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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OS小说家

源赖朝(吉川英治) 第二部 飞天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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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途中的人

义经前不久才奉兄长之命,以东国特使的身分,在五百名侍从的陪伴下,带著贡品,前往京都进贡。
当他在尾张的热田宫前休息时,忽然有一个旅行人扬声问:
「请问您是源九郎御曹子吗?」
「您是?」
义经急忙上前施礼。
原来那人是後白河院的北面武士下臈公朝,他只带了两、三名随从,而且装扮也和平常不同。
「您要上哪儿啊?」
「我要去东国。」
「东国?」
「是啊,镰仓一带。」
公朝脸上带著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指了指宫前的森林。
「你去上面参拜过吗?」
「刚刚才参拜过,还在这裏休息。」
「可否赏脸陪我再走一趟?」
公朝将随从留在原地,一个人抢先而行。
义经正好也有事要问他,於是也悄悄对忠信、继信两兄弟吩咐了一些话,然後紧追公朝身後,登上台阶。
十月底,天气虽然晴朗,但是树荫底下还是很冷,杉树林中只有茑萝缠绕的地方有些红色。
公朝跪在神前,礼拜很久。义经刚才已经礼拜过了,现在再来,思绪在静谧中不禁飘向遥远多感的回忆裏。
那年他才十六岁——在这裏举行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加冠式,然後和吉次一起下奥州。
想到吉次,义经有种不知这家伙等一下就会从哪儿蹦出来的感觉。
「让你久等了。」
公朝拍一拍膝头的灰尘,走近义经,然後向四周望了望,凑近对方耳边悄悄说:
「御曹子,最近镰仓大人将会交代您非常重大的任务!」
「和您去镰仓有关?」
「是的。我这次去镰仓不是为了私事……而是担任法皇的使者。」
他停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
「这件事请御曹子不要告诉任何人。事实上我正在到镰仓将法皇密旨转交镰仓大人的途中,希望能早日驱除义仲的暴政。」
「是的。」
义经貌似平静的点点头——可是热血却轰地一声涌上心头。
「你要去京都进贡?」
「是的。」
「我看你最好等一等再进京,太危险了。况且我不多久就会见到镰仓大人了。」
「……」
义经眼中透著几许迷惑。
「我看你乾脆和在下一起回镰仓吧。」
「不行。」
「不然,你提早命令海道源氏准备,召集步卒,悄悄迫近京都也可以。」
「不,在还没得到兄长命令以前,我不能盲动。……我还是要带贡品前往京都进贡。」
说到这裏,义经像不打算再讨论下去似的转换话题,反问公朝:
「其实,我有一事相询。」


「什么事?」
义经被公朝这么一问,垂颈沉吟片刻。
「我哥哥圆济还好吗?」
「哦!八条宫的僧官圆济吗?听说他还是老样子呢!」
公朝一面说著,一面透过义经的眼眸,想起了与他有著血缘关系的人们。
现任後白河法皇皇子八条宫僧官的卿公圆济,乃是平治之乱那个下雪天,常磐手牵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三个幼子其中一人。
当时才五岁的乙若,就是现在的僧官圆济,在八条法亲王身边当差。
三兄弟中年纪最大的今若,当时才七岁,後来在醍醐寺出家,法名禅师全成。他的脾气暴躁,人称恶禅师。听说现在也不在醍醐,不知所终。
(——毕竟是亲兄弟,不管到了几岁,还是会思念的啊!)
公朝想著,向前走一步,望著义经有所顾忌的眸子说:
「御曹子……你是不是想藉著圆济来探听别人的消息?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生母常磐夫人的消息?」
「……」
常磐——义经只要听到这两个字,他的血液、皮肤、头发便全思念得发疼。在他的心事被公朝说破的那一瞬间,义经便如赤裸裸般呈现人前。
「是、是的,如您所说,假如您有我母亲的消息,请告诉我。至於二哥圆济,我当然也希望能托您传信,只不过他既然出了家,恐怕不再理会人间琐事,只会冷淡地回一封信吧!」
「这倒不见得。反正我经常出入宫廷,只是举手之劳。至於常磐夫人的近况,因为最近京都遭变,不知她目前到底是在随平家出京的众多公卿之中,还是隐居在某个乡下的领地裏。」
「但是你能确定她老人家仍然健在?」
「这倒不能确定,我和她都是朝不保夕的人。」
「假如有我母亲任何消息,比如生病、辞世……都请告诉我。」
「如果令堂目前仍然健在,应该能够感受到你对她的强烈思念。但是我觉得你这么做,错了!」
「我错了?」
「令堂此生所有的苦难和努力,都是为了能保住牛若、乙若和今若大人三条性命。从此任务终了之日开始,我想连常磐夫人自己都会认为此生已了。」
「……」
「世间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一点,所以暗中都称常磐夫人为美丽的前世夫人。——之後虽然仍有她又做了谁的太太,生了几个孩子等传言,但是常磐夫人都把它当作是别人的事。而御曹子你如此做,岂不是又强将令堂拉回人世,再度将痛苦加诸夫人身上吗?」


碰到意料之外的人,有了些意料之外的想法。
与公朝在热田分手後,他继续往京都的上贡之旅。
连下几天雨,关原一带河水泛滥,耽误不少时间。一行人渐渐来到不破关,一天他们正停在湖畔憩息,忽然有一匹快马追了来。
原来是镰仓大人的使者。义经打开使者送来的文书,只见上面极简略地写著:

——入京之事暂缓,驻留佐佐木庄,等待下一个旨令。

想来,法皇密使公朝到镰仓的当天夜裏或第二天早上,赖朝便立刻派出快马送信。
义经心想:
「时候到了。」
这是他一直期待的。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烦恼,就是不得不割舍被公朝说中的如婴儿般心底的哭泣。
拥大乘之念,舍小乘之心。
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义经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无法忘记自己从幼年时便常在梦中相见的母亲倩影。
「到底相见是幸,抑或不见是幸?如公朝所言,为此事烦恼太愚蠢了。」
义经望著湖上飘过的云彩,路边的冬草。健在或没世,还是乾脆在心中将她埋葬?
「人生在世当扬名立万,我要学习亡父义朝……」
近江路上充满著源氏感伤、悔恨的遗迹。这裏的草木、水边,无一处不残留著保元之乱逃亡的义朝一家的身影。
「这一次……」义经感到体内鲜血在沸腾。
佐佐木庄在湖畔的安土老苏、金田一带,是佐佐木源三秀义的旧领地,也是定纲、盛纲、高纲兄弟的故乡。
本乡山上仍留著以前的旧宅邸。义经带著五百人马和贡品,驻扎此地,等候镰仓再派使者过来。
十一月初。
不见人影。
十一月中旬,仍然音讯全无。
义经内心的焦躁,反映在他深陷的双眸中。近在咫尺的京都不断传来法住寺殿被烧,以及其他有关义仲残暴、破坏秩序的消息。而镰仓这边则传出:
「奉法皇旨,镰仓大人决定发兵攻伐义仲,将派遣北条大人为追讨义仲的总大将。」
不久,又改为:
「讨伐义仲总帅将为千叶大人或其他老将,也有可能是大人的弟弟蒲大人范赖……」
这些难辨真假的传言中,没有一句提到过义经的名字。
人们一提到镰仓大人的弟弟,只会立刻想到蒲大人。大家只知范赖,却不知镰仓大人还有一个弟弟叫义经。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名驹


尽管赖朝对义经百般顾虑,可是他对同为弟弟的范赖却很体贴。
「你用心听好!为军最主要就是严守军纪,赏罚分明。」
「是。」
「此战非同小可,不但关系著我源家的兴亡存荣;也是一统天下的关键。」
「我知道。」
「自以为是往往是失败之因,你要常常虚心求教,知道吗?」
「是。」
「义仲是一个不可轻忽的敌人——你的对手将是木曾、北陆的勇将。」
「臣已有准备,绝不辱源家名声,唯死而已。」
讨伐义仲的队伍出发的早上。赖朝把装束华丽的范赖叫到跟前,对酌出征酒,然後说:
「我命你为濑田口总大将,同时命义经为攻宇治川的将军,你不要让我失望。」
赖朝对这个弟弟殷殷叮嘱,范赖也事事听从,绝不违背。
范赖是故义朝的第六子,由池田的一个妓女所生。他从小由藤原范季抚养长大,後来听说赖朝揭竿起义,急驰旗下参战。
「不可以输!」
赖朝虽然没指明不可以输给谁,但范赖认为哥哥指的是义经。一向温和的他露出有些意外的脸色,说:
「我不会输给弟弟的。」
赖朝假装没看见,继续说:
「若论战略,义经的机略远比你强。在攻打京都的两处地方中,宇治川比濑田难攻,所以我命义经攻宇治川。我叫你不可以输,是说你不可以在攻濑田时失败。」
「是……我知道了。」
范赖没有说第二句话。
赖朝又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范赖才翻身上马出发。范赖在马上军前显得威风凛凛,颇有大将之风,他只有在哥哥面前才会显得怯懦吧!
同时,赖朝也派快马送信给义经,嘱咐他在中途和范赖相会,共商进攻大计。其中特别叮嘱两兄弟一定要合作,因为兄弟不和将是失败之因。
赖朝在信中特别提到,他是二人的兄长。
范赖出发以後,关东的大小诸侯也奉命西进,他们在中途都会顺道至镰仓谒见赖朝。
「已有必死的决心!」
「不论臣横尸何处,请主公记得臣的名字。若侥幸不死,定再来拜见。」
他们语气悲壮,个个誓死如归。
众人中有一个名叫梶原景季的武士,说完告别的话後,忽然大胆莽撞的说:
「可否请主公赐我秘藏的名马生唼?因为此次攻宇治川,舍我景季谁能打头阵?生唼正是最适合我的坐骑。」


赖朝楞住了。
在场的大臣都知道生唼是赖朝秘藏的爱马,听到景季大胆的要求,也面面相觑。不管多么想建功,也不能如此厚颜相求啊!
「真是个大胆又无礼的家伙。」
赖朝惊讶的脸上现出苦笑。
景季不停的叩头哀求:「拜托主公!」
武士为了马而低头求人,不管多么谦卑,也不会被人瞧不起或认为是羞耻。同时一个惜马如命的武将,也不会被人笑称小气鬼。
这是当时的武风。因为那时马匹是武士们唯一的动力,有心立功的武士首先就是要找一匹良驹,所以一旦良驹出世,立刻会成为各方竞相争取的对象。
这次凡是随义经渡宇治川的武将,没有一个人不为找寻一匹能耐得住激流和所有障碍的良驹费尽心思。
奥州、东国都是产名马的地方,坂东武士皆精於骑术,想在阵中拔得头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舍我其谁?」
像景季抱持的自信心,恐怕阵中五千骑士人人皆有。
问题不在人,在马。
「可以吗?」
景季扰起头,盯著赖朝追问。
「不能给你生唼。」
赖朝笑著说:
「八国的大大小小武将全都注意著我的爱马。我连蒲大人都不给,怎么可以给你呢?」
「但是只有景季对您说想要呀!」
「不,生唼要留在马厩中,直待赖朝亲征。」
「真可惜!」景季叹口气:「名驹不能在疆场上作战,而闲置厩中,实在可悲。居然让这千载难逢、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溜走!」
「你不要再说了。」
赖朝好像被景季的豪迈作风说动了。
「我赏你名驹就是。」
「咦?要赏臣马吗?」
「嗯!不过不是生唼。我赏你另一匹不输生唼的名驹磨墨。」
「感谢主公。」景季满足而又自豪的说:「宇治川的头筹,一定是我先夺!」
为了这次大战,镰仓府中名驹尽出。给义经的是薄墨,换乘的备马是青海波。范赖则有一霞和月轮。
家臣中,熊谷次郎直实一向以他那匹名叫权太的粟毛马自豪,这次他当然是带权太出征。另外像畠山重忠,也有秩父鹿毛、大黑人、妻高山鹿毛等公认的好马,这次当然更是精挑细选。
「可是任何马都比不上磨墨。」
环顾从箱根、足柄出发的诸将坐骑,没有一匹比得上磨墨。
一天,景季在半路上骏河的浮岛原休息,正在喂磨墨时,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三、四个不知是谁属下的小兵,牵著生唼走过来。景季起先还以为自己看走眼,爬起身凝神一看,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名驹生唼。


景季立刻命手下前去询问那些牵生唼的小兵,不久手下们跑回来报告。
「果真是生唼吧?」
「是的。」
「那些人是谁的部下?」
「听说是佐佐木家的家人。」
「佐佐木?佐佐木家的谁?」
「是高纲大人。」
「马是他的?」
「嗯!听说马是镰仓大人赏的,还向大家夸耀生唼的毛色多么光鲜,体型多么优美哩。」
「高纲还没到吧?」
「随後就到。」
「好。」
景季点点头,跌坐进草丛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再三求主公,主公都不肯赏我。既然说了绝不赏,又给了佐佐木家的老么,实在是一大讽刺,主公也太偏心了。」
战士要上战场赴死前,是非常容易激动的。
「这件事一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柄。难道镰仓大人一定要两名受辱的武士为了争马互相残杀,才会明白他有多偏心吗?……等一下,说不定是高纲听说我求不到生唼,才故意去向大人苦苦哀求。这么说,我不该恨镰仓大人,应该恨高纲!」
一队队人马走过,景季耐心等待著。
不久,佐佐木家的队伍来了。远远便看见高纲骑在马背上。
「喂!佐佐木大人。」
景季扬声招呼。
高纲离队向他走来。
「这次和阁下一同跟著源九郎大人进攻宇治川,尚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
由於对方脸色份外坦荡明亮,景季纵然心裏有百般不快,也只好挤出一丝微笑:
「对了,我的手下刚才看见大人手下牵著一匹良马,好像是生唼。是镰仓大人赏你的?」
「这个嘛……」
高纲凝视景季的眸子,忽然举起右手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迟早会被发现的。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别告诉别人。」
「难道不是吗?」
「大人怎么舍得赏生唼?我临出发之际,发现自己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想向大人讨赏,又怕赏的马不够好,临阵时反而害了我。……就算将来遭责罚,大不了以功名相抵,若是不幸阵亡,它就是香烛最好的代用品。如此左思右想之後,就豁出去了。於是我趁著月黑风高,悄悄到马房。」
「原来生唼是偷来的?」
「正是。因为像我这种人,用正直的方法,实在得不到什么好马,所以……哈哈哈……」
「偷马……嗯,这个办法似乎比强要还管用,哈哈!」
高纲笑了起来,景季也抚掌大笑。
两人心中的芥蒂消失了。
「对不起,咱们战场见啰。」
高纲说完,策马前去。
其实,高纲扯了一个大谎。生唼不是偷来的,是赖朝赏的。只不过赖朝不准他对人说,高纲情急之下,才编出偷马这档事。
看似无情的赖朝,其实会依对方需求,连最珍爱的爱驹也舍得送人。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木曾大人


一个披著外衣的女子,坐在远离灯火的一角,低头啜泣。
黑发中若隐若现的白皙面颊,在这昏暗而且杀气腾腾的房间中,格外显得苍白。
「不要吵!吱吱的哭声简直像鬼叫!要哭为什么不大声哭出来?」
义仲把酒一仰而尽。
不知是否灯光的关系,他赤红的脸上,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义仲今年三十一岁,身材魁梧。虽然长得绝不丑怪,可是宫中、大臣的家眷看到他都退避三舍。
「还不快停?」
低头啜泣的是义仲抢来的老婆,可怜的前关白基房之女。
她自从到木曾府後便一直哭个不停。——女人经义仲一喝,停住哭声。梨花带雨似的可怜模样,只使义仲心头更烦。
「使者呢?今天中午就该回来了呀!」
他喃喃说著,转头往後看。後方三名武士像木雕似的,端坐不动。
义仲在焦躁中,自傍晚就不停地叹气和喃喃自语。
没有任何具体答案,武士们只能不断的重复同一句话:
「应该快到了。」
「枕头……拿枕头来!」
义仲咕噜翻身躺下。
「是。」
一名武士正要起身,义仲猛然挥手说:
「不要起来,我不是叫你。」
他说著,指著伏在地上那女子的黑发,高声叫道:
「喂!去把我的枕头拿来!」
「……」
「怎么?我不能叫关白之女做侍女的事吗?」
义仲半带怒气,半仗酒意说。
不只暴躁,义仲今天的个性中,什么坏毛病都备齐了。
可是早在今年夏天,他还不是这个模样。七月当他拥兵入京都时,是多么的意气昂扬,而且沉著稳健,俨然有大将之风。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当然是因为义仲性格中原本就带有「恶」性本质,但是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义仲已疲於应付京都中残存的平家腐败文化、险恶人心和政治组织。
例如每次宫中的女眷一看见他的穿著,就算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也总是窃笑,然後躲起来。还有一般公卿大臣也都会在柱子後面或某个角落对他投射出的鄙夷目光。
「我不能被他们耻笑。」
光是注意这些,就著实令木曾大人的神经疲惫不堪。於是他一改策略,乾脆豁出去:
「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个够!」
木曾大人既然豁出去了,他手下那些木曾山中的豺狼虎豹更是肆无忌惮地横行京都。
因此,京都的文化和秩序陷入一片混乱,事实上,义仲自己也深陷其中。他没有想到原先渴望的京都文物和中央政府,会是这么一个烫手山芋。
「这么麻烦的烫手山芋居然平家会恋恋不舍,赖朝会极力欲得,真是笨哪!」
他想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他是真的恨不得能立刻扔出。
但是他无法忍受赖朝的权力入侵,更讨厌平家复起,顽固的他只好硬撑下来。而且他心裏明白:四周的环境已不容许他退後了。


天空渐渐发白,远处传来马嘶声。
从昨夜起一直假寐著的义仲听到守卫的脚步声靠近,猛然坐起身问:
「觉明回来了吗?」
「我刚刚回来。」
大夫房觉明旅装还没脱掉,便赶进房间远远地跪著。
「过来,靠近一点。」
等得不耐烦的义仲迫不及待的问:
「怎么样?平家答应和我们谈和吗?」
「答应。」觉明回答。
「是吗?」
义仲首先松了口气。
义仲如今身陷腹背受敌的困境。
一方面有东军大举自濑田和宇治口方面迫近,另一方面平家也想藉水岛大捷的余威,夺回京都。他们像潮水般从山阳北上,一部分的先锋已到达兵库,屯兵一之谷附近。
义仲在莫可奈何中,迎接险象环生的初春,只能借酒消愁。
「好一个混帐赖朝!」
「范赖、义经你们这两个小王八蛋!」
义仲的怒火化成不断的咆哮,迫在眉睫的现实危机就是借酒也消不去。於是,义仲派遣心腹大夫房觉明为使者,前往平家议和。
「只要没有後顾之忧。」
他相信必能在此困苦的体制中,打开僵局。
在他的心目中只想到如何才能绝处逢生,却没有考虑到武士的丑态。
他率领的北陆和木曾猛兵,也不懂新的武士精神。和镰仓中新时代的年轻武士自诩能开创新局,互相以重节义、知耻、重视文化砥砺的情况相比,木曾军只拥有武力,而无谋的勇武很容易便被美衣饱食侵噬,出现许多漏洞。
义仲和他的部下虽然豪爽率性,可是就武士的条件而言,他们只不过拥有匹夫之勇;就治国的条件而言,则根本没有能力守住京都。
「辛苦你了,你先去休息,明天再来仔细讨论吧!」
听完觉明的报告,义仲回到寝室。
第二天——也就是元历元年正月十日,义仲本来打算奉後白河法皇退回北陆道,可惜计划失败。这一日义仲便在酒瓶和各种军事会议中度过。
晚上,到近江刺探军情的斥堠回来报告:
「驻扎宇治口的义经军力,不过一千多人。」
第二天早上又有斥堠回来说:
「集结近江的东军人数并不如想像中多,而且士气似乎也不高。」
义仲终於喘了一口气。
「看来情况并不如想像的坏嘛!」


尽管局势不佳,义仲仍接受册封,成为征夷大将军。
令义仲忧心仲仲的东军,行动出乎意料的缓慢。
「看样子宇治川的急流和濑田的要塞,都叫坂东武士束手无策呢。」
义仲仗恃著天险,再加上京裏的情况渐趋平稳,法皇院对他信任,让他产生情势即将好转的感觉,也对自己的位置感到安心。基於这种心理,义仲下令:
「先讨伐河内。」
河内也有不少他的敌人,主谋者是离开赖朝投奔义仲,後来又心生不满背叛义仲的新宫十郎行家。义仲命令樋口兼光率兵七百,讨伐行家。
日後证明,义仲调开这七百人马,是他用兵上的一大失误。
因为现在他在京都的兵力已不足三千。
然後他派遣今井兼平为主帅,率领大约九百人马防守濑田;派根井行亲为主帅,率领大约一千二百人防守宇治後,这么一来,京都只剩下大约三百兵马。
义仲命令三百士兵保卫皇宫和他的府邸。
有心人难免感到不解:
「将军为什么如此有恃无恐?」
还有人觉得义仲打算和平家和谈的心态十分诡异,纷纷猜测他真正的企图。
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平家与源氏不是有著血海深仇的世敌吗?为什么源氏军到如今还要忍辱和其和谈呢?
问这句话的人一定不了解所谓血缘的特殊情感。
正因为血浓於水,同血族的人一旦相争,对对方的憎恶反而远远超过对其他人。这种外人无法窥知的血液与血液的搏击,往往会演变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所以同族中只能有一个头子,对付来自同族的威胁,必须壮士断腕,才能永除後患——自古以来的领袖人物大多冷血果决,做事从不犹豫,才能杜绝一切道德和人情压力,成其霸业。
尽管公卿之间对此事的批评时有所闻,但是法皇院总算平稳。京都的百姓早已习惯战争,以为这次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回头看看濑田,水路和陆路都已封闭,湖面上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而宇治川方面的防御更是严密。从昨天起天空便乌云密布,呼呼的寒风吹著,河上唯一一座桥的桥墩结上一层白白的霜,直到太阳高照才消失。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马筏


义经站在河边。
「有任何善泳者自愿潜入河底,割断河中阻木的绳索吗?——这点事难不倒我们吧?」
他环视手下士兵说。
他的话声还没完,「我!」「我!」自告奋勇的声音便此起彼落的响起。
温谷右马允身边的一个家臣率先脱去铠甲护膝,全裸的跑过义经面前,就往眼前的激流裏跳。
「等一下。」
义经扬起手,随後奔来的士兵停下脚步。
「现在春寒料峭,河水很冷。尤其这条河的河水来自融雪,一定更加凛冽刺骨。各位虽然善泳,可是赤裸著身子终究无法在寒烈的水底待很久,还是穿著内衣下水吧。」
宇治川也会变迁。当时的宇治川不像现在那么平缓。当时,宇治川还在原始时期,不但河面比现在宽,每年还会发洪水淹没河床,而且河流湍急危险。
河上唯一有人工设施的地方,就是义经现在站的这个位於平等院北方,人称「富家渡」的所在。
富家渡上架著一条供人往来长桥。现在桥已被对岸的敌人拆得一点不剩。可是想要渡河,不论从地形或水势观察,都再也找不出更适合的地方。所以敌人以桥墩为中心,在上下游数盯之内遍置障碍,阻挠义经渡河。
「这点小水怕什么!」
坂东武士个个自傲,有点不耐烦的等著义经下令,但是义经却率先下马,同时露出对自然畏惧的神色:
「不行!太困难了。」
义经和兄长范赖在濑田分手後,大军从伊贺路经笠置屯兵宇治。今天是正月二十日,义经决定渡河,所以才来到富家渡。
战略上范赖喜欢对外宣称「两军拥兵四万」,其实他们的兵力才只有十分之一,也就是四千多人而已。
义经却喜欢对任何人都说实话:
「濑田口军两千五百,宇治川只有一千五百。」
范赖经常为这件事生气:
「九郎大人,你实在太不懂兵法了,照你这样能攻破宇治川的守备吗?」
其实范赖和义经都为兵力不足伤脑筋。
木曾军虽然兵也不多,但是战争的一项重要原则就是,攻击一方的兵力应该要比防守一方的多上好几倍。
既然如此,义经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弱点,提高敌方士气呢?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
「义仲为了维系在京都的政权,已制造了太多流言。兵法就是说谎的观念是不对的,诚实也是兵法的一种。」


跳入水中半裸士兵们的使命,是一定要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作业。
宽阔的奔流中到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夺去生命的恐怖死亡漩涡。
冰冷的河水使他们的手脚很快失去知觉,然而他们仍然冒著寒冷和危险,潜身到河底,割断遍布河底无数的绳索;拔掉栅栏,使河水畅通;破坏竹堤,去除柴堆或圆木做成的障碍。他们在水中载浮载沉,宛若蛟龙。
「哎呀,又有人漂到下游去了,谁去救救他!」
义经看著这些无名的小兵们冒死工作,感动得眼眶发热。
这时,对岸的敌兵也发现水中有人,立刻大叫:
「哎呀!不好!」
一面召集弓箭手朝水中的泳者发箭。刹那间,水中载浮载沉的人们便暴露在如蝗箭雨中,使原本便极危险的处境变得更加困难,一下子便死伤大半。
义经站在不断擦身而过的箭矢中,他身旁的武将频频催促:
「大人快点躲到掩体後面!」
可是,义经却充耳不闻,只圆睁著双眼,热切的望著河中的士兵。
「主帅在看我们呢!」
不顾生死的士兵们看见义经和他们在一起,立刻勇气百倍。同样是死,但是现在他们是欣然赴义。
孙子曰:用兵之极为使兵欣然赴义也。
义经或许不懂孙子兵法,但他无意间符合了这项用兵之道。
战争的命运只有一个,一旦开战,无分怯勇都会死亡,但是欣然赴义的人多了一层生命的意义和欢愉。
义经望著一个接一个被箭射中,漂浮水中的死尸,在心中默念:
「各位绝不会白死的!」
「重忠!重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快召集弓箭手,我们要给敌人迎头痛击!前进,把他们的攻势压下来。」
咻咻箭声中,他的声音仿佛自己也置身敌前作战般的悲壮。
「我明白。」
畠山重忠一经义经提醒,才发现他们确实坐以待毙,於是他一面向自己部队打手势,一面大声说:
「到桥墩去,站在上面攻击!」
於是熊谷直实的部队、沚谷右马允和平山武士,纷纷拿弓提箭,争相走上没有桥板的桥墩。随著弓弦的声响,这边的箭矢也猛烈地射向对方。
这一股攻击确实有效,敌人箭矢的数量陡然减少了许多,力道也不若早先那般强劲。
河中的士兵们赶紧趁这个时候,陆续从水中扬著冻得青紫的脸孔游上岸。


这个时候对岸也布下阵,随著兵马的移动,不久立刻再度进行比刚才还要猛烈的攻击,黑压压的箭矢使河面几乎不见阳光。
「不要站在箭矢的射程上,我们快到上游,将马并排成一列,想办法渡河。」
义经在马上声嘶力竭的指挥著。聚集河床的各路将士同时翻身上马,侧视著义经高举的手。
「出发!」
「到上游去!」
千余骑士将马首靠拢,排成一列半町长的长蛇阵,然後各部队的将领遥望义经的手势,一齐下令。
「渡河!」
刹那间,一阵阵的波浪由岸边向河面扩散,士兵们马铠接著马铠、铠甲紧靠铠甲,远远望去,一排好像黑豆般的影子埋进激流裏。
「就是现在!」
忽然一名骑士从平等院的小岛崎扬鞭冲出,接著又有另一个骑士也从另一边的森林裏,飞箭似的冲向河边。两骑逐渐接近,马上的武士打了个照面。
「哦,是梶原大人。」
「哈哈,原来是佐佐木大人。」
时间已不容许他们多做寒喧。
原来景季早在心中暗誓:
「绝不能输给高纲。」
高纲也在宇治川前誓言:
「绝不能让他扬名於前!」
於是他们两人像约好似的,离开自己的部队,选择没有其他战友的下游渡河。
较弱的马匹过激流时,很容易在河中央被水冲到下游,所以一旦河面障碍清除,大部分的人都会选择上游过河。只有佐佐木高纲和梶原景季对自己的马信心十足,才敢直接走下游。
——本来他们都以为全军只有自己才敢选下游,没想到会看见沙丘後冲出另一匹马。
「景季也这么做了!」
「高纲可真是机警!」
他们在无言中警戒自己,同时对对方也有著尊敬、生气、讨厌,甚至警惕的复杂心情。
生唼和磨墨迎著河面吹来的狂风,毫不畏惧的甩动长鬃,怒鸣而立。生唼似乎讨厌水,怎么也不肯往河裏走。景季的磨墨却迈开脚步,毫不困难的就走到深处,游起泳来。
「完了!」
景季一面运用他精良的骑术,使磨墨不停往前游,一面得意的往後看。而高纲则坐在焦躁不安的生唼背上,咬牙抓紧缰绳。


高纲使劲抽了生唼一鞭。生唼疼得快速往河中冲去,溅起一阵白色的水花。可是景季的磨墨还是领先生唼数十间。
「可恶!要输了!」
高纲心急如焚。
「我在主公面前夸下海口,才要到生唼。现在若是被景季夺下头阵,我的面子往哪儿摆?」
他把心一横,拚命压低身子咬牙往前冲。
湍急的水流自侧面源源不断的冲来,离岸越远水流越急,而且遍布漩涡。最要命的是,刚才被己方割断的绳索,此刻像水草一般漂浮在水面,很容易缠住马的四肢。
「喔——」
「喂——」
这时从上游渡河的千余骑士,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形成无数个横渡急流的筏子,顺著水流往下游漂,几乎把整个河面都遮住了。
景季和高纲两人不久便被卷入马筏中。现在争先的不只景季、高纲而已,从三浦、熊谷、畠山、足立、平山诸将开始,到所有的士兵,人人奋勇争先。
义经也在水中。
畠山庄司重忠舍弃求头功的荣誉,陪在义经身旁,与他一起注意全军行动的情形。
「大家靠近一点,组成马筏共同抵抗急流。比较勇健的马在前面开路,弱的马慢慢随後而行,不要逞强!」
箭矢飞射而来,声音很快消失在波浪中。
义经和重忠不时勒马站在漩涡中,环视全军。他对一兵一卒都格外珍惜,看见有人溺毙或中箭,虽然忍不住心伤,但仍打起精神,指导不善骑马过河的士兵。
「放松缰绳,直到马可以踏到地为止,拉得太紧不对。马尾下沈的话,就抱著马鞍前屏,如果一下子吃水太深,就离开马鞍正中,坐到马臀上去。」
重忠的声音哑了,义经顺著接口:
「在河中不要回射敌人,身体伏得太低会被射中头盔的正中。在水上不要整理行装。不要露出缝隙。大家要配合好,每匹马的马头紧靠著前一匹马的马屁股,注意调整行动的韵律,两人一组前行!看见有人掉进漩涡,伸著弓拉一把!」
吼声穿破云霄,马嘶声掩住宇治川的白浪滔滔,成群的马筏前仆後继的很快来到河中心。
敌人的弓箭手展开全面攻击,箭矢像骤雨似的迎面而来。
忽然,马筏中有一匹脱离主群,领先冲向几乎可以望见敌人面目的岸边。
是梶原景季的磨墨。
「喂!梶原!」高纲在後面追赶著大叫。


高纲在後面叫道:
「喂!梶原危险哪!你马鞍的腹带松了,要是走到一半连人带马鞍掉到水裏,准会被大家笑死!还不赶快把马鞍系紧!」
景季听到高纲这番话,但是毫不放松。他将弓衔在口中,足踏鞍蹬,将鞍腰提高,把带子绑好。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高纲已取得领先的局面。
生唼冲开水面,跳到对岸。
「——佐佐木四郎高纲拔得头筹!——宇治川头功是佐佐木四郎高纲!」
随著呼叫声,高纲很快淹没在敌军中。
「纳命来!」
景季也咬牙切齿的冲上岸,杀人敌人阵营。
混乱中已分不清谁是第三,谁是第四,只见一匹匹鼻孔喷著气的悍马,在骑士的呐喊声中,冲向敌人。
敌人并不是省油的灯。木曾这边的主将是有名的根井行亲,部下也有不少的强将。
这是一场意识时代黎明的新锐与强悍的木曾军的比赛,也是一场讲究全面信念与突显个人勇猛的竞技。
木曾军看见敌人冒死渡河,只在前线安排弓箭手,是其一大败笔。
相反地,义经的士兵尽管浑身湿淋淋的像只落汤鸡,却片刻也不停息的立刻发动猛烈的攻击。
一部分军队从木幡往醍醐路一路追击木曾军到京都阿弥陀峯东侧;另一部分的军队则从小野追击到劝修寺,进而攻向七条。
甚至有少数敌军在伏见附近的深草区中迷了路。由於敌人已慌不择路,义经的军队了为了追杀敌人,也向四方散开,各自进入京都。
义仲听到宇治川战败的消息,大叫一声:
「完了!」
更加的慌乱,使他脸上充满了自暴自弃的可怕神情。他涨红著脸奔进法皇院,强请法皇跟他一起逃亡。法皇当然不肯,双方正在争执,忽然有士兵冲进来喊道:
「敌人的先锋已经到六条河原附近了!」
「咱们走!」
义仲大喝一声,带著手边仅剩的四、五百骑士,奔向六条河原。
义仲在六条河原大败,从粟田口跑到近江,想和濑田的木曾军会合。这时,他心底明白大势已去,就在经过蹴上坡时,回头往京都张望,问身边的侍从说:
「我们在那裏待了几个月?」
看到义仲露出许久不见的平静神色,侍臣忍不住掉下眼泪。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一路通天


这一天,皇宫大门紧锁。战斗静悄悄的在门外进行著。
忽然门外传来嗒嗒的马啼声,内侍大臣们相顾失色。
「是乱兵吗?」
他们屏息围在法皇的龙座旁。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高声呼喊:
「臣乃镰仓大人代官,谨奉法皇令谕,为守护京都,在宇治川大破木曾军,今日才得进京的赖朝之弟源九郎义经。京中各地已恢复平静,没有起火,百姓生活往来一切如常,谨此上奏。」
听到这番话,皇宫裏下至打杂的工役,全发出黑暗中乍见光亮的欢呼。法皇也舒展眉头,站起身来,同时命令内侍打开宫门,宣召门外义经觐见。
主仆共有六骑。
义经等人急忙在门外下马,恭敬的走进大门,肃然并立在中门外的御车宿。
法皇仔细端详眼前这些年轻人,并且询问各人的年龄、姓名和出身地之後,不断向近臣说:
「想不到这么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了不起!了不起!」
义经主仆觐见法皇,接受褒奖後,在回营区途中,也受到民众夹道鼓掌欢迎。
就在这时,濑田、石山方面也有捷报传入京都。二十三日晚上证实义仲的死讯。大家听说义仲最後在粟津原,只剩下今井兼平一个战友,战至力竭而亡的消息,都有种人生如梦的感觉。
宇治川之役过後已经三天两夜,义经以下的将士没有一个人合过眼。——现在,一夜好眠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但是二十五日早上,不知从何处传来谣言:
「平家军大举来犯。」
义经从一夜好梦中惊醒。他一直暗中担心的,就是平家以高出己方十倍的兵力企图一举入京。
他不怕平家庞大的兵力,也不怕义仲的武勇,他只怕时机和攻守立场转换。
义经一直相信:攻比守有利。
若是不能采取主动攻势,就会陷入不利的苦战中。
可是,他周围政治的发展却不能如他期待那般快速、果决,相反的,它的进展相当缓慢。


义经想,假如他在宇治川的攻势受阻,只要迟了三天,就会让平家的先锋抢先入京。
直到现在,他的疑惧仍然没有清除。从屋岛在兵库港登陆的西军,正聚集在一之谷,虎视眈眈的等待义经露出破绽。
昨日今日,微妙的政治波动宛如台风来袭的前兆。
尽管朝廷连夜开会,却无法明确指示范赖和义经今後行动的方向。直到今天,还有部分的公卿主张派遣特使到平家,促使两军和谈。
义经又气又急。
他跑去找范赖商量,无奈范赖的个性温吞吞,对政治的敏感度又不够,只会说:
「我早巳上书给镰仓大人,请求他派兵支援。我想就算平家攻来,我们也能在这裏守上半个月,等待援军。」
多么从容不迫啊!义经更加觉得东军目前的处境危在旦夕。
「现在,就在这一两天便是源氏一族兴亡的关键,也是改朝换代的契机。」
他心痛的想。难道真要眼睁睁的看著急遽的转换期,空等十天半个月?
不,以赖朝凡事谨慎的行事态度来看,说不定他看到目前中央的情势,会下令:
「——这么麻烦,乾脆全部退兵返回镰仓。」
义经左思右想,心急如焚。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传出平家军今夜大举入京的谣言。
「只好如此了。」
侍者拿著蜡烛进房,烛光照映出义经做了某种决定的悲壮面容。
「当我小时候在鞍马时,父亲义朝的臣子常趁夜晚带我到鞍马谷,教我兵法。」
义经凝视著纯白的烛光,思绪也跌进纯洁的幼年回忆中。
(——要改革恶世为善世,必先使源氏再兴。在建立新世界的同时,一定会出现和旧势力及既得利益者作战,打破现状的先知先觉,他是站在时代最前端的人。这种先知是天赐使者,打破後再创造;毁坏後再重建,绝不会瞻前顾後。由於他无私,所以能使百姓顺服。此人乃国之栋梁,也是组织新世界的原动力。……但这样的先知乃聪明人所不为。因为如此一来,必遭旧势力及既得利益者的憎恶和嫉妒,英雄的末路通常相当悲惨。但是唯有这种肯牺牲小我的人,才能建设大我。我们不希望你长大後平步青云,但希望你就是那个扭转乾坤的天赐使者。)


义经从冥想中清醒,不自觉的站起身,走到门口大叫:
「高纲在吗?」
这个临时的营区似乎原本是平家某个大官的宅邸,宅子很大,可以容纳不少兵马。
「大人传唤我吗?」
高纲跑到义经面前。义经看著跪坐在地上的人影,问:
「景季也在吗?」
「是的。」
「你们带四、五个人跟我来。」
「去哪裏?」
「去蒲大人的营区。」
义经说完,快步走向马厩,牵马出来,然後朝二条的方向急奔。景季、高纲和五、六名侍从随後跑步追赶。
又有一骑从後追来,原来是畠山重忠。
「有急事禀告。」
重忠说著就要下马,义经见状忙说:
「不必下马,你有什么事?」同时牵马靠近。
「派出去查证传言真伪的探子回报,平军入京之事纯属虚构,明天的动向尚不明,但至少今夜……」
「是吗?」
义经微展眉头。
「不过我还是要去参见蒲大人,你先回去吧!」
说完,又急驰而去。
范赖听说义经来访,望著身旁的梶原景时说:
「他又来了。」
义经踏著大步走进房间。
对范赖而言,义经只不过是他的小弟,这次作战范赖是主帅,义经只不过是一军的指挥官。当然义经不管说什么,遣辞用字都谨守著这主从尊卑之礼。
「大人是否听说平家大军正蠢蠢欲动,准备在今夜进攻京都?」
义经还没说完,范赖便打断他的话。
「这只不过是谣言而已。」
「虽然这个传言是误报,但是我们亦不能掉以轻心!」
「我已做好防备。」
「可是采取守势对战况不利,再说以我们的兵力,防守京都未免嫌弱。」
「九郎大人是不是又性急地想来劝我王动出击呢?」
「是的。这是小弟第三次向兄长进言,尚请兄长原谅小弟唠叨。」
义经热切地说出自己的主张,可是范赖却无动於衷。
「法皇那边尚未答允。」
范赖仍然温吞地主张静候镰仓大人调派援兵。
义经急得掉泪,拚命向范赖说明拖得越久会越不利,口气不由得强硬激动起来。
范赖一听,也有些动怒。
「九郎大人,你是叫我不等法皇的决定,也不顾镰仓大人的命令吗?我范赖永远也不会做一个逞强、不法之徒!」
义经闭上嘴巴,悄然从二条回到自己的营区,这时天空已出现鱼肚白。


这天早上,由於义仲以下被俘的部将要在六条的河边枭首示众,因此天还没亮,检非违使等官差便到监狱来指挥。
义经一边回顾嘈杂的人声,一边调转马头走向通往七条的松荫大道。这时,忽然河床有人叫道:「九郎大人、九郎大人!」
同时有一个男人飞快的跑来。
义经转头望去,不觉睁大眼睛。
「咦!你不是吉次吗?」
吉次站在马前勒住马头,说:
「我得知大人离营,从昨夜起便一直在途中等侯。我有话要对大人说,恳请大人准许我跟您到营区。」
由於前後有人,义经也有一些顾忌。
「好吧!」
义经说完策马疾行,吉次则跟在马後狂奔。一眨眼,七条的营区便在眼前。
义经一回到住所,立刻支开侍从,把吉次带到一间静室。吉次看来非常了解义经的立场,才坐定便开门见山的说:
「小的发现这几日大人心事重重。」
「你一直住在京都?」
「不是,我回奥州一趟,可是去年木曾大人攻入京都时,我正好有事上京,碰上一场战火,耽搁了下来。後来军势逆转,听说镰仓大人派您上京,所以我便欣然在此等待,希望能再和您相见。」
吉次仍然一如往常先向对方表示自己热切的诚意,然後忽然问:
「您昨夜和蒲大人碰面之後,已经获得制平家於机先,进军一之谷的共识了吗?」
义经一楞,疑惑的问:
「如此机密大事,你怎么会知道?我和蒲大人谈话的内容,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啊!」
吉次笑著说:
「镰仓的事我不敢说,但如果是京裏的事情,不论大小,没有一样不会传入我的耳中。不管是公卿大臣的动向、还是市井发生的大小事件,都自有人向我报告。……至於昨夜大人与蒲大人会面的经过,我倒是不知。只是今晨窥见大人脸上不快的神色,猜想大约是二人意见不合,故而斗胆揣测大人的心事。」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苦恼?」
「我听某些王公大臣们提起。」
「是谁向你提起?」
「九条兼实大人。还有法皇身边的近侍朝方大人和亲信大人……」
吉次说著,忽然压低声音。
「最近各方面都有请法皇立颁诏书的呼吁。大人不知政治背後的玄奥,就由吉次来教您,您先设法游说九条大人,如此事情就好办了!」


吉次实在是个奇妙的人。他虽身居庶民阶级,但却熟知上层社会的事物及政局的变化。
义经最先的反应,倒不是:
「他怎么会知道?」
而是:「像吉次这样的百姓,不应该知道啊!」
不过,他再仔细一想,吉次是奥州的金商,和过去的文化牵扯一定很深。这么多年来,想必得到许多贵绅的知遇,当然一定也有他特意结交的人。
「看来并非胡说。」
如此想来,义经便不再怀疑。
其实吉次说的全是真话,吉次只有对义经是又敬又爱,情愿身居臣仆,舍身以待。当然,他的诚意也多少感动了义经。
「我就依你的建议,先去见九条大人吧。」
听到义经的话,吉次信心十足的说:
「不!大人若是堂而皇之的去见九条大人,恐怕会引人侧目,反倒不美。假如大人信得过我,就把这事交给在下处理。」
吉次告辞後,整整一天不见人影,一直到深夜才依约回到义经借住的宅邸,向义经报告: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请大人换便装随在下而行。」
义经依言微服随吉次而去。
有关当夜的情形传说纷纭。有人说义经那夜是去造访九条大人府邸;也有人说义经那夜是与法皇的近臣朝方大人、亲信大人等,比较倾向反平家,而且对义经颇具好感的一派人员,在某间寺庙的後堂会晤。但是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
总之第二天朝议中,决议一反议和的主张,决定讨伐平家。同时排除众议,再度向各将领明示主战的政策。
义经很早就出发了。可能是出发得太早,范赖在背後忍不住嘀咕:
「法皇尚未降旨就私自出兵,万一违背了朝议,那该如何是好呢!」
嘀咕虽嘀咕,范赖还是得接旨率兵追上义经。
义经的先锋部队取道丹波路,从龟冈经过园部、筱山,从筱山越过西南的三草山,然後进入播磨境内和印南野,直往南到达一之谷。
当然大军是无法采取这种迂回战术,所以义经只带了少数几名心腹和手下。至於范赖的本军则向一之谷东边的城户口、生田方面进逼。
「二月三日发动对一之谷的总攻击,以三日为期限,一举攻下。」
义经如此扬言。
当他急行军时,常一面把两日路程并做一天走,一面如此惕勉他的属下。
但是二月三日没有发动总攻击,四日也无战事。
「四日是清盛的忌日,让敌人休息祭拜。」
源氏军这么说,到了五日,则又说:
「今天不是好日子,不宜作战」。
一连放了好几天空炮,搞得屯驻在一之谷的平家军神经紧张,军心大乱。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5: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小人


「梶原大人来此巡视。」
义经闻言,睑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来做什么?」
中军的营帐搭建在冬季光秃秃的树林间。这天由於没有任何行动,屯驻林间的部队升起篝火。只有飘向天际的袅袅青烟和偶尔传来的鸟啼划破宁静。
「大人无恙乎?真是可喜可贺!」
景时看见义经,先用带著讽刺的口气说著,然後随便行了个礼。他的随便可不是因为武士率性,而是根本就没把义经放在眼裏。
景时这次是以监军的身分,随大军西上,地位还在统帅之上。
景时也常逢人便自夸:
「主帅虽然是蒲大人和九郎大人,可是他们毕竟年轻,所以镰仓大人才特别命令我来协助他们。」
话中同时暗示自己多么得镰仓大人的宠信。
义经不喜欢景时傲慢的个性,而且他们从濑田、宇治分战之前开始,便常在军事会议上意见相左。
义经十分执著自己的信念,他相信若非如此,一定无法战胜。可是景时却会意气用事地对范赖说:
「九郎大人处处都和我这个监军作对。」
范赖倒是和景时一鼻孔出气。不,其实应该说是范赖对景时言听计从。
所以景时乾脆都待在范赖营中,好像变成范赖的监护人,完全不理会义经。
先前义经主张早日对一之谷的平家大军采取主动攻击,那时任凭他说破嘴,范赖身旁的景时总是一迳沉默。
义经接著发现,范赖也采取不反驳亦不同意的态度,不只是因为范赖的个性优柔寡断,而是受到沈默的景时的影响。
义经个性耿直,不晓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对他讨厌的人尤其不会虚与委蛇,所以他对景时一向没有好脸色。
平常义经对人绝不会摆出「我是镰仓大人弟弟」的架子,唯独对景时,他就会故意表现出「你只不过是下臣」的态度。
其实景时并不真的如此可恶。
不论年龄、经历、手腕……各方面他都相当杰出,偏偏和主公的小弟义经非常不投缘,甚至连别人尊敬义经,也会令他不快。
「老大人大驾光临山中,真是辛苦了。难道是蒲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乱子?」
就连义经和他寒喧,也会得罪他。他觉得义经称呼他老大人,分明是在故意揶揄,景时听了冷哼一声,马上回敬道:
「蒲大人怎么会出乱子?莫名其妙的是这裏,当初你急著要进攻,为什么现在反而按兵不动?——蒲大人已经大败札附近的敌军,马上就要攻向一之谷的东城了。」


义经笑著回答:
「作战只知和敌人交锋并非好事,一定要掌握胜利的关键。而且用兵的缓急就像呼吸,该快的时候快,该慢的时候也要慢——我现在是利用时间调养兵马生息,这也是用兵之道啊!」
身为监军的梶原景时本来就懒得听义经讲这些初步的军事观念,因此毫不掩饰地露出不悦的脸色,大喝一声:
「好了!」
——景时根本不想和义经讨论这些乳臭未乾的用兵理论,他只关心实际问题。从京都出发时,义经曾扬言三日发动攻击,所以范赖那边便马不停蹄的在札方面发动战争。然而本来也应该要配合一致行动的义经,却一连休兵好几天。
三日没有发动总攻击,四日、五日也没有,今天已经是六日了。
「我不晓得阁下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要不要两军合攻平氏军?还是说,阁下急冲冲的赶来这裏,却被平氏大军吓破了胆?」
景时盛气凌人地大声斥道,只差没说这些话是代表镰仓大人说的。
看到景时气极败坏的模样,义经忍不住笑出声。
「我说三日发动总攻击是为了阻止敌人先采取攻势。四日不攻,因为那天是清盛高僧的忌日,身为武士不宜动兵。而五日按照黄历也不是发动攻击的好日子……」
「笨、笨蛋!」
景时像吐口水似的连声说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为了给敌人有时间做法事,而延迟攻击。再说清盛高僧是源氏的头号敌人,我恨不得把他的坟刨开鞭尸,还让他做法事!」
「高僧虽然是源氏的敌人,但也像一般人有血有泪。义经小时候蒙他不杀,才得以活命至今。我想镰仓大人也是多亏高僧一念之仁,才捡回一条命吧!」
「这倒是真的。」
景时厌恶的点点头,随即把脸撇开。
「说来说去,要算你御曹子的生母常磐夫人,得高僧照顾最多啰!……怪不得。」
义经闻言脸色大变,景时一瞥,起身换了个话题:
「别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其实在下来有要事相商。请问阁下到底打算何时发动攻击?进攻东城一定要两方夹击才行。」
义经沉默无言。他的情绪显然很激动,一直等到心情恢复平静如止水,他才露出落寞的笑容。
「明天天明。」
「啊?明天天明?」
「我将和蒲大人在一之谷碰面。请转告蒲大人,请他放胆进攻东城。」
景时无言走出营帐,和等候林外的一队侍从,策马奔去。等景时走後,义经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倾听大家的意见。
「我们如果要进攻一之谷,必然会先遭遇由平资盛防守的三草山碉堡,各位是主张拂晓攻击,还是夜袭?」
义经环视大家问道。


到底采取拂晓攻击,还是夜袭?这个问题等於是问大家要采取奇袭,还是用传统战法。
义经虽然很慎重的把大家找来,询问大家的意见,可是面对这个简直没有考虑余地的问题,每个人都异口同声的回答:
「夜袭。」
「当然是夜袭!」
平家军号称十万余骑,源氏军号称四万骑。其实,真正的兵力相去甚远。
平氏军至少有两万兵马。可是源氏军自从经过宇治川战後,扣除死伤,范赖、义经两军加起来,恐怕还下到三千,以後镰仓方面没有补充一兵一卒。
当初计划进攻一之谷,义经就决定采迂回战术,所以只带差不多七百多人,也没带什么粮草,简装而行。大部分义经的军队都编入范赖麾下。
现在要靠七百多人攻破三草山的天险,长驱直入敌人核心,实在困难。
不仅是以寡敌众,而且守军占据天险,得地利之便,威力也更强。任何人只要稍有常识,都会明白,无法用正统战术成功。
为什么义经连这么明显的问题,还要徵询大家的意见?
土肥实平实在不解,於是他等众人散去後,悄悄地间义经:
「今日之事恐怕下必开会也很明白,大人为什么连这么明显的问题,也要徵询大家意见?」
义经点点头说:
「你说的很对。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尊心,义经虽然早巳打定主意,但是故意提出问题,是要凝聚共识,让大家打起精神执行大家一致的决定。这是作战的学问。」
实平啧啧称奇。
这位御曹子究竟何时深得兵法精髓?每位武士都曾学习兵法,可是要把理论转换成实际,相当困难。这一点,恐怕连身经百战的老将也自叹弗如。
实平感慨万千,把这事告诉畠山重忠。重忠听了说:
「看样子,咱们是跟对人了!」
两人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笑
重忠和实平本来属於范赖麾下,可是他们觉得在范赖阵中难以发挥,便中途转入义经麾下。义经帐中不乏像他们这样,庆幸自己有机会和强敌作战,又因为己方竞争者不多,容易建功的武士。
黄昏时分深入敌军刺探的斥堠回来报告:
「敌军由新三位中将资盛为主帅,带领大约二千五、六百人,在三草山的西麓建立碉堡。据观察,山路和水塘等地的栅栏防护、守军的装备等都与昨日无异。」
天黑了,义经和七百兵马在星光下摸黑翻越前面的三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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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断崖


平家军自从听说源氏军要来进攻,一刻也不敢松懈,每天都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斥堠回来总是千篇一律的说:
「没有动静。」
所以自资盛以下守三草山的将士,无一不认定义经不敢进攻。他们轻慢的说:
「像义经那种黄口小儿,又只带了一点兵马,想和咱们作战,简直是以卵击石!」
不料言犹在耳,从山顶却发出如骤雨般猛烈的夜袭。黑暗中平家军仓惶失措,连一枝箭都来不及射,便慌慌张张的溃走了。
「杀啊!」
「不要让他们活著逃回去!」
源氏军在後面一边追赶,一边发出喊声。追著追著,接近须磨,眼看著就快到敌人的大本营了。
「不要追了!大家过来,在此扎营休息一下。」
义经召回四散追赶敌军的将士,躲进一个敌人丢弃的碉堡休息。
已近半夜,天空中星光闪烁,看不见一丝乌云,明天大概是好天气。时值二月初,海风吹向山地,再转成山风吹下山谷,站在山上还真冷得有些刺骨。
「燃起火堆!」
义经特准将士们点燃这几天严禁的篝火。赤红的火焰在好几个地方升起,照得将士们满脸红光。
义经趁这段时间召来重忠、实平等大将,展开简单的军事会议。
义经一反常态,对众将士说:
「你们不要以为敌人逃走是因为他们太弱。其实平家军很清楚,与其在此死战,不如据守一之谷要塞较为有利。从地形上看,只有从这裏往下走,出须磨攻西城门一途。所以刚才逃回城的军队和守一之谷的大军会合,以逸待劳,正摩拳擦掌的等著各位上钩!」
说完开场白,义经又说:
「从地形、人数上看,我们都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
义经先让大家了解这次面对的绝非敌人寻常要害,要做好苦战的心理准备。
「但是,不管任何时代,任何地点,从来没有一看就觉得很容易攻陷的城堡。任何战役,在城堡灰飞烟灭之前一瞬,看起来都还是坚不可摧。太难了、不可能……这些只不过是你我心中的假象。只要我们有信心,没有不成的。再说,我们不是只为求得这一场战争的胜利,我们真正求的是改朝换代、开创新局!」
营火映照著义经的侧颊,做一个开创新局的英雄——这个他在鞍马谷便下定的决心,熊熊地在他眸中燃烧。他没有私心,更不在乎小功小名,他的崇高使在场的人都深受感动。
「实平!」
「在!」
「我把大军交给你掌管,由你负责攻西城。」
「是,大人……」
「我要深入山区,希望能从鹎越直达敌城正下方——」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身後的士兵中起了一阵骚动。


原来是七、八名绑在一起的俘虏,趁隙割断绳索,刺杀守卫逃走。
「喂!往哪裏走!」
逃走的俘虏很快被追上,只一瞬间便哀号声不断,鲜血四溅。
「别杀他们!」
义经急忙制止,可惜已经迟了一步,只剩一名俘虏毫发无伤。
「小心点,把他带来见我。」
不久,一个体格魁伟的男子被带到义经面前。这人是播磨安田庄的下司,名叫多贺菅六。
义经问清楚他的姓名来历後,向诸将巡视一遍,仿佛在向大家诀别。
「各位,再见了。」
他把七百人马一分为二,大部分归土肥实平统帅,义经自己只带少数几十名武士绕过鹎越天险。这个计谋别说平家军料不到,连义经的幕僚也大感意外。
「实在太荒唐了。」
不少将士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是看见义经,却又不敢劝谏,甚至不敢询问此行有无胜算等细节。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义经脸上露出慷慨就义的决心。
——不成功便成仁。
镰仓武士的心跃动著,要凭这股信心推翻正常理念,做出常人无法做出的伟业。不论这股信心来自感情或是理智,也不管只是愚痴还是经过深思熟虑,信心唯死方休,不会因中途碰到妄愚和烦杂而改变。
将士们了解主帅的心意,也变得勇敢起来,在笑声中展开行动。
「蒲大人明天早上就会进攻东门,我们可不能输给他。我们至少也要在明天天亮之前靠近西门。至於义经,我也会在播磨海上太阳尚未升起时,攻入敌城中心。」
临上马前,义经再次和全军相约。
於是由实平带领六百多骑下山到须磨,义经则率领仅剩的七、八十骑,进入黑暗崎岖的森林。
「菅六,你在前面带路,若是能平安到达一之谷後方,我就饶你一命!」
义经叫被俘的多贺菅六在马前带路,一行人紧随而行。
「没有一座山上没有野兽,凡是野兽能走的路,咱们当然也能走。」
义经对随後而行的人说,不知是谁报以连串的笑声。然後似乎有人掉下马,队伍中又爆起大笑。
越过密林的沼泽,山势越陡峭,连徒步都很困难。马儿冒出的汗珠连在微弱的星光下都清晰可见。义经一行人只好走走停停,让马休息。
「已经深入敌人中心了,大家小心!」
没有人还笑得出来。
继续往前走,路越来越模糊,落後的人很可能就此迷路。
「到底明天是生是死?」
以强悍著称的武士也不由仰望天空的残星。可是义经仍抱著死裏求生的希望,也相信必能找到致胜之道。


「咦?迷路了吗?」
人们勒住缰绳,相互细语。
「是不是方向弄错了?」
「对啊!怎么越走越到山裏了呢?」
畠山重忠向负责向导的多贺菅六说:
「喂,菅六!你到底有没有搞错方向?」
「这个……应该是没错啊!」
事到如今菅六也只能用不确定的口气,迟疑的说。
「好小子,你故意引我们迷路哪!」
站在身旁的三浦义连一把揪住菅六的衣襟,满脸怒气,好像要把他勒死似的。
「等一下,义连。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怕死才为我们领路,但是这裏是人迹罕至的深山,他应该是真的不认识路。——对了,有谁动作敏捷,到这附近山区找一找,看看有没有樵夫、猎人,把他带来见我。」
由於人少,义经的声音可以传到队伍尾端。他的话才说完,立刻有几个人离队往山裏走,义经也趁机命大家下马休息。
没多久,熊谷直实的儿子小二郎直家便带来一个长得像山猿般的年轻人。
年轻人似乎十分害怕,迟疑著不肯往前走,被小二郎硬拉著,给拖到义经面前。
直家指著年轻人说:
「我在山後的水塘边看见一栋小屋子透著灯光,走近一看,原来裏面住著一对父子,以打猎维生。老猎人直夸这山裏没有他这个儿子不知道的事情!」
年轻人望著四周聚拢的脸孔,奸像昏眩似的啪地一声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喂,你叫什么名字?」
义经温和地问。
年轻人摇摇头。义经问他是不是没有名字,年轻人点点头。
四周的人听了哈哈大笑,只有年轻人脸色凝重。义经问他年纪,年轻人回答十七。
长到十七岁却没有名字,实在是件怪事。问他,父亲叫他什么,年轻人说就叫他「小子」。
「那么,其他的人叫你什么呢?」
义经再问。这次年轻人大概不再那么害怕,很快的答道因为住的小屋附近叫鹭尾,所以大家就叫他鹭尾。
「是吗?」
义经看著年轻人,脸上始终露出慈爱的微笑。年轻人忽然率直地说他也想当武士。然後他初次用强烈的眼光仰头直视义经,接著又赶紧把头垂下。
「我帮你取个名字吧!你就姓鹭尾,至於名字嘛,现在是春天,再加上我的一个字,你就叫鹭尾的经春吧。」
年轻人听到义经的话,高兴得手足无措。旁边的武士催促道:
「你知道一之谷在哪裏吗?带我们去好不好?」
年轻人立刻走到队伍前面,大声的说:
「离这裏不远了,跟我来!」
说完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大地突然在眼前断裂,黑暗的天际蜿蜒著一条细细的岩石线,再下去一定是悬崖。
「一之谷。」
「是一之谷啊!」
人们不由自主的说,脸上也感觉到轻拂的风中带著一股咸湿的海潮味。
比人感觉敏锐的马匹早就纷纷扬起前蹄,往後倒退。
「等会儿到崖边查探,小心不要使岩石崩塌。同时也要拉紧缰绳,不要让马发出叫声。」
义经吩咐完,叫大家戒备退到後面的树林,只带四五个人竭尽所能的接近崖边,观察地形。
从悬崖边往下看,敌人的大本营近在咫尺。虽然其间的高度令人昏眩,可是此地毕竟是距离平家中枢最近的地方。
平家军似乎也对夜来的情势危急感到紧张,放眼望去,各营区篝火通明,似乎彻夜不眠。临时搭建的小屋、营帐、城堞、碉堡也闪烁著美丽的营火。
城边一条白线,那是海岸边的波浪所造成的。海岬裹停泊著数艘军舰,也闪烁著灯光。侧耳倾听,风中传来微弱的浪潮声、摇桨声和人声。
「怎么下去呢?」
重忠、实平和平常以勇武著称的三蒲义连都只能颓然下望。
紧紧拉住义经坐骑衔环的佐藤继信、忠信两兄弟也不由自主的把马往後拉退五、六步,望著主人的面孔问:
「怎么办呢?」
义经紧咬下唇,或许他也没料到会如此险峻。他早就知道一之谷後方是峭壁,也明白从此下去有违常理,但是他就是敢无视常识,而向非常识突进。
他喜欢在常人眼中不可能的情况裏,找出一丁点的可能性。这或许就是非常时期的常理吧!
义经频频咬著下唇,这是他在企图向自己灌输信心,使不可能变成可能时的习惯动作。
「鹭尾,鹭尾。」
义经回头喊带路的山中少年。
「山裏有鹿吗?」
「鹿?有啊!快到冬天时,丹波的鹿经常跑到一之谷,等天气暖和了,再回到丹波。」
「是吗?既然鹿能攀登,马当然就能跳下去了。」
「不,只有鹿才可以,人和马……」
鹭尾的少年紧张的劝阻,可是义经却充耳不闻。
「忠信、继信,拉两匹马过来。」


「是!」
继信和忠信两兄弟闻言跑到藏了七、八十名弟兄的林中。
悬崖边,义经静静的骑在马上,好似没有一丝杂念,只是将马伫立在海天一色,天地浑沌的宇宙中间。
「九郎大人!」
这时忽然有人拉动缰绳,义经朝下一看,不高兴的说:
「你还没走哇!」
「是。」
吉次弯腰行礼。他自从京都出兵以来,便强行跟随。义经在攻打三草山前,虽然曾下令他离开,不料他仍然悄悄的又跟了上来。
「我,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虽然在商人中算是大胆的,不过真正遇到打仗厮杀的场面,还是会害怕。……我只是感到可惜,不能陪在您的身边。」
「还是回去的好,你自己当心。对了,你和鹭尾的经春一起回去吧!」
「谢谢。小人回去之後会为大人祈祷,祈求神明保佑大人武运昌隆,我们还能再见。」
「这又何必?」义经笑了笑:「吉次,毫无指望的事,不如不求。祈求之後就要吊唁了。」
「吊唁?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吉次今生便毫无希望,届时我将遁入空门了此残生。」
「我很感激你从鞍马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实在很任性,其实早该向你道谢的。吉次,你算是我的恩人呢!」
「没这回事!」
吉次连连摇手,仰视马上的义经,只见义经的脸上映著灿然的红光。
原来不知何时东方已出现鱼肚白,一轮红日好似海天孕育出的孩子,自交接处缓缓升起。
义经的眼和心全溶在这片圣洁庄严的光芒中。吉次凝望著,後方从树林中走出的将士们也面带焦躁,而又严肃的望著。
「吉次,你还在吗?」
「是的。」
「好极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什、什么事?」
「假如义经跳下悬崖能侥幸不死……」
「大人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你如今在滩波附近的船有几艘。」
「奥州船一艘都没有。」
「你回去以後尽快罢集所有的商船到滩波,停泊在港口、海岸附近。船底屯集粮草,对外则宣称是要到四国的商船。」
「船数?」
「越多越好,最好能装载源氏军所有的兵马。」
「我明白了!」
吉次鞠躬告辞,他已经略微窥知义经心中的下一步作战计划。
「拜托你了,你快走吧!」
「是。」
吉次嘴巴这么说著,心中到底不忍,说不定这是他和义经最後一次见面了,吉次踌躇著不忍离去,只是稍微退後了几步。
这时,佐藤兄弟已经等不及,牵了两匹马,分别走到义经左右手。
「马牵来了,就在这裏吗?」
义经点点头,下令:
「把这两匹马赶下悬崖!」
继信和忠信像要揣摩义经真心似的追问。
「赶下悬崖?」
「叫马往下跳?」
「是的。」
两人拉著马首的缰绳来到悬崖,可是马才靠近,就害怕得拚命想往後退。
「喂,快过来帮忙打马的屁股!」
两兄弟急忙嚷道。於是有人跑到马的身後,朝马屁股狠狠抽一鞭子。
继信和忠信也在这一瞬间把手松开,假如慢一步,恐怕就要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了。
两匹马倒栽葱似的摔下悬崖。看来崖高至少有几百尺,简直深不可测。
义经等人全部凝神屏息往下看。只见满是白色小石的地面,有几块大岩石。靠近悬崖处有一个突出的地方,长著杂草和小树,往下大约五、六十公尺还有几块突出的地方。
马掉在第一块突起处停不下来,反而踢落砂土,像下台阶似的,一层层往下掉,一直掉落地面。两匹马中有一匹似乎折断了腿,当场倒地不起,另一匹马却爬起身,悠闲的吃起草来。
从这个实验可知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各位都看到了吧?」
义经很快的巡视悬崖边的诸将,说:
「假如我们骑马往下跳,可能七十个人中间,只有三十五个人能够生还。——义经先跳,各位请依我的样子往下跳!」
义经说完使马的後腿屈膝,然後拉紧缰绳,就像乘筏入急流似的,往绝壁跳下去。
「喔——」
「喔——」
镰仓武士个个热血沸腾,纷纷争先恐後的往下跳。人马碰撞在岩壁上,踢落砂土,不久便堆满海边。
跳落的人和马,有些立刻站起身,也有的就此倒地不起。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6: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独愁


义经九日率领一部分手下凯旋回京,他的新宅邸设在六条室町。
城裏好像举办迎神赛会一样热闹。其中也有的女人为平家凋落而感叹:
「世事多变。」
有的年轻人兴奋得嚷著:
「新时代来临了!」
也有的僧尼为被俘的人低诵佛经。
据说平家军中的大将几乎全在一之谷战役中丧命,平敦盛、忠盛、通盛、经俊、经正、知章……多不胜数。他们的尸首在十三日游街後,被悬挂在六条河岸边示众。
义经把战争经过奏明法皇後,立刻用快马报告镰仓政府。为了使兄长赖朝了解全战始末和处理情况,他非常小心,不敢有任何一点遗漏,以示负责。可是他的一片心血却没有得到兄长任何一句赞美。
听说范赖那边已经获得赖朝的褒奖,唯独遗漏义经。其实义经原本就不奢望能获得兄长的恩赏,他回京只是为了向朝廷、镰仓报告平家阵亡人数及擒获敌军的处置等军务,他一心希望能早日再继续西下。此刻义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早除去平家余孽,终究会成祸害。
义经最担心的是以濑户内海为根据地的平家海军。清盛生前为了拓展和宋朝的贸易,曾经积极的在各地培养造船厂,并且开发水路。目前虽然高僧子孙不肖,但海军的势力仍然不容忽视,拥有从内海到九州的制海权。
源氏军傲人的骏马、野战和山岳战经验,只利於陆上作战,碰到水战,却连一艘经过训练的战船都没有。
「如何攻下屋岛?」
义经尚未攻陷一之谷前,便已仔细观察过本城的环境和平家海军的军容,暗自烦恼。
从一之谷败走的敌人大半如义经预料,乘船由水路逃到屋岛附近会合。平家军靠著水上武力,控制九州和中国,势力越来越强。
义经攀在鹎越悬崖上往下望时,心中便已打定主意。
——若能侥幸生还。
他为了替下次战事做准备,特别吩咐吉次安排船只停泊在滩波附近。
尽管义经拚命在心裏盘算,镰仓的指示却迟迟不来,似乎朝廷中又再起政争。而且市井中还传出朝廷借被源氏生擒的平重衡之力,送信给屋岛的宗盛,要求平家和源氏议和。
日子在纷纭的传言中度过,一晃眼已过半年,义经终日无所事事。


「我们兄弟俩心裏不痛快!」
义经面前跪著两个紧握著拳的男人。他们是佐藤继信、忠信两兄弟。
义经面色平静的问:
「有什么不痛快?」
继信显得相当激动,他盯著义经的脸孔说:
「您不用再掩饰了,我想大人心中一定比我们更懊恼。」
「哦?为什么?」
「您太委屈了。」
两兄弟把头垂到放置膝头的手上。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是在说镰仓大人的行为。他居然向朝廷推荐那个无能的蒲大人当三河守,领从五品下的官衔!」
「这有什么不好?你们为什么不痛快?」
「那倒也罢了,可是镰仓大人居然无视於大人您的战功,连一句赞美的话都没有。实在偏心得太过份,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
「你们说什么?难道你们认为义经是为了恩赏而作战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们明白大人毫无私心。只不过现在大人实际上负责保卫京都的工作,假如没有任何官衔,就无法为朝廷所用。无官无位,再怎么忠心也是枉然!」
「没这回事!我不是在三月,以代理镰仓大人的身分,裁决高野僧兵与寂乐寺之间的纷争吗?还有,我在五月也判决了只园神社的诉讼案,其他像维持京都秩序、保卫皇宫……不也都做到了?」
「那是因为大人圣明,民心归服的缘故。我们只是觉得镰仓大人似乎应该对这些事有个交代。想想看,攻下宇治川,以及一之谷施展奇谋,这些功勋难道不该获得嘉奖?我们实在想不通。」
义经大声喝止,两兄弟仍然言犹未尽。他们的不满,也是所有在六条当差的义经手下的不平。
所以他们决定联名,向镰仓大人呈递请愿书,希望赖朝能早日推荐义经官位。
可是这次请愿根本不受重视,请愿书也从问注所被退回,甚至传来赖朝反而对义经更加怀疑和恼怒的传言。
联名上书的武将们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莽撞,已陷主帅於一个比原先更糟的环境。
「实在对不起大人!」他们涕泗纵横的说。
「怎么办呢?」大家都束手无策。
只有佐藤兄弟在离开奥州时,已受藤原秀衡的再三嘱咐,所以真心地劝义经,既然留在京都也无事可为,何不早日断了获得援兵的念头,毅然决然地离开此地,回到奥州。
义经闭目听完他们的话,断然的回答:
「我死也不回去。你们如果想家,就自己回去吧!从今天起你们被辞退了。」


平家退去时曾遭兵火的京都,在很短的时间,出现崭新的风貌。不过这些转变并不是因为法令,而是整个社会风气脱去原先浮华的外衣,渐渐开始充实内在的缘故。
老百姓无一不在心底暗自祈祷下一个时代快点来。一旦老百姓心中有了理想,他们便会生活得有朝气,同时也会在物质和精神生活上要求过得更豪华。
不过,这时百姓要求的生活,不是平家那种陈腐奢靡,也不是矫柔造作,更没有不必要的浪费。那是一种充满青春阳刚的朝气,是一种事事不落人後的豪华霸气。
当衣著朴实整洁、雄纠纠气昂昂的武士,走在到处犹见断垣残壁的街道上时,人们忍不住暗暗自语:
「这就是镰仓风格!」
防守京都的武士大部分是义经的部下,所以说由义经创造出一种新风潮亦不为过。镰仓风尚所及,百姓群起效尤,新时代隐约成形。
「弟弟,在这裏。」
「唔,是这间庙。」
从六条坊门往北山方向走,不久便可在农家中看见一个山门。佐藤兄弟走进山门,对寺僧嘀咕几句,寺僧便露出知道了的神情,立刻带他们进裏面的客房。
「你们来了。」
客房中趴著一个男人,正无聊的以手支著头,观看地上的蚂蚁。那人看到佐藤兄弟,急忙爬起来行礼。
「好久不见,二位可好?」
原来庙中住的客人是奥州吉次。几个月前他住在艺妓家的情景恍如隔世。自从京中大火,翠娥、潮音的家也被烧了,从此以後音讯杳然。
「一点也不好,大人要和我们断绝关系。」
「什么?被辞退了?」
「九郎大人对我们发脾气,叫我们回奥州。我们向他解释,他也不听。我们只好来找你了。」
「我没办法。」吉次摇摇手:「我自从在一之谷与各位分手後,便悄悄隐居起来。我遵照九郎大人吩咐,调来许多船只停泊在滩波的港口,等待九郎大人出兵,可是一直没有接到进一步的指示,想必是出了差错。可是就算我去见他,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下同,面对他的委屈,我一样是束手无策。这种心境的转变,是我大半天观看蚂蚁打仗的心得。对不起害你们白跑一趟,调解的事请你们还是去拜托别人吧!我是不会去见源九郎大人的!」
「一开始就被浇了冷水。」
继信和忠信互望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说:
「但是至少你要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啊!」
「那倒是没问题。不过我大概已经猜到了。一定是你们向大人进了什么谏言,对不对?」
「没错。我们斗胆谏言或许无礼,但是我们实在忍不住。吉次,你对镰仓大人的举动有什么看法?」


佐藤兄弟为义经所抱的不平,和早先吉次的想法一模一样。所以当他们义愤填膺地诉说时,吉次应该感同身受,甚至一洒同情泪才是。
可是吉次却摇头说:
「好了。」
一副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兴味索然的模样。
「倒是你们被九郎大人赶出来後打算怎么办?要回奥州吗?」吉次问。
「我们能就这样回去吗?对秀衡大人也不好交代。」
弟弟忠信比哥哥还要积极,他透露了想到关东,策动问注所的人向镰仓大人直接诉愿的决心。
「不可以,没有用的。」吉次再次摇摇手:「你们可曾想过镰仓大人为什么对源九郎大人如此无情?依我看来他们两人根本就是水火不容,镰仓大人只不过在利用源九郎大人而已。」
「这样对吗?居上位者居然做了利己主义的好榜样。」
「为了霸业不得不如此——镰仓大人一定在内心替自己这么解释。」
「我们俩兄弟却认为那是不可原谅的冷酷,也怀疑人世间是否真有兄弟之情。身为表率的镰仓大人,自己就先否认血缘中最美好的兄弟之情,这对世上人心会有多大的影响,我们简直不敢想像。」
「不!镰仓大人也不是全无人性之人,他暗中一定也在为此烦恼。不过大人身边的小人会利用这种心结,趁机乱进谗言,那才是火上加油。」
「小人……唔,你是指梶原景时之辈啰!真想不到聪明一世的镰仓大人居然也会听信小人谗言。」
「越聪明的人猜疑心越重,再伟大的人也会一时糊涂。」
「如此说来,我们只有赌一条命,以死谏君一途了。」
「不行,假如你们真的这么做,只怕反而更会留给小人话柄,使镰仓大人对九郎大人嫌恶更深。如果你们真的为主人著想的话……」
吉次忽然热切的盯著两兄弟,把身体向前拱伸,压低声音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
「乾脆劝九郎大人离开镰仓大人,自立门户。我想下一任霸主是赖朝,还是义经,还很难说呢!」
「你是在劝我们背叛镰仓大人?」
「嗯,正是。」吉次平静的回答。


不能照吉次的建议谋反,也不能向镰仓大人直谏。
佐藤兄弟陷入迷惘。他们比早先更不想回奥州,只好和吉次在庙裏过著无所事事的生活。但是他们仍然每天到街上,热心的打听义经和源氏的动静。
这一阵子不论政治还是军事,发生在义经身边的事情太多了。
秋天,十月中旬。
从六条室町义经的宅邸驶出一辆非常华丽的八叶马车,另外还有三名卫府,二十名侍者扈从。
「判官大人出巡!」
「大夫判官大人要到皇宫初谒。」
城裏的人纷纷跑出来,想一睹车中人,而义经则面色如常地坐在八叶车上。後人根据那些目睹义经者的传言写下这样赞美的文句:

容貌优雅,进退如宜之风采,义仲之流望尘莫及。
这才是京都人物的风采。

老百姓只顾瞻仰义经的风采,浑然不知义经与镰仓大人之间复杂的心结,在他们眼裏,义经就是京都守卫官,谒见天皇理所当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
继信、忠信悄悄向六条府中的旧友打听,这才知道镰仓与义经之间虽然关系不好,但义经却特别获後白河法皇恩宠,特颁圣旨,赐予敍位官衔。
稍早,义经的功绩和遭遇传入法皇耳中,法皇特别按义经的人品与功绩,封他补任「检非违使」,可是义经却认为:
「兄长尚未任命。」而流泪婉拒。
义经想往後若还有类似的圣旨,再以这种私人的理由推辞,总是不好,所以特别把法皇任命之事转报镰仓。不想镰仓方面勃然大怒,认为:
「义经贪图荣华,居然罔顾体制,自行要胁天皇。且义经置赖朝之命於不顾,已不只这一端」
镰仓方面立刻下令:
「即日起解除义经代理镰仓政府追讨平家的职务。」
义经实在难以了解兄长的想法,他绞尽了脑汁想要得知问题症结所在,并化解兄长心头之气。
就在这种心境下,今年十月却又蒙圣恩任命为从五位下大夫判官,准许入朝参议政事。
今天义经为了回礼,特别驾八叶马车上朝。
「可是大人脸上没有一丝欣喜的神色,反倒像是一朵秋阳下盛开的白菊花,那么寂寞无助。——大人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继信和忠信说著,不禁心如断肠般地痛楚起来。
在法皇的恩宠与镰仓的不悦中间,左右为难,连今天这种大喜之日,亦无法展露欢颜的下场,就是镰仓大人赏给在宇治川和一之谷舍命奋战的手足的报酬。
「忠信!」
「在!」
「我们兄弟往後若是碰到类似的情形,可不能像大人他们那样!」
「当然!」
在回到吉次所住寺庙的途中,兄弟俩一改往日话题,有感而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21:4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同根相克


另一方面,以屋岛为中心的濑户内海诸国,正在整军蓄势待发。在一之谷遭受重创的平家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势力更加庞大。观其阵容,不免让人有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的感觉。
范赖曾一度回镰仓,然後奉赖朝之命,在八月成立讨平大军由镰仓出发,从中国下九州。
(没有义经,一样可以赢。)
出发前虽然信心满满,一经接触,却被守株待兔的平家谋将知盛玩弄於股掌之间。年底时,范赖频频向镰仓告急:
「没有船只、粮草不足、兵力也不够……」
对义经相当严苛的赖朝,对范赖倒是疼爱有加,不但极力安抚、劝诫范赖,更像在讨好爱哭的孩子似的,答应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准备船只、运送粮草、为战事频开会议,尽一切可能帮助范赖。
进入正月,今年是文治元年。
范赖在平家的压力下移居赤间关。
本来范赖打算以赤间关做为转守为攻的基地,但是他们没有船,粮草也不够。
「真笨!」
连范赖的部下都忍不住指责他的作战毫无条理,一开始就错。
平家以屋岛为根据地,占有濑户内海的制海权,然後再到沿岸各地骚扰,采取诱敌战术。范赖在不知不觉中中了敌人的圈套深入九州,等发觉时,与京都联络的中国地区已在敌人控制中,後路被切断,孤立无援。
「无能!」
源军中普遍弥漫著这种评议。
「好怀念故乡喔!」
甚至像和田义盛等人,乾脆回镰仓,逃兵也不断增加。
此时,好不容易获得了开往丰後的八十几艘兵船和应急的粮草。不过,有些挤不上船的将领,只好变卖了身上所穿的盔甲,买小船和部下一起在後追赶。
镰仓政府著急了,连忙发出命令:
「不要进攻九州,敌人的本营不在九州,改征四国。」
可是似乎已经来不及了,远征军已经面临全军覆没的命运。
在京都的义经这时也接到赖朝发出的命令:「立即出发」。
他尚无暇思及哥哥的自私任性,便被欣喜之情淹没。
「我义经若能死在这场重要战役,倒是死得其所,而且还能化解兄长的怒气。」
义经所想的只有死。从没有一次出征,他不是发誓战死沙场的。
出发之日,义经先到皇宫辞行,他对从各方来的武士说:
「义经此次出兵,不灭平家誓不还。任何怕死的人,尽可以现在退出,以免临阵退缩,反而坏了源氏名声。我们承蒙镰仓大人勅宣予以微调,退却一步,就是有违勅宣一分。」


吉次在睡梦中被邻室传出的声音吵醒。
平常他一早醒来,习惯先算一遍财产。
「今年我的船增加为一百艘,最近在故乡开采的矿山,大概从明年开始就可以挖到黄金。天亮了,鸡啼了,我的钱又多了……」
——可是今天早上他还来不及照往常那样自得其乐的陶醉在金钱中,便被邻室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
「所谓武士,就是愚不可及的人!」
吉次想不理,但已被它破坏了日常生活的习惯。
邻室住的是佐藤兄弟。他们自从去年来庙裏找吉次,便住了下来,直到昨夜,他们才和吉次饮酒告别。
「此次分手恐怕不能再见!」
两兄弟听说义经今日出征,决定不顾主君如何惩罚,也要归队效力。
「真搞不懂!」
吉次实在无法理解武士的心理。
「为什么明知会死,还那么高兴?」
大半年一直郁郁寡欢的佐藤兄弟,今天好像获得重生一样,天不亮就起床,还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听到邻室的笑声,吉次没来由的一肚子气。他拉开纸门,站在走廊上朝邻室张望。
「你们要出发了吗?」
吉次眼中,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简直是无药可救。
「喔,是吉次啊!我们正想过去打招呼。」
两兄弟身穿戎装,腰间佩挂著大刀,脸上光彩焕发。他们立刻站了起来向吉次和庙裏的方丈说:
「告辞了,你们多保重。」
说完便大步跑出山门。
天已大亮,吉次如往常一样进早膳。可是他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发起呆。
「……」
一个早上他都盘腿坐在阳光下的绿地上。
北侧草丛後凌乱竖立著的墓碑和塔形木牌,在寂冷的阴暗角落裏忽然吸引住吉次的视线。他是活在阳光下的生命,而远方的墓碑则是永远死亡的代表。
刚开始,他还能区别自己和死者,但是不知不觉中愈来愈分不清了。
「哪一个才算活著呢?」他想。
自古以来,有不少已成白骨却仍活在人们心中的人。虽然已无实质的形体,但是这些建立不朽功绩和精神的人们的生命力,在文化流裏、在国土上,可以说已成过去,却永不灭绝。
「我呢?」
吉次回顾自己顶多再活十年、二十年的肉身时,连可以带给他活力、欢乐的故乡庞大家产,也不过像是树荫下的一堆落叶。
「今天真奇怪啊!」
吉次打起精神走到本堂,正好碰上有人送棺木到庙裏诵经。
「唉!潮音不也曾迷惑过不少平家贵族吗?美丽的艺妓竟也是一场虚幻。」
送葬的人站满佛堂走廊,随著钟声响起喃喃的诵经声。


四月十二日赖朝夫妇参加亡父义朝新厨——南御堂的安柱大典。
法事才完,便传来义经坛浦大捷的消息。
「捷报来得真是时候,喜上加喜。」
群臣纷纷高呼万岁。藤判官邦通高声朗读呈报的军状——海战状况、双方死伤、生擒之平家大将名字……。
赖朝等邦通念完,默默朝鹤冈八幡方向跪拜。政子的睫毛上闪著泪光,赖朝双颊也滑过二行清泪。
「平家终於全数剿灭了。」
扈从的群臣百感交集的回馆。
莺啼渐老,花落成泥,镰仓的春天过得特别快。
一天,赖朝在房中,梶原景时靠近说:
「……义经自从大捷归来以後,举止更加猖狂,他认为这次能够得胜,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根本不是镰仓的威力呢!」
赖朝大怒。
聪明的霸者在奸佞的眼中最好骗,因为「多疑」本来便是霸者的弱点。
「我年幼时徘徊在生死边缘,在流配地潜藏二十年,卧薪尝胆好不容易才建立的霸业,绝不容他与我之间的兄弟之情来破坏。假如任他发展,恐怕终将成为祸害。为了保护主体,只好忍痛舍弃手足!」
可是赖朝说出这番话时,心中也不是全无苦闷。他还没有完全理性到能不顾自身的矛盾。
义经才二十七岁,他在军事和政治上的才华,赖朝比任何人都先预见,也深感钦佩。但是钦佩渐渐变成畏惧,因为赖朝不断把义经和自己做比较,益发觉得对方是天纵英才。
特别是义经深获法皇信任和恩宠,这一点更令赖朝感觉如芒刺在背。在小人的推波助澜下,双方之间频频发生种种事件,宿命中的不测终不可免。
可是义经一直对哥哥深信不疑。
「马上就会有回音了。」
他期待著镰仓政府的消息。
没想到他日夜盼来的却是赖朝在同月二十九日发出的一封与他「断绝关系」的通告。
「怎么回事?一定是小人进谗言!」
义经心急如焚,情苦欲泣。他想直接见兄长解释,所以急下关东。
然而赖朝根本不准他进入镰仓。
义经被阻於酒匂川。
他没办法,只好写了一封字字泣血的「腰越状」,托赖朝亲信大江广元交给赖朝,自己悄然返京。
其後——吉野雪霏霏,奥州秋啾啾,街头巷尾正为审判义经之事沸沸扬扬之际。有人在义朝庙南御堂的墙上题了一首以「七步隔千里」为题的诗。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这是魏曹植有名的「七步诗」。壁上的字体有经书体之风,大约是某个山僧所为。然而壁上的墨痕终因风吹雨打而消褪了。
镰仓幕府终成霸主。
这个时代不是赖朝一个人的,他只知为个人手足的主体——自己考虑,而不知为同根亿生的主体——国土深思,实在至为遗憾。
作者针对这点,替霸者赖朝感到惋惜,为凡人赖朝感到慨叹。
飞天之卷 完
发表于 2008-7-11 02: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都发这么多,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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