人群拥挤,如果不是轿子有崔家标 示逼人一路让道,早就叫凑热闹的百姓给推挤了。

  这种百姓自动让道的事,舜华还是第一次遇见,也见识到崔舜华家大业大……也许真正理由是恶名 在外。她秀脸微红,在轿里当个标准的缩头乌龟,不敢再打量这条闹街。

  轿子转入茶楼后庭停下。舜华紧紧抱着木盒出轿,惹来连璧暗自注目。

  她抱着沉甸甸地,背都驼了,也没叫他接过,完全没有往日的潇洒,要不是他知道里头只是各类香 料,他真要以为那盒里氏御赐的免死金牌。

  他与掌管说完后,殷勤地领着她上楼。他笑:“当家,每年春神都会经过这条街,这间茶楼视野最 佳……戚大少每年都在这里呢。”

  舜华暗地又垮脸了。怎么尉迟恭跟连璧都以为崔舜华迷恋戚遇明呢?现在是怎样?她真要代崔舜华 假装迷恋一下戚家大少吗?

  连璧再道:“药是要长期服用的,既然那位小姐听从当家的意见,以后药不够她再来求,连璧是否 要主动给她呢?”

  舜华先是一怔,而后见他眼神,立即明白他说的那位小姐就是在轿里姑娘。她直觉问道:“这药, 是救人的么?”

  连璧居高临下回头看她一眼,因为他背着光,舜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笑嘻嘻道:“这药正 是那位小姐的救命仙丹呢。”

  “既然如此,你看着办吧。”

  “那连璧到时就自动拿药了。”他不经意地说着。

  舜华应了一声。反正那救命仙丹在哪儿她也不知道,还不如交给连璧呢。

  行到二楼,有人正要下楼,一见连璧,笑道:

  “哟,这不是连宫里公公都当不上的阉人连璧吗?你也来看春神,祈求春神赐福吗?怎么没去巴着 崔舜华那女人的大腿呢?”

  连璧咧嘴一笑,微微侧开身子,露出二、三阶梯下的舜华。那人一见崔舜华,面色大变,抖了抖嘴 ,哑声说道:

  “崔当家,我……我以为你还在养病……我……我……”

  “病?”舜华轻声道,“我生病了吗?好像吧。现在我一见到你就头痛,你道,这该怎么办才好? ”

  那人叫道:“崔当家马上会好马上会好!”他收起折扇,仓皇奔下楼,与她插身而过时,简直避她 如蛇蝎。

  她视线一直追寻着那人,直到连璧笑道:

  “主子,那种小富人家,你约是记不清了吧?”

  “嗯。”完全没有印象。

  “他是南门小富户陶家公子啊。”

  舜华回头看向连璧,他依旧是笑容可掬地领她上楼。她深深地看他背影一眼,有点冷地抱紧怀里木 盒。小时候亲亲爹爹总是告诫她,药对付一个人,必要先知道他的名字,接着就会把徐直徐达徐回…… 总之是徐家历代所有人都背上痛骂一番。

  现在,连璧正在做同样的事。

  她很清楚崔舜华不是一个好人,但实际遇上时,她心里震撼难以言喻。会把一个完整的人送去阉割 ,还让他曝光在京城里,人人皆知他的长相,这简直……除非离京,否则他只能在崔舜华身边求的生机 。

  崔舜华怎么会不知?她怎会不知?

  “……茶楼一、二楼都是富商公子们订下的,三楼戚大少每年都会与伊人姑娘共商春神,今年伊人 姑娘当春神,眼下三楼该只有戚大少……咦,尉迟当家也在。”连璧讶道,连忙退到一侧,让舜华上了 三楼。

  尉迟恭本坐在床边看着街头闹景,听见连璧声音,回头一看,见是崔舜华,清冷沉静的面容不变。

  戚遇明也是不冷不热道:“舜华也是来看春神的么?那就一块看吧。”

  “多谢了。”她笑,她也想坐在窗边位子看闹景,但正巧两位大少占据靠窗的最佳好位,她犹豫一 下下,选择尉迟身边的凳子坐下,试着伸长脖子往窗口看去,尚能一览无遗,非常好。

  小时候亲亲爹爹让她坐在他肩上,假装她是小春神绕府一周过干瘾。春神都是各家富户挑出自家最 美丽的姑娘,伊人会出现不意外,去年是白府,白起哥连对她都提都没有,她事后才知他是另外雇请美 姑娘扮春神,那时她多遗憾,虽然她知道自己与这种体力活无缘,但好歹也要问问她这个小美女啊。

  连璧上前朝戚遇明道:

  “我家主子这半个月来生了一场病,这日才好些呢。”

  戚遇明看她一眼,道:“好些便好。”

  崔舜华还满惹人嫌的,她想。她看见桌上摆在各人面前的小碟茶食,嘴角快活地翘起,她朝尉迟恭 道:

  “尉迟当家还没用过吧?”

  “没有。”

  “那介意分我一块吗?”

  尉迟恭与戚遇明同时看向她,前者慢吞吞点头。“请随意。”

  她马上拿了一块如意豆沙糕塞进嘴里。软软香香,入口即溶,果然美味可口呢!

  尉迟恭去白府拜访带的点心,八成就是出自这间茶楼。那日絮氏舜华临终看见却无缘偷吃的点心, 就是这道如意豆沙糕,如今也算圆了心愿。再拿一块,一口满足地吞下。可以毫无怨恨地升天了,她想 。

  果然是好肠胃!吃再多也不会闹疼,在吃一块再吃一块……她脸颊鼓鼓,伸手到最后一块如意糕时 ,注意到异常的静默。她瞟了戚遇明一眼,再转到右边的尉迟恭,仍是千年不悔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 才道:

  “病一好,胃口也不错了。”她玉白手指颤了颤,想再沾粘小碟里的屑,但众目睽睽,她想还是稍 稍克制些比较安全。

  “舜华可会再要那些舞人乐师的手脚?”戚遇明忽问。

  “舞人?喔,我行事向来说一不二,既然当日不要了,也没有事后追回的必要。”开玩笑,她要这 么多手脚做什么当千手观音吗?吓都吓死她了。她再补一句:“不过,以后别的事惹火我,那又另当别 论了。”

  戚遇明微地皱皱眉,而后又舒开。

  “你肯放过那些舞人乐师,也算是小有改进了,盼你以后能修正作为,别再伤人了。”

  “……”口气好像白起哥以前的老师傅。崔舜华真的喜欢这种男人吗?

  街上鞭炮连连遂响,有人喊着“春神来了”,舜华连忙奔到窗前抢到最佳位子。戚遇明、尉迟恭来 到她的左右,她心一跳,瞄瞄左边的戚家大少,再看看右边的尉迟恭,她故意回到桌前喝了口茶,再绕 到尉迟恭的另一侧。

  对不起,白起哥的大家闺秀教育非常成功,她与戚遇明实在不熟,站这么近,很诡异啊。

  “过去点,别挡我视线。”她低声对尉迟恭道。

  尉迟恭淡淡看她一眼,往戚遇明那里靠了些。

  舜华仍是紧紧抱着木盒,观着身边的男子,忽问道:“尉迟,这间茶楼是你名下的,挺好吃的,以 后我天天专程来拿,你可会叫人下毒?”

  她的声音略略低了些,尉迟恭思绪一顿,再一次微侧脸,往她看去。

  她个儿高挑,色艳桃李,本该是北国佳人,奈何眉间生戾,男子看久不免生腻。他见她半垂着眸, 故作不经意,耳朵却伸的长长,等着他的答复——这么没有技巧的劣等套问手法,他还是第一次自她身 上看见。

  这么说来,这半个月来传他高烧不退,略略损了点脑子的谣言似乎有那么点可信。他寻思片刻,不 知她问题下的用意,淡声道:

  “我再怎么厌恶一个人,也不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人。”

  “白起喜欢这件茶楼的茶食么?”她追问。

  “你去问他吧,他吃什么我怎么知道。”

  “那你呢?你喜欢吃甜食吗?”

  “不喜。”

  那还时常带点心去白府?他意欲为何?舜华又追问:

  “絮氏舜华是个美女,你总知道吧?”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清楚。”一顿,他反套道:“你见过?”

  “……没有,不过我听说她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而且是北瑭第一美人呢。”舜华鼻子翘的高高地 ,非常骄傲。

  尉迟恭目光又被她勾去。这女人……真是伤了脑子吧?

  “你要是来拜访我,会带这件茶食吗?”

  这么无聊的话他居然有耐心回答:“不会。”

  “那你去拜访白起呢?就会带着这件茶食了吗?”

  “白起并非足不出户,也不住在其它城镇。他就住在三条街外,我特地带茶食过去看他有什么意义 ?”

  舜华心一跳。足不出户是絮氏舜华,他……果然是去看她的吗?他是怎么识得她的?

  街上的春神队伍已入他们视野内,尉迟恭立即看向白马上的伊人,她穿着绣满春花的大红羽衣,似 是春神非临。忽地,他听见有人由衷赞美着——

  “真美啊,好像仙女下凡呢!”

  他瞟向那个已把头伸出窗外的崔舜华。

  她察觉他的注目,站直身子,咳了一声,改口:“哼,不过尔尔。”

  “你不是自称与她情同姐妹吗?”他双臂环胸,看着骏马上的可人儿,没再看向舜华。

  “……”情同姐妹吗?她不知道啊,冒充崔舜华太难了,如果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一定要投书给《 京城四季》幕后金主,先写个崔家舜华生平史让她研读一番。

  “你这么注意絮氏舜华是有什么目的?”

  “……我拜访北瑭第一绝色佳人不成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划花一个女人的脸,对你来说很有乐子吗?”

  舜华手一抖,差点落了木盒。原来崔舜华划花过女人的脸吗?她嘴角抽搐,打死她也动不了那个手 啊!

  “我、我的事由得你管吗?就算我想划花一百个女人的脸,也没人敢管,嘿、嘿嘿!”她特地加了 两声邪笑。她练很久的,本来不想拿出来招摇,但,显然崔舜华比她想象中还要坏,如果不搬它出来辅 助一下,她怕迟早被人看穿她是一个品德兼优的好姑娘。

  尉迟恭古怪地看她一眼。

  戚遇明终于转过头看她。

  正端花篮上来的连璧也面露异色地看她一眼。

  “……”她好想掩面逃离此处。她咬牙切齿:“看、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

  连璧上前,笑道:“当家是天下无双的顶尖美人儿,这谁都知道的。掌柜给小的一篮子花,当家要 吗?”

  “好……”她面露喜色,接着,一顿,她边练级极快,下巴抬高,不耐烦到:“不必,这种幼稚的 把戏就别找我了。”她觉得好累啊!真要顶崔舜华一年吗?她怕熬不过几天就被人察觉她是絮氏舜华, 拿她去火焚啊!

  她死死抱着她的木盒,只盼晚些去白府时,白起哥会相信她就是舜华。她一个人实在憋不住会发疯 。

  满衣春色的春神眼见就要经过茶楼前了。她频频瞄着尉迟恭与戚遇明,心跳加快,担心地看向那笑 容满面的伊人姑娘。

  伊人仿佛料到戚遇明就在酒楼上守候着她,朝这方向甜甜笑着。

  舜华偷看身侧两位男子,居然连尉迟恭这种性冷的人都专注地看着伊人……哎呀,可千万别乐极生 悲《京城四季》第一级就提到此次迎春神,扮演春神的伊人姑娘会遭到……

  怎么她俩还没察觉呢?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书上写着这两人都在场发现了……再拖下去会不会救 不着?她稍稍犹豫,靠向尉迟恭,轻声道:

  “嘿嘿,要小心啊……人多,马是很容易出事的……”

  尉迟恭一怔,望向伊人身下的那匹马。马是选过的温驯母马,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人群太拥塞,拿着 菜刀沾喜气的屠夫俯跌向前,刀砍上马臀……

  尉迟恭大喝:“戚兄!马!”

  戚遇明闻言,心知出事,与尉迟恭双双借力跃出窗口。两人本是要将伊人抱离马匹,但尉迟恭见他 与自己同一心思,于是临时改变方向,拉住缰绳,极力稳住受伤的马匹乱踏,伤到无辜百姓。

  “不要啊!”舜华惨声大叫。

  这一切,全照《京城四季》第一级所写,马匹意外遭砍,戚遇明急救佳人,舜华亲眼见证。但尉迟 恭也跃出窗时,与她太过接近,她被弹开几步,一时站不稳,怀里的锦盒就这么被抛出窗外。

  她惊得的扑前,想要捞回它——几天没日没夜的收集啊!有些香料只有崔家有,而且就只有那么一 点,她全带来要送给白府的自己!再到其他国家收购至少也要一年半载,白府的舜华不可能等到了!

  她半身几乎探出窗外,拼命想要捞回木盒。但木盒在空中打开,里头满满的各式香料、配方,甚至 是珍贵小香囊尽数散在空中。

  浓浓的香气四溢……

  她苦命的舜华啊……

  背后猛地受到袭击,疑似有物不小心撞上她,她已经半身顷出窗了;这一撞,重心遂失,撞得她飞 出窗外。

  风声咧咧,刮着她脸颊好痛,宽袖乱飞,她简直在腾云驾雾了,她的命没有这么惨吧!已经死过一 回,难道第二次要她摔成豆腐?

  她吓到顾不得维持崔舜华的形象,凄惨大叫:“救命啊!”她双手拼命在空中舞动,整个人扑向抱 头鼠窜的人群。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看见戚遇明正抱着伊人闪到一旁躲她。没人性了!

  她摔落的方向正是尉迟恭附近,他面若寒霜,眼里淬着冷火,正直直望着她,似在恼她枉顾人命, 居然买凶伤马。

  不不,不干她的事啊!她只是在《京城四季》里看见这桥段,好心地提一提啊!别因为这样就不救 她!她真的会摔成豆腐渣,那还不如之前就让老天收了她,至少那时她是平静地走!

  她脑中一片混乱,絮氏舜华的生平在她脑中一一闪过,她双眼紧闭,噙着满眼泪花,破桑大喊:

  “救命啊——尉迟——大爷——”

  似乎有东西缠上她的腰拉扯,促使她临时变动方向,她本以为是自己快吓死的错觉,但紧跟着,她 用力撞上一具结实的肉体。

  这一次她反应很快,手脚并用紧紧抱住对方。恩人啊,有品位啊!她做牛做马都不能报完这天大的 恩啊!舜华不必张眼也知道救命恩人是谁,因为马鼻子直蹭着她的头顶在喷气。

  “下去。”他道。

  她微颤地张开泪眼,果然救她的是有人性的尉迟恭。他瞟她一眼,眼底也没有什么救她后的狂喜, 有的只是淡漠平静,可见崔舜华为人真不怎么能看,八成他怀着救成也好,没救也已经尽力的心态。

  舜华乖乖跳下地,但双腿还在发软,要不是尉迟恭又拉她一把,她想,她会对着这匹受伤的马儿五 体投地行大跪之礼。

  这真是太刺激了,比过去十九年絮氏舜华的生活还要刺激……她心脏无法负荷,所以,拜托,老天 慈悲点吧,她不想占据脆的身体,她愿意替崔舜华顶一顶,直到崔舜华找到回路回来。看在她天性善良 的份上,别再让她成为豆腐渣的机会了。

  “既然知道生死攸关的恐惧,以后别再买凶伤马。”他冷声道。

  她才没买凶伤马呢!舜华想澄清,又听得他忽问:

  “谁推你下来的?”

  她一怔。“推?不、不是吧……”下意识地往尉迟茶楼看去。

  连璧自茶楼里奔出来,喊道:

  “当家没事吧!”面上七分恐惧,仿佛怕她一个不幸,他在北瑭京城再也没有靠山了。

  舜华见他平日笑容全部敛去。是啊,崔舜华一死,连璧是阉人之身,除非他到乡间隐姓埋名,否则 不会有好下场,还不如保住崔舜华还有荣华可享。

  所以,推……不是吧……不是吧……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白府。

  “等等……崔当家,请等等……”管事直追,同时纳闷为何这位首次来访的京城女魔头,连迷路也 没有,这么一路直顺到舜华小姐的闺房。

  “行了,我自己去找絮氏舜华吧!”

  “可是……”

  舜华回到自己家中,简直是像鱼儿终于归水,她特地将连璧留在白府外,就是要跟白起哥大诉苦水 。

  她心里压力好大啊。她好害怕有人认出她不是崔舜华,好怕她不小心毁了崔舜华的身子,更怕有人 想害死她……她只能找白起哥了。

  只要白起哥信了她,重担就能分了大半出去,她就不必害怕到夜夜都不敢在崔府里睡觉了。

  当她一时院子,就听见白起哥在房里的声音道:“这春神有什么好瞧的?不就是一个女人么?”

  “哥,你真是太没情调了。这个女人,一生就这么一次,是北瑭京城所有百姓心目中唯一的春神。 如果我见了她,也是要拜一拜、摸一摸的。”

  舜华听见这再耳熟不过的女声,美目顿时湿了。

  絮氏舜华此刻心里所想,院里的她很清楚。她在想,不病的时间愈来愈多,只是体弱点,等她再好 一些,轮到白家请春神时,她也有这个机会可以当一回春神赐福给大家,只是,这种孩子气的梦想是不 好意思跟白起哥说的。

  她一直以为她会好的。

  她还记得,就是这一年开始,她本来都叫白起哥的,但她从七儿那里得知白起哥与柳家小姐走得近 ,她就改口叫哥了。

  白起哥三字,是不同姓的男女在叫的。她改叫一声哥,是在暗示他,其实他们早就情若兄妹了,是 自家人了。那么,不管白起哥愿不愿意完成亲亲爹爹娶她的承诺,都无损他们已经是亲人的事实,不是 吗?

  其实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为大家闺秀,但她骨子里还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个还没长大 ,尚需旁人为她撑天的姑娘都不算夸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况 多了个嫂子,家人多一个,不也很好?白起哥该想透了才会去提亲,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终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亲。然后呢?

  家有死人多秽气,是不是又会拖住他的婚事?

  闺房里一阵安静。接着,她看见白起推门而出,举止轻静,身后跟着仆人,显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 步去叫白起。

  舜华怔怔看着他,眼里起了薄薄雾气,一时之间只觉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问道:“舜华,你到我这儿有什么事?”那声音稍微轻了些,怕惊动房 里的人。

  舜华见他面色不怎么好看,低声道:“哥……”

  白起皱皱眉头。“你叫我什么?”

  舜华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张望,用她生平最“凌厉”的眼神逼退他身边的仆役几步,然 后自己补上仆役的位子,要与他说一说私密语。

  哪知白起哥有礼地退了两步,与她保持距离。

  她一急,低声喊道:“哥,我就是房里的舜……”话语突然消失地唇边,她始终察觉到白起看她时 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有着强烈的防备。

  为什么防她?

  同样是叫舜华,但在他嘴里喊出,怎么就有了远近亲疏之别?

  对啊,此时在他眼里她尚是崔舜华,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华后,就能像往常一般是 好兄妹了,还能替她掩饰掩饰……

  掩饰什么?

  替她掩饰她不是真正的崔舜华,等到一年后,白起哥送房里的那个舜华走,再送她这个舜华走?

  她心里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来。

  不,白起哥不会送她这个舜华走。

  这些年,他俩见面的时间不多,他总是在外忙着,可是,她知道白起会惦着她,他是会为了白家商 行与人结亲违背亲亲爹爹的遗愿,可是,只要他有办法,他也会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华。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听得他道:“你是房里的什么?”

  她能说么?谁不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可是崔舜华何辜?为了她活下去的私欲, 害死无辜的崔舜华,她一辈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间染上不耐,明显有送客的意图了。

  舜华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写的配方。

  “哥……白兄,这是小妹府里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尽管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从大魏 南临购来。”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张。“这张配方里的香料难寻,它珍贵在夏日冷香令人心灵平静, 不如将来你成亲时送给夫人,其它配方就给妹妹吧。”反正其它配法都能掩去药味,絮氏舜华都会喜欢 的,那张尊贵点的,就送给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还不盛行这种东西,但她想,连她这种没有什么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着这些香料,柳家 姐姐应该也喜欢才是。

  她印象里,的确是这一年她身边的香囊、薰笼多了起来,里头就是没有这份要送给柳家千金的香味 ,想来白起哥会将这配方转送柳家千金,那她这小姑也算是尽点心力了。

  她心里微地苦笑。老天对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注定是在一年后走,她旁人多些好处,能藉着他 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对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会儿,才接过这些配方。

  她暗松口气,更加庆幸自己没有告诉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华一个人情, 但,他还是为了絮氏舜华收下了,光冲着这一点,她就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不能让白起哥永远替她撑着天。就算是报答他这些年的照顾也好,她也不能让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声道:

  “我本是要带着一些香料过来,可惜方才散在街上。这配方是我凭印象写出,也许有一、二味出了 错,到时要烦白兄找个师傅配一配才准。”

  他应了一声,又盯着配方良久,才抬起眸看她。

  “你写的?”

  这眼神充满狐疑,让她有点心虚。她问:“是啊,怎了?”

  “……没什么。”

  她强作满面笑容,依依不舍地看了房门一眼。

  “你这番人情,我定会记下。”白起淡淡道:“只要不做伤天害人之事,我可以为你代办一件事。 ”

  “嘿嘿,我就爱做伤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没法报答了。”她邪邪笑上两声,觉得自己对邪气的笑愈 来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两眼,叫来管事。“亲自送崔当家出门。”

  她摸摸鼻子,再偷看寝房一眼,袍袖一挥,负手跟着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头看着配方。他寻思片刻,又轻轻推门而入,回到舜华寝房里。

  他没惊动已经睡着的舜华,七儿想上来服侍,他摆摆手,走到书柜前随意取下一本书。书里有舜华 偶尔记下的字句,他再摊开配方,一比对,字迹真有八、九分想像。

  以前他没有注意过崔舜华的字迹,刚乍看之下,真以为是舜华写的。

  “哥?”舜华翻了个身,替她盖妥棉被。微地弯身之际,忽地瞥见她一头柔软又蓬松的长青丝。

  北瑭气候偏冷,日日沐浴极易风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与她爹以为她之 所以体弱多病,是因为她爱沐浴以致风邪缠上她,她爹疼她,什么都依着她,但他不会,便强制她禁澡 ,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晒干的梅子没气没力直喊臭,还不如她天天沐浴时精神些呢。

  因此她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来,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这天天沐浴的习惯,但在北 瑭京城他几乎没遇过像她一般爱沐浴洗发的人……

  崔舜华她……他思及方才崔舜华靠近他时,秀发柔软似瀑,与舜华倒有几分神似。以前,崔舜华就 是如此么?

  “舜华,笑两声。”他忽道。

  舜华本要睡去,听得他道,掩嘴笑着:

  “嘻嘻。”她本想露齿嘿嘿一笑,但她怕这是白起哥试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闺秀的奸计。

  他满意地笑了,眼里也暖了些,柔声道:

  “没事,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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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29:52 | 显示全部楼层
  薄暮残留的夕光将北瑭京城笼上一层光浑,已经迎过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显得有 些冷清寂静。

  宽轿路过时,尉迟恭正好倚在轿窗边,准备闭目养神,忽地,巷间树后地上一抹红裙摆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合目。

  那样的裙摆再眼熟不过,在北瑭里唯一穿西玄女装的也只有一个人。尉迟恭对此女素无好感,先前 在茶楼前救她,不过是仁义之道,见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缩在树后不知鬼崇什么,与他再无干系… …

  这里是白府的后门,显见她自茶楼劫后余生后,赶忙来见白起。白起对崔舜华向来是客气中带着疏 离,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门的富户,而这半名门还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 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宫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门富户深知絮氏的底儿。

  崔舜华自是明白白家底儿的。

  尉迟恭忽地张开俊目,喊道:“停轿。”

  轿子一停,与他共坐一轿的年轻族人转向他,微笑道:

  “当家莫不是见到什么,又想操劳一番了?”

  “小事一桩,我去去便返。”尉迟恭出轿,走回巷间。

  树后那抹朱红依旧未动,藉着风声,他听见“呜呜呜……”小猫似的哭声。他心里略讶,这哭声分 明来自树后,是他错认了么?崔舜华在哭?还是京城有另一个女人胆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虽然不太情愿,尉迟恭仍是毫不迟疑地绕到树后。

  树后的女子果然着朱红深衣,高挑的身子缩成一团,埋膝痛哭失声着。除非崔舜华是双胞胎,否则 眼下这姑娘,肯定是崔舜华没错。

  思及此,他心里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楼前他及时救命,这崔舜华明明双腿在打颤,居然还能连连跟他道谢,言语之间拿他 当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楼里的举手投足……半个月前那场夜晏开始,崔舜华就处处透着 异常——在还没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饶了崔家家乐,这实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会儿,她终于抹去眼泪,抬起脸,那眼儿全红,满面梨花带雨比我见犹怜更跃上一个 令人惊恐的层次。

  尉迟恭不曾看过女人爆哭成这样,但,她这哭法跟他见过的小孩满面糊着眼泪鼻涕没两样,他面色 不变,平静道:

  “连璧一直在白府大门等你。你要从后门走,也得连络他一声才行。”

  舜华泪眼傻傻望他,一时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觉应道:“好……”

  尉迟恭不着声色道:

  “今天的风,甚强,总是容易让人眼里进沙土。”

  “……嗯。”

  “白府门外强风本是无心之过,这也怪不着白起,是么?”

  “……嗯。”

  “天暗了,我叫连璧过来后门吧。”

  舜华见他面色不改,转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这里哭得天昏地暗简直丢光崔舜华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时,总是怀着无穷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北瑭最健康壮硕的姑娘,而现在, 明知一年后极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绝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原来,世上有了希 望,哪怕这希望随时会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如今,老天给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认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胆战心惊,无人可诉……连白起哥也 不能。她不能自私地连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担下来,这次崩溃大哭,就当情绪松一松,以后可要振作 起来,不能丢了絮氏的脸,舜华鼓励自己,乱抹着眼泪,模糊的目光落在尉迟恭背影上。

  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挡在家乐前转移她的注意,那时她尚未察觉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与戚遇明一 逞英雄之争,救上伊人姑娘对他必定有利,他偏临时控制马儿,不让马儿伤到人群,方才还替白起哥说 话呢……

  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忆絮氏舜华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间,其实她很期待他突如其来的拜访,那简直成了她生 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当时他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她该感激他的,不是么?

  她只来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时他还是处在痴恋佳人的配角阶段,可惜佳人一直无 意……

  她……除了等崔舜华回来外,可以让一个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华最后一年也不算白过… …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犹豫。

  与其自怨自艾过完这一年,不如让自己过得有意义点!

  舜华胡乱擦干眼泪,火速冲向轿子。

  尉迟恭才刚入轿坐下,对年轻族人道:

  “走了。”话才说完呢,就被柔软绵绵的娇躯冲撞。他的俊脸立时黑了,第一反应是稳住轿子,不 让身边的族人跌出轿外。

  鼻间全是乱七八槽的香气,想都不用想是谁在偷袭他。

  “干什么你?”他骂道,托住她的腰间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积极地凑过去,对他说:“尉迟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么?出去!”

  “我无条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盖住她的脸,想用力推开她,听得她说出这种话来,其实很想一个用力,直接让她颈 断人亡,少个祸害!无条件力挺他?不,崔舜华根本是为了戚遇明!还想再来害他么?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说:“我鼻水流出来了……”

  “噗。”有人笑了出声。

  舜华一回头,就见身旁有个陌生年轻人。他穿着北瑭常服,眼上蒙着浅黄长巾,她下意识做出反应 ——硬出越过尉迟恭,挤到他与轿身夹缝间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里还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喜与不熟的人共坐。

  尉迟恭面色微变,见她挤来挤去为自己争取空间,他终是稍稍挪点位子给她。

  “当家何时认识如此活泼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着,转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迟族 人。”

  蚩留?舜华不识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国土上敢拿明黄巾蒙眼的,她敢 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记得尉迟一族出身名门,家中几代出生神盲者,双眼看不见,但,第六感却出乎常人,甚至能代 北瑭陛下与上天沟通。

  入宫当神官者,需摒弃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为皇上做事……台面上规矩是如此, 但神官怎会不暗自为家族谋福呢?神官里,像他这样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将来能当上大神官的, 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与上天说话啊……不知道老天会不会偷偷跟他说,她是冒充的崔舜华?思及此,她下意识把自己 缩小,试图藏在尉迟恭的身侧,开始后悔上轿了。

  尉迟恭没察觉她的急速缩水,对蚩留低声道:

  “她是崔舜华,你不是识得么?”

  舜华耳朵长长,连忙补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声音你听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着微微一笑:“这话说得有趣。不知两位在玩什么把戏?崔家舜华小姐不喜有人 冒充,小姐出轿后莫再提此事。”语毕转向尉迟恭,不解为何平日照顾老小的当家,居然陪一个姑娘玩 这么危险的游戏。

  舜华闻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话不说抱头逃出轿外,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但她心知要真这 样做,那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力持平静,淡淡地说道:“神官没了眼力,耳力也差了么?我崔舜华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你竟说 我是冒充的,怎么?你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她内心流了一缸子的泪。对不起,神官大人,请不要记恨 ,不要回去诅咒我啊!

  尉迟恭对崔舜华这等说话态度早已习惯,只是这次她语气虚了不少。他没放在心上,只道:“她确 实是崔舜华。”

  蚩留闻言,停顿半天,绽出笑来。“是我失礼了,还盼崔当家见谅。”

  “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规矩,神官可以回家过上一夜,现时你也是要回尉迟家住 上一晚?”舜华试探问着。

  “我回府里与当家一块用饭,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听尉迟恭对轿夫吩咐绕到白府大门前连璧那儿,她连忙插嘴:

  “尉迟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话与你说。”

  他看着她。

  她泪珠尚盈于睫,但唇瓣一扬,嫣然一笑:

  “尉迟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来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却淡得跟无味清水一般,这是大 大不妥。这样吧,舜华就卖你个面子,上尉迟府住个两天,咱们琢磨琢磨,看看有什么好法子让你赢得 美人心。”她刻意低声说着,实在不想让他身边的神盲者听个仔细,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场。

  “……”清冷的脸庞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补上崔舜华式的邪笑。蓦然心情大好,有了积极过日子的动力,全得感谢 他啊!

  “……”尉迟恭嘴角抽动,抚上额角。这女霸王,装得跟个可爱的孩子一样做什么?

  年轻的神官虽看不见,听得那两声邪恶十足的笑声,不由自主也转向她这头,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声,再补强一下:“嘿嘿!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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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3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沐浴?”尉迟恭推开窗子,迎着刺骨寒风的春夜。她有病么?病得还不轻啊。“她要热水就 给她吧。”

  仆役立即领命。

  现时将要子时,名门富户的当家居然还在工作房里,亲自商研春税。本来被尉迟家请来的帐房先生 们一开始很不习惯,明明是这位当家将精通数字的他们挖来,却不肯信任他们,但这几年下来,他们从 当家少年共事到现在,慢慢发现这位当家只是习惯事必躬亲。

  在北瑭,要保全富贵与族人,并不是脚踏实地就能办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处在瞬息千变的 漩涡里,要让人得了见缝插针的机会,那真是一朝失势,万劫不复,最佳例证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 下一名,而且注定绝后呢。

  如今的北瑭,过着侈糜生活,少有人愿意重视他们这些精于数字的特性,当年少年尉迟恭将他们自 各处一一翻出来时,他们心里感激着,至今是心悦诚服着——他们心里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无味 的交情,其他名门富户只会等着抢食,绝无协助的可能,到那时,谁还会重用他们这些帐房?

  今年春税将至,这些老少帐房都已有心理准备,给它熬个七、八夜,至少,当家在场,他们就得打 起十二万精神应付。

  可是……

  “今儿个当家心不在焉,对吧?”青年帐房抱着数本帐册自梯而下,低声说着。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当春神的,当家自是念念不忘……”帐房们手里忙着,嘴上也凑 着趣。

  一名帐房翻着帐本,上前问道:

  “当家,上个月有三笔乡间百姓付不起赋税来卖地,咱们差人去看过了,那地实在不怎么地,若是当家 承下再让他们租回种田,实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帐房不以为然道:

  “让他们租回种田倒也罢,北瑭律法有定,乡间卖地亲戚间有优先权,他们仗着一表三千里,想将烂地 赖给当家,那地三年没种出什么好东西。前两天我听说,居然有乡间小地主携家带眷赖在戚府门前,说 着好听,是戚家低价买地换他们留在京城,其实是想一家子后半辈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来就是个挺正派的人啊……”几名帐房低声咕哝,同时往尉迟恭那儿望去,盼他别太正派 。

  尉迟恭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闲聊。这些事他早知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名门富户的当家也不是从天而 降平空继承这位子的,即使心软也有底线。四大家当家各有其执念,能在北瑭站稳脚步,绝不是心软正 派可以做到的。

  尉迟恭听得另外帐房道:

  “崔当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时,听乡间邻人抱屈,她看中一块好地,居然买通官府造假身分与地主扯上 关系,再用下三滥的方法胁迫地主低价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优先卖她。最后地主家破人亡…… 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该优惠人民,哪知让人钻着漏洞,这种下作黄子迟早遭报应的,当家还是别与她太 过亲近的好。”

  尉迟恭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此时仆役又入门悄语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寻思片刻,放下帐本,换上暗 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请各位先生多费些心血了。”

  诸位帐房立即放下手边事物,一一回礼,送他出门。

  尉迟恭负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着灯笼的仆役几乎是小跑步追着。

  “没先把孩子带开吗?”他问着。

  “小少爷们说当家曾允今天会请春神回府赐福的,所以……”

  尉迟恭微恼。他没忘此事,但伊人都受伤成那样,难不成要他架她回来?

  “小少爷们盼了一整天,以为崔家当家是春神,就闯入……当时崔当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 不敢……”

  尉迟恭容色顿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里飞扬。当他来到客房院子时,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 女忙道:“都在房里呢。”

  尉迟恭摆了摆手,直接走进院里,来到客房门前,忽然听见里头声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闹,他思量片刻, 绕过半面屋墙,来到窗前。

  窗子缝间透着明亮,他修长手指轻轻推动窗子,使其缝隙足以窥视里头的情况。他黑眸往内瞟去——

  “春神赐福!”

  “春神赐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来一次!”

  “……”他眼皮未眨,寻思着——如果他没记错,尉迟家都是男丁,除他与堂弟蚩留外,年轻一辈里只 剩四个男娃,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龄女娃娃?

  房里哪来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抚着额角。他确实没看错,那个崔舜华笑得跟小孩一样没心没肺,正在跟些稚龄娃娃玩孩子游戏!

  [那怎么可能是崔舜华?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觉比常人敏锐些,她没有崔舜华的戾气,声调也与留所知 的崔舜华不同。在留心里,无法将她与崔舜华有重叠……此处留本不该张扬,但无论如何,留不敢瞒当 家,大神官与我,曾跟崔舜华相处长达三个时辰,她的声音我怎会听不出来?若然此女真是崔舜华之身 ,其中民经改头换面过,当家不妨看她双臂,上头有留与大神官留下的长生咒文,要是双臂无物,崔舜 华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应是个孤魂……]

  尉迟恭忆起蚩留先前的密谈,再瞧她神采飞扬,琥珀色的瞳仁盈着清浅莹光,不含一丝杂质……哪来的 戾气……她以手一一抵着男娃儿们的头顶,兴奋地喊着春神赐福……崔舜华么?

  在北瑭京城里,谁会想到崔舜华会有这一幕的孩子气?不,绝不会有人。尉迟恭疑窦业生,徐徐闭上眼 。

  “春神姐姐,你赐福当家了没?“

  “唔,我想尉迟公子今儿个忙着救人,还来不及被赐福吧。”

  “姐姐,管事说当家很喜欢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欢咱们当家?”

  “唔……尉迟公子是个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欢他的。”

  尉迟恭嘴角一抽。房里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语。

  “美丽姐姐都是老天送来的,所以春神非她们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们巴结我,我可一点也不高兴。要论美色,那非絮氏舜华莫属。记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 舜华,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时催眠着。

  ……絮氏舜华么?

  今日她已提过不只一次的絮氏舜华,与眼前的崔舜华有何干系?

  “当家!”小娃儿发现窗外的尉迟恭。

  他张开黑眸,捕捉到崔舜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恐。接着,她惊惶失措地退到床边,脱离他的视野范围。

  他沉吟一会儿,步进房里,送走犹在兴奋的男娃儿,老女童自内室匆匆而出。她一头刚洗完的长发已经 束起,行走时隐约露出足下没穿妥的罗袜。

  他与崔舜华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会特别关注她细微的变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个女人敢露足,那 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华。

  这几年,她在室内必是裸足临地,无视他人想法。这女人……刚才是躲回室内绑发穿鞋?

  “舜华,束湿发,小心头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带着怨气道:“尉迟公子,你不出现,我又怎会束发呢?”她脚丫还湿着呢,穿着袜直难 受。

  “你不是都叫我尉迟,何时客气起来了?”

  舜华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

  “人的头发都会有由黑转白的时候,舜华性子渐变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尉迟公子早就发现了吧,在钟 鸣鼎食那夜后,我个性略变……实不相瞒,那日我撞到头,有些记忆不是很清楚。”话一出口,她也意 外自己这么平静。

  其实她早就想到,在她从未见过崔舜华的情况下,绝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变,下人察觉也 不敢问,但,一定会有在身分上与她相当的人出口相问,不如先下手为强。

  她心里反复拟稿说词,就怕没作过戏的自己说话结结巴巴让人看穿,但没想到眼下说得顺畅自然,连她 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许,是因为体认到,这一次,天塌下来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顶着吧。

  接下来,再难过的关卡,她都得靠自己的双脚走过。她不想在最后毁了絮氏的名声;不想在最后,拖累 了崔舜华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后这平白多出来的一年里,让絮氏舜华心里的善念闵这么一点一滴给消磨 了。

  有时候她也会冒出邪恶的念头,不如占住崔舜华的身体活到老,可是,这是鸠占鹊巢啊!如果她霸占崔 舜华的身子,那过去十九年自以为良善的她,岂不是自打嘴巴,跟那个会害人的崔舜华有什么不同?

  今天她没认了白起哥,痛哭一阵后,心里也放松了,不必再挣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坏人,也不会让白起 哥背起恶人之名,它日等见了亲亲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说,他的女儿虽然无法再延续絮氏之名, 但,绝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养。

  她回视尉迟恭的打量,补上一句:

  “瞧,尉迟公子是不是觉得我也变规矩了些?”她指指束发跟脚下。

  “……有点。”他颇为含蓄道。

  她笑道:“我撞头后的所作所为连自己都意外呢。以前我行事张扬,不忌他人的眼神,但此刻,要让尉 迟公子看见我披头散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非嫁你不可。这头戏里的东西真是奥妙,给它撞一撞还真 能改变个性,说不得下次再撞一回,我又恢复成原来个性呢。”她先替一年后的崔舜华铺铺路。

  “说得挺有道理的。”他慢条斯理道。

  “嘿嘿,崔舜华本身就是道理。”偶尔也要展现一下崔舜华的嚣张,才不致落差太大。

  尉迟恭见她长发湿透,全身还带着水气,像个玲珑剔透的水娃娃似的,便道:“我让婢女进来帮你擦发 吧。”

  “等等,等等!”舜华心情甚好,她打定主意再怎么孩子性也只能今天了,今日事今日毕,从明天起可 得靠自己顶天了。她搬来凳子,朝他道:“借扶一下。”她抓着他的袍袖,站上凳子,居高临下朝他笑 道:“尉迟公子,今日你救人一把,实是善心之举……唔,你要明白我是绝对瞧不惯你这种善行的,但 ,好人当有好报,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她笑咪咪地伸出手,碰碰他的头顶。“今天,春神赐福给你 ,明年此刻你铁定娶回意中人。”她记得明年此时他去白府拜访时,袖边有金红双线,肯定是与伊人姑 娘论婚嫁了。她千盼万盼,终有一次当上春神了。

  崔舜华要真撞坏了头,变傻子都比变她这样的可能性要大太多。尉迟恭一语不发,神色淡然地扶她下来 的同时,有意攥住她的左手臂,手一滑,不着痕迹将她宽袖往手肘拉去,露出白玉般的藕臂。

  臂上,没有任何咒文。

  舜华连忙拉好袖子,腮面微微红了起来。

  “……我并非有意……”他道。崔舜华哪会因这么点小事害躁?

  “尉迟公子不是有意,何况、何况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内心流泪道。

  尉迟恭下意识看向她的右手宽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么?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华已经……

  “絮氏舜华是什么样的人?”他忽问。

  舜华一愣。

  他又道:“方才我在窗前听见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里正有絮氏仅存后人,与你同名, 你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舜华以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气?”

  “哪会!她是个大家闰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过我崔舜华,勉强并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终于挑动眉。“九尺?”

  这是她梦想中的身高啊!她点头,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才我站在凳子上,这才能 看清你头上玉冠,要不,现在我这高度,连踮脚都看不见你头顶上了油的黑发呢。”

  “……絮氏舜华今年几岁?”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华可还记得你几岁?”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观念里已经是熟透的果实了,她忍住打击。从十九直接跳 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围年的空白啊!

  说到絮氏舜华,她想起一事,道:“尉迟公子请等等,我有东西请教你。”她奔进内室,匆匆取过一物 ,再出来时,尉迟恭已经不在。

  她一愣,见窗前有影。她拉开窗子,他正背着她双臂环胸靠着窗,他没回头,只抚着额解,道:“你放 下头发擦干吧。有什么事这样问也是无碍。”

  她一怔,而后笑意漾漾,自怀里换出两颗橘子大小的球体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见尉迟公子,只觉你相貌偏俊冷,原以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内热之人,舜华以后再也 不会以貌取人了。”

  “你的第一次见我是在何时呢?”他漫不经心问着,接过她递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迟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吧?”

  “自是肥皂。”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是正是。”舜华拿块布擦起细软长发,说道:“左边的是药皂,右边的是香香皂,都是尉迟家名下 制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迟公子,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啊!你不觉得让人二选一,是件很没人性的事吗?”最佳例证明就是她 啊!

  北瑭京城贵族的肥皂几乎由尉迟家的皂行包办,白府里的她爱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 请,但每每赐给她的都是药皂,只有逢大节才让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虚,天天沐 浴容易受寒,所以选择对人体有益的药皂,那种只有香味而无用处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儿曾说溜嘴,嫌她太贪心。这种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钱人才买得着,又何必嫌东嫌西?何况她日日 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门富户,絮氏以前至少也是个小富家,这种沐浴的皂钱绝对付得起的,如果 物资上的一些需求能让自己更加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留下钱财不知给谁花,自己却郁郁地走吧 。

  七儿以前还不会这样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儿被收买得很彻底,婢儿伴大尾生,其实没什么不对,她 也可以再收买回来,可是,她想这样无疑是给未来的大嫂难看。

  嫂子未过门,小姑便出手,以后白起哥难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怀着讨好的心态,就让被收买的七儿不 时对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欢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将要去提亲……这也算是她不脱节于{已过滤} 的好方法吧。

  尉迟恭正打量里手里小球,球皂在他大手里显得好娇小,她低头看着自己,不,崔舜华细白的掌心,还 不能握住一颗球皂呢。她眨眨眼,心里对这男女之别有点异感,以前她从没觉得她跟白起哥有什么差的 。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迟公子,难道药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为一吗?”

  他微微侧面,瞟她尚带水气的脸一眼,道:“太麻烦,不合算。”

  “为什么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问,就盼他能早出些双效合一的肥皂,她赶紧再送给絮氏舜华,好让 过去的自己快乐地度过最后几月。

  “你几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问。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转过头看她一眼。这一次她没大惊小怪了,她觉得他亲近许多,也不太防 备他是不是又看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时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阶层成天干活儿的,沐浴更是难得一 次的。你这一头长发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时间,不是闲人哪来的空耗在这上头?”鼻间轻轻飘来淡香,是 沐浴后的香味……他凑近右边的香香皂,与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后更添柔软的芳香。

  ……絮氏……舜华么……

  舜华道:“总是有洁癖的姑娘会这么做的。”再补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

  尉迟恭闻言,下意识又瞟向她。“原来你有洁癖。”

  她嘴角上扬,笑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干干净净,精神上很舒服,会觉得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尉迟公子何不想, 南临的香料配方什么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爱美的,在屋里、被里熏香,甚至佩戴香 囊,都比不过自身散发的干净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里也能以沐浴为乐,那带着花香的药皂就是她 们最好的选择啊。”也绝对是絮氏舜华最好的选择啊!她满怀梦想着。

  尉迟恭听她语气洋溢着期盼,好似等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他记得,白起家里的絮氏舜华体弱多病,成 天有药味不意外……他将药皂凑近鼻尖。

  尉迟家先有医馆,再有皂行。药皂里的配方都是由医馆里的大夫配出,人尽其用,不过都是些老医生, 配出的药皂以发挥药效为主却不怎么好闻。

  絮氏舜华以前……身上就是这种味道么?

  “如何能让那些千金以沐浴为乐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华非彼崔舜华,不管以前那个崔舜华上哪去了,现时这孩子般的崔舜华是撑 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离析指日可待,那时豺狼必等着分食,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为尉迟家谋得先机 。

  他并不觉得落井下石有何违背良心之处。当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国家守成时可以有仁德君主, 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怀仁慈。只是到时这娃娃似的崔舜华没好下场了。

  舜华没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着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人以沐浴为乐。她没学过商,再怎么前思后时, 一时之间也没个想法,只好再强调道:

  “姑娘们一定会喜欢的。尉迟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药皂,我想伊人姑娘定会欢喜不已。”

  ……

  她见他没吭声,眼儿一亮。原来,尉迟恭的软肋在伊人啊。她试探地问道:

  “我撞头后记忆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么见面的,尉迟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没理她这问题,只道:

  “既然你撞头有些记忆不清,那么,可记得近日要缴税赋?”

  ……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来到崔府后,她连崔府名下有什么地都不清楚,还缴呢。

  “你还记得你以前依赖你名下的帐房么?”

  ……如果她记得,那就真的见鬼了。

  尉迟恭状似无意地说道:“你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帐房过去帮忙?”

  她一怔,欢喜笑道:

  “那就拜托尉迟公子了。”是啊,在崔舜华回来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华回来,家产被她败 光,她死了崔舜华都会鞭她吧!

  “全交给我吧,你头发干了就早些休息。”他没回头看她,准备离去。

  舜华又想了想,手忙脚乱束发,奔出去叫道:

  “尉迟公子!”

  他停步。

  “我想过,我记忆有些遗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暂居几日,跟着你学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唤回记忆……此 次春税靠你,总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后,又是第二个白起为她撑天, 她不愿再累及任何人了。没想到,她絮氏舜华在死前一年还要悲苦地学商,撑起崔家这名门富户。

  他徐徐回头,深深地注视着她,良久,他才道:“随你吧。”

  她闻言眉开眼笑,一时隐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尉迟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报是千古不 变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语下之意隐隐已跟他是同一国的同伴,把戚家大少当 成是首要敌人。

  她有《京城四季》这法宝,嘿嘿,比北瑭神盲者还神呢,她不就信依尉迟一表人才,在处处英雄救美的 情况下,伊人姑娘还不芳心暗许。就是对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凭本事 。

  舜华信心满满,向他告辞后,准备回客房睡大觉。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进来捅她一刀,她想,今 晚她应该可以一觉好眠。

  “……絮氏舜华?”他忽喊。

  舜华直觉回头,脱口:“嗯……”那语气硬生生变调。“你在喊絮氏舜华?真是。我以为是在叫崔舜华 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华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这话倒有点你以前的影子。明儿个见了,舜华。”

  舜华见他迎着夜风负手离去,没有转回大喊她冒充……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喊错了?她抚着胸口,告诉自 己不管她听错还是他喊错都好,这都给她一个警惕,回头她非得练练表情,以后要有人再喊絮氏舜华她 万万不能再应声。

  她又看看他那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微微暖和着,在夜色之中,与他反方向走回客房。

  4

  春神日后的一个月,是北瑭的万兽节,一开始,万兽节意义只在于万物复苏,猎户上山打猎必有收 获,象征国运大展,后来日子一久,百姓自有过节法,商家会在铺前悬挂皮毛,百姓则在衣上动个手脚 ,一连过三天节庆日。

  舜华自幼生活在北瑭,早知此节日,小时候,亲亲爹爹会从猎户那里买来野兽皮毛改制兽衣,例如 熊装熊帽让她变成一头小熊,小时尚觉有趣,但长大后她严重怀疑北瑭百姓的审美观,想象一下,北瑭 百姓在每年固定的某三天里,人人都穿着毛绒绒的可爱衣裳装动物在街上走,实在是……能看吗?

  所幸,长大后她春天躺在床上的日子居多,白起哥忙里忙外,哪管得了万兽节给她制皮毛装,要不 ,一头大熊躺在床上,她自己都觉得好丢脸。

  她多万幸春税与万兽节撞在一块,小富家以上哪个不是在忙税事,瞧她,跟着尉迟恭忙得团团转, 哪顾得了万兽节呢?

  “很累么?”尉迟恭曾这么问她,有意无意道:“既然你记忆未全,不如多多休息,我叫我手头账 房去帮你吧,你放手即可。”

  莫非被看出她满面倦意?尉迟恭果然是好人哪。舜华自是体贴道:“尉迟哥忙自家税事都忙不过来 ,再差人来帮我,这不是蜡烛两头烧?”语毕,觉得自己心地甚好,在他眼里说不定象换了个人,便又 狞笑:“嘿嘿,难道崔家的账房就是白请的么,我崔舜华的眼光这般劣等?我记忆不全,跟着你跑一遍 税事过程,再回头盯死那些账房,谁敢在我眼皮下动暗手?”她一脸不以为然,其实内心躲在角落暗暗 含泪,对不起,尉迟哥,她口气凶了点。

  她知道她脾气时好时坏,实在没有演戏的天分,他居然全盘接受,没有表露意外,有时她还错觉他 在看戏呢,由此可见崔舜华喜怒应是无常到极点。

  “跟着我忙成这样,你事事参与,累得团团转,何苦?”他别有用心道。

  “不苦不苦,我该当做的,我曾经长辈教训,在其位定要做其事,绝不能全数托人,自己一身轻, 否则怎能让手底下人安心,是不?”她不是不信他,只是她想有些事还是以崔舜华身份来,尉迟恭名下 账房固然精明能干,但,天生聪慧的崔舜华怎会养一些废物。

  连璧送上的田地名单几乎淹没她,崔舜华不是简单人物啊。就连她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这些田地全 是好地,她名下的账房没有三两三,恐怕她早就被这些地税压垮一半了。

  现在她至少得做到了解她名下土地的情况,要是账房来问,她就不会一问三不知,她再依崔舜华不 怎么好的名声,偶尔去关切账房,她想,只要别让人发现崔舜华忽然变得好欺负,这一年应该不会有人 暗自吃崔舜华的老底吧。

  她暂夜宿在尉迟府里,嘴里说得好听,是她跟着他忙得太晚,索性在他府里客房借住,不必劳师动 众回崔家,但真相是她不怎么敢单独回崔家睡觉,在尉迟府里她至少可以安心阖上眼。

  就是一点不好,因为忙得太晚,她沐浴加上擦干头发都已过了子时。现在她才知道这些商人的辛苦 ,银子不是平空掉下的,以前她从没跟白起哥说辛苦了,谢谢他提供她这么多年的好生活……如果能活 下去,她多希望能以絮氏舜华的身份跟他言谢……但算了,她还不如以后在天上保佑白起哥还比较快些 。

  但愿将来嫁入白家的柳家千金,也能知道商人之苦,多多体谅白起哥才好。商人之苦……商人之苦 啊。商人是要……要在万兽节换上动物皮毛的衣物,以示来年商人名下所有商号供货充足,交易不绝。

  她不记得白起哥有扮过大熊或野豹……这样说来,她没有在万兽节那三天看过白起哥,原来他不敢 在她面前现身,可怜的白起哥,当商人真是太苦了……“每逢万兽节,名门富户会相互邀请,过个人情 场。”尉迟恭好心提醒她,道:“今年轮到你了,舜华。”

  她的脸瞬间消脂大半,但连璧在旁,她又迅速恢复答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人情嘛,嘿嘿…… 就是一块吃个饭,连璧,这事就交给你办了。”

  “是。”

  她瞟向尉迟恭,问道:“那天尉迟兄也会穿着野兽皮毛?”

  “自然。”

  她眨眨眼,嘴角微笑翘起,心里得承认她非常想看眼前这男人扮成豹啊大熊什么的,但,要一个好 好的姑娘家扮成那么可笑的样子,她无法接受,就算顶着崔舜华的模样都不行,所以,事后她故作不经 意地跟连璧说道:“本当家要怎么玩弄万兽节都行。”

  “是啊,当家要怎么做都成,谁敢说话呢?”连璧一贯地笑眯眯。

  “好。本当家天生就爱与众不同,你照我吩咐去请人制作。”

  连璧领命而去。

  到了万兽节那天,婢女们替她编着复杂的细辫子缠着毛绒绒的饰物,舜华注意到这些婢女手指都有 些打颤。

  她此刻也不敢仿崔舜华出声骂人,怕婢女手上一颤,直直把那簪子戳进她的头颅里。

  连璧笑着接过那簪子,道:“我来吧,瞧你们笨手笨脚的,难怪都不得当家欢心。”

  舜华心一跳,眼瞳微地轻缩,瞪着铜镜里的连璧,他笑吟吟地举着簪子,在她发间穿梭,似是估量 那儿好下手……虽然她本性良善,但也不会善良到一塌糊涂的地步,她不怎么信一个被崔舜华害到不男 不女的人,还会忠肝义胆,尤其在尉迟茶楼她被人推了一把……应该不是她的错觉才对。

  但,她从他面上实在看不出任何心虚或恨意,难道真是她误会?她胆战心惊,盯着他插好簪子,这 才暗吁口气,好象死里逃生一回。

  这……死里逃生能用在她身上吗?

  连璧笑道:“当家真……与众不同。”

  “嘿嘿,就让我好好嘲笑这些名门富户出身的公子爷们吧。”舜华一想到要跟可爱的大动物们吃饭 ,她就掩不住满面春风。

  她很少有机会看好戏啊,虽然嘲笑人是不道德的事,但她非常期待看见外貌偏冷的尉迟恭会扮成大 熊还是野豹呢?

  白起哥也是啊,她光是想象白起哥全身上下都穿成狗啊猫的,她就想躲在角落里大笑,今日的宴会 连璧设在崔府湖上的凉亭里,她来到岸边,画工早已候着,纸墨皆已备好,她微微一笑,揣摩着崔舜华 该有的反应,道:“画工,今日凉亭里的人物你可要一一传神绘下,别让我失望啊。”

  那画工呆呆看着她。

  她皱眉。“怎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3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画工连忙低头,道:“小人必会如实描绘。”

  她满意点头,上桥往凉亭悠闲步去,今日她照样穿着崔舜华的西玄深衣,不打算换上皮毛动物衣, 她只在头上小小作了文章,算是配合配合万兽节。

  老实说,穿久了西玄深衣,她觉得行动还满方便的,崔舜华确实有眼光,如果能将深衣引进再改良 ,说不得将来北瑭女子人人行走都方便。

  亭里已有人,她面色一喜,快点走进亭里,她眼一亮,道:“尉迟……”她呆住。

  尉迟恭一见她也是一怔,随即撇头看向亭外湖面一会儿,才调回目光,他道:“舜华今日与众不同 。”

  那声音很平静,但她怀疑里头充满了他真实的嘲笑。

  “与众不同的是你吧,尉迟哥?你这行头是不是太过分点?”他照往常的长衫宽袍,哪来的人似禽 兽,她斥道:“你这样太不重视北瑭的节日了!”

  “……”他又看她一眼,转头再看亭外湖面好一阵,令舜华都觉得湖面有什么好东西了,他才调回 目光,拉过外袍,露出腰间的扇袋。

  舜华惊恐地瞪大眼,脱口叫:“那是什么?”

  “这是狐毛制成的扇袋。”他淡淡说着。

  “你比我还会偷走步。”她严重抗议。没人这样的,应该全身都变成狐狸畜牲。

  尉迟恭看着她,终于慢吞吞伸出手,碰碰她两侧长长的白兔耳,“舜华,你去年在万兽节,应是穿 着深衣,颈间绕着狐毛围脖。”

  她嘴巴圆得可以塞蛋了,难以置信,久久,她才问道:“你是说,万兽节不用全身穿得跟熊一样, 只要身上配件皮毛小物就可以了?”

  他自喉口应了一声,直盯着她两支大白耳,但又察觉自己的失礼,不住往湖面看上去。

  去他的亲亲爹爹,她满眸怒火转向一旁连璧。

  连璧答道:“当家不是要与众不同吗?这模样确实与众不同啊。”

  丢脸啊,太丢脸了,她本来是想看他跟白起哥好戏……她连忙转身,要奔回房,把两只白白胖胖的 大兔耳换掉,哪知她一回身,就见桥上有人过来。

  她直觉想拉下两只耳朵,尉迟恭连忙攥住她的手腕,道:“你要扯下,就是披头散发了。”

  是啊,舜华住手,细簪与兔耳相互支撑,毛绒绒的兔耳要是取下,那不就是让人看见她没有束发的 样子吗?她还怕其他人说她偷走步太严重,特地把兔耳做得长长。足够遮住她两侧人耳了,太丢脸了, 太丢脸了。

  “尉迟?”刚进亭里来的白起看见尉迟恭立在那里,身后藏着人。

  “咳,今天天气甚好。”舜华说道,硬着头皮,一步接着一步,强迫自己走出尉迟恭的身后。

  她遥望凉亭外的湖面,眼色朦胧,神色极端悲苦,负手转身亭里时,嘿笑两声:“诸位请坐吧。”

  她不及打量众人,就听得有人惊呼:“好可爱啊,舜华姐姐。”

  有人扑到她的面前,盯着她的兔耳,舜华定睛一看,是那日扮成春神的伊人,近看真是眼儿汪汪, 小鼻小嘴细致诱人,我见犹怜到连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伊人发间七彩缤纷的羽毛……才两根被染色的 羽毛,这也算万兽节?

  舜华内心流泪了。

  她还以为当飞禽类至少要装上巨大的双翅呢。真是好个小鸟“伊人”啊。

  她勉强一笑,道:“若跟你们一般,不就显不出我的与众不同了吗?”说到与众不同时,她百味杂 陈,只想掩面逃走,她硬着头皮再为自己发发声:“舜华左思右想,万兽节为北瑭特殊节日,自然要慎 重以对,今年是牛刀小试,明年……明年就全副武装,诸位明年一块隆重点吧。”反正明年就轮到真正 的崔舜华,与她无关。

  她目光扫过戚遇明与白起哥,注意到他们跟尉迟恭差不多,不是皮毛扇袋,就是在腕间缠着一圈皮 毛衣意思意思。

  接着,她目光跳到白起哥身后两名婢女扶着的娇弱千金,那千金一身青衫罗裙,珠玉饰物并不多, 风姿秀丽,举止娴静,不若伊人桃李之貌,但,她一眼见了就很有亲切感啊。

  这就是特地请大魏名医为絮氏舜华调养身体的柳家叶月吗?

  絮氏舜华生前一直很想亲自谢过她,可惜一直没机会,此番,她特意放了帖子给柳家千金,想一看 究竟,如今她圆梦了。

  她当做没有看见白起的打量,朝柳家千金笑道:“这就是白兄心仪的柳小姐么?今日一见,果然温 婉贤淑啊,坐啊,大家都坐啊。”她笑眯眯地,心情甚是愉快,她猜出白起哥略嫌狐疑的打量是为什么 ,她没事先告诉他会找来柳家千金,他俩应是在崔府外遇见的。

  柳家姐姐会应允且没有告知白起哥,其实她有点意外,她本以为柳家姐姐要嘛不来,要嘛与白起哥 说一声相伴而来。要是独自前来,那……柳家姐姐是对这份感情还不安,想要正名,让更多人知道她与 白起哥之间的关系吗?

  忽然间,舜华听得柳家千金道:“多谢崔当家盛情邀约。”

  舜华漫天乱想的思绪猛然顿住,古怪地看了柳叶月一眼,她耳力很好,这声音分明是春神日那天巷 里与她对话的轿里主人。

  那遮着脸的年轻千金是柳家姐姐?

  舜华心里打了一个突,心跳隐隐加快,反复想着那日她与轿里的人说了什么。那轿里的年轻姑娘用 着崔舜华送去的东西,而连璧说那是救命仙丹……这是好事啊,怎么她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着?

  她好象应了连璧什么,忽地听见锵一声,她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失礼地盯着柳叶月,她转向地 上碎成一片的茶壶,再抬首看见慢慢擦手的尉迟恭。

  他招来仆役,道:“收拾干净吧。”

  舜华眼里顿时装满星星,笑道:“尉迟兄,崔府……我府里有许多茶壶,你摔几个壶都不是问题。 ”感谢他的提醒啊。

  尉迟恭看她一眼。

  伊人就坐在她身边,朝她笑道:“舜华姐姐今天心情很好呢。”她忍不住又碰碰舜华可爱的兔耳朵 。

  舜华已经努力忽视这双兔耳朵了,但在场的名门富户一直以眼神来表达“崔舜华今天有病”,让她 好想钻进洞里哪。

  别以为她没发现,尉迟恭每看她一次,就要看亭外湖面。湖面有什么好看的?他的嘴角都有点翘起 了,这是暗地在偷笑啊。

  这人也真奇怪,想笑就笑吧,背着人笑,如何能让伊人生起亲切感呢?

  舜华见连璧捧着银盘进入凉亭,盘上的物品令她眼一亮,她道:“今日舜华邀请诸位过访,正是春 税将要结束,各家忙到不可开交,此番就是当忙里偷闲,小喘口气,明天再为自家商行打算吧。”她接 过盘里木盒,在众人面前打开。

  伊人瞟瞟在场没有吭话的男子以及略嫌沉静的柳家小姐,主动答道:“舜华姐姐,这是肥皂呢。” 她又看着那对兔耳朵,明明崔舜华偏艳冶,眉目给人机关算尽之感,但今日一戴这种毛绒绒的耳朵,居 然可爱极了。

  “正是,正是。”舜华故作爽朗笑:“平日伊人……伊人妹妹用的是药皂还是香香皂呢?”

  “我用的是香香皂呢。”

  “不管药皂或香香皂都是尉迟兄名下的皂行。此次,我与他合作……咳,是尉迟兄做了许多,我只 是在旁给一些小援助,瞧,伊人,你手里皂球结合药皂跟香香皂功效,北瑭男子身强体壮,不必理会, 但如你或柳小姐这般娇弱的姑娘,正适合这种双效合一的肥皂,既能注重外观气味,也能在乎身子调理 ,这种贴心,也只有尉迟兄才有。”她很够义气,在伊人面前鼓吹尉迟恭的好处。

  众人果然看向尉迟恭,但,接着又狐疑地往舜华看去。

  这样看她做什么?舜华连忙让连璧将木盒一一分送给每个人。她道:“诸位不妨拿回,自己用也好 ,送给家眷也成,自然能明白它的好处。”所以,白起哥,你快点拿回去给絮氏舜华用吧,拜托。

  她看见柳家千金颇感兴趣打量皂球,又笑:“柳小姐用了喜欢,我可以差人再送去。”毕竟是自家 嫂子,得多顾些。

  柳叶月微惊一下,下意识往白起看去,白起没看向她,只是把玩着橘子大小的皂球,似在沉思什么 。

  “那怎么好意思呢……”

  “这其实一点也不合算。”戚遇明朝尉迟恭忽然说道。

  “确实不合算。”尉迟恭坦白道。

  舜华不以为然,道:“商家本色或许重利为主,但有时,如果能站在百姓那头,就算赔些金钱,对 商家的商誉也未尝不是好事。”

  戚遇明瞧向她,“舜华这话说得有趣。”

  舜华对戚遇明的观感好坏谈不上,但,既然跟尉迟恭夺佳人,她当然偏向尉迟恭,她微笑道:“这 不是有趣,在座诸位想成为金商,可要稍稍注意一下这个金字,这金字不是金子的金,而是金字招牌的 金。”

  金字招牌的金?戚遇明与白起皆往她看去一眼,唯有尉迟恭已经习惯她与现时富商不同的见解。

  舜华见仆役已过桥面送饭来,赶忙再道:“诸位家眷用了后有建言,请务必告知,虽说大部分的人 习惯三天一沐,五天一浴,但,也许会有日日沐浴的人,要是不够,尽管来说啊。”

  她拼命暗示,白起哥,拜托你了。

  伊人就坐在舜华身侧,她见舜华长发松软,凑近闻到崔舜华身上香囊外的另一种清爽沐浴香味,她 道:“舜华姐姐,你也是天天沐浴的人么?”

  舜华回笑:“当……”不经意地对上白起疑心的目光,她硬生生转道:“当午饭送来时,就是该及 时享用啊。今天吃的是小火锅,来来,在座六人,两人一组一块共享吧。”她暗对尉迟恭使个眼色,让 他跟她换个位子。

  北瑭饮食与其他国家不同,少以大盘菜为主,尤其小富家之上,惯将菜色分装小碟送至各人面前, 不与他人共食一盘。

  一开始,不共食,是怕旁人下毒害同桌的人,自己不小心误食,久了,就成为北瑭一个特色--不是 亲近的人不共食。

  北瑭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在过节时共食火锅。舜华料想白起是与柳家姐姐一国的,尉迟恭跟她换了位 ,就能与伊人坐在一块,至于她嘛--她勉强牺牲了,“戚兄,我有话同你说,我们俩共用一锅吧。”她 朝尉迟恭挤挤眼抖抖眉。

  她够义气。戚遇明对她而言是个外人,她为了尉迟恭与外人共享口水……她豁出去了,她硬着头皮 走到尉迟恭身边,就等尉迟恭跟她换位子。

  一阵寂静。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她。

  红晕徐徐覆上她的腮面,就算她有些孩子性,也懂得看人脸色,尤其这阵子跟着尉迟恭这师傅忙春 税,有更多的时机磨练她的观察,眼下这几人看她的目光不是不以为然就是狐疑……是不以为然她这么 色胆包天,直接找名目缠上戚遇明,夺人所好吗?

  她微觉委屈,听得尉迟恭道:“戚兄,你与舜华换个位子,我也有话方便跟舜华说个话。”

  舜华闷不吭声地与戚遇明换位。

  尉迟恭当做没看见眼前这两眼汪汪直看着他的小白兔,但当做没看见,不表示真没看见,他又转头 看亭里湖面,眼底隐约带笑。

  崔府婢女伺候周到,在热腾腾的火锅里下了菜,菜香四溢,舜华举箸沾了沾锅汁,送到嘴间吸了吸 ,又将沾了口水的筷子在锅汤里搅动数圈,充分表达她对共食人的热情……搅到一半,忽地顿住。

  她慢慢抬眼,慢慢扫过周遭--又是每个人停筷在看她,尤其坐在她身侧的白起,简直难掩他的惊疑 了。

  “……”就算是笨蛋,也知道她又有不对了。

  去他的亲亲爹爹,她恨死他了。这样骗她很好玩是不是?小时候她都这样吃火锅的啊。

  逢年过节一家三口围吃火锅时,亲亲爹爹教她把口水沾到筷子再入锅中大搅,口水互渗才是火锅直 义,所以每年她与亲亲爹爹的口水都在锅里拼命搅动,她一直以为白起哥人害羞,不肯做出这种举动, 但他向来照吃火锅也没有暗示过她这些举止是错的啊。

  “你……”白起忽地开口。

  她心一跳。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尉迟恭举筷沾汁,送入唇间,接着再入锅里搅动。

  舜华看成傻眼。

  尉迟恭扫过其他人,淡声道:“这是许久前的吃法,你们没听过么?”

  戚遇明看他一眼,道:“确实没听过,没想到你与舜华在短短时间内交情好到如此地步。”

  舜华暗叫不妙,姓戚的这番言语岂不让伊人误会?她正想开口解释,忽见白起还在看着她,她手心 略略发汗,直觉想回避,但碍于崔舜华的个性,她只是挑起黛眉,回望着他。

  尉迟恭漫不经心地答着戚遇明道:“舜华两个月前撞到头,记忆有些模糊,我帮她一把也是应该。 ”

  “你撞伤头?何时?”白起问道。

  舜华不动声色笑道:“钟鸣鼎食那一天不小心撞了头,有些事模糊了,但,正渐渐恢复中。”她不 知尉迟恭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么一说,就可以解释她行为古怪。正所谓谎话里掺些真话,才能更令人 信服,这话她想是不假的。

  果然,白起寻思片刻,想起钟鸣鼎食开始她确然有了异样。

  “崔当家,可请大夫看过?”柳叶月柔声问道。

  “看过看过,没什么大事,各位请用吧。”舜华笑道,撤下丫环,专心吃起火锅里的菜色。

  有肉,有鱼,还有青菜,连璧配得很好啊。

  “午饭是舜华安排的?”尉迟恭问着。

  舜华应了声,答道:“我让连璧安排火锅的。只有火锅,才不会有人胆敢冒着不小心让其他名门富 户中毒的危险来下毒害她。”

  那天在尉迟茶楼她被推下去的惊恐犹新,姑且不论是不是真被人推,防着点总是好些,她下意识暗 瞟连璧一眼。

  尉迟恭夹着火锅里涮过的肉片,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与她互沾口水,她脸微微红着,心里万分不好意 思,从小到大,她只跟两个人共食过,但现在她也不排斥跟尉迟恭共食,这心情她还不想太深究,她目 光游移,落在白起那一锅。

  能看见白起哥跟他喜欢的女子在一块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她含笑地看着白起多次夹着锅里海鲜给柳叶月尝,又望向白起碗里没有动过的菜,心思一顿,他刚 才有吃过一口菜吗?好象没有这段记忆……是不饿还是怕她下毒?怎么一口也不吃?她一头雾水,又瞧 见放在每人身边的小木盒,顿时愉快飞扬,白府里那个舜华得到皂球一定会乐开怀。

  舜华笑眯眯地吃着热腾腾的火锅,筷子捞菜时不小心与尉迟恭的筷子撞到一块,她连忙让贤,殷勤 地替他夹起他要的胖香菇。

  尉迟恭看她一眼,她下意识冲他一笑。

  “喏,最好的给你。”她小声地说着。

  他慢吞吞地举碗接过,目光不离她。

  舜华微微一笑,专心地食上几口,凉亭外的柳枝摇曳,送进绵绵春风。她望着那摇曳生姿的柳枝, 想着名门富户间不如亲亲爹爹说的那样你争我斗,其实还满和乐融融的。

  至少,除了崔舜华害过的连璧外,其他人对崔舜华都不错,人人都是好人,当然,尉迟恭人更好些 ,这一刻,如果能就此停下也是不错的,她想着,美丽的面上不知不觉抹上宁静安详的笑意。

  她正贪看凉亭外丰富的天然色彩,所以此刻只有两个人看见她的表情。

  一个是眼底不生波涛的连璧。

  另一个则是与她共食的尉迟恭。

  原来在这。

  午饭后,她才被账房请去一会儿,天空就飘起细雨,她在岸边一看,亭里少了两人。她招来婢女问 了一阵后,沿着人工湖边而行。

  “前两日你到我家里找我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路过,顺便去拜访而已。”

  白起沉默一会儿,道:“我不在家,你就找舜华?”

  舜华心一跳,屈指一算,这阵子正是尉迟恭第一次见到絮氏舜华的时候。

  “久闻絮氏金商,无论如何也想看一看,北瑭名门富户怎么聚财也比不上的金商之后到底生得何种 模样。”

  “你看见她的模样了?”

  尉迟恭看他一眼,道:“絮氏之后甚懂礼数,以屏风遮面。”

  白起闻言,微微一笑:“虽然舜华还是个孩子,但这大家闺秀的礼数她还是学得十足十的。”

  她不是小孩了,她这时也快二十了,舜华早习惯他把她看成小娃娃,如果她能顺利活到六、七十, 只怕白起哥照样把她视作老人娃娃。

  “我听闻絮氏之后久病在身,但我瞧她除了中气有些虚外,其余都好,应该没有大病才对。”

  白起不太习惯有人与他谈起舜华,道:“她身子比以往是好些,只是还下不得床。你与崔舜华近日 友情倒是不错,你们要干什么事,我不会理会,哪怕你们合谋对付戚遇明,我也不会帮他,别扯上白家 就好。”

  “她不过撞伤记忆,我适时帮帮她罢了。”

  “如此便好。”

  舜华又听得他们聊了几句,都不是怎么重要事,也许是两个人声调天生就淡,尤其尉迟恭更是偏冷 ,他们的对话令她有种错觉,都在言不及意,相互试探。

  过了一会儿,白起要离开之际,说道:“既然你与崔舜华交情不错,记得告诉她,别把柳家小姐拉 入她的圈子。下次,也别背着我再自作主张邀她来。”

  舜华见白起离去,犹豫一会儿,选择轻步尾随着白起。

  他沿着湖岸走了一会儿,忽地止步,打开木盒,拿出皂球,舜华见到这双效合一的肥皂,就不由自 主的想起白府里的自己。

  白起哥绝对疼她,必会将这功效两全的肥皂送给她,可是……絮氏舜华在生前确实没有拿到过这皂 球啊。

  那现在会变成怎番局面?白起哥将肥皂给絮氏舜华,而现在的她并没有这份记忆,也就是说,等白 起哥送肥皂给絮氏舜华的刹那,絮氏舜华的人生走到另一条线上,再发展出另一个絮氏舜华的十八岁, 十九岁……甚至有可能继续活下去?那,如果真是这样,现在的她又会何去何从?

  舜华捧头心里哀哀叫,太乱了,她还以为自己不算笨呢,光是絮氏舜华人生里一个小小变动,她就 无法参悟。

  紧跟着,她看见白起神色冷淡地松了手。

  扑通,那颗皂球直线没入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舜华傻眼,她直觉以为是白起哥不小心松手,想扑出去入湖捞起,但她又察觉白起哥毫无惊诧,也 没有动作,只是冷冷看着湖面涟漪褪去。

  白起未觉有人窥视,阖上木盒,转身往凉亭那方向回去。

  舜华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原来不是她没努力过,崔舜华真的有送过絮氏舜华皂球, 只是……只是……全被白起哥丢了。

  亏她还小小奢想着,如果一颗皂球可以送到完全没有这段记忆的絮氏舜华手里,是不是表示,在絮 氏舜华离世前几个月,她还有办法救回絮氏舜华……“原来……如此啊……”她喃道。只怕在絮氏舜华 离世的前几个月,假冒的崔舜华努力过许多事,但都无法挽回絮氏舜华的性命……细雨打在她脸上,她 心里凉透透。终于明白她自以为有机会走出她人生必经道路外的其它新路,但自始至终,她还是一直在 通往名为绝望的道路上。

  尉迟恭才坐上轿,就察觉有人尾随他钻了进来。

  轿里立刻布满茉莉花香味儿,他早习惯甚至一日不闻还有些惦着这人,他连正眼也没看,说道:“ 小心府里无主,久了有人闹事。”

  “唉,过两天等春税结束吧。”在崔府她完全没有安全感。还不如跟着他回去呢。身边有他,她安 心多了,她满足在低叹口气,舒服地窝在轿里。

  自轿窗往外看,百姓果然只在配饰上弄点小皮毛花样,会搞得跟她一样的……多半是孩子。

  她摸摸兔耳,忙着解开它,一双男人手掌移到她头上自然地帮忙。

  “其实我瞧尉迟哥待族里弟兄很好,实在与清冷外貌不似,你要是对伊人姑娘有对族里弟兄的一半 好,她早就芳心暗许了。”舜华诚恳道。这些日子她看见他对尉迟府里那些未成年的男娃儿操劳许多, 简直象父亲了。

  每天入睡前,每个男娃儿得上他房里道晚安,要是他过忙,男娃儿都睡了,就由总管一一查房,再 通报给他,不得欺瞒。

  目前唯一不住在尉迟家的血脉,就是身为神官的蚩留,每日傍晚,都会有一名骑士将短笺送入尉迟 符里。

  那是蚩留在每天傍晚写上“一日安好”的短信叫人送来。以示今日安然度过。一开始,她微微错愕 ,后来从尉迟府里的人嘴里得知,尉迟恭少年当家时,曾遇过族人一连六日死,都是在入夜他准备就寝 时。

  第一日祸事天上来,本以为准备一回丧事即是,哪知第二天再传悲剧,丧事只得一块办,第三天姓 尉迟的尸体又送入府里,虽然都是出于意外,但,事不过三,没人想过接下来还会有连连让人心惊难眠 的噩耗。

  从那天起,以尉迟恭为首的血脉族人,只剩几个男丁,除去蚩留与他相差三、四岁,其余侄儿不是 遗腹子就是尚在襁褓,尉迟恭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就养成日日要亲眼见到这些孩子才安心的老成习惯 。

  她还记得,那天傍晚她也凑热闹尾随着那些男娃娃跑到尉迟恭面前报平安时,他面上微妙古怪的表 情。

  他在想,尉迟家哪时蹦出一个大女娃了,但他没有拒绝。

  她轻叹:“真的,如果尉迟兄能分一半心思给伊人,那还不手到擒来。”

  “她也还不是尉迟家的人。”他淡声说道,替她解下了兔耳朵,顺道熟练地替她扎了个辫子,免得 披头散发,他手指穿过她发间时,果然有着异于他人发丝轻软舒服的感觉。

  天天洗发,摸起来连指腹上都染有淡淡发香,难怪她热爱沐浴。

  她摸摸辫子,笑道:“多谢尉迟哥。”目光停留在他的扇袋上,她真的只是略略停留而已,就见他 解下扇套放进她怀里。

  “万兽节一连三天,你就带着它吧。”

  她笑眯眯地应了声,毫无愧意地收下,其实她是知道尉迟恭把她当撞坏头的孩子看待的。

  她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如果他还是把她当成以前那个崔舜华看待,她想她这最后一年真会孤独的 过,没人愿意跟她太过亲近……她绝对会发疯,还不如象现在,就算把她当个孩子都好。

  扇套里是一把扇子,这些名门富户的男子们人手一把扇子附庸风雅,但她没见他用过,她打开扇子 ,扇面上果然是北瑭流行的山水瀑布,瀑布自山间直直泄下,扇面一倒过来,却是直冲上天,正是暗喻 商人的名利。

  “尉迟哥,舜华有一事想请教。”

  “嗯。”他漫不经心,盯着掌里这对挂在她头上可爱到不行的绒毛兔耳朵。

  “当然,这是因为我脑袋不清楚所致,那个……我记得你曾说舜华喜欢戚遇明,但为何我与伊人姑 娘看似感情不错呢?”照说,是情敌啊。

  他转头看她一眼,道:“你心思复杂,常人难以理解,你先与伊人交好,故作一见投缘,与她互称 姐妹,你为她想除去我这祸害,戚遇明看在眼底,自是不再排斥你,待他对你慢慢有了好感,你再离开 他俩,除去伊人,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

  她一怔,“这么复杂?”

  他嘴角微地上扬,“一点也不复杂,你看伊人的眼神并无感情,举手投足却是情真意切,我要看不 出,今日也就不是尉迟家主子。”

  “那我……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他停顿半天,看着她一字一语:“你确定撞了头的崔舜华还喜欢他么?”

  这话有点用意,她不太明白,又追问:“那你是怎么喜欢上伊人的?”

  他瞟她一眼,没有答话。

  她挪挪位子凑近他,兴致勃勃道:“尉迟哥,你说出来咱们好琢磨琢磨要怎么近一步拉近你们之间 的关系啊。”

  “伊人她也不是好惹的,舜华,以后别再让自己太靠近戚遇明,今天火锅的事别再犯了,没有一点 手段。一个孤女是撑不到现在的。”

  舜华面色古怪,“尉迟哥,你真的喜欢伊人吗?我觉得你还偏向我些呢。”这么理性地说伊人,跟 《京城四季》说的完全不同。“你可别喜欢我啊。”

  他瞪着她。

  她笑着:“说笑的。”

  尉迟恭按着额角,闭目道:“对了,今年是建熙……建熙……”

  “建熙四年。”舜华顺口答道。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30:5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沉默一会儿,语气微软:“四年吗?我以为是三年。”

  舜华一击掌,泰若自然道:“瞧我忘的,今年是建熙三年。三年没错。”她装作不经意问:

  “你见着絮氏舜华了?我不小心听见你跟白起的谈话。”

  “嗯,见过了。”

  她转头看着他,口气稍带急切地问:“看见她的脸了?”

  他略略挑起剑眉。“以屏风遮面,如何看得清?”

  “你没有趁她不备之时,偷看她?听说她很单纯的。”

  “我何必偷看?”

  “你不好奇吗?”

  “为什么要好奇呢?”他反问:“我对身长九尺的强壮女人并无兴趣。”

  她一时语塞,最后瞟着他问道:“你对她印象如何?”

  “……初次拜访,谈不上什么印象,但,应是一个大家闺秀。”这是尉迟恭斟酌下的用语,一见她 面带喜悦,就知他的回复她非常满意。

  “听说她很喜欢吃尉迟家点心呢。”她道,美目热切地看着他。

  他又挑起眉,相信自己并没有暗示他还会再去,虽然,他确实会再去……那个絮氏舜华与眼前的崔 舜华,性子几乎如出一辙,只是一个是温室里寂寞的小姑娘,另一个却早已历经生死。

  轿子忽然稳稳停住。

  尉迟恭瞧已到自家大门,他听得轿夫道:“当家,是王夫人……”

  舜华见他眉头微皱,她低声道:“这可不好,家丑不可外扬,快快趁没人发现时请王夫人入内吧。 ”

  尉迟恭一掌把她的脸推到轿窗旁,斥道:“哪听来的闲话。”

  “这是《京城四季》里写的……”

  又是《京城四季》?他没有理她的胡言乱语,道:“等我一会儿,别出来。”

  舜华自是听话,《京城四季》里初章介绍尉迟恭,提及他当家时,因侄儿尚幼,北瑭不禁再嫁,他 放了几个嫂子出嫁,仅仅留下襁褓里的尉迟血脉。

  书里头还写,有名再嫁的夫人不定时回来找尉迟恭,描述之中两人颇有暧昧,她那时看了只觉得尉 迟恭这种行径不怎么好,怎能左追伊人,右又与再嫁嫂子牵扯,但后来《京城四季》没再提及这位再嫁 夫人,她也就忘了。

  她贴着轿窗,隐隐可见尉迟恭衣袍,可惜没法见到那位王夫人,想必此刻写着《京城四季》的人就 在附近窥视,才能将尉迟恭的私生活写得这般详细……她下意识地打开扇面,手指轻轻抚着,听着外头 的交谈,果然光听声音,尉迟恭语气是有无情的错觉,那位王夫人年岁绝对比她大些,她听着这位夫人 主动寒暄套交情,接着又扯到丈夫是读书人,收成不佳,眼见春税将要结束,还希望看在过去情分上, 稍稍帮助一下,要不,请尉迟买下那块地也好……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言谈之间,尉迟恭似是看在还 是幼童的侄儿面上,年年帮了点忙,但要无条件买下那块先天后天皆不良的地是绝无可能的。

  舜华忽然想到,尉迟恭在相貌跟语气上很容易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错觉,但,毕竟不是白起。白 起哥可以狠到让人不敢再来的地步。

  尉迟恭真的挺看重自家人,她想,他与王夫人间还卡着一个姓尉迟的男娃娃,他不会再冒着失去尉 迟家的任何一个人的风险,至少,在男娃娃长大前,她怀疑他还是会帮这位夫人度过难关。

  她胡思乱想时,尉迟恭正掀开轿帘要入轿,他往她面上看去,心头微惊,她乌眸半阖似沉思,手中 扇面微晃,透得几分精明,如同以往的崔舜华。

  “舜华?”他叫道。

  她被尉迟恭异样略锐的声调惊得张开眼,一看见他,她满盈笑意若细碎莹光,刹那温暖夺目,她连 忙让位,尉迟恭多看她两眼,在确定什么,接着撩过袍角坐下,道:“直接入府。”

  轿子经过那位王夫人时,尉迟恭伸出手臂越过她,将窗门拢上。

  “别让她看见你。”

  她回头,暗暗吓了一跳,尉迟哥离她好近,差点撞上他秀直的高鼻。

  太近了,她想,颊面蓦地发热。

  尉迟恭收回手,当做不知方才两个人距离过近,他解释道。

  “她会找上你,托你帮忙的,你撞伤脑子没法应付她。”

  “喔……”她看他一眼,问道:“伊人可以应付么?以后尉迟哥要是娶了伊人,她能替你应付这些 事吗?”

  他沉默片刻,道:“她有这个能力。”

  她又喔了一声,微微笑着:“这样说来,我忽然想到,白起与絮氏舜华曾有不言明的婚约。”

  “婚约?”尉迟恭眉目轻厉。“怎么回事?”

  “不过白起万万不会娶她,一来他视她为亲妹,二来絮氏已经无法带给他利益,三嘛因为絮氏就等 于我现在这个样儿,根本没有能力去当白府主母,”其实她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没戳破那层纸,孩子 气就孩子气吧,她这几天还幻想过,如果她没有短命,还是那个絮氏舜华,如果尉迟哥没有这么喜欢伊 人,伊人最终情归戚遇明,她是不是可以……可以……哎啊,现在她想,都是她的春秋大梦而已,尉迟 哥跟白起哥很象,絮氏之后对他们太沉重,孩子气的舜华不会是他们的首选。

  她不大明白的是,白起择柳姐姐为对象时,她心里很为他感到高兴,即使明知自己被舍弃的原因, 但不难受,而现在,她心头有点酸涩……她应该早就知道才是,所以絮氏舜华生前有想过,健康地活下 去,然后去真心喜欢上一个农户,猎户都好,他们不会知道絮氏背景,虽然她有孩子气,也没有足够能 力去尔虞我诈,但她有体力啊,可以帮忙下田,这些劳动人家总不可能再嫌她吧。

  这种想法,她绝不会告诉白起,让白起内疚,自然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尉迟恭,她见他看着她,她 开心笑道:“所幸,我不是絮氏舜华。”她小心翼翼将他送的扇子阖起,尽心想了一阵,道:“尉迟哥 光是接济王夫人,至少还要接济个十年,人要接济久了,容易没骨头,就会越发的贪懒求现成了。”这 话是白起哥说的。

  他一直凝视着她,道:“她贪不贪懒不干尉迟家事。”

  她回避他的目光,但想想她干嘛回避呢?他又不知道她对他曾有的春秋大梦,于是,她笑着与他对 视,道:“但人一旦成惯性,等你接济完了,就会找上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轮到你侄儿继续做你现在 做的事,这……”

  他含蓄道:“舜华,能当家的都不会是良善之辈,她在尉迟家待了两年,应该明白我的处事态度, 如果过了头,日阳随时会在她眼前落下的。”

  舜华没听出他的隐晦,好奇问道:“那块田地真的很差么?”

  “养她一家三口贫户,好过我买下那块地。”

  “那……义庄呢?”

  “义庄?”他思量片刻,“是絮氏金商的手法么?当年絮氏金商在北瑭多处做义庄,义学,而后在 康宁帝时全数遭封。”当年的陛下怀疑絮氏金商以此收买人心,企图连结大魏造反,因此絮氏金商衰败 后,北瑭所有的富户都不敢再行义学,义庄。长久下来,北瑭商人的形象很简单,凭着买卖定诚信,但 额外拉拢百姓的手腕是没什么人在做了。

  舜华坦白道:“都过了几百年,时代早就不同了,难道当今陛还会再以为这些义庄,义学又是来收 买人心造反的吗?你不是絮氏之后,尉迟府里也出了一个神官,他怎会怀疑你?”

  尉迟恭沉吟道:“如果找个官员……”

  舜华笑道:“找个官员主张义学,义庄,商家在背后出资,税赋方面也好谈,这是个好法子啊,不 好用的土地好好挑上一番,好比那位王夫人,到时办了个义庄,她与夫婿也有份工作,不必为田地烦恼 ,尉迟哥你不用再接济他们了。”

  轿子停了,但尉迟恭迟迟没有出轿,就坐在那里,舜华看他一眼,也不敢出轿。

  “……舜华如此助我,我该如何回报呢?”他温声说着,目不转睛看着她,似乎真的在等她提出回 报。

  她笑眯眯地:“谈什么回报?一来一往嘛。”因为她孩子气嘛,想要多替眼前这人做点事,她想, 愈是多做些什么,将来她升天时会更满足地走。

  “怎么没想过给白起这建议呢?”他问着。

  她直觉答道:“他不合适。”他家里有絮氏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开始这种事。

  接着,她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会问白起呢?

  他不太满意这答复,但仍配合地再问:“戚遇明呢?”

  “我撞头后,与你比较亲近,何况你不念我平日嚣张跋跗,待我如同家人般,你要有事,我当然全 力相助啊……如果你不介意,这义庄义学也分一点给崔家吧。”让崔舜华积点德也好。

  “舜华。”

  “嗯?”

  “你道絮氏舜华还能活多久?”

  她以为他去看了絮氏舜华后,很同情她的处境,便道:“我瞧她有病在身,大概也只剩快一年的时 间……”

  “快一年么?”那就是明年春吗?

  “那个……”她不太好意思地说:“你要是很同情她,可不可以偶尔去看看她……我想也许她很喜 欢你去看她。”

  “她很喜欢我去看她么?好啊?”

  他答得爽快,舜华不由得惊喜,连忙道:“一言为定?”

  他眼底隐隐带着柔软,举起手,舜华本以为他要打勾勾,哪知他居然跟她轻轻击掌为盟,她不知尉 迟恭为何此刻不当她是孩子看待,但她心里是高兴的。终于啊,也尝上一回击掌为盟的誓言了。

  她听到他道:“明天一早,你写封帖子,我差人代你送给税官。”

  “邀税官做什么?”她一头雾水。

  “你名下土地太多,太容易挑出毛病,你不拉拢关系怎行?这事每年都要做的,白起,戚遇明都是 如此,甚至其他富户都在这样做。”

  她心一凛,点头,“咱们一起邀税官来吗?”一块办,方便些。

  他沉默一会儿,答道:“我已邀过,土地税赋方面已经完成,四大名门富户里,只剩你没有动静。 ”语毕,他撩过轿帘出去。

  舜华闻言错愕,这些日子跟着他学这些税事,可没听过要拉拢税官,他何时跑去搞定一切,却没提 点她。

  如果今天他忘了说,再过两天春税结束,税官找麻烦钻她的洞,让她土地遽失,她不就欠了崔舜华 ?她脑中蓦地迸出大富户吃小富户的案例,即便是白起哥,她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他自小富家爬上名门 富户的一路上没有暗中动手脚过。

  先前是他忘了说,还是故意不说?

  他叩叩轿顶,对着轿内说道:“快出来。”

  轿帘外那隐约的黑鞋以及垂地的外袍,让她想起絮氏舜华最后一日他就是这样走出屏风后要她别害 怕,她心里轻轻叹息,无论如何他都说了,不是吗?

  “舜华。”轿外伸进一只男人的大掌。

  她盯着好一会儿,她掌心轻轻停在他掌上一指的距离,不敢真的握下去,这手也许将来是伊人要握 的,大人娶小孩……大人负累,小孩高攀,还好她只剩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不会有太多绮想,她会全 心全力帮他抱得一个成熟美人归,思及此,她避开他的手,钻出轿子。

  但因为太在乎那只男人的手,害得她出轿里一头撞上轿顶,她抱头哀哀叫一声,真的很疼啊,她眼 角余光瞟见轿夫傻眼,白起哥可没教她大家闺秀遇见此事时该怎么面对,因为这种撞轿的蠢事在大家闺 秀里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尉迟恭拉过她的双手,道:“都肿了,我替你揉揉吧。”

  “不不不,没事,我没事。”她连忙拒绝他的好意,深怕《京城四季》执笔者就在附近,到时伊人 看见岂不反感?她试着做出最爽朗的笑容,作揖道:“尉迟哥,亏得你及时提醒税官的事,舜华在此谢 过。”

  “……嗯。”尉迟恭静静地看着她真心无伪的笑颜,而后低目扫过她刻意避开自己,两人间的距离 。

  5

  最近尉迟恭与崔舜华走得过于亲近了。

  白起半垂着眼帘,自酒楼的二楼往街上看去。崔舜华一向坐轿或骑马,少在闹街步行,今天兴致挺好, 居然逛起大半天的街道。

  逛什么街呢?这些时日,她与尉迟恭几乎形影不离,这两家非但合作起没有什么利润的皂行,还打通关 节有意做起义庄来。难得今日见她逛街……白起明知有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实在踩不到那个点。

  “京城四季?”他重复吟念着。

  “正是。崔当家一见到小的,就在打听近日是否有意写京城四位名门富户当家的……的秘辛。”白家书 馆里的老总管抹抹汗。

  她有病么?拿自己的事去给人闲话?连书名都取了呢。京城四季?有什么好处?赚得了多少?不只白家 在京城的书铺被探问了,连戚遇明、尉迟家相关的行业也一一被探过,崔舜华到底在想什么?

  白起一向对她没有什么兴趣,但京城四姓息息相关,她要有异,一个不稳,白家也会备受牵连。

  “当家,大魏一品云织坊的丝绸终于运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3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起不甚上心,道:“差人送上柳家。”他寻思片刻,又落在崔舜华身上,她身边的阉人笑咪咪地尾随 着她,但偶尔若有所思的。

  连她身边的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了吗?她撞上头,性子有些改变,但一个人能改变多少呢?能够变得举手 投足毫无威胁性么?

  白起不经意地瞟着崔舜华身后几步远的百姓,黑眸蓦地一亮,立时起身凭着扶手栏杆。崔舜华她怎会不 知,她骑马坐轿,就是不行走,怕的就是恶名昭彰带来的后果啊!

  “崔舜华你死吧你!”百姓中有人暴喝。

  正要跨入某间书馆套一套《京城四季》到底是哪位幕后高人着笔的崔舜华一看,在阳光的折射下,一把 高举的菜刀闪亮亮的,她吓得直觉掩目。

  路人的尖叫,令她惊悸,想到那句“你死吧你”,她下意识侧退避开来。咧咧寒风刮疼她的颊面,再一 定睛,那菜刀居然离她只有一指距离。

  她没遇过这种事,吓得大叫:“当街砍人啦!砍错人啦!找错了找错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她连 连退后,想遁入闹街人群里,谁知这些没良心的百姓一见她靠近就做鸟兽散。没人性啊!

  追着她满街跑的少年衣衫褴褛,满面污垢,显然混迹市井有一段时日,今日逮到她独自一人,藏了许久 的菜刀无比亮滑,正是少年日日擦试下的恨意。

  他紧追不舍,咬牙切齿:

  “我怎会找错人?北瑭京城还有哪个崔舜华胆敢买通官员,假造亲戚,逼吾父优先卖地给你?地不给, 你便弄得我家破人亡!如今地契已转到你名下了,吾父吾母也投井自尽,你就拿命来换地吧!去他的崔 舜华!”

  舜华闻言,心头如坠冰窖。原来崔舜华名下的地多不可数,俯拾皆好地竟是这样来的!竟是这样来的!

  但……但她不是崔舜华啊!她要是崔舜华,万万不会这样做的!可这种话她怎能说出口?一出口,她没 被砍死,也会被火焚死的!

  闹街上的百姓惊慌慌,她是心慌慌,脚也慌慌,菜刀在她眼前砍来砍去,连壁不知被人群淹没到哪去了 ,没法救她一把。

  她转身奔入人群,人群又散,她大叫:“没人性啊,让我躲躲又怎样!”不慎踢倒街边放水果的篓子, 她整个人扑地也随着果子滚了一圈。

  刀光凌凌,就要往她砍下来。这一砍,她准成两瓣大西瓜!她命休矣!不不,她早休了!但平静地走, 跟切成两块大肉走是有差的!

  “原谅我!原谅我!没有下次了!”她顾不得崔舜华的面子,惨声大叫,眼角余光中,疾速闪过的百姓 面孔竟无一人怜悯。

  是啊,是啊,谁会怜悯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崔舜华做这种事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可是,她不是啊!她真 的不是崔舜华啊!

  “崔舜华你下地狱去赎罪吧!”

  白起攥紧栏杆,眼底精光乍现。他凭栏疾走,与崔舜华同一方向,就是要看清楚她的最终结局。

  崔舜华是崔家梁柱,她一死,崔家垮,白家便可见缝插针。

  蓦地,他看见对街茶居二楼的京城四大富之一——戚遇明。

  戚遇明也正往街上看去,却没有任何动作。

  大家都在打同样的心思啊!不管尉迟恭与崔舜华在暗谋什么,都不会有后续了!不会影响到其他两家了 !

  白起蓦地止步,隐在栏旁柱后,不教戚遇明察觉他的存在。

  他再往街上看去,她奔到最近一顶软轿前,大声求救。那轿子不但没让她钻进去,反而迅速拉下轿帘。

  他唇畔有笑。

  轿子里是妓院的姑娘。当年崔舜华一身西玄深衣蔚为风潮,居然让妓女学去,一时间北瑭妓院里人人都 着深衣诱客,崔舜华火上心头亲自划花名妓的颜面,让她们再也无法以色谋生,如今妓女见她将死,只 会额手称幸,哪会扶她一把。

  即使看着崔舜华的背影,他都感觉得到她的恐惧与绝望。

  这不是报应么!同样是舜华,老天是公平的!没道理你张狂百岁,却让另一个舜华长躺病榻!

  舜华极其狼狈,逃命双腿不稳,又跌一跤,眼见那菜刀就要沾血,她抱头下意识大喊:“白起哥……尉 迟哥!尉迟哥!”

  白起呆住。

  万事休了!休光光了!舜华绷紧皮肉准备承受剖两半大西瓜的疼痛,哪知地面忽然微震,一排排官兵自 巷间飞快奔出。

  她傻眼,任着这些官兵层层将她与少年隔了开来。

  白起暗叫可惜,眯起眼,藉着阳光细细揸她的容貌。确是崔舜华没有错……她长发清软飞扬没有上油… …最近她似乎天天洗发……

  位在高楼之上的戚遇明神色未变,既没有惊喜,也无扼腕之意;而这一头的白起,则深深看着崔舜华, 陷入沉思。

  会喊他白起哥的,只有舜华。如今舜华该在府里,眼下这崔舜华喊他白起哥是何用意?

  明知是崔舜华无误,白起还是自柱后现身,不顾戚遇明的察知,攥住栏杆,再次观察崔舜华的容貌表情 。

  舜华本是捂着脸,放下双手,怯怯看着宛如人山人海的官兵,一名陌生的青年身穿着官服,就站在她身 边。

  “小人方才去请官兵,让崔当家受惊了。”他恭谨道。

  “你是……”她声音还微微颤着。

  “小的是尉迟当家派来跟着崔当家的。”

  “原来是尉迟哥派你来的……”她心跳尚未缓拍,官兵围得严实,她只能踮着足,看着那少年被官兵粗 暴制伏。

  “崔舜华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也饶不了你!”少年的狰狞声音远远传来,随即是人肉砸在泥地上的巨 响。

  舜华心里惊惧不已。这一年要她怎么顶?现在她才意识到,她不是在顶一个普通的千金小姐,这世上也 不如她想像美好……那些恶事她连一样都没做过,但现在百姓看她的每一眼,在在都让她掩面惭愧。

  连璧费力钻了进来,气喘吁吁。他道:

  “当家没事么?连璧先前被人群冲散开来,追不上当家。”

  尉迟家的青年看他一眼。

  “嗯,我没事……那人……”

  “那人会押入官府的,这是公然行凶啊!方才见死不救的人,连璧都记下了,等回头当家要怎么做,连璧必定领命。”

  舜华顺着连璧目光往角落轿子看去。不知何时,轿里花枝招展的女子颤颤跪伏在地……因为崔舜华死不 了,所以在求饶了吗?

  她又察觉尉迟家青年眼底抹过轻蔑。是在轻蔑崔舜华吧!

  明知他们不是针对絮氏舜华,但经历此番生死,她真觉得自己就是崔舜华,必须承担所有的过错。

  她抹去满面冷汗,走上一步,顿觉双腿虚软。

  大庭广众下,她勉强笑道:“嘿嘿,去把她的轿子抢来,先回府吧。”

  连璧问了一句:“回崔府么?”这几日她都住在尉迟府里。

  她随口道:“好,先回崔府。”一顿,又往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看去,摆摆袖,轻补一句:“别伤她。让 她走,也不准背着我找她麻烦。”

  尉迟府的青年诧异瞟着她;连璧忍住回头看她的冲动,受命而去。

  一回崔府,舜华连一口水都还不及喝,就听见宫中差人送话来。

  “……入宫?”她声音沙哑。她?

  她有想过崔舜华在北瑭京城作威作福,这背后靠山必定颇硬,但,她还没想到入宫这一层……她不敢多 问,怕被一旁的连璧看穿。

  她往连璧看去,只见他平日笑吟吟地,此刻却是面色紧绷苍白。

  “崔当家请上轿吧。”那太监说道。

  “……我一身他国衣裳,请待舜华换上北瑭女装。”

  太监略讶笑道:“当家说笑了。以往当家不是曾跟太后说衣物于你,不过分方不方便,无损忠君之心哪 。”

  舜华心里微苦。确实,北瑭富户千金女装行走不便,若要逃命,还得把垂地的衣裙绑在小腿上呢。她回 以一揖道:“那……就上轿吧。”

  太监看了连璧一眼,笑道:“请这位阉人一块跟着吧。”

  “……这是自然。”连璧镇定地说道。

  舜华趁着在轿内,快速卷起宽袖,手臂上都是擦伤,还有血水渗出,先前她承受崔舜华身子时,右臂已 经带伤疤了,现在在同一处又来……她忍痛舔着伤口,以前药苦她可以大叫,哪儿不舒服也可以在床上 滚来滚去跟白起哥闹脾气,但现在不成,她是崔舜华,不能教别人发现崔舜华连点疼都捱不住。

  她放下袖子,抹去冷汗,往窗外看去宫墙就在远处,她不由得暗自失笑。

  絮氏有几百年没有走进宫墙了?听说康宁帝那代的絮氏家主时常蒙皇帝召见,而后又多疑地令絮氏瓦解 ,几百年来的絮氏活得战战兢兢,虽是较一般平民有钱的小富家,但每一代都自觉活得像被人监视的蝼 蚁。

  这都是亲亲爹爹为了要她骂一句“去他的徐直”才在她面前说的。她是没感觉啦,可能她都待在府里, 所以很正常地成长着,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监视过。

  如今,冥冥中有天意,要她这个最后的絮氏做一个完美的结束吗?

  “……去他的徐直。”她轻声说着,怀念起过去骂人的那段时光来。

  “当家?”连壁听见轿内的声音,以为她有吩咐。

  “没事。”她笑。

  连壁面色古怪,仍是收回目光。

  “……去他的崔舜华。”她微微笑着,大街上的余悸犹存自她面上褪去,心里也慢慢沉淀下来。

  就算让她这个最后絮氏做一个完美的结束,也不用让她与皇帝见面吧?

  刹那间,舜华的双腿软了软,差点本能服从“陛下”两个字再趴一次地,但一见眼前陛下是个小孩,她 又硬生生挺着膝,直直站在原地。

  “崔当家,听说你撞坏了头?”那小孩身穿小龙袍,头戴帝冠,不可一世地坐在椅上。

  舜华作揖道:“舜华前几个月夜宴时,一时不慎撞上头……”

  “所以,你没照朕的吩咐去做?”

  她一征,小心翼翼答道:“舜华有些事不小心忘了……”

  小皇帝跳下椅,跑到她面前,笑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撞坏头了。要不,你怎会没杀了那乐师呢?”

  今日就算天塌下来了,她想她也不会心惊害怕了。她微笑:“正是如此。请问……哪位乐师?”再请问 ,你们有什么仇,可否一并说了?

  “哼,前阵子教坊里的他国乐师居然敢在北瑭国土里弹奏亡国曲,朕要杀了他,你允朕先将他调到崔府 的家乐里再找个名目杀了他,才不会损及朕的名声。崔当家,你事事都替朕想,朕很高兴呢。”

  “……是这样么?”原来,那夜的钟鸣鼎食是为他杀人……为了杀一人,索性连全部家乐都毁去吗?在 崔舜华眼里,人命真是不值?

  “好了。”小皇帝咧嘴,击两次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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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监领进一排年轻的宫女与公公。

  舜华不动声色。那些宫女与公公面容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被召唤的目的。

  其实她也很迷惘啊。

  “崔当家,这次你又要教朕玩什么呢?”

  舜华迎上小皇帝愉快到有些残忍的目光。

  跟随小皇帝身边的太监,上前轻声提醒着:“崔当家,陛下今儿个在朝上闹脾气,回来后说是你不陪他 玩,他明日不早朝了。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名字也被自宫册划去,请崔当家务必让皇上尽兴。”

  舜华顿时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这是说,平常崔舜华教皇上玩……是拿人命来玩么?现在她也要跟着玩 ?

  小皇帝得意朝她笑道:“对了,崔当家,朕替你出了口气。”

  “舜华不懂。”她轻声道。

  “今儿个你在街上闹的事,朕都知道。居然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杀人,你放心,朕不会放过他的!”

  “不……”等一下,让她想个法子解释一下。

  “朕已经差人暗地传令下去,把那人往死里整,如今恐怕已经感谢地去见阎王了呢。”

  “陛下……舜华……抢了人家的地,害得人家家破人亡,罪不在他……”她喃喃着。

  小皇帝笑着看向她,面露有趣道:“那又如何呢?”

  舜华心里一震,层层麻感窜上她的头皮。

  这就是……康宁帝的后代吗?疑东疑西,为了保住北瑭,不惜将忠心的金商絮氏视作奸细赶尽杀绝。他 可想过,到头来他的子孙败坏他保住的北瑭,轻贱他想保住的北瑭百姓?

  她想到尉迟哥,想到白起,甚至,想到自己。

  原来,这些努力在北瑭开拓一方土地的人,头顶的天,就是如此。

  “你这脑子还真是撞得严重呢。”高椅上雍容华贵的皇室妇人笑道。

  “太后娘娘说舜华脑子撞得严重,自是严重得很。”舜华微笑。

  “你这孩子……把椅子搬近些,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舜华还是微笑着,等着太监把椅子搬过去后,她才坐下,丰腴冰凉的手轻轻压在她的手上。

  “下回别跟陛下玩今天那种孩子游戏了,陛下不会喜欢的。”

  “是。舜华只是想,偶尔尝尝鲜换个新游戏,皇上才不会腻。”

  “陛下年幼,多少皇族朝臣在虎视眈眈,哀家视你为心腹,就是要你好好教导陛下该狠时就不能手软, 你不要让哀家失望啊。”

  “舜华明白。以后舜华会更加注意的。”她笑。

  “明白就好。你们都先下去吧,小春子,把连璧也带下去,好好教他一些规矩,一个阉人没能在宫里有 名份是很可怜,但崔家不比那些小富人家,该要懂的规矩还是要学的。去吧。”

  舜华看着那保养得宜的细腻玉掌朝空中摆了摆,仿佛在空气中荡出一道香气来。太后有私话要跟她说, 她心里明白,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私话。

  她不经心地往连璧看去。连璧算是崔家下人,不管在陛下或者在太后这里,他只能在一旁垂首跪地。连璧此刻跪伏在地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不住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略略抬眼。那叫小春子的老太监,嘴边一抹笑。

  她想起,以前絮氏舜华在药未入口时,会习惯性地重复握拳松拳的举动,因为她早知道药是苦的,她好 怕刹那入口的苦。

  可是,药是一定要吃的,所以自己必须克服。

  她不太了解连璧,但她想,人的直觉反应几乎都是相同的。既然她是连壁的主人,是不是该一肩承受护 住他后的麻烦?

  她又想起,其实她是有心想救那个家破人亡的少年的。

  “连璧留下来吧。”她忽然说着,朝北瑭太后看去。她余光瞥见连璧猛然抬头。她道:“太后娘娘,我 撞头的那几日都是连璧照顾的,这么忠心的人,舜华想,也只有太后娘娘身边的小春子公公可以一比了 。舜华想撞头后,没法牢牢记住每件事,所以我想留他在旁,替我记住太后吩咐的事。”

  她半垂着眼,平静地接受眼前这北瑭第一女人的审视。

  没一会儿,她像个小孩似的被长辈轻轻拍着头。

  “看来那一撞,真是让你受苦了,是不?晚些哀家差太医替你看看,可别撞出其它问题来。”

  舜华仍是垂眼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她瞥到小春子走回太后身侧。

  太后多抚了她长发两下,微诧道:“怎么你的头发变软了?”

  她笑:“近日舜华迷上天天沐浴,索性发间不上油,用尉迟家制出的肥皂,不但可以养身还会有自然的 香气呢。”

  “天天沐浴?你空闲的时间倒挺多的。舜华,这也多亏你出身名门富户,这才能随心所欲,一个平民百 姓可没那闲工夫日日耗上几个时辰洗发。”

  “这全托太后娘娘的福啊。”舜华微笑道。

  “听说近日你跟尉迟家那孩子走得近?”

  “舜华对尉迟家的皂行忽然有了兴趣,想与尉迟家合作,便走得近些。”她应答如流。

  太后看着她,问道:“义学呢?是谁建议你们做的?白家的孩子?”

  “不,与白起无关。是舜华主动与尉迟合作的,舜华此举除了为自家博得名声外,也是替太后娘娘跟陛 下走出条路来。要是办得好,将来太后娘娘想重用什么人,只要好好运作,这些义学可心起到很大的帮 助。”

  太后闻言,笑道:“你这孩子说得有理,你跟尉迟走得近,哀家乐见其成。他族里有神盲者,将来不管 有没有当上大神官,尉迟家这名门富户在北瑭算是站稳了。”她瞟一眼今日略嫌规矩的崔舜华,慢条斯 理道:“京城四大名门富户,唯独白起是南临人。”

  舜华眼皮微不可见一跳,徐徐抬眼,对上太后精锐的目光。她笑应一声:

  “是啊,据说他有一半南临血统,不过……”

  “不过,他骨子里流的只有南临没落贵族的血,没有北瑭血。絮氏这小富家,居然胆敢包庇他,谎称他 有北瑭一半的血脉,舜华,先前要不是你将此事查了个通透,只怕北瑭上下都要教这个南临贱民蒙在鼓 里呢。”

  “这是舜华该做的。不过如今北瑭与过去大不相同,现时北瑭律法没有提及名门富户定是北瑭人,白起 他……”她本要说他在北瑭住久了,即使长相生得像南临人、骨子里流的只有南临的血,但他的根,已 经养在北瑭,拔不得了。

  太后接道:“白起他是絮氏养大的。”

  “……是絮氏养大的没错……可是,絮氏只剩一血脉,又是个多病女儿,想是过不了多久,絮氏要断根 了,白起……自此也会跟絮氏无关了。”

  太后微微一笑:“没有断根前,总是教人担忧。如果不是当年的絮氏,北瑭断然不会大失国土,如今的 北瑭已无能力跟大魏一较长短,这全是絮氏所害。他们背负的罪孽,即使将絮氏一族化成白骨堆积在大 魏与北瑭的交接处,也无法泄皇室的心头之恨啊。”

  “太后娘娘,当年并没有实质证据证明絮氏通敌卖国……”

  “你套出白起,絮氏的真正姓氏了么?”

  舜华满面苦笑:“舜华无能,也或者,白起根本不知。”

  “姓徐……一定是姓徐,除了是西玄徐姓外,还有其它可能性么?”太后激动道,忽然改变话题:“你 对哀家忠心,哀家也不会亏待你。前两年祥王在睡梦中安祥地走了,陛下顺利登基,你在背后的相助, 哀家一直惦记着。”

  这言下之意略有所指。舜华微一寻思,什么祥王她没有印象,但他的死跟崔舜华有关?

  “你还是不肯答覆么?就因为絮氏那个诅咒吗?”太后蓦地尖锐看向她。

  她笑道:“舜华向来不信什么诅咒……”

  “既然不信,那就是不怕了。你是允了?”

  连璧匍匐两步,说道:“太后娘娘,我当家早就开始了,您切莫怪她。”

  舜华看向她。

  太后双眼一亮。“已经开始了?舜华怎么没说呢?”

  “……这还不是想给太后娘娘一个惊喜吗?”舜华笑道。

  “好好,你不怕就好你不怕就好……哀家等着你的好消息!絮氏真能彻底绝断,舜华你功不可没。”太 后愈看她愈满意,瞟着连璧一眼。“你这阉人眉目清秀,面红齿白,这样吧,你高攀了,我许一个宫娥 给你对食做夫妻吧。”

  连璧一呆,面色忽白忽红,他嘴里嗫嚅着,似乎想冒死说个不字,舜华击掌,起身笑道:

  “多谢太后赏赐。这几日舜华也在想,是不是该替他找个伴,这下可好,既是太后娘娘赏赐的宫女,我 就替你办个小喜宴吧。还不快谢谢太后娘娘。”

  “……”连璧盯着地上,死也不肯答话。

  舜华眉头一皱,不耐地一脚踢在他背上,但可能重心不稳,居然整个人斜斜奔出去,长裙翻飞,跌坐在 地。

  满头珠冠的太后一征。

  她身边的老太监也是一征。

  “舜华,眼下没外人,没外人啊。”太后闷着笑,难得看见崔舜华这么丢脸的模样。

  舜华满面通红,恼怒爬起来,拍拍灰尘,又狠狠左右各踢他一脚,骂道:“聋子吗?”

  连璧这才低声道:“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满意地点头,瞧向舜华道:

  “瞧,这才像你崔舜华啊。哀家等你好消息。”

  舜华负手随着领路的太监,往出宫的路上走着。她穿着土黄色的深衣,腰间暗色腰带缠着,香囊垂着, 随着她端庄行止而轻轻摇摆着。

  连璧本是失神着,后来察觉眼前的纤细背景行步略大,但不失闺秀优雅,她宽袖间的手掌似乎重复在做 同一动作——握拳、松手。

  他加快一步,上前轻声问:“当家不舒服么?”

  她随口应了声:“上午在街上跌了一跤,双臂擦破,所以有些疼。”

  她忍到现在?连璧心里突兀,忽见她转头看着自己。

  她一双狭长美眸轻轻扫过他的面容,没有任何侵略性。接着,她收回目光,青怱玉指移到腰间扯掉香囊 ,用力一甩,香囊远远抛出去,没入花叶间。

  连壁见她面色一滞,仿佛她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这般有力。接着,她揽着腰间,诧道:“耶,我的香囊呢 ?”

  连璧机灵,连忙四处寻着。他跟着崔舜华一些年了,她在背后干些龌龊事时可不会顾及他们这些下人, 要是不够机敏,早就不知死上几百回了。有回,她甚至敢在背后骂皇宫里那最为权贵的女人为丑陋的老 妖妇,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这世上,有权有势才是真理!

  那领路的太监见状,也忙着寻物。舜华强忍焦虑,朝太监客气道:

  “香囊里的香叶部分取自南临的最南边,沿途人力物力不下千金,香囊外尚有祈福咒文……仔细想想, 有可能是掉在陛下那儿。”

  连璧连忙脱下金铸手环,递到太监手里,笑道:“我当家甚喜这香囊,千金对我当家九牛一毛,但往返 南临路途遥远,没有一年半载是拿不到这香叶的。还请公公帮个小忙,回头悄悄寻一寻。”语毕,他察 觉她看他的那一眼略带讶异,似在惊异他配合无间。

  连这点小事他都看不出来,他早不知死了千百次。

  那公公明白她对香料情有独钟,往往她被召入宫,千里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百种香味。他将手环藏入袖 里,道:

  “请崔当家等等,奴才回去寻寻,但是皇上还在,奴才不见得能……”

  “公公有此心意,舜华感激不尽。”她道。

  舜华目送那公公回头去寻,也没去花叶间寻回香囊。连璧见她动也不动,只是望远方的夕阳,把双手互 藏左右袖御寒。

  她支太监离开做什么?

  他琢磨不定她的心思,思量片刻,要去找回她的香囊。她见状,讶了一声:“连璧,不必去。”

  “……是。”

  舜华又解释道:“若是寻回,香味太重,会被察觉的。”

  “……是。”他一头雾水,静候在原地,等着她的指示……也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她又看向他,看得他额冒冷汗,她才道: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连璧想过成亲么?”

  她一征,随即满面通红。

  她又重复:“我没别的意思。”

  “连璧有没有妻子……都已经无所谓了,但太后赐宫女给连璧分明是来监视当家,我为当家不平……” 他说到最后,十分流畅,已无先前的羞耻。

  “哦。”她随口应着,打断他的话。

  连璧隐隐觉得她不太对劲,少了以往的尖锐。她到底想做什么?要一个太监去寻不可能找到的物品,到 底所为为何?

  一阵喧闹由远而近,宫女、太监尾随小皇帝而来。连璧连忙屈膝跪下,舜华慢了一拍,他分不出她是故 意不想跪,还是膝盖僵硬这才行止缓慢。

  “崔当家免跪。”小皇帝兴致勃勃:“听说你掉了独一无二的香囊?”

  舜华瞟一眼那带些歉意的太监,笑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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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重要的东西,还会特地回头去寻?”小皇帝扬起眉。“是南临的香叶?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迷恋 起南临的东西。是北瑭的东西不够好,还是你瞧不起北瑭?你身穿西玄衣,朕念在你行走在外不便,勉 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你让朕不高兴了。”与其说不高兴,不如说抓到她的小把柄而沾沾自喜。

  舜华笑道:

  “陛下误会了。不是北瑭的东西不够好,也不是舜华瞧不起北瑭,而是那样的香味北瑭不产,也无人在 北瑭培植过。其实香囊中,不只南临香叶,还混有北瑭的香料,两者分开来各有特色,但两方调和起来 又有安神的清香在。”

  小皇帝皱起眉,想了想,道:“你是说,非得寻上南临香叶,才能产生你说的清香?这不就是说,单靠 北瑭没有用,单靠南临也没有用,得靠两方调和才能得到北瑭没有的东西?”

  舜华跪地,恭声道:“咱们没有南临的香叶,他们也没有北瑭的香料,可是,咱们比南临厉害,咱们会 去用啊。”

  小皇帝闻言一愣,而后击掌。“是啊,咱们会调和,他们不会,北瑭还是胜过南临的……”

  历历代代总是念念不忘四国曾鼎立,但一朝大魏侵北瑭、南临,造成国土遽失,到他这一代,先皇、母 后、朝臣继续念着,久而久之他也跟着不快了。如今的北瑭、南临同样下场,所失国土亦是差不了多少 ,能赢得他们一项,他心里总是得意的。

  他凑到舜华身边一闻,还残留点淡香,跟她之前浓郁的香味不同,但他闻不到什么安神香味。他寻思一 会儿,想着自己全身上下只用北瑭之物,就连皇宫里任何一样物品都不见其他国家影子。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比不上眼前这个名门女富户。

  “好,朕给你一年……不,十个月,你快马加鞭差人去南临寻回这香叶,也做一个香囊给朕。要是朕觉 得真好,就不罚你。否则,你处处说其他国家的好处,它们却半点没北瑭好,朕要将你吊起好好鞭打一 番。”

  舜华面露为难。“陛下的话不敢不从,只是……”

  “只是什么?”

  舜华犹豫一阵,似在衡量,最后终于道:“舜华不敢欺瞒陛下,这香料得由未经人事的人碰触,要是非 男非女之人更佳,所呈现的香味是最原始的香味,以往舜华都是差连璧去配香师傅那儿帮忙……”她瞟 向连璧。

  小皇帝也看向连璧,点头。“莫怪你要个阉人在身边。”

  “可这几日他受令成亲……若然……香气上略有差距……”她难以启齿。

  “什么话!一个阉人成什么亲?谁给的令?”

  舜华忽然道:“不如请陛下再差个干净的公公帮舜华吧。”

  她明显地转换话题,令得他不悦万分。

  “到底是谁下的令?”他一脚踹向舜华,她没料得他粗暴至此,踢到她的胸腹,让她狼狈地往后跌去。

  “陛下息怒……是太后娘娘给的赏赐,是太后娘娘给的赏赐!”

  “在你眼里,太后重要些,还是朕重要些?”他狂怒着。

  “自然是陛下重要。”她忍着疼痛,跪伏在地。

  “既是朕重要,你是要听朕的还是听太后的?”

  “自是听陛下的!”

  小皇帝转向连壁,怒声问:“是你求来的?”

  “奴才……”

  小皇帝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一个阉人也想娶亲?你有没有那本事!”

  连璧垂着头,不敢接话。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往后舜华只听陛下的话。”她道。

  小皇帝闻言,满意地点头,朝连壁道:“太后那儿朕说去,好好替你当家做事,要是香味令朕满意,不 必靠太后赏,朕也会有别的赏赐。”

  “谢陛下!”

  小皇帝得意地前呼后拥离去了。

  连璧双臂还颤着,往崔舜华那儿看去。她也还在跪着,肩上乌发全散落在地上,掩去她几乎垂地的脸。

  他正怀疑她是不是被踢伤了,又听得长廊那头小皇帝去而复返。

  “崔舜华,听说,那香囊还绣着保安咒是不?”

  “是。”她头也没抬。

  小皇帝喜怒无常,先前还是一脸怒火,眼下他咧嘴笑道:

  “先前你不是跟朕玩春神赐福吗?那般无趣的民间游戏你也敢让朕玩。在朕的脚下,只有大神官赐福才 是真实的,懂么?”

  “大神官只在神庙里赐福北瑭与皇室中人,外头的百姓自然仰赖虚无的春神了。”她道。

  “哼,春神有比朕强吗?”他眼底掩不住一丝孩子气,举手至她头顶。“以后别教朕看见你香囊有咒文 ,朕赐福给你就够了。”

  “谢陛下恩典。陛下所赐之福,比大神官还要灵验,舜华心怀感激地领收。”

  他眼一亮。“朕的赐福比大神官还要灵?”

  “陛下为九五至尊,不论是福是祸,陛下都能给。只要陛下给,臣民必要承受,自是比大神官还要灵验 。”

  小皇帝闻言,一愣,只觉得她话里别有它意,他一时间不太懂,直觉问道:“你是说,朕给了,会有人 不情愿地收下?谁敢不情愿?”

  “如果陛下赐的是福气,谁会不情愿收下?当然是满心欢喜地收下,叩谢皇恩。”

  他笑出声。“好甜的嘴!很好!崔舜华,今天你叫朕惊喜得很,朕就等着你的香囊,瞧瞧是不是能让朕 再欢喜一回。”语毕,起驾回宫。

  舜华慢慢爬起来,掩嘴咳一声,瞟向一旁太监,道:“公公领路吧。”

  连壁连忙跟在她的身后。他下意识看看花叶的方向,又盯着她的背影。

  她丢弃香囊引来皇上,目的为何?

  不只虚惊一场,还累得十月之约,有什么好处?她没好处,他却极其幸运得了好处……思及此,他一征 ,又看向她挺得好直的背影。

  来到宫门之外,天色已微暗了下来。明明只是一个白昼而已,舜华却觉得已过隔世,仿佛在宫里已去了 一条命。

  连璧站在她身后,等着她举步,但他等了又等,那笔直的女子身形文风不动,她到底在干什么?还在等 什么?

  昏暗的夜景中,有人朝舜华这里走来,她看得有些恍惚,直到来人近了,她才认出是谁来。

  她眼底发热,心里蓦然发软,双腿一虚,来人及时扶住她。

  “……尉迟哥……”她嘴里低喃着什么。

  尉迟恭俯耳聆听,才听得她一直重复说着她腿软了,走不动了。

  宫墙之外不能停轿,得步行一段距离。他听她口气软绵绵的,实是小孩子的口吻。他寻思一会儿,柔声 道:

  “我背你去轿子那儿吧。”他转过身,任着她软趴趴地爬上他的背。

  他一使力,将她背了起来。

  她把脸用力埋进他的背上。明明他的外袍丝软带着轻微的舒凉感,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再温暖不过。

  “原来皇宫里的人也不是三头六臂……”她低声喃着。

  “嗯。”

  “尉迟哥,你在宫外专程等我吗?”她的声音略略大了些。

  “街上的事我听说了,我本要去崔府看你,崔府下人说你入了宫,我这才过来等你。我想你撞头后,时 时记不清过去的事,要是惹怒陛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他淡声道。

  “……你知不知道那个砍我的孩子死了?”

  “嗯。”

  “是崔……是我害的吧。如果我反应再快一点就好了。以前我被许多人宠着,明知世上有许多坏事,但 被宠得太幸福了,他们蒙住我的双眼,所以我从未经历这些事,再快一点就好了,我不能再让连璧跟他 一样……”

  她的声音很低微,尾随在后的连璧只知她在与尉迟恭说话,却不知她在说什么。尉迟恭也只能藉着她断 断续续的话拼凑成句。

  “舜华,你做得够好了。”

  她叹息:“唉,尉迟哥真是好人。”她蹭了踏他的背,未觉他的背有些僵。“我是太后娘娘的人吗?”

  “……嗯。”问得这么直白,也不怕他害么?

  “果然啊。她暗示我,要我去杀了絮氏舜华,絮氏都已经成这样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你怎么回?”

  “我当然允了下来。不过,杀人放火这事我是不干的,小陛下也叫我十个月后交出香囊,我也不想管, 反正十个月后我……”

  “你怎么?”他追问。

  “我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届时此舜华非彼舜华,真正的崔舜华回来后,就让她去承受小陛下的鞭打吧 。崔舜华坏事做了这么多,也该受点活罪。至于太后要她害死絮氏舜华,何必等她害,明年春她就死了 ,皆大欢喜。

  她没树立过敌人,有人急切地逼她死,她只觉满腹委屈,明明她只在家里蹲着,祸也能从天上来。不知 几百年前的絮氏家主是否也有如今她的心情?

  她嘴里微微发苦,闷声道:

  “会做人真难,还不如当个无忧无虑的千金闺秀。”方才在宫里作戏,她居然能扮演崔舜华唯妙唯肖, 算计起小陛下,当下她完全没有多想,现在她只觉得心惊不已。她这样一个好人,怎会处处算计对方呢 ?难道她不是货真价实的好人吗?

  自她进入崔舜华的世界后,以往絮氏舜华的小天地就崩裂了,她以为替百姓顶天的皇帝被教养成一个残 忍的君主。那,以前絮氏家主所蒙受的委屈,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絮氏家主在承受这些子虚乌有的罪 名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叹息,喃道:“当家的,自然要负担起保护自己人的义务,是不?”

  “是人,总是有想守护的人事。”他忽然柔声说道:“有些人能力差些,只能被守护,教那些想守护的 当家有了生存的目标,这也没什么不好。但当家的好比你,守护人累着时,也可以让旁人守护你一会儿 。”

  舜华闻言,应了一声,又蹭蹭他有点僵硬的背。她蓦地想起——

  “今天初几?”

  “十三了吧。”他随口道。

  她连忙把脸硬凑到他的肩上,在他耳边说道:“十三了十三了!尉迟哥,今晚,对,就是今晚,你会去 春回楼跟人谈生意吧?一定要去啊!”

  尉迟恭只觉柔软气息至耳侧扑来,带点令人心怜的软香。他清容微露异色,幸得前面无人,只有不远处 的轿夫。

  因为他背着她,所以轿夫不敢抬头,是以没有看见此刻他的表情。

  “……你很希望我去春回楼那种地方?”

  “对啊,那地方好啊!到时你该出手就出手,放手去做吧!”她记得《京城四季》里有这么一段,伊人 在春回楼遭贼人调戏,戚遇明在场才有机会救美,那只要她守株待兔,伊人照样在酒楼被人调戏,但此 刻现身的却是尉迟恭……

  好!太好了!《京城四季》是宝物啊!亏每次出刊她都一定托七儿尽快抢到手!等回去之后,她写个帖 子,将戚遇明诱到它处去,到时大功告成不枉她一番苦心……她眼里有些模糊湿意,准是被去他的小皇 帝给吓的!

  尉迟恭察觉背上的她终于微微放松身子,不像方才在宫门前笔直得活像百年老树似的。她居然能自宫里 全身而退啊……他隐隐含着钦佩。她的几许柔软秀发滑到他的肩前,与他的黑发略略交缠,他注视良久 ,嘴角微地扬起。

  来到轿前,他把她放下。她惋惜直言:“这条路真短呢。”

  他瞟她一眼,替她撩开轿帘,让她一头钻进去。

  她坐妥后,朝他柔声道:“尉迟哥,该英雄救美时就要英雄救美。有我在,你一定抱得美人归的!”

  “美人归么?”他道,一块进入轿子。

  舜华愣了下,挪挪坐位。

  “舜华,腿还软着么?”

  “一点儿。”

  “那到崔府,我再背着你回房吧。”尉迟恭坐在她身边,瞧向她,忽然一手抹去她眼睛的湿意。“我在 皇宫外等了你许久。”

  “……谢谢……尉迟哥对我真是……像对家里小孩一样……很关心呢。”

  尉迟恭目光略移,落在指腹泪珠,忽道:

  “等了一下午呢,连我自己都惊讶。”

  “……”她谢过了耶,难道是暗示她再谢一次?

  尉迟恭命令轿夫抬轿。轿身轻微晃动,舜华一时不稳,倒在他肩上,她不好意思地又坐直,听见他叹道 :“我若喜欢上絮氏舜华……”

  她面露惊诧。“什么?”

  “一来没有利益,二来也许她性似小孩,三来絮氏之姓是个麻烦,我要真不幸喜欢上她,麻烦太多,但 就算为她操劳,我也只能认了。”

  舜华闻言,嘴成蛋型。

  他看她一眼,浅浅一笑:

  “嘴能塞蛋,是不能成为大家闺秀的。没人告诉你么?”

  她连忙闭嘴,想了想,道:

  “亏得尉迟哥没喜欢上絮氏舜华,不然可就倒楣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5:2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无语。

  舜华心神全然放松,忍不住偷偷合眼,开始朝他肩边点头。他的宽袖横过她面前,掌心抵住她那头轿身 ,以免她睡到一个不稳,滚出轿外。

  他又凝视她睡容一会儿,才撇过头。窗外天色全黑,他想起自己居然自午后就在宫外苦等,甚至已经差 人找机会去通知有能力入宫的蚩留了。

  “……舜华,你真了不起,是我小看你了。”

  6

  天要亡她啊!要亡她啊!

  舜华闷声呜呜呜个不停,双手在空中拼命“张牙舞爪”,试图求得生机。

  她一辈子没进过宫墙后头,今天一进,她都快去掉半条命了。去他的小皇帝那一脚,至今让她隐隐 作痛,所以,尉迟哥送她回来后,她继续躺在床上眯一下,想等醒后再爬起来沐浴写贴给戚大少。

  岂知,她才沾枕,就被人一推卷成糖麻花,一方白布整个塞住她的眼口鼻,不让一点空隙!存心置 她于死地!

  有没有搞错!她不是崔舜华,她是絮氏舜华啊!不要这样害她啊!至少,一天来一件祸事就好,用 不着一天连赶三场,大家很累的!

  舜华拼命地想挣脱,但有人分别压住她的手脚,隔着厚重的棉被压住她的身子。细细纷乱的交谈令 她听不真切,但她也不是傻子,能这样把她四肢紧紧压住的,除非是三头六臂,否则……

  这根本是崔府集体谋杀她啊!

  她这么倒霉,倒霉啊!要谋杀崔舜华,怎么不提前几个月呢?为什么崔舜华的灾祸由她概括承受? 崔舜华的世界里她根本没享受到什么好事啊!

  “呜……呜呜……”她死命地想求得一线生机。

  以前亲亲爹爹曾说,别怕,有事全靠他。

  以前白起哥曾说,别怕,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放屁!放屁!虽然亲亲爹爹是受年命所限;虽然是她不要连累白起哥,不去认他……但在此刻,她 还是想骂一声放屁!去他的亲亲爹爹!去他的白起!

  莫不是北瑭历代皇帝上天庭告状,逼得老天这样整她这最后一个絮氏?嘿嘿,她应该没丢脸吧?好 歹她靠着自己,靠着那个她本以为没有白起哥、没有亲亲爹爹就不行的自己,替这坏心的崔舜华保住好 几个月的身子……她做得很不错吧?就连在那个凡人一见就忍不住腿软的太后娘娘面前,她也没有吐露 只有絮氏自己人才知道的真正姓氏。

  她了不起。所以……就撑到现在可以结束了,她喘不过气来,要断气了。

  “……呜……”她想放弃挣扎了。眼前走马看花,两、三个月来所遭遇的一切一一疾速掠过,让她 好生感慨。

  接下来,她又要化作春燕了吧?这一回,她的翅膀得够力一点,直接飞上西方极乐,可不要莫名又 栽到别人身上去。

  她意识迷迷糊糊,隐隐觉得这些死前掠影在好几次遇上某个人时,令得她下意识不太甘心,想要停 下想个清楚。

  那人……那人是尉迟哥吧?年轻的男子里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迟哥。尉迟哥……尉迟哥是第一 个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迟哥……她还不想死!

  她奋力一搏,但她仅剩的力量也只够这么奋力一次,就此蔫掉。

  “喂,你在做什么?”连璧大叫。

  紧跟着,攥着她四肢的力道遽松,她面上的白布被人迅速抽起。舜华昏昏沉沉,一时只觉脚步声沓 杂而去,空气猛然进入肺里,害得她连咳好几声。

  她被连璧扶起。“当家!当家还好么?”

  “……是谁?”她气若游丝地问。

  “我是连璧啊!”

  “……我是问……是谁想杀我……”

  连璧沉痛地答道:“是乐师染……他……他……”

  只有乐师染吗?只有乐师染吗?她又问:“他呢?”

  “方才连璧见他逃出,来不及阻止,但他闯下此等祸事,也只有自绝一路,北瑭已经没有他的生路 了!”

  原来只有乐师染要她死!

  舜华闻他此言,刹那通透,张开美目,挥开连璧的扶持,狼狈下床。她双腿不稳,膝盖尽跪在地, 她终于愤怒了。

  今天她已经跪过去他的小皇帝了,现在还要跪!崔舜华的膝这么软弱吗?她拼命挺直腰身站起,疾 快跑出房。

  门外婢女吓得掉落脸盆。“当、当家……”

  舜华越过她,奔向崔家家乐的园子。她实际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钟鸣鼎食那夜后,她曾好奇 地去看过那些家乐。

  崔家家乐约一班十几人,乐师舞人水准属上等,其中一名乐师染是已被灭掉的小周国人,由教坊转 出,崔舜华纳之。

  她本以为是崔舜华仰慕他的乐理,哪知、哪知……

  “……当家!当家!”连璧在后狂追着。

  沿路有婢仆见状,吓得停止手头工作,不知从谁开始,有人大喊:

  “不得了,乐师染上吊自尽了!”

  “乐师染上吊自杀啦……”

  上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这些人比她还要神通,明明离家乐园子还有段距离,就能得知乐师染上吊 吗?现在进步到神鹰传书吗?

  “当家,乐师染上吊自杀,你去是秽气,连璧代当家探个究竟……”连璧在后头大叫着。

  崔舜华没理他,狼狈奔进家乐的园子。园里舞人、乐师见她居然奔进园里,个个傻眼,她怒声问道 :“乐师染呢?”

  人人噤声,不敢回话。

  舜华扫过所有的人,这些舞人、乐师全身素白,替谁送终似的。她再扫过窗房,尽是黑暗,忽地咚 一声,出自其中一间暗房。舜华二话不说,直奔上前,一脚踢门。

  她现在踢得很习惯了,不会再重心不稳。房门被踹开,月光直入,落在那个吊死横梁上的年轻身影 。

  椅子已经倒地,那年轻身子竟然连挣扎一下都不肯。

  舜华连气都不及喘,冲前抱起他的双腿。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

  “当家!当家!我来帮你!”

  “乐师染不要自杀啊!”

  乐师、舞人回过神,一窝蜂地跟了进来,纷纷要抱住乐师染的双腿。

  一时之间,众人团结一心。

  舜华本该感动此景,但此刻她眼泪都快飙出来。有没有搞错?她……她是第一次抱住男人的脚丫啊 !

  她从小到大,还没抱过男人的脚……这太过分了!他自尽干嘛脱靴,现在她只能抱住他的袜脚…… 她以为,她一直以为她这个絮氏舜华会活得比北瑭任何一个女人还要强壮,所以,自白起哥有心与柳家 结缘后,她也一直以为若然她有成亲的那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北瑭最强壮的农户,她不介意抱丈夫粗壮 的脚,但……但现在她不想随便抱一个男人的脚丫啊!

  她可不可以放手?让他们自家人救乐师染下来就好了,她是当家,在一旁指挥就够……男人的臭脚 丫……

  舜华忽觉不对劲,她有心托住这男人,不让这男人吊死,怎么有股巨大力量拼命将这人往下扯,企 图让他上吊自尽成功?

  谁在暗地动手脚?

  在混乱中,她往这些舞人乐师的面上一一看去,人人都在使力拉扯乐师染的双腿,大有将他身高活 活拉长的狠劲……

  这么狠?就算没有朋友之情,也该有同事这谊吧?

  “住手!”她大喝。

  众人平日惧她甚深,一听她怒喝,吓得松手。与她相反的拉力顿时消失,舜华暂得轻松,但双臂还 是抱着这男人的脚丫,她头也没回。“连璧!”

  “……连璧在。”连璧冷静地走到她的身侧。

  “把他放下来。”

  “……是。”

  舜华喘着气,盯着连璧救人,确定不会再集体搞谋杀后,她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好恶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弃,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个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脚呢?那袜子几 天没洗了?她好像连他长长的腿毛都碰着了。

  她瞥到房里有水盆,苦着脸去洗一洗手,洗洁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气,忽听得被救下的乐师染猛 咳着,哑声道:

  “一切都是我干的,与他人无关,我愿一死百了!”语毕,又要往柱子一头撞死。

  舜华已经麻痹到无惊无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着乐师染,反而盯着连璧瞧。

  连璧不得不及时拉住乐师染。

  舜华满意点头,慢吞吞道:

  “你再寻死,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点名腿软跪地的舞人以及乐师, 最后点向连璧:“还有你。”

  连璧微愕,众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难了,不由得悄悄看向连璧。

  乐师染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来到崔府,他形销骨立,实在不怎么好看。他撩 过袍摆,拜手稽首,哑声说道:

  “崔当家,染自转到崔府后,便知死期将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当家要酷刑 处置,染甘愿受之,请勿迁怒他人。”

  舜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舞人乐师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华凌虐到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上吊自尽,痛个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义,反显得崔舜华的心狠毒辣了 。

  她抚着额角,不发一语。房内的氛围随着她的沉默降至冰点,跪伏在地的家乐大气不敢喘。其中一 名乐师直往连璧瞄着,双拳紧攥,暗示他不如什么都不要顾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杀死崔舜华吧。

  舜华没注意他们的眉目间传着杀机,心里忙着感慨自己有做恶人的潜质。不知道自己将身子还给崔 舜华后,是不是还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极乐世界?

  她寻思片刻,说道:“在陛下面前,你弹奏亡国曲,是触北瑭霉头,犯陛下忌讳,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乡愁,弹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国土虽小,但国土偏北之处有一条春江横贯东西,被 小周人视作生命之水,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须得一次亲自到春江,饮一口春江水不论前是前非,都能再 重新活过,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弹此曲,绝无触北 瑭霉头之意。”

  舜华摆了摆手,不耐道:“你长篇大论我听不懂,北瑭没人去过小周,有谁了解小周春江曲?你, 你,还是你?”一顿,她又道:“除了北瑭与小周,你还懂得其它乐曲么?”

  “小人是乐师,各国乐曲自然涉猎一二。”那语气隐有着乐师的骄傲。

  “既然如此,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里了,眼下你弹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乐曲,如果我能认同你 的乐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则,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点点乐,点过崔家养的伶人,最后 落在连璧面上。她道:“还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阎王告状吧。”

  “当家息怒!”众人跪伏颤声喊道。

  舜华充耳不闻,对着连璧道:“去把他的琴取来。”

  连璧恭谨应声,取来乐师染的长琴。众人惊惧地看着乐师染,这是崔舜华故意的啊!给他们希望, 等乐师染弹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个凶残崔舜华!好狠!好狠!

  乐师染浑然不觉他人惊惧。他瞪着琴,仿佛琴上已系绑着十多条亡魂。

  舜华淡淡补了一句:“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还当什么乐师呢?不如重新投胎吧。这么多人陪着你 ,够本了。”

  “染师傅……”家乐里的舞人低声喊着。

  乐师染咬咬牙,盘腿坐起,调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阵后,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着琴音,半 吟半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当他唱出那句“颜如舜华”时,连璧看见她蝶睫颤了颤,眸光异彩绽现,要往乐师看去,但又及时 阖上眼,仿佛对此曲不甚兴致。

  乐师染选择这首曲,是讨好或者讽刺姑且不论,但,他记得聪慧过人的崔舜华出身名门富户,自幼 熟知各地文化,早该听过这首大魏曲子才是。

  他目光忽地落在那深衣裾摆下露出的玉足,久久不移。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乐师染反复吟唱着,唱完一曲后,所有的人屏息等待崔舜华的生死决定。

  舜华徐徐张开眼瞧着乐师染,慢悠悠地问道:“哪个国家的曲?”

  连璧瞪着她。

  乐师染垂首道:“这是大魏流传了几百年的‘有女同车’。”

  “是么?”她想了想,道:“我对大魏文化不甚了解,但也听出你这弹奏此曲的功力还不错,凑巧 里头有舜华两字,我自是亲近不少。这世上就是如此,不熟的,就算它有千般好万般妙,没有亲近过的 人,是无法了解的。”

  众人怔怔看着她,实在揣测不出这段话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好,这样吧,”舜华一击掌,道:“看在舜华两字上,今日今时暂且饶过你们一命。从明天,不 ,今天开始吧,每月你们至少筹备一首特别的曲儿,连璧你去安排,每月找个名目办宴,食宴也好,商 宴也罢,只请富家之上。你们就卖力表演,轮番各国乐曲,不限北瑭,但也不准少了北瑭。北瑭律法有 定,每演一首国外的曲儿就得付税,我全记在你们帐上。九个月里有贵族请你们过府教导他们府里家乐 ,那你们就是人人有赏,要一个人也没有,那就……嘿嘿!”她手指故意在他们面前点了点。“大家心 知肚明哪。”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心里恨极她。她说要放过他们的,怎么又来要胁?

  连璧忽问:“当家,九个月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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