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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OS小说家

源赖朝(吉川英治) 第一部 浴火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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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政子

初冬。田里已收割完毕。像今天这种富士山看起来还很鲜明的日子,风却也已经寒彻肌肤了。「今年田地收割的情形不知怎麽样?会比往年好吧?」北条时政从马上转过头,回顾著嫡子宗时、义时。「不,今年狩野川发大水,又有暴风雨,所以不算丰收,不过农民还不至於穷困。」宗时回答说。时政点点头,面向著原野看去。原野间,跟随父子三人的人马队伍,扬起阵阵乾燥的尘土,薄薄的朝空中飞舞。时政是位年近五十岁的壮年人,骨架健壮,比起儿子们犹胜一筹。眉毛太浓,看起来有些卑微,而眼洼中的眸子,有点特别的东西——那是因为他常常上京去,接触了中央的事情和知识,所以他的风貌在乡间看来,是出污泥般的清爽,武骨的脸也给人知性的感觉。「快到了。府邸的森林、狩野川的水、驿站的屋,都已经看得见了。」宗时用手指著说。想必父亲的眼晴也会对那些事物感到怀念吧!「嗯。」时政点著头。极目所及的山河都是自己的领地。很久以前从平贞盛分出的末裔中,可说是由伊东的伊东佑亲和北条的北条家二分其势力。既有子嗣、家臣也强,且一族鲜有不和,田里的收成年年丰收,现在如果能得到京师的清盛高僧和六波罗的信任,则可保证家门安泰。——他希望更进一步能做到和其他豪族能互不侵犯,已过了四十岁的将来,能悠悠的照他所想的来度过。他也计划到老後的颐养,所以开始慢慢的考虑到一切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其一就是长女政子的亲事,没想到在这次的旅途中也意外地商妥了这件事。他以前都住在京师,担任戍卫皇宫的勤务。现在任期终了,所以回来久别的故乡。儿子们为了迎接父亲,早上很早就到了三岛,固著平安归来的父亲,家臣混杂在驮著东西的行列中,一行人高高兴兴的踏上归途。「政子没变吧?」虽然还有其他的女儿,可是时政却不加思索的特别提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在旅途中谈妥结亲的事之後,就常常挂心之故。「是的,她很健康。」宗时回答,身後骑在黑马上的次男义时又加了一句:「大有精神了。因为父亲大人不在,每天内院屋宇中要说特别热闹的事是没有,不过还是蛮快活的。」——是吗?时政至此才安下心来,颔首微笑。不管几岁,孩子看起来都是孩子。但是对政子,这看法在归来的途中稍微改变了,因为已经承诺要将她嫁给一起旅行的山木判官兼隆为妻。不论哪一位父亲,第一次会将女儿视为一个女人,都是始於替她谈论婚嫁之时。

旅行归来那天,到家都已天黑了。此後几天,不是有亲戚来访,就是忙著询问不在家这段期间内的大小事务等等,根本没有一般家庭中父亲的悠间。——好不容易终於得有短暂的闲暇。时政来到女儿们的房间,打开好几包京师的土产,看著女儿们高兴的样子,他也过了十分愉快的半天。「北条大人是多子女的人——」人家常常这麽说,也的确如此,时政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有三个妙龄的女儿。除了一对十六、十八岁的姊妹,还有一位前妻所生,今年正好二十岁的长女。这位最大的姊姊就是政子。三人的容貌,就算以作父母的偏心来看,也不比一般人强多少。只有政子倒有几分亡故前妻的姿色,令人追念。就如容貌的各异,政子和两个妹妹的性情也大不相同。可能是心里常提醒自己,只有自己是异母所出,所以特别会驾驭贴身的侍女,不但不会惹现在的母亲讨厌,妹妹们也对这位姊姊十分尊敬。可是,父亲时政却感到聪明又美丽的政子,是他最重的担子。若斟酌过政子的心情,就会明白她一定会暗暗祈祷要嫁的话就要嫁给都市男子,这一点,作父母的从她的想法及日常的好恶中不难察觉出来。但是,家世不错的都会子弟,根本没有人会想要特地从伊豆的偏僻乡间娶个妻子回家。虽然在豆相的附近地区,说起北条大人的女儿,人人都称赞她是朵深闺名花,甚至会引来一些慕名前来偷窥的年轻公子。可是对看惯了满街满巷都是出色佳丽的京城贵公子来说,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瓜的花或豆的花,不管有多美,还是有一股土臭味儿吧!)尤其像近来已经烂熟的中央文化到小小的官吏,全都被跟平家有关系的人占满,太过华美。北条家的众女儿没有一个能合乎那些都市人爱恋著纤细肉感的病态感官。再说政子的性情和喜好,好像也不想嫁给伊豆、相模、武藏一带附近领国的土豪之子。她对自己的聪明和美貌比谁都珍爱。而且身为北条家女儿这种名门的自尊心,就连父亲时政也是暗暗的引以为傲。就像俗话「扳东武士」所形容的,那些刚毅、缺乏智慧、只有武骨和精悍,简直像是从土里生出来的土豪,没有一个能牵动她的芳心。有她二十岁,好象已过了女人的春天,即使在现代的社会也颇不寻常,所以政子不嫁,更是显出他有特殊的理由。然而造成父亲时政负担的,是想要将下面容貌不及她的妹妹们嫁到别人家,首先就要把最年长的政子嫁出去,这已是刻不容缓的先决问题。「目代的山木判官大人,差人送信来。」正当此时,小厮带了书信呈交时政手中,时政趁机说:「什麽!是山木大人的来信。——拿去那边。等一下得回个信。」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女儿们的屋子,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领得时政回信的山木判官信使,才刚出了这附近土民俗称「御所掘内」的府邸,越过护城沟桥回去。时政就对妻子阿牧夫人说:「我们一直急著要替政子举行结婚典礼,如果是山木兼隆来作政子的新郎,应该不会丢脸吧?过了年就二十一了,自己也渐渐心焦了吧!所以我想这次的亲事,她应该不会不答应………现在只要准备婚礼的仪式就行了。」北条把山木兼隆的来信拿给她看,马上就想选个好日子,同时徵求一下妻子的意见。为人後母的阿牧夫人,对前妻所生的政子,一直很努力地将她视如己出。「如果是目代的山木先生,的确是门好亲事,可是已经进展到这地步了吗?」「我在从京师回来的途中,有一天晚上正好在旅社碰到山木先生,谈著谈著,就谈到了有关政子的事,山木判官自承从很久以前就偷偷地希望能娶到政子,所以我当场就答应将政于许配给他为妻。」「……:啊!?这麽说,是已和人家约定得清清楚楚罗?……」「你这是什麽话,我不是一回来就告诉你了吗?」「可是我没想到事情会这麽急迫啊!」「不然,你觉得应该如何?」「你以前不是说过要找个机会不动声色地问问政子的心意?」「如果一个一个的问她心里喜不喜欢,早过了她的适婚年龄。你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所以没关系,我却有过於溺爱之嫌。这次连问都不必问,你去告诉她这是父亲相中而且已谈妥的女婿。」「可是,这关系著女孩的一生………」「所以才要赶快呀!」「可是:……:她是个比人家优秀,连对象的前途都要考虑的姑娘,如果随便地将她嫁给不喜欢的对象的话………」「嫁了以後就会慢慢喜欢了。——嫁了人,就不能像在父母跟前那样任性了。」「那就请您自己去跟她说。由我告诉她的话,如果她不满意这次的亲事,一定会对我哭诉少女的心事,女人最能了解女人的心情,这麽一来,怎麽还说得出勉强她出嫁的话?」「怎麽回事啊?」时政有点纳闷:「你这麽说,好像根本不愿意结这门亲事?」「没那回事!」「真奇怪………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政子的行为有了什麽改变?」「没有。」「那你到底为什麽不满意?」「绝没有不满意。」「可是你应当是最先高兴的………却显得这麽为难,这是为什麽?不,还是有什麽事情瞒著我?」「怎麽会呢?」「不,我看得出来。不是自己亲生的就包庇她,对她反而不好。从对丈夫要忠实这一点来考量,你也大错特错了。………好,好,我不再问你。叫政子的哥哥来,把宗时叫来!」时政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不久,长子宗时被叫到父亲跟前,他看了父亲不高兴的脸色,再看看母亲的样子,轻声地问道:「有什麽事吗?」

「我问你——」「是。」「我不在时,政子有什麽改变吗?」「您说的改变是指………」「譬如说……」时政这个父亲似有难言之隐,嘴有点歪扭。「——她早已是适婚年龄了,所以………」「哦,是要问妹妹的行为。」「是的。」「——母亲大人,那件事您已说了什麽了吗?」宗时直截了当的问。「………没、没有!」阿牧夫人一脸尴尬,微微摇头。时政或许是同情妻子的立场,或许觉得她在此很罗嗦,所以便说:「你不用待在这里,先退下吧!」房里只剩下长子和他雨人。时政摆出特别严肃的表情来质问宗时。「事实上………」「是。」「刚才我正在和阿牧讨论这次下乡回来途中,山木判官兼隆提议希望娶政子为妻,而且我们已经订下婚约的事情。」「是在谈那件事啊?」「听说了吗?」「听母亲说了一点。」「照说阿牧听到应该是会很高兴的,可是连好也没听她说一声好,只是支吾其辞。」「那也不是没道理。母亲对政子有著不为人知的挂虑,所以……」「那麽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回答了吧。……怎麽样?我订下的这门亲?」「有点太早了!」「太早?」「妹妹一定不愿意的。我不知道父亲大人是相中山木大人哪一点,但是政子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她对我们一向都很坦白。」「嗯。」「像山木的目代兼隆那类的人,妹妹肯定极不合意。他被公认为酒品不好;虽然听说中央对他印象甚佳,然而他以目代的身份自傲,端起臭架子来连我们都看不惯;乡民对他的评价就更不用说了。」「这样一项一项列举人的缺点,不管谁都是说也说不完的。」「他和父亲大人的脾气很合吧!才子就是才子。」「那你也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罗?」「我或父亲大人的看法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当事人大概没有要出嫁的心吧?」「你为什麽能够如此断言政子的心思?」「——母亲大人既然不好开口,叫政子说又太残酷,那就什麽都由我来说好了,同时也请听听我的意见。其实是………」宗时一本正经起来,时政的脸色却毫不掩饰的罩上了一层阴影——因为和山木判官之间的约定,到如今已不能反悔。「等一等,宗时!」他急忙别过脸去。就算是被认为顽固,时政也不得不摆出严父的威风了。「我话先说在前面,这一回的亲事,和以往谈的都不一样。就算山木判官兼隆多少有些缺点,但是为了家门,也为了政子的将来,本年内到婚礼那一天之前,家里上上下下都要全力准备各项事宜。现在还来悔婚,我说不出口——再说那些事双方也都谈妥了。政子的任性,还有你们太坚持自己年轻人的想法,会议我很困扰。好了!明白了吗?」

宗时正想全盘托出,却先被父亲像钉钉子般堵住了嘴,现在什麽也说不出口了。拥有年轻的热情和纯洁,并且引以为傲的他,对於父亲时政不管做什麽——连考虑自己女儿的婚事——都马上会利用来扶植家族的势力,或作为政策工具的作法,虽然不能表现出不愉快,但是心里的反弹却不知不觉转成了对妹妹的同情。刚才,说山木判官这号人物是善於应付俗事,爱摆官架子的男人,其实多少有点是在讽刺父亲,但是时政对於自己心机深沉的性格,丝毫都不觉得有什麽卑鄙。他宁可将这种费尽心机的事,自认为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宗时………你这样沈默不语,是有什麽不称心的吗?」「算了,您既然这麽讲,我也就没什麽好说的了!」「这麽说,我撮合的这门亲事,连你也不赞同罗?」「又不是我要嫁,所以我没有异议。可是,政子她不会接受的吧?」「为什麽?」「因为政子有她暗暗思幕的人——」宗时看到自己只说了一句,父亲就倏地变了脸色,可是他还是打算代替妹妹,勇敢的说出一「那个人就是现在还在苦闷度日,但是我们都认为他与众不同的源家嫡流佐大人——妹妹就是想要嫁给赖朝先全。」稍稍呆了一下,时政挤出乾涩的声音,像呻吟般悄声向宗时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宗时厚著脸皮说到近来赖朝和妹妹之间,几乎是明目张胆的互通情书,有时偷偷地在晚上见面等等,时政的脸色蒙上了无以名状的困惑及愤怒。宗时怕父亲的怒气会波及政子和母亲,赶快接著安慰取悦他。「——山木先生那里,就由宗时来婉言拒绝,您请放心。至於政于所寄望的,是不是也由我这个作哥哥出面请佐大人娶她为妻。」宗时两手扶地,代妹妹说出了心声,这时时政突然站了起来。「什、什麽!连你也说这种蠢话?——佐大人是个什麽人!你给我说说看,六波罗的罪人、流配所的流放人,那种东西,我时政的女儿能嫁他吗?——而且太政高僧大人还叫时政我监视他………竟要我女儿去做那流放人的妻子,胡、胡来!你再怎麽疯狂,这种糊涂事能做、不能做,也应该要知道。」他瞪著宗时的头口沫渍飞的怒斥,但是光是怒吼并不能解除困惑。时政走到庭院去,默默地在山林中踱步,不久就叫小厮到女儿们的屋子说:「老爷有请,请政子小姐一个人过去。」政子正对著镜子梳头发。她向父亲派来叫她的人一领首说:「好!」然後还是镇静自若的照著镜子。两个妹妹隔著帐子悄悄地靠在一起。原来一个是坐在书桌遏,另一个两手托著腮,正在入迷的看著上次父亲从京师带回来的书卷故事书。而现在听到小廊来叫政子去的声音,就问道:「………只有姊姊吗?」「是!………我听到的是这样。」「不会是要骂人吧?」「怎麽了?」不安骤然袭来,最小的妹妹悄悄的从帐子的缝隙偷窥政子的反应。「姊姊,你要装怎麽样的表情?………是不是很害怕的样子?」政子没有讲话,小抹转过头去,附在二姊耳边,小声地说:「真是镇静!一点也不慌乱!」这时政子下去庭院了。她摒退了侍女,只有自己一个人,含笑向庭园深处走去。异母的妹妹们,绝不会和政子不和。刚才父亲在房间,向长子宗时询问不在家时政子的行为,以及父亲盛怒的事,都已经传到了这里。政子知道,两个妹妹也都知道。「和蔼的爸爸对我们从没有那样生气过。而且特地把姊姊一个人叫去小山。一定是准备要严厉的斥骂吧?」妹妹们跑过走廊,到处找著母亲。阿牧夫人和长子宗时在一室内,面对著面满脸愁容。一看便知是在烦心政子的问题。「姊姊一个人被叫到小山那边去了,要不要找个人去看看?」听妹妹这麽说後,宗时站起来,说:「爸爸也在小山吗?」「是啊,他一个人在庭院中走来走去,走了很久,刚才才在小山的大日堂走廊上休息。」「是吗?我去看看。母亲大人,请你们都不必挂念。」宗时立即就要往庭院走去,阿牧夫人在其後殷殷叮嘱:说话别太急躁,别惹得父亲时政更生气,要以请托的口气说等等。「请放心!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弄清楚。父亲的立场难堪我也明白,可是事已至此,还是议他知道,以後也比较好办事。……一切都是宗时的过错,宗时会负起责任的。」他有点兴奋。说完後就大踏步的走向庭院去。从後面看去他连耳朵都胀红了。对他来说,这不只是妹妹的恋爱问题,也不是家庭中的争议。宗时的内心冲激著更大的时代波涛。想要扬帆而去的壮举之续,还没从岸边解开,只是正紧绷著。

大日堂位於府邸内的小丘上。是在时政之父时家时,从守山的愿成就院迁到园内的。凡是遇到重大须思考的事时,时政常会到这里来冥想。站在这里,祖先遗留的领地可以全部在望。还有,如果参拜了大日的神像,心里就会觉得自己那遇事动辄大怒的缺点,也已被宽宥——我才不是那样的!「爸爸,您找我?」政子已爬上小山,就在自己跟前,而他却浑然不觉,仍然拱著手低著头,坐在佛殿外的走廊「……哦!」时政抬起了充血的脸。看著天真的女儿有点战战兢兢的眼眸,他心疼了起来:「政子吗?到这边来坐吧!……把你叫到这里来也没什麽特别的事,只是想在没有别人的地方谈话,对你比较好。」「有什麽事要问我的吗……?」「是关於嫁人的事。」「……啊!」政子静静的坐在父亲跟前,看著散落脚底的枫叶。「知道山木兼隆吧?就是目代的山木判官。」「知道的。」「他是个相当好的男子,极受六波罗的信任,可预见将来他也是个富有的人物,所以才决定议你嫁他。你没有异议吧?」「怎麽样呢?」时政的眼里闪烁著作父亲的威严和亲情,相互矛盾。眼前这个就算用强迫的手法,也要屈服女儿意志的父亲,看来有著历经沧桑般的刚毅。「你的回答……到底怎麽样?……爸爸眼睛所筛选出的女婿,前途应该不会差……该不会拒绝吧?」「有异议吗?」「………没有!」政子抬起看来近乎苍白的脸,叹著气说,声音微弱。相反的,时政,在那一刹那间显现了十分和蔼的慈父神色:「啊?你答应了?」提高了语调说:「这样我也松了一口气。愿意嫁了吗?」「您既已吩咐。」「太好了!我都明白了。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你後面的两个妹妹也该嫁人了,当然首先非得把你的亲事定下来不可。」「不过,我有件事正在烦恼……关於这件事就要拜托您了。」「什麽事?」时政往前凑过去。由於结果比所想的容易多了,所以早先深切忧虑的感受,现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疼爱儿女的另一面。「既然是已下定决心要嫁,所以想早点嫁过去。……不过我到了今天还尽是议父亲操心,而我生来就很任性,嫁过去之後,对我的任性,不知山木判官大人是不是能够容忍?想请父亲再去探问一下。」然而时政就好像已经有了这个女婿似的,摇著手打断她的话:「不必!作爸爸的我已跟他说了好几次,说你是有一点任性,但是山木判官自己说,那还不如算是令千金的长处,是一种大方明朗的气质,他比我更了解你的缺点呢!我已叮嘱过他了,你就不需担心啦……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活的观世音哪!」时政站了起来。幸福父亲的脸上找不到一点操心的样子:「政子,回去吧!」说著就走了出去。政子还站在佛殿的廊子上,低著头:「我随後就走。」「别著凉了。太阳一下山就会变冷哦!」「好的。」「不来吗?」「我参拜一下就回去。」时政微笑著点点头,连看著下面公馆的屋顶和宽广的庭院,边走下小径。父亲的身影一消失在树林後,好像早就等在一旁的长子宗时,从佛殿旁边冲了过来:「妹妹!」他紧紧抓痛了政子的手腕说:「你、你到底在想什麽?想嫁给山木判官吗?啊啊?政子,喂……」「请你安静一点!」政子昂然地责备哥哥:「我想到的是父亲的立场、父亲的交代,还有母亲和抹妹们的心情。……这次是决定要嫁了。」她没有掉眼泪。宗时对於妹妹碰到这样的问题二兀全没有和自己商量,就对父亲作出了承诺,感到愤恨不已。而政子却显得出奇的冷静,看著她那平静的脸色,宗时更恨这个妹妹了。「哼!那你是在欺骗佐大人罗!像个放荡女一样来玩弄恋情,你这样难道不会伤心吗?」「你说得太过分了吧!哪里像个兄长?」「什麽?」「居然把政子想成是那样的女孩?……真觉得委屈。」「委屈的是我这个哥哥!你说是为了父亲的立场,那宗时的立场怎麽办?——好,既然是自己的妹妹,我只好自认愚蠢了!可是,对於那些帮忙隐瞒你和佐大人的感情,以及来秘密晤谈未来大事的那些好朋友们,你又如何交待?」「政子也想好了。」「怎麽做?……你究竟想怎麽办?」「请你镇定一点!」「混帐!还镇定!」「在那样尖锐的声调里,我无法说出我想的事。」「当然。我能忍著不尖声吗?虽说是自己的妹妹,但是我已经觉悟到或许要提著你的首级去向立誓结盟的朋友道歉,声音稍微尖些、目光变凶猛,那都是兄长之爱呀!」「……呵呵呵!」政子笑了起来,好像在怜惜那正直的哥哥。「哥哥,看你们的行事图谋就知道你们徙具雄心,而做的事却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立刻就会成为坏了大事的匹夫之勇。」「别再卖乖了!」「才不呢!也不光是你。义明君也是那样。你们那夥公子因为都是年轻人,难免失之於血气方刚,可是也未免太——」「你这家伙,你是说哥哥和那些朋友们,都是乳臭未乾?」「我是这麽认为的。」「不要说了!」「看你,真是没耐性!如此,政子说了也是白说。——再让我和佐大人见一面。有些事我先告诉他。哥哥和其他的人再去问佐大人吧!到现在为止,纵是兄妹,我心底的事,对谁也没说过,谁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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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夥青年

满目都是芒穗。函南山脚下的原野坡度不陡,冬阳映照在远处城镇的屋顶。「有人来了……」一个人从芒草里伸长著脖子四下张望。「只是个樵夫。」又低下头去。一阵银色的摇动。——风声之後是老鹌鹑的啼声。「那么,佐大人那边有没有说什么?」住在仁田的四郎忠常;南条的小次郎、天野远景和佐奈田的余一等,大约有十四、五个附近的年轻人,团团围坐在芒草下,互相悄声地说著话。土肥次郎实平说:「盛长,你来说。——让宗时来说妹妹的事,一定很为难吧!」在其身旁,是北条的长子宗时。接下去并列著的是流配所的家臣安藤藤九郎盛长,他们夫妇经常照顾赖朝。其他的年轻人,则面对他们,坐得梢远一些。从这形势上来看,这三人在这群年轻人的聚会里,似居首谋的地位。——北条大人的女儿和山木判官最近要结婚。这个风声已经是不可隐瞒的了,婚期差不多是在冬天,十一月中旬。而政子希望在出嫁前,再见赖朝一面,把自己的本意告诉佐大人。——这件事昨晚已实现了,所以今天这些心腹朋友才聚集在一起探听情况如何。(佐大人见到她,她都表白了些什麽?)这些朋友,都是住在於豆相这块乡土的年轻人,他们不像平家的公子哥儿们那样戏耍恋情、歌舞宴游,浪费没有活力的青春。他们只想拥有强健的身体,能把他们大胆的欲望延伸到半岛以外的天地。不,更率直的说,是想超越平家,让自己取代平家。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的抱负和理想只是想要创造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时代,绝非徒然的兴乱和图谋篡夺天下。他们的出头是奉百姓万民的幸福,和朝廷宗室的安泰为唯一之道,并以坚定的正义为信念。虽然他们不过是定居当地的农村武士,但其中北条宗时不用说,就连土肥次郎实平或天野远景和仁田四郎忠常,也都是地方上旧门第的世家子弟。不知何时开始,这夥年轻人就以年轻的赖朝为中心,结合在一起,注视著当世的动态。而只要是佐大人的事,甚至连他那段见异思迁的恋情,他们这夥年轻人都在暗中善後。尤其和北条大人女儿的关系,更是结合著大夥儿共同目的的恋情。——为什麽呢?因为如果要在这里举兵,无论如何不能无视於北条家的势力。如果没把时政揽进来,是无法发挥力量的。而要说动时政,光靠其长子的睿智和热情是不够的,就算加上这些乡土的小伙子群起说服,也不过会被视为幼稚之见,不值一哂。疼爱孩子的时政,对政子更是喜爱得不得了。一旦政子和佐大人缘定三生,那麽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只能起而反对平家。这就是以其长于宗时为首的年轻人,替流配所和北条家保持的通路。

政于和赖朝之间三生之约的誓纸已破,政子最近就要嫁给山木判官了。——就这麽算了吗?这夥年轻人当然会骚动不安。问题重点不在於佐大人的恋爱结果,佐大人本来就是个见异思迁的人,那种事根本不足挂齿,他们忧心和愤怒的是:——是大事的失败。——政子小姐知道我们的企图。——如果成为目代的妻子……。宗时个别去拜访,希望再让妹妹和佐大人见一次面阐明真相。他说如果真的是因为妹妹变心,则必定会提著她的首级,一个个前去谢罪。这样来回安抚劝解,虽然辛苦,好在得以平安无事的过了几天,直到有了今天的聚会上,宗时并没有提著政子的首级来。「既然如此,就换我来说好了。」藤九郎盛长很客气地先做了开场白,再向大家报告:「因受托於政于小姐的心愿,昨晚在某个地方,让她和佐大人秘密地见了面。——等一下我就把佐大人转述的小姐的想法仔细说出来:…..你们注意听!」以下就是藤九郎盛长代政子和赖朝,向心腹的人坦白说出的「出嫁的真正想法」。如果她拒绝了这门亲事,将陷父亲时政於说谎的不义之地。将来不论山木判官如何的毁谤,北条家再也不能像个武士般理直气壮的反驳,那一定是很痛苦的。而且对母亲和妹妹,父亲也有苦衷。最大的理由,是往後和目代的山木判官必定不和,甚至会有些什麽风言风语传到京城。她虽然这麽说,但是更重要的理由是,政子想要早一刻到赖朝的身边去。认识她的人,大家都称颂她的聪明,然而她一且真心恋爱的话,就会成为能够忍受只在暗夜里偷偷地和流配所的人来往,盲目而燃烧著热情的女性。不,从境遇和年龄看来,现在政子生存的意义,就只是专心三息的心系著那唯一的男子了。而那名男子正是她理想中最能与之匹配的高尚门第之嫡系,风采相貌没有士味儿,有著贵公子的气质,不光是武艺好,又解风情,志向也很远大。掳获政子芳心的不只是这名男子具备的优秀条件,还包括了像他那样的贵族血脉却有如此薄命的处境。她是连赖朝的薄命都爱上了。哥哥宗时也曾私下说:「要好好保护那一位!」显见对他十分重视,事实上她抱著更甚於哥哥的热情。只有恋爱才会这样吧!政子连在深闺之内也期盼著那件大事的成功。可是——为什麽要嫁给山木判官呢?嫁了以後,当晚就逃走。藏起来。这就不再是父亲的过错了。父亲只会气我是个可恶的女儿,过不了多久,余烬也会慢慢冷却吧!到那时,就可到赖朝身边,和他一起生活。——当然山木那边会挑起战火,我们也会迎战。这是绝好的导火线。世间人都会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恋爱纷争!京城方面也会因此而掉以轻心!趁此机会就可踏出重要的第一步,同时宣言起义。「嘘……!有人来了!」盛长的话刚好讲完,一名哨兵从藏身的芒草中摇摇手。「是目代的家臣,山木家的武士!」站岗的人第二次传话过来。「什麽?是山木判官的家臣?」年轻人们马上感到危险,一抓长刀就要站起来。「不要起来!——起来就会被对方发现。」盛长先制止,宗时也赶忙一起阻止。大家静默下来,又一起蹲入芒草中。从晚风拂过的芒穗间,看到了来人,是从山上下来的队伍。在马上摇摇摆摆的脸孔,映著晚霞一片通红,道他白白的牙齿和懒得剃的乱须都可看得污清楚楚。是奈古谷寺流配所的和尚文觉。前後跟著的武士,像是目代的官差,正向著马上不知道说著什麽。「真奇怪!他们要到哪里去?」「看那装扮好像是要出去旅行。」宗时和盛长他们,一面猜测一面注视著。不久,对方的人马就要走过去了。——正想松一口气,马上的文觉忽然看到了他们。因为他在马背高处,所以这夥年轻人虽然屈著身子,头和背还是被看到了。「等一下!」文觉下了马,把马和官差搁在一边,自己大步走了过来。「呀———」他假作吃了一惊般大叫了一声。不得已,宗时、盛长和责平只好站起来。「你们在做什麽呢?北条先生的公子,还有这些看起来一个个都很有精神的人,不会是在一起商量如何偷女人吧?……光是你们这些猛将就可夺取一个郡,得有一郡则一国之兵唾手就可唤起,若能占有一国则八州不也难在望。……哈哈哈哈!真令人不安哪!」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虽没说出口,但这夥年轻人脸色一整,暗想杀了文觉。平日,这些年轻朋友中就没有一个对文觉心服的。认识他的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有见到人就要大放厥词的毛病,毁谤地方武人都是无能的,说他们像是都市人的蛆。他又把鼓舞青年作为当务之急,由於太热心於煽动,口吻近乎在阿谀青年,反而使得青年都讨厌接近流配所。但是文觉并不因此而觉得落寞。他根本不管别人的看法,自顾自地一个人过活。他偶而在路旁——就像现在一样——碰到人就突然靠过来,也不管人家心情怎麽样,就猛说他自己想说的话。「起来行动吧!不起来的话要怎麽办?自然的循环就要到了。看自己微薄的力量以为不可为,但仔细观察天之运行,就知道时机快到了。不要以为这些话是和提倡天文的预言家所说的一样,我是指地上的事而言。看到京城的情况了吗?有没有常常耳闻地方豪族、庶民的怨言哭声?快做吧!各位年轻人!」文觉掉过头去。目代的官差正伸长脖子看著这边。他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地:「那麽……我先告辞了!」他一反常态地低下头:「我知道你们正在想这个文觉不知是什麽风吹来的?我接到了京城赦免的命令,所以要离开这个长期照顾我的乡里,现在正是在回京的途中…:既然碰到了你们,就请代向佐大人问好。并请告诉他文觉相信不久就能看到佐大人一统天下的时机。」说完,文觉潇洒地离开,回到等候已久的马旁,不久其身影即消逝於芒草平原的尽头。
四目送著文觉的身影像黑点般消失於红红的暮霭中,年轻人的胸中对他这个人的好恶、感情都已完全消失,耳边只奇妙的留著他说过的话。看他走了後反觉得有些落寞:「那和尚也是个有风骨的人!」大家都惋惜的凝视著平原的尽头。几天後。又有新面孔加入的这群年轻人,在守山西麓的愿成就院里面集合。这个场地和北条家府邸所在的区域,只隔了一条狩野川的引水沟。宗时和其弟义时,当晚也来了。今晚加入的新面孔义连,是前不久出使上京的三浦大介义明的么儿,由同族的和田小太郎义盛带来的。「近来京城有什麽状况吗?」今晚大家是以义连为中心固著坐的。不管是谁,只要是带来京里的消息,这些小伙子都很注意。像蜜蜂见著蜜一般,围过来倾听新的情势。义连回答了许多问题,并举了几个例子说明近年来平家一门的横暴後,提醒大家道:「这次跟随父亲义明上京时,正巧大庭景亲也上京去,我们在那里见了几次面。——景亲偷偷的告诉父亲,说有一次他到东国的武官上总介忠污那里时,骏河的长田高僧刚好上书给忠清。那封信提到说——近年,北条时政和比企扫部介等人的党羽,想拥立日浙成人的赖朝,酝酿谋叛,六波罗不可疏忽。」「哦!……长田吗!」这件事已泄露至连骏河都知道了!小伙子们一方面颇觉胆寒,同时也因为知道自己的存在已触动了六波罗的神经,而更加热血沸腾加强了团结的意念。「大庭景亲对我父亲说,信是忠清给他看的。所以我想恐怕是东国武官忠清想藉此暗中劝诫父亲,不要因轻举妄动而贻误一身。景亲还一再地劝告父亲:『三浦先生,你有子嗣,族中也有很多年轻子弟,你回去以後千万不能支持那些人,更要好好地训诫你的孩子及孙子们!』把这些事组合起来,我想我们的聚会太频繁是不好的,此时此地非得更加保重自己不可!」义连的意见,大家都点头认可。其实,最初只不过四、五个人的青年聚会,不知何时已扩增到了三十人、五十人,另外还包括二二:位占有重要地位的中年及老年乡绅,他们虽然没在集会中露脸,但早己默许过:(你们如果要做的话……)这夥青年尊称为老祖父的三浦大介义明,年龄已过八十,然而精神不输孙辈,这次上京回来,更加坚定了反平氏的意念,对於被劝诫不要和孙辈共同行动一事,他反而激励他们说:「春天纵然灿烂,但是瞬间即逝。花园的尘土一扫,就是夏日的天下,到处青青一片,由年轻人来接手。土要施肥,树也要修剪,天地之气非一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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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阵雨中的花轿


白天断断绩绩地下著阵雨。——雨停的刹那间,一道亮晃晃的冬阳射进了新娘的屋里。是十二月天。良辰吉日。今天是政于出嫁的日子,不可能选到坏日子的。府衙内的宅邸,满是前来道贺的人马。天一阴,哗啦一声又是一阵阵雨倾盆而下。「好雨!可喜可贺!」「嫁时雨是好预兆!」到时政夫妻面前贺喜的客人都这麽说。夫妻两人被平息不了的欢愉所包围。任凭客人一波一波地去窥视新娘的屋子。宽广的三、四个房间几乎被绚烂的新娘嫁妆所淹没。从绣有柳、樱、棣棠花、红梅、淡绿的桂子、礼服到镜台上的钗子、红白粉等等,应有尽有使人眼花撩乱。政子站在花团锦簇之间。身旁围著侍女和奶妈,帮她裹著白丝缎。她听到纸门拉开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父亲的脸出现在屋子的入口。时政的脸并不像那天在大日堂所见的满是欢愉,反而看起来十分落寞的样子。「……二十年!」政子想到父亲对自己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眼眶不禁湿润起来。她低下头去。时政也茫然伫立。在下手帮忙的妹妹们,笑说道:「父亲大人,今天您是不能到这儿来的。请到别处去吧!」两个人一起推著他的背,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哈哈哈!好!好!哈哈哈哈!我走!我走!」满怀爱女之心被推走的时政,一个人孤单单地被留在那儿,脸上显得无精打采,似欲落泪。但不久他的注意力就转到了充满府衙内的族人、附近武士的人马喧嚣上。年轻人真多啊!自己的亲兵、亲戚的孩子、知己的子弟,感觉上伊豆年轻人特别多。不,应是世间一般都如此吧,他觉得能把握住那些青年全部力量的老人是何等的不可思议。时政虽还不自认为老人,不过他也不是这些青年一夥的。不知不觉中他出神的想著未来人生的事。「宗时、宗时!」突然他大声叫著。因为他看到长子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淋著细雨,宗时来到父亲所在屋字的楼下。「您叫我吗?」「母——一」时政不知为何又闭口不言,先看了看四周,然後才说:「天一黑你就赶快埋伏一百名士兵在亚山西边的洼地,八十名在山之木乡南边山丘的林子,还有北连的木无山里也安置五十名。这些都要悄悄的做好,不要引起人家的注意!」
「不明白吗?」「明白是明白……」「武器先准备好,打包运送到重要地点,然後就只需安置人员了。」「可是,埋伏是要……」「这是武门的出阁,说不定会有什麽变故,如果出事了是无法向新郎交代的……这是作父亲的挂虑。你是长子,还是在暗中防备有什麽意外发生比较重要,不必赴婚礼的喜宴了。」宗时抬起头时,父亲已不在那里了。

每个人都在热闹、忙碌中赶来赶去,唯有时政露出不开心的样子。政子即将上轿,作父亲的难免担心。他向长子宗时交代完事情,就直接走过仆役们来来往往的走廊,到自己屋子连停住,叫唤著妻子。「阿牧!……阿牧!」「等一下政于准备好了,要到大厅去之前,叫她到这里来一下!」然後时政就在房中端坐著不动,默默的看著守山的云飘来飘去。庭院外天已渐黑。阵雨不时夹杂著树叶刮进宽廊和栏杆内。擎著蜡烛走动的侍女们,都用衣袖护著烛火。「您……刚才说要政子到您面前来。」听到阿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政才张开眼睛,眼前是两手扶地,装扮成新娘的亲生女儿,他凝视著,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深深的注视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说:「要走了吗?」政子好像回答了些什麽,但是父亲什麽也没听见,只是看到她不断在哭。「这个时候,爸爸也没什麽话要说了。只是女子嫁了人以後,除了丈夫就再也没什麽可依靠的了。爸爸是平贞盛後裔,不用说当然是和京城的太政高僧大人同脉的平氏一族。但是……」接著抿著嘴说:「女子是在嫁人以後,才跟著丈夫确定属哪一族什麽姓氏。如果丈夫是藤原氏,那你就成了藤原家的夫人。丈夫是菅家的话,你就是管家的内室。」「……是的。」政子抬起濡湿的眼眸。父亲的话,只是一般的赠言,还是隐含著什麽深意呢?「哈哈哈!」时政收敛了笑声:「还在哭啊?真像个孩子!」说著转向阿牧:「刚才只是举个例,没什麽复杂的意思。幸好你嫁的山木判官兼隆也是平氏一族的。——将来要永远珍爱贞节!」时政看著政子低下头,站起来说道:「赶快!去重新整一下脸上的妆,大厅上还有一堆来道贺的族人等著呢!」阿牧陪著她,两人在帐後窃窃私语。客厅一阵寂静,庄严肃穆的在进行新娘离家告别父母的仪典。等典礼一结束,立刻又充满了笑声、拍板及祝福歌声,满门亲友簇拥著新娘走向花轿。新娘上了花轿,在簧火的亮光中,凌乱地排列著无数的嫁妆和混杂的人马。一入夜,刺冷的阵雨时而打得火把和庭火火焰晃动。

她心酸难过得几乎分不清前後。轿子一起,眼泪就像缢出器皿的水,流个不停。——请原谅不孝女的任性。政子不断在心里反覆自语著。除了对不起父亲时政,更对不起全体族人及自祖先以来厚实的门第名声。出嫁新娘的心中秘藏著奇怪的决心。抬轿的人、队伍中的人,或送行的族人们,当然都相信她是要嫁到山木判官家去,没有人会怀疑,然而政子的心并没想要去那里。送亲的队伍自出娘家门起,即已包藏了破镜。因此政子的眼泪和一般新娘离家时所流的截然不同。她早已明白,这麽做影响的不只是她一个女子的未来。聪明的她更不会没有想到,结果会招来何等重大的事端。——北条家一族均是武门,山木判官也是武门。一有动静立刻会演变成刀剑横飞的血腥战场。只不过是为了一场任性自私的恋情,就要使九族动干戈,陷百姓於战祸,这是多麽可怕的罪啊!——她也不是那麽不辨是非的无知、盲目。(不孝、不忠的孩子。)新娘因知道自己可怕的大罪而颤抖,悲伤得什麽都不顾了。——但是在她悲痛得落泪时,一份谁也不能窥知的冷静智慧,正悄悄地自心中升起。(要怎麽逃走?……逃走後要藏身哪里?)被蒙在鼓里的送嫁队伍,一面唱和著祝贺歌谣,一面从府衙内的唐桥摇著新娘的轿子前进。壕沟的水因无数的火把通过,被照得通红。宅院中的火更点得像满山的树木亦染了色。祝贺歌谣流泄出去,使镇上的民宅也一户一户地燃起了簧火。跟在祝贺歌谣後的人马和摇晃著灿烂的轿顶,就在这美丽的焰火中缓缓行进。可是,一走出驿站,道路全暗了下来。只有护卫武士手持的阴翳火把冒著黑烟。哗啦啦一阵阵雨横扫平野而过。道路变得泥泞不堪。盛装华服都被雨淋湿的人们,冷得直打咚嗦。到山之木乡的夫家,还有差不多两里路。前方的夜空中可以望见一片漆黑的韭山山麓。不久。在芟山的山脚下,看到了很多一闪一闪的火光,是山木判官府的林子吧。——再近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团焰火像漩涡一样流动过来,是到村口迎接花轿的人吧?轿子不一会儿就到了。迎亲队的火光和送嫁队的火光合为一流,声势浩大地流向目代家。寺庙、神社都燃起了簧火。远远传来了铃、笛及钏鼓的乐声。嗡嗡作响的人声、人影,使轿中的新娘感觉头晕目眩。随後赶来的父亲时政和族人们的马队,也同时抵达了山木家的门前。

这是座岩石毕露且树木稀少的山。多石山是伊豆的特徵,这些低矮的山,很突兀地耸立在田野中。「——来了、来了。」「就是那列火把的队伍!」「是小姐的花轿啦!……」匍匐在岩山岩角了望的士兵彼此讨论著。有两三个人哗啦哗啦地滑下到後面的溪谷。七、八十个士兵,从傍晚起就淋著毛毛雨,在岩背及树下,静静的守候著。「宗时少爷!宗时少爷!」是了望者的声音。「哦!」不知从哪里传来回答。又没簧火、又没星星的雨夜里,几乎只能靠声音来辨识位置。「您在哪里?」「在这儿,这里呀!杉树下!」「喔!……。刚刚政子小姐的轿子和送嫁的队伍到达山之木乡了。」「已经到了吗?」「看来好像就要进目代府了。」「好!你们再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注意了望。如果山木府那边有什麽变化的话就来回报。」「好的。」士兵立刻又攀上了原来的山辜。宗时照著父亲时政的吩咐,在山之木乡附近的山林,各安排了五十到七十名士兵,从傍晚就带著武器埋伏以防万一有变,但是——父亲到底为何要我离开婚礼的宴席,又打发我来准备呢?——宗时实在不懂父亲所为何来。若依父亲平常的论点,没有理由会预测今晚的婚礼可能发生变故,可是却为何要家中的年轻家臣们武装起来,又下令安排伏兵?想了又想,宗时还是不解其中矛盾。啪睦、啪随地从杉树梢落下的雨滴,从宗时的镜甲渗进了内衣。「……妹妹此时不知是什麽样的心情?」宗时一面遐想著,一面与士兵们一起盯著那雨势稍歇的黑云,安静得连一点咳嗽声也没有。「站住!」「谁,是谁?」突然,在下面狭窄的溪川一带担任步哨的士兵大声叫著,接著就听到有人从那儿跑上来的脚步声。「来了吗?」宗时首先站起来,还没听跑来的步哨兵报告,就问:「是不是土肥大人和仁田大人来了?」「是的。」「带到这里来!」宗时己等得不耐烦了。不一会儿下面有人影爬了上来,正是士肥次郎实平。还有仁田四郎忠常,藤九郎盛长、天野远景也都一起来了。——而且不约而同地都穿了蓑衣,脸上蒙著黑布。「是宗时少爷吗?」「喔!都到齐了嘛!」「我们都已经按照事先的计划集合好了,可是宗时少爷为什麽离开结婚典礼的宴席,率领这些人戒备森严地埋伏在这里呢?……刚才接到传话人的通知,大家都吓了一跳,连问都来不及问,就连忙绕道回来和你碰头。」他们不知道时政所交代的事,当然会有所怀疑。

今晚出兵不是自己的意思,是父亲时政的指示。听了宗时说完详情,这些人更加疑惑:「什麽?来这里埋伏是北条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我们的计谍,早就泄漏出去了?」士肥实平等,大家互望著,一时间骛疑不定。宗时也警觉到自己和这些年轻人的暗中交往,父亲应会略有所觉。可是那是平常聚会的事,而今晚的密谋,纵使父亲多麽有洞察力,也不可能知道。绝对不会的,宗时想。因此,他用自信的口气,对不安的朋友说:「不,这是个巧合。家父只说是怕附近的土豪闹事和以防万一,模糊的觉得要小心,所以才下令士兵防备。若非如此,他早就把宗时这个密谋祸首监禁起来了,不是吗?」宗时又一再激励著说:「就算山木判官和家父多少已有感觉,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变更计划。这是件需要贯彻信念到底的事情,要错就错到底、将错就错吧!这儿有二百名士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依照我们早就计划好的事,继续作下去吧!」大家比自身危险更担心的,就是怕会造成宗时和父亲时政的正面冲突,现在听到宗时这麽说,便道:「好,宗时少爷,你既有这样的觉悟,那我们还有什麽好踌躇的?——待会儿若看到山木的目代府火势大起,那就是事成了。」土肥实平的回答使得藤九郎盛长、仁田、天野等一干刎颈之交,虽然隐身在蓑衣和蒙面巾的後面,但还是显出武者的架势。又下起阵阵的小雨,而他们已不知驱向何处。宗时默默地目送他们到看不见了为止,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快攀上岩山的山峦。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山之木乡的目代府。庭院的火把和簧火的火光映著低沈的雨云,在一片漆黑的天地中,唯有那里有些朦朦胧胧的美。妹妹已经下轿了吧?是以什麽样的心情走进山木家的深宅呢?虽然她是那麽相信哥哥及哥哥的朋友,但是热闹的庭火及房间中的光亮,不知映照得她多麽心酸。「……快了,就快了……」宗时紧紧的咬著牙根,心里同情著政子。雨势稍歇,飞雁啼叫而去。宗时的心中,如同婚礼席上的妹妹,一刻比一刻悸动。短短的时间却像过了大半夜。突然间——「啊!火!起火了!」旁边的哨兵大叫起来,宗时低叱:「嘘!安静!」一面制止他,一面凝眸注视。定睛看著目代府还仅闪出一点点火舌的火势。火好像是从厨房或贮藏室一带烧起来的。火光中只见吵嚷不休的人影像蚊子一样东奔西跑。以北条家双亲为首的满门亲戚,和山木家一族,在宽广的花烛大厅里,分两边坐著。新郎还没有落座,新娘则是下了轿就直接到房间里休息等候著。亲家翁北条时政和新郎的父亲,状极亲密地交谈著。时政以一惯善长的社交口吻对山木一族人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麽高兴。本来还一直把她当成个孩子,没想到这麽快就到了离家的时候,今天在教导她要守妇道时,竟像婴儿般哭了起来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哈哈哈哈!我也该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罗!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自己的年龄不就马上可被算出了吗?」正在闲聊著,宽广的府邸中,忽然远远传来「失火了!失火了!」的喊叫和奔跑的脚步声。「什麽!「「失火了!」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尤其是山木家的徒众,惊惶失措的夺门而出。所有的短灯架和灯台的火都喷出炭渣暗暗摇晃,配和著起火点的激烈声响,使整个房子笼罩在凄厉的鸣响中。——新娘静静的环顾四周。在这房间服侍的侍女们,都离开身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微微地笑著。吹熄了烛台的火光,似水般的身影溜出了没有人的房间。忽然有一名山木家的武士发现了她,疑惑地跟在新娘後面。政于想走出大厅,可是那儿太过明亮,她担心会被发现,所以又回到走廊,穿著纯白的新娘礼服跑出庭院。「啊!要去哪里!」有人从後面抓住了她,政于也不出声,转头一看,原来是山木家的家臣,她平静的说:「我要去避火。」「现在很多人正在抢救,不会有事的。不过目前情况不明,请不要在外面乱走。」「很冒昧!」「冒昧什麽?」「我要离开……」「不行!请回去。」说完的同时,那名武士冷不防粗暴地推著政子的肩。政于下意识尖叫起来,同时那名武士也发出了异样的呻吟。原来他不知被谁用匕首刺穿了腹部。「政子小姐!我背你!」一名单手持刀的蒙面男子,把她背到背上。正是土肥次郎实平。厨房起的火,原来就是实平的同伴所放。他背了政子往土墙的方向跑去,树荫下又接著跑出另外几条人影。大家只顾著救火,无暇顾及其他,所以这夥青年没费什麽力气就夺到了新娘,渡过了士墙外的壕沟。「马已经从马厩夺来了。实平!实平!你快骑著送小姐走吧!」是仁田四郎的声音。藤九郎盛长盛赞其功劳的责平,抱起小姐跳上马骑走了。一匹匹的马也跟著从各方向跑出来。一直到了山逞,责平又重新背起政子,在半岛背脊伊豆山的山道一会儿滑行,一会儿攀爬而上。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30: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恋旗

治承二年。年也过了,春也降临了伊豆,可是去年因新娘失踪而引发的纷争,在这个领国的上空,仍然是留待解决的险恶情势。「一定是北条家藏起来了。」「是时政的奸计。」「不,看来是父子俩串通的。」山木这边的人当然是勃然大怒。紧咬那晚的事件要追究政子父亲时政的责任。照情形看来,就算大动干戈也要讨回新郎判官兼隆的面子,全族的愤慨激昂是想当然耳。「一定还你面子。」时政发誓说。身为女儿的父亲,他只有谢罪到底了。「除了向你赔不是,我还能说什麽呢?我已没有脸见人,虽然也想过要切腹自杀,死很容易,但是现在时政若是这麽做,只会加添一家人的难堪,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宁愿忍辱偷生,一定要杀了那可恶任性的女儿,替新郎倌讨回面子:…:只是,请再暂时忍一忍!」这段期间,时政在多次双方亲戚聚集,讨论前因後果或谈判善後的场合,只是一迳低头道歉:「对不起,实在抱歉得很!」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可是时政说要谢罪的证明,却一点也没有实现,所以山木家方面急得大发脾气:「政子小姐的首级到底什麽时候拿来?」「你是她的父亲不应该不知道!」「这样也配称为北条家?也配身为武门中人?」「蠢才大人!该不会到了衰老昏慎的年纪吧?」所有的侮辱及猛烈的责怪,一再无情的催促他,然而回答都是:「我方正在极力的搜索。」「再缓些时候。」等等——他在山木家亲戚的面前,还是一样,舍弃身分和羞耻,光是对人低头。谈判的使者来时,也净是以恭敬的言辞来赔不是。有时还会看到他落泪感叹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到如此苦楚所虐,到底是做了什麽恶行才会遭如此报应啊!?」——显著地憔悴了。一—白头发也增加了。连本来气愤北条家无能、没责任,气急败坏的山木家人,最近看到他,都不禁兴起同情之念。事实上,北条家自事件以来,就派人分头去寻找政子的下落,从箱根伊豆的每座山到邻近的领国。他将家臣每十人或二十人分为一组,命令他们不断像搜山似地去找。可是没有带回来任何线索。「根本就不够严谨嘛!」山木方面,不用说当然是兵卒尽出。尤其是那臭得叫人瞪眼的蛭小岛附近,更是派人日夜埋伏看守道路,监视出入其间的人。到了三月。伊东高僧佑亲,寄来一封信给山木兼隆,上面写明了政子藏身的地方。

伊东高僧的秘函里提到:「政子藏匿在伊豆山权现的一问尼庵。我认为北条一家自始即已知道。而且婚礼那晚闹事之人,就是平常聚集在赖朝流配所附近的不良之徒。」而且还注明:「赖朝这个流配人是个祸害。不久前他也打我家女儿的主意,现在又来夺你家的新娘,真是岂有此理。让他这样的人活著,伊豆的和平势必不保。最好是上书六波罗,派兵上伊豆山权现。基於平日的情谊,热海的地方就由我负责,以防他们两人遁逃。」照此看来,在伊豆山的不只有逃亡的政子,大概赖朝也选到那里,两人同居在一起了。山木兼隆自然是火冒三丈。「你!」「马上去!」此语一出,立刻就有几百名家臣的子弟兵,奉命争先恐後地攀登十国巅。另一方面,伊东的高僧佑亲接到快报,也派出部众,越过捕鱼的竹栅,堵住了热海口。可是,当山木的队伍沿著山巅,要进攻伊豆山时,军势却在途中受阻,无法前进。「要通过的话就弓箭相向,过来看看!一个也别想活著回去!」一些蛮勇的人,排列於高原上叫嚷著。这些人既没有旗帜,也没看到领导者。几乎是一群乌合之众,顺手的武器和镜甲也是式样杂乱,只有年轻的肉体是完全整齐的。但是每双眼中都闪烁著惊人的斗志,直叫山木的队伍胆寒。「各位是何人的家臣呢?」山木的家臣问道。「不是任何人的家臣。」对方回答。「为何阻挡去路?」「因为不能让你们过去,要过的话就打过来吧!」一派狂妄的作风。山木这边的人听了也不由得气血上涌。「硬闯过去!」其中有几个人吼叫著。不过归根究柢,是因他们眼见不敌,而想以胡搅蛮缠的交涉方式蒙骗过关。这时候,山木方面的士兵又骚动了起来:「你们其中混杂了北条家的家臣。自称每天都去搜山的北条家家臣,竟然混入暴军中来阻挠我们,原来谣言并非空穴来风。」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不只有北条家的人,还有士肥实平的家臣、仁田一族、宇佐美、加藤、天野等家的家仆,以及伊豆土豪的次子、三子等人都在其中。「好!我们对你们的阴谋鬼计也自有打算。退的话,不但会折损山木一族的名声,有碍目代的威严,甚至会惨遭砍杀,还是踏溃他们闯过去吧!」眼看交涉终究无望,山木军队中领头的老年武士们,也只能如此虚张声势。就在这时,高原上有一群僧兵,手上挥动著什麽,大声呼喊著策马而来。来者是箱根权现的别当行实,约有十名法师武者跟在其後。别当行实被僧兵簇拥著,立於两军之间,说道:「我们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了什麽争执,然而对於有人在箱根、伊豆两权现的区域附近,胡乱兴兵、蠢蠢欲动,我们是绝不能漠视的。——我想先来听听山木大人的分辩。」山木方面走出一名最年长的武士,禀报说:「我们是遵照主人兼隆的命令,要去领回听说藏匿在伊豆山权现的政子小姐。而这些身分低贱的人却摆起阵势亮出兵刃来阻挠,不得已只有一战了。」「这是近来传出的无稽风声。不知道是谁说政子小姐藏在伊豆山权现?是亲眼看到了?还是有了证据?」他们也不管事情的是非曲直,完全以偏袒另一方的口吻来反问。似乎有人又去通知,伊一且山温泉的僧兵一群又一群的策马而来,激昂的说:「诬赖我们藏匿北条殿下女儿之事,我们绝不能置若罔闻。若想借此挑衅踏毁山岭,那麽我等也早有准备。」时间愈久,对山木的军队愈不利,不但最初的气势被挫,稍一马虎还会有被截断退路之虞。况且不管在中央或地方,从没有和僧兵为敌而能得利的。「回去好好问清楚山木判官的心意。如果还是要兵戎相见的话,随时奉陪。」山木军队遭到僧兵们的辱骂,不得已只有退兵。——听到首要的山木军队已退,出兵到热海口的伊东高僧士兵,也没理由再在那里布阵了。「——要怎麽办?」山木判官有气没处发。他的面子完全被践踏蹂躏光了。轻举妄动的结果,大过是招来一番耻上加耻而已。「平家的政风太坏了。」他最後只好把这怨恨归咎於中央的无能,一个人闷闷不乐。他以目代的身份数次向中央提出控诉,还警告说伊豆地方的人心总是倾向反平家,尤其是少壮派的土豪子弟,思想更是偏激。现在如果不及早摘除这刚萌芽的危险,将来不知会酿成什麽祸端。可是只靠目代的法令是无法压制的,而用武力镇压兵员又不足。——希望能有紧急的指示。他曾为此派出使者十万火急地去催促。尽管如此,六波罗却没有任何动静,反而下令要调查附近领国的武将。特别让山木判官感到不快的是,六波罗要北条家上书详申事情始末。让北条家来写事情始末,那一定会歪曲事实。说不定己提供给六波罗了。大概是不太了解地方事情的中央官吏,为期公平,所以把山木的控诉和北条家的分辩作成书面来比较、判断吧?「到底怎麽回事?」山木兼隆咬著牙,一天过了又一天,情况愈来愈糟,日渐郁郁寡欢,连复仇的意志也消失了,变得讨厌在人前露面。「以前,总不把庶民的诉讼或争议当一回事,马马虎虎的处理,而现在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初尝吏道的恶习。这也算是老天的惩罚吧!」如此反省之後,他对於目代这份以权力统治地方人民的六波罗官吏工作,已完全失去热忱。

不管世间发生了什麽事,流配所还是一样幽寂,安安静静什麽都不知道。流配所里发生了一桩奇事。云雀孵卵了,开始哺育可爱的雏鸟。赖朝不爱小乌。虽然身在流配所的悠闲日子中,他的心中却无此间情。既能享受这种悠闲日子,又能畅谈天下事的男子,是那位长期逗留的食客,糊里糊涂成了赖朝秘书,并且非常有耐性地描绘附近地形图的画工藤原邦通。云雀也是他饲养的。「邦通,地形图还没完成吗?——别光是照顾云雀啊!」「没那回事啦!」把云雀的笼子放在走廊看得入迷的邦通,看到赖朝进来,赶快坐直起来。「我一直在画。」「稍微赶一赶!」「好的…………急著要用吗?」「急是不急。」「大概再一两年可以吗?」「也不一定什麽时候会用到。」「从去年底发生政子小姐的事件以来,山木家的周围,时常有机敏的探子在担任步哨,所以最重要的那附近,到现在还不能著手。」「不要紧吧……。余烬似乎已经冷却了!」「可是—— 。」「我亲自去查采一次。」「不,不可以!这个时候如果去描摹山木家附近的地形而被捕,好不容易才快熄的火会再被点燃起来。」「说的也是。」「您很无聊吧!」邦通仰视著赖朝的脸。房檐下是初夏的云,但是赖朝的眼睛看的不是云,而是隔著一重山外的伊豆山权现的上空。「……怎麽样?今夜又可到那里幽会吧!」邦通细察到赖朝的心情,就悄悄地进言。流配所里有其他家臣,出入的人也不少,但能满不在乎的对赖朝提起这件事的,就只有他一个。因此也有一部份奉赖朝为盟主、为名君的严谨之人,会轻蔑他:(把邦通留在身边很不好。他不只精於游艺,而且口齿伶俐,是个善拍马屁的人物。)可是赖朝就是喜欢他,起码喜爱他更甚於云雀。「……是想要去呀!」赖朝对於他的怂恿,老实的喃喃说道。围绕著自己的那夥青年,自从夺了政子藏到伊豆山权现的一处宅院後,周围的人也曾替他按排了几次会面,可是都是在极严密的监视下进行,所以虽是恋爱中的情侣,却只能形式上的见个面谈一谈话。「我陪你去!」轻松愉快的邦通马上就想开始准备,可是赖朝还没下定决心。「我不能没知会盛长、定纲或家臣们就擅自出去。可是告诉他们的话又会说太麻烦……」「对使唤的家人何须顾虑?大家之所以为难也是怕途中有变,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那麽不必担心。」他自己解释道:「拜步行描绘山形图之赐,我对山路已了然於心,可以指引你别人眼睛无法触及的通道。——我这就去向家人们说是我要出去。」他是个总把事情想得很轻松的乐天派。

温泉的法音比丘尼人称不可侵犯的圣尼。住在男人止步的森林中,连附近伊豆山权现的法师们都不得进入。尼庵的庭院很平坦,东边是伊豆山的绝壁,南到热海的渔村,位於是呈抛物线斜入海的半岛尖角。起风的日子,风很强——不过天气晴朗,景致极佳。政于不满足。她每天都像发呆似的,坐在尼庵的走廊上看著海。这里不分画夜都听得见海啸。在海啸声中,她的心才得以渐渐平静如此时。「政子小姐。很寂寞是吧?」法音比丘尼看到她那茫然的样子,大概是想要安慰她,所以来到了她的身边。这位比丘尼以前就常进出北条家,尤其在政子小的时候,还教她和歌,或传授她《法华经》的绩解,因此她们有著像师生般的亲密感情。「不会。」政子摇摇头。被问到是不是寂寞时,政子没有回答「是」,是因为不愿在人前落泪的刚毅个性吧?比丘尼因此更觉怜惜,不过政于是不会伪装自己的。事实上,她自从婚礼那晚逃离山木家以来,从没有被寂寞感和无聊的心所拘束。就算有时在半夜的海啸声中觉得血气翻腾不能捺熄时,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可怜或寂寞的。少女般的感伤,在她而言是很愚昧的,她的青春燃烧著更实际的东西。虽然同样是年轻的梦,但是她的血气是不会因为单纯的梦而起伏不定的。说到梦。有一次妹妹说作了一个好梦,政子开玩笑地说要买那个梦。可是并不是为那不可靠的梦境,想去买未来的命运,她只是逗著妹妹开玩笑而已。现在——在家里的妹妹们会怎麽看待这个姊姊呢?(本来以为是吉兆的梦象,说不定其实是个凶梦,因此才会身负灾难——)说不定妹妹会作如此孩子气的解释。几个年纪都不同的妹妹,在政子看来,简直像是天真烂漫的娃娃。现在离家到此,那感觉更强烈。觉得她们都是不懂世事的深闺少女,真可怜!不只是亲生妹妹,世上许多良家女孩都是如此。不是因政治利益而下嫁,就是被人以武力强夺去,那是当时司空见惯的时风,所以人们也见怪不怪了。政子早就对这样的风俗习惯感到反感。她有理想。(只有靠自己)—一追求嫁给该嫁的人的命运。第一次收到赖朝的情书时,她的心情是惊慌失措的,因为她很早就对赖朝情有独锺。她是心仪於赖朝贵公子的人品,而且也恋上赖朝的遭遇——成为一个流配所里的流放人。——为什麽?现在她正一个人沉思著这件事,法音比丘尼走来问她是否寂寞?而回答「否」,那是真正的答案。

「小姐!」「嗯?」「不要太钻牛角尖想不开才好!」「我没有想什麽。」「虽然你隐藏得很好,可是看你这阵子日形憔悴,老尼很是心痛呀!」法音比丘尼红著眼眶说。——可能因为是从小就亲手扶养的政子,所以总是把她当作个孩子吧!政子常觉得困惑,为何每次比丘尼本来是要安慰她的,自己却先落泪了。比丘尼好像认为她所做的事,根本是少女的盲目冲动。对於无法挽回的错误和政子犯下的大罪,觉得很恐怖。政子的心飘得好远。对於比丘尼流著泪来安慰自己,她奇怪的注视著她,心想:(恩师真是老了。)「恩师,我的事请您不要挂心。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你真是太好强了。」比丘尼抬头看著她说:「你从小脾气就拗,可是再怎麽说,也是女儿家。」恢复了惯用的口吻,很自然的就变成了训诫的语调。「你的确不像一般女孩娇弱。但是就连武士要在世上生存、在敌人中立足,都不十分不容易了。你以女儿之身被他们视为敌人,若不藏起来,生命会有危险的——你叫我怎麽不用挂心!」「不要紧的!」「为什麽不要紧?」「有哥哥宗时在旁通保护著!哥哥的朋友们也说了,除了庇护我,往後也约定要和哥哥同心协力。」「你以为对手是谁?」忘了悲伤,比丘尼的声音一变而为斥责。「是六波罗的目代哪!背叛了他就得与天下为敌。」「不错。」「……不错?」比丘尼疑惑地定睛看著小姐,不禁从心底打了一个寒颤。政子已经对和这位出家人的谈话,感到没意思。满山绿叶,海水长青,她想一个人坐著,享受那种道肺部似乎都被青岚所感染的感觉。——对於终会成为事实的未来,也想先静静的思前想後一番。「老师父,日金牧场的阿萱来了。」一名弟子来通报。法音对政子,从没有像今天告诫得这麽灰心,於是见机无力的站起来:「大概是要来见小姐的,去庭院里把她带来吧!」说完後,就消失在冷清的尼庵深处。阿萱是日金牧场主人的妻子,以前曾在北条家工作。每次去三岛或五日市时,常顺路到北条府去,和以前的朋友还很亲近。「我是阿萱。您一向可好?」看到战战兢兢来到庭院弯腰行礼的女人,政子立刻一展欢颜,迫不及待的说:「哦!是阿萱哪!十多天不见很担心哩!不要客气,坐嘛!」叫她坐在走廊上。

阿萱还是蹲伏在地上,环顾四周。「这里除了小姐,没有别人吗?」政子也四下看看,悄声问:「怎麽了?」阿萱敏捷的靠近去,交了什麽到政子手中,然後细声地说:「是公馆来的信。」说完又马上回到先前的地方,两手扶地。政子展开父亲的信。父亲时政每次都是差牧场太大阿萱捎来信息。表面上当然是形同恩断义绝——上曰从事件发生以来,不让女儿叫父亲、外表装得很愤恨、不承认这个女儿——然而时政的爱并没有改变。不,毋宁说是父亲对女儿分外的怜惜和疼爱,让他日夜强烈而深切的注意政子的状况。因此每次来信,一定会写——「一切都好吗?」或者——「不要急。静待时机到来。」如果政子绝望了,会不会自杀呢?——始终怀有这种恐惧的父亲,总不会忘记在信中提到时机这件事。不过今天的信中,终於写得稍微具体些了——世间的谣传大都已经淡去。而且对方(山木家一的情绪也不再像刚开始强烈,因此就像我的想法一样,慢慢的一定可以解决——这些拉拉杂杂的事,透露的言外之意就是平常写的:「不要急!不要急!」政子读完後马上撕得粉碎,在手掌中揉成一团。然後猛然向阿萱面前丢过去,阿萱赶快捡起藏了起来。「小姐……」她站起来,抱著一些像是土产的东西,放在政子旁边,然後怂恿她说:「整天都开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大好。到我的牧场去走走吧!一定会心情开朗的!阿萱来当向导。」言语只是形式,而她的眼睛却向政子诉说了些其他的意思。政子默默地点点头。看到她脸颊泛上红晕,就知道她已了解其中意思。为了不让里面的法音比丘尼或其他人看到,政子悄悄地从尼庵的後墙溜了出去。阿萱站在前面,向她招招手说:「——请走这边!」然後向著相当陡峭多石头的山间小道爬上去。尼庵的屋顶一下子就掉落在眼下,走汤权现的堂阁亦在下面。还看得见海角断崖下白浪猛烈冲击著矶岩。「上得来吗?小姐!」「嗯,还可以。」牧场太大当然是习惯爬山的,但是她常常会担心地回头去看不常爬山的政子,政子拚命地抓著山茶的树枝或竹根,跟在後面攀上来。到了深山处。一丛静寂的树木,早就悄悄的在这里等著气喘吁吁的政子。不说也知道,是蛭小岛的赖朝。他看到了政子,政于也认出了赖朝的身影。两人面无表情,安静地相互走近。沉默地,在那树根的草丛坐下。两人挨近了些,仍然一时说不出话……因为不管说什麽,政子都觉得不足以表达自己目前的心境。——我也是如此。体会到她的沉默,赖朝也以同样的心情沉默著。这里已到了日金牧场的正下方。没有别人,也没有世间的眼。陪著赖朝来的藤原邦通和牧场太大阿萱也早已识趣的避开。什麽都可以说。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政子开口道:「你准备好了吗?我每天都在枯等,什麽时候可以举行我们的婚礼呢?」「……再过些时候。」「每次都这样说。」政子对他犹豫不定的口吻好像有点轻蔑:「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难道什麽都还没准备好吗?」「婚礼是没什麽要准备的,只是举行的同时要有大觉悟。」「这点我清楚极了。这不是事情发生後才要有的,而是自始就该有的觉悟。……从我和你结合之初就要有的,不是吗?」「我当然清楚这一切。」「事到如今还有什麽更需要担忧、忌惮的呢?挂虑东、担心西的,哪里还有起义之日?——我去年底逃离山之木乡时,即领悟到只要至诚,事情一定可成。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等你下决心了。——或者你还有什麽迷惑?」「没有迷惑,只是一定要图谋良机,这是一辈子的关键——不能只考虑我们两人的恋情——男人心中考虑的是天下大事。」「怎麽……时机还没成熟吗?家父时政最初对我们的大志,严令绝对不准参与,所以我连父亲都背叛了,可是到了今天看来,父亲才是比谁都要了解我们雨人的最大力量。——虽然爸爸对外表现得很生气,但是私底下是很庇护我的。现在回想起嫁到山木家那夜到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总觉得实在不是我有勇气,而是爸爸策划好了道路,又有爸爸的庇荫才走过来的。……所以只要你定下心来,把家父当成我们的後盾,一定任何时候都可以起事。」「这一点我也听宗时说过;…:但是我看的不只是伊豆一个领国。」「女子是看不到的,连时政都不见得看得到。没有彻底查明广阔天下的动态之前,赖朝是不会随便起事的。……你们毕竟是在伊豆土生士长的,眼光还很狭窄。」两人继续交谈了很久,但是他们的谈话却没有恋爱的甜蜜。——对赖朝或时政而言,恋爱都是次要的。而政子是个女性,她比父亲或赖朝都要单纯,是自始就豁出生命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3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白衣使者

流配所的柿子,大都被所里的人敲下来吃光了。只剩下雨、三个红得熟透的在树梢,那是因为手跟竹竿都构不著,倒像是专为乌鸦留的。在那树梢上,伊豆的冬阳已冷冷地报到了。「哦……就是这里呀!」一个修行者注著手杖,站在流配所外面,瞧了一下里面屋宇的模样,脸上浮起无限追忆的表情。「啊——这麽多年来,一直就住在这里啊?」站了一会儿,修行者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栅栏内有田地,还有马厩和厨房。厨房上方升起了晚饭的炊烟,却没看到半个人影。「咦——?」修行者拐到旁边想找玄关。他浑然不知在马厩内的三郎盛纲已看到白色人影,向他跑过来了。兀自柱著手杖对屋里叫道:「请教一下!」盛纲从後面扬声问:「您是哪一位?」「啊!」修行者转过来,问道:「你是这儿的家臣吗?」「是的,如果你是来化缘的,请绕到厨房那边去。」「不,我不是要化缘!」「那麽,你到底想做什麽?」话中带了点责难的味道。修行者用警戒的眼神看著盛纲,一面说:「见了佐大人就会知道。你如果真是这里的家臣,就去通报一下吧!」「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我如何通报?请教尊姓大名。」「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只是无论如何要见佐大人一面!」「恕我直言,你看起来不像是附近的人,又打扮成修行者的样子,这麽平白无故的前来,我们作家臣的对你起疑也是无可厚非的,别为难我吧!若不言明来处、姓名,我是无法通报的。」「你是什麽人?」「佐佐木源三之子,三郎盛纲。」「原来如此,是源三义秀的孩子啊?早就听说佐大人的身边有很优秀的年轻人,果不其然,真是言不虚传。我叫新宫十郎行家,是佐大人的父执辈,从京城来访的,请通报一声!」盛纲吃了一惊。他为刚才的唐突道了歉,就匆匆的进里面去了。过了不久,灯影在黑得发亮的廊板、柱子间摇晃。清秀而高贵的赖朝,神污气爽地走了出来。站了一下子,黑暗中的人影才渐渐看得清晰,他问道:「是陆奥的十郎大人吗?」修行者靠近些,目不转睛地仰视著赖朝说:「……佐大人吗?新宫十郎行家是我最近才改的名字,你应该认得就是以前的陆奥十郎义盛!就是十郎叔叔啊!」「喔……是你呀!」「我有要紧事要见你,所以化装成这个样子从很远的地方来此,我可以上去吗?」赖朝转头叫道:「盛纲!盛纲!给叔叔汲盆水来。……好了!请先洗洗脚,跟我来吧!」说完赖朝先行,行家跟在後面。

「您累了吧?」赖朝说。赖朝像是在招呼一个普通的客人,而行家也没有现出不满的神色。因为对他而言,是有太多的感慨了。赖朝十二、三岁时,行家就认识他了。兄弟义朝活跃於六条的时期,在他家常常见到幼年的赖朝。距今已十七、八年了。一段过去。真的是过去的事了。岁月悠悠的过去了,然而,在这伊豆的山中,当年的赖朝,已是三十岁的堂堂男子。和父亲义朝有些神似,更有气质,看起来很有智慧,而且温文儒雅。行家忍不住感慨万分。然而赖朝却没有相同的感受,只是用对待日常来访的客人一贯的态度,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催问:(您有什麽事?)不过试想,这并非赖朝不够亲切,而是赖朝对这个叫做行家的叔叔,只有少年时的一点印象。行家的追忆和赖朝的回顾,因年龄不同,当然会有很大的差别。「这一向是住在京城,还是在家乡呢?」因为行家太沉默了,赖朝只得又想了一个话题说:「住在这里,外界的事几乎都不知道。今夜还要请您慢慢的告诉我京城的近况!我看……先洗个热水澡,没什麽好招待的,请别客气!」直到现在才听出来是要即席款待。行家开始有些不满,但继而想到自己要求十四岁就来到伊豆的赖朝,对十七、八年不见,突然造访的人,产生血缘之情,未免太强人所难了,所以他也改成一般访客的态度,打断赖朝向仆从的吩咐,说道:「等一下,我想先跟你谈极机密的事,可否暂时摒退左右,不要让人靠近!」「那容易!」赖朝站起来,将他延入持佛堂:「这里谁都不能进来!」这儿因赖朝才刚做完晚课,所以坛前还灯火通明。行家一进来看到义朝及其一族的牌位,不禁济然泪下,走至坛前祭拜,忽然看到另外一个供著红白两色兵器状糕点的小牌位,回头问赖朝:「这是哪一位的?」赖朝也仰视著回答:「是我不能忘怀的恩人——池禅尼的牌位。」行家看到赖朝没有忘记十四岁时的恩人,到如今还供奉其灵位,不由得心想:(这个侄儿毕竟不是个不懂人情义理之人。)突然觉得自己的满腔热情也复苏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他忽然两眼炯炯有神,严肃的说:「其实我这次到东国来,为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带著宫中密旨,要查探各州武人的想法,及东国的动向。」听说是宫中来使,赖朝好像吓了一跳。「请稍候一下!」他对行家叔叔说过,就出了持佛堂不知去哪里。不久,他净了手、漱了口,并换了礼帽、衣服,才又回来重新坐好。他坐得稍远一些,两手扶地道:「是不是也有令论要给流配所的?愿能恭聆!」行家拿出宫内御文连同锦鉴一起拿近额前一拜,然後挥手招赖朝:「靠近点!」赖朝就移动双膝靠过来,用两手捧接。正要打开之际,行家提醒道:「一封是御赐你的赦免令,另一封是下给你和北条大人的旨令。所以我想这一封你还是和北条大人同席接领的好。」赖朝吃了一骛。听到了赦免这个字眼。又听到行家提醒说要和北条大人同席接领,刹那间,脸上交错出现了大喜和大惑两种表情。流放之人终可脱离十几年的幽暗禁锢了。但是欢愉中有更多的困惑,因为自政子事件以来,尚未和时政见过面。虽然根据政子最近所说,时政不但不会憎恨政子或赖朝,反而在暗中成全了两人的恋情,但是赖朝不知为何,直到如今才认真地兴起要与他见面的念头。隔天早上,赖朝趁昨夜访客未醒,遣人去找来时政的长于宗时,他向宗时全盘托出并问计於他。「你看要怎麽办?」宗时年轻的眼睛发著光:「宫中使者是怎麽一回事,我不明白,但既有赦免令那就不平常,我想是时机到了!你还有什麽好顾虑的呢?」「但是赖朝突然到公馆去拜访,不会引起北条大人不快吗?」「哪里会?」宗时很有自信地说:「我先回去,禀明家父这事的来龙去脉。父亲也没有理由阻挡宫中派遣的来使吧!」「但是,就算时政接奉旨令,但若是心中还有异议,难保不会向六波罗通风报信。我察觉行家叔叔化身修行者秘密前来,想必是为了不让令论外泄!」「......」宗时俯下身沈思了一会儿,再正视著赖朝,沉痛的低声说:「大义灭亲。我们的所做所为,上为皇室,下为万民——这不正是以大义为目标吗?」「正是如此!」「…………既然这样,您放心吧!宗时已有觉悟,一切都交给我吧!」说完他就回去了,带著满脸悲壮,从後面看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赖朝隔著走廊目送他,想到有他在,意志就更加坚定。

当天晚上,行家和赖朝一起密访北条家。公馆已清扫过。主、客均隐入内室,仆从们都退避得老远,室外由长子宗时在看守著。其後,以行家为主客,设了小宴席,只有自家人参加。夜深了,谈话也超轻松,行家叔叔对时政说:「怎麽样?倒不如这当口就将政子小姐嫁给佐大人,让他们正式成婚吧!」「我没异议,已经是好时机了!」时政回答。宗时看著赖朝,赖朝忽觉眼睛一热,赶快低下头去。自己一直想提出来的事,现在得到了爱人父亲的正式认可,真是太高兴了。对於行家所带以仁王令论的内容,在宴席上,赖朝或时政一句都没有提及。可能是因顾虑多,在性质上不可轻易地说出口。不过不难察觉到,虽然时政什麽事都还不知道,但是已对密使带来的重大问题表示同意。对於这个重大的计划,赖朝的意愿和时政的想法完全一致,一点都没有分歧,这可从双方胱筹交错交谈甚欢的样子看得出来。赖朝除了对时政的想法感到意外之外,更想不到的是早在山木家求婚之初,时政的心里就已明白:(政子和赖朝的关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拆散的。)既然了然於胸,又为何要答应将女儿嫁给山木判官呢?这点虽然时政自己什麽也没说——然而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既然已经上门求亲,如拒绝他而许配赖朝,那么北条家的忠贞就会受到六波罗或附近他国的怀疑。但是如果真是为了恋爱,则不管多么盲目的事情都敢做,这一点就可以得到世人的谅解,世间也不会起怀疑之心。不藉着盲目恋情的名义,两人是无法结合的。)总之最初就已预料到结果,只是所用的「方法」,是将政子送上山木家的花轿。「不可轻忽的岳父大人。一赖朝对他的深谋远虑:心里有点畏惧,但想到将来有这样的岳父运筹帷幅,大事临头时,也较为放心了些。仪式就照时政的忠告,十天後在流配所的一个房间,冷冷清清的举行了。从伊豆山尼庵秘密搬来的政子,还是一袭粗布衣裳。新郎赖朝也是什麽色彩也就没有。——然而虽无精彩处却独有污丽。流配所的寒灯也反而显得格外明亮。时政秘密地列席,政子的兄弟姊妹们也都来了。至於长年劳苦的流配所家臣们,看到两人的样子,也都不禁流下欣慰的泪水。是夜,屋檐又悄悄地流泄出降雾的声音,使人想起了去年秋冬时那个下著阵雨的夜晚。
发表于 2008-7-11 08:32:2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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