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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OS小说家

千里起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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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0:44:39 | 显示全部楼层
21



大明路是N城近七八年来兴起的一条街,有千米长,宽阔的路面,两侧都是汽车专卖店,这里号称汽车一条街,说起来,以诚对这里也是知道的,来修过两次车。



这几年来,一个个小区建设起来,这里的人气也旺起来。



是以诚这几天来,白天黑夜地在这一带寻找,一早去公司交待了事物,就出来。黄浦馨园,御水家园,怡馨园,安康里,安居里。是以诚一个社区一个社区地打听。有几个新建的小区,还没有设立设区委员会,他只好向坐在小区里闲闲地晒着太阳的老人们打听。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子,瘦瘦的,秀秀气气的,他姓沈。大爷,大妈,你们在这里见过他吗?以诚面容敦厚,言语有礼,心里却急得如同一锅滚沸的油。JO说千越怕是这几天就要离开了,万一他走得远远的,离开了这个城市,他该怎么找到他呢?他的越越啊,要是象颗水滴似地落入人流中,他要怎么再把他找回来啊。有好几次,晚上,他在小区里晃悠,总盼着什么时候,在某一个拐角处,可以撞见那个男孩子,他甚至仿佛看见了他脸上惊诧的表情,然后,以诚想,他会不会对着自己笑起来,露出他的小虎牙,会不会呢?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以诚不得不承认JO说得对,又不是拍电视剧,哪里来的那一场峰回路转的相遇?



这一天,以诚又骑着摩托车到了大明路。还未到铁道口,便看见人山人海围着。



这条是由北京到广州的铁路线,平时每天早上七点、九点和下午四点、六点都会有一班火车经过。以诚停了车,挤过去。以诚看看表,九点还着八九分钟,火车快到了吧,可是为什么那栏杆还没有围上,人群是如此骚动呢?到了跟前,以诚马上了解了。原来,有一路公交车在铁轨上熄了火,而那远处,已隐约可闻火车轰鸣的轮声。



有些人试图去推动那辆公交车,可是车轮似乎被什么卡住了,一帮小伙子,竟无法推得那车移动半步。惊叫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有人大叫着要报警,甚至有些胆小的人已经吓哭了,所有的声音响成一片,还有那不断逼近的火车车轮的声间。而这一段铁路,是无法搬道的。在这一片沸水一样的混乱中,以诚跳上了公交车。车内的乘客早已输散了,只留下驾驶员。那个中年的女人已吓得目光呆滞。



以诚扑过去,把她从座位上拉开,连拖带拽地把她送出车去,自己回身坐到了驾驶座上,开始发动那车子。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突然间,一个身影冲上了车子,扑到驾驶座前,用力去掰以诚那死扣在方向盘上已经开始痉挛的手指,一边叫着,以诚哥,以诚哥,以诚哥,以诚哥。



以诚回头看见那朝思暮想,梦昧难忘的脸就近在眼前,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用力地把他搡了出去。



千越踉跄后退,后背磕在车门上,脚下踏了空,人就摔下车去,狠狠地摔在铁轨上,立刻有人把他拉起来,扶到一边。



以诚再次回到座位上,关上了车门,继续发动车子,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终于,马达发出正常的轰鸣声。在那宛若天籁的声音里,公交车缓缓移动了一分,然后驶出了铁轨。



几乎是在接下来的三秒钟内,火车,夹杂着巨大的呼啸声,堪堪贴在公交车的尾巴飞驶而过。



铁轨边聚集的两三百人,在那一刻,居然一致地沉默,这沉默直持续到火车渐行渐远。



然后,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啪啪啪响成了一片。掌声里,人们开始大声地回顾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周围凝固的空气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那个女司机猛地坐在地上,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人们倒把以诚给忽视了。以诚并不在意,他只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还好,那个男孩依着小小站台值班室的水泥柱子站着。



以诚从人群里穿越过去,那一刻的路,那么长那么长,长得好象总也到不了。终于,以诚抓住了千越的手,拉着他一路跑向前,跑进一个巷子。



那巷子窄窄的,两边是城南老式的民居,矮矮的墙头,一丛一丛的野菊灿灿地开着。



千越突然打了个晃,以诚收住脚,千越又膝扑地一声磕在地上。以诚把他扶抱起来,千越用力甩开以诚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到路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以诚把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千越一下子搂在怀里,他听见他急促的呼吸,牵肠挂肚一般的呼吸声,听见他牙齿咯咯地打颤。



以诚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越越,越越,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以诚拉过他的手,只觉得湿碌碌,他以为是汗,举到眼前时才发现是一手的血。



最终,千越把以诚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



以诚嘿嘿地笑着说,原来你住怡居园,今儿我原本就要上这个小区来找你的。



越越还是不说话。



以诚说,越越,你有药箱吗?你的手要处理一下。



越越还是不说话,后来,以诚终于在厨房的吊柜里找到了一些药与纱布,装在一个空的饼开盒里。以诚用小摄子慢慢地把千越手心里的碎石捡出来,一边丝丝地吸着气,仿佛替他痛着。又用双氧水消了毒,上了药,用纱布裹起来。



以诚慢慢地卷起千越的衣服,千越摔得不轻,后背有大片的瘀青,手肘处肿了起来。以诚搬着他的胳膊轻轻地转动,知道没伤着骨头,同样地上了药,然后略一犹豫,又退下了千越的裤子。



千越还是象小的时候,穿得不多,只一层牛仔裤。膝盖上,有很可怕的伤口,血已经顺着小腿流下去沾在了袜子上。以诚心痛极了,打来温水轻手轻脚地替他擦,然后上药包扎。



千越软得很,迷迷糊糊地,由着以诚替他裹伤处,也不挣动,也不说话。等到包扎完了,他一头倒在床上,一瞬间就睡过去了。以诚替他盖好被子,在一旁守着他。



千越睡得极不安稳,低低地呻吟着,后来又发起热来。以诚找出先锋来给他灌下去,他睁了下眼,又闭上躺下去,继续睡。以诚想转身把水杯送出去,却发现衣角被千越攥在手里,拽了两下竟然没有拽动,那一种浅浅的任性与浓浓的依赖,让以诚动容,他俯下身,把嘴唇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一下一下蹭着。渐渐地感到那额上有一层一层的汗浸了出来。



千越醒的时候,已经退了烧,他看见以诚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腕。



千越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就只咬紧了牙关,再不肯开口说话。



以诚不断地说,“越越,越越,你理我一理,跟我说句话,越越。”



千越扭过头去。



以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搬过他的头,用力亲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39:31 | 显示全部楼层
22



以诚说,越越,你别逃了,越越,你说你怎么就老是要考验我的脚程呢?



千越的头被以诚的大手按在他的肩上,他有一点点迷迷糊糊的。又给他找到了啊,这家伙,还真是玩固。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的温暖,他的声音在耳边,闷闷的,带着微不可闻的哽咽。



以诚又说,“真的越越,你可别再跑了。我找你找的快傻了。成天跟老头儿老太太地聊天儿,光干妈就认了两个。”



千越说,“什么?”



以诚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是……是这样。那个,他们那儿,还没有社区委员会,我就跟那些老太太聊天儿,问她们认不认得你。结果,聊得投缘了,就认了妈。”



千越胳膊撑在床上,惊讶地望着以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说,“哦---”他的声音拉得长长的,神情里有一点俏皮,“可也怪,怎么没有大妈把你带回家做女婿?”



以诚结巴得更厉害了,“咳……那是……那是……因为……我……我跟他们说……我有……爱人了。”



千越转过头去,笑道,“那就是有了。”



以诚把他的头搬过来,认认真真地说,“越越,咱们回家吧。”



千越没有作声。



以诚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那天晚上,国庆节那天,喝醉的……是你。我……我没有醉越越。”



以诚哪里会醉,童年时在东北,跟着祖母过,大冬天啊,冷得滴水成冰。有两个冬天,他们交不起取暖费,祖母拿出自酿的米酒,跟小孙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抗过那漫漫的严冬。以诚怎么会醉,能让我醉的,也只有越越了。这个越越啊。以诚在心里说。但是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千越抱膝坐在床上,下巴磕在膝盖上,含糊地说,“第二天……你说对不起,我以为……”



以诚道:“那是因为你说我……说我……理论联系实际,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让你受伤了,所以说对不起。”



千越抬起头看他,以诚深褐色的眼睛干净明亮。“就这么简单?”



以诚点头,“昂!”



千越说,“你……不介意……?”



以诚说:“越越,我只介意一件事。”



千越问,“什么?”



以诚说,“倒底是什么事,把我的越越委屈成这样儿?”



千越停了半晌不作声,暮色一点一点地染进来。已经秋末了啊,天黑得特别地早。以诚拉开了床头的灯。



千越忽然喊他,“哥。”



这是隔了八年的岁月之后,他第一次这么叫他。



“哥,”他说,“你把灯关了,我说给你听。”



那一天,计晓送打工的千越回学校,千越说,“我到了。”



计晓用力地把他拉过来,温热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千越完全没有反应,心里非常奇怪地出现了许多不相干的念头,象,他的手劲儿真大啊。原来今天是月中,难怪月亮这么圆。还有,他身上的香水味,跟爸有一点象。明天还有两节泛读课,那老太太的语调,慢吞吞的,听着可真急人。



无数念头,如慌乱的鸟儿,扑愣扑愣地越过千越的头顶,让他不能思考。



终于,计晓放开他,看着男孩子吓得几乎木呆呆的神情,他微微地笑了,桃花眼里光彩灼灼。他明白这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所谓好人家的孩子,会给他很多的惊喜,当然也会给他一点点的麻烦。如果你在白纸上落笔画上了画,若是想去除那些痕迹,会不会有一点点麻烦?会吧。计晓想,可是,在白纸上作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诱惑。



计晓又微微笑了一下,捏捏千越的耳朵,说,“回去吧。我在这儿看你进去了再走。”



他站在黑暗处,看着那个男孩儿几乎是苍惶地逃进了校门,他又无声地笑了。



第二天,千越去了计晓哥哥的家,磕磕巴巴地说,以后不来了,功课紧,应付不来了。计晓的嫂子很不高兴,说,“小沈,你这么半途走了,我还得重新找人。当然不是找不到更好的,只是耽误了孩子的学习。”



千越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要不,他说,这个月的上课费,我不要了。



于是,千越逃开了。



但是,那记忆是逃不开的。计晓那张月光下惊人英俊的脸,他低低的说话声,他落在他唇上那热的湿的感觉,象是坏了的磁碟,一遍一遍反复着那些片断,伴随着心中巨大的轰鸣声,温柔地,固执地反复出现。所以,在接到计晓的电话之后,千越鬼使神差地,还是去了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偏的小茶社,原先是个地下室,灯光不太亮,每一张桌子旁,都有大株的绿色植物,光线透过枝叶,碎碎地打在桌面上,打在计晓的脸上,映着他脸上温宛笃定的笑容。



计晓说,“千越,你不在我哥家做了?也好。我嫂子是苛刻的人。只是……”他伸手捏住千越的指尖,摩索着他光洁的指甲,“只是……千越……别逃,好不好。”



他说,千越,你别逃,千越,你别逃好不好?



千越轻轻地笑,对以诚说,哥,你说我有多傻,他叫我别逃,我就不逃了。



那以后,计晓常常约千越,他并不急,那种见面就上床的事儿,他也不是没有干过,但是,千越这孩子,是不行的,会少很多乐趣。他愿意跟他细水长流。他常常约他去那个小小的茶社,去一些隐蔽僻静的小公园,他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慢慢地吻他,隔着衣服摸着他秀挺的背,然后,再伸进去抚摸他光滑沁凉的肌肤,那上面,因为紧张,也因为初次同性之间的爱而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一点一点,一分一分地在千越的记忆里,续而在他的身体,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他也为他做许多的事。带他去吃饭,对他说,千越,多吃鱼哦,清蒸的,你还在长身体呢。他把鱼身上最好的脊背上的肉挑了刺放在千越的碗里,千越看着那雪白的细嫩的鱼肉,忽然就湿了眼睛。



计晓精明的眼,一下便看出了千越的软肋。面前的这一个,是个渴爱的孩子。知识分子的家庭,温文而雅,却也会有许多凉薄的故事,计晓的父亲就是一个中学校长,母亲是一个老师,也算是小知识分子的家庭,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如何让这个孩子动心,让自己得到他的心。为什么不呢?至于得到以后怎么办,啊,那个问题,计晓从来都是有很好的对策的。



又有一天,计晓在约千越时,推来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他对千越说,“这是我以前用的,旧是旧了点儿,但是很好骑,你看,你们校园那么大,你走来走去地多累。”



他还会给带来衣服,不是买的,他知道千越不会要。他说,“这是我以前的衣服,都还好好的呢,就是小了,短了。正好给了你。你跟我上学那会儿,身量胖瘦都差不多。



千越穿着他的衣服,果然合适,白色的,浅灰的,黑的,格外的清秀。



计晓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无不针对千越内心那最软最不能经受触碰的一角,无声无息的,密密匝匝栽下了枝条,千越以为是爱的树,却不料是害的荆棘。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39:51 | 显示全部楼层
23



那个时候的千越,是很矛盾的,矛盾的中心就是他很害怕,怕极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十五岁那年那个老师终会苍惶而退。那是一个多么禁忌的区域,一旦你跨进去,就难以回头,难以回头了。从小到大,千越就是在学校与研究院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成长的,加上他沉静如水的性子,他短短的十几年的生命,与离经叛道无关,与禁忌堪堪擦肩而过。如今,他问自己,真的要跨进去吗?真的吗?许多的晚上,他躺在宿舍上铺的床上,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的头顶有一扇小窗,窗棂间,有一道细缝,有冷风嗖嗖地钻进来,扑在他的头顶。他会把手凑上去,让那冷风吹吹他滚烫的手心。他会在那一片冷热交替之中,温柔地想起计晓。他是他看到过的最英俊的人,幽深的眼睛,挺秀的鼻子,完美的嘴,天生的微卷的头发,修长的身材,瘦而产弱,极优雅的气质,给予千越的吸引力与冲击力都是巨大的。他使他明白他自己原来真的是喜欢男人的。他喜欢听他悠悠地说话,他感激他对他不露声色的关怀,他也想起他湿润的嘴唇,执扭而霸道地在他唇上辗转的感觉,还有他干燥的手,凉凉的,在他背上掠过,象水面上掠过的飞鸟。千越的身体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他的心事,该去向谁说呢?睡在下铺的同学都觉出了他的颤动,坐起来用手拍拍床栏,问,沈千越,你怎么了?病了?千越说,没,没有。声音里有了一点呜咽。



对于计晓来说,千越始终是有点儿被动的,虽然他能看出那男孩眼里藏着的爱恋,他的眼睛那样澄澈,所有的情绪一览无余,宛若不设访的风景。计晓暗自引领着他,一天天地沦陷,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但是当那一天,千越主动约他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小小的意外。



千越脸色有些苍白,话格外的少。他们没有去他们惯常去的茶社与小公园,而是呆在废弃的一所小学校园里。那小学与附近的另一所小学合并了,这处的旧校舍还未拆除。他们面对面坐在双杠上,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千越突然说,我爸,跟我妈,分开了。计晓甚至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计晓伸手慢慢扶在他肩上,说,“如今这种事,平常得很。”



千越嗯了一声,再没了声间。



计晓接着说,“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吗?”



千越又嗯了一声。突然,他子倾过来,双手撑在计晓两侧的杠子上,亲了他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吻计晓,很短促,瑟缩的停留,计晓还是感了他脸上的湿意。他滑下双杠,计晓也跳下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千越紧紧地抱住他。



那天晚上,计晓带千越去了旅馆,当然还是僻静的地方,条件却很不错。计晓先去开了房,然后把房间号发到千越的手机上。



千越清楚地记得,他穿过明亮宽阔的大厅,走向拐角处的电梯。一路上都看见一盆一盆的杜鹃,白色与粉色,怒放着,无声的蓬勃着。他甚至还记得在电梯间,他的背靠在后面的镜子上,那种冰凉的感觉,四周着他自己的身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好象他不再孤单了似的。



然后,记忆里就只剩下了扑天盖地的疼痛。计晓的耐性够好,他也不愿给千越的第一次留下一个惨痛的印象,以至破坏以后在情事上该获取的乐趣。只是,计晓他并不如外表那么细致,他有着意外的强悍。



千越很痛很痛,痛到抖,控制不住地抖。但是他舍不得放开。他耳边总想着计晓的话,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吗?他躺在床上,许久才从疼痛里稍稍缓过来。忽然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计晓伸手在他额上扶了一下,说,“哦,你十九了吧?”



千越想,在这个生日里,他失去了他的家,尽管那个家是一个那么畸型的存在,但从今后,他倒底还是没有了那个冰凉的去处。



但是同一天,他得到了一个爱他的人。



他以为是这样。



他以为。



计晓与千越就这样过了一年。



总是避开人眼,总是在某一个偏僻的旅馆,总是把房间号发到手机上。整整一年。



千越,已经情网深陷。



那一年,又是秋天,计晓被他们机关派到苏州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习。这是他们分开最长的时间。



有一个周末,千越突然想去看看计晓。思念是那么不可抑制,随着这个念头的冒出,仿佛找开了闸门般,千越挡不住那如水的想念。他在周五的下午买了火车票,想着晚上就可以见到他,然后是周末,他可以呆到周日下午再往回赶,他们会有足足两天两夜的时光。他对着窗外小桥流水的江南景致,无声地笑了。



计晓接到他的电话时,真的吃惊了,他赶到约定的地点,看见那个男孩,在暮色中坐在一座建筑物的台阶上,身上穿的是他的一件半旧的白色外套。然后,朝他的方向转过脸来。旅途奔波,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他纯净如新泉,站起来看着他,有一点羞涩,但是并不拘谨,脸上没有太大的波动,眼睛里却满满的全是快乐。



在那一刹那间,这个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让计晓目眩神迷。许多年以后,他都会想起千越那一刻的样子。他明亮的眼睛和唇边微薄的笑意。



只是,在下一秒,计晓便把他的样子藏进了小盒子,放进内心深处的一个小小小小的角落,那里似乎还隐约的躲着一个叫做良知的东西。



计晓走过去,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千越说,“就来看看你。”



计晓把他拉到背人处,点起一支烟,缓缓地吐出一团青烟,低声说,“傻孩子。我……只能陪你待一会儿。千越,晚上,我还有个讨论会。这次的学习,非比寻常,抓得很紧,周末都安排了学习,怕是不能陪你了。”



在那团团青烟与越来越重的暮色里,千越的脸象飘在水面上一般,他说,“哦。没关系,我一会就走。其实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一起约好了去寒山寺去玩儿。他们都在等我呢。”



其实不是这样的。



计晓是明白的。但是他权当这是真的,心安理得地权当它是真的。



计晓上前摸摸千越的头发,头发上还有赶路赶出来的微微的湿润。



计晓说,“也不是那么急的,我先带你去吃饭吧。”



千越敏感地觉出计晓神情一下子轻快下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微微挣了挣,把被计晓抓住的手缩了回来,低下头去笑着说,“我吃过了,我走了。”



计晓的动作在那一瞬间不受自己大脑的控制,他拉住千越的胳膊,这个即将被他丢弃的美好少年。



他说,“也不用那么急,来,坐一会儿。”



他们沉默地坐在路阶上,千越很单纯,但是他有足够的敏感与智慧。计晓的单位虽是市级机关,但是这种机关并不涉及国家重大机密,这种形式的学习,不过是变相的一种福利罢了。这个,千越是懂的,只是,他善良到不会点穿他,他痴心到,不愿点醒自己。



坐了一会儿,千越先站起来,微笑着说,“走了哦。我不能让同学久等。”



计晓点点头,看着他离开,他甚至一点也没有送他。



千越到火车站时晚了一步,没有买到票。下一趟火车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千越突然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等。他急于逃离这个城市,逃回到N城,逃回到那个他用思念构筑的巢里去。至少,那里还有虚幻的幸福。



他赶到长途车站,买了票,坐上车。这一路,他被巨烈的晕车感折腾了个够。他没有吃晚饭,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胸口闷得喘不上来气。好在这个时段,搭长途车的人不多,江南的长途车也很干净,设备不错,他增到后排,在两个连着的空座上躺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可是后座很颠,几次朦胧要睡的时候,差点儿被颠下去。他又被惊醒,几番折腾,那路途长得没有尽头似的。



到N城的时候,已是深夜。他打车回到宿舍。周末,同宿舍的人有的回了家,有的外出了,只剩他一人。他挣扎着爬上自己的床,衣服都没有力脱下,人累得很,脑子却异常地清醒,睁大了眼,盯着黑的虚空。



千越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0:09 | 显示全部楼层
24



那天夜里,千越的胆囊炎发作,他呕吐不止,到最后,他几乎没有力气再爬上上铺的床。到第二天下午,同学回来才发现几乎昏迷的他,把他送到医院去打点滴。直到彻底好清,他才接到计晓的一通电话。计晓淡淡地问他好不好,说己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千越没有告诉他自己生病的事儿,他想,他倒底还是打电话来了不是吗?这个电话,成了他强迫自己忽视潜意识里隐隐不安的最好借口。



千越说到这里,抬头看着以诚,说,“以诚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等电话?”



以诚搂下他的肩说,“好的。你放心。”



在以后的日子里,以诚真的从来没有叫千越等过他的电话。他又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每部手机都配了两块电池。他把家里的电话存储了他两个手机和公司的号码。他还买了两张电话卡放在钱包里,还准备了许多硬币。他买了个包,每天早上,千越看他把这些东西叮叮咚咚放进包里,再把包背在身上,就会从心里笑出来。



他再也没叫千越等过电话,除了那一次。



九月三十号,是计晓的生日,每年生日这一天,他都会做一个有关自己前途的重大决定。比如,四年前,在他师范毕业后做了一年高中政治老师之后,他做出了考公务员的决定,从那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教师,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公务员。再比如去年,他决定一定要坐上那个副处的位子。而今年的生日,他决定要娶到徐秋伊。



徐秋伊是他这次学习时遇到的一个女孩子,在N城华侨办工作。她并不美,只是肤色白皙,略有些丰腴。她也并不十分聪明,言语也不趣致,稍稍有些沉闷。但是她身上有一种稳稳的优越感,那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孩子身上可以有的气质。计晓几乎是在第一面时便查觉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是省委书记的小女儿。那是他无意之中得知的。而且,她居然还没有男朋友。生日那天,计晓对自己说,我要成为徐秋伊的丈夫。



参加学习的年青人并不多,计晓想要接近她是太容易了。但是计晓不会急于求成,计晓也不会将心思溢于言表,那不是他的风格。徐秋伊比他还大一点,计晓不爱女人,但是他了解女人,他清楚,象徐秋伊这样的女孩子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与她相处中,他若即若离,温文而雅,体贴得当,恰到好处。



徐秋伊心里是清楚的,她的出身是她的优势,也是她情感路上的障碍。她身边不是没有男人,但是她也明白,他们对她热烈地追求是为了什么。她知道自己平凡,不美,但她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上她这个人的男子。她骨子里还是有着年青女子典型的梦幻心理。她与她的哥哥姐姐不太一样。她没有他们精明,他们也没有她的忠厚。她是家里的一个异类,但是父亲却极喜欢她。



计晓这个年青英俊的男子,实在是吸引她。他书卷气,有礼也有情趣,个子高高却不壮硕,他符合她心中对白马王子所有的想象。并且最重要的是,计晓不是她周遭的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两个人慢慢地越走越近,越相处就越多地发现两人相似相通的地方,一个有心计划,一个是自然流露。到了两个月上,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当面开起他们的玩笑来。



等到了三个月学习期满,他们已成为一对恋人。



快回N城的时候,徐秋伊对计晓说了她的家庭。计晓淡淡地说,“我以为你与我一样是普通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



秋伊有点儿急了,说,“我并不是有意隐瞒。”



计晓没有说话,快各自回家的时候,他突然叫她一声,“秋伊。”



徐秋伊说,“什么?”



计晓眼睛望着别处,笑笑说,“没什么。”



之后,计晓有半个多月没有联络她。



徐秋伊是在一个下雨的黄昏把计晓约出来的。



她没有带伞,头发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一络一络地贴在头上,越发显出她略微扁圆的脸。她嗫嚅地说,“难道我让你这样的嫌弃吗?”



计晓把她拉到屋檐下,摸摸她温了的头发,慢慢地说,“也不打个车,秋天的雨,淋了要生病的。”



秋伊突然扑在他肩上哭了起来。



计晓松松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背,他心里想着,“剩下的,就是千越那头儿了。”



他暂时不能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他必须先在徐家站稳了脚跟。



千越,啊千越,那个花样年华,水样心肝的少年。



他有着美丽柔韧的身体,很好的教养,吃饭的时候腰背都是挺直的。许多女孩子甚至也没有他的好修养。可是,即便他是个女孩子,啊,其实,计晓想,自己不能与他在一起,其实是与他的性别没有关系的。或者说,没有主要的关系。



计晓想,该约千越出来一次了。



计晓是在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把千越带到了旅馆,两个躺在黑暗里,在情事过后的余韵里,计晓叫他的名字,“千越。”



千越说,“嗯。”



计晓又叫“千越……”他摸摸千越柔软的头发,“千越,我要结婚了。”



他感到那个男孩析身子猛地一僵。然后,他起身,摸索着穿上牛仔裤,然后又套上衬衫。他的动作特别缓慢,好象他的身上有一个严重的伤口,让他行动不便似的。



透过白纱的窗帘照进来的浅淡的月光,落在他露出的半个肩膀与一截纤长的脖子上。他的身上还有刚刚沐浴过后留下的淡淡的清爽的香味,那样地吸引,计晓的心忽然微微有些疼痛。



他起身从他后面箍住他的胳膊,抱着他,把嘴唇贴到他光洁的肩头,一寸寸地吻着,说,“千越,你知书达理,是最懂事的孩子。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迟早是要走这条路的。你是明白的,是不是?”



千越轻轻地挣出来,一边说,“我明白啊。你不要我了,我就走。”



不,他其实他不明白,他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的。即便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他也想着要过一辈子的。



他一直背对着计晓,穿好毛衣,套上外套,开门走了出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0:25 | 显示全部楼层
25



接上来的日子,千越照常地上课,参加期末考试,成绩一如既往的全优。他其实并不热衷于学习,但是他记忆力惊人,他的口语纯正漂亮,那是他看法国电影练就的。



快过春节了,同学们都迫不及待地打好了行礼,最后一门一考完,拎了东西就朝火车站汽车站赶。很快,学校只剩些家远或是要打工的同学。千越带的那个家教,孩子快考中学了,父母答应她,一直补课到年三十,再带她出去玩儿五天,回来还得补课。千越同宿舍的一个同学把在超市的一份儿活临时交给千越,回苏北老家去了。加上平时的积蓄,千越下个学期的学费算是有着落了。



三十那天晚上,千越出去好好洗了个澡,学校的澡堂不供热水了。回到宿舍,舍监陈叔象往年一样,给留下来的孩子一人带了点儿自家做的菜,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哪。千越拿到了一份什锦菜,陈叔又额外塞给他一份薰鱼,说他瘦得快成竹杆了,挂起来直接可以晾衣服了。



千越回到空空的宿舍,慢慢地吃了饭,菜很新鲜,很香,带着家的味道,千越吃得挺饱。隔壁的同学又过来叫他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快一点才回去准备睡下。脱衣服时,手机从衣袋里滑到地上,千越赶紧捡起来看有没有摔坏。



他一个一个地按着键,想起来,那个人,是再也不会给他电话了。他说过,他还在他的身边,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以诚说,“越越,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咱不说了。”



千越说,“你放心,我既然今天敢说出来,就没事儿了。你也说了,是陈谷子烂芝麻,它伤不着我了。再说,”千越笑起来,“现在我身边不是有个郭大侠呢吗。你罩着我,我怕什么?”



以诚嘿嘿也笑起来。



若是不这么笑,他的眼泪会流下来。一个大男人,又当着越越,够多么不好意思啊。



千越说,“以诚哥,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想起了你。真的。小时候,院子里那么多小孩儿,你总护着我。”



以诚说,“可不是。要是我在,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以后也不会。有谁敢欺负咱越越,看我十八降龙掌对付他。”



千越说,“是降龙十八掌。”



以诚挠挠头说,“是吗?怎么我一直记着是十八降龙掌。”



千越大笑起来。



以诚想,能笑起来就好。这笑料还真管用。



计晓正是在那一年的元宵节结的婚。



徐秋伊的父亲舍不得小女儿嫁出去,所以,婚后,他与徐秋伊与她的父母住在一起,那是北京西路上的一座独门独院儿的小洋楼。计晓夫妇住在二层。家里有警卫与保姆,吃穿用度其实并不豪华,但是,却有看不见的优越。徐秋伊的父亲当然是个十分有诚府的人,所以,在他的面前,计晓十分小心谨慎,很快也赢



得了他的喜爱。但是私下里,他对这个表面文雅,内里精明的女婿还是有戒心的,计晓的职位半年里正式由副职专成了正处,离局级亦是不远了,但是,徐父私下里对大儿子说,我把他放在你手下,你给我看住了他。什么都可以,就只不能让他伤了我老姑娘的伤心。



计晓知道,他这仕途应该可算是会顺风顺水了。即便是老头子过些年退了,他们这一大家子,触角延伸至政界的许多角落,再说,到那个时候,自己应该可以打开自己的局面了吧。



计晓想,他也算是负出代价了,为了今天的这个结果,他在感情上是委屈了自己了。



他想的是委屈了自己。



他没有想过千越会是如何的委屈。



在计晓看来,每个人,都必得为自己的某种品质付出代价。比如,你若是骄傲,你必将被孤立,如果你懦弱,你必将承受失败。如果沈千越轻信,轻信爱情,轻信人,那么,沈千越必将承受背叛,承受打击,那是由他的品质造成的,与计晓的行为是无关的。



他是一个多么多么善于自圆其说的人哪。



渐渐地,计晓觉出了婚姻生活里的不如意,这不如意,来自于他身体上的享受。



计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者,他无法爱上女人,无论是她们的灵魂还是她们的身体。更何况徐秋伊从身体上来讲,原本也是一个乏味的女人。婚后,她心宽了,身体越发地丰腴起来,却不饱满,而是扁平,松踏。完全地显出了北方人宽大的骨架。计晓在情事上的不满一天比一天地明显起来。如同小猫在他心里不断的抓挠。



有一个夜晚,在一场极不和谐美好的情事过后,秋伊很快睡着了。她从来不是一个风韵趣致的女人,她也没有太强的欲望,她把计晓的敷衍理解成了他性格的内敛,亦发地觉得他的可靠。计晓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发现自己强烈地无可抑制地想念起千越来。



他想起他年青修长细致的身体。千越从耳际到肩头的线条非常清晰漂亮,脖子长得近乎夸张,他有柔韧的身子,后背非常的瘦削,却有一道很诱人的凹陷。他在床上很生涩,但是,他并不装模做样,他的反应敏感而诚实。动情时,他的表情是一种隐忍的快乐,让人心痛。



计晓想去找回千越,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无法压制。



他想,千越,那个温和沉静的孩子,计晓想,若是再回头去找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吧?而且,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危险性也不大,毕竟,找男孩子比找一个女性的情人隐蔽性还是要大得多了。



主意打定了之后,计晓莫名地快乐起来,他甚至回忆起来埋在那副年青美好的身体里那种极致的快感。黑暗里,他悠悠地笑了起来。



在分手快一年的时候,有一个中午,千越又遇到了计晓。



确切地说,是计晓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等着他。



那时千越三年级了,课少了一些,那天下午,他正要去超市买东西。他常去的,是学校附近的一家苏果超市,这个时段人少,付款不用排队。



计晓还清楚地记得他的习惯。



在分手的这段日子里,每次看到相似的背影,千越都会心慌得喘不上来气,手心里全是冷汗。真的再见到了,脑子里反而是一片的空白。



计晓的笑容,依然温雅从容。



他叫他,“千越。”然后又叫,“千越。千越。”



千越的心忽然象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一样,紧的,痛的,酸楚的,窒息的感觉混在一处,半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想快快地躲开。



计晓上前一步,拉住他,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放开,语气却越加的深情起来,“千越,我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谈一谈。我有话对你说。”



千越说,“没什么好谈的了。”



计晓道,“千越,我,其实,非常地,想你。”



这句话,如利箭,破空而来,扎入千越心里最脆弱最不能负担的一处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0:4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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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计晓把千越带到了自己从前住的地方。



那一小套房子,是计晓父亲单位集资买下的,原本是给计晓结婚用的。现在空置了。也许是有意的,计晓并没有让秋伊和徐家人知道这么个住处。



那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千越想起,以前,计晓还从未带他来过这里。



屋子简洁干净,墙上亦是空白一片,看不出任何表露主人身份的物品。



千越走进来时还在犯着晕,身体里好象分裂出了两个小人儿,一个拼命挣动着想要离开,另一个缩成一团,只想留下来,留在那个会说想他的男人身边。



计晓看男孩子捏紧了细长的手指,坐着不说话,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男孩的手中。千越好象被那杯上的热度惊醒了一般,微微抬了抬头,把手指凑到杯上去捂着。



计晓说,“千越,很冷吗?再等一会儿,我开了空调,暖气一会儿就上来。”



千越还是不说话,并不是故作冷淡,是他真的说不出来话。他很慌,怕却期待。好象看见微微的光在前头,走过去也许只是虚幻。



计晓蹲在他眼前,这很少见,计晓一向注意自己的仪表与风度,他是不会穿着西装这么蹲着的。他伸手慢慢地抚摸千越的头发,很滑很细软,干净的,有着洗发水很清淡的气味,计晓记得千越的习惯,每天都要洗了头才能睡得着。隔了快一年的时间,他身上的气息这样地吸引着计晓,他忍不住凑上去,在他耳边细细地磨蹭,他的手指也顺势伸进千越的衣领里去摸索着他有些突兀的锁骨,他记得他原先并没有这样瘦的。



千越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地跳起来,手中的水杯晃动,半杯热水全倾出来,洒在他手背上,他丢下杯子,苍惶地往门口逃。



计晓一把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他带回来,千越在他怀里僵硬着,急急地喘着气。



计晓把他固定在怀里,在他耳边说,“千越,千越,对不起,对不起。”



千越喘着说,“我知道了。你可以放开我了。”



计晓把他拉转了身,一如既往干燥的手在他脸上慢慢地蹭着,他的指腹上居然有薄薄的茧,以前千越就很奇怪,这么个人,他为什么会有一双长了茧的手。千越记起,以前计晓摸着手指上的茧慢悠悠地说过的话,“我其实是吃过一些苦的呢。小时候……我父亲有一段时间被人排挤,我们过得很不如意,所以,我想,要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你明白吗,千越。”记得当时他拉过自己的手细细地翻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捏着,他说,“一个人的手就可以看得出一个人的阶层。”千越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以前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失了魂似地由得计晓抱着他,坐在床上,湿润的嘴唇随即贴了上来,“千越,”计晓说,“我想念你。我们……”



千越没等他说完,忽觉止不住的一种想吐的感觉,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冲出卧室找到卫生间大吐起来。他的胃痉挛着缩成一团,他不得不蹲坐在地上。



计晓过来,抱住他,“好孩子,你哪里不舒服?”



他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把他扶起来,带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又说,“千越,我们这样的人,我所做的,的确只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做,但是我心里……千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想你。我是爱你的,千越。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还有我在你的身边。这话,依然算数的。”



千越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心里越来越绝望,因为他发现自己如此不能拒绝这人男人,不能拒绝他这样的话。



终于,千越慢慢地用手攥紧了计晓后背的衣服,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我那时真的爱过计晓吗?以后的日子里,千越无数次地问自己,是爱过的吧,同时爱上的,还有那种被爱着的感觉。



却不料,那只是错觉。



爱,不应该是卑微的。



爱不会也不该让人变得卑微。



但是,对爱的极度渴求和对失去爱的可能的焦虑,却会让人变得卑微。



卑微得成了爱的奴隶。



委顿到尘埃里,却不能,开出花来。



那以后,千越成了计晓的秘密情人。



计晓有空的时候就会约他出来一起吃饭,多半是在中午,然后一起回计晓的那套房子。晚上,计晓很少出来,周末更是非常谨慎,多半呆在家里。他们相会,几乎都是在中午,这于计晓,是一个相对安全的时段。可是他并不把欠疚的样子挂在脸上,他觉得那样非常地恶俗,他只在相聚的时候表现得非格外地深情,仿佛他真的全心地爱着千越。他复制了一份钥匙给千越,偶尔千越会来住一晚。



有一次,秋伊去差,计晓突然很想去看看千越,他借口说回自己父母那儿去看一看,便出来了,打电话给千越,千越关机了。他心里微微的有一个念头,好象第六感,打车到了自己的那套房子。开门进去。



果然,屋里亮着一盏暗暗的小灯,千越刚刚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上还有未及擦干的水珠,看见进了门的计晓,千越也愣住了,计晓却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仿佛初恋一般的心跳,近乎心酸的一种快乐,他磕撞着冲上前去,紧紧地搂住千越。千越的头发把他的肩膀弄湿了一片。混合着水气的味道,让计晓几乎流泪。在那一刻,计晓是真的爱着千越吧。只是,他对他的爱,也止限于在保全了自己的前提下。他有时也会问自己,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他是否能与这个少年一直这样下去,当然,前提是,不能让人发现。



又一次,计晓带着千越到一家日式料理的店里去吃中饭。



这里中午人不多,很静,计晓要了一个包间,与千越相对坐着。千越是第一次吃日式的饭菜,微微有点好奇,脸上露出一点孩气,看着那精美的和食微笑。



突然间,包间的门被哗地一声大力地拉开,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有此微醉的样子,摇晃着想要进来,却在看清楚他们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哈哈哈哈,走错了走错了。没想到碰到老朋友。计处,也在这儿吃饭哪?”



计晓不快地细微地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原来是仇老板。”



那个被称做为仇老板的男人一步跨进来坐下,“真巧真巧,计处,难得这么巧。这顿我请了。嗯,这位是……”



计晓淡淡地说,“哦,这孩子是我的表弟,我姨妈的孩子。大学里伙食不好,偶然带他出来改善一下。”



仇老板伸过手来,“哦,计处的亲戚啊,幸会幸会。”



千越有些被动地被他拉着手用力握了两下。



仇老板又道,“不耽误你们了,我那边还有客。计处,改天找你吧。”



仇老板走后,计晓说,“一个暴发户,不必理会他。”



要付账的时候,服务小姐轻声细语地说,“一位仇先生,已经把你们的账付过了。”



后来,他们居然与仇老板又偶遇过一次,千越也没往心里去。



过不多久,计晓出了点事。



千越却并不知道。



他是后来才明白所有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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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那时候,计晓的事业可谓一路往上走。他年纪不到三十,已是处长,他负责的主要是政府采购工作。他一直都还是很小心的,他并不缺钱,他当然知道钱是好东西,可以他有更想要的东西,权势。这东西与钱紧密相关,但也偶有抵触,他一向是相当谨慎的。可是,料不到,还是在这个上头跌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本来,这家叫做宏飞的公司的业务范围是运动成衣,是一个与政府采购不太相关的行业,在元旦的那一天,那公司的老总搞了个招待会,请了一些政府的官员,这原本也是寻常的事。招待会上,给每个来宾都送了小小的纪念品,计晓拿到的是一套茶具,等回去细看,才发现盒子的夹层里那么些个钞票。计晓也明白这种事在机关里倒也不少见,据说有的人,在年底,收到的红包数目可是惊人得很。计晓自己也不是没有收到过,数目都不离谱,这次算是多了。计晓自己私底下,也做一些股票,一直都还算顺利,谁知道这一次就出了问题。他的钱,连同刚收到的这一笔统统被套牢了。正好此时,计晓得到一个消息。这一年,纪委突然决定要查一查政府官员年底收红包的问题,计晓有点慌,直到元旦过后不久,宏飞公司便注册了一个新的分公司,居然做起了文化用品的生意,还参加了政府的招标,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次的事,原本是一个套子,很快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下的这个套。他明白自己是风头过于足了,以至招了妒。他得想法子把那笔钱给退回去。可是,现在该从哪里弄到这样的一笔钱?找秋伊是不行的,秋伊手里散漫惯了的,况且,这事,不能让老头子知道。



计晓想起一个人来。



仇大同。



仇大同是做小吃发的家,真正的一个暴发户,钱是有的是,现阶段他最热衷的就是跟官搭上关系。计晓是一个无意的机会认识他的。仇大同很是巴结他,他人看上去很粗,却还算是有义气,计晓当初是怀着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之徒的心情与他敷衍的,没想到这回还真的有求与他。



仇大同出身寒微,这些年打拼出来,钱是不愁了,却懂得一件事:再有钱的人,若不与势搭上线,说倒底也还是个老百姓,所以,他格外地愿意往为官的人里钻营。计晓找上门来,他自然是极愿意搭把手的。只是,仇大同没文化,却并不笨,他明白计晓这种人骨子里是看不上自己的,他得想法子让他有点儿小把柄抓在自己的手里才好。



仇大同还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爱好。



他是一个男女通吃的家伙。



他喜欢丰满肉感的女人,妖娆的,不必太年青的,却喜欢瘦削青涩的少年,有着年青的结实细巧的身子,修长的腿的那种,象是两次见到过的计晓的表弟那样的。



他于是对计晓提出了要求。他笑着说,“你那个小表弟,嘿,也说不上来哪里长得好,就是挺招人。”



计晓不是没有犹豫过的,真的这样的话,他知道自己与千越算是完了,他是舍不得千越的,但是,他更舍不得的,是如今自己地位。



计晓的生活准则是,你必得为自己的某种品质付出价。



计晓是利已的,所以,计晓必得失去千越。



于是,又一次偶然地,计晓与千越在吃饭的时候碰见了仇大同。这次,三人一起吃了饭,都喝了酒,千越是不能喝酒的,一点点就会醉得人事不知。但是,仇大同劝得厉害,计晓仿佛也拦不住似的,千越便喝了,果然醉去了。临落入黑暗前,千越记得的,只有计晓握得死紧的手,握得他生痛。



昏沉中,千越觉得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屋子里,是不是计晓的那套房子?千越分不出。



他感动有人在脱掉他的衣服,然后趴到他的身上,他想那人一定是计晓,是吧,他模糊地想。可是,他好象今天特别地兴奋,千越很痛,忍不住地呻吟出声,象小动物一般的,带着一点点哭腔,只能使仇大同的情绪更为高涨,他觉得自己从未感觉那么好过,无论跟女人还是男孩子。千越细长的手指用力抓着床栏,头发全让汗给打湿了,在枕上辗转,整个人象一尾离水的鱼,想要挣出去,仇大同用力抓着他的腰,细瘦却结实的腰身,使得劲儿渐渐不受控制起来。



千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尽管还是头晕眼花,可也能认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还有,并不陌生的,赤裸着的人。



刹那间,他象是掉进了冰窟里。



他想起在看过的电影上的一句台词:



Howcold?



Frozencold.



他突然就明白了,计晓的手,为什么带着生离死别一般的绝诀。



他几乎想笑出来,笑那个人,在干着最无耻与无情的事的时候,却用着最深情的姿态。



他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栏上缓过一口气来。然后,开始穿衣服。他发现他外套的扣子被扯掉了两个。



仇大同看着男孩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里却全是绝望,心里忽地别地一跳。



那男孩也不说话,也不吵闹,往大门处走去。



仇大同很有些意外,他原本不过想尝尝他的滋味,却在这种时候,多了一点儿什么情绪,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说,“千越,你是叫千越吧。那个,别急着走,来,喝杯水。”



仇大同以为他会把水泼到自己的脸上,留了个心眼儿,倒的是一杯温水。



谁知道,那男孩儿接过水杯,一气喝了,只是手抖着厉害,洒了许多在衣襟上。



然后,他在玄关处坐下来,开始穿鞋子。只是手抖得厉害,怎么样也系不上鞋带。



仇大同刚要蹲下去替他系的时候,他把鞋带拉断了,接着站起来,拉了拉门。



门是被反锁住的。他拉不开。



他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睛,青白的面色,即便是如此的时刻,他依然有着水晶一般的光泽。



他说,“劳驾,给开下门。”



仇大同下意识地拿过钥匙替他打开了门。



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是很冷的天,湿而凛冽的风透过没有扣好的外套,大股大股地贯进胸口,千越就不停地发抖,不停地抖。心里似乎并不悲哀,所有的事与人都退得好远好远,仿佛都不与自己相干了似的。



只剩下控制不了的颤抖。



以诚抱住千越,他还在发着抖。以诚小心地把他固在胸前,千言万语,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说,“越越,越越,你饿不饿?我们吃面条儿好不好?我给你做你喜欢的西红柿面。”



千越窝进那个怀抱,轻声地笑起来,“好。”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1:20 | 显示全部楼层
28



仇大同把车停在大学的后门口,他知道后门这里离学生宿舍近,大多数的学生在傍晚时会在这里出入。



他等了三天了,可是一直没有看到那个叫沈千越的男孩子。



第四天,他终于看到了他。



仇大同从车子里钻出来,拦在他面前。喊他,“沈千越。”



那个男孩站住了,静静地看着他,仇大同想,也许他心里对自己油煎似地恨,可是表面上,却平静如水。



仇大同突然觉得在那一双清水一般的眼睛的注视下有点微微的尴尬,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感觉了。



为了掩视,他上前一步拉住千越的胳膊。



千越扫一眼胳膊上的那只大手,没有作声,然后,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仇大同简直地意外极了。也忙上了车,很快把车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千越,说,“沈千越,我等你这么些天,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个,我的良心也会好过些。”



千越说,“哦,你的良心。那,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走了。你也把你的良心收回去吧。”



仇大同一把抓住他,“喂,我说,要不,你跟着我吧。计晓那个家伙,段数太高,你弄不过他的。我负责你上大学的费用,你想读多久都成,我都供着你。怎么样?”



千越突然笑了一下,夕阳里,这个笑容近乎灿烂。



他挣出手,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仇大同怔怔地,他觉得自己象个表演拙劣的小丑。沈千越没有给他喝倒彩,简直就是修养太好。



他坐在车里想了好半天,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他得试试看,追到沈千越,他吸引他,他喜欢他清明的眼睛,干净出尘的样子,仇大同觉得自己多年来总算是动了一次心,居然是对一个男孩子。他坐在车里哈哈笑起来。



然后,他就经常去学校等千越,有时碰不到,有时能碰上,千越完全看不见他似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也不恼,也不急,下回还来。



有人认出他来了。



他的车,太扎眼,还有他的人。



电视台有一个生活频道,里面有一个栏目,每天介绍N诚有特色的饭店,有许多家,就是仇大同开的,电视上,有他端坐在大班桌后的镜头。仇大同四十开外,高大结实,并不难看,他甚至在来之前很费心地装扮过,并没有西装革履,而是穿着休闲装,表面朴素的那种,其实一件毛衫便是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居然请人专门给搭配了颜色的。



他就那么样站在车边,看着千越漠然地走过之后,再上车开走。



他还没来得及采取第二步,他在外地的生意出了点意外,他过去了几天。



就在这几天里,事情朝不受他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



千越在一次下了课后,在系里的走廊里,遇到了一个女人。



她穿着皮草,黄褐色,有些裙摆式样的长风衣,盘着头,个子极高。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沈千越。”



千越点点头。



那女子一个耳光重重地扇了过来,打得千越后退两步,头磕在走廊的墙上。



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所有的目光都聚拢来,大家都忘记了来劝。



一个近四十的女子,与一个年青的二十岁的男孩,这情形实在有些诡异。诡异之中,仿佛有无限的未知,蠢蠢欲出。



那女子慢条斯理地说,“沈千越,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不要再与我老公仇大同有任何牵扯。做男人想要榜男人,代价很大的。你听懂了?”



那女子正是仇大同的太太。她知道自己的老公所有的风流韵事,每一次,只要让她找着人,必会上门去闹上一场。他不悔改,她也不妥协,那是她与他之间的一场拉锯战。也许是有厌了的一天,但是只要现在还不厌,她还会闹下去。他也还会风流下去吧。



她回头走开,两边全是眼神,好奇的,惊异的,蔑视的,同情的,千姿百态。



她心里颇幽默地想,出来闹男孩子,倒还真是头一次。



千越的背,靠着墙壁,他穿得单薄,能感到那贴心贴肺的冰冷直逼上来。



然后,学校便知道了这件事。然后,有更坏的传言出来。然后,系里对千越进行了劝退。



千越在学校宿舍的最后一天,他的母亲打来一个电话。



那时候,父亲早已出了国,母亲也跟着新认识的男人去了比利时。



这次回来,母亲对他说,她与那比利时人,结婚了。她来看看千越,以后,怕是山高水长,再见很难了。



千越对母亲说,我想见见那位先生,单独见行不行?



千越与那男人坐在饭店豪华的幽暗的咖啡厅里。



那男人年数不小了,灰色的眼睛却还透着一点点做作的天真。略胖,健康红润的,似乎是个脾气挺好的人。千越其实是想替母亲看一看这个人,突然想到,自己看人的眼光,啊,还真不能算是高明。心就那么一下子灰下来。



他与那男人用法语交谈着。



千越问,“你是否很爱我的母亲?”



男人答,“当然。不然,不会再一次地结婚。这是我的第三次婚姻。不是爱的话,不会有那个决心试第三次。”



千越的眉间有一点点笑意,象水一样地飘荡。“哦。”他说,“你是否会给她买大大的钻戒?”



男人答,“会的,宝贝。你妈妈那样神秘那样美,配得起最好的钻石。”



男人又笑起来,“你与她长得真像。你们东方的孩子,真是长得年青,我的儿子与你差不多大,但是他看上去就象你的叔叔……”



千越打断他的话,“你是否会疼爱她,保护她一生一世?”



男人说,“我会的,宝贝。”



千越慢慢地喝完杯中的咖啡,“不要忘了,每天对她说一次‘我爱你’。还有,不要叫我宝贝。”



男人眨眨眼,居然有一分玩皮。“好的,好的。”



母亲是在第三天走的。临走前,她给了千越一笔钱。用一个大信封装着,塞在千越的手里。



母亲在上了飞机后,有些头痛。从行礼里拿药时发现那个信封,躺在一堆衣服上,里面还有一张条。



千越写:“这些钱,你留着。当爱情靠不住的时候,也许你还会需要它。各自保重。妈妈。”



千越想,做儿子的这样写,她也许会把这钱存上吧,以后,她会懂得为自己留一点后路吧。也许不会拿这钱去换一副辜青斯基的耳环,或是一枚卡蒂亚那的胸针,或是,一场爱琴海上的豪华旅行吧。



他的难以回头的母亲啊。



千越想,妈妈,我跟你是一样的。



对爱万分地渴求。



只是,我们,都用错了方式,都,用错了方式。



千越离开了学校。



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他没有多少积蓄,所以租的房子条件不太好,又相当地僻远。他开始了极为困难的找工作的过程。



他不过是只有高中文凭的半大孩子,体力又不够好。他去酒吧里弹琴。



他遇到一些人,他做不下去,他换了一家又一家。他生了一场病,把酒吧里的事儿也丢了。然后,他便往下坠下去,坠下去。



坠到底的时候,反倒什么也不去想了。



千越说,以诚哥,我这几年就是这样。



以诚说,以后,不会了。



不会了。绝不会了。放心,越越。你有我。有我。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1:51 | 显示全部楼层
29



以诚说,越越,你,跟我回去吧,咱们回家。把这里的房子退了,咱们,在一起吧。



千越想了想,抬起头说,“好!”



以诚没有想到他回答得这样干脆,心里激动与疑惑交织在一起,讲话也磕巴起来。



“啊,真……真的……你肯吗?越……越越。”



千越笑起来,点头说,“嗯,我肯的。”



心里,千越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可以有那么大的勇气,可以再爱一次的勇气。



第二天,以诚就帮千越搬了家。



所有的东西,都是以诚一点一点收拾的。



其实,千越的东西并不多,家俱什么的都是随着房子一起租来的,不过是些衣服。以诚把那些衣服分厚薄打成一个包,说,“越越,这些,我替你给捐到社区去好不好?



千越笑了,趴在以诚的背上蹭着说,“好。”



剩下的,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其实千越也都不想再要了,可是,千越忽然就很想很想耍一耍小性子,捧了大大的马克杯,窝在小沙发里,喝着热乎乎的巧克力饮料,看着以诚忙前忙后,有时,小沙发挡了道,以诚给连人带坐儿地给挪了挪地方,千越笑眯眯地发出舒服满意的叹息。



以诚就看着他咧嘴笑。



结果,千越只带了一个小背包,就跟着以诚回家去了。



包里,只有一些旧日的照片,家里人的,更多的,却是以诚与千越小时候的,千越收了很多年,却很少翻出来看。他们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两个人一起坐在地板上细细地看,哪些是两人都有的,哪些是越越当年藏起来不肯拿出来的。



有一张,是在研究院的紫藤架下拍的,身后隐约可见小白楼与大木门。两个少年,亲热地依在一起,小的那个揪着大的那个的脸颊,以诚记起来,那时候,自己说千越象小姑娘那么秀气,得罪了千越,千越说要拧他一下,并且要拍照留证。



看着照片,两个无声地笑了。



以诚转过头去,把嘴唇贴在千越的鬓角,慢慢地磨着亲着。



搬进以诚家的第一天,以诚做了一桌子的菜,说是庆祝乔迁之喜,又说还请了个客人。说得千越倒是一愣。



原来,客人竟然是JO。



JO今天换掉了标志性的紧身衣与皮裤,居然穿了牛仔裤与长长的棉风衣,那衣服一直拖到膝盖下两寸,衣领高高竖起来遮住半个脸,千越开门时居然没有认出来他。



JO脱了大衣,里面是中规中矩的高领厚毛衣,深灰色的,衬上他新剪短了的头发,一下子小了好几岁,象只考拉那么可爱。就只左脸的颧骨处,有一处浅浅的青。



桌边上,千越拍拍JO的头,“喂,你不是最爱说话的,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JO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唔唔地说,“嘴忙着哪。”



千越笑起来,捡起一根筷子在他头顶上轻轻敲着鼓点儿。



以诚端起酒说,“小舟,我先敬你一杯。感谢你。唉,我这个人,也不会说话,就是,特别特别地感谢你。没有你……”



JO忙忙地喝了酒,说,“打住打住。”斜了眼去看千越,“千越,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守信用,把你的地址透露给了这个傻大个儿,你还怪不怪我?”



千越红了脸,三人一起笑起来。



吃完饭,千越送JO下楼。JO说,“千越,回去吧。别送了。以后……我不会来了。咱们……从此就当不认识吧。”



千越说,“不。我会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



JO笑笑说,“喂,就不要了吧。你要脱离了那个圈子,就永远也不要沾一点点的边儿。你记住我的话没错的。”



千越坚决地说,“不,什么圈子里也都有好人和坏人。小舟,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JO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靠,我还真是羡慕你啊。”



千越说,“你也可以。其实,我想,当年,我也不必走这条路的,小舟,别人不爱我们,我们自己,没有理由不爱自己。”



千越伸手摸摸JO脸上的青,“这是怎么了,又跟楚齐云干架了?”



JO呸了一口说,“他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会在乎他?”



千越抱住JO,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小舟,你好好的,啊?”



JO说,“别煽情啊。喂,你还是要小心一点。仇大同,这些日子都在找你。”



当年,千越被学校开除后,仇大同又找到了他。这两年,其实他们一直断断续续地有来往。仇大同知道千越做了什么,有好几次,他想让千越只跟他在一起,千越的回答总是轻轻地笑一下,就掉转开了眼睛。仇大同知道自己好象真的喜欢上了千越,却只是找不准待他的方式,他隐隐地也了解,自己与千越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果然不出JO所料,仇大同真的在几天以后找到了千越。



他是在千越回家的路上断住他的,千越安安静静地从容地对他说,“对不起,仇老板,我已经不做了。从此以后,永远不会沾那个边儿了。”



仇大同望着千越,千越的脸比他上次见时更清减了一些,但是神情更为清朗,乌发修眉,离得那样近,却远得叫他绝望。



仇大同说,“千越,你知不知道,那个计晓,他又升了,如今,他是副局了。那件事情过后,他倒成了反贪污反收贿的正面典型儿了。真他妈……”



千越说,“这一切不与我相干。对不起,请让开,我要回去了。”



他们站着说话的这一带挺背,沿着古城墙,有一片小林子,又正是黄昏,人很少。仇大同一时心急,转手用力拉住千越,往怀里一带,“千越,你为什么从来看不见我?你干嘛不跟了我?你要不做正好,跟我走,跟我在一起。”



千越用力地挣扎,倒底是在室外,他不能太大声。他无声地用力地推拒着仇大同,两人似撕打在一处。千越手里塑料袋里的水里骨碌滚了一地,只剩新买的一把水果刀,千越下意识地把它拿在手上。



仇大同下手越发地重起来,原本不会这样猴急的,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特别地烦燥特别地不耐,他知道他是永远也得不到这个人了,是,没什么,他心里对自己说,可是,怎么能甘了心,怎么能?他失控了。



混乱之中,千越手上的刀子一下子,就戳进了他的肚子。



以诚等了好久,也不见千越回家来,不过就是出门买个水果,怎么就这么久呢?



以诚换了鞋子,正要出门儿去找,千越开了门回来了。



他的衣服有些不整,嘴角处青了一块,眼神是呆呆的。



以诚说,“越越,越越,你这是怎么了?”



千越看看面前的人,刚刚抓到手上的幸福与平静啊,千越觉得心痛得一刹那间扭成一团。



却居然笑了出来,“以诚哥,我,好象杀了人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2:25 | 显示全部楼层
30



以诚听千越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以诚一把把千越搂在自己的怀里,说,“千越,不怕,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哥陪着你。”



其实千越那一下,根本没有怎么伤着仇大同。



冬天,人穿得厚实,千越慌乱之中也没有真的用力,刀尖划开了他的皮外套与羊毛衫,只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也没流多少血。他心里吓了一跳才是真的,他没有想到沈千越居然会如此孤注一掷,铁了心要摆脱过去的生活。



仇大同只在家里的浴室里草草地上了点儿药,怕感染了,还是用纱布自己给包了起来。



他的太太推了浴室的门进来。她问,“你躲在里面干什么?今天难得老爷回家来。”



仇大同道,“知道我难得回来,就别太烦人。”



太太突然凑上来,在他肩背处嗅了嗅,“你干什么了?哪里伤着了?”



仇大同不耐烦地系好厚实的浴袍,推开她走了出去。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暗笑自己原来对这个男人竟然还是爱着的,就象许多年,两个人一起在街头摆小吃摊的那会儿,心里的痛与急交织在一块儿,追上去又补了一句,“风流债别惹得太多,会有报应的。”



仇大同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仇太太站在门边,拉起仇大同换下的那件皮外套,上面有一个不大的豁口,她觉得,其实她的生活,何尝不是有这么一个豁口?



仇大同听秘书说有个姓是的人找他时,微微愣了一下,他还真不认识这么个人。他说,如果不是约好的,我不见了。



秘书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说,“那位是先生,说是想跟您说说有关沈千越的事。”



仇大同手里粗大的金笔叭地落到了桌子上,笑起来,说,“请他进来吧。”



仇大同看到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青年,高高的个头,结结实实的样子。



青年说,“仇先生?我是是以诚。”



仇大同说,“哦。你是沈千越什么人?”



以诚说,“我是他哥。”



仇大同笑起来,“你姓是,他姓沈,你怎么是他哥?你们俩不是一个爹?”



以诚说,“仇先生,今天我是来说一件事的。”



仇大同继续笑眯眯地说,“说吧说吧。只要是跟沈千越有关的,我都喜欢听。”



以诚说,“千越昨天伤了你,我是来跟你说,我们不道歉,如果你要找麻烦或是要告的话,冲着我来。我替他顶罪。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你要怎么都成。就只一条,别再找千越的麻烦。”



仇大同两个手指捏着名片笑道:“你叫我怎么我就怎么?是以诚,我现在可知道你是谁了,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以诚也笑起来,“我知道。你有钱,有门路,我是斗不过你的,但是,如果你真的还要再害千越,斗不过我还是要斗的。”



仇大同拉长了声音说,“哦--”



以诚道“千越,他这些年,受过很多苦。我说过,你要害他,我会护着他,你要告他,我会替他顶罪。我不会再让他受委屈。”



仇大同向后靠去,把头枕在宽大的椅背上,心里突然地觉得非常非常地无趣。原来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抢男霸女的人了么?小时候看电影,最恨那种人,难道人只有在穷困的时候才会有鲜明的是非观念吗?



仇大同其实一直都知道,沈千越这个人,永远不会属于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式。



仇大同坐直了身子,看看面前的青年,温和里的那一抹坚决无惧。



仇大同说,“是先生,怎么你看我很象一个恶霸吗?你可以走了。”



以诚说,“好。”



走到门边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仇大同说,“你待沈千越好一点儿吧。”



以诚半侧过头,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会的。”



千越在小区门口已经等了许多时候了,以诚说今天去打听一点儿消息,去了很久也不见回来,打电话过去,只听他说,“没事,别急。”



千越索性在小区门口花坛子上坐了下来。



也许,他真的是与幸福与平安无缘的吗?



天很蓝,很清透,一丝云也无。



美丽如幸福,遥远如幸福。



千越想。



地上,有小蚂蚁怡然地搬运着吃食。即便是蝼蚁,也向往着平安吧?



千越想。



然后,就看见一双脚,在他面前停住了。有人蹲下身来,是以诚。



以诚说,“傻子,你在这儿干什么哪?真的想喝西北风。”



千越抬头看着他平静亲切的面孔,想问,却又不敢,怕一开口,有什么就要被打破了。



以诚揉揉他的头发道,“越越,别怕,没事了。真的。”



千越微笑着问,“真的?”



以诚又说一遍,“真的。我们回家吧。



千越坐着没动。以诚摸摸他的头发说,“他没什么事。回去我跟你细说。”



千越笑笑,说,“哥,我的腿麻了。”



以诚伸手到他的腋下把他扶起来。



两人一同往小区里走去,有三三两两的邻居走过,他们不能拉着手,千越看看以诚,以诚也看看他。然后笑起来,一直那么温和的神情里,居然有了一份玩皮。



居然就走到了那扇木门处。



千越走过去,爬上去,从上面倒挂下来。晃啊晃。



那些记忆,看见母亲与情人在床上时的惊恐羞愧,爱人背离时的伤心酸楚,在陌生人的床上醒来时的耻辱与绝望,那刻意用一派云淡风清遮掩的极度自轻,还有这一天的担心受怕,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象是杰克的豆苗,疯狂地生长蔓延纠结,刹那间弥漫了他整个的思维。



千越想,我不哭,不哭,都已经过去了。



伤痛,绝望,苦难,不都已经过去了吗?还有什么好哭的,我就是不哭,千越想,就是不哭。



眼泪还是流出来,果然没有往下,却倒流进发际里。



是以诚也走过来,爬上另一边的门,也从上面倒挂下来,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千越吸吸鼻子,闷声说,“喂,你太重了。”



是以诚喝喝地笑,“是啊。没关系,坏了咱赔他一扇铁的。”



千越笑:“你好拽!”



又说,“喂,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象飞起来一样?”



以诚一用力,将门荡过来,伸过手,握住千越的手,十个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微微地浸出了汗,有点粘。



以诚说:“象。越越,从此以后,咱们两人一起飞吧。”



千越问:“飞多久?”



以诚说:“要多久有多久。”



千越问:“那,飞多远呢?”



以诚说:“要多远有多远。”



千越的笑声如轻风般送过来,“好!”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2:47 | 显示全部楼层
31



那天晚上,千越睡得极不安稳,常常惊醒,醒来就会听见以诚在说,越越,别怕,我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温暖沉声音,一遍一遍地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快到天亮的时候,千越才睡沉了。



醒来时,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



打开门出来,以诚居然还在。



千越说,“你不上班去?”



以诚回头对他笑笑说,“这就走了。饭我做好了。你要还是犯困,记得一定要吃了饭再睡。”



千越有点脸红,“你当我是饭桶哪,吃了睡,睡了吃的。”



以诚笑道,“哪有你这么苗条的饭桶。”



千越走过来,跨坐在椅子上,下巴磕在椅背上,有点儿迷迷糊糊的,发了一会儿呆。以诚走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要不,跟我上班去。”



千越想想说,“好。”转转眼睛又道,“哦,不行。我在家还有点儿事儿。”



以诚说,哦。



千越突然起了戏弄的心,“看这样子仿佛是有点儿失望啊。嗯……”



他凑上来,在以诚耳朵上亲了一下,看着那耳朵一点点变红了,红得透明,他把头埋进胳膊里无声地笑起来。



姗姗而来的平静与幸福,会使人恍惚吗?



千越最近就老常这样。



他很爱吃那种粗颗粒的花生酱,以诚买了给他吃,吃着吃着,常常咬着亮晶晶的勺子就愣在那里,好象在想着很重要的一件事。努力地去想,却总也想不通,于是就跟自己叫了劲儿的孩子似的。



以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也舀了一勺子花生酱放进嘴里,厚厚的酱里有细小的花生颗粒,在齿缝间碎碎地响着,随之而来的甜香弥漫了满口。



以诚用手指扣扣千越的额角道,“越越,发什么愣,不是说减肥是三十岁以后再考虑的事吗?我还有两年,你还早呢。”



千越象是刚回过神来,答道,“哦。”低下头又去吃那瓶里的花生酱。神情里,是久违了的稚气。有时候,两个人边看着碟片竟然一边就吃掉整瓶的花生酱。



越越最爱看法国片,以诚也不挑,跟着看看津津有味。有时字幕太快,或是翻译错得太离谱,千越会说给他听。



千越问,“以诚哥,你也爱看法国片吗?”



以诚挠着头说,“说实话越越,我看得是,一头雾水。”



千越大笑起来,头枕在沙发扶手上,“那你不早说。”



以诚想,我哪里是看片子,我是看你哪。可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千越说要在家办的事儿,原来就是做些笔译的活儿。在网上这类的活居然挺多,做完了给人家发过去,报酬人家会打到银行卡上。倒是很省心。千越一开始没有跟以诚细说,有一天以诚回去得早看见他在卧室里正做活儿呢,戴了小黑框的眼镜,认真地盯着屏幕。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发出的光打在他脸上,在镜片上跳出两朵小小的光亮的花。



以诚站在卧室门口,外套脱了一半,就那么半挂在身上,嘴张得大大的,笑得很没有形象。



其实这种工作的报酬并不高,有时,长篇的稿子要的很急,千越还会干到很晚。这种时候,以诚从来不会去打扰他,也不会劝他早点儿睡。尽量轻手轻脚地在屋里活动,给他送一杯热牛奶去,让他知道他一直都他身边哪。



那一天中午,天有些薄阴,以诚在公司里做着事。他的小运输公司为了方便,租的是一楼的房子,装了大的玻璃门,以诚忙碌的间隙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千越站在门外,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有点儿扁,对着他笑。屋外有清冷的天光,映得他的脸清爽洁净。



以诚打开门拉他进来,千越说,“中午这会儿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凑近一点儿说,“我拿了第一笔稿费了。”



以诚替他搓一搓冻得凉凉的手,说,“哦,那是得请客。”



屋里只有宁可,千越还是有点脸红,悄悄把手抽出来,踢踢桌子腿说,“喂,快点儿。”



以诚憨憨地笑着,低声跟宁可交待两句,两人一同去吃饭去了。



晚上回到家,千越又拿出个小盒子递给以诚,“是礼物。”



以诚打开盒子,是一双很精致的羊皮手套。以诚想起自己的那双旧手套,其实还是好好的,只在左手小手指的顶端破了一个小小的洞,难为千越怎么就记在心里了,他想。把新手套戴上,拢了手细细去闻那皮的味道,一边说,“谢谢越越。”



千越掉开眼,转身窝进沙发里,支着下巴说,“光嘴上谢谢不够,你得给我做你最拿手的饺子吃。你不是总说你和的馅儿最好吃吗?”



以诚蹲在他面前,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看得千越脸热起来,推推他的肩问,“你干什么?傻了吗?”



以诚脸也有些热起来,说不出话来,只把那连人带椅把那沙发推来推去,突然一把把千越拉下来抱住,好啊,说做就做,你跟我去买材料去。”



楼下走不多远就是一个苏果便利店,却没有能买到以诚想要的东西,肉也没有了,调味料也不全。以诚说,干脆,再向前走走,就是金润发了,就当散步了。



以诚说忘了拿鸡精了,留下千越叫他等他一会儿。千越仰头去看那货架子上一排排的东西,伸手拿了一盒包装得很精致的饼干来看。一盒饼干居然包成这样,不细看,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千越微笑起来,把盒子放回原处。



就在这个时候,他从货架的缝隙里,看见一个人的脸。



然后,那个人也转到了这个走道里来,他也看见了千越,两个人生生打了个照面。随后,有一个女子,白暂的肤色,气质十分温和沉静,从那男子身后走来过来,拿了架子上的东西递给他看,两个小声地交谈了一句什么。他的眼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飘过来,又飘走,再飘过来。



千越一步一步走过去,侧身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计晓的身上还有以前一样的香水的味道,千越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以诚没有夸口,他做的饺子果然好吃。



千越把头埋进碗里,从来没有吃得那么香过,依然没有声音,但是极快,一口气吞了十来个,才抬起头来,嘴里鼓鼓地,含糊不清地说,“哥,比大娘水饺好多了。你别做运输了,开个饺子馆吧,开个饺子馆吧,我给你当跑堂的。”



以诚从身后伸过胳膊来搂搂他说,“好啊。”



千越拉住他的胳膊,他的手指间全是面粉,在两手相握之间沾到千越的手心里,滑滑的。



千越转头把脸埋在他腰间,拿额头去蹭蹭他的外套。家常穿的半旧的衣服,布面细软,舒服地贴着行越的额。



千越想,真好啊,真是好。自己终于不再怕那个人了。终于不怕了。



元旦来的时候,以诚送给千越一件礼物。



这礼物其实也平常,是一件深蓝的V领毛衣与一条同色的粗格的围巾。以诚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窗高领儿的毛衣,所以织了这个。怕你冷,又给你织了条围巾。”



千越惊讶地问,“你织的?”



以诚嘿嘿笑起来说,“你可别笑我越越,不是手织的。是机织的。以前在部队,培训我们做军地两用人才,我就学了这个。我姐开的那个织毛活儿的店,机器是我选的,连那些小姑娘也都是我教会她们织的呢。”



千越用毛衣遮在口鼻上,只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闷闷地喊,“呀呀,是以诚,是以诚。”



以诚说,“行行,笑吧笑吧,你高兴就成。”



千越走过来,趴在以诚的背上,说,“哥,咱们一辈子在一起吧。好不好?一辈子。”



那个老实人,难得幽默一回,回答说,“买一送一,这辈子,下辈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3:03 | 显示全部楼层
32



千越说叫以诚开个饺子馆。以诚说,越越,我还真有这个心思。不过不是想要这里开。



千越捧着大杯的热茶,用那杯子去捂着微凉的脸颊,闲闲地问,“咦?那你想在哪里开?”



以诚说,“越越,人家说,在国外开饭馆还不错,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听说在国外,饺子都论个儿卖。到时候。咱们不论个儿,就论两,厚厚道道的,保准好做。”



千越越听那眼睁得越大,“到时候?什么到时候?”



以诚在千越身边坐下来,搂搂他说,“越越,我在想啊,以后,我们要不去外国吧。我查过了,有些国家,对我们这样的,比较宽容一点,甚至……都是可以结婚的。我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在一起。”



千越望着他,“这事儿你想了多久了?”



以诚答,“很久了。一直在想呢。”



千越把杯子凑到以诚脸上贴一下,“好。我们去。”



以诚快乐起来,整张脸都放出光来,“可是越越,你可得教我说外国话。我以前学的那点儿英语,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



千越在沙发上蹲坐起来道,“好啊好啊。快快拜师吧。”



以诚抱起拳道,“老师在上,受小生一拜。”



千越笑倒,差一点儿滑下沙发,被以诚眼疾手快地抱住。



以诚笑着说,“越越,我可笨,你别嫌弃。”



千越笑着反手拍拍以诚的额头,“没问题,没问题,我见过更笨的。有她那碗酒垫底,什么样的笨小孩我全能对付。”



以诚傻笑着用额头去蹭他的头发。两个人贴得那么紧,心里都有一团团的热升上来。千越说:“喂,你松松手,我去洗澡。”



以诚回过神来,嘿嘿笑着说,“哦,好。”



等以诚把一切收拾好,千越也洗好了澡出来了。



以诚发现,千越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一点小小的没条理。常常地找他的小东小西,特别是他的眼镜。



找眼镜的时候,他微微眯着眼,一副迷迷糊糊的表情,额上会急得出一层薄薄的汗。



现在他又是这么一副样子,眉间还挂着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千越早上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谁知下午好大的一场雨,只好把淋湿了的睡衣重新洗过。



现下,他穿着以诚的一套半旧的衣服。米色的衣裤,宽宽地套在他身上,袖子一直给他卷到手肘。也不怕冷,裤腿也卷了两道。



以诚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迷迷糊糊地找过来,找过去,宽大的卷着的裤腿扫着他的光脚背。



以诚有点脸红,老实人难得做一回坏事,还真是心虚得紧。



然而,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安宁与喜悦,一点点地暖暖地从心头渗透到嘴角眉梢。



一会儿之后,以诚伸手把他拉过来,从沙发腿边拿出眼镜,慢慢地给他戴上。



他的眼睛慢慢地有了焦距,眼中又有一点点的迷惑,一点点的诧异,然后他的睫毛垂落下来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嘴角却一点点地荡起一个小小的涡。



在大脑有反映之前,以诚的嘴唇已经落在那朵笑涡上。



从那一天起,以诚真的认真地跟着千越学起英语来。



千越用心地给他选了很实用的教材。每天学上一课。平日里也应时应景地练一练日常用语。以诚学得不算快,也不算好,难得的是愿意说也敢说,有空的时候就会捧着书读两课。



千越听着他翁翁地读书的声音,止不住地从心里笑出来。



千越手头儿翻译的活儿渐渐多起来,他的速度快,水平高,也不计较报酬,找他的人多起来。有时候一连半个月都要赶活儿赶到很晚。



往往一份活儿完了之后,会轻松一下。千越会去公司接以诚下班,两个人一块儿出去吃个饭。



有一回,千越去找以诚,以诚刚刚出去有事。宁可一个人在。笑着叫他等一会儿。



宁可倒来热的巧克力,递给千越,说,“以诚说你最爱喝这个。”



千越微微有点诧异。



宁可微笑着别过脸去放低了声音说,“以诚,他的爱人,是你吧?”



千越愣住了。



宁可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单据一边款款地说,“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一开始,听他打电话,叫越越越越的,我以为是女孩子,叫月亮的月。却没有料到是男孩子呢。”



千越道,“你……觉得这种事……很……龌蹉吗?”



宁可微笑着摇头,“别人如果这样我不知道,跟我离得远,我不能了解。但是,以诚,他是不会龌蹉的。你一定有叫他爱的道理。”



千越低头不作声。听见宁可继续说下去。



“我从没有见过象以诚这么好的人。他对谁都那么好。那个时候,我还在念财会大专。我父母双下岗,家里条件不太好,先前已经因为付不起学费休学过一年了。那时候我想,说什么也得读完了。我去饭店做啤酒推销。挣得不多,倒底是一份工作。可难免会遇到些不三不四的人。是以诚帮我解的围。他还供我上学,他说女孩子,在那种环境里,太不容易了。叫我别担心,只要能读,他都会支持我。我们只不过是贫水相逢,他这样帮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要我的报答。”



女孩子说着,抬头看着千越。她淡眉细目,面容十分柔和耐看。“后来,我跟他说,我喜欢他。他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了。喜欢了好多年的。是怎么也丢不下的人。那我就说,好,那也没关系,没有缘做夫妻,我就在你这里为你打一辈子的工吧,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后来,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喜欢的人,是你。”



宁可笑起来,“其实他就是不说我也猜到了。他是对什么人都好。可是对自己爱的人,倒底是不一样的。”宁可的手脚很麻利,这么一路说着,手上的事儿也做得差不多了,分毫不乱,“千越,我叫你千越好吗?我今天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以诚和你,不管将来如何,我总是支持你们的。你们可得好好的,啊?”



千越点点头,“谢谢你。宁小姐。”



宁可愉快地对着门口抬抬下巴,“看,回来了。”



以诚走了进来,带进一阵凉凉的风,他的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条小金鱼。两个相携回家的路上,千越把把金鱼接过来,对着路灯细细地看。灯光打在塑料袋上,映着里面的水光,晶莹透亮的,两条鱼都是墨黑的颜色,一条稍大些,一条稍小。



后来,千越把它们养在一个扁扁的玻璃瓶里,瓶底有碎的晶石,深深浅浅的蓝色,他们还给小鱼起了名字,大一点的那条,叫不离。小的那条,叫不弃。



又一天下班,以诚独自回家,那天千越有一份急件要做,就没去找他。



以诚走到楼下时,突然顿住了。



他仰起头,细听着楼上自家窗口传出来的琴声。



因为天冷,窗子是关着的,乐声隐隐约约的。



以诚仔细地听着。



似乎是一首儿歌,旋律简单熟悉,不断地重复着,象是孩子可爱的絮叨,稚拙而动人。



以诚听着听着,就有泪水热热地流下来,凉凉地滑到下巴。以诚伸出大手抹了把脸,走进暗的楼道里,又笑起来。



很快就快到春节了。



以诚有一天对千越说了件事儿。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33



春节就在眼前了。



以诚说,“越越,春节,我要回家过年。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千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都快睡着了,听见这话一个激灵醒得透透的。却蒙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以诚在他露出半个的头上拍拍说,“喂,越越。”



千越在被子里说,“我睡着了。”



以诚把他连人带被地抱起来,让他坐着,千越软耷耷地倒下去,以诚又抱他起来,他就又倒下去。又抱他起来,这回不倒了,把一床被子密实实地裹在身上,团坐在那儿。有点儿发呆。



以诚把他长长了的额发缕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说,“越越,跟我回家去。”



千越往被子里缩一缩。



以诚知道千越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对那些简单的事情,常常会很认真地去思索,象是晚饭吃什么,家里要添一台什么样的DVD,洗衣机里的衣服是要晾在屋里,还是干脆先晾到外面去,好象天有点阴。他常常会拄着下巴,微皱着眉,很努力地去想,仿佛那些事有关生活的本质,或是,有关幸福。



但是,真正遇到需要考虑的事,他就会顾左右而言它,象一尾小鱼,遇到水底的大石,就从边儿上溜过去。



以诚把千越脸上的被子扒拉开一道宽缝,“越越,今天你可别做小驼鸟。你听清楚罗,春-节-跟-我-回-家-去。”



千越扭一扭,答道:“以诚哥,你这里放了一个什么,硌的我。”说着,从身子底下掏出一盘CD来,拿在手上颠着,“说我没条理,你的东西也乱放,CD居然放在这里。”



以诚说:“越越……”



千越说,“咦,这碟可有点儿年头了,哦,你还没老,就开始怀旧了。”



以诚急了,搬过千越的脸就亲。



千越半天才得以呼出一口气,“咳咳咳,是以诚,你这招狼吻招势已经用老了,有什么新的没有,尽管使出来吧,本公子武艺高强,怕你不成!”



千越裹着被子站起来做大侠状,踩得床铺一颠又一颠。



以诚把他拉下来坐着,“越越,”声音里的温柔与痛惜让千越觉得自己无从遁形。



“越越,我没打算一辈子瞒着家里。不管以后到哪里,这一关总要过。我不能把你就这么藏着掖着,见不得光似的。”



千越累了似地靠在他肩上,听他缓慢的语调,是以诚这个家伙,看似温和,坚持起什么来,倔得象头牛,明知是南墙也要撞的死心眼子。



以诚接着说:“别怕越越。这次又不是去摊牌。只不过,我想让你跟家人慢慢地熟起来。喂,别怕啊?”



千越说,“春节不都是要买水仙放家里的吗?以前我们家里买的,不晓得怎么搞的,都长得象蒜那么高,开的花倒不少,太重,头撑不住,全耷拉下来。”



以诚说,“越越,你别担心。”



千越说,“明天我们扫尘吧。地板归你,窗子归我。你给我弄个保险带来,我吊到窗户外面去擦。”



以诚说:“你别怕。”



千越说,“对了,我要去买个新吸尘器,现在的这个昨天用着用着就冒一股烟出来。唔~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以诚说:“凡事有我。咱们不怕。”



千越说:“你说这么半天话饿不饿?煮碗面来吧。”



以诚说:“那话怎么说的,‘两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么文皱皱的,记起来还真费脑瓜子,可是说的真对。”



千越说:“我可不吃方便面,一股味精的味道,老板,下碗西红柿鸡蛋面。”



以诚说:“别怕,啊?”



千越终于低下头去,“嗯。”



吃完了宵夜两人总算是躺在床上休息了,以诚把千越搂过来说,“千越,你这算是答应了哦,不许耍赖。”



千越说,“年纪青青,别象唐僧似的那么罗嗦。”



以诚闷闷地笑,紧一紧搂着的手,“还有……”



千越扭一扭身子道:“什么嘛?”



以诚道:“水仙花,会有的。我给你刻好,保证不会再长成蒜。”



以诚很快睡熟了,千越却不能。



隔了那么久,走了那么些个弯路才看到的幸福,常常使人胆颤心惊。



千越在黑暗里睁大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虚空里还是好象有着很多画面,有过往的,也有现在的。依次闪过来,一下子又淹没在墨黑里。



突然,他转头凑到以诚脸前。两人的脸离得那样近,只容得下一根指头的距离。



感到以诚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悠悠的,有点痒。



以诚的身体很好,百毒不侵似的,正是男人最健康精力最充沛的时期,他睡着了以后的呼吸非常绵长,心跳很缓。千越常常在半夜里伸手到他的鼻下探一探,再贴上他的胸口摸一摸,很傻,他自己也知道,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在夜里醒来时重复着痴傻的动作。



除夕那天,以诚与千越拎着给家里人买的年礼准备出门。



千越穿着深褐色半长的棉褛,脖子上围着以诚给他织的蓝围巾,时不时地有点儿发愣。



以诚跟他开玩笑,“傻媳妇儿,丑媳妇儿总得见公婆。何况咱们越越又不丑又不傻。”



千越抬脚用力踩在以诚光洁的皮鞋面子上,留下半个灰秃秃的脚印,脸上装出一个很狰狞的表情。



以诚看着那个灰色的脚印,说,“哈哈哈,街角新开了一家擦皮鞋馆,有空一起去试试?”心里笑起来,想“小千越,顾左右言它哦,我也会。”



以诚父母跟长子住,以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有一兄一姐,都比他大得多。父母年纪都不小了,快七十了。住的地方离以诚现在住的房子挺远,两人坐了半天汽车才到。



老俩口看见小儿子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老大去了老丈人家过年,女儿却带着老公孩子回来了,加上小儿子,也是团团的一屋子的人。



见到儿子带来了人来,老俩口也很热情,看那孩子,清俊文雅,很是眼熟的样子。以诚说,“爸妈,你们还认得他么?”



父亲眼拙了,没看出来,倒是母亲,一拍手叫出来:“这不是当年沈教授家的孩子。叫千越的是吧?长这么大了?以前是以诚的小尾巴。”



姐姐也走上前来说:“可不是,我也认出来了。小时候喜欢喝我们家土灶里烧出来的稀饭的那个孩子。爸,你怎么记不得了?这才过了几年啊,再说,模样一点儿没变,就是更帅了。”



姐姐长得与以诚不太象,明显地象着母亲的甜蜜眉眼,三十多了的人,依然很可爱的女子,有一点点外露的聪明与爽利。



千越就点儿脸红,脱下的外套与围巾捏在手里也不知朝哪里放。



姐姐看了看他手里的围巾与身上的毛衣。想起以诚在她的店里,拿了一堆蓝色的毛线铺在案上细细地选颜色,又把机器调成最细密的针角来织,以为他是织给哪个女孩子呢,却不料织出来的是男款,原来就是送给这个男孩子的,还真是衬他,格外的秀气清爽。



姐姐家的孩子是个男孩,五岁,正是皮得了不得的时候,恨不得上天入地的,看家里来了客人,一径缠了千越,时不时地尖声大叫。千越从他的玩具堆里挑出一盒油泥,纤长的手指捏啊捏出了小兔子,小狗,小桌子小椅子,其实不太象,也不太精细,不过照样把小男孩儿虎得乖乖的,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定要跟小沈叔叔坐在一处。伸出去的勺子,半天也舀不起想要的菜,千越给他夹到碗里。抬起眼的时候正碰上以诚鼓励的眼神,就笑笑。



吃完了饭,以诚抢着去洗一大堆的碗筷,千越跟着母亲与姐姐在一旁准备茶水,水果,点心,糖,各样的瓜子,一样一样用小碟子装出来,千越家里既便是过年也很简单,年氛不太足的,这还是第一次象象样样地过一个年,心里很快乐,人也放松下来,便带出几分稚气来。



母亲与姐姐就问他在哪里做事,以诚替他答道:“越越是翻译呢。会两门儿外语,说得跟中国话一样的溜。”



母亲就笑着说,“你们一家子都是有学问的人,我记得当年沈教授接待外国来的专家,我去会议室送的水,真是吓我一跳,我就想啊,这人家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那么难懂的话也学得会!”



大家都笑起来,以诚隔着人对千越竖起大姆指。然后说,“妈,现在越越住我那儿呢,他父母都出国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怪冷清的。”



母亲说:“好好好,你还要象小时候一样对人家好,可别委屈了人家。”



姐姐笑道:“妈放心,我们家以诚从来不会欺负人的。”



母亲也说:“这倒是。”



从母亲家出来的时候都后半夜了,街道上有年青人放鞭炮,响声一片,热闹得很。地上有前一天积下的一层薄薄的雪,踩在脚下咯咯吱吱的,有些滑。剩着晚上,以诚拉着千越的手,悄声地说,“我妈跟姐他们都喜欢你。”



千越呼出一口气,笑笑脱下手套,凑在眼前看,又伸过来给以看,“吓得我,一手心的汗。”



以诚把他的这一只手也握住,“越越,不是说别怕嘛,会好的。”



千越又叹一口气,反手握住以诚的手,小声地说:“真的会好就好了。”



以诚说:“当然会好的。一定会。”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3:41 | 显示全部楼层
34



这以后以诚有意识地常带千越回家,有时也会故意让千越往家里送点儿东西。自己又不放心,悄悄地跟在后面,千越出来的时候装不知道,走到背人处突然转身,看着以诚吓一跳的样子,咬着牙笑。



一天,姐姐正巧到以诚家这边来送一批货,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就想上去看看。看看时候也差不多要吃晚饭了。于是买了点熟菜上去。



开门的是千越,很有礼地把姐姐让进去。以诚正烧着饭,招呼了句姐姐就自己在屋子里转开了。



看到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眼光落到客厅里的钢琴上,一下子想起来,沈千越是会弹钢琴的,当初以诚买这琴的时候自己就纳闷儿,以诚也不会弹啊,难不成专是为沈千越准备的?那时候就想着两个人现在会住在一起?



走进浴室看,什么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两个人住着嘛,原本也是正常,只是,这一切里都透着那么一点不平常,这不平常落进有心的人眼里,就成了一丝丝的古怪,姐姐自己也说不上来什么古怪。伸出头去看看那两个人,一个在厨房里,一个在客厅,一个叫一个递个什么东西,递过去那一个拿到了就笑笑。这一个也笑笑。



姐姐想,倒象是正常过日子似的。这个念头一起,姐姐心里别的一跳。又想,不会有什么吧,多想了。小时候两个人就那么要好的。以诚又是个实心待人好的孩子。不是吧?



姐姐多少留了个心眼儿。时不时地找个借口过来一趟,送点儿吃的用的什么的。过去倒没有走得这么勤过。以诚与千越,一个有点儿实心眼子不会去想,一个骨子里还怕着不敢去想,两个居然都没有在意。



开春以后,千越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学骑摩托了,以诚下了班,把车推到小区后门,那里有一片空地,人少,安全些,开始教千越。



千越那么个人,看起来灵灵醒醒的,运动机能好象差了一点儿,无论如何也掌握不好平衡,学了半天,那车歪歪扭扭地向前爬了那么几米,又歪倒了。



千越气喘吁吁,顺势坐在地上。任凭以诚怎么戏怎么拉也不肯起来,后来索性,仰面躺了下来。



初春的土地,依然冻得硬硬的,却已有细小的草钻出了地面,看不见,但是,千越躺着,手慢慢地捋着,却能够感受得到那种麻酥酥微微的湿意。



以诚忍住笑,坐下来哄他,“越越,快起来,天还冷着哪,地上多凉啊。学不会没有关系,不是说好了我带你吗?”



千越用胳膊挡着眼睛道,“真失败,我也想有一天能骑着车带你,学不会怎么带?真是,你说我在这方面是不是特别地笨?”



以诚道:“你哪里笨了?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能学会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自行车的事吗……”



千越翻身起来,勒着以诚的脖子,伸手做手刀状,架在以诚脖颈间,皱着眉头边笑边说,“是以诚,你敢再提我小时候学车的事儿……哼哼哼!”



以诚哈哈笑起来。



少年千越,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学自行车,少年以诚,扶着车架,跟在后面跑着。过一会儿,他偷偷地放了手,千越稳稳地向前骑,不经意看见以诚站到了一旁,大叫一声,便从车上滚了下来,滚到水沟旁,一身的泥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走过这一磕磕绊绊的一遭,终于又回来了啊。



以诚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却把千越的面容看得这样地清晰,忽然顺着千越搂着他脖子的姿态势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



千越用额头碰碰他的脑袋,马上又转开了,柔声问道:“是以诚,你怎么了?”



以诚抬起头,呵呵笑着说,“我真想告诉别人啊,告诉许多许多人。所有的人。”



“告诉什么?”



以诚想说,告诉他们,我有多么地爱你,多么爱,多么爱。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然而,不相干。



千越是懂得的。



千越低头,摸索着地上刚冒头的小草,慢慢地问:“别人怎么想都不要紧的。只是,哥,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一辈子吗?”



以诚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



千越笑,“有一天,我会变得很老,脱头发,掉牙齿,老态龙钟,那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以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年青的面颊,细腻紧绷,连毛孔也不见,以诚说,“那是当然。那时候我比你还老,也许路都走不动,拄着拐,白胡子粘成一缕一缕的。那时候,咱们就结伴儿坐在咱们小饺子馆儿的收银台后面儿,没事儿数钱玩儿,支使着小跑堂他们跑来跑去。”



千越吃吃笑起来,说,“那是得好好数数,老眼昏花的,别数错了。那时候,钱可就是咱们的儿子,指着它养老哪。”



千越不似前些日子那样瘦到让人心痛了,清秀的面孔,在一片昏暗中粹玉一般的,墨黑的眼睛闪着温润的光。



以诚用肩碰碰他说,“越越,明年一起回趟东北吧。去吉林。咱们冬天去,去看树挂。你从没看过吧?”



千越说,“在纪录片上看过。”



以诚说,“那不一样的。跟我一起去吧,啊?”



“嗯。”



“老家在离吉林市不远的郊区。姥姥是没了快十年了,可是,几个舅舅还在。我的老舅舅,最会种西葫芦。到时候,我给你做西葫芦鸡蛋饺子吃。”



以诚用手背触触千越的脸颊,“看,冷成这样。快起来回去。感冒了不是好玩儿的。”



两人一同上楼。



楼道里依然很黑。以诚也不知怎么的,就起了孩子心,一把把千越的头抱在腋下,刚想呼噜呼噜他的头发,千越灵巧地从他胳膊下钻了过去,以诚反手拉住鱼一样滑出去的千越。



暗暗的楼梯间,两个人居然就这么相互地看住了。



千越的眼睛亮闪闪地,“看饱了没?”



以诚说,“没有。”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姐姐站在楼梯的下一层,下意识地就往拐角躲过去。心扑通扑通地,慌得象偷了别人的钱。半天听得两人回了屋,返身昏头胀脑地下了楼。直到走出老远,才想起手里一直捏着的一袋元宵。自家做的,本来想着送过来给他们俩尝尝的。



姐姐想想,回了母亲那儿。



父亲正巧出门儿下棋去了,母亲看见女儿突然回来了,象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是怎么了。



姐姐把母亲拉到里屋,那手有点儿抖,一手的冷汗。



母亲说,“你怎么啦?是家其(姐姐的老公)出什么事了?”



姐姐觉得吞咽都有些困难,嗫嚅半天才说:“妈,以诚,得赶快想办法儿给他介绍个对象。”



母亲说,“忽然地说这个,也不是没介绍过,上次那个,他连见都不愿见。慢慢有合适的再看吧。还是你现在有什么好的人选?”



姐姐说,“不是这么说。唉……”姐姐凑到母亲耳边低语了几句。



母亲用力的摇摇头,“哪会有这种事。以诚从小就待人好。又是一起长大的,亲热一些,关系好一点,也是正常的。”



姐姐说,“不是,妈。我说不上来,他们两人那种感觉,您细看看就明白了。跟一般的好不一样。也不是我多心,妈,你不记得了?家其表姨家的那个小儿子,当年不就是跟个男人混在一起,后来家里闹得不象样子,最终得了精神病了?现在还没好呢。也没有人管,成天在大街上,当着人就脱得光光的,多造孽!”



母亲变了脸色,“那可怎么办,怎么办呢?”



姐姐叹息道:“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把以诚叫回来,私底下悄悄探一探他的口风?”



母亲说,“好。你等我打电话去。”



姐姐拉住母亲说,“不在这一会儿。等我们想想该怎么问。”



第二天,以诚下班以后,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家里有点儿事,叫他回去一趟。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4:01 | 显示全部楼层
35



那天下班后,以诚顺道去菜市买了不少的菜,回到家就钻进厨房,一样一样煎炒烹炸炖,弄出一屋子热气蒸腾的香。



千越笑眯眯地趴在餐台上看着他,以诚高高大大,有板有言地做饭,两个火头,被他照管得滴水不漏。腰里系着天蓝色素格子的围裙,居然有一圈宽宽的荷叶边儿,千越倾过身子,去揪那花边儿,笑说:“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好娘子,今晚有没有蟹黄蛋吃?”



锅里的汤濮开了,以诚想过去掀开锅,千越却紧紧扯着他的围裙边儿不放手。以诚捏捏他的耳朵说,“越越,锅开了。”



千越说,“我知道啊。”可是手还是不放开。



以诚一使劲儿,竟把他从餐台那边儿拎了过来,“那,过来帮我打蛋。”



千越有一下没一下懒洋洋地搅合着大碗里的蛋液,把那粘稠的液体用筷子挑得高高的,丝丝缕缕,凑在灯光里看,亮晶晶的,以诚问:“越越,好玩儿吗?”



千越慢吞吞地说:“好-玩-啊!”



以诚摸摸他的头顶:“那慢慢玩儿。”



千越反而放下手中的碗,象树熊那样贴在以诚的背上,手臂环着以诚的腰,以诚窄小的厨房里来来回回,象是多了条尾巴。



以诚想,千越这孩子,其实心重,却很少说,躲着什么似的,越是在意的事儿越躲,真是叫人放心不下啊。



吃饭的时候,以诚慢慢地把家里打电话叫他回去的事儿说了,千越说:“哦,那你还不下了班就去,明天做好吃的也行啊。”



以诚说:“应该也没什么大事的。可能是家里的什么东西坏了,要我过去看看。我爸妈他们住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的呢,下水管啊什么的,常有状况。”



千越把头埋进汤碗里,“是啊,吃了饭你早点去,我来收拾。”



以诚说:“越越,放心,别怕。”



千越说:“哥,汤真好喝。”停一歇又说,“你呀,何必特地跑回来陪我吃饭。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以诚呵呵笑着说,“反正我的心思是瞒不了你的,越越,你就是我心里的小蛔虫。”



千越抬起头,那样一副清清淡淡的笑脸,“是哦,我会读心术,怕不怕?”



以诚答:“不怕,越越,哥什么都不怕。”



以诚坐在门口的小凳儿上穿鞋子,千越站在一边,看着他高大的身子窝在那小小的凳子上,凳腿儿那么细,当时是自己看着好看任性地买下,也没细想是不是合以诚这么大个子坐,以诚依旧是笑着,说,果然好看,咱们越越的眼光不会错。以诚从未对他说过“不”,从小如此,千越想,以诚的这一份好,别说是一辈子,就是只享受那么一段,也算是有福气了。



以诚站起来,习惯性地跺跺脚说,“走了。我很快回来。那碗留着我回来洗,你去忙你的,记得做一会儿歇一下眼。”



千越笑着答应,“哎,这几句话里头,最喜欢听你说碗留着别洗啦。”



以诚也笑着转身,开门。



千越突然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出来是闷闷的,“我没什么,就只抱抱你。我的指缝宽,怕把你给丢了呢。”



以诚回手握住他的手,将两个人的十个指头缠在一处,“你看越越,我的指缝也宽。咱俩手拉得紧紧地,你丢不了我,我也丢不了你。”



以诚一进父母的家门,心里那一份担心就立刻落了实。



父亲不在,依旧按老习惯出门找老友下棋去了。



姐姐却在,一下子就把他拉进门,推到母亲的卧室里。母亲坐在床角,母女二人对看看,谁也不好开口似的,最终还是母亲打破了僵局。



母亲说:“以诚,叫你回来是问问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有没有想过找个女孩子正正经经过日子。”



以诚道:“妈,我现在,也是正正经经地过日子的。”



母亲又问:“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问问你,你心里倒底是什么个想法儿,你……跟沈家的那个孩子……要好……妈是知道的,你们……也都大了,也该……各人干各人地去了……总这么住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儿。”



以诚喊:“妈!……”



姐姐打断他的话,“唉,妈,你也别拐弯抹角的了,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咱们就跟以诚明说,他也不是那种不体谅大人的心的人。”



姐姐与母亲对视一眼,下决心似地问道:“以诚,今天你当着妈,当着姐的面儿,你给我们明明白白地说,你跟沈千越,倒底是怎么个情况?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今天也别撒谎,赶紧的,一五一十地,我们也好帮你想想清楚。”



以诚想,哦,终于来了。



以诚清清嗓子,用力捏巴了一下手指,端端正正地抬起头,说,“妈,姐,其实,我是,同性恋。十来岁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了。这么些年,我也没跟你们说,今天说出来,求妈跟姐的体谅。”



母亲吱吱唔唔地问,“你是……是什么?什么恋?那是什么意思?”



以诚说,“就是,我只能喜欢男人。对不起妈,让您担心。但是没办法,这是天性。我喜欢男人,我喜欢的是,沈千越。”



母亲掉转了脸去问姐姐,“以兰,你听这个孩子他说些什么?乱糟糟的,我也听不太明白。”



姐姐变了脸色,回身握住以诚的肩用力地摇着道:“以诚,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让妈都急糊涂了。你知道爸妈这么多年带着我们几个,家里条件一直不好,你不是不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现在好容易日子好过点儿,你又来这么一出!你乘早的,给我跟那个沈千越断了!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以诚道:“姐,我知道对不起妈,对不起爸,但是,我不能跟千越断。我,我丢不下他。我跟他,我们说好了,这辈子,我们都在一块儿。”



妈妈终于痛哭出声,“这孩子……说的是什么糊涂话啊……你们两个大男人家的,说什么一辈子在一块儿哇?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还怎么见人,我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我们都还怎么见人?”



妈妈跌跌撞撞挨过来,捧着以诚的头,继续道:“以诚,以诚,你从小孝顺,你不是不糊涂孩子,你跟妈说,你跟妈保证,你以后再也不跟那个沈千越混在一起了。说话呀!”



姐姐也泪流满面的,“以诚”她说,“以诚,你从小良心好,路边的小狗小猫你都可怜,你就不可怜可怜妈?”



以诚心里灌了铅似的,只不过是个开始呢,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他想,母亲的眼泪与伤痛,姐姐的担心与指责,都是真真切切的,不容他辩驳的,她们是他的亲人,这世上,她他与他流着相同的血,既便断了骨头也筋脉相连的,他从未想去伤害她们,让她们伤心。只是,越越呢?他爱了那么久,爱得那么坚决的人,他丢不下的人。丢下他,留下了骨血却没有了心。



以诚说,“妈,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报还你们都行,怎么补偿都行,我就只是不能丢下千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姐,我爱他。”



母亲的身子全部俯在以诚的腿上,以诚想把她扶起来,被姐姐一把推开了,“妈,不要再跟这个人说什么了,他被鬼迷了心窍。他没得救了。妈你就当没生过他,你老了有我给你养老送终,你还有儿子孙子外孙子,不差他一个!是以诚,你走吧。呆在这里干嘛?想气死妈顺了你的心?”



以诚喊,“姐……”



姐姐说,“你别叫我,你不跟沈千越断了你就别叫我。妈你都不在乎,你还在乎姐?快走,你快走!”



姐姐推着以诚出门儿,也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手劲儿。



以诚叫着,妈,妈,妈……



妈妈有点儿迷糊,心里就只一个念头,对姐姐续续叨叨地念:“可别让你爸知道,可别让你爸给知道了。”



门,在以诚面前砰地关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4:17 | 显示全部楼层
36



以诚走了,母女俩泪眼相对地坐着。



门上突然有轻敲的声音。姐姐以为是以诚回心转意了来向妈妈认错的,扑跌着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目与以诚极为相似。



是以诚的哥哥以刚。



以刚说:“哟,丫头,你也回来了?妈呢?”



一路叫着,妈,妈,走进来,一叠声地问:“妈,我回来了。妈,上回你做的那糟面筋还有没有?有的话,再给我点儿,我老婆说好吃。”



姐姐一腔子的怒气再捺不住,冲着以刚叫道:“你这个老婆迷,心眼子里就只装着老婆儿子热炕头,家里什么事儿你也不上心,亏得老爸还说你是长子,从小就偏向着你,养儿子有什么用?”



以刚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说弄得愣住了,嘟嘟囔囔地反驳道:“丫头,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不也生的是儿子?你还别说,家里有什么事,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办罗!”



以刚回头这才细看出母亲与妹妹脸上斑驳的泪痕,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姐姐道:“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眼前就有一件烦难的事儿,大家都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母亲只不停地叹气,流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姐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以刚点起一支烟,沉吟一会儿,说:“要我说,也别跟以诚较劲废话,那孩子,从小死心眼,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依我说,我们去找那个沈家的孩子,这事儿还得从他身上下手。我们去找他,叫他走,滚得远远儿的。我想他也是读过书的人,总不会死七白咧地缠着以诚不放。”



那天晚上,以诚很晚才回家。他居然忘记坐车,就那么一直走了回去。



千越还没有睡,给他开的门。以诚笑着说:“我回来了越越,回来洗碗。”



千越也笑起来,“真的,还给你留着哪。”



以诚走进厨房一看,餐台与灶具都擦得甑亮,调味瓶都擦得光净如新,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角。



以诚仿佛看见千越一寸一寸地擦着那台子,一点一点抹净小瓶上的油垢积尘,那埋在心里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千越看他愣着,靠在他身后,下巴磕在他肩上,轻笑着说:“难得勤快一回,也不赞扬一个?”



以诚回头看着他,千越的笑容纯净,灯光里显得特别稚气,以诚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笑着说:“是,马兰花送给勤劳的好孩子。”



千越笑起来,张开了双臂抱着以诚的肩,头挨过来,来来回回地晃着身子。



以诚回手抱住他,有一腔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千越突然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是以诚,有句话我得告诉你。”



以诚问:“什么?”



千越说:“我爱你。”



以诚突然地就湿了眼睛,口中用力地吞咽了几下,才说:“越越,人说傻人有傻福呢,那说的就是我。”



千越攀着他的脖子,只是不松手,说:“傻子,记得把你的福气分一点给我。”



以诚说:“没问题。都给你。”



躺到床上的时候,以诚慢慢地把事情说给千越听,自己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艰难出口,干涩地象从口中一个一个地扯出来一般。



以诚说:“越越,家里,知道了。我跟他们,都说了。”



千越说:“你一定挨了骂了。”



以诚问:“你猜到了?”



千越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哥,你进门都忘记换鞋了。”



黑暗里,以诚呵呵地笑起来,“真的?”



“真的。”千越说。



过一会儿,千越说:“哥,有空,我们出外拍点儿照片吧,除了小时候的,我们还没有合照呢。”



以诚说:“好。这个周末就去。去你喜欢的东郊。”



又过半天,以诚摸索着千越的手,摸到了,紧紧地握住,说,“越越,说好了的,咱们谁也不丢下谁。”



千越想,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那样,也好。提心吊胆的许多天,真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索性,不躲也罢。



那躲不过的,很快就来了。



千越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一张与以诚极为相似的面孔,还有姐姐,她的脸上,再也没有过年初见时的和善与亲切。



千越起身想倒杯茶水,以刚说:“你也别张罗,弄个真象是跟以诚一块儿过日子似的。我们也受不起你的茶,还是坐下来,把该说的说说清楚。”



千越听着他的话,思绪飘得老远。想起小时候,冬天,研究院那古色古相的屋檐下挂着的尺许长的冰棱。看着晶莹剔透的,摸上去,刺骨的冷。



以诚屈起手指在桌上用力扣了扣,拉回千越飘散的思路,“怎么说,沈千越。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咱们也别拐弯抹角的,一句话,你离开以诚,并且,从此不能再纠缠。这样,你好,他也好。我们一家子也好了。”



千越说:“我,不会走的。”



以刚笑起来,隐隐的怒气却藏在眼睛里,几乎要夺目而出。“那么你是要一辈子跟个男人混下去罗?”



千越说:“是大哥,我们……不是混。我跟以诚,是认真的。我们,是有感情的。”



以刚说:“感情么?你看我吧,我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我老婆,宁可自己穿旧衣服也得给她打扮得体面罗,要是她有了危险,我拼着命不要也得保住了她。这算是有感情了吧,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呢,老夫老妻的,说不出口。你们两个大男人家的,谈爱情,你不嫌牙磋?”



千越脸刷就白了。耳后一根青筋突突地急跳。



姐姐看着他,有一丝丝的不忍。原本是那么灵秀的孩子,怎么就走上了这条道儿呢?那么以诚呢?以诚又何尝不是好孩子,那是和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啊,这种当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姐姐缓慢地说,“小沈,你是知书达理的孩子,我们也相信你不是故意存着害以诚的心。你说的感情,我们不懂,只有一点,我们还是懂得的。你们这样,是违了人伦的,其结果只能是身败名裂,小沈,你忍心看着以诚没脸见人吗?”



千越艰难开口,“大姐,我不能离开啊,我……不能走。”



以刚终于压不住火气了,霍地站起来,那拳头对着千越就挥了出去,“你不走,你死赖在这里,想害死我家以诚?”



千越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耳朵里翁翁乱响,脑子里有片刻是空朦朦的一片。



姐姐叫道:“是以刚,你干什么?说归说,动什么手?”



千越撑在钢琴上,亮洁的琴面上,映着他模糊的身影,有什么叭嗒叭嗒地落下来,琴盖上染了几个褐色的小小斑点,千越用手去擦,以诚那么爱惜这琴,天天擦拭,千越哪里舍得弄脏呢?擦过去,手指间是潮湿的腥红。



姐姐拿过纸巾,递给千越堵住流血不止的鼻子,柔和肯切地说:“走吧,小沈,你离开吧,算是我们一家子求你,你放过以诚,就等于救了他,也等于给我们一家子一条生路。”



千越的鼻子不停地流血,顺着指缝流下去,半个衣袖都被染红了。姐姐不忍地替他擦着,血渍狼籍的脸,清清秀秀,眉睫抖得象濒死的蝶的翅。



姐姐拉他在椅子上坐下,让他仰起头,不能心软啊,姐姐想,这一念的软,会害了两个年青人,陪上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未来的日子。



姐姐说:“小沈,好孩子,走了吧。痛一时总好过痛一世,啊?我爸妈都七十了,让他们伤心,你心里也不安对不对?这里……我给你……带来一些钱,你出门在外,总得有点钱在身上。”



千越仰头着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柔柔的光晕,象透过一层水面飘射下来,淋淋漓漓地打在他脸上,微微模糊了他的眼,千越听见有人隔着水,一声声叫着以诚的名字,以诚,以诚,以诚……细细分辨,才发觉那其实是他自己的声音。漫长的,长了手似地,想触摸到那个人。



千越想说点儿什么安慰那绝望哀伤的女子,她要把她的亲人拉出她以为的漩涡,却要把他推进黑间暗的深渊。



他的手里被塞进了硬硬的东西,他低头看看,是一叠钱,他把他放回那女子的手中,迷迷糊糊地笑了笑。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4:33 | 显示全部楼层
37



N城的火车站几年前在一场大火中被彻底毁坏,政府盖了简易的火车站,冬天漏风夏天漏税雨的,几乎成了N城市政建设的一个笑柄。去年,新的火车站终于建立起来了,完全现代的化的,极其气派。



新火车站建设以后,以诚这是第一次来,可是他完全没有心情去注意四周的一切。



他要找一个人。



但是,这里是这样的巨大,他可是看见自己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异常地孤独,形单力薄。



那么多的候车室,那么多的人,行色匆匆,表情木然,与他擦肩而过,他不小心撞到别人,别人也不小心撞到他,彼此都没有时间与心境说一声抱歉。



以诚找过了一间又一间候车室,在一行一行的坐椅子间穿行,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没有,没有。



其实心里是清楚的,他们说,千越是早上走的,现在,已是晚上八点了。



越越,多半是离开了吧。



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在哪一列火车上,那车,一定行驶在陌生的城市里,千越会坐在窗边吧。他从小就这样,坐什么车都喜欢坐在靠窗处,看着外面摇曳而过的风景。



以诚想,如果我对广播站广播找人,请播音员说:沈千越先生,沈千越先生,第十候车室有人等你,请听到广播后速去见他。请听到广播后速去见他。他舍不得你,他放不开你。



以诚想,越越听到后,会不会在门口出现,他会不会皱着眉头笑,然后说,喂,是以诚,大庭广众的,你干什么呀!



以诚想,自己还真是迟钝得可以,完全没有察觉千越前一天晚上有什么异常。他记得千越平静如水的眼睛,淡淡的笑容,埋头吃他做的饺子,吃完了把碗一推,对他叫,是以诚,洗碗。然后在厨房里跟他粘乎,叫他好娘子。刚刚睡下不久,就又爬起来,到外间拿了什么,又钻回被窝,身上带着夜里空气里的凉气。原来他拿来了花生酱,在黑暗里希希索索地吃,还问,是以诚,你要不要?然后,他带着浓郁花生香气的嘴唇贴上来,只一下就离开了,他说,就这么多了,不能给你啦,我自己也不多啦,多乎哉,不多也。



他是,还是有些预感的吧,以诚想。早上起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那么舍不得走,不想去公司。千越说,快去挣钱去。以诚想起那一刻自己抱住千越说,跟我一起去。千越说,我自己也有活儿。以诚说,带上电脑到我那儿去做吧,越越,今天就想看着你。



之后,家里就打来了电话。说是母亲的病犯了。



母亲低血压的毛病好多年了,药吃了不少,总也没有什么效果,严重的时候,曾经起不来床。



以诚匆匆赶回家。



兄姐都在,母亲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的,脸色极不好。



以诚与哥哥姐姐带母亲去了医院,医生给开了药,母亲一定要以诚陪着他。以诚握了她的手,坐在床边,要她安安心心地睡。



以诚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医生说母亲的情形并不严重。



以诚是爱母亲的,极爱她的。



他总是想起小时候,母亲在自家的土灶上给他做好吃的,年青的母亲很漂亮,甜蜜的眉眼,在掀开锅盖时蒸腾出的热气里,温柔极了。他记得夏天,他们住的小平房在大雨里进了水,一直淹没了床角,他与姐姐坐在床上,看着母亲与哥哥用簸箕把水一点一点地舀出去。那时父亲所在的厂子还没有倒闭,父亲在上班,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屋子有一个角落有一点点漏雨,母亲在忙碌的间隙还回过头来对他们笑,拿了井水菝过的香瓜递给他。



他还记得过年的时候,母亲给全家人都做了新的棉衣,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把最新最软的棉花都絮在了以诚的棉衣里,厚厚地,让以诚穿得象个吹饱了气的皮球,那新棉花原本是父亲特地买给她让她做件新丝棉袄的,那一年,是她四十岁的生日。以城还记得,有一次,与母亲一起去亲戚家送结婚的贺礼,也是个大冬天,母子俩在城南七里街那迷宫似的小巷里迷了路,母亲把东西用绳子拴了挂在肩膀上,牵着他找啊找啊。以诚累得很,可是,他从小就懂事,他不说累,他只问,妈妈,你喜不喜欢我啊?你是不是最喜欢我?母亲说,当然了,你是妈妈的老儿子,我最喜欢你,最喜欢。



以诚当然爱妈妈,长到这么大,从未变过,他只是,把他的爱又给了一个他同样爱着的人,他想跟他过一辈子的人。



看母亲睡稳了,以诚起身,小声地跟姐姐说,想出去一趟。



姐姐问,去哪儿?



以诚语塞,他怎么跟她说,他想回去看看千越,他心里老是不自在,象是有什么事。



姐姐刚要说话,哥哥也过来了。



背开了父亲,哥哥说,“以兰,我们也不要再跟他遮掩了,实话告诉你吧,你回去也找不找沈千越了。他走了,他答应了我们的。他今天早上的火车。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如今你丢得下丢不得都得丢了他。”



以诚的脸刷地变了颜色。



他们把千越赶走了么?他想。越越能去哪儿?他有哪里可以去?他去到哪里都会又是一个人了。



他们赶走了他。他们想要自己恢复所谓正常的生活,但是没有了越越,他哪里还有正常的日子,好的日子,他真正想过的日子?



以诚冲出家门,冲回自己的小屋去。他奢望着千越还在。



但是他不在了,他只带了随身的一些衣物。



还带走了他们小时候的照片。



他说想去照些合照,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呢。



以诚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下来,用头轻轻地磕着椅背,一下一下。



晚上一点了,以诚在火车站的候车厅找了整整五个小时。



他找不到千越,他只好回了家,他得回去歇歇脚,把事交待一下,然后,去找千越。以诚苦笑着想,越越这孩子,脚程可真好啊,也真是会躲人啊。可是,以诚想,会躲的人也躲不过铁了死要找到他的人啊。



以诚的步子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步地挨上楼。到了四楼,开始有昏黄的光洒下来,越往上,那光亮越是鲜明。



以诚看见,他的门头的灯开着。



以诚看见,他家的门还是锁的好好的。



以诚还看见,门口,坐着一个人。



穿着蓝色的外套,脚边放着一个背包,还是上次以诚说要带他回吉林看雾松,特地给他买的。



以诚愣一下,接着冲过去冲着他说:“你你你你……你,我我我我……我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老实人要是火起来,……你你你……你下次再……再跑……试试看!”



千越坐着不动,看着这急了的老实人,急速吞咽的喉节,眼睛真如同白兔一般赤红了,抖得几不成调的声音,完全没有威胁力。千越说:“好,以后,我再不敢跑了。”



他的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个笑容,是黑夜廊下绽放的昙。



是以诚嘿嘿嘿笑了起来,“怕了吧。”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千越说,“哎,你这副样子,真难看。快开门进家吧,让人看见。”



以诚说:“哦。你……你快起来,这么凉,还坐地上。”



千越说:“脚麻了,你拉我一下。”



以诚把他拉起来,打开门,两个人几乎是扑进去的,咚地一声撞在门上,千越的背被撞得生痛,以诚把他的头摁在怀里,大手垫在他后背,“撞痛了吗?”他说。



千越闷声闷气地说,“嗯。我活该。”



晚上,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周身均是紧绷之后放松下来的疲累,只想摊开了手脚,让身体的每一寸都贴在柔软的床上,你的身边有我,我的身边有你,那一份安妥与满足,把劳累的身体激得更为软弱。



以诚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发问:“怎么又能想到回来呢?”



千越的声音微不可闻,如同叹息,“想想,两个大男人,就不要玩儿我跑你追,我藏你找的把戏了。玩过两次也够了。就回来了。再说,叫我,到哪里,再找象你这么个老实人去?”



以诚略低下头,在千越的唇边亲了一下。然后,变得有点儿呆愣愣地,说:“越越,你是甜的。”



千越反肘撞了他一下,又笑着转过头来,张开嘴,舌头上躺着一块儿糖。



以诚说,“哦,还象小时候似的,含着糖睡觉。那牙痛的滋味,都了忘了?”



千越说,“哎,忘了。”



以诚说,“好。以前的那些苦的痛的滋味,都忘了吧。”



就算前面的路再难走,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好太多了。



千越把自己的手与以诚的扣在一起,说:好。



以诚慢慢地把他的手送到嘴边去,一人手指一个手指地吻过去。



两个人居然就这么都睡过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4:51 | 显示全部楼层
38



那以后,以诚的哥姐又找过千越一次。



千越只咬紧了牙关,不肯说离开或是分手的话。



按以刚的话来说,他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



千越想,真是的,长这么大,还没这么坚持过呢。



千越一直是个容易放弃的小孩,小时候,做不出来题,就不做,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有志者事竞成,当不当得上三好生,成绩排第几全不在意,妈妈说他象是属猫的,只要有一方窄窄的地儿可以晒晒太阳就心满意足。



啊,我不过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千越想,神啊,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只是如今的这种坚韧从何而来呢?每当想到这个,千越会回过头去看以诚,以诚这些天瘦了不少,神情却越见温和,下了班就大包小包地买回来做饭,千越微笑着说,“每天做这么多,两个人吃不了太浪费。”



以诚说,“所以呀,不想浪费的话,多吃一点儿。”



千越趴在他肩头摇晃着说:“你把我养肥了想干嘛?杀来吃?”



以诚说:“那可舍不得。”以诚反身抱住千越,“真是舍不得你。”居然就湿了眼睛。



千越静静地俯在他肩头,这许多天的委屈,听过的许多许多伤人的话,好象都不那么刺似地梗在心头了,千越轻轻地笑,“说的生离死别似的,舍不得我就一辈子在一块儿呗,给我做一辈子的饭。”



以诚紧紧地抱着他,脸上笑着,泪却流了满脸。不想给千越看到,大手抹了脸,一下又一下。



千越捏捏他的肩说,“是以诚,来,听我说一句名言,‘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上天尚且看顾他们,你们人类为什么要担忧呢?’”



以诚呵呵地笑起来。



小时候,以诚喜欢收集名人名言,满满地记在一个小本子里,千越写作文遇到瓶颈的时候,就会问他借来抄上一段。



越越啊,从来都是以诚力量的来源,只是千越他不知道,他便知道了,他也不说。还象小孩子一样一味着赖着他,以他的柔软,给他刚强。



父亲终于知道了以诚和千越的事。



以诚又被叫回家了。



回来的时候比上一次更晚。



以诚说,“越越,就知道你不会睡。快去睡,胖子不是吃出来的,都是睡出来的。”



千越绕到他身后,搂搂他的腰说,“就睡了,你也快睡吧。”



忽然凑过去仔细地在他耳边身畔嗅一嗅,问道:“以诚哥,你哪里伤着了?”



以诚把他拉到身前,“我哪里都没伤着。”



千越说,“你身上有药的味道。”



以诚抬起胳膊闻一闻笑着说:“哪里会?”



千越说,“是以诚,我只说你身上有药味,又没说是胳膊上,你呀你呀,笨到撒谎也不会。”



千越拉起以诚的右手的衣袖,胳膊上缠了厚厚的纱布,隐隐有血透出来。



以诚的父亲听了儿子的事情把以诚叫回家,严厉地要求他与千越断绝关系,以诚拒绝了。暴怒的老人拿起菜刀就砍过来,以诚用手挡了一下,在胳膊上划了寸许长的伤口,深可及骨。



姐姐要陪以诚去医院,父亲坚决不许,以诚自己去了医院缝了伤口,又回公司换下了染了血的衣服才回来。



千越说:“出门的时候穿的是蓝外套,回来变灰外套,是以诚,莫不是你背着我勾三搭四去了?”



以诚哈哈笑起来,揽过千越道:“越越,别哭。伤口包得吓人,其实没什么,也不太痛。”



以诚把额头与千越贴在一处,说:“越越,别担心,什么样的沟沟坎坎,咬牙坚持下来,没有过不去的道理。”



千越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瞒住我?做什么不跟我说?”



以诚说:“越越,我不是成心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我能一个人担就担了。不想让你再……”



千越说:“你把我当女人了吧?”



以诚说:“越越,我不告诉你,不是因为把你当女人。”



“那你当我是什么?”



以诚说:“你呀,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眼睛里的苹果。



Theappleofmyeyes.



以诚一直坚持跟千越学外语。前些日子,千越教过以诚这句话,告诉过他字面的意思和实际的引申的意思。



许久以后,千越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始终就在他的眼前,仿佛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成真,仿佛抓住了就永远不会远走。



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千越现在想起来还是会不自觉地笑出来,那是那个有点木讷的老实人这辈子说过的最甜蜜的情话了吧。



这事儿以后不久,以诚的母亲真的病倒了,住了有半个月的医院。以诚一直忙前忙后,夜里几乎都是他在陪床。



千越偷偷去过医院两回,只站在病房楼下的角落里,也不敢上去。



有一晚,以诚陪床,很晚的时候接到千越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睡,问他累不累,问他明天能不能回家,似乎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在夜里这一通小心翼翼的电话里一一道来,说出来的,却不过是些淡的话,琐碎的话,从深切的思念的边缘怅然划过的话。



如果以诚走到窗边,拉起窗帘的话,他会看到,千越站在角落里,站在夜寒露重的花丛间,看着他的窗口,但是千越始终没有让以诚知道。



母亲出院的第二天,家里提出让父母搬到以诚这里来住,离鼓楼医近些,母亲的病还需要复诊。



家里人,不再提到沈千越三个字。



千越搬出了以诚的家。



以诚替他找好了房子,帮他把东西收拾好。那一样一样的,曾经也是以诚给打的包,那时候,他是那么快乐地把越越接回来,以为可以长长久久地住下去呢。



千越看着那两个大包一个大箱子,微笑着说:“来的时候就只一个包,忽然地就多出这么多的身外之物。”



以诚蹲在他身前,拉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捏,一边说:“越越,钢琴,我不给你搬走。我等着你回来弹给我听。越越,你要记得,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是咱们两人的家。你要记得哦!”



千越胡鲁一下以诚短短的头发说,“我记得。”



以诚替千越找好的房子,在三站路外。是一个新建的小区,小小的一套,一房一厅,倒是装修得挺齐整的,各样电器居然也都是全的。千越说,房租自己来付,以诚笑道:“成。你交给我好了。反正你不认识房主,我替你交。”然后他说了一个数,千越笑起来,“哦,我可是捡到便宜了。”以诚呵呵笑过。搬来的那一天,以诚执意替千越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才走,眼看着天黑下来,千越催了他好几次,以诚就只是不走。



走的时候,千越把他送下楼,以诚又把他送回小区,到了第二趟,千越说什么也不走了。笑着说:“再送下去,可就天亮了。”



黑暗里,以诚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笑起来时露出的一点瓷白的牙。



以诚突然地凑上来,在千越的脸上重重地吻下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室外接吻,四周全是暗色,但倒底是一个吻,与其他恋人们一样,约会结束分别时恋恋不舍的一个吻。



第二天,千越发现有一份重要的稿子丢在了以诚那里,千越回去拿的时候,发现母亲居然已经过来了。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愣了。



好在当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千起匆匆地拿了东西,跟母亲道了打扰就要出门。



母亲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修长的身影,清秀端正的侧脸,那样的年青,那样的无害,那样的孤单,母亲突然说:“小沈,你要是个姑娘该多好。”



千越怔了一下,是啊,如果他要是个姑娘该多好。



一切的苦痛,只缘于他生错了性别。



多么简单的错误,但谁能告诉我该如何纠正?



千越低了头,轻声对母亲说:“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替她带上门,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与母亲一直住在以诚这里,以诚常陪母亲去复诊。姐姐有时也在他这里留宿,哥哥也时不时地过来,以诚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千越。回到家里连打电话也不能。



以诚几乎快急疯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5:08 | 显示全部楼层
39



家里所有的人,约好了似的,不再提这件事。



可是他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以诚。



母亲的哀伤的叹息,父亲的冷眉冷眼。兄姐暗暗窥视观察的神色,浮动在以诚的四周,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象沉在水底,水底里,他还能想见越越的面容,他的笑,他清朗的声音。



我多么想你,他想,多么多么地想啊!



那一天的晚上,以诚下楼倒垃圾。



他看见黑暗里有一个人影,站在角落里。



天渐渐地要入夏了,晚上还是有些凉意,那人,穿着白色短外套,里面的衬衣长出一截。



以诚突然地就哽咽了,这些天来,他只有在上班的时候能够给他打一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



他不敢去找他,家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他不能再给越越添麻烦了。



以诚喊:“越越,越越。”



千越侧过头来,路灯的光半明半暗地打在他脸上,映着脸上一个薄微的笑容。



千越喊:“以诚哥。”



以诚也不说话,上前就把他紧紧地抱住,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



千越侧过头来用额角磕磕他的后脑,轻快地笑一声说:“是以诚,是以诚,你怎么了?”



以诚用力睁大眼睛,不让那泪水掉出来。也笑起来问:“越越,你怎么来了?”



千越说:“出来散个步。”,停一下,对以诚耳语,“实在是……很想你。”



以诚把他用力抱一抱,再抱一抱。忽然说,“越越,这么着吧,今晚上,我们就私奔了吧。这就走。”



千越说,“一男一女叫私奔,两个男人,叫乱搞。”



以诚说:“没有人,没有人,比我们更认真。”



千越轻轻拍拍他的背道:“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我老是想起我妈。”



想起她教他弹琴,无论他弹得有多么糟,她从来没有责罚过他,她说过,在暴力里成长起来的孩子,不会有沉静从容的气质。想起她给他买漂亮的衣服,自己也打扮了,拉着他在镜子前跳华尔兹,那时候,他已经与她差不多高了。想起她教他,不要在街上吃东西,走路不要晃肩膀。想起她教他吃西餐,纤长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在他背上,叫他挺直了身板坐。想起她带着他一起,在晶莹通透的玻璃屋子里,用水晶碗与银勺子吃那贵得吓死人的冰激淋。那个活得很奢华很自我的女人,倒底是他的母亲啊,现在想起来,千越只记得她的美丽与她的好。



千越说,“做父母的,都太不容易了。我妈要是在,知道这种事,估计也得急了。”



以诚沉默半晌。拉着千越,在小区的长凳上坐下。这才发现,越越的手心里异乎寻常的高热。



以诚问:“越越,你发烧了。”



千越说:“一点点。”



以诚贴一贴他滚烫的额头说,“越越,我带你去医院。”



千越说,“不去。”



以诚说:“越越……”



千越说:“不去。好容易见到你……不去。”



以诚摸摸他的头发,“我给你去买药。”



千越拉住他,“我有。你不如去给我买另一样东西。”



以诚问:“你要什么?”



不远处,有一团黄色的灯光,一片漆黑里在地上划出一小块半圆形的光亮。千越朝那光亮扬扬下巴:“爸爸tea.”



那一家门面很小很小的珍珠奶茶店,正开在小区的对面,千越很喜欢那里的原味奶茶,没有那么甜腻,却有一股很特别的茶香。千越想起自己教以诚念:bubbletea,以诚总是念成:爸爸tea,爸爸tea。笑得千越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滚来滚去。



以诚也笑了,捏捏千越的耳朵,说,“等着。”



千越看着他的背影,我只想这样看着他,什么也不要,原本是什么也没有的人,只有他,只有他。能不能一辈子这样看着他。千越的头目火热,耳中的声音翁翁响声一片,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响着的都是一些想喊出来的话,喉咙却如同被堵住了一般。



不一会儿,以诚拿着一杯奶茶走了过来。



以诚说:“就剩了两杯了,我跟那对小朋友打了个商量,人家让了一杯给我。”



千越说:“怎么就肯让给你了?”



以诚亲热地用肩膀靠一靠千越,“我跟他们说,我弟弟生了病,就想喝奶茶呢。”



千越笑。露出一侧尖尖的犬齿。



千越小心地接过茶来,孩子气地把手包在杯子上,很珍惜地喝一小口,又喝一小口,抬起头来对以诚笑笑,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以诚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小口。



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到心里,象在心里冲开一条细长的路,以诚被烫得一个哆嗦。



千越笑了,回头抱着杯子继续小口地喝。



眼泪就那么无声地落了下来。



以诚把他的头揽进怀里。



千越搬着他的脖子。



听不见他的动静,只觉得他的肩膀在不停地抖。



以诚啊,他的青梅竹马的兄长,让他重拾幸福的爱人哪,他深厚绵长的爱意包容他,笼罩他,救赎了他的身体与灵魂,叫他怎么能放开他?怎么能放开他?



以诚低声地说,“越越,越越,你听我说。我们,走了吧。”



千越吸吸鼻子说:“哪里有那么容易。你的公司,不要了吗?”



以诚说:“不要了。这些天我想得很清楚。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要你,越越。公司,我会把它盘给宁可去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我们,走得远远的。总能找到一个立足的地方,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以后的事,慢慢来,也许,终会有一天,家里的人,能够接受我们。那时候,我们再回到这里来。”



千越说,“那时也许我们都是老头子了。”



以诚说:“不会那么久的。越越,不会那么久。”



千越靠在以诚的肩上,“那时候,还会不会有这家‘爸爸’tea?”



以诚微笑,“会有的。我想它会一直在那里。”



千越也微笑起来。握了拳,在以诚额头上顶一顶说:“上去吧。出来得久了。”



以诚摇摇头,“我今晚不回去了。送你回去。”



千越说,“行了。不要火上浇油了。”



以诚站起来,把千越拉起来,“你在生病,我要还逃回去,自己都会踹自己一脚。”



千越的屋子,还和以前一样,衣服东一处西一处,与书本,杯子混在一处,但是屋子里并不脏,就象以前他说自己,乱而不脏。以诚看着周围满是千越的气息的物品,笑了。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怎么睡。



舍不得睡。



以诚一遍一遍地说:“越越,越越,闭上眼睡一会儿。我不走的。我保证。”



千越在黑暗里轻轻地笑,“我知道。这就睡了。”



早上,以诚迟迟不愿走,千越催了他好几次。



终于走了的时候,快十一点了。



那是一个薄阴的上午,空气里的湿气很大。



千越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衬衫的一角被风带起。



千越突然冲出门追了上去。



以诚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千越已经追到了跟前。停了步子,弯了腰,喘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直起腰来,扑在以诚身上。冲得以诚一个趔趄。以诚反手抱住他,在无人的街角,两人紧紧地相拥。他们的头顶上,是初夏茂密的梧桐树影,斑斑驳驳。一只断了个湿了翅膀的粉蝶倐地飞起,片刻间,飞得远了。



千越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健康的,可以这样紧密而温暖地拥抱他的是以诚。



以诚没有去公司,他直接回了家。



一家子,全都在。



也许,从昨晚起,他们就一直聚在这里。



在等着以诚。



以诚进门的时候,他们转过头,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40



以诚也看着他们。



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来。



父亲的眼神一路跟着他。



都坐定了,父亲开了口。



“今天大家都在这里,有些话就说开了吧。是以诚,我也看得出来,你是铁了心了,也好,我从此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父亲用眼神阻止了母亲想要开口的企图,继续道:“我们,脱离关系吧。这套房子,是当年拆迁分给我们老俩口的安置房,原本是留给你娶老婆的。既然现在你也不是我儿子了,你就不能再占着这房子。我们穷家小户的,也是有规矩的,女孩子不能分家产,这房子,将来我留给以刚的儿子。你搬走吧。另外,我跟我老伴儿养你一场,花得那钱,我不会跟儿子计较,但是我得跟你计较。你拿出五十万来,我们两清,从此我们走我们的阳光道,你去过你的独木桥吧。有本事,你跟男人生个孩子也不关我的事了,我也不会稀罕他叫我一声爷爷。”



以诚心里突然地就空了,原来,他们不要他了,他们把他扫地出门了。他不再能叫这个老人为爸,不再是哥姐的弟弟,不再是是家的小三子,除了一个姓氏,他与这个家再无瓜葛了。



那一天的中午,以诚离开家的时候,只带走了随身的一些衣物,父亲最后说,“这个钢琴你回头找人搬走吧。我们家供不起这种东西。”



姐姐还是瞅了空子追出来,“小诚,小诚,”她说,“爸不是真的想赶你走,不是真的想要你的钱,小诚,你就跟沈千越断了吧,啊?咱们还是一家子。”



以诚看着她,摇摇头。“不行,”他说,“不行。”



姐姐把额头贴上他的胳膊,说,“你不要我们了吗?我们一家人,多么不容易才过上今天的日子。”



以诚揽住姐姐的肩,“咱们永远都是亲人,姐,我真心爱千越,我不是变态。我只是丢不下他。”



以诚先回了自己的公司。



宁可给他打了电话,新近接了一单生意,有一车急着要运出的货,公司的三个司机都出去跑车了,以诚说,他自己跑这一趟。



临走前,以诚给越越打了个电话,说,“越越,我要去跑一趟车。”



千越说,“你昨晚没睡好,干嘛不叫别人去。”



以诚笑道:“都出车了。很快的,明天这时候我就回来了。”停了一歇,以诚说,“越越,从今后要你来收留我罗。”



千越在电话那头说,“什么?”



以诚说,“我从家里,出来了。越越,我去做你的房客好不好?房租咱们平摊。”



千越说,“不用了,你负责做饭抵房租吧。”



以诚说,“好。”



千越又说,“还有洗衣服,打扫卫生,家里有东西坏了也归你修,剩饭剩菜全归你吃。”



以诚呵呵地笑,“还有没有?”



千越说,“还有,你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以诚说,“好。”



电话里有非常非常细微的电流声,还有轻轻的,彼此的呼吸声。



千越说,“挂了吧。回头手机没电了。”



以诚说,“你忘了我有两部手机,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包,摇一摇,让那叮叮的声响从电话里传过去,“忘了?”



千越说,“没忘,电话狂人。”



再挂掉的最后一刻,以诚说,“越越,”在那一刹那,他很想说,越越,你亲我一下。说出来变成:“越越,晚上怕要下雨,你关好窗再睡。”



那一头的千越,哧地笑了一声,有很轻的啵的一声传来,还有含着笑的话,“给你盖个章,是以诚。”



以诚走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叭叭地打下来,很快湿了地面。



以诚抬头看看天,微笑着想,已经七月初了,今年好象是个凉夏呢。



这一次,是以诚第一次没有按时给千越打电话。



以诚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事的。



一辆超载的货车对着他冲过来,直把他的小型的运货车掀翻了,压在下面。



车子是支离破碎了。



人救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口气。



是宁可通知千越的。



千越有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定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去辨别宁可的一字一句,怎么回事,他想,这些字句单个儿听都是明白的,组合在一起怎么就让自己听不懂了呢?



他伸出手,象是要在宁可的肩上按下去,又悬在半空,对她说,“请慢一点说。请慢一点。”



他甚至对那女孩子微微笑起来,象是安慰她,你慢慢地说。



宁可比千越更慌张,泪如雨下,一个劲儿地说,“如果我不接那单生意就好了,不接就好了。”



千越打断她的话,“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宁可断断续续地说,“人现在在鼓楼医院抢救。”



千越转身要走,宁可拉住他,“你……现在……不能去,他们一家人,全在。”



他们一家人,全在。



他生死未卜的爱人,他甚至不能去看他一眼。



千越低声地说,“那我不进去,我就要外面躲起来看着,行不行?你带我去好不好?”



宁可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瑟缩的,混乱的,薄脆得仿佛会应手而碎,应声而落。



宁可说,“好。”



以诚还在抢救中,家里人,全等在手术室外。母亲已经站不起来了,依着女儿,半躺着。以刚烦躁地踱来踱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有他们痛恨的人。



千越一直站在那里,没有椅子,他的腿软到无法站立,只好坐在地上,轻轻地用背磕着凉凉的墙面。



千越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他昨天中午还和以诚通过电话,他还对他说,要他关好窗子再睡。也许,一切不过是一个荒唐的梦,或者,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千越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手,握得太紧,血流得不畅,手指尖是青白的,他慢慢放开拳,看那血色一点点回到指尖,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雨还在下个不停,今年的雨水真大。砰砰砰的,好象全打在空洞的脑子里。脑子里的雨声与窗外的雨声,响成一片。



以诚整整抢救了六个小时。



他被从手术房里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以诚被送进了ICU。



千越看不见他,他被他的家人们围在中间,很快被推走,奇怪的是,千越听不到声音,那一幅画面无论是当时,还是很久以后想起来,都是无声的。



以诚没有醒来。



五天了。



陈向东是抢救以诚的主治大夫。留德回国的博士。年青的专家,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这一天早上,他接待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访客。



那是一个极年青的男孩子,非常清秀,神情有些恍惚。言语却有礼有致,他问到那个名叫是以诚的病人的情况。



陈向东在不弄清来者的身份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轻易透露病人的情况的,这个男孩子听得他问是是以诚的什么人时,有一点点发愣,然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知为什么,那个淡淡的笑空很有力地打在陈向东的心头,居然让他破了例。



他告诉千越:人是救过来了。不过还没有知觉。还有,他,不可能站起来了。



他的脊椎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高位截瘫几乎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只是,倒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要等他清醒以及一些外伤稍好一些才能做出判断。



那男孩很安静地听完他的叙述,道了谢,走了出去,没有忘记替他关好门。



宁可忙完了手中的活儿,拉下公司的卷帘门。今天比较晚一点,很多琐碎的事,现在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看见千越从灰蓝的夜色里走过来,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的人,比影子更细瘦飘乎。



千越走近来说,“宁小姐,请你帮帮我。求求你,请你帮帮我。”



以诚的父母受不了打击,双双病倒了,母亲的病尤其严重,姐姐只好去照顾他们,以刚要去处理交通事故的后续问题,配合交警大队进行责任的调查,还有关于赔款的问题,非常的繁琐。宁可这几天一直帮着守夜。



宁可点点头,“别急,别急,我帮你。”



那一天晚上,是千越隔了这些天,第一次见到以诚。



以诚安静地躺着,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面上罩着氧气罩。一动也不动。微弱的灯光里,只见一个轮廊。



千越走过去,看着他,低声说,“你这个样子真难看,象科学怪人。”



他在他的床边坐下,把头小心地贴在他的手侧。



手很凉,以诚的手,一直那么暖,手心干躁有厚厚的茧子,大得象莆扇,只一只手便可罩住千越的头顶。



这么凉,千越有点不习惯,把那手慢慢地用双手包住,暖着他。



他可以摸着他很细微的脉搏。



千越说,“快起来,弗兰肯期坦。”



以诚不能回答他。



千越又说,“哥,你可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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