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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赖朝(吉川英治) 第一部 浴火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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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0 14: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源赖朝生平介绍

林水福

公元一一四七年源赖朝诞生,为义朝第三子。唯母为义朝正室,因此立为嫡子.为清和源氏嫡流。十三岁随父出战,可惜这次「初阵」未能获胜。父义朝为平清盛所败,主从二十余人逃往东国,赖朝亦在其中,於雪中被捕,理当问斩,得池禅尼换救,幸免死罪,被流放到伊豆国的蛭小岛。在伊东佑亲、北条时政监视下,渡过青年时期。赖朝在这里深受当地武士爱戴,势力逐渐扩张。
治承四年 (公元一一八零年)响应以仁王追讨平氏的令旨,起兵。当时,赖朝所率军队不过三百骑,背後又有伊东佑亲逼近,在石桥山一带被平氏军队打败。赖朝历经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到安房国。获安房、上总、下总三国地方武土的支持後,赖朝的军队迅速扩大到二万七干骑,接著又收编南关东一带地方有力的武士,十月六日.率军入相模国镰仓,这时距离他逃到安房地方仅月余时光。
当时响应以仁王令旨起兵的,除源赖朝之外,还有甲斐源氏一族及木曾地方的源义仲,彼此共同目标是打倒平氏,但是也存在著随时都有可能自相残杀的危机,所以,就反平氏阵营而言,并无统一的指挥中心。
十月十八日晚,赖朝抵达骏河的黄濑川,与武田信义为首的甲斐源氏会合,准备迎击平氏军队。平氏原以为甲斐源氏一族站在己方,哪知竟与赖朝合作,最後平氏统帅平维盛亦接受部下建议撤兵。十九日夜,富士沼泽水鸟群飞起,平氏军队以为大军来袭,引起大混乱,最後只有平维盛率十余骑回京,可说狼狈不堪。源赖朝本来有意挥军直捣京都,但干叶常胤、三浦义澄、上总广常诸将劝谏,最後作罢。派安田义定守远江国,於骏河国置武田信义,而赖朝本身仍率兵回镰仓。在黄濑川与从奥州平泉赶来的异母弟九郎义经首次会面,兄弟相拥而泣。
赖朝於十月二十三日回镰仓,旋即准备讨伐佐竹,二十七日从镰仓出发,十一月四日抵常陆国府,遣上总广常计诱佐竹义秀,杀之。看到赖朝势力强大,叔父志田义广,源十郎行家等都来归顺。
赖朝以镰仓为根据地,设立自己的地方政府,对关东武士取得支配性立场。之後,又从东海道方面往西方扩大势力范围。寿永二年(公元一一八三)後白河天皇颁旨,承认赖朝的东国支配权,从此成为合法的地方政府。
随著势力的扩大,赖栩与异母弟义经之间出现了裂痕。他让义经留滞京都,代表自己与京都的朝廷交涉,统率京都军政大权。但是,由於与法皇及身边之人接触机会日多,见法皇也有意笼络义经以对付赖朝。当时任官需由赖朝推荐,但义经却直接由法皇任命为检非违使、左卫门尉、特许上殿,因此刺激到赖朝,再加上叔父行家唆使义经,终於使两人演变成对立状态。後来,在义经及行家强力要求之下,法皇颁布《追讨赖朝宣旨》。赖朝挥兵攻打京都,义经战败,行踪不明。後并得知逃到奥州,依靠藤原泰衡,赖朝迫泰衡讨伐义经,取首级送嫌仓,但最後藤原一族仍然难逃被减亡的命运。
公元一一八九年九月,赖朝事实上已控制整个日本。
建久三年(公元一一九三)七月,赖朝受封为征夷大将军,镰仓幕府於焉正式成立。数年後,赖朝辞征夷大将军职,但无指其威权。建久五年赖朝第二次上京都,与亲镰仓派、反镰仓派,及亲法皇派之间都有所接触,政权得以安定下来。
镰仓募府内部,由赖朝独裁,而支撑著赖朝独裁的有两大支柱;其一是赖朝身为武家之栋梁地位,与在地武士之间存在著主从关系。另一是正式的政治机关与京都出身的官僚层,这一方面与赖朝之间并无主从关系。两者存在著矛盾与对立,也种下二代将军被幽禁修善寺,最後被谋杀的悲剧。
源赖朝的个性冷酷、多疑,或许这是许多独裁者共通的地方,但是肃清异母弟义经之後,连一向支持自己的盟友九条兼实也不放过,就令人不解了。“狡兔死,走狗烹”,为独裁者买命,大概没几个人有好下场的!
一一九九年正月,赖朝淬死。结束了他曲折多变的一生。
[介绍人简介]
林水福,一九五三年出生,日本国立东北大学文学硕士。曾任教辅仁大学、日本梅光女学院大学,现任辅仁大学日文系主任。

[ 本帖最后由 SOS小说家 于 2008-7-10 14:31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千丈雪
“佐少爷!”
“佐少爷……”
“喂……”
狂风乱雪将大地笼罩在一片苍茫中,主从七骑突然停下脚步,异口同声地呼唤著,并且睁著布满血丝的眼睛,寻找佐少爷的身影。
“没看到!”
“找不到啊!”
“我记得刚才黄昏时分,靠近筱原堤时,他明明还在的嘛!”
一对对充满失望的眼神,茫然地注视著银白的大地。
“——莫非落入敌人手中……?”
每一个人心里都怀著相同的忧虑,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们任由不断飘落的白雪,堆积在眉毛、睫毛、头盔的系带以及鞍座上,悄无声息地将马首聚拢。
时值平治元年(西元一一五九年)十二月。从昨天二十七日早上起,京都发生动乱的情形,很快就传到了近江地区。由於从远处的四明岳和逢圾山,终日都看得见袅袅上升的黑湮,可见这次的大战.必定比四年前「保元之乱」时更剧烈,湖畔的驿路和客栈里,各种传说纷纭。
六波罗殿下(平清盛)有令,一旦发现源氏同党、立刻逮捕,送官究办。若发现义朝一族的踪迹,切勿让其通过。
由於是平家的武士和驿站的传令兵前来发布布告、所以战争的结果很决就揭晓了。百姓们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为了怕和战败的残兵及乘胜追击的官军牵扯不清,到了二十八日的黄昏,无论驿站或是田野问的村落,没有一户不是紧闭门窗的,连灯光都不敢外泄。
“真是没办法!”
半晌,左马头义朝怃然发出一声长叹,他正是佐少爷的父亲。
他的年纪约莫三十七、八岁。即使在一群人当中,他那气宇轩昂的五官,以及胯坐在那匹名唤「黑桃花」的名驹上飒爽的英姿,都一望即知是群龙之首。他是散布各地的源氏一族之领柚,直到在「六条河原会战」战败为止,还有干余名士兵和家将。这批将士以群龙不可一日无首的忠心,誓死保卫他。
但是等到京城沦陷之後,他的身旁只剩下三、四十名随从,再加上目标过於显著,因此有人中途辞别而去,有人被敌军追击,也有人因受重伤而脱队——结果,越过势多地区时,只剩下左马头义朝主从八骑。
如今义朝的身边只剩下十九岁的长子恶源太义平与十六岁的次子朝长:至於家臣们,则有金王九、镰田兵卫正清、平贺义信。不久前还在身旁的三子,也就是今年十三岁的右兵卫佐赖朝,却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难道是被生擒了?
——莫非被埋在积雪之中?
家臣们虽然知道这位公子个性刚毅,但是不管怎麽说,他毕竟才十三岁,个头也还小,更何况对义朝而言,他又是比长男义平及次男朝长更得宠的儿子。因此尽管人人心中都怀疑他是否已被千丈深雪所掩盖,但又不敢在尚未寻出他的下落之前继续前进,於是大家呆立原地踌躇不前。
最後,义朝丢下句:
“算了!我们继续前进吧!他既然是我的儿子,如果还活著的话,就会独自坚强地活下去!万一他不幸身亡,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完,他充满信心地重新握好黑桃花的缰绳,望著伊吹的山麓,开始策马向前。
——丢下他,继续前行!
对於义朝的话,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
因为他平常是个十分宠爱孩子的将军。
尤其他对佐少爷疼爱有加,简直到了「含在嘴裹怕化了」的程度。就以这次的战争来说吧!他以初次上阵为理由,将传家之宝「源太产衣」的盔甲,与被称为「髯切」的二品太刀(长刀),传给年方十三的三男佐赖朝,而不传给长男义平或次男朝长,他对佐赖朝的宠爱由此可见一班。
为了这个钟爱的儿子,义朝本该会疯狂地下令,要大家再掉回头去,甚至分头去找寻吧!想不到,他却用一种比风雪更为冰冷的口吻说:
“丢下他,继续前进!”
然後,他一马当先扬长而去。家臣们望著他的背影,不禁觉得眼眶发热。
其实要探究这位主君的心境并不难。
他是在六条河原战役中,牺牲了许多家臣和士兵的败军之将,没有理由为了自己儿子的性命,而制造出另一场纷乱。
况且,如今占据将军心房的,并不是佐赖朝的个人生死,而是该如何挽回源氏一族目前的颓势。充塞於他心中的,是强烈的责任感与旁徨无措的愁叹。
暂且先到位於西美浓海岸线的青墓驿站安身吧!驿站的管理者名叫大炊,他有位名唤延寿的女儿,是源义朝多年前的情人,两人选生下了一位名叫夜又的女儿。若是前去投靠,他们父女必然会收留。
其次,命长于义平催促位於东山道的源氏军向上攻打,再命次子朝长沿著信州路而下,合集甲斐源氏,而他自己则召集坂东一带的族人,从东海道再度西行。然後兵三路,一举攻向京都。
清盛、重盛那对平氏父子,以赶尽杀绝的方式,将这旅败军推到这种与风雪缠斗的凄惨路途身为武门之将,源义朝感到再也没脸活下去下!
义朝被心中的干端万绘搅得思潮澎湃,因此整个人的形貌都回异於平日。想必他已是欲哭无泪。
“…………”
家臣们虽然都能体会他的心情,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追随著黑桃花的马尾飞纵.与马蹄扬起的迷蒙细雪,低著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後面。不久,其中一位家臣镰田兵卫正清忽然开口喊道:
“主公!——主公!”
他呼唤著为首默默前行的义朝,然後说道:
“我虽然不了解主公的心意,然而正清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佐少爷不管。请你们先走一步,待我回去查访佐少爷的下落之後,再回来向您覆命。”
“好!好!”
义朝在暴风雪中策转马头,用十分欣慰的声音说著,同时用力地点点头。看来,在那冰冷的锁甲之下,依然沸腾著父子情深的滔滔热血。
这时,另一位家臣金王丸也若有所悟地突然高喊:
“主公,我也在此告辞了!”
义朝兀自沉思著,於是金王丸再度恳求:
“请王公答应属下的请求。让我潜回京城,等确定留在那儿的三位小少爷安危以後,我再随後前往我们向往已久的东国——。”
看著他热切的眼神,义朝也不忍拒绝,於是答应下他的请求,然後便和剩下的四位家臣,起在白皑皑的雪地中,向前奔驰而去。
目送他们离去之後,镰田兵卫正清与金王丸二人,立刻取道向西,一路上不停地呼唤著:
“少爷!”
“少爷,你在哪里?”
佐赖朝一直不见人影。他俩认为少爷也许是被积雪掩埋,要不然就是趺到田里,於是一路上向著雪地呼喊,迎著寒风号叫,对著田野高呼,大约沿路找下两、三里。
“兵卫!”
“嗯,什麽事?”
“抱歉!我想把找佐少爷的差事交给你。这里是往森山驿站的岔路,我想快快赶往京城。”
才刚分道扬镳,正清却又对著即将远去的身影叫道:
“金王!金王!”
“嗯?”
“等一下!那座山後面有间小屋,也许是狩猎者的小木屋。我们先到那里看看——”
说完,兵卫正清一马当先,向前奔驰。到了小木屋一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见就地掘成的土坑里.还残留著几根仍在冒烟的柴火。他把旁边的乾柴加了进去,然後坐了下来。
“金王,你说要回京城,可是在京城里,姑且不论那些想苟且偷生而向平家投降的窝囊废,要是你一个人公然打著源氏的旗号在京城露面的话,一定很快就会遭到毒手……,难道你不了解那种危险性吗?”
“我当然知道。事情才过了一、两天,京城内大概余烬未熄,那些骄矜自傲的平家武士也许还在趾高气扬吧!所以,我会很小心地避开敌人的耳目,混进城去。”
“然後呢?”
“你是指混进城以後的事吗?”
“你这次的使命,还包括刺探敌方的军情吧!”
“不,这个任务并非将军命令我去做的。正因为将军完全不动声色,而我却察觉他的心事,故而在途中一再谙求他,他终於答应了我的请求。”
“你真是用心良苦!我们源氏一门即使今日全部阵忘,我们留下来的血脉依然会延续下去。因为那些和我们血脉相连、惹人怜爱的族人和幼童.都还藏身在京城里。”
柴火熊能地燃烧著。
两人的甲胄和太刀都发出灿烂的光芒。这时,沾了满身的雪也一滴滴地落下来,而两人的泪水却犹胜融化的雪水。
他们的主公源义朝育有数子.除了这次战争随侍在例的几位少爷之外,还有三个还离不开母亲怀抱的幼子住在别的公馆。
他们的母亲是九条院女婢出身的常磐夫人,由於她并非出身名门闺秀,故平常待人毫无骄矜之气,谦和有礼,但是她不常露面,即使在家族的盛典时也很少见其踪影,她住在一个极为隐密的地方,犹如一朵被浓叶遮掩的红色山茶花。她和源义朝之间,已经育有三子,那就是今年七岁的今若,五岁的乙若和还在襁褓之中的牛若三位公子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倦卧马背
他们不敢在木屋逗留太久,因为一旦添加太多柴火,习惯温暖,往後的路程反而会觉得更加艰难,而且也怕火光会引人注目。
不久,两人离开小木屋,策马奔驰,来到先前的岔路口。
「後会有期了!金王!」
「兵卫,保重!」
他们再次离情依依地呼唤著彼此的名字。
「祝你一路平安!常磐夫人及三位小少爷,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我知道!」
金王坚定地回答之後,又说:
「你也不能太疏忽,请多多保重!希望你早日找到佐少爷,追上先行的将军,安然无恙地逃往美浓路。」
「那麽,我们来日在东国再会罗!」
「嗯!再会!」
「再会!」
金王丸单骑向西行,至于从十字路口折向东的兵卫清正,一边看著左边的琵琶湖,四处寻找佐少爷的踪迹。但直到第二天清晨,右兵卫佐赖朝依然袅无音讯。
其实,赖朝本人也不知道他是在何处和父兄及家臣失散的。
他用力张开被雪冻僵的眼皮,这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而且兄长及家臣们也不在身边。
「可能是我落後了吧!」
赖朝猛力鞭打座骑。
由於他的惊惶,马儿也受到惊吓,突然刮起雪白的旋风,向前狂奔。
不过,由於一路狂奔,马儿很快就疲倦了,他也累了,累得忘了胆怯,忘了欲望,也忘了害怕。
只想睡觉。
他是个年方十三的少年武士。由於身上穿著源氏传家之宝—一藏青色的「源太产衣」甲胄,腰间挂著「髯切」钢刀,胯下驹著威猛的棕色骏马,看起来虽然气势逼人,但是不管怎麽说,他依然只有十三岁。
「好想睡哦……!」
拉住缰绳的手指早因冻僵而麻木,头脑更是一片浑沌!如同白皑皑的冰天雪地一般,赖朝的脑子也是一片空白。——白!白!他摇摇晃晃地梦见一望无际的白色。
仔细想想,他今天一定有好几次都处於这样的状态。或许就是在神智不清之际才和父亲及家臣们失散的吧!在细雪纷飞中,只要差距了二、三十公尺,就看不见彼此的身影。而且,只要慢了一步,前行者马蹄的痕迹立刻会被白雪掩盖而难以辨视。
——佐少爷!
——佐少爷!
耳边好像有人在频频呼唤自己!赖朝立刻睁开眼晴,眼前是一片粉妆玉琢的雪景,好美啊!
他往前奔驰,却不见任何人影,停在原地,也没看到半个人,眼前净是一片雪白。此刻,他心里只想著一个念头:原来,毫无人烟的世界竟然如此美丽!
赖朝不知不觉又在马背上打起盹来。

森山驿站附近村落,住著一位名叫源内兵卫直弘的凶恶浪人,也不知他原来是谁的家臣。
白天,六波罗的武士来到这里,召集了驿站附近村落的村长和传令兵,对他们作了以下的训刁:
「你们要是发现左马头一族或其他的源氏家人因饥饿而前来求粮,或因受箭伤而来求药,就先和颜悦色地请他们进入小屋休息,等到一安顿好他们,就马上告诉庄头,或者请传令兵和地保帮忙,把他们绑起来送官府究办。总之,别让他们跑了!如果私自窝藏逃犯,是会被斩首的。另外,如果你们杀死战败的残兵,只要有对方的首级作为证据,那更是你们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你们能否得到足供後半辈子花用的奖赏,就全看这个时候啦!」
其时正是岁末年终,等待初春的日子,源内兵卫从秋天起就只穿著一身布棉袄。他一知道这个布告,就立刻从一窝有的流著鼻涕、有的长了头癣、有的病佩愀、有的因吃不到奶而哭闹不休的孩子,还有一位高声叫骂的妻子的茅屋里飞奔出来,叫道:
「我已经听到春天的脚步声了!」
说完,便开始砍伐树林的竹子。
他在削好的竹尖涂上油,然後睁大眼晴,从早上起就到各处徘徊,不过,他并没有听到春天的脚步声。
夜深了!在暴风雪暂停的当儿,略带青白幽光的月亮将天空照得通明。源内兵卫像狗一般地,穿著雪鞋慢吞吞地从驿站的一端踱来。
———卞察!
他听到村舍的马厩里传出怪异的声响,随即从马匹後面露出两柄闪著寒芒的长刀。
「……谁?是谁?」
双方都吓得缩成一团。
不久,才看清了对方的脸。
「咦?你不是源内吗?」
从秣草中钻出来的两人,也是附近村落的浪人。他们一看到今天的布告,就一反平日的怠情,不畏寒冻、废寝忘食地想发一笔横财。
「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
「你找到好猎物了吗?」
「还早咧!
「唉!……只有雁子飞来飞去的,真讨厌!」
他们互相发著牢骚。
正当他们望著斜斜地飞往湖畔方向的雁群时,一名骑著马的少年武士,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三人的正後方走过。
驿路两旁都是快要与屋顶同高的雪堆。少年武士行经那些雪准时,只有骑在马背的上半身隐约可见。
一咦?一
「嘘!」
长柄刀和竹枪紧贴著雪堆,在那人後面尾随著。
——奇怪!骑马的武士彷佛没事人似的。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战败武士那种提心吊瞻的表情。
「那家伙在做什麽?」
「哎呀!他好像在打瞌陲呢!」
那三人反而踌躇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少年武士看起来就像一颗忽然坠落到凡间的星星,他们虽然不知道那是「源太产衣」和「髯切」所发出的灿烂光芒,不过,他们总觉得这名武士的装扮非比寻常。就是他了!这是我们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春天的脚步声,悄悄地传到虫儿的耳中了。
——良机勿失!千万不可大意。
他们互相使个眼色,於是源内首先从雪准後面一跃而出,冲了过去。
「站住!」
右兵卫佐赖朝惊讶地回过头来。

有一个陌生男子正用竹枪对著自己,嘴里喊叫著。此外,还有两个拿著长柄刀的人,正目不转晴地瞪著自己。
乍看之下,似在远处。一不留神,又逐渐逼近。
赖朝连干什麽也没问。
他并不觉得害怕,因为在战场上早已见惯沾满血迹的刀枪;而那些虚张声势的浪人,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妄想挡车的螳螂罢了。
「喂!你没有耳朵吗?」
「你以为从何处来,就能回到何处去?那是妄想!前面已经无路可逃了,你不如下马来喝碗粥吧!」
赖朝依然默默地策马前行。
「喂,你还不快停下来?」
源内兵卫已经打定主意要擒获这个猎物,於是猛扑上去。赖朝紧紧地抱著马儿的颈项,而马儿高高地人立起来,发狂般地往後退。
竹枪的枪柄在雪地中不断打滑。他以为刺到了对方,可是对方却没有反应。源内兵卫急得丢掉手中的竹枪,抽出腰间的短刀,追赶著发狂地四处打转的马儿。
「喂!小子!」
看他高高抡起短刀,坐在马背上的赖朝这才开口喊了一声:
「无知鼠辈!」
接著拔出「髯切」刀,奋勇地朝源内兵卫的头部挥去。
对於眼前如野兽般的惨叫和向上喷射的黑血,连赖朝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睡意全消了。
「下来吧!」
又有人开口了,那个人单手拿著长柄刀,抓住马笼头不肯松手。
赖朝从马鞍上坐直起来,大喝一声:
「混帐!」
随即挥刀越过马首,往下一砍,那人急忙闪开,不料还是被砍断一只手臂,痛得在地上打滚。鲜血滴落在雪地上,迅即扩张成伞状,看起来状极恐怖。这时,最後一个人的长柄刀已经不敢再逼近了。
「你敢过来吗?」
赖朝大喝一声,然後用大刀的刀背拍著马股。
也许是看到了鲜血吧!那匹马突然变得十分标悍,立刻刮起一股带雪的旋风,向前飞驰!
忽然,赖朝开始害怕起来了。
父亲不知道怎麽样了?哥哥和家人是否安然无恙呢?
至於胯下的座骑,明天势必得和它分手了。因为它在雪地中扭伤了脚。但是徒步的话,身上的甲胄委实太重了,而且也太引人注目,不如把传家之宝的太刀、盔甲和马匹一起抛弃,轻装而行。
到了二十八日晚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了。他的头因为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耳朵和脸颊摸起来,竟不像是自己的,甚至连父亲和兄长的面容,他也几乎记不得了。奇怪的是,唯有战场的景象一直无法自他的脑海消失。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一天从六条河原附近延烧到官邸的火焰及黑烟就历历在目,同时,疾如闪电的大刀挥落及咻咻的弓箭连响也在耳际缭绕不夫。此外,好几次绊倒他的无头尸首和断胳膊、缺腿的尸体,那种横尸遍野的惨状,也清晰地呈现眼前。
他不是害伯。那并不是害怕那般浮面的感受。
(所谓的战争,就是这样吗?)
赖朝这麽想著。那一夜,在江州浅井山中的村落里一间没有门扉的柴房屋檐下,他蜷缩於木柴和酱缸之间,带著那样的想法与回忆,沉沉地进入梦乡。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世间
天刚破晓,一名看似主人的男子,到柴房取木柴起火,他突然面露惊惶,结结巴巴地叫道:
「太太!你过来看一下……快点,快点!」
他的妻子从厨房走出来,和丈夫一起伸长脖子往里面窥探,也一样吓得目瞪口杲。
睡在柴房的赖朝,根本不知道天色已亮,依然沉睡不醒。朝阳的光线,越过屋檐的冰柱,照在他的脸庞上。
那张脸形稍长,两颊丰润的脸,彷佛白玉雕成的佛像般,闪耀著动人的光辉。他发出轻微而无忧无虑的鼾声。
「他是哪一家的小孩?……从何处来的?怎麽会睡在这里?」
呆看了一会儿,屋主低声咕哝著。这时,他的妻子凑近他耳边,似乎伯被人听见般地轻声低语:
「也许是败军的子息!」
屋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默默地点点头,便踞著脚尖走出柴房,和妻子共商大计。
「怎麽办呢?」
「还是去告诉官差吧!」
「可是,他好可怜啊!」
「你怎麽说这种话。昨天平家的武士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藏匿著逃犯,那还得了……」
「不,他太可怜了!我们的朋友当中,也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这一户人家是以制膏药为业,因此,孩子们和男工都在正房捣药及熬炼膏药。
「你做几个饭团,再加点味增,送给那个孩子,叫他赶快走。你要记得告诉他山路的方向!」
看起来颇有慈悲心肠的男人,如此吩咐心肠较硬的妻子。
赖朝被他摇醒之後,不得不离开那里。
自出娘胎以来,赖朝还是第一次接受别人的食物,他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食物,直到离开山区才吃。
浅井的北那是座深山。他很自然的朝著日出的方向继续前行,在小平附近遇到一位尼姑。
「你要去哪里?」
「青墓。」
「那得翻过这座山咄!」
尼姑摇摇头。
就算能通过不破之关,可是在这种冰雪封冻的季节,要翻过这座山,走到美浓,也是不可能的事。
「我看,你还是跟我到尼庵去吧!」
尼姑看得出赖朝并非凡人之子,因此,她邀请赖朝到尼庵暂住,不过她什麽也没有问。在这之後的一个多月,赖朝一直住在尼庵的阁楼中。
那里又暗又窄又冷。
赖朝守著麦杆和草席,他一直静静地等待,等待尼姑答应他离开的那天到来。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听到女尼朝暮诵念《法华经》,後来他几乎都能背诵了。
虽然他对经文的含义并不比以前了解,可是只要在阁楼里听到诵经的声音,赖朝就觉得很快乐。
由於在经文里面,「世尊」与「释迦牟尼佛」曾经出现过无数次,於是在赖朝幼小的心灵里,认为这个世界,除了平氏一族之外,似乎还有一位名叫「世尊」的人。他深信那个人是位光明正大、博爱无私的人,只要心存善念,他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我想你现在可以越过那座山了!」
尼姑对他这麽说,赖朝终於走出阁楼。
草木的嫩芽已经从雪地下面伸出来了。眼前令人目眩神迷的初春天地,映照著赖朝的心房。
十三岁的他,彷佛初出娘胎般,对於婉转的鸟啼与飘浮的行云,都感到无比的好奇,他一边饱览沿途的山光色,一边继续沿著山路向东行。

细谷川的道路上,有个正要回村的渔夫。
那个渔夫从刚才就一直鬼鬼崇崇地跟在赖朝後面,这时,他终於开口了:
「孩子!你要去哪里?」
「去青墓。」
赖朝只知道那样回答。
「青墓那里有熟人吗?」
「嗯。」
「他叫什麽名字?」
「我去了才能说!」
「哦!」
渔夫沈默下来,不再追问,不过,他似乎仍在暗中注意赖朝的举动。
知人知面不知心,千万不可以轻易相信别人。这种警觉心,是赖朝默默地走了好几里路之後,自然领悟到的。
「公子,让我送你去吧!我猜你大概是源氏的公子吧!」
渔夫突然开口,然後把赖朝所带的刀,放进自己装著山芋的篓子里。
「就像这样,我帮你拿刀,你装成女孩子的模样。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女的,对了,你也要学女人走路的样子!知道吗?」
对方究竟是好人或坏人,赖朝还不会判断,他只能漠然地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那名渔夫身上。
然而,他并不怎麽害怕。自从在尼庵栖身,休养一番之後,有关战争的记忆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经过大风大浪之後,突然浮现出平静的世界,坚强的他竟感到兴味盎然。
(只要到了青墓,就可以见到父亲、哥哥以及家臣们了。)
从北侧越过山辜南下时,少年的心也逐渐开朗起来了。他对於昨天以前还时常浮现脑海的京城贵族生活,以及父亲的豪华官邸,一点也不留恋。他泰然地面对目前的景况,无论是饥饿或痛苦,都不足以把他的心引向感伤。
经过几天的跋涉,他们终於抵达青墓。当他初次表明他要到驿站管理者大炊的家时,渔夫感到非常惊讶。
「原来你果然是……」
说著,他重新打量起赖朝的五官,然後把篓子里的刀放还他的手中,连姓名也未留,便匆匆离去。
直到那时,始终对渔夫怀著极深警戒的赖朝,才非常难为情地自语著:
「……啊!这个世界上果真有世尊!」
他立刻到大炊家拜访,但只见大门深锁,上面还贴有丧家的白色告示。他闯进里面的土墙口,对著仆人说:
「我是义朝的儿子,名叫右兵卫佐赖朝,我父亲在你们府上吧?」
不久,从内屋传来一声惊叫。
有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後把他带到里面,为他洗去脚上的尘土,并且紧紧地拥抱他。
那就是大炊的女儿延寿。
「可怜的孩子!」
她含泪说道。不过,赖朝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和父亲的关系,况且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有什麽事值得那麽悲伤,所以他一滴眼泪也没掉。
然而,後来她又说:
「令尊离开这里之後,逃往尾张,不幸於正月三日中了长田忠致的圈套,惨遭毒手。他的首级被送到京城,落在平家人的手中,挂在东狱门前的一棵苦楝树上示众!」
听完这段话,赖朝不再面无表情,立刻放声恸哭。不管谁安慰他都没用,他还是悲泣不已。

由於赖朝一直不停地哭泣,延寿的父亲大炊故意厉声叱责:
「仅仅为了这些事就悲叹不已,那麽往後的日子怎麽过呢?你这个样子,还像是左马头义朝主公的儿子吗?」
然後,他又继续说道:
「令人悲愤的事,还在後头呢!」
最可悲的,并不只是主公的死,而是他的长子义平和次子朝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大炊如此告诉赖朝。
当义朝正要再向尾张出发之际,他依照事前的计画,命令义平往木曾路、朝长往信州方面攻打,然而朝长却困难耐一直困扰他的手伤之痛,於是中途又折回父亲身遏,流著泪说:
「我已经不行了!与其不明不白地死在不知名的平氏小卒手中,倒不如请父帅现在就杀了我!我认为死在父亲手中是一种快乐,所以才忍住痛苦回来见您!」
一听此言,义朝叹道:
「你不愧是我左马头义朝的儿子!」
於是,亲手砍掉儿子的首级。
另一方面,长男义平到了飞驿,他召集各地的乡民,临时编成一旅人数并不多的军队,伺机反攻,不料此时却传来父亲在名古屋附近被打败,且被敌军取下首级送往京城的噩耗,於是好不容易才召集来的士兵立刻四散逃逸,他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
(与其被敌人所俘,虽然只剩我一人,我也要趁机靠近清盛或重盛那两个恶贼,手刃敌人,为父亲和族人报仇雪恨,死也要死得像义朝的儿子!)
主意既定,他便偷偷潜回京都,正当他在六波罗官邸附近徘徊时,却被平家的捕快发现,於是被拖到六条河原。可惜啊!可惜!他才二十岁就惨遭斩首,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抬起哭肿了的脸庞,赖朝恍恍惚惚的倾听大炊娓娓叙述父兄的不幸遭遇。
他已经不再哭泣了,只露出一张悲伤却不想哭泣的脸。
反而是大炊频频损著鼻涕问道..「你了解了吗?」延寿也在一旁啜泣。
「如今,源氏的嫡传血脉,只剩下公子一个人了!至於住在京都附近的常磐夫人所生的公子,都是异母所出,而且听说他们都还是离不开母亲的幼儿。」
慢慢地擦掉眼泪,损好鼻涕,喃喃自语的大炊突然重新审视一直默不作声的赖朝,他对於自己的失态感到很难为情。
赖朝紧抿嘴唇,直视前方,他始终苍白著脸,倾听大炊说话。过了片刻,他说:
「我已经不想再哭了!请各位也别再哭了!」
然後,他说有点头痛,当晚很早就上床了。第二天,他坚持立刻前往东国,不管延寿和大炊如何挽留,他还是摇摇头,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父亲!……哥哥!」
赖朝独自走在初春开原附近的道路上,不时悲悲切切地呼唤著。他只要仰望白云,就想到父亲在云的那端,只要抬头看山,也会想到哥哥在山的那一连。
「不在了,他们都不在这个世间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又长了一岁,同时也成为天地间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儿——他重新意识到这一点。

尾张守平赖盛的家臣弥兵卫宗清,带著十几名随从,正向京都行去。
赖朝在路上和他们不期而遇。
他虽然神志清明,却对於即将面临的危险毫无警觉,依然毫不在乎地朝著前面走去。他对宗清等一行并不觉得有何奇特,可是其他的旅人及百姓却纷纷让路,乱哄哄地躲到路边伏地恭迎,但是,赖朝连跪伏在地的礼数都不知道。
他只是走到路边,站在树下眺望。
「咦?」
宗清偏著头一看,而赖朝也注视著他。
「藤三!藤三!」
宗污在马背上呼唤。於是一位名叫丹波藤三国弘的随从,立刻从队伍中跑到宗清身边,应道:
「属下在!有何吩咐?」
宗清用马鞭指著赖朝,说:
「站在那里的少年,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去把他抓过来。那孩子的相貌非凡,看起来很可疑。」
「是!」
藤三用车乌一般锐利的眼神环视四周,然而,宗清所指之处,已经不见人影。
宗清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於是很快就发现赖朝的行踪。
「啊!他已经耀过土堤,逃到那边去了!快追!」
他严厉地命令。
藤三带头,侍从们迅速地一一跳过栽植行道树的土堤。他们越过菜园、麦田,一直追到仓库四周的草丛里。过了一段时间,远处传来一片嘈嚷,原来是赖朝被绑住了。他看起来狼狈不堪,浑身泥泞,似乎曾经掉到水沟或稻田里。
「不可对他无礼!」
宗清一连制止手下,一边纵马来到被搏倒在地的赖朝面前。
「喂!小毛头!你怎麽一看到我就逃呢?你认识我吗?」
赖朝被反纫的双手频频挣扎。他并不是想挣脱束缚,而是因为双手被反绑,无法使力,站不起来。
「扶我起来!」
对於赖朝的请求,丹波藤三这麽回答他:
「不用站起来!你就这麽回答好了!」
不过,宗清却说:
「没关系!你照他说的去做!」
当藤三一把抓住赖朝的衣襟,把他拉起来之後,赖朝抬起他那被地面磨破而微微渗出血丝的脸庞,狠狠地瞪视宗清。
「你下马来!」
他催促著宗清:
「我并不是那种可以让平家的爪牙坐在马上随随便便问话的孩子。如果你有话要问我,就先下马!」
听到这个被虐待的少年那种半疯狂的叫声,宗清似乎被某种不平凡的事所震撼一般,随即必恭必敬地从马鞍上跳下来。然後他笔直地朝著赖朝的方向走过去,客气地低下头,亲切地说:
「请问尊姓大名?」
他的随从已开始驱散聚集在四周的村民、旅客及妇孺们。
对於宗清出乎意料的亲切态度,赖朝先是微微低下头,不久又恢复一贯的坦率,抬起头来,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我是左马头义朝的三子,名叫右兵卫佐赖朝。」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山茶花

到寺院学禅的有很多都是年轻人。
尤其这座京都八圾乡的清水寺,是属於东大寺系,设有南都的学生宿舍。那些住宿的学僧,一到晚上便聚集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谈笑风生,在这个属於正月的夜晚也不例外。
「你想去看苦栋树吗?」
「苦楝树?」
「就是那棵种在五条监狱门前的巨木嘛!义朝的首级就是挂在那棵树上。後来,他儿子义平的头也和他一起挂在树上。」
被问的人皱著眉头说:「不,我不想看!」
这时,另一个人说道:
「树上的人头从前天起就不见罗!可能早已被人埋起来了。」
「人头被盗走了?」
「会是谁干的?」
大家都瞪大眼睛。
「不用说,一定是源氏的余党。只要是曾在六条的公馆朝夕伺候,对将军忠心耿耿的人,一定会那麽做的。」
「说的也是。」
时局不稳的阴影,瞬间掠过年轻学子的心灵。
「其实那都是报应!是老天爷的惩罚!」
其中有人突然喃喃自语地冒出这一句。於是,有人回瞪了他一眼,质问道:
「你怎麽那麽说?」
「你这问题问得太笨了。在三年前的保元之乱时,义朝不是对自己的父亲为义,见死不救吗」
「与其说为义是被义朝杀死的,倒不如说他是死在清盛和其他平家人手中。因为他是在朝议中被判处斩的人,就算义朝想要包庇,也帮不上忙;假如他硬要袒护为义,就会变成背叛朝廷,所以为义也不得不合泪接受自己儿子的处置啊!」
「不,不管怎麽说,当初向後白河上皇献策,引燃战争导火线的,不就是义朝吗?後来义朝又打败崇德上皇,使崇德上皇流落赞岐,连自己的父亲为义都因此被朝廷处死,所以他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等一下!」
争论的对手举起手来。
「你只是单就人伦而言,但是我们应该从更大处著眼。」
「你这是什麽话?除了人伦之道以外,人间还有什麽值得宣扬的?」
「照你的说法,义朝可说是不忠不孝之徒;然而,在当今这种治乱兴亡急遽变化的时代中,硬是要求一名武将终生都不犯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话又说回来,不过这话可不能传出去——请问现今六波罗大人的为人又如何呢?」
「你又要诽谤平家的人了。」
「我并不是感情用事!」
「可是我听得出来。」
周围的人爆出一阵哄笑声,阻止二人继续抬杠。
「好了!别再说了!」
然而,其中一个雄辩家却滔滔不绝地说:
「总而言之,义朝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在政治的纠葛之中,自从和平家对立以来,不管是在过去的保元年间,或今年的平治之乱,他都不堪一击。信西高僧一向都认为义朝是个容易轻信证言的人,更何况和六波罗大人比较起来,武力方面我是不了解,但是若论政治头脑,义朝可是望尘莫及呢!」
不论是平家或源氏,都绝对不可以散播有关他们的谣言;在称呼朝臣或长者时,不管有没有人听见,都不可直呼其名,这些都是当时的禁令。尽管教学僧经常严厉地告诫他们必须谨言惺行,然而只要年轻人一聚在一起,就把这些训诫忘得一乾二净。
「:::咦?.」
其中一人忽然竖起耳朵,眯著眼睛。於是每个人都立刻闭上嘴巴,视线茫然地扫过四壁。在这个森寒的夜晚,远处竟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的声音,就是黎明的预兆。那声音彷佛在告诉世人,即使今天处於乱世,明天仍有无穷的希望。
但是,时值深夜,而且是在应该没有女人存在的寺院里,响亮的哭声不禁令那群年轻的学僧起疑。引起他们诧异的还不是婴儿,而是那位应该伴随在婴儿身边的人——这引起了诸多的揣测。
「难道有谁在这个佛门净地藏了个女人不成?」
他们似乎嗅到别人的秘密,突然异口同声地说:
「找个人去瞧瞧吧!」
不久,从角落里走出一个人。只见瘦长的影子在墙壁上移动,最後走到外面的回廊。
「光严,喂!光严!」
有个声音从室内把他叫回来。
「嗯?」
光严露出了上半身。
他是个年轻堂众,平常总是病慷慨的,整天一声不响。由於他的年纪只有十七、八岁,因此那些资深的学僧马上嘲笑他:
「你是要去查看吗?」
「对。」
「但是你为什麽是一付慌慌张张的样子呢?」
「因为,我很担心啊!」
「担心?莫非把那个带著孩子的女人藏在寺内的人,就是你吗?」
光严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
这时,那一群学僧突然不约而同地纵声大笑。
「不,没这回事!」
对於光严认真辩白的天真模样,他们只觉得过於小题大作,没有人注意到他异样的神情。
不久,婴儿的哭声渐渐听不见了,而且出去查看的光严也很快就回来了。
「什麽也没有。」
他向那些学僧报告。
「什麽事都没有吗?」
一个学生故意这样问,於是光严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的。是产宁坡下面陶匠家的老婆婆,带著有夜啼习惯的孙子,半夜来参拜注生娘娘。」
「哇哈哈哈!」
「哈哈哈!」
那些学僧们也不疑有他,所以那些瞎操心和妄自臆测的学僧们,都拍拍手取笑自己的多管闲事。
於是,有人趁机说:
「睡吧!」
「是啊,该睡了。」
等那些学生陆陆续绩地消失在这座大寺院的禅房之後,只剩下三、四名堂众留在原地,清扫他们吃得散落一地的煎饼碎屑,并且整理两旁低矮的灯檠。最後,他们把窗板拉下来。等清水寺最後一盏灯也熄灭之後,从花顶山到东山一带,就只剩下萧萧的风声了。
在长空的一抹晚霞下方,唯有加茂川的河水,宛如结了一层薄冰似地一片白茫茫。虽说战火已熄,京城里面依旧动荡不安。六条附近已成为一片焚烧过的荒原,就连六波罗一带,往日常见的长明灯亦不复见。
「常磐夫人!请开门;…:请不要担心,我是刚才来过的光严。………夫人!」
音羽山上的瀑布已结成冰柱,而整个佛堂的板窗和长廊,也都布满白色的细雹霰,远远看起来好像一片片的落叶。
「您已经睡了吗?常磐夫人:…:请您务必起来一下,我是光严啊!」
这里是产宁坡的上方,背对著音羽山。光严对四周的黑暗感到害怕,他惴惴不安地频频叩著子安观世音佛堂的门。

「哦………马上来了!」
殿堂中有人应声。
声音虽然低沉,不过仍可以听出那个女人正值青春年华。
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不久佛堂的门缝透出一丝光线。
这座佛堂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因而窗板残破,室内满是灰尘,漏雨的情况也很严重,怎麽还会有人在里面呢?
这的确是很让人起疑的。因此,光严站在门外,等待开门的那段时间,也显得忐忑不安。
「夫人!……恕我失礼,不过,现在的情况非比寻常。请不必费心打扮,早点开门好吗?」
「是!是!.就快好了!」
由於她的回答显得既可怜又慌张,因此光严深感歉疚,於是,他又加了一句:
「实在很抱歉!」
几乎就在同时,佛堂的门也慢慢地打开了。在有如地窖般的寒冷气息与微暗而摇摆不定的灯光中,一座高及天花板的观音菩萨塑像高高地端坐堂中。
然而,一踏入里面,就会很自然地被一种甜美的气氛所包围;那是一种使人回想起自己幼时依偎在母亲怀中吸吮乳汁的气息。
「终於睡著了!」
就在观世音的衣裙旁,底座正好当做屏风,地板上铺了二张草席。光严和在其中一张草席上端坐的女子面对著面,望著她怀中的孩子说:
「嗯,幸亏你安排得好。」
常磐夫人也低头看著自己怀里的幼儿,叹息般地低喃回应。
她怀中抱著的是刚满两岁的牛若。尽管他是个身强体壮的孩子,但是自从年底的战争以来,每晚都睡不安稳,再加上时常三餐不继,所以几乎没有母奶可吃,又没有棉被可盖,每夜都得忍受刺骨的寒风,难怪他会哭闹不休!光严心想。
「啊!两位公子都睡得很熟了!」
光严几乎忘了要对常磐夫人报告的急事,他定定地看著另一张草席,发出衷心地叹息。
今年六岁的乙若和八岁的今若,为了取暖而紧紧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发出均匀的鼻息。盖在他们身上的,只有母亲的一件上衣。
人生的境遇真是难以逆料,光严内心为之澎湃不已。「人生无常」这句话,早已是老生常谈,因此听在耳里并无特殊的感觉,不过一旦亲眼目睹遭遇这种无常的变化而流离失所的人,不由得感伤不已。
这三位公子,不是旁人,就是曾被源氏族人尊为国家的栋梁、家族的领袖,和六波罗的清盛及小松大人一门平起平坐的左马头义朝的遗孤。
而他们的母亲遭逢了同样的命运。
自幼即进入九条的内宫,虽然是身分极低的婢女,但却是义朝利用其权势,自千名美女中不断筛选,最後脱颖而出的绝色。她在京都一带,早已是艳名远播的绝代佳人。
这位年方十四,便已初描粉黛,年仅十五,已经蒙受主公恩宠,乘坐玉轿令人称羡的女人,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她凄里抱著幼儿,无家可归,只得暂时栖身於观音的佛堂,忍受刺骨的寒风。今日的景况,当初又有谁能想像得到呢?
光严看著坐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语,也不流一滴泪的常磐夫人,反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时,光严硬著心肠,开口说道:
「常磐夫人!我并不是要赶您走,可是这座佛堂已经变得不安全了。一到深夜,小少爷的哭声,连远处的正殿都听得到呢!」
「不是我不讲理,而是他那样的哭声,简直是惊天动地。」
「今晚那些住在宿舍的年轻人,都深感狐疑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大约半个月前,我将你们藏在後山的花顶堂,後来由於送食物到那边不方便,才从前天夜里,把你们移到这儿来,不过,这儿离人群比较近,声音很容易被察觉。」
「让你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是搬到别处去吧!」
「这件事……实在是很难启齿!」
「不,自从去年除夕夜到今天为止,我们母子四人,能侥幸逃过六波罗的耳目,保全性命至今,完全都是你的慈悲心肠所赐!」
「快别这麽说!」
光严反而很腑腆地摇摇头。
「我身著僧衣,而且先父与叔父都是源氏麾下的士兵。再说,我的堂兄金王丸,自幼即在六条的公馆工作,每次义朝大人到夫人您的住处时,他总是随侍在旁。」
「......」
抱在常磐夫人怀里的婴儿,忽然又哭闹不休地开始寻找母亲的乳房,光严彷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似地马上闭上嘴。
经过一番拍哄安抚,牛若终於又安静地陲著了。光严压低嗓门说:
「因此,自从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上爆发战争之後,当我看到那猛烈的火焰和黑烟不断地自京城冒出来时,我就时刻担心著府上的安危,不知道您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少爷们是否安全,担心得无法成眠,到了白天,只要一有时间,就从这里眺望尘烟滚滚的城内。——然後,就在除夕的午夜,我看见了堂兄金王丸背著少爷,带著您到这儿来。……他对我说:『如今正是你为祖父、父亲报恩的时候了!至於我自己,还得去寻找从近江路逃到美浓的主公和族人。』我听了他的话,一方面感到被信任的喜悦,另一方面也为自己身在佛门而悲叹,毕竟,我只有这点微薄的力量而已。然而,事到如今,即使我再怎麽忠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您和几位少爷落入六波罗的捕快手中。看来,等到天明也很危险呢!」
「我知道了!我会趁天亮之前,悄悄离开这里的。」
「……实在很遗憾!」
光严难抑悲痛之情,一直强忍著的泪水不禁扑簌簌地掉下来,他连忙用僧衣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倘若我不是体弱多病而被迫遁入空门,真想再恢复武士之子的身分,好好保护你们!」
虽然体弱多病,却拥有满腔热血的光严,把脸埋在僧衣里哽咽著说:
「我之所以会请求已经走投无路的夫人和少爷们离开这里,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夫人!请您原谅我!请原谅我!」
光严悲痛地诉说著,随即趴在地板上轻声抽泣。然而,常磐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凝视著另一边的墙壁,眼中并无半滴泪水,犹如结了冰的水池一般,那双眼睛连怎麽哭泣都忘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羁绊

那是将近二月,一个寒意颇重,天色却十分清朗的黄昏。
在伏见的船家码头,有好几艘小莲船,犹如被口哨声吸引到一处的水鸟,三三两两地停靠在桥下和岸边。
其中,有搭载旅客前往浪华的客船,也有将此地生产的杂粮与炭薪运往京都的货船;还有饲养鱼鹰捕鱼的鸿匠,自撒网以後就一直让渔舟横列在江上。而住著舞姣的画舫,白天彷佛无人的空城,但是入夜之後,即在首席外高悬红灯,招徕随著月换星移而出没无常的男人。
如此看来,在运河之上也有枯荣的命运,每天都为生计而汲汲营营。
「承蒙关照!多亏您的帮忙,小犬才能恢复健康。您只要去墨染问问,就能知道我们的去向。…:告辞了!」
常磐向两姊妹致谢之後,就开始收拾行李。
这里也是水上。
在狭小的莒舟里面,有一对非常年轻的舞妓姊妹,她们为了奉养生病的母亲,靠这条小船营生。今天,妹妹在晨雾弥漫的清晨到街上买东西,在归途中,发现了在民宅屋檐下冻成一团的母子四人。
——啊!好可怜哦!
於是,她一手拉著饿得浑身发抖的两个孩子的手,一手扶起蹲在路边,抱著幼儿,浑身乏力的贵妇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常磐离开清水寺观音殿也有好几天了,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活著真好!
遭遇这场巨变后,她回首前尘,才想起自己并非生下来即养在深闺的公主或是进宫多年的宫女。她自幼即在乡下踏麦捣稻,大约十岁或是十一岁的时候就顶着竹篓,到市场贩卖蔬果,那种在京城四处叫卖的生活,如今想来,反觉得十分幸福。
我原本就是出身卑微的女人!
常磐经常那麽想。
不料,後来却以侍女的身分被九条的女院收留,从此置身於那些在云季吟咏和歌,於月夜间香,只知风花雪月且以风流自赏的王公贵族之中,甚至还得到高不可攀的武运门大将源义朝的宠爱。
(瞧瞧她呀!简直就像将军桌上那朵插在琉璃花瓶里的山茶花一样!)
以前的朋友和周遭的人们,经常用既羡慕又嫉妒的口吻在背後论长道短。就这样,常磐在不知不觉间和将军生下了三个儿子。
当年的少女情怀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但是,她并未比以前更了解和歌之道以及如何分辨香气等贵妇人的风雅行径;她无法阅读深奥的书籍,以获得知识。如此一来,她就无法了解现今的社会是如何地动荡不安;也无从了解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六条将军一族,和六波罗清盛一门,究竟是怎样对立;他们之间又有何纠葛?甚至连危机四伏,大战将届,也浑然不觉。
女人的二十三岁。
她很快地拥有以七岁长子为首的三个儿子,每天都忙著抚育幼儿与维系将军对她的宠爱——
她除了早晚刻意装扮,维持美丽的容颜之外,每天都过著无忧无虑的日子。
时至今日,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确实是十分悲惨。但是,倘若自己是生长於深闺,完全没有经历过幼时的那段贫困生活,那麽也许昨夜就染病,甚或前天夜里就冻死在路连了,更可能早就投江自尽,一死了之!
不,也许我会在自己投江之前,把三个儿子交到六波罗手中,求他收留——常磐每次想到这里,就深深体会到贫贱的童年生涯反而对今日的逆境大有助益。

当常磐向那对姊妹告辞时,她们并未挽留她,只是有点伤感地说:
「那麽,请多多保重!」
因为她们已经察觉常磐在白天故意避人耳目的样子。
望著常磐一手怀抱幼儿,一手牵著两个儿子,战战兢兢地踏著桥板,缓缓走上漆黑的岸上,肤色白哲的两姊妹,不禁彼此依偎,紧贴著脸颊,而她们年迈病弱的母亲,则从首席的暗处看著常磐母子的背影,一边擦泪一边说:
「少爷们!你们要是找不到投靠的人家,就再回来吧!」
「……再见!」
常磐站在岸上,面向著船,很客气地领首致意。
每个人都会为别人的悲惨遭遇而一洒同情之泪。
因此,很多人都愿意对她施舍一碗粥或点心,然而为何常磐本身反而流不出眼泪呢?
只有当船逐渐离开时,她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因为,当她见到那对姊妹的母亲时,不由得想起一起从六条的官邸中逃出来,却在中途和自己失散的母亲。
(不知母亲今在何处……)
想到这里,只觉胸口一阵抽痛,不禁悲从中来。
或许到了墨染的亲戚家,就会知道母亲的下落了。她一边在心里如此自我安慰著,一连看著手牵著手走在前面的今若与乙若两兄弟。
这次他们要去授靠的亲戚,就是常磐的伯父家。她的伯父名叫鸟羽藏,以前只是一名贫穷的农夫,不过自从常磐攀上这门豪贵以後,她就请求源义朝让他在六条的官邸工作。直到会战之日以前,伯父一直掌理中门的牛车舍,身为牧人之首。从一贫如洗的农夫,摇身一变为身佩长刀的首领。
听说如今伯父已经在故乡墨染盖了一座富丽堂皇的住宅,和伯母过著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对於主公赐给他们的恩惠,常磐只想要求他们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作为回报。
「不行!」
「讨厌!」
「妈妈!你看乙若啦!」
「骗人!」
「你走开!」
「骗人!骗人!」
突然,走在前面的那对小兄弟,不知为了何事开始争执起来,他们在前方的路边扭打成一团,还一边大声叫嚷。
这不会是现实吧!常常陷於幻想的她,意识到这并非梦幻时,不禁吓了一跳。
「喂!」
她快步走上前去,今若和乙若依然争吵不休,连怀里的幼儿也开始哭起来了。
「哦……哦,好,好……不哭!不哭!」
要是有平家的武士或驿站的传令兵正好路过此地,岂不糟糕?她忐忑不安地想著。
「今若,嗳!今若,你是哥哥,怎麽还和弟弟打打闹闹的呢?你怎麽可以那样打弟弟?」
她一边用脚轻轻的打拍子,让怀里的幼儿吃奶,一边责备今若。
「可是……可是,妈妈!」
哥哥今若从弟弟的手中抢过一串柿饼,然後很不服气地蹶著嘴,在母亲面前告状:
「妈妈,乙若把农家挂在那里的这个……」
「怎麽了?」
「他一声不响地把它拿来。没说一声就拿走别人的东西,不就是小偷吗?——妈妈!」

常磐一看,乙若对於哥哥向母亲告状的话根本充耳不闻,只顾把那串柿饼横拿著,小嘴张得大大的,专心地大口大口咬著柿饼。
「唉!可怜的孩子……」
常磐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忍心责备孩子。
——也难怪他会那麽做!
她万分怜惜地想。在孩子跟著自己的这几十天里,连一口甜食都没尝到,这全是做母亲的罪固。
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是一想到「甜味」,就觉得心口一阵发疼,嘴馋得不得了。她了解乙若渴望糖分的心情,至於今若,虽然嘴里笃著弟弟,可是看到弟弟那种狼吞虎咽的贪婪模样,也不禁看呆了,眼光中充满羡慕。
「乙若,你不要光顾著自己吃嘛!也要分一点给哥哥啊!」
常磐说完,乙若便露出满足的神情,把那串柿饼折成两半,然後递一半给哥哥,对他说:
「要不要吃?」
「不要……,我可是源义朝的儿子咄!谁要吃偷来的柿饼!……对不对?妈妈!」
八岁的今若已经了解自己的身分了,而且已能体会平日的庭训。
「你不要那麽说,今若,我也买一串给你。——弟弟一声不响地拿走别人的东西,固然不对,可是小孩子还不懂得买东西,倒也无可厚非!这样吧!你们回到刚才他拿柿饼的农家,按照价钱付给他们。」
常磐拔下头插在头发上的一支金错钗,交到两兄弟手中。
两兄弟拿着那支金钗,依照母亲的吩咐,悄悄地回到那户农家的屋檐下,把那支金钗插在晒著菜乾与柿饼的绳子上。
「喏!孩子们,吃完柿饼以後,你们要和好如初,继续往前走哦!大概还有一、二里路,只要到了墨染的伯母家,就有好吃的东西吃了!而且,他们家的棉被也很暖和,再忍耐一下吧!」
常磐为孩子们打气,于是母子四人又开始步履蹒跚地走在看不见一盏灯火的乡间小道上。
常磐正在想,乙若已经比较懂事了,但六岁的他却边走边大瞌睡。常磐叫醒他并催促他快走,他却说再也不要走了,不管她如何软硬兼施,乙若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直嚎著:
「不要嘛!不要嘛!」
接著就抽抽哒哒地哭了起来。
就连比较听话,可以成为自己依靠的今若,今年也才八岁而已,他比乙若更了解三餐不继的恐怖。
——明天就有好东西吃了,明天……。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似乎也逐渐了解,自己忍受饥寒、恐惧,换来的只是母亲哄骗他的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罢了!他把脸埋在交抱的双手里,开始嘤嘤啜泣。
「唉!怎麽办呢?……」
看到孩子那种沮丧的样子,常磐也好想坐下来。她突然心生一念,好想刺破孩子们的喉咙,然後自己也在此地和他们同归於尽。
死!那是不断向她袭来的甜美诱惑。对於现在的她来说,再也没有比死更舒服、更容易到达的地方了;况且,她心爱的主公可能也在那里呢!
「不!」
然而,她却毫无痛苦地否定了那种迷惘,很快地恢复了强烈的求生意志。由於牛若很吃力地吸吮著不足的母奶,因此每当她的乳头被牛若咬痛时,她看著稚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这一带已经很接近深草村了。
过了傍晚,四周只听得到野狗的叫声。看来,村民们似乎尚未自大约一个月前爆发的战争恶梦中苏醒过来。在草丛和山沟里,依然横陈散落著被斩杀的败军尸体,一到雪融的日间,便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尸臭。由於暴尸荒野的都是不知名的乌合之众,六波罗大人不下令处理,也没有人前去收尸。
「是谁在敲门啊?」
如今在这个村落被称为财主的牛饲头鸟羽藏家,突然传出人声,同时侧渥的小窗也稍微往上拉,里面的灯光随之外泄。
「如果没什麽急事就不要开门。外面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见!」
里面传来斥责侍女的声音——好像是个老妇人的声音,连外面都听得很清楚。
「嗳!」
一看见灯光,从刚才起一直站在门口的常磐,就跟跟路路地在竹篱笆外转来转去。
「伯母!……伯母……,刚才的声音是伯母吗?我是从京城来的常磐啊!我带著孩子,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
就在常磐大声呼唤的当儿,她怀里的牛若也开始哭泣。
这样大张声势地拜访,大概会吵到隔壁的人家吧!也许伯母对於家里的仆役也有所顾忌!常磐连忙让牛若吸奶,然後弯著腰在篱笆旁边等待:可是,窗户和其他的门却依然关得紧紧的。
「今若!今若!」
「嗯。」
「你叫弟弟起来,别在那种地方睡觉!再忍耐一下,我们马上就有睡觉的地方了!现在我就要带你们去亲戚家了!」
「不要睡!——妈妈,这里是谁的家?」
「是妈妈的亲戚家。他们总不至於拒绝我吧!你再敲一次门看看!」
今若用他那双小手用力地敲门,敲得手都痛了。
最後,他用力推门,又使劲地摇动竹篱笆,甚至大声呼叫:
「开门哪!里面的人。——开门哪!请开门哪!」
由於牛若已经不再哭泣,因此常磐也开始声嘶力竭地叫道:
「嗳,伯母!……我知道也许会为您添麻烦,可是我们母干四人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我是六条的常磐哪!伯母,伯母!……您还醒著吗?」
不久,篱笆旁通出现一个缓缓走近的人影,常磐霎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不过,你们是白跑一趟了!这里的主人接到京都的密函,已经到远地去,这里只剩下我们这些仆役了!」
说著,又直勾勾地盯著他们,然後不客气地说:
「你们在这里大哭大叫的,真是吵死人了!还不快点走!快走开!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就要叫官差来抓你们了!」
常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然後又目不转睛地看著这家的大门。
「那我们走了!」
她很客气地走近男仆身边,向他道歉。她的语气很平静,态度也从容不迫。
「哪!孩子们!起来吧!醒醒!」
她摇醒已经疲惫不堪,像小狗般蜷缩在墙角熟睡的乙若。於是,母子四人又藉著路上反射的云光,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

第二天早上,牛饲头鸟羽藏回到离别多时的家。
「总算到家了!」
他一回到家,就伸伸懒腰说:
「我好想吃热腾腾的东西。快帮我烧洗澡水,让我洗掉战场上的污垢!我要好好地喝个痛快!这条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呢!」
他的妻子和家人看到主人安然无恙,不禁异口同声地欢呼:
「哇!您的气色真好!」
他们都觉得这是值得把已过的新年再过一次的大喜事。
「嗯!好酒!我已经四十天没喝过酒了!」
他咕噜咕噜地品尝美酒,酒杯已空还舍不得放下杯子。
「我追随的君主,所展开的是一场毫无远见的徒劳之战。仅仅一天的时间,六条的官邸就化为灰烬,源氏一族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只要和义朝主公有关系的人,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河原被斩 首——他们已经毫无立足之地了。我真後悔当初为什麽不投在平家的麾下!不过,事到如今,後悔也来不及了!」
不知是否由於平常整日与牛只为伍的关系,鸟羽藏的长相也像牛一样横眉竖目。他似乎早已忘了自己是托侄女常磐的福,才能拥有如此豪华巨宅,以及成为身佩刀械的武士。
「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和鸟羽藏长得一脸夫妻相的妻子,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对他说:
「你那位住在六条的侄女曾经来过。」
「哽?你是说常磐吗?」
他突然瞪大眼睛。
「什麽时候?……她什麽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哦?那,那麽……她现在在哪里?」
「我没有让她进来。我把门关得紧紧的,把她赶走了。」
「赶走了?」
「正因为我们和她有亲戚关系,所以才更危险啊!我命仆人对她说主人不在家,才把她赶走的!」
「笨蛋!」
「…………?」
「混蛋!」
「你说什麽?」
「唉,你真是个大笨蛋!怎麽会有人笨到连送上门来的财神爷,都迫不及待地把他赶走了呢!全是一群无可救药的饭桶!」
他嘴里骂著,人已经站起来,很快地把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和太刀又重新穿戴好,精神抖擞地说道:
「她既然被你们赶走,那麽除了大和龙门的亲戚以外,她应该无处可投靠了!……她是不是抱著婴儿,还牵著两个小孩?好!他们应该还没走远!」
洞悉了他的意图以後,他的妻子不禁呆若木鸡。
他十万火急地从深草村往大和路的方向飞奔而去。他所担心的,与其说是追不上常磐母子,倒不如说是害怕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轻易地落入别人手中。
鸟羽藏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他终於在第二天的近午时分发现了常磐的踪迹。
当时,她正坐在一座神像旁边,那是位在岔道内的杉树林中。她一面安抚筋疲力尽的两个儿子,一面让牛若吃奶。
「啊!你们在这里啊!……侄女,你们都平安无事吗?」
乌羽藏快步跑过去,好像要发泄满腔热情般地高声欢呼,然後冷不防地一把抱起正在母亲身遏专心玩耍的乙若。
「太好了!小少爷也在这里!」
「啊!」
乙若不禁发出一声尖叫,建常磐也被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连连惨叫。

结果,鸟羽藏比惨叫不已的常磐母子更惊愕。
「不要叫!不要叫!你为什麽哭得那麽厉害呢?我是你的伯父啊!我是你们父亲义朝将军的家臣啊!」
他松开手,把乙若放回母亲的膝盖上,温和地安抚道:
「还有,你看到我为什麽会吓得浑身发抖呢?」
常磐逐渐平息了内心的悸动。
「您是墨染的伯父吗?我还以为是六波罗的手下或是这附近的山村武士,想要把我的孩子抢走。我刚才真是吓得两腿发软呢!」
「是吗?——这也难怪!你一个妇道人家,带著儿子颠沛流离,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唉!真可怜哪……」
鸟羽藏假装擦擦眼泪,然後边溴著鼻子说:
「唉!说起来,你们一家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难道世界末日快到了,才会发生这种事?我也曾经想过要追随你们一家切腹自杀,不过,我又十分担心你和小少爷们的安危……」
「那麽,伯父您一直沿路在找我们. . . . . . 」
「为了找你们,我京城内外都走遍不,真是找得好苦啊!在这段期间,义朝将军不幸被捕,斩首示服,首级被挂在东狱的门前呢!」
「......」
「你知道这件事吗?常磐——」
「嗯,我听说过了。」
「至於义平、朝长及其他族人,也无一幸免,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六条河原被斩首。」
「......」
「你在听吗?」
「有。」
「……常磐!」
「嗯。」
「你怎麽不哭呢?一—难道你不难过吗?」
「在这个世界上,值得难过的事,实在太多了,不是吗?我已经忘了如何流泪。如今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我是这三个孩子的妈妈。」
「哦!可是……」
乌羽藏叹了一口气。
「那麽,你可知道令堂的情况如何?」
「不知道!」
「她被六波罗捉去了。」
「…………」
「听说她日以继夜地在问罪所的侦讯室被严刑拷问。——说她一定把你藏起来了。而且还逼她说出你和义朝主公所生的孩子的行踪。」
「……真,真的吗?」
「我怎麽会骗你呢?这件事在京城,早已众人皆知,大家都议论纷纷。真可怜哪!那麽大的年纪,还要忍受剥指甲的酷刑,只要她一天不肯透露你的行踪,就……」
「......」
「真可怜哪!好凄惨哟!连别人都觉得无法坐视不管,那麽常磐究竟在哪里呢?她还活著吗?如果她还活著,应该不至於对自己的母亲见死不救吧!——城里的人都这麽议论纷纷著。」
「......」
「哪!你打算怎麽办呢?」
「......」
「常磐!」
「......」
「常……啊!常磐!喂!喂!你怎麽了?」
鸟羽藏惊慌失措地叫道。
听著听著,常磐的脸上逐渐失去血色,脸色比纸还苍白。她闭上眼睛,咬紧嘴唇,一下子扑倒在神社的边缘。
牛若由於被母亲的胸膛压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今若和乙若两兄弟也紧紧抱住常磐,声嘶力竭地哭喊著:
「妈妈!妈妈!」

九条的女院,是以前常磐当侍女时所侍奉的皇太后居所。
於是,鸟羽藏把她和三个幼子从大和路带回那里。
根据伯父乌羽藏的说法,只要常磐不出来自首,被六波罗逮捕的老母,就得每天忍受如同置身炼狱般的酷刑拷问。——听他那麽说,现在该是悲伤得什么也不顾,决定最後觉悟的时刻了。
「看来,她终於觉悟到已经无处可逃,於是才在伯父的陪伴下,再回来投靠皇太后的吧!」
女院的侍婢,眼看著当时的大问题,如今近在眼前,都小题大作地交头接耳,而且不时有人好奇地到常磐被监禁的那一栋楼来窥探。
「啊!有婴儿的哭声咆!」
「那是她和义朝主公所生的儿子吗?」
经常有人在屋外侧耳倾听室内的动静。
自皇太后到侍奉的女官们,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因为,不管在明里或暗地,六波罗的审讯和威吓都已经延伸到此地。只要常磐一自首,她们就可以洗脱嫌疑了。
「你做得很好!」
鸟羽藏因此而得到女官的赏赐。他对这件事所付出的努力真是可圈可点!光是从人地生疏的大和路把常磐母于带回京都,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抵达此地之後,对这里的仆婢说:
「请你们严加看守。要是她身上有刀子,就要想办法骗到手!」
如此废寝忘食地监视著常磐母子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们被监禁於一室中,确定一切都没有问题以後,他才对皇宫的人留下一句..「我要去见六波罗!」然後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那是二月十四日的黄昏,那一夜,他在六波罗的问罪所折腾了一整夜。由於他是源氏的部属,所以在那里接受审讯并录下口供,当晚并未返回九条。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才再度在九条的女院露面。
花瓶里盛开的梅花,芳香扑鼻。常磐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声喊叫,不经意地隔著庭院往外窥探,只见中门外面站著十几名六波罗的武士,不知正在嚷嚷什麽。
粗暴的吼声此起彼落。
「赶快行动!」
「把马牵到中间!」
有人说:「不必用绳子绑了!」也有人说:「不,一定要绑起来。」
在一片混乱中还不时夹杂著问罪所武士们的争论声。
难道他们是来接我这个已经觉悟的人吗?常磐抽出藏在胸前的小刀,思忖著。
这时,一直站在房间入口的鸟羽藏,很快地准备好要出发,在後面说道:
「侄女,我们走吧!」
他的语气简直就像要邀常磐去游山玩水。
「……是!」
她如此回答,尽管意志受到打击,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马上站起来。不过,过了片刻,等她冷静下来之後便说道:
「请等一下!」
说著,就竖起屏风,把放在那里的梳妆匣移过来,一手抱著牛若,开始化妆。
「妈妈!你要去哪里?」
「要回六条的家吗?」
今若和乙若也凑过来,好奇地看著镜中的母亲。孩子有好几十天没看过母亲化妆的样子,於是高兴得又蹦又跳。

此时,九条院的太后从宫女的口中得知骚动的情形,大发慈悲地说:
「他们太可怜了!大白天的,议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到六波罗的官邸,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还是找辆牛车,拉著他们去吧!」
由於是皇太后透过女官,请他们给予常磐母子特别的待遇,因此前来接人的问罪所捕快和武士们也不便拒绝。
「那麽,就让他们坐车吧!不过车子可不能太华丽。快点把牛牵过来!」
六波罗的武士们吆喝道。
常磐把镜子合起来,然後把梳粒匣收拾好,再把婴儿和两个儿子分别抱在两边,然後平静地告诉外面的人,她已经准备好了。
「什麽时候……」
女人毕竟是支持女人的。当她从这里的宫女摇身一变,成为飞上枝头的凤凰,深受六条的义朝宠爱之际,那些嫉妒她而在背地说她坏话的朋友,如今也同情地说:
「啊!那几个小少爷真可怜哪!」
「他们什麽都不知道,还兴高采烈地陪妈妈一起化妆。」
「看他们高兴的样子,做母亲的心里不知作何感受?」
「好可怜啊!」
「看了都令人心酸……」
她们纷纷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聚在一起,就像送葬般地含著泪,甚至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在那些红著眼眶的女人当中,只有常磐一个人没有哭。
一走到中门外面,等在那儿的武士们,便迫不及待地拥上来。
「先面向那里跪下来!」
常磐自己先跪在地上,然後教孩子们面对太后说:
「那麽,我就恭领太后所赐的座车。我自童年进宫侍奉太后以来,直到这最後一天,一直深受您的庇护。在此向您深深致谢!」
由於两手被母亲握著,今若和乙若虽然不了解其中的深意,却也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向太后告别:「再见!」
「你们都很磊落大方!」
就在他们站起来的同时,在通往後门的岔路上,有一辆牛车从牛栏被拉了出来。
那是一辆半苏(类似轿子,有可向外推开的板窗)的女房车,也许是太旧了,一直被搁在车库的一隅,以致上面沾满灰尘,前帘破裂,车辕的油漆也斑驳剥落,只有拉那辆车的是一只健壮的米黄色小牛。
常磐抱著幼子钻进破牛车里。她们上了车,武士就在前後护卫,然後喝斥一声:「快走吧!」就把赶牛车的人撵著上路。
乌羽藏在不久之前,还是六条殿下的养牛户头头,他看到车夫的行动很迟钝,於是一把夺过赶牛者手中的鞭子,说:「让我来吧!」他身手矫捷地跳上车,坐在车辕旁边,毫不留情地用鞭子不停地抽打小牛的屁股。
牛车吱吱作响地经过官衙後门,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辙痕,然後辗过石头,跺进泥泞,车子在微微倾斜的情形下,一路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每当牛车晃动时,常磐那苍白的脸色,和紧紧靠著她膝盖的孩子的身影,就在前面布帘的裂缝间闪动。
这个消息不知何时传开的,路上往来的行人,纷纷指著牛车说:
「就是那个啦!常磐夫人要被带去六波罗大人那里了!」
「那是六条主公的孩子吗?」
坐在牛车里的常磐,听到往来的人群指指点点地跟在牛车後面的脚步声。
「. . . . . . . 」
常磐不由得闭上眼睛。
在那一瞬间,常磐深深感到不断地吸吮母乳的幼儿的羁绊,以及紧靠著她的膝盖的小手,而任由这辆牛车把她载往六波罗处。同时,内心也不断涌现对老母安危的牵挂。
在牵扯不清的羁绊中,她依然保持著清醒的头脑。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清盛

清盛非常高兴。
每次遇到接二连三的恶运,当全族紧锁眉头之时,他总是爽朗地说:
「莫名其妙!干嘛闷闷不乐的?」
今年正月,平清盛显得分外快活,六波罗里里外外都洋溢著初春的气息。
因此,清盛以及住在这里的平氏一族人,都充满自信地说:
「没有我们的力量支持,时势是不会变动的。」
他们这才明白了所谓武家本身的力量。
在这次平治之乱的战火中,连天皇和上皇的车驾都避难到六波罗来,愈发使得六波罗的武士昂然夸耀道:
「这真是史无前例的荣誉啊!」
往昔,不管是源氏或平氏,对公卿而言,武士只不过是用来使唤的爪牙,但是时代渐渐变罗!不知不觉间,不甘居於人下的武家同志们,彼此之间的眼神和架势都充满了自负,与公卿几乎是平起平坐了。这是平治二年发生的事。——不,这时已经改元,今年正月开始,就叫永历元年。
而且,连同为武门的源氏一派势力,也在去年年底被一扫而光了。
所以提起武门,偏远地方是不知道,但在京师指的就是平氏。
今年正月可以说是平家的初春!
这运气就像展开画屏一般,弥漫在六波罗的府邸。十年前,清盛的父亲刑部卿忠盛所住的土摒四周只不过是小小一町(约合九九一八平方公尺)的古宅,面向六条河原,冷冷清清的——而今平氏的眷族们,在这附近大兴土木,一说起六波罗,其地域之广是一个手指指不尽的。
北起六条松原,南迄七条一带,东西则从加茂河连到山的尾根,在小松谷的山脚下,嫡子重盛新盖了宅邸,称做小松殿。
除了族人各自的家宅之外,这里还因时因势,成了评议政治、裁决庶民诉讼、督促租税等,从市内警备到发号诸国诸道法令的处所。
不然,或许应说在清盛心中,早已认为非得如此不能巩固统治吧!
为什麽呢?
藤原氏已经执掌政权很久了,纵使在文化方面留有功绩,然而那文化也渐渐衍生出颓废、懒惰和烂熟的末期徵兆,而且藤原一门就只管自己享尽荣华,中饱私囊,妄自尊大,所以在诸国边境连出大乱,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天庆年间的将门之乱、藤原纯友之乱,以及以後无数的私斗和战乱,并不是从地方本身爆发的,而是因腐败而生成的。那是中央集团的浮华气氛、沉迷笙歌、奢靡度日,且没哈国事大计,只知向地方的农民和家族徵收米、绢租税的藤原氏自己酿成的。
清盛今年在年初时,就以「假使自己掌权,也要令我的子孙们,不可学藤原氏那麽糊涂」来自律自戒,深深地反省自我。
他,开春之时,已是四十三岁的盛年男子了。

清盛今天去朝廷上朝,现在才刚退朝回来。
牛车的厚辙,辗过铺满小石子的路面,直抵邸内後院,重重的嘎吱嘎吱声响遍四处,沿途各馆的武士或在内屋的女人,都从屋子奔出,兴奋紧张的说:
「您退朝了!」
「您回来了!」
似乎连庭院里浅溪的水流声,都一本正经起来。
「是啊!」
像是挣脱了束缚似的,清盛习惯对出迎的人大声地打招呼。
车帘打上来的同时,一声:
「辛苦了!」
就巍巍然然走下来。
他个子矮小,因此才更需要故作威严之状。上朝时,他总是以精悍的个子所凝聚出来的气概,睥睨著柔顺的公卿,而那些被鄙视的人,总会被挑起反感,说他「摆架子、逞威风」。
可是他不是故意要如此的。证据就是公馆的家臣和近侍反而认为他应该还要再威武一点。
他们不在乎他的外表,只关心他够不够威风。
有时候颇有谦谦君子风度的嫡子重盛,也会用近乎责备的语气对清盛说:
「父亲为什麽常常疏忽了威严的样子?」
也许是老毛病吧!虽然清盛一直很用心地在做,然而从前在贫穷中成长的经验,使得他无法改掉那种毫不造作的作风。
这正和过去清盛担任安艺守或播磨守的时候,所给人事事无关紧要的豁达印象相符。
正三品参议这个品位,对武人而言绝不低卑。且其众望所归的威势,在实际上,於源氏全减的今日,已没什麽人能和他对立了。虽然在宫中还有很多大臣和高官,但他的家人和家臣们都知道,清盛是不将他们放入眼里的。因此,才希望他:
(最好能再摆出更威严的架势。)
身材虽小,声音却大。他一面迈大步的向馆内走去,一面说著:
「以後再做!」
或说:
「先等著吧!」
或吩咐:
「把他撵走!」
以公卿身分来访的客人很多。络绎不绝的情形,真是不可思议的现象。虽然常到朝廷供职,然而他却认为在此见面较好,所以就有很多来私邸的访客。尤其是前一阵子的战乱中,自从源氏一败涂地之後,来仰清盛鼻息、谄媚逢迎的人,更多得不胜其烦。
「哎呀呀!」
清盛换上家居服,就在起居室里舒展筋骨。他的日课又多又忙。虽然体质上没有倦态,但从朝廷退朝回来时,有时会面露倦容,好像怀著满腹难为人知的复杂的心情。
支持上皇院政的公卿和拥戴天皇的公卿对立,就是其烦心的根源。清盛要去扫净,但想拔根就得花落。花没有落的话,根就拔不了。
「等您回来已好久了。现在去带她来好吗?」
近侍见机探问清盛。他的继母池禅尼,有一件事想特别恳请他帮忙,已在另外的房间等著。

「什麽?是尼公?」
清盛微侧著头。
是什麽事呢?清盛对同住在六波罗的池殿里,安度余生,很少过来打扰清盛的禅尼来求见,有点意外。
「好吧,见她。不用带她来,我自己过去才礼貌。……她总是母亲嘛。」
一个人自言自语著,带着有点提不起劲的脸色走了出去。
他虽常被人批评太自我又任性,但他珍惜骨肉亲情,对父母亲孝心尤深。
因为他深深体会过贫穷的滋味。
—一想当年困顿的年少时代,穿著一件绉巴巴的布直垂(方领、无徵、带钮扣、下摆掖进裤里的武士礼服),顶著寒冬的乾风,拿著父亲忠盛厚著脸皮向人借贷的信,一面在内心不断口出怨言,怀著惭恨的心情,到叫做中御门殿或正亲盯的公卿家,去借一点点钱。而对方则时而皱著眉说:
「又来了啊?」
时而又说:
「别再来了啊!」
一付像遇到瘟神似的样子,随手施予一袋粟或一升盐。究竟是自己的双亲无能,还是人家看扁了贫穷的平家?听人家说了这样轻视的话,回到家来,看到那粟、那盐,父母却说:
「哇哇,这样一来,今天明天的生命就可维系下去了——」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懊丧,却反而为之感动欢喜——在这种极悲惨的家庭中所孕育出,对万事万物悲悯的大爱,与其说是人的天性,不如说是受了境遇的影响。
自从父亲忠盛死後,继母池禅尼对待自己跟亲生母亲没什麽两样一—她是那样令人感动的人,就连馆内的差役们也很敬服这点。
「是清盛啦。我刚回来。……最近太忙了。」
他一踏入池禅尼等著的房内,就非常恭敬地行礼。没有摆出一点威容,一如从前的儿子。
「喔、呵。」
禅尼十分惶恐,因为清盛太中规中矩了。
但并不是不好的感觉。虽不是亲生子,却以拥有这麽好的儿子而感到幸福。
她眯著虽然老但还是很美的眼睛,欣慰的说:
「你很累了吧?」
「不会,我和体弱多病的父亲不一样,清盛是很健壮的。虽然没有效什麽,可是和那些什麽也弄不清的公卿,一同上了半天的朝,就不免头疼起来了。」
「好像听见有人说你的脾气很倔强喔。」
「可能是因为在宫里大声叫嚷的关系吧。」
「不要这样比较好吧。」
「我也时常自我警惕。」
他笑了笑说:
「这一次来,有什麽要事吗?」
「我是特别来拜托你的。」
「……咦!母亲说要请托?」
「是有关义朝的孩子。」
「义朝的?」
「就是前几天,尾张的赖盛有个家臣叫弥兵卫宗清,在美浓路捉到那位的可怜公子。」
「唔唔。你是说义朝的三子右兵卫佐赖朝吗?」
「正是。」
「要把他……?」
「听说你要把他问斩,你能不能慈悲一点,放了他?」
清盛马上摇头。尽管对方是母亲,他的态度一样非常冷淡:
「不!不行!」

「不可以吗?」
「不成!」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您虽然是我母亲,但也请别管此事。」
「......」
「......」
禅尼和清盛就那样双双噤口不语。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好久好久。
中壶的红梅绽开了一、两朵。静静地垂著双眼的禅尼,忽然噙著泪说:
「到底是不可避免的事!……毕竟老爷已经不在世了呀。」
她叹息著喃喃自语。
清盛听了不由得有点恼怒,正了正色道:
「又要闹别扭了吗?父亲忠盛活著也是一样。以清盛的为人,父亲虽然已登仙界,但是只要您有请托,纵是悖逆的事,我还是肯为您去做,可是对义朝孩子的处分,是严重的问题。只要有伏见中纳言或越後中将他们几十个人支持的话,就没什麽问题了。——总之,是武门之子,就有斩草不除根之虞。」
「你不也是武门之子吗?今天发生在别人身上,明天就换成我们自己。」
「所以喽,时候一到,豹子一定会长出利齿来的。原本我们武门的血脉,一直是被放在野外养育的人。虽然现在是座在锦缎上,可是一回到原野,本性就会立刻更醒。武士虽和受到平安朝及天平文化孕育成的公卿们是同一国土的人,但血的锻链是不一样的。」
「那并非老尼所慨叹的事。」
「不然是什麽呢?」
「是想到後世的可怕啊!」
「又要说佛法因果了?」
「你不是也早有许多子嗣了吗?」
「因为是武门之于,所以就要教养他们修习武术。」
「如果说,你的孩子遭遇到像义朝之子一般的景况,作为父亲的你,会怎麽想呢?」
「啊哈哈!哈哈!」
「这一点都不好笑。不要说昨日,想一想日後世间的转移吧!」
「母亲呀!」
「怎麽啦?」
「你好不好去那边女人们的屋子,玩玩升官图或扔扇子吧!盛姬说想看催马乐,就从市镇上叫来一些艺姣,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我还是告辞了吧!」
「是吗?」
清盛站起来说:
「那我送你到南廊吧。」
从远处的屋宇传来笙、金钤、鼓和笛的声音,禅尼垂头丧气的往泉殿的住所走回去。
送走了禅尼,清盛独自伫立在桥廊的角落。东山一带的景色,好像是因这个宅第才存在的。
整个北苑,和加茂川的河岸,都有明亮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蔷薇园广大的草地上。
砰——砰
砰——砰
外面传来清朗的声音。公子哥儿们又在踢球了吧!不时有球从小松殿问高高的飞起。
他看到次子宗盛和堂兄弟经正,以及分衍的众多同族子侄们在追著球,忘我的滚来滚去。
「——混帐!」
他正月里的愉快心情,完全被破坏了。随侍在侧的家臣,胆都吓破了。也许清盛的头脑里,正思索着池禅尼的话。
「去射箭!去练骑术!我们是武士!不是公卿之子!」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梅月夜

宗清不知去了什麽地方,现在才回来。
座骑在出汗。
出了五条松原的末端就有马场,所以可在那儿跑马。不光是人,马也一样,让它在马厩稍一懈怠,则不管任何名马,一旦上了战场,就变成无用的东西。所以遛马是武士的日课。
「呀呀!」
「喔……」
往来行走的全是六波罗武士。有时就在马上点头而过的宗清,因为是陪臣,所以遇到清盛一门的人或著名的直臣,就得一一下马执礼。
「藤三!」
他对小马夫叫道。
「在!」
「今天来访的武士和公卿们特别多?」
「不只今天。这现象早已司空见惯了。自从源氏灭亡後,六波罗的大门,就呈现出牛车、马、轿子等纷至杳来的现象。——这条大和大路,也因此突然和以前不同了。」
「打横过去!」
「要走後面的小巷吗?」
「静寂一点的好。」
「几乎到处都开满了梅花。」
这是《徒然草》中那兰陀寺的遗址,透过梅林可看到苍古的六波罗地藏的殿堂。
再走过去,有个水池。
「让脚凉快一下吧!」
宗清来到水边,下了马,露出很舒畅的表情。
「府!」
藤三立刻大喝一声,牵著马嘴的缰绳,到池水边把马脚浸下去。
经过剧烈的骑乘後,最好能让马的经部凉却一下。所以从马场回来的人们,常常会绕到这里,因而这遏的原居民称之为「马冷池」。
有一阵子,源氏的武士和马,也常常在此聚集。宗污忽然一伸手,悄悄的折下一枝临池而开的梅,花瓣完好无缺。
「藤三,你等会儿把马牵进马厩去好了。——我要先走了。」
宗清徒步走了出去。他的主人尾张守赖盛的房子在不远处。赖盛是个地方官,长期驻在尾张,因此这儿时常唱空城计。
—一尽管如此,不久前开始,这儿的门里里外外各增加了约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不似附近的静寂,而是森森然的。虽然每隔一阵子,土墙外就有三、四个人拿著闪开发亮的枪巡逻而过,但屋子里面却像寺院一般静悄悄,连莺啼声都可穿透。
「没什麽异状吧?」
宗清向门上的卫兵问道。
「没有。」
士兵点著头回答,宗清笔直的走进去。中门也有兵屯驻。
「您回来了。」
「嗯。」
兵士们的眼睛也停留在他手上拿的那枝梅上,不解风情的人也看得出那是一枝完好的枝型。他拿著那枝梅一直走到後面深处的一间房,梅香味还飘散著。
「佐少爷。你好吗?」
说完,房间内就传出一个少年的声音。
「是弥兵卫吗?」
原来是在关原被捕,不久前被幽禁在此的囚犯赖朝。

赖朝铺著圆座垫,像木雕似的正襟危坐著。
他的两颊丰润,和父亲义朝一.样是长型脸。平家人总是取笑源家的人都是四肢健壮,尖骨而长脸,好像南部马的血统一般。事实上的确也没有人像源家一样,在遗传上会有如此明显的倾向。
他穿著天蚕的白色小袖和藤紫色的公子待,是来到此地後平家赠与的衣物,看来每天早晚都折叠得很整齐,折痕至今都还分明笔挺。
弥兵卫宗清和他对坐,轻声的抚慰。
赖朝的唇角展开笑靥,静静的摇头说:
「不会。」
看著那浓密的黑发,宗清的眼角不由得湿了。
不只是头发。今天还仰望如月(阴历二月)碧空的明眸、朱唇、白贝般的牙齿,可惜在近日内都要埋入士中了,宗清一想及此即不忍卒睹。
「你在做什麽呢?今天——」
「在读你借我的唐朝白居易的诗集,还有司马迁的《史记》。」
「《史记》和诗集,何者较有趣?你比较喜欢哪一本……」
「诗文没意思。」
「那麽比起李白和自居易的诗,还是写中国治乱兴亡的《史记》,你比较有兴趣罗?」
「钦……」
赖朝正要点头,但一看到宗清的眼光,又赶快含糊其词的说:
「虽说喜欢,也不是真的那麽喜爱。」
「那麽到底什麽书才最合你的意呢?」
他一下子答不出来。
张著圆滚滚聪明慧黠的眼珠,陷入沈思。虽然室内的气味潮湿而微暗,但是赖朝的眼眸映著的是户外初春的天地,像一泓清彻的湖水。
「——是佛经经文。」
他不久便满脸天真的回答了宗清的问题。
「如有假名写的经文,下次借我好吗?」
「啊!?你年纪这麽小,为什麽会喜欢经文呢!」
「先母曾带我到嵯峨的清凉寺去参拜过,很讨中河上人的欢心。不久前去黑谷,也听了一个叫法然和尚源空的年轻师父讲经。」
「因此……」
「是的,不知不觉间,听人家讲解经文,就成了我最喜欢的事。」
赖朝说著一面低下头说:
「我……假如不被斩首,还能活下去的话,真的很想进数山或清凉寺那样的名利去常伴我佛宗清眼睛停驻在室内一隅的小茶几上。虽然没有牌位什麽的,却供了一碗水。赖朝虽然是可怜的被囚之身,仍然早晚为父兄之灵祈冥福。」
还只是十四岁的童子之言,听来却彷佛是一字一句都有深意似的,岂不是像有大人不好习性的人的奸智。这是宗清所反省到的。不,是一面对赖朝的身影就会不知不觉的重新衡量。
「佐少爷,为了让你解开,特地带回一枝开在马冷池边的梅花,把它插起来吧!」
宗清从廊子另一端拿著它走过来,一面展示其丰姿一面递到赖朝手上。
「哇!」
赖朝开口欢欣的叫。
到底还是个孩子。
「外面梅花已经开了咄!」
「那里有个铜瓶。我来汲水插花吧!」
「我自己来就好。」
看来是觉得格外高兴。赖朝亲手把它插入古铜瓶里,再放在供有祈冥福的水的小茶几旁,嗅著花香欢喜的说:
「好香——」转身朝向宗清轻声喊道:
「弥兵卫!」
「在!」
「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事!」
「你会答应吗?」
「你说说看!」
「可否送给我小刀和碎木片?」
「要小刀?」
「是呀!明天适逢父亲义朝五七忌日。我想要削小型的塔型木牌来供奉。」
「……啊啊。已经那麽多天了啊?」
宗清想他可怜,就和他约定道:
「你身为囚犯,照理是不应给你刀刃的,但为了达成你的心愿,我来设法看看。」
退回自己的房间以後,他就叫家臣丹波藤三去准备一百片小小的塔型木牌,然後拿到赖朝的牢房去,赖朝看了非常满足的样子,说道:
「我绝不会忘的。」
请藤三再转达一次他知恩的心意。
(我总觉得於心不忍,想能救他一命。)宗清悄悄地在苦思著,不,不光是在想,他商量的最好对象是自己主人尾张守赖盛的母亲,她也是清盛的继母,能从中斡旋的最佳人选——於是他偷偷的去求池禅尼了。
禅尼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而且屡屡听人说起她是有大慈悲心的人,所以数日前趁著带主人的口信去看她时,故意透露了一些赖朝的事情,禅尼一听就泪眼婆娑的说:
「好可怜哪!」
「起居情形如何?性情怎麽样?」
宗清照著自己的想法说了,禅尼听完深深的叹息一声:
「这样啊!」
翌日,她在天天上寺院参拜的归途中,就突然转赴赖盛家中。
原本就不是公开的探望,因此她只偷偷的看了赖朝,又给了他一些乾果才回去。
其後,宗清到泉殿去时,禅尼才告诉他说:
「老尼觉得赖朝像极了我那十七年前亡故的儿子右马助家盛,两人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看到他,就不禁使我热泪盈眶地想起右马助。」
而且还说:「就算不能如愿,也要试著救一救赖朝的命,老尼去求清盛大人看看!」
为了这项请托,宗清日也等、夜也等,死罪斩首的执行日期已经内定为这个月的十三日——但是他还没有转知赖朝,只是一个劲儿地期盼著禅尼带来好消息。

不能再等下去了,宗清在隔日就到泉殿去求见禅尼。
禅尼还没等宗清明说,就已知道了他的来意,她沮丧的说道:
「怎麽办呢?老尼的请求也使不上力了。」
赖朝要被斩首之日,也就快到了——她想到这里又掉下眼泪,并抱怨清盛的无情。
「不会的!不会的!」
宗清摇著头再激励禅尼:
「清盛大人虽然被世人批评为无情,但实际上他的确是个有血有泪而感情极脆弱的人。只是他要领导一门,更得为天下大政著想,他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才不得不勉强自己无情。」
「……可是,老尼就这麽一次去苦口婆心的劝他,他也还是不答应。」
「可否请您亲笔写封信?」
「写信?」
「是的,写给小松少爷。」
禅尼展开眉头:
「你也这麽想吗?老尼也以为除了我,只有借助小松少爷的力量了。」
「宗清马上去跑一趟。」
禅尼立刻写了信。
宗清带著信造访了不远处的小松少爷——清盛长子重盛的公馆,转达了禅尼的大慈悲心。不,宗清是把自己对赖朝满怀的同情也转成禅尼的话,传达给重盛了。
看完信,重盛只说:
「我知道了。」
好像没什麽为难的样子。
「请全力以赴。」
宗清就像是自己孩子的生命濒临生死关头似地,拚命磕头请求。但是後来警觉到自己虽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也还是平家的武士,表现得太热切的话对赖朝反而不好,而且自己也会被怀疑,所以赶快岔开说道:
「如果求命的事情,六波罗大人听不进去,那麽这个月十三日的斩首之刑,希望能由我来执行。」
然後告辞而去,可是出了小松殿的门之後,又自言自语的懊悔道:
「那样多余的事不说也罢。想要救赖朝的是禅尼自己一人,世间的武士们都很冷淡,如此一来小松少爷的想法,当然就较倾向於冷淡也说不定……」
他没带随从,也没骑马,独自从小松谷走出来。夕阳泛白,香风轻拂过袖子及脸庞,路旁的梅花比月亮还要洁白。
「弥兵卫——还在这里啊?」
他忽然被後面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撞头一看,原来是重盛在马背上发话。
「替我牵马吧!我正好有个机会要去见父亲。中途你先带我去看一下被幽禁的义朝的孩子吧宗清高兴得应了一声好,就跑向马的衔勒旁。对於平日好像总是陌腆羞怯的重盛能突然地抽空出来,他感到十分骛讶与庆幸,眼眶不禁热了起来。

主人不在的宅邸,夜晚更加静寂,只有远侍所住的房间里还有灯影。
宗清在前,先走向长廊,一面悄悄的跟在後面的重盛……
「要和他说话吗?」 
重盛也小声的说:
「到时再看著办吧!」
他引领重盛到赖朝所在的幽室。
根本就没有放置灯火。
虽说是春天,但晚上还是很冷,遮蔽风雨的板窗却还开著。从大房檐还有低低的宵月映照进来,或许是觉得关起来太可惜了吧!
「就是这一间。」
宗清小声的耳语,重盛伫立在长廊,望向室内的人,身子凝然不动,连头都没点。
赖朝坐著。
明亮的月光照射到圆座垫上的膝连,一片清白。
昨日赖朝向宗清乞求,宗清就布施了一百片小塔型木牌,现在正放在身旁,左手拿木牌,右手提笔,为了今夜父亲义朝五七的忌日,在一片一片的记上供奉的名号,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手指头的寒冻。
「......?」
忽然。
他觉察到有人伫立,停下笔,抬起圆滚滚的眼睛。
向著月光的双眸,看似灿烂得发光。可是伫立在长廊看著自己的人,因背著月光,所以看来只是个黑黑的影子。
「......」
说句话吧!怏说!说吧!宗清蹲伏在重盛的脚旁,一动不动的,吞著口水在等候著,然而重盛就像化石一般,一句话也没有。
「......」
赖朝也是无言。
这也难怪,他一定以为除了宗清以外的脚步声,都是要来杀自己的人。
过一会儿。
赖朝好像明白了来的人不是要加害自己,这才向著重盛的身形静静的低下头。
相对的,重盛也慎重地回了礼,然後才先向宗清说道:
「晚间的寝具,足够御寒吗?」
「是,绝不会受凉的。」
「吃的方面呢?」
「鱼类因渔获不多所以没供应,其他都和平常一样。」
「那瓶里插的梅花是你弄的吗?照顾得真是周到。」
「不好意思。」
「义朝大人的公子!」
这次是向著赖朝和蔼的说:
「你小小年纪就那麽会供奉!在想念你死去的父亲吗?」
「很想。」
「死了的话就可见面。你会这麽想吗?希望死了去和父亲见面吗?」
「不想。」
「想怎样呢?」
「死是很恐怖的,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了。」
「可是,你不也出征作战了吗?」
「战争的一切,就如同在梦中……」
「若能活著,想要做什麽呢?」
「想要入清凉寺为弟子。做个和尚……」
他仍然拿著笔,弯起手肱,遮住两眼,庄严的哭出来了。
「对不起。问了你伤心的事……原谅我!」
重盛背过脸去,在月光下可见脸颊上流过一条白白的泪水。宗清心中窃喜,直觉这孩子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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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佛子与凡夫

紧挨著主人帐内守候的值夜人当然是自始至终都听到了,甚至连对屋和远侍的休息处都听得见清盛的声音。
「可恶!真是可恶!」
这是时常可以听到的一句话,不足为奇,但是……
「——竟然顶撞父亲!」
这一喝绝不应该从正三品参议的六波罗大人的公馆发出。至少小吏或杂役是从来不曾听到过的。
以寝殿为中心,从左右对屋到北面的正堂、後面的屋子,都因而像是夜空的云里出现了鹧(传说中的怪物)似的,所有的声响渐息,终至寂然无声。
夜已深了,所以污盛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
「重盛,你是儿子!我的儿子!再怎麽能干也是我的儿子!」
「是的。我明白。」
「那你刚才说什麽!说我是无情无义的罗刹?无情无义会养育孩子?」
「我不记得曾诽谤父亲是罗刹。」
「我明明听到了。不要抓我的语病!惹我发火——你简直就是用骂的了。」
「我没骂。」
「真罗嗦!那不重要!在口舌上我辩不过你。一—但是我再说一次,不管母亲禅尼说什麽,不成就是不成。真是岂有此理。——竟然说要救赖朝的命。」
「和郎,你还不僮吗?你仔细想一想。他是义朝的三子。上面还有次子朝长、长子义平,而父亲义朝居然无视上面两位兄长,将传家的髯切刀及源太产衣给了三子,由此即可知赖朝这小鬼非比寻常。能看得出孩子资质的唯有父亲。」
「可是……父亲大人!」
「住口!等一下!」
清盛制止他後,又低吟慨叹道:
「看得出孩子资质的唯有父亲呀!重盛,你不久就会明白的。」
「正因为如此,祖母禅尼才可怜他呀!」
「你口口声声说是禅尼的意思,但是年纪轻轻就一心向佛,喜欢模仿僧侣的却是和郎你。在我看来,想要把所谓轮回、菩提的佛心等生就的智慧和小慈悲,直接应用到现存的世间,这才是和郎的本心。——你不要弄错了,世间事一直在变动,人是活的生物呀!在战争和政治的余暇里,你可以尽情的和僧侣交游往来。但是只能在精舍里或小松谷的公馆里。不要在我清盛的面前来这一套。」
清盛涨红著脸,说著说著就高谈阔论起来。
舐舐热得乾渴的唇後再重新看了看重盛,他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像是没有一丝浑浊的澄净清水。
「是的。诚如父亲所见,的确不只是禅尼,我也是这麽希望。这是因为我们考虑到平家一门的将来和父亲大人的人望。先前,信西大人只为了一点小事,就把保元之乱战败的敌方,不管老少,只要是和敌方有关系的,毫不宽容毫不怜惜的砍杀,最後他的结局又是如何呢?对於生为武门人,死为武门鬼的我们而言,今天从敌方身上看到的就是自己明天的命运。」
「你胡说什麽?我这个作父亲的是不会让和郎等人有那样下场的。」
「会对小孩子慈悲是连乌兽都有的天性吧,为何只有父亲您独缺呢?」
「说教啊!吵死人!」
清盛发出最後一阳,两手掩耳不听。
「我是那种太有慈悲胸怀就会困惑的人。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对人的喜恶原就有所不同,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不喜欢的。清盛就很不喜欢长子重盛。因为他说话太过直率。世间有很多事,尤其关於政治方面的,不能全都照著重盛的大道理去做。
还有,接触佛法和儒学等,也不合污盛之意。要尊崇佛陀可以,要尊重学问也可以,但是到了生龙活虎的政争漩涡和交战的战场,那些东西只会阻碍心志,绝对是多余的。如果是为了政治而利用佛法或儒学,还可以理解,但是奉献自己,硬要陷入别人思维的哲理之中,那真是岂有此理的事。
我既然被赋予了清盛的生命和性格,在这个时代来到这块土地,就必须完成上天交付的使命,直到死为止。孔子要说没礼貌就由他去说吧!释迦要叹旁门左道就任他去叹吧!
我也是天子之後,谁会祈望这块土地成为地狱?使万民身陷痛苦呢?
总之是为了百姓万民好,为了祈求天神之子愈益昌荣,所以一定要把障碍物铲除殆尽,或许会因此而成为旁门左道,或许会成为天魔,然而不如此的话,在今日的政争或战场上,就不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虽说隐士生活好,然而对清盛而言,若是成了只知风花雪月的隐士,就连活下去的价值亦不复存在了。自己是不可能成为隐士的!这一点他也颇有自知之明。
但是当他对全族的群臣,宣扬这种自以为是的观念时,众人全诚惶诚恐的洗耳恭听,唯有重盛,从那聪明的瞳孔中发出冷蔑的眼光,并报以无言的苦笑。
如果他开了口。
以重盛的睿智和学识,可以像扭幼童的手臂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父亲那粗率浅白的自说自话反驳得体无完肤。但是他到底是个孝顺的人,重盛是绝不会去冒大不题的。但是作父亲的清盛却已经感到被冒犯了。因为就算是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优秀。然而,拥有比自己伟大的儿子的父亲并不会快乐。
何况清盛还年轻——他自以为年轻。
渐渐脱离贫困後,回顾他人,别人年轻时所走过的青春,他在过了四十岁的今天,才有开始
去迎接的心情。一想到心中所描绘的全日本那幅大得离谱的设计图,他就对小小的食衣住等的爱恋,也有著著魔似的旺盛欲望。
吃东西总是狼吞虎咽,在族人和孩子面前也能面不改色的谈论女人,这时如果重盛微一蹙眉,他就会注意到而突然把话题岔开。
总之,他们就是这样的父子,所以想到要为赖朝请命,任谁都会认为除了重盛别无第二人选,但是一旦成为事实後,反而使清盛的不高兴和不甘愿愈来愈强烈。
重盛也和禅尼一样,踏著比寒梅更深的夜色,默默的回到空洞的小松谷公馆。
大约过了两天。
抱著三子被藏到九条院内的常磐,终於出面向六波罗自首。

自从听到常磐被捕那天起,清盛就不断絮絮叨叨的询问随侍在侧的家臣,和时常来见的问罪所奉行:
「被捕以前是在哪里?是怎麽逃掉的?」
或者: 
「带著孩子吗?」
又或是:
「憔悴了吗?」
问罪所不久就把调查的详细口供连同请旨处分,按一般罪犯的形式,上呈到清盛处。
不料清盛对奉行所的无情非常不满,责备道:
「既是义朝心爱的女人,而且带著奶娃儿,怎可安置在问罪所的大牢里,为何没空出一间武士的房间呢?」
「我要亲自调查,在西屋见她。立刻带她来!」
真是令人意外。
奉行是因以前听说清盛对赖朝毫不宽容,所以揣测主人的心意,对於常磐苛刻待之,没想到全错了,他非常狼狈,後来在把常磐召到公馆客房的路上,他都像招待客人似的,一路照拂安慰。
「赐座!」
清盛一说,侍卫立刻在阶下的庭前铺上蔺席,而清盛却赶紧纠正:
「上来,在上面的好。」
上去?侍卫疑惑的仰视著清盛的脸,却见他用下巴指著阶梯上的空地,供奉一面惶恐的答应:
「是。」
一面催促常磐:
「请上去。」
常磐不敢抬头。
奶娃还很天真,可是今若和乙若二子,经过两夜的牢舍生活,变得十分胆怯,紧紧跟在母亲膝边,寸步不离。
「请上去坐在地板上吧!」
看她没起来,供奉又再催促,常磐才哄著二子,慢慢的低著身子上到空地的边缘坐下来。母子三人像是巢中小乌般,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今若和乙若看到那些目露凶光的叔叔们,严肃的站在清盛左右,更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膝部。
「......」
清盛的眼光在两个幼童和常磐憔悴已极的脸孔上送巡。
他并不是初见常磐。早在常磐出仕九条院,因清丽而扬名时,就曾偷窥过她。
不管是已故的义朝或清盛,对女人都是眼明手快的。哪个宫里有什麽样的女性?某某中纳言的女儿如何?都成了武将们的诸题,源氏和平氏也都为此吵得热闹非凡。
後来横刀夺爱之风兴起,甚至被当成仅次於战前先锋的光荣来夸耀。常磐的情形就是如此,那时,清盛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布衣,而义朝正是最得意之时。
但是,如今……
爱得太多了。清盛也是不无感慨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向常磐问话:
「奶水分泌得出吗?……乳汁多不多?」

这就是人人畏惧的六波罗大人!?常磐听说清盛要亲自审问:心想场面不知会有多激昂,没想到第一句问出来的话却是——
奶水分泌得出来吗?
常磐大感意外,连随侍在侧和问罪所的众人,均是愣了一愣,静默下来。
「......」
一只手抱著牛若,另一只手撑著地,常磐微微摇了摇头,清盛颔首会意。
「没奶呀?当然嘛!」
他自顾自像发牢骚似地说:
「我母亲贫困时,也是因没奶而苦恼。作母亲的真是笨,明明没食物也要装得像有一样,让丈夫或给会爬的孩子吃,而自己既没得吃,又要让奶娃儿猛索奶。怎麽受得了呢?」
「你的容颜曾经使得义朝神魂颠倒,天可怜见,现在也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他的叹息声是真实的。可惜——这是从心底发出的。
「常磐!」
「……在。」
「你好像在发抖,其实你不必害怕,你并没有罪。战争是污盛和义朝之间的事。」
「女人是不会明白的,不过说起来是义朝的愚昧才造就了清盛的幸运。他是一介武夫,又不像清盛具有才略,再加上了公卿的政争,终於造成了祸因。无论如何,学武的人,最可怜的就是一门同族,就像什麽都不知道的你们。不过,清盛是不会杀你们这种人的。你大可安心!」
「……假……假如……」
常磐抱著必死的决心叫道:
「我的生命绝不足惜!……请您发发慈悲饶了孩子们一命吧!」
不等她话说完,清盛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声叱阳:
「不要得寸进尺!你这女人!」
「......」
「一可怜你,你就放肆起来了。这就是女人讨厌的地方。你原本不过是个连姓都没有,在九条院打杂的女人,虽得义朝宠幸,仍然是无名无份的门外之花。但是你手抱的孩子却都有纯正的源氏血统,况且全都是男孩。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看到那凶相及冷峻的声音,今若吓得开始抽抽唔唔的,乙若也已哭出声来。
常磐跪伏在地。清盛瞪视著她的黑发说:
「哼,没意思!」
他像是很懊悔似的,冷不防突然站了起来:
「带到客房去!」
向官差下令後,清盛像是想把耳朵塞住似的,一扭头,消失在正堂的帐台之後。
客房隔著长廊,位於後园遥远的彼端。然而一到深夜,总觉得在这里也听得见奶娃儿的哭声,或者根本是清盛自己耳朵太过敏感。
他的样子看来是彻夜未眠。清盛想,若是生在不知世间疾苦的家庭,就不会有这种苦恼了。
翌朝,想要起早出去的清盛,一反常态吩咐道:
「请小松少爷过来!」
命侍者跑去把重盛接来。

满布晨光的室内,重盛看著父亲的脸。
「您不舒服吗?」
「唔,唔……头有点重。」
「大概是太劳累了吧?一上朝好像就有各式各样的杂事烦人,禅尼也很挂念。」
「你见过禅尼了吗?」
「是的。为那天那件事——」
「禅尼还在为那件事不高兴吗?」
「没有严责。只是想起了死去的御实子,又问了赖朝的事,看来是准备苦口婆心的劝您了。」
「是在恨清盛是个无情的人吧?」
「她嘴上是没这麽说。」
「重盛!」
「在!」
「前次的保元之乱後,信西高僧心一横,把平日的政敌和党羽全都抓来杀光了……:但是,我昨晚一夜未眠,想了很多,觉得结果好像反而不好。」
「没什麽必要杀的人也杀,当然不会有好人望。信西高僧不知不觉中就使得人心叛离,是因太过果断刚毅了,一点血泪之情都没有。」
「嗯。」
「所以这次交战,信西高僧当然成了憎恨者的标的。西洞院的屋宇最先被人放火,信西高僧被追著四处逃,後来因为源光泰,而在野外死於非命。往日惨烈杀人的代价,是连个凭吊他的人也没有。这就是所谓的轮回吧?或可说是罪业的循环?」
「不,别说这些佛家之言,我不是在跟你谈天,是要告诉你我昨夜深思後的感想。信西高僧的作法、世上的反应以及他的下场等……都不太好。显见是下策,无法抓住人心。所以我将这件事拿来和义朝一族的善後对照了一下。」
「啊……」
重盛面带微笑,终於羽化——已经想通了吗?——他想要这样跟父亲说,可是父亲的性格是不喜欢听别人的忠告;纵使是依了人家的忠告来做的,也会说是经过自己的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重盛知道父亲的这种癖性,所以只附和著说:
「诚如您想的,您的想法完全正确!」
於是,清盛说:
「是吗?和郎也这麽想吗?想要有大作为,就得好好地施仁心。如果将年幼的赖朝问斩,只会使世上人蹙眉。姑且饶他一命!改判放逐吧!」
「啊!真是太好了。」
这份恬淡,倒是被重盛抢先了。父亲的脸在说完那些话後,看起来无比轻松愉快,被朝阳映照得容光焕发。
「您发了大慈大悲的善心,禅尼听到也不知会有多欢欣。我得赶快去泉殿向她禀告。」
「真是个孝子。」
「啊——实在是个美好的早晨!」
重盛觉得轻爽无比。除了骨肉亲情之外,他从未对父亲抱著如此崇高的敬意!
清盛向喜孜孜地站起来的重盛说:
「既然如此……」
毅然决然地说出:
「随便把问罪所把出来自首的常盘也放了。只是孩子们都是男孩,所以叫他们入寺好了。——奶娃儿立刻和母亲拆散的话会哭死的吧。再暂缓百日左右,也把他送到鞍马的山上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春晓

昨夜宗清已对赖朝进行最後的晓谕。
「事到临头,最重要的是要没有羞耻似的,心中抱著随时都可死的心。你若成了世人的笑柄,就不只是源氏的羞耻了,而是全体武士的笑话。」
「我想我大概可以慷慨赴义吧—一如果像这样合著掌的话。」
赖朝像平常一样率直的说道。看来也没有意料之外的震撼,所以宗清多少觉得放心。
赖朝今天早上也是一起来就呆呆地坐在幽室里,好像在思考什麽似的。十三号,就是这天了。
他知道—— 「今日是斩首之日」。
好像很可怕,又好像没有什麽。
今早同样听到了黄莺的啼声。
这时,庭前的阳光中,黄莺的影子像箭似的滑过。突然传来一阵匆忙跑过长廊的脚步声,赖朝看来是被吓住了。
「……已经来了吗?」
赖朝的脸变得蜡白。就连眼眸也开始战战兢兢起来。
「佐少爷!」
是宗清。朝著这里高声叫道:
「高兴点!现在虽然还没接到正式通知,但是今天一定会有好消息哦——是好消息!」
虽然一时还不能马上停止颤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是等到宗清说你马上就要去见小松大人,就走了之後,终於觉得松了一口气。
「啊……:照这麽说的话,那……?」
忽然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
此後大约半天左右,他一直觉得很害伯,只想早一刻突破这牢笼逃出去。
将近午时,终於见到了小松重盛,他传达了靠池禅尼的求情和清盛的大发慈悲,而得以饶他一命的旨意,赖朝一听,当场扬声呜咽,诚心诚意的说了好几次:「谢谢!谢谢!」
虽然真的是心表感激,自己仍然觉得这样哭太没出息了,於是随即整肃了仪容,正式双手扶地,叩首致谢。
「虽然还不知道会被放逐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请代为向禅尼夫人致意。」
「不,重盛的意思是认为在你走前,最好去见她一面,当面向她道谢。」
重盛回去後,当天傍晚,六波罗的官差就携来正式的命令,宣告两件事:
—一放逐到伊豆国。
——三月一一十日离开京师,前往流配之地。
赖朝迫切地等著那日的到来。他老是从幽室望著外面的天空。
日子快到了,宗清问他:
「下伊豆的途中,虽然六波罗会派专司驱逐的检使和担任警戒的年轻武士同行,但不用说也知态度是不会亲切的。你有没有什麽亲戚朋友,至少可以在途中跟随照应?」
赖朝侧著头思索,将父亲的朋友或家臣的名字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然後摇了摇头,说:
「没有——就算有,也忌惮六波罗大人,没有人敢跟来吧?」

立布告牌了。
什麽事啊?
大家都以同样好奇的眼光,聚集过来。市中心、桥旁、东狱门前,随处可见围拢的人群。
「要放逐!」
「判了放逐之罪呀?」
「要到伊豆国去。」
「去伊豆?……哇!」
伊豆是个怎样的偏远之地土只城的人们是想像不到的。
「——不过也好啦。总比看到在加茂川又有个稚子被斩首的好。」
每个人都因而松了一口气,大家对六波罗的决断,言下均极赞赏,说是「有慈悲心的做法」。此时,正当民众对战争以後,要统领自己的清盛,大大地——忽然间意识大大地高涨的时候,所以也夹杂著「如果他是这种有慈悲心的仁者,那以後的为政就会变得更加好了吧?」的安心。
但是,另一方面。
平家一族中对清盛的评价反而不太好,尤其对赖朝的处置最有恶评:
「义朝、义平及其他人都杀了,为何独独放了那孩童……」
「这不像他平常什麽事都要贯彻到底的脾气。」
「虽是因为池禅尼夫人和小松少爷关说,但他也不是会因别人的进言就动摇心志的人哪!」
在少壮派的武辈间,纷纷发出了类似的不平之鸣。
我们用武力所成就的大业,背地里竟然有那种私情的处置,岂不欠缺了画龙点晴之功。为了平家或顾及将来,都不应该放了赖朝一—像这样强硬的议论亦是处处可闻。
「不止这样!」
有一群强硬派的又时常聚到一起说:
「常磐的罪如何判呢?她所怀抱的三个儿子的处分,没有公布在布告牌上,问罪所的消息也是就此中断。事情有些可疑,应该是暗中处置了,该不会是有什麽内幕吧?」
谣言生谣言。
常磐最近已从监狱被释放,母子一起平安无事的住在七条朱雀附近的小宅院。
然後晚上时常有不知谁家的车驾来到那门口。尖酸刻薄的贩夫走卒就净在传说著:「是六波罗大人在偷偷摸摸……」而且这事又被小题大做,闹得满城风雨。常磐的美是出了名的,清盛又是自年轻时即容易对女性动心的人,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这些绘影绘声的传闻也不是出人意料的胡说,就连同族当中也有一半的人相信。
「嗯,那种事也不能说一定没有。」
在这世间的风声和战争的恶梦都逐渐被人遗忘的社会变动中,三月二十日也即将来到。
赖朝从前一天十九日起,就被迁往池禅尼的泉殿去,为了准备出发去遥远的流放之地,他彻夜未眠,等待天亮。

外面传来马嘶声,逐渐的加入人声和马蹄的嗟隍声。有人从泉殿的门前到前庭来了。
「天亮了吗?」
赖朝从寝室出来。
泉殿的使女们看到他已起身,就打开板门,吊起板窗。
——但是天还没有大亮,破晓前的昏暗天际,还留有几颗残星。
「啊!不用——」
一个打杂的使女看到赖朝自己在整理卧室,慌忙赶来说道:
「这里的扫除工作是我们在做的。您还是自己准备一下,到禅尼夫人的屋子去吧!」
「禅尼夫人已经醒了吗?」
「饮,昨晚和您谈天谈得很晚,然後也只小睡了片刻。」
赖朝听她这麽说,就整整自己的衣冠,然後环视一遍这间与自己结缘的房间後,探道:
「弥兵卫起林了没?」
宗清立刻探出头,
「喔,佐少爷吗?」
两人并立於走廊。
「你起得真早呀!昨晚和禅尼夫人说话说到夜阑更深,没怎麽睡吧?」
「不,睡得很够了!」
「是吗?今天起可是很长的旅程。——可不要又在马上打瞌睡而与随员失散了喔!」
「哈哈哈哈。今天不会的啦!」
赖朝笑了。
宗清也跟著笑了。
因为在马上打瞌睡,所以在下雪的近江路和父亲及族人走散了——这席话是昨晚和禅尼、重盛、宗清围坐聊天时所讲的。
说到天真。
自从死罪被减一等,定为放逐到伊豆之罪後,赖朝连问话都变得像个孩子。在今天之前一心只想著:「等不及了!等不及了!真想早点去那个伊豆国看看。」
昨晚禅尼问他:
「禅尼也送个东西给你饯别吧!你想要什麽呢?」
赖朝答说:
「想要推宫图,因为去伊豆会寂寞。」
禅尼对他的答覆含泪说:
「真是孩子气呀!」
对於终年无事,除了供佛外什麽事也不必做的禅尼而言,施了这个善根,使赖朝今天得以离开前往东国,真是他人无法体会的一大乐事,她也觉得如此人生才有价值。
「走吧……!已等很久了吧?快去她屋里看看。」
宗清催促的说。他带著赖朝,走过宛如华丽寺院的泉殿长廊,到面对广阔庭院的禅尼屋,向她辞行。
因天还微暗,所以套间和禅尼旁边,都还点著灯台。不过早晨的清冷之气充满室中,使得灯罩蒙上一层白晕。
「喔!佐少爷要出发了吗?……真舍不得!」
禅尼面对著赖朝,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而赖朝今早也是胸中酸楚,不知说什麽才好,只有像平常一样叩首致谢。

过不久,赖朝说:
「蒙受大恩,才能不可思议的延长这一条命,生生世世永不忘怀!我到伊豆後也会早晚为禅尼夫人祈福。」
到底是离别在即了,赖朝像个大人似的泪眼婆娑说道。
禅尼常常说没把赖朝当成别人的孩子,所以受到赖朝如此的祝福,也就觉得得到了回报,她一个劲儿地消著泪,一面说:
「谢谢你。其实你的命是佛祖在庇护,并不是任何人的能力所及,关於这点,禅尼昨晚也说过了。所以你要修习佛果:心染菩提,贡献你一生,以为死去的母亲和父亲祈冥福。」
「……是的。」
「绝对要对弓箭、长刀这种血腥罪业断念,纵使有人劝你,也不可听从!」
「是!」
「人言可畏,不要再次被缚。到了伊豆,要马上找个好的导师为你剃发,不要辜负了禅尼的厚望……」
「是的!」
禅尼露出满意的微笑,回顾宗清。
「还可以再缓些时刻吧?」
「这个嘛?太久的话是不太好,不过还有把行李装到马背上的时间——」
宗清回答後就机灵的说要到前面去作准备。他走後禅尼悄悄地敦促赖朝。
「有人在客房里等著见你一面,你去告别一下。」
是谁呢?——赖朝到客房去一看,那里躲著三名故人。
一位是叔父佑范。
另一个是名为吨线源吾盛安的源家浪人。
以及比企局。
阿局是赖朝的乳母,在二条院时是丹後的内侍。赖朝去年三月和母亲死别後,就对乳母更加依恋了。
赖朝似乎想把涌上来的感情压抑住,木然的站在当地。比企局却再也忍不住,哭著说:
「少爷,我来为你梳头。就算当作临别纪念,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
赖朝默默的背向她坐下,阿局流著泪把他的头发重新梳好绑好。然後在其耳边细声的说:
「今天不是最後的分别。你下东国去後,乳母还是会随侍在侧的……」
腋缜源吾盛安也贴近来,很快的说道:
「少爷!少爷!——八幡宫大菩萨的神意显示,你的生命将会得到不可思议之助。不管谁强迫你,都不可剃发。请你要一心一意的珍惜你的头发!」
「……嗯!」
赖朝颔首回答。
」禅尼叫他出家时他也说好,源吾盛安要他珍惜头发,他也是颔首以对。
俗谚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的确是个天真率直的孩子。

这时,中门遏有人在大声叫嚷。
「佐少爷还在等什麽?快点出来,时候到了!怏一点哪!」
护送的视察员是平季通的属下,一点都不宽容。
客房里,梳好头的赖朝说:
「乳母,可以了。」
他从比企局依依难舍、平日为他梳头的双手下,动了肝火似的猛然起身。
看到阿局和叔父佑范为自己哭泣的样子,他责备似的说道:
「为什麽要哭呢?」
「——寻常人若是被放逐或许觉得可悲,但是赖朝今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吉日,不是应该要高兴的吗?」
三个人被这麽一说,好像被击中心里的痛处,突然从满脸泪痕中醒觉,而那时赖朝的背影已出了客房,大踏步的走进了人群中。
泉殿的殿口、廊门、一直到大门,都陷入一阵阵混杂的人群中。正好花顶山和如意岳等东山一带的轮廓,浮出破晓的天空,从鲜红旗帜似的云隙间,看得见旭光纵横流泻,出了大路,向北山西山方向看去,京师和加茂川还睡在微暗的残月底下。
「喝!」
「前面的,走了!」
「起,喝……」
队伍即将出发。
围著赖朝骑乘的马,护送的年轻武士们的马互相狂嘶起来。
赖朝从马上再一次的向从泉殿来送行的人们,低下头说:
「那麽,告辞了。」
此时马蹄声嗟嗟的响了起来,自己的坐骑也跟著走出去。他回了几次头,黑鸦鸦的一群人,还聚集在泉殿前。得到特准,叔父佑范和吨缜源吾二人也夹杂在十数骑的官差中,从後面跟来。
—一真是吉日,欢欣的早晨,从没有一次出门会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赖朝在马鞍上,想起刚才向贴身的三人所说的话。仰望已被染红的晓空,好想哇哈哈的大笑——也觉得好想大声的唱唱歌。
——睦、睦、睦。
马蹄声整齐地响著。 
十四岁少年的心雀跃不已。不想明天以後的事,昨天的事也忘了。不,连刚刚被禅尼恳切的要求出家而回答说「好」的事也忘了。
坐在马鞍上,赖朝珍爱地抱著升官图的漂亮盒子,那是禅尼送的饯别礼物,还抓著警戒的武士,要跟他谈升官图游戏,使得视察官差季通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有点脑筋不正常」?
快到粟田口了。
街道两旁的树下,许多路人出来看。也有趁著朝雾,手伏在地上送行的僧侣、浪人和市民。这其中一定有隐藏於世的源氏族人,偷偷流著泪的人也不少吧!不过这个早晨,闪耀著今春欢欣气息的,是那被许多人哭著说「天真烂漫的孩子呀!率直的公子呀」的赖朝的脸。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6: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砂金

每年云融的时候,他都会远从奥州上来。
带著许多商人夥伴及随从的下人男仆们,几十头的马背上紧绑著货物和牢固的箱笼。通往驿站大道上,驿道上的铃铛也煞有介事的使蜿蜓的人马排成队伍。这个大商队进京来了。
他就是这商队的领队,奥州栗原乡人,名唤吉次。年约四十出头,有著刚毅大胆的商人气魄。
如果在街道官署听到:
「吉次过去了——」
「卖金的吉次要上京去。」
即知东海道已是四月左右了;京城里到处是樱花的嫩叶。
今年也一样。 
仁安三年,正是平治大乱以来第十年,赖朝被放逐到伊豆去的第九年。 
他的商队到达了京城。
进了城,经过长途跋涉满身污垢和尘埃的人马,暂且集合在三条河原的空地上。在这里几十个商人一块儿分著各自的货物,按人数平均分摊一路上的费用,并相互庆贺平安的来到京城。然後依照往例,说:
「那麽到六月再碰头罗。」
队伍解散,道了别,各自前往各人所好的城中旅舍。
虽然一路上大家是一起来的,然而商品和销往的目的地却各自不同。
奥州产的细麻布、安达丝。
做箭所需的鸶羽。
水豹皮还有其他兽皮。
漆、金箔。
木材。
南部马和京城喜欢的骏马。
当然其代价是物品,归程时再把中央的物资装载到马背上。
至今奥州的文化就有许多是从京城传来的。从名匠的佛像、绘画等作品,到活生生的美女,像是送再多都不够似的源源输入。
奥州当地曾有人夸口说:
「平相国,算什麽!?」
他就是遥遥睥睨著京城势力的藤原秀衡。
藤原氏把三代以来从京城吸取的文化和物资,在一个叫平泉的地方盖了一幢不输京城的大都府。京城里的人虽常听这个商队的人说起这件事,却总是笑著说:
「会有这等事?」
他们根本不相信。
尽管听过东国的武藏原和伊豆的蛭小岛,但对京城的人而言,那只是像梦一样遥远得姣法想像的未开发地。
「—一从那儿到此,还有好几百里!」
陆奥不可能会有那种豪华的地方,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不,我不是胡说,是确确实实的。如果你认为我在说谎,那麽这次我回去时,可以找
个人和我一起去,好不好啊?」
初夏的某日,在一条大藏卿朝成的宅邸里,吉次把商务搁在一边,一本正经的说著。
「呵、呵、呵。哈哈哈!」
对方是主人大藏卿,好像止不住似的大笑。
吉次闭口不言——露出再说就像个傻瓜的表情。
葛色布的小待裙上是浅蓝色的直垂,在腰间佩著路上用的大刀,只能待在套间里。无论吉次在心底多麽自豪黄金的力量,但只要站到京里的贵人面前,就只能被看作一个奥州来的商人,他觉得愤愤不已。
 

不能生气,生气是商人最大的损失。不过,他不需要自己告诉自己,吉次已是此道高手。在公卿或武将面前,把自己当成玩具,做个傻瓜,他是出了名的。
「——马快要生了,我祈祷著可别在这次途中生下来哪!」
独自一个劲儿地说著毫无干系的话,嘿嘿笑著。
「以为你要说什麽?竟是在说仔马,没有用!」
一条朝成打了个呵欠:
「够了!别再说了——没事的话,下次再来吧!你还会在京城逗留一阵子吧!」
「是的,这次也是要留到夏末才会回去……」
「做生意吗?」
「是的:…:对了,前些日子您说要订购的货,现在如何呢?」
「啊啊,你是说六波罗大人要大兴土木这件事吗?」
「是啊!另外还听说小松大人也要盖座精舍——这麽一来,金沙、金泥、金箔等都会用得很多吧!」
「需要是一定需要的罗!」
「如蒙您美言,使吉次能揽下这笔大生意,我一定会送个大礼给您。」
说出了真正的目的,吉次这才稍稍解除了胸中郁闷。环顾四周,看来的确贫困。称得上富裕的公卿原本就不多,尤其是这宅邸,就算坐著也可嗅出贫乏的气息。
虽有供职的牛车充门面,然而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看清楚了,那是一辆五年都没重新漆过的车,在牛舍的牛也瘦弱不堪。主人的粗布衣裳,和残破的厢房一样陈旧。
「这个嘛……如果是皇宫的用品,因为是我在负责,所以还能帮得上忙。但是我和六波罗大人没什麽交情,特别为黄金商人居中牵线,只怕会引起其他的商人的抱怨,别人的闲言闲语也是很麻烦的吧?」
「不会不会!别人我是不知道,不过大人您和六波罗大人的交情,我可是很有信心。」
「喱!你凭什麽断定我们之间如此亲密呢?」
「嘿嘿嘿嘿……告诉您好了。吉次以前就常在九条院里走动。」
「九条的女院!?」
「是呀!」
「你到底在打什麽哑谜?」
「您真会装蒜哪!:…是贵府夫人的事啊!虽然世人已经忘得一乾二净,可是吉次每次见到她就会想起来—上源起她以前在九条院服务时的身影。」
「是内人尤加里的事?」
「尤加里夫人——那是再嫁入贵府以後才改的名字吧!以前是叫做常磐夫人。」
「我说的没错吧?」
吉次探著头说。朝成眼睛一瞪:
「这件事谁会想保密?根本也不是秘密!是六波罗大人的旨意,他再嫁给我,也是公开而非偷偷模摸的事。现在何必再提?」
朝成突然变得闷闷不乐。话题一涉及妻子以往的身分,他总是变成这样。要左右不经世故的公卿的情绪,像吉次这样的男子,做起来要比哄个婴儿还简单。
糟了!下的药似乎有点过重了。
一想到此,吉次立刻说:
「失陪一下!」
就从房间退出,霎时就在朝成眼前消失了踪迹。
但是朝成的不喻快却未消失。像被苦虫咱咬著,空洞的眼神望著耀眼的初夏庭院。
是九年前的事了——
清盛说有个可怜的女子,希望他能娶来做继室,一来因为是六波罗大人所托,再想如自己迎娶她,岂不是也救了那位不幸的女性,所以才决定:
(娶她吧!)
连母子三人 起迎回作为继室。那就是常磐。
成了正室後,连她的名字也改了,孩子们也个别照清盛的秘密旨意,另移他处安置,因此众人都在背地里传说:
(真是好事之徒!)
(一定还有什麽更深的理由。)
(定是为了阿谀六波罗大人,打算要靠此发迹。)
等等,总认为他是为了某些私欲而做的。
尤其,照世俗的观念看来,当时的情势下,达和源氏有关的人都要极力去迎合平家的人了,特地去娶那位身份复杂又带著小孩的女人为继室.实在没有必要。既然娶了,那麽相对的一定得到了什麽利益——与其说他是无缘无故的被怀疑,不如说是世人所做的合理猜测。
一条朝成为此缘故,比以前更远离六波罗。
常常接近污盛,以博得清盛好感,自己也知道这是条发迹的路,但是总觉得四周有奇怪的眼睛在监视著。所以,这几年间都主动的与之疏远。现状之贫乏、官位之不进、友朋之疏离——原因都只有一个。
(不过也无所谓。虽然贫穷但有妻子的慰藉——)
娶了常磐,获得的代价只不过是担任皇宫的 个财务官,十年如一日洁身自爱的过著平平凡凡的日子。其他在六波罗大人庇护下的人皆显赫、荣升,在这有利的变化时流中,他的孑然、妻子、贫困更显得正直。
看准了他的贫乏为可乘之机,所以黄金商吉次等,才会来接近他的私邸。从前年就开始进进出出,每次带来奥州的土产等就说:
「这是送给夫人的!」
朝成不得已收下珍藏,他隔年又来,今年也不例外,到了第三年才说出真心话
「要靠您美言.去标得六波罗大人修缮的订单。」
原来是要拜托专为自己打算的事情,这还无妨,可是他竟将常磐以前的身分说出口,而且还用那种和九年前世人背地里投评时相同的口气。再怎麽好脾气的一条朝成也会感到不愉快,是可以想见的。
「……非常抱歉!」吉次又突然出现,回到他的房间来,然後在朝成眼前排列著跟往年一样的十匹伊达丝和一整桶的漆等土产。

「请您千万别在意!我尽是说些无聊的事。——这些跟每年送的一样,不是什麽贵重的东西,聊表心意而已。」
放好了土产,吉次再说两三句俏皮话就回去了。
吉次回去後,一条朝成若无其事的看一眼那些伊达丝和漆桶等土产物,却发现了意外的东西。是一囊砂金——足足有用一只手也拿不上膝盖的重量。
「真是厚脸皮……」
朝成当时很生气,然而经过一段日子,反而认为自己生气得莫名其妙。
而且那一年再也没看到吉次。
从年底到初春,砂金的钱也用掉了一半以上——雪又融化了,四、五月快到了。又是卖黄金的吉次上京来的时候了吧。
正直的朝成惦念起来。管他三七一一十一,他所请托的事著手去做不就结了。也实在是太少涉足六波罗府了。这个时候正好有了藉口,就去为吉次拜托的事恳求一下看看吧!
乘著年底重漆过的牛车,他朝著久违的六波罗府前去。
「要去六波罗吗?」
跟随的仆役诧异的追问主人。
「嗯……是到六波罗!」
可是,一钻进西八条的华丽大门,他就觉得不舒服。在保元平治之战前,还只是被人侧眼轻视的安艺殿下—一身份低下的清盛,从内大臣一下子就跳成太政大臣——像谎言般的事实。被周遭的豪奢所压迫,他突然醒觉到自己一身的寒酸相。
「啊!真是稀客!」
一下午车就遇到清盛的次子宗盛。如果连宗盛还记得他的话——一想,就觉松了一口气。
「相国在吗?」
「在!」
「太久没来请安。」
「哪里,这麽专程来访不会没事吧?真不巧父亲很忙,今天还要迎接皇宫的使者,全族的人也大都集合了,因为好像要评议什麽。」
「喔……」
听他这麽说,想起自己那看来很悠闲的样子,朝成反觉得发窘。
「……那麽,不敢打扰他了,就悄悄拜托您好了。」
「宗盛可以的话,再找机会转达给父亲吧。」
宗盛迎他入房,要听听他说什麽。
本来兴味盎然的以为是政治上的问题,可是一听是要介绍一个无聊的奥州商人,宗盛当下就摆出一副不屑的神色,中途打断了他的话,而说起一件朝成意想不到的事:
「不,先别说那些。看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也不是别的,就是您夫人以前的孩子,也就是义朝的遗子之一,上了鞍马山的么儿。听说一去就在山上被取名为遮那王……那个叫做牛若的小孩。」
「他怎麽了?」
「鞍马寺的僧侣和山中的官差,常常递上不太好的状子。」
「……什麽样的状子?」
「不喜欢为僧,只热中於武道,动不动就达师尊的僧侣都拂逆。」
「那些事情,我妻早已知道了,所以常常写信去规劝他。」
「如果是规劝的话那就好,但是千万别煽动。你别忘了有些源家家系图之类的东西曾偷偷地从你的内宅送到山上去…………总之那己激怒了父亲相国,如果看到你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我看,暂时还是不要见面,最重要的一点,早日让鞍马那孩子剃度吧。惟有落了发才能了结啊。」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6: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天狗风

吉次和往常一样,又宿在六条坊门的艺技翠娥家。翠娥的妹妹叫做潮音,他是潮音的男人。差不多七天前到达京城,今年照往例也是落脚於此。他只想与分离一年未见的潮音倾诉相思之情,还不想到外界露脸。
朝成不知何时知道的?
「有一位送信的。」
一条朝成捎来的信送达他的手中。
「啊哈!害怕面对我,让先锋来啊?」
拆开信一看,果然不出吉次所料,首先提到前一年金子的事。再说所拜托的事,已向六波罗大人运动过,但是有些小事招致相国生气,目前对本人的处置也还无法预测。等见面时再详谈。
吉次写了封不怀好意的回信,叫那信差带回去。
 
最近在惹相国不悦的鞍马山稚子身旁,传出了有天狗(想像中住在深山的怪物,具神力)出现的怪闻,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我也已从同伴处得知。
因此,以後不再拜托你了。我现在正在等划未来的方向,其中之一就是也加入天狗一夥,跟著人云亦云,况迷於商人不应有的空想。
那不是一个放在砂金袋中的梦。
请勿念、请释怀。
然後他显出非常轻松的表情,其实他是在心里回味一遍那封夹杂著讽刺和趣味的回信。
「的确应该如此:…:从奥州到这里年年往返几百里,也是在耗费生命。既然一样是要耗费生命,就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吧!」
从空想转为自信,他大大的点了个头,抱起胳膊开始思考。
他悠游於空想中,闭著眼睛连太阳已下山也不知道。这个每年一定会有两次从奥州来到京城的男子,看来就像个没学识的禅和尚,挺著个大肚子。
「喂,为什麽看起来郁闷不乐的呢?」
潮音拿著灯台走过来,摆在离他脸侧适当的距离,一面奇怪的微笑著。
「……已经上灯啦?」
「天都暗了。」
「啊?啊!」
他伸伸懒腰,一面将两拳向著天花板上推,一面说:
「既已点了灯,就再来饮酒作乐吧!把翠娥叫来,其他在家的艺技们也都叫来好了!」
「姊姊今天晚上,还有明天、後天都被六波罗大人召去了。」
「连续三天?」
「是啊!」
「真可恶!为什麽要受他们限制呢?这样的话,活著还有什麽乐趣?」
「可是既然是公馆所召,不去的话连命都没了。」
「那麽就你和在家的艺妓就好了,酒和乐器要一起拿来。」
「我待会儿也得赶快化粒,要去伺候小松谷重盛先生招待的客人……」
「什麽?你也要出去。不行,不准去!」
「那样的话……」
「就说生病了。多少京城的艺妓好像都是为了平家的子嗣和其族人们而设的,难道说因为拒绝召请,就会定艺技的死罪?」
「说不定就会。」
「胡说!平家算什麽?武士算什麽?世间不是光靠武力来运转的。我认为黄金的力量才能叫任何人动心。——别去,像这样一间的——不!全京城的艺技,我只要小指头的一端就足以养活大家。」
二、
潮音哭了起来。
「……真是不讲理。」
她躲进自己的房里,不断的啜泣声,连吉次的房间也听得见。
「没意思。」
吉次手枕著胳膊,想躺一下,可是哭声一直萦绕耳际,他霍地爬起来,咆哮道:
「你去吧!哭得那麽厉害,就是想去。」
另一间房间的帐後,潮音一面抽抽唔唔地哭泣,一面还强烈的拂逆道:
「不去。」
「给我去!」
吉次再度咆哮。
「不去!」
「不是说一定要去吗?」
「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先出去了。」
吉次动了肝火,信步离开翠娥家,没有目的地的在大路上乱逛。
街上有轻摇著珠帘缓缓而行的贵人车驾。有一群群在晚风里像美丽的鱼般散步的美女。还有腋下挟著长柄太刀,左手拿念珠站在织布店的门口偷窥的尼姑。
京都繁荣,城内少说也有九万余户。保元、平治之乱已是十年前的事,近来连晚上也相当热闹,然而吉次把它和奥州平泉藤原氏的都市相比较,觉得「没什麽嘛」!
他边走边看,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没什麽差别。
唯一可悲的是,平泉虽是都市,可是却非皇都。还有,如果想要美人,只有从京都输入,平泉找不到像潮音那麽美的女人。
除此之外,吉次不管看到多麽显贵的门第或严肃的官厅都不会害怕,他的叛逆反而促使他冷笑。
「哼……看你们能够嚣张到何时?」
今天晚上他的脾气格外别扭。
原本他家乡的领国,就是靠和八幡太郎义家有紧密血缘关系的藤原秀衡一族才得以巩固。不管平相国在中央如何独霸,在奥州的天地里他什麽作为都没有。勉强要说吉次的血缘是源氏或平氏的话,则源氏的血较浓——吉次也是其後代之一。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河边。加茂川的水被吹拂得清清亮亮,顿觉满腹气愤也稍稍受到抚慰。吉次坐到土堤的嫩草里,抱著膝,默默的瞪著三十六峰。小松谷的灯、泉殿的灯、武者屋宇和官厅的灯、平家一门眷族各馆的灯、神社佛阁的大灯小灯,像宝石遍撒一般。——啊!真是盛况空前哪!连他的叛骨也在心底轻呼。
此时。
「……咦?」
他把眼睛移近了些。
下面原本以为没人的河原上,一个人影站了起来。看似一位身材纤细的法师,四下张望著像在等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下到河原去,所以就像只河鹿蛙般坐回原来的石块间。
「在等谁呢?」
只有年轻的法师,才会引起吉次的好奇心,说不定等的人是个美丽的京都女子,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他开始异想天开的胡思乱想。

「……是光严吗?」
和他的期待相反。不久沿著相同的河原走来,小声地呼唤等在河原上法师的人,在夜光下看人影,也知道是个带著大木刀的山村武士。
「啊!哥哥。」
削瘦的年轻和尚像遇见了久违的情人般,投入山村武士怀里。看到粗野的山村武士的手也温柔的抱著他,不知在说著什麽的样子,真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骨肉之情。
不久山村武士先说:
「……今天常磐夫人又托了你什麽吗?」
「是的,像往常一样把信交给我。」
和尚先四下看看,再悄悄把信交到兄长手上。山村武士先将那信在额头压了压才收入怀中。
「只有这个吗?」
「是啊,今天只有这个。但是在口头上另外交代了一些事。」
「是要传话给牛若少爷吗?」
「不,不可以让牛若少爷听到。只有你和其他的人知道就好——她说这是预先通知,时常和鞍马通信的事可能要就此结束了——」
「……嗯,最近有风声说,六波罗的眼线好像已经注意到一条大人的身上,我也听说了。」
「正是。她是为了丈夫,为了丈夫的一族人,才这麽做的,可别见怪。对牛若少爷以及亡故的义朝的三位遗子有再生之恩的丈夫,如给他招祸,那就很遗憾了,况且也会破坏再嫁时和丈夫交换的约定。夫人现在的忧愁是前所未见的,我怎麽劝也没有用。坐在她面前也看得出她难以承受的苦闷,所以才更醒悟到要这麽做。」
「也不是没道理……」
两人均黯然拾眼呆望星星。
「光严,我都明白了。我不会再从鞍马下来拿信。不过也请你告诉她,牛若少爷的身边有我们这些旧臣在,请不必担心——下次见面时悄悄地告诉她好了。」
「好的。…………不过,我也不太涉足公馆。我先记在心里,再过不久就是秋天,等她要去见知恩院的教习时,再偷偷告诉她好了。」
「没关系,什麽时候都可以;…:还有光严,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好的,我会注意的。……我对于十年前常盘夫人被强拉去六波罗时,无论官差怎麽责问,也不肯说出是被藏起来的那种意志,到现在也还感到十分佩服哪。」
「啊!……话说太久了会引人注意。那麽,我要走了。」
「要回山里去吗?」
「对呀!趁著黑夜。」
「好,那再见了!」
两条影子分开。
光严上了土堤後,还目送兄长的身影渐去渐远。
(哦,就是常常到一条朝成的宅院来谈佛法的年轻和尚,怪不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吉次隐藏在老柳树後,看著就从旁边走过的光严的身形,以他特有的锐利眼光静静的观察,从侧面到脚尖。
光严根本没有注意到,走下下游的浮桥往东边去。看那影子就要过桥去了,吉次突然想到了什麽,也快步跃上浮桥的木板,大踏步向前跑去。

眼看著就要爬上产宁坡,吉次从後面扬声叫道:
「——光严!」
「咦,是谁?」
「说了名字,你也不会知道。是奥州来的卖金商人。」
「有什麽事?」
「到那边观音堂的窗外窄廊坐坐吧!……我要为刚才的事跟你说声抱歉!」
「你说刚才是指……」
「就是刚刚啊,在加茂的河原。」
「啊!在河原!」
「我全都听到了!不过我并没有恶意,只因处於下风的地方,所以你和鞍马使者小声的谈话,想不听都不行——」
「啊!听到我和哥哥的谈话?」
「是,一句不漏全部听到。」
「听到了?」
「听到了!」
在观音堂的外廊坐定後,光严的脸色因责怪、恐怖、杀意等种种感情爱得苍白,他瞪著看来若无其事的吉次。
是密探吗?
还是要敲诈、勒索?
——听说最近出现了一夥叫做天城恶四郎,专门洗劫寺院的强盗,会是他们的手下吗?
光严作了种种推测,可是又都不像,结果对方说了:
「唉呀,坐下嘛!你可能在笑这个奥州来的土包子,还不知活不活得过今夜,可是我也有效为人的苦恼呀——如果能得到你来开示的话,心里的迷乱不就可以一次解决吗?所以才会从河原跟随你之後而来。我以为拯救我们这种凡夫的烦恼,就是你们的工作。」
「......」
「要不要听呢?」
「你说说看吧!」
——然而光严的回答却不像个出家人,声音带著刺。他的眉头一点都没展开,身体也硬梆梆、直挺挺的。
「——这是四周都没人的山,所以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其实我的烦恼,就是怎麽做才能赚到比目前更多的钱?——如果你轻蔑这个想法就伤脑筋了。我先声明,我不是武士,是个道道地地的商人。」
「......」
「和尚重在佛道,武士重在兵器,如此各有所依。我也是因为思考要以何为靠,所以才生出苦恼,像现在这样下去的话是无法大捞一笔的。因为我一直想以自己的财富来撼动这个世间。」
「......」
「说到要怎麽样才能使我们这样的商人成为一股势力,社会像这样平静无波是没戏可唱的,没有骚动,东西就不能迅速流通。——我说的骚动就是战争啊!但也不是像保元、平治那种京城内的动乱,那多没趣!如果天下分成两个或三个来作战,那麽吉次想做的大事就会堆得像山一样。武门同志们赌命战完时,土地就由农民武士拥有,而我就可得天下财宝。」
「……想想你在说什麽?你不是疯了吧?」
「怎麽说呢?」
「我是个僧侣。钱的事、赚取财宝的事、或战争的有无——那些俗事我根本就听不懂。」
「不懂……!?嘿!……怎麽不说不知道……嗯……呵呵呵呵!」
吉次笑了起来。

「光严,不要露出这麽害怕的表情,不需神秘兮兮的嘛!吉次我啊!在生意上是视平家个个为大爷,但要是开战的话,我是站在源氏後代这一连的哟!今天晚上真的是有一件事想要商量,可以吗?」
「说什麽!」
光严的声音反而尖锐起来:
「我从刚才一直静静的听,先是说想要请求我解开烦恼,又说要商量赚钱的事……。对我一个僧侣说这种话,你是在椰撤?还是要刺探我?」
「不好吗?赚钱是商人吉次我的目的。而你也可以遂你所愿,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的愿望是成为佛家弟子,跟你这种人是背道而驰的。」
「哪里,是一样的!……你也是想要颠覆平家的天下吧?」
「你说什麽!?」
「不是的话,你怎麽会受常磐夫人之托,和鞍马的天狗秘密会面?被知道了的话马上会身首异处,这麽危险的事,一般僧侣之身会做吗?………还好是我吉次听到的没关系,要不然在河原那样谈谋叛的话……」
「......」
「还有,近来的传闻也很奇怪。一向被认为只有奥州才有的天狗,最近却常常在京城边的鞍马出没。那些一提到奥州人,就认为是熊袭族野蛮人的都市人,都以为天狗之说是确有其事而惊恐万分。」
「.....」
「这一阵子我还自己在祷念,希望能见识一下奥州土产天狗,没想到真的就遇上了,而且是两个天狗在密谈。不久,一个天狗回鞍马去,一个天狗现在就在吉次眼前,脸上带著好像在说著「完了』的表情:…:喂,光严,你也是天狗一夥的吧!」
光严被手指著的脸,倏地变成像戴了一张青色愤怒的面具。——混帐东西!他嘴里像要吐出火焰似的叫道,从袈裟下拔出短刀,向坐在外廊的吉次胸前猛剌。
吉次跳上观音堂的廊子,又跳了下来,从後面倒韶光严的双臂不让他动弹,又凑在还想拚死力挣脱的光严耳根旁,像蚊子叫般小声地说:
「不想继续为同志复仇吗?让我们站在同一阵线!……让我也加入天狗一夥吧!」

应该不至於用尽力气还敌不过吉次。只因光严是有病在身,而吉次也很大胆。
「收起刀刃来,住手吧!况且这也不合僧门之人的身分啊!」
从光严的手中把刀子抢下,吉次才又推诿的说:
「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你的身分不只一种。所以一旦身分暴露,可就不得了!六条河原上会再多个孤坟吧!——因此纵使一死,也不会泄漏半句秘密的。何况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奥州人吉次,当然不肯轻易地坦白。但是你有没有怀疑过,为什麽先前常磐夫人和鞍马通信的事,会传到了六波罗的耳里,几乎被当成一条朝成这个老好人想要谋叛的证据了?」
「......」
「光严,虽然你处处小心,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虽说是藏在袈裟里去宣扬佛法,而能常常进出一条朝成的内宅,然而常磐夫人有个关系密切的伯父叫伏见乌羽藏,你不知道吧?我见过他一两次,一看就知是眼光尖锐的卑劣男子。当初在审查常磐时,他以身为常磐的伯父,又曾蒙源家恩惠,却仍向六波罗密告之功,而受到宠幸。养了四、五十名武士,常常以忠义之姿得意洋洋的到平家的问罪所,是个臭名远播的家伙!——这家伙到现在还常常打著至亲伯父的名义,吐著酒臭味儿进出一条朝成的公馆哩。」
「啊!原来他就是密告常磐夫人的伯父?常常看他来玩,是个五十岁左右,叫做金田鸟羽藏正武的武者。」
「他原本是个连姓名都没有的养牛人,却因把主公的儿子和至亲的侄女捆绑起来卖给敌人,而取了那样堂皇的名字。这家伙真是混帐!以前我早就想把他当成赠品作为入夥时的礼物。现在为了证明我是心无二志的源氏後代,我去收拾那个乌羽藏给你们看吧!」
「收拾他?」
「是的,你看著好了。光严,事成後再见面吧!不过因为生意的开系,今年说不定不会再来了…………那样的话,就明年再见罗!」
话声未歇,吉次的身影就已经在黑暗中,从产宁坡向五条洼的方向,一阵风似的离去。那是梅雨季已过,绿叶迅速爱深的六月初,一个闷热的夜晚。
佐女牛小路发生了火警。
那一带全是七条坊门、盐小路、杨柳小路等小户民宅,一家紧挨著一家。但是烧掉的却只有在六波罗服勤的一栋武士宅邸,也就是金田鸟羽藏正武的宅邸。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更奇怪的是,鸟羽藏的一门眷族都已被杀而烧成了灰。——不,本来以为是那样,结果在六条河原的柳枝,,发现没有烧掉的乌羽藏的首级,像个荷包似的悬挂著,从柳叶中垂下来。
因久无血腥骚动,此事引得连悠闲的公卿都赶著牛车来看热闹。因此那柳树下已经有十年历史,早被河原蓬草掩盖了的平治之乱的坟冢,又再度受人们的注目。
到了晚上,萤火虫在坟冢、柳树、水面间飞舞。
奥州商人的大商队,像往年一样,又在三条的空地集合,要从蹴上朝向大津,回到远方的故乡去,正好也就是那场骚动之时。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山之子

树芽转红了,春天来了,围绕鞍马群山的彩霞微红。
今年是承安二年。
牛若十四岁了。
从七岁就由山抚育的山之子,血是延续义朝的,而气是山峦给的。
而且,听说鞍马法师也不比数山、南都的山村法师差。山里头甚至有武器库,可说整山都是僧兵,就连平常也是佩著长柄太刀。在这山里,山之子的牛若,七年来不是被庇护著,而是受到任意的凌虐。
就像重重积雪下那长不出芽的獐耳细辛般,他也已经十四岁了。
他的体型纤细,但不是畏畏缩缩的小个子。有张肌肉结实饱满像是可撞击出声的脸,眼睛像葡萄般圆滚滚的。头发呢!不管怎麽被骂,看起来还是像个乌窝。常常打赤脚,待裙和小袖不断的这里破个洞那里露个绽。简直可说是只鼯鼠,堂尿们也拿他没辄。
——可是变成这样,在他来说是很自然的。在山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他的家世特别尊敬,看来就是注定一辈子要靠山来养的孩子。山里还有很多和他同年龄的稚子,而混在其中的牛若,偶尔表现得和别的童子稍有不同时,法师中偶而会有人手指著他,而回答的人亦只是点个头:
「听说那个是义朝的孩子。」
「是啊,是义朝的亲生子。」
现在山上徒服,连对平家也绝不会真心服从。更何况是如今已像樱花般凋零的源氏呢!
而且,牛若也不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他虽然个头小,但天生气宇非凡。
所以,只有法师会憎恶地说:
「非得叫那家伙痛痛快快的哭一次不可!」
却没有一个会同情他说:
「好可怜的孩子。」
他却一点也不在乎,就算是住在山里,常以行动代替言语的牛若,也常不在僧侣群中。
今天也是这样。
从早上就没有看到遮那王的影子。遮那王,是近几年牛若的老师东光坊莲忍为他取的名字。
「好!终於让我们逮到机会了。」
三、四个法师出去找他,大概是想抓到後好好惩戒惩戒吧!全都等在十王堂的山门。
明明看到他在山脚下的,牛若却从後山的山谷爬了上来。马上有一个法师发现并叫住他:
「遮那——」
虚岁虽已十四但看起来只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一样打著赤脚且满是泥巴,不再搭拉著鼻涕也是最近几年的事。
「什麽事……?」
有一个人对那张回来了却毫不在乎的脸咆哮道:
「听听看你说的什麽话?我们这里小孩子有很多个,却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对长上傲慢的!」
牛若咬著指甲。
虽然连鼻孔都黑黑的,但是小而端正的鼻梁微微隆起,好像有什麽地方会议人想起其母常磐。

对方定定的瞪住牛若:
「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一个法师一质问,其他的也都靠了过来,从头到脚望著他小小的身躯。
「喂!遮那,怎麽不说话?为什麽不回答呢?」
牛若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出该被责骂之事,所以就暇著嘴抱怨的回答说:
「我哪里也没去呀!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说谎!不是在这里。」
「是在这里。」
「你这小子!」
把右手的长柄大刀交到左手,腾出那只手来就要抓向牛若颈後的头发,牛若避开。
「我好好的在山里,硬要说不在,难道僧侣就可以说谎吗?」
牛若反过来极力争辩。
法师们大为气愤:
「你不是才刚从後山的山谷上来的吗?从早上就没看到你在正殿,这样也敢说在这里?」
「敢哪……」
「什麽?」
「是在山里呀!」
牛若挺起胸膛说。
「......」
法师们全体哑然,无法接话。
「——只要是在这个山里就没关系吧?老师们或六波罗的手下都常常严厉的说不可走出山脚,所以我都没出去过。我这麽遵守著交代的事情,还有什麽不对的吗?」
既是鹰之子,与生具来就有幼鹰的叛骨。这个叛骨在出娘胎那年,就见到了平治之乱的兵火,从母亲的乳房吸取与所有忧愁烦恼战斗的坚强意志,不久又受到鞍马的山峦和山村法师的缎链,因而愈变愈强烈。那叛骨还未曾被覆著优雅的社交性,仍是个不知害怕的年纪。
说不知道是因他对这山以外的世界根本完全无知。对於世间的人,只有七岁以前淡淡的记忆。渐渐的他很纳闷——
(为什麽我不能踏出这座山一步?)
而当他自己模模糊糊的开始了解理由时,他已将自己的生命暴露於危险的方向。严厉的监视更加严厉,而他天生的大胆气魄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培育而成的。
「今天绝不饶恕!」
法师挥动著长柄太刀的刀柄,用劲地扑打牛若。
牛若逃不开,腰的地方被痛打了一下。
「好痛!」
他一面叫喊,一面滚倒在地。
「惩罚他!」
法师们的高齿木屐和普通木屐均往他的背上踩。牛若後悔了,虽然紧紧抱住那些多毛的腿,可是还是被用粗草绳子绑了起来。
「拉过来!」
一个命令一个,向前走去。他被拖著来到昆沙门堂下面。因为他连哭都不哭,更激起法师们要多责罚一些的气。
「这里好。」
一个人往上看著钟楼说。他们将牛若抬上去绑在四方柱的其中一根,然後在柱子上钉了块木板才离去。
他们一走,牛若就扭身向上看著那板上的文字,总是无所畏惧的眼睛,现在也显出了悲伤。
板上所写的是——
未得允许不准解开绳子否则依山规处罚  束光坊执事僧了范

了范那些法师们一回到中院,就立即向牛若的老师东光坊呈报:
「遮那王虽是六波罗托管的人,可是其行迹实在不能容忍。为了惩罚他才把他绑在钟楼,请多包涵。」
阿合梨听了只是笑笑说:
「……呵呵,这样啊?」
只有这个老僧,从未曾叱骂过牛若。
甚至有人说——师父娇宠他。
天黑了。
中院里的其他孩子们一听到遮那王被缚住,就说:
「我们去看看好吗?」
好像无法置身事外似的,结伴来偷窥钟楼上的情形。
牛若倚在柱子上,杲呆的看著红红的晚霞。
「遮那。被绑起来了啊?」
「为了什麽呢?」
「今天晚上也要在这里啊?」
「为什麽不道歉嘛?」
他的朋友们靠近他的身边,流露出安慰他的表情说著,而牛若却叫道:
「走开!——走开!」
他不喜欢被人家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把头转过去,表情变得非常倔强。
不晓得从什麽地方远远地传来法师大声嚷叫的声音。
「不要靠近那里!靠近遮那的人就一起绑起来哦!还有三根柱子空著哩!」
孩子们纷纷逃开散去。
他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太阳也跟著下山,四周整个都暗了下来。离鞍马大的三里之外,
看得到有三、四盖京城的灯。远远的、在微弱的一闪一闪。
「唉……!在那亮著灯的地方!」
牛若叹著气。
「真想见一面!」
变得有些抑制不住自己。
想见的是——母亲常磐。
他忽然意气用事的想要拖著吊钟连钟楼走到那里去,体内的热血乱窜。
但是,他很清楚注定是不能见面的。
七岁的时候。
七岁之前,他名义上已经是托鞍马寺照管的人,但是真的被送往鞍马,是过了七岁那年的春天。
那时母亲向他说的离别话,他幼小的心灵已记不得几分,然而只有那份悲伤是怎麽也忘不了的。
从前一晚上就开始一直哭泣的母亲身影,他还依稀记得。
在来接他的鞍马的执事僧和六波罗官差面前,母亲曾说过这麽一句话:
「从今以後你不是我儿,我亦非汝母!」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他小小的心灵,而且终生难忘——因此只要一想到母亲,那句话就会如锥子般从心底钻出来。
(不过,这并不是母亲的错,是平家把我和母亲拆散的。)
自从明白这点以後,他就已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同时也痛切的想要知道父亲是怎麽死的。而到最後他得知时,不由得毗牙裂嘴向云际大叫:
「天哪!」
从那时起,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骤然有个什麽已占了一席之地。他咬著嘴唇,眼泪一滴滴的溢出,然而内心却涌起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7: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山谷和天空

在《枕草纸》中就有这样的句子:「鞍马的曲折弯路,看似近实是远——」。
太阳一下山就杳无人烟,就算有的话,也都是抱著长柄大刀的山村法师或猿猴。再加上到现在人们还相信有凶猛的野盗在山脚下的市原野出没。从前源赖光斩鬼童丸、《闻集》里劫路盗匪的故事等,都是发生在这一带。这些故事都已深印於乡民和旅行者的脑海了。连前面的山脚口亦是如此,更何况可说没路的後山、後山谷,几乎已成了想像中的世界。尤其是距鞍马寺西北十盯处的僧正谷,从古早以前乡里的人就根深蒂固的相信,那里住著一个人称太郎坊的天狗,当那里有光射入云际时,就是各国大天狗、小天狗要会合的夜晚。
——不要靠近!不要偷窥山谷!
—一否则会遭到报应!虽然乡里里有这共同的说法,然而这时却有个男子,像是多麽愚昧似的,独自一个人经过那没有路的山辜,下到黑暗的地狱去。「去你的……。畜牲!」这个男子偶而会用脚底试探一下,又把石头投向峭壁。可能是猴群。从这个峭壁到那个峭壁来回跑著,发出沙沙沙的嘈杂声。男子像奔逃似的滑下崖壁,他们又随後跟来。「——哼,躲不了了!」咋了咋舌,男子就在山崖的中途坐了下来。解开包头的黑布擦汗,然後再把它重新包住脸。正是奥州的吉次。穿著草鞋绑上护腿,衣袖也系了上来。腰际纫著皮柄的野外用长刀,他那灵活转动的眼睛和四肢,简直就像个顾前不顾後的夜盗一般。猴子的叫喊声一消失,谷底的声响就哇一声反过来扑上他的脸,那是打在耸立岩壁的冷风和溪流的低吟。「奇怪呀!从傍晚所见的尽都是猴子。难道真如光严否认的,传闻真的只是传闻?」吉次喃喃自语的仰望著星星。按照方位,自己来到的地方应该是没错,下面一定就是僧正谷。既是僧正谷,那应该已遇到的怎麽还没碰到?——他所期待的不是天狗,是人。世间胡认的传闻和自己所冷眼观察的,到底哪一个正确?为了查明究竟,他今年春天比往年的一行人提早来到京城。去年跟前年都在祈愿著「就今年吧!就今年吧!」,结果一直是未完成的待做习题,今年就是为了要解决这道习题才鼓起勇气来到这里的。是三年以前的事了。他抓了知恩院的光严,虽然已经揪出某个秘密的头绪,可是那个时候漫不经心的轻信光严,说好次夜要在这里再碰一次头把一切讲明,没想到光严次日就在知恩院的後山,壮烈的自杀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事情只好结束,但是吉次自始就不曾因光严的死,而停止去想那一度兴起的野心和对鞍马的疑惑。
二漩谷金王丸和赚田三郎正近两人,坐在巨大的岩石上。在僧正谷中,友朋间想要碰头时,这里总被认为是最好的场所。四边的山案是太古时就有的松杉。俗称天狗祠的魔王堂就在其中一辜。在两人脚底下流窜的溪流,啃蚀著奇岩乱石,发出的吼声遮蔽了这个峡谷。两个人都默默无语。金王丸注视著星星,三郎看著水。两人都处於令人感伤的境遇,都是平治之乱以来,不能在明亮的太阳底下大摇大摆,被称为源氏残党的人。然而,背阴的藤蔓也会燃起想要伸向太阳的梦,悲叹和愤慨已是遥远过去的事了,不见天日的生活已过了十年多,各自都在此寻到生存之道,相同境遇的人也取得联络,而处於逆境更抱有坚毅的斗志和存著希望。「……好像来了。」三郎细声的说。金王丸也跟著看过去。从另一连浅谷的暗处,向著星光下的溪流,像猴群般连袂而来的人影,沿著岩石,跳过水渡过来。三个——四个——有七个。大多是当地居民的装扮,其中还混杂著武士,也有几个人看来是樵夫或猎人。也有作山村法师打扮的男子。「你们来晚了!」「因为根井、荻野等很晚才到。」围著先到的两人,他们在大磐石上围成圈,各自找到想坐的岩石落座。「今夜是谁去迎接呢?」其中一个人问道,三郎正近说:「是轮到我,但因为去邀约漩谷先生回来的缘故,所以就让一位箱田的年轻人去了,应该不久就会带到了吧!」等待著那个人的期间,大家就闲聊起来。聊些什麽呢?虽说在这个天地里可以不必忌惮,但没有人会拍著胸脯讲大话发豪语,也没有人会徒劳的散布流言诽谤平家的全盛,而变得别别扭扭,有的只是极轻松的一般话题,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互相诙谐戏谵的笑谈。像这样溪谷里的集会,每个月都有好几次。并不是每次都有一新耳目的平家方面的情报,只要彼此看到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了。另外就是要从旁守护在鞍马寺的先主公义朝的遗孤牛若,教育他及等待他不久即将成人之日。(把少爷辅保长大——)将牛若当成一粒种子来培育,看他出头,成了他们共同的愿望,也是这个盟约的中心。义朝的旧臣们,每个月把幼主接来这里几次,各自尽其所能去教导牛若。除了讲述自古以来的史实,因为要将牛若培养成卓越的武将,所以又教他兵法、告诉他源家一直到义朝的源起传承,希望尽早让牛若知道「自己是个什麽人物」。有时候又从各方拿著木刀,突然固住幼主,几乎是毫不容情的围打他,为的就是要锻链他有不输人的气魄和肉体。也不负众人的期待,牛若好像很喜欢趁大家睡熟了後从严密的鞍马僧院,来到这里的晚上。
三「太慢了吧?」「什麽时候了?」渐渐的大家都开始不耐烦了,溪谷的谈话也将尽,觉得经过好久,才有一个站在岩石上守望的人叫道:「看到了!来了!」去接牛若的那位箱田的年轻人,终於向此处跑来,但是大家望眼欲穿的牛若并没跟著他。讶异的三郎正近以及金王丸众人都齐声问:「喂,少主呢?」箱田的年轻人说:「少主被平日僧厌他的法师们责骂,今天说是为了要惩罚他,将他绑在钟楼的柱子——就是因为这样才来晚了。」「什麽?被绑在钟楼?」众人都勃然变色,就像掌中明珠被伤害了似的弥漫著不安。「再说详细点!光说这样无法了解情况。大家镇静一点!」金王丸责备的说。因为大家受到的冲击很大,所以显得要骚动起来了的样子。「好,详细情形是这样的……」箱田的年轻人就把在钟楼的牛若亲口告诉他的话照本转述:「少主说:『我是很想解开绳子不顾一切的跟你去,可是今晚不要去溪谷较好。为什麽呢?因为差不多到半夜的时刻,绍我的法师们一定会来巡视钟楼。那时如没看到我的踪影,就会以为六波罗所托管的人,跑下山行踪不明了,若是因而会引起全山骚动,进而达平日在溪谷集会的众人也会被侦查到……。而我,只要忍耐一个晚上,明天绳结就会被解开,是无碍生命的事。请转告大家不要挂念我』……他就是这麽说的。」「喔,他的意思是说比起他一人遭受痛苦,全体被发觉才是大事?」三郎正近、金王丸都被感动得无以名状,眨著眼,凝然注视著鞍马峰的黑影。这些人中已经有啜泣的声音。受到天赐试炼的牛若,偶然所发之语,竟是叫人那麽欣慰与心疼。同时大家见到自己的尽心竭力已有了功效,小苗渐渐长成大树,忽觉热血澎湃。「这也是不得已的,再等待机会吧!现在少主之身不能有个万一,所以得有两三个去看著他「不劳费心,我们就趁著夜色,去跟随在他身边守护他。」有四五个人齐声说著。波谷、长田等人就先各自散会告别。这时,有一个人突然大叫道:「啊!是谁?——谁在那里?」「什麽!」众人一惊,从各方拔腿往回跑,跑近黑暗处。被发现的人往前跳到岩石後面,但仍像山猪一般,被一个男的抓起按倒在地。「拉出来!拉出来!」那一带太窄了,所以挨不近的人就大叫。对方答应一声,抓住那个人颈後的头发并扭住手腕,拖拖拉拉的把他硬拉到近溪流的水亮处。「是六波罗的间谍吧?」大家围著趴伏在地上的男子,一齐以天狗似的眼光瞪著他。

粗心大意的,没有逃成。吉次的心底想著完了,脸磨赠著大地,尽可能的绝缩著身子,装小心。尽可能的要自己想:(自己周围的东西不是人,是真实的天狗。一因为一想到是人类,那麽天生不知害怕的性情说不定又出现了。走遍奥州到京城,吉次常说自己从没碰到过在世间可称之为恐怖的人。但是如今看他们满脸杀气,吉次已知立刻会被杀,所以合掌像在拜拜一样说道:「我,我是个……旅、旅行的人,要过……这座没、没来过的山,迷……迷路了……对,迷了路,我平常是个正正当当做事的人。」嘴里反覆像念咒似的一直念著天狗爷天狗爷,向一个一个的影子拜下去,害怕得直打略嗦。金王丸和三郎正近等一夥人吃吃的窃笑。经过乡里的传说渲染,连旅行的人都相信自己一夥是天狗的样子,既可笑,同时又正中自己下怀。「嘘……」有人偷偷提醒在笑著的人,大家立刻又装成天狗的样子。「你说你不是六波罗的人,那麽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被奥州的……奥州的商人们抓来运货物的男人。」「那麽怎麽会到山里来?」「是要去贵船神社捐献,陪主人来的,但跟主人失散了。」「是为了寻找主人,弄错方向才迷路的吗?」「是的……是啊!」吉次的夸张看来实在是太滑稽了,所以已经忍俊不住的天狗都笑出声来。为了掩饰,其他的天狗又说:「怎麽有人像虫一样,声音那麽没有把握?」一时齐声哄然大笑,震得山谷连回音都有。「太郎坊、太郎坊。这个人类要怎麽处理啊?」一个天狗对体型较大的天狗说。大天狗严厉的说:「看似不足取的男子。既侵犯溪谷则罪难饶,但是生命还有用,把他丢回世间去吧!」「怎麽丢回去呢?」「像是醉酒的样子吧。」「明白了。」「哦,等等,先把他剥光,把他身上的东西清点一下!」「对呀!」吉次一下子就被脱得精光。运气不错,没有带著什麽可疑的东西。可是从头上被罩上了不知是谁带来的一件大红旧道袍,上面还用粗草绳一圈一圈的捆住,到了这地步,大胆如吉次,也因无法预知会发生什麽事而提心吊胆起来。愈来愈迫近性命交关的时刻,他考虑是否要说明来历,并告诉他们知道知恩院光严一事。可是光严已因不知名的原因自杀了,假如冒冒失失地说出来,说不定比不说的结果更糟。抛回世间去,既然他们已如此决定,疼痛是免不了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生命已经无碍。想到这里,吉次决定闭上眼晴任凭宰割。不一会就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家抬起,疾风似的飞过谷川登上断崖,感觉好像飘浮在云间似的。翌晨,贵船神社的守卫和乡民们都吃了一惊。有个外面包里著红色道袍的人,被人用粗草绳吊在神社牌坊边的乔木树梢上,引起众人议论纷纷。想必他是个触怒天狗的人,神官跑进神殿捧来神灯,祭拜了半刻钟,才大张声势的将他从树上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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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山祭

那一年的秋天——奥州的吉次应该回乡的时候。鞍马谷发生了异变。在连附近的人都浑然不知之际,六波罗派了三、四百名兵,从栈敷岳和云姻攻入,包围了僧正谷。回荡在山谷里的,有天狗的呐喊,也有人的呐喊。围剿结束之後,乡民说:(有很多天狗的首级被斩示众——)所以有人特地远到加茂川的上游去看。而根据看回来的人所说:(跟人没两样!)这件事的起因是有人向六波罗投书密告,使得鞍马的僧院,一时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归咎於别当莲忍,说他:(因为没有早些让牛若出家,才会酿成今天的局面。)最後只好由僧院深深的向六波罗道歉,并且表达更加谨慎之意:将来会更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并且绝对隔断与外界的人物联络,另一方面会早日找个机会,让牛若剃度。这样才把事情稳了下来,好不容易不再追究此事。不能了的是牛若的剃度仪式。法门有严规,纵使本人有多麽热切盼望剃度,也得先受戒,且有年龄和修行的限制。自负的僧徒们的头脑里,比起当时的政令,更重视的是法门的规律,虽想:(早一天剃度早一天好。)但实行上有种种困难。老师莲忍对於牛若毫无出家之心,而表现得极不用功的情形,还是一样宽容的说:(罢了!罢了!)和外面的交往当然是完全断绝了,虽然牛若自从不能一个人踏出别当的中院一步以来,变得很烦人,但剃度的问题还是一直延了又延。然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别当莲忍把牛若叫来:「遮那呀,你也快十六岁了,今年不剃度不行了吧。虽然听说你讨厌出家,但是这是你注定的宿命,一生下来就碰到目前的情势。你就决心入了佛门,作为佛陀的弟子,舍弃狂野的心吧!好吗?」「好……」「哭什麽呢?都十六岁了。」「老……老师!」「怎麽了?」「我明白,可是很伤心。」牛若治起左手臂遮住脸,抽抽唔唔地哭著。「——出了家,就得告别这头黑发和有这样漂亮衣袖的衣服了。」「我明白,你怎麽还老是这麽孩子气?」「拜托,让我等到鞍马山祭吧,过了五月我就出家。」「为什麽?这之前不好吗?」「山祭那天会有很多来朝山者上山来,被人看到了会难受。让我像以往每年一样,梳个稚子团髻,再穿一次漂亮的和服看看吧。……只有今年就好了,就算做个纪念……老师!请等到过了那天吧!」
到最後还呜呜咽咽起来。莲忍不可思议的看著他,但是好像回顾到自己也曾有过的少年感伤,就再叮嘱一声:「好,一言为定!过了五月,不能再说不了!」

梅雨期结束了,山里面被浇栏的叶子掉了一地。初蝉的声音还很安静。平常就罕有人迹参拜的贵船山的奥之社里,有个人正在击掌合十拜神,原来是一位旅人,拜完後,他窥一窥神官家的入口叫道:「神官!」「……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啊?」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回声:「是谁呀?」刚睡完午觉的老神官,神清气爽的走了出来。「哦,我是奥州的商人啊!久疏问候,今年又上京来了。」「欢迎欢迎,请上来坐!」一打扰了。」吉次洗好脚,被带往一个房间舒适地坐下来後,就说:「这一次来得较急,没能带些土产上山拜访,真是冒昧之至!这是我修缮神殿的一点点心意他把一袋金子捐献出来。神官眯著眼睛说:「您太客气了。去年、前年都已经捐献那麽多了。」「哪里哪里,对我来说,这神社是我生命的守护神。——想起来至今仍旧心有余悸,前年遇见天狗,性命垂危,蒙您大恩,方能得救活命至今,所以这一点点捐献实在是微不足道。」「那时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都接近半夜了,被垂吊在两丈高的树上,简直像是死而复生一样!」「不管换了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对了,那件事之後,六波罗的徒尿立刻开始追捕天狗,在山脚下的河原,好多天狗被枭首示众了好几天哩!或许其中相貌已变了也未可知,但有几张脸看来很像是住在附近山里烧炭的男子和猎人。大家都在传说,说那不是天狗,是源义朝大人的旧臣部属们。你在僧正谷遇上的,到底是天狗还是源氏余党?」「无论如何,绝对不会是人的啦。」吉次大吹大擂的否认。「第一、请您想想看,如是源家余党,为什麽要抓像我这种微不足道的人,又吊在牌坊旁的大树上呢……做出那样没有人性的事情而感到高兴,正是天狗的特性呀!」「我和乡民也都相信是天狗的恶行。」「对六波罗的徒众来说,抓不到真的天狗,会有损显耀一时的太政高僧的威势,所以才胡乱砍些樵夫、猎人等山中居民的头充数,昭告大家说是天狗吧!」「原来如此。你虽说是奥州人,但却格外有智慧。一定就是如你说的那样。」「还有……神官!」「什麽事?」「这一次有一点事要拜托您。」「哦……要拜托我吗?」「来京的途中,很多同夥人起了一点纷争,我烦得不得了。想要在这里避半个月左右,顺便可以修身养性,不知道哪里有空的房间可以租一间?」

整整计划了三年。平常再难再大的生意,他都能以自己的商才加上运气来克服,所以他相信这次的计划,只要耐心一些就不是那麽困难了。当那个念头一进了头脑,他就仔仔细细的把以後的所有问题都考虑好了。前年回到奥州平泉家乡後,就透过在生意上有来往,像家臣般进出藤原秀衡身边的侧臣,悄悄的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这是非常有趣的提议,但是如果被说成是藤原家教唆的就不好了。不过不管是你个人同情救他,或是牛若自己从平家的手中逃出来,如果无所依靠,想要来仰赖我家力量的话,我们会把他安置在公馆里,好好的给予保护。)得到了藤原家的同意,才算把事情确定下来。此次能取得藤原家慨然的诺言,照他的观察是因为:(——表面上,奥州的藤原,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非常平静,但是内心绝不乐见於平氏满门隆昌及太政高僧的独裁。一方面怕他们的势力再扩大,又要极力避免与其正面冲突,所以才偷偷希望源家和平家的势力能平衡。中央有两虎相争的话,奥州就可养精蓄锐长保和平,甚至可以更向西扩展。这不只是藤原一家的想法,在奥州稍有头脑的阶级,都有这个常识。所以吉次的计划既然能极简单的投一块石块,就在中央掀起达到这些目的的波澜,自然很快就能和平泉的公馆取得默契。「吉次君,不会太无聊吗?」他向神官租房以来,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听著蝉声手枕著胳膊,吉次孤孤单单一人横躺著。「啊!刚才打了个盹儿。」说著伸直身子坐了起来:「您说对了,我是渐渐觉得无聊了。但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体验一下无聊,也不是坏事。住到山里静下心来想一想,才发现平常接触的商人,早就忘记无聊为何物?不管是睡著或醒著,想的尽是赌的事情。」「哈哈哈哈。到这里来,有钱也没处花了!」「好恐怖!再不赶紧离开的话……」「你说恐怖,是什麽意思?」「就像您刚才说的,离开金钱等俗气之事太久,就会被菩提心等侵袭,那麽与生具来的那份特有的雾气就会跑得无影无踪。没有了那气,商人魂就弱了呀!」「好了,放轻松点吧!再不久就有鞍马的祭典了。」「对!对!那是几号呢?」「是这个月的二十号。」「那就是後天罗。」「你可以看到一年一度走出户外的人潮,附近的民众是不用说啦!还有人是成群结队从京城来参拜的。」「那麽就见识见识後再告辞吧!」在未到祭典日之前,他偶而会一个人出去。先说是去看了龙王瀑布,又去了萤石参拜,神官都相信他说的话,从不怀疑其行踪。到了二十日。是他在山里的最後一天了。祭典当天早上,他说:「我看过鞍马的祭典就要直接告辞了。」打过招呼就出去了。

山祭里无忧无虑欢闹的就是那些鞍马的稚童。天上之山和凡尘一样被人潮所淹没,因为这里的深山也被涂上了和世间相同的颜色。牛若也是其中之一。「遮那啊,遮那!」一名法师从执事僧的房里出来,对著跑过大廊的喧嚷脚步声大叫。「是!什麽事啊?」七、八个稚童一阵旋风似的,成群的回过头来。稚子团的头发、曙色的和服袖、绣著金线、浓紫色的待裙,大家打扮一致。但是原本就出生山野,所以还是用漂亮的衣袖拭汗,扬鼻涕,而特地化妆所擦的白粉和画的眉,反而显得滑稽。「不是什麽事!你们还不去阿合梨师父身边,乖乖的伺候著。」「阿阑梨师父的房里现在有京城的客人来访,他说我们在旁伺候说话不方便,叫我们暂时走远点。所以大家才在玩哪!」「遮那,你不是已经十六岁了吗?算是稚童中最年长的,怎麽还是那麽衣冠不整?把衣襟对正!」「是!」「阿合梨师父既说有事要密谈叫你们退下,你们就应该去远一点的廊子静静地等著。像遮那年纪已大,不应该不明白呀!山祭可不是因为你们才有的。」「明白了!」申斥,对於说的人和被说的人,都早已习以为常了。牛若转向同伴们说:「到那边去吧!」手指著,咚咚的又开始跑了,法师又在後面怒道:「说不要用跑的听不懂吗?安安静静的走!」稚童们缩著头,慢慢地弯过回廊而去。一转出去,就是环抱著观音院和僧正坊精舍的大庭院。观音院的廊前堆著几束胖胖的青竹。再过不久全山的僧众会在这里举行法会,之後要举行伐竹仪式,所以才准备了这些东西。另外,从傍晚开始,在僧正坊的正殿里,要展示一种法力,叫一个乡里的俗家人坐著,以念咒杀死那个人,再念咒使他复活。在等待这些仪式到来的群众,和陆续到来的朝山者,使整座山很难得的笼罩在人味里。这时。在人海中,有一个滑稽男子学著鸟叫。牛若忽然在回廊的角落里站定,眼睛搜寻著那个声音。「 …………?」学乌叫的男子,缩了一下头,不过这次远远的看到了牛若,他在人潮中伸出一只手。原来是吉次。牛若一发现他,就好像在说:「—一嗯。待会儿见。」向他一领首後,就追著其他的稚童,飞快地跑开了。不久,伐竹的仪式也结束了,在白色的晚星下,日间的热闹稍稍冷却,而山里在无边的黑暗中,也开始杨起许多火红的巨大火把。

昆沙门堂的正殿里,一名俗家男子心无旁骛的坐著。要用法力将那男子又杀又生的山村法师,搓著念珠,全神贯注的在念著咒文。除此之外,广阔的地板上空荡荡的,微弱的灯光一闪一闪,只有二条影子朦朦胧胧的摇晃著。但是——从一步之外的回廊到广场里,笼罩在夜色中的人影黑鸦鸦的聚在一起,悄然无声的观赏殿内法力的试验。全山的僧侣连稚童们都紧张的摒住气息,今夜,所有的人都聚在这里了。咒死他又咒活他,这个仪式每年都有举行。但因法力的不可思议,每年都使群集的众人看得如醉如痴。念咒的山村法师,把道袍的衣袖绑在背上,按著念珠,好像天狗已附身似的,嘶哑的喉咙念著经,凿著印,用粗暴的声调叱骂著那名要受咒死的俗家男子。这时候————哎呀!传来一声像骛活生生的被折断了腿似的叫声。不是那个男的。也不是在凿印的法师。发出异声的方向,不正是这昆沙门堂的屋顶吗?不,应该是从更远的後山山道传来的。「啊…………?」「……嗳呀?」好不容易天狗才附身的法师和被法力催眠的男子,眼睛像是已醒来,呆然若失的转著眸子正思忖间,喳暄暄!从殿後山道赶来的人的脚步声蜂拥而至。不知道发生何事?「怎麽了?」「怎麽回事?」回廊的僧尿,全都站起来,同时广场上满满的群众,也都哇的一声骚动起来。人类最敏感的血腥味,像墨汁一样不知从何处汨汨流出。昆沙门堂笔直上山的山道上有一个栅栏。在山脚下奉了命令的人,轮流来山上值班。而在祭典中要格外严密,所以六波罗有几十个武士来山,在各处的栅门负责把关。这些轮值的人浑身是血的逃回来。而且大声的叫著:「有一名稚童逃走了!穿戴礼服的稚童。」一听到是稚童,全山的法师都异口同声的说:「是遮那!」每个人都常常想到这点。虽然一见到已经十六岁,但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一点也不像大人的牛若,大家都会预感到:(不知何时会发生这种事。)但还是被他那孩子般的淘气模样蒙骗了。「来人哪,去抓回来!」一骚动起来,那些负伤的轮班者急急地从後面提醒飞奔而去的法师们:「他不是一个人哦,跟了一个武功高强的男子,千万不可大意!」现在已经不是测试法力的时候了。山在呼嚎,谷在怒吼。火把的火光在黑暗中到处游走。「终於走了啊!」牛若的老师阿闻梨莲忍,独自坐在空荡无人的殿中喃喃自语。不知是在为那离去的人的未来祈福,还是在祷告能把他再抓回来?那两道白眉毛只是重重的垂了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神秘失踪

照一般常识来看是没地方可走了,只有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前进。沿著山辜经过断崖、溪流、黑暗的丛林,拚命的逃出来。「牛若少爷,在这儿歇会儿吧!这里是贵船山,那边看到的是贵船的奥之院:…:啊哈,那些家伙跑过山脚去了。」吉次露出微笑。从这儿看得见有几文火把拖著火光,从黑暗的山下跑过去。「......」牛若回过神来,环顾一下四周。不是惊恐的眼神,而是出了牢笼的欢愉及不知所措。「叔叔!」「喂——过来这边。在这前殿的台阶休息一下吧!」「吉次……真想早一点见面。真的能让我和母亲见到面吧?」「吉次一定会让你们见面的。」「然後就要去奥州。——照你说的,去投靠藤原秀衡。」「只要逃出京城到达武藏国附近就可安心了,但是还没到之前都是危机重重,不可以慌张!吉次是大人,所以都交给我处置好了。」「……嗯。」「啊,光著脚丫子啊?流血了……!牛若少爷,会痛吗?」「痛是不会,只要快点走,快到京城!」「等一下!」吉次拿著竹竿,从殿堂的地板下不知掏出什麽东西。是里在草包里当地居民的衣裳及草鞋。牛若换穿了那些衣裳,并用脏的破布包住脸。背上负著背梯,腰间也插上短山刀。「这样就可以了。」他取下悬在殿堂梁木上的古弓,挟在腋下。一切都依照事先安排好的次序来运作。这的确是他连续两年到这里来所做的工作。为了接近牛若,去年及今年已不知道往返鞍马参拜了几次。又为能使牛若彻底了解,也不知说明了多少次。纵然牛若生性不太猜疑别人,但是对从没见过也不明来历的吉次,应该不会那麽容易就相信的,但是前年六波罗的兵进入鞍马山谷,把住在附近的可疑人士一扫而尽後,牛若就变得完全孤独了。无法对人说——正当沈溺於这种孤独感和绝望的深渊之际,吉次避人耳目悄悄的来了。少年的心情当然会转到富於梦想的方向。而且「东国」这个字,从幼年开始就铭刻於心,因为那里还有许多源氏的朋辈友人。又有富士山,听说多产骏马,原野也是无边无际的辽阔。(——将来要接你去东国哦!)这句话,也是鞍马山谷的众人经常说的。日出东国!牛若每次日出就会憧憬。——就像月落时就一定会想起京里的母亲。他们特地绕远路,越过西加茂的大悲山、满树巅、出应辜,终於在夜色将转白之际,从京城北通混入市镇。「喂,起来了,还没起床吗?」吉次站在晨雾尚浓的六条坊门艺技翠娥的门前,敲著门叫。

这个家里有一间几乎是专属於吉次的房间,只有看到他时才会使用。那间房要经过中庭的走廊才到得了,面对正屋的那边又有墙壁挡著,所以想睡觉或想饮酒,都不会被人看到。「这儿是我亲戚的家,你可以放心!」吉次说道。昨天早上带著午若遁入这里後,吉次连正屋也没去。牛若正襟危坐著。山里已很凉。但京里的市镇还热得很,可是他仍然没有把盘著的腿伸开。「你很热吧?放轻松点!看要躺下或是伸伸腿,都请自便——」吉次从旁这样劝他。「嗯………嗯………」牛若只是点点头,连话语也不太灵光。很老实,规矩又好,简直就和在山里的牛若判若两人。不过,若站在牛若的立场来想的话,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身处於凡尘世间,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而且对吉次这个人也还抱著几分警戒之心。此外,正屋那边不断传来华丽女子的笑声和谈话。牛若正对现在所在的场所和今後的行止而不安,一定是被这种不安困扰得受不了。「吉次!」「是!」「我什麽时候能和母亲见面?」「请再等等。现在正在想办法。」「真想早一点见面!」「我了解。」「然後就早日下奥州去吧!待在这种地方,好像是浪费时日!」「不会。」吉次强烈的否定。「绝不是白白浪费日子。六波罗还会严密搜查好一阵子,我想这时正是风声最紧的时候。」「是吗?」「是吗——说得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吉次的耳朵和眼睛,虽然是在这片墙壁里,却可清清楚楚的得知外界的情形,就像亲耳所听、亲眼所见般的了解。……我知道你很无聊,但是请再忍一下吧!」「嗯。」牛若一副很听话的样子。吉次也就放心了。可是,过了十天,山之于又回复为山之子,爪子又慢慢长出来了。忽然,吉次从午睡中醒来。「牛若少爷。您在做什麽呢?」偷窥一下隔壁房间,没见著他的踪影,吃了一骛,把翠娥和潮音两姊妹叫来问。「不在吗?」一副她们什麽也不知道的表情。「事情不妙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吉次这下好像也胆寒了,出去拚命地寻找。到了上灯时,牛若不知从什麽地方一个人回来。「叔叔呢?」他看到吉次不在,反而显得很疑惑,问著翠娥和潮音。姊妹俩愕然的嘟嚷说:「唉呀,这是什麽样的孩子呀?——吉次怎麽会去买了这个多事的孩子呢?」吉次没有向两姊妹说实话。因为那时盛行买京城女子和童子到奥州去,所以她们以为是吉次从哪里买来的童仆。

吉次不久也回来了,看到已先回来且若无其事的牛若,劈头就问道:「怎麽回事?」从那找得疲惫不堪的呻吟中,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和生了一肚子气的情绪都一并流露出来。「你也不事先讲一声,偷偷的去了什麽地方?」他以半责骂的语气问著,而牛若却心平气和的说:「可是吉次,再像那样一直坐下去的话,脚和心都会腐掉的。我只是到城中去逛一逛呀!」「不会只是这样吧?是想要做什麽才出去的吧?」吉次一用策略套话,牛若的少年心性就显露出来了。「吉次,其实我是听说母亲住的公馆在掘川,所以才悄悄的去了。」「什麽?……你找到了一条大人的公馆?」「一问人家就知道了。但是没有去拜访,只是远远的越过掘川的柳树,看到了瓦顶板泥墙和屋顶,就回来了。」「……嗯。」「我牛若如果去拜访,就会使母亲身陷困境,这点我也是清楚得很啊!」「……是吗?……好吧!你能明白就好了。」吉次并没有断然的说连这样也不可以。可是光听牛若的话,吉次就开始担心了。「牛若少爷,既然如此,你不会再想要和母亲见面了吧?你的心情已获慰藉了吧?」「为什麽?」「你不是已看到她住的地方了吗?」「这样就够了吗?」他咬著唇,定定的瞪视著吉次。——吉次悚然心惊。不似少年的眼神,有如燃烧的火,而且那瞳孔中的火焰还盈满了泪。「好吧!吉次!」牛若泪眼汪汪,俯下身,眼泪流到了膝头。「我已死心了土谖你为难也不好。你是为了把我骗下山,才说那个谎的吧?现在的情形,再怎麽想,也不能和母亲见面了。……我至此才完全明白了母亲的不幸。」「牛若少爷;这!这些你也已想通了吗?」「当然!」他拭去了泪。「比起自己的事及未来,最先该考虑到的,就是要如何才能使母亲幸福?这不是为人子者所应当想到的吗?……虽然我还是非常想见她。」「我真服了你!」吉次不禁两手撑地,以额头触席。打从心底肯低头行这样的仪礼,今天是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负荷重了起来。不巧这时妹妹潮音来到了房门口。她伫立在那里好像已看到这番情景了,不对她讲明事情的话,恐怕她会觉得怪异。「潮音,你坐下来一下!」吉次向她说明了大致的情形。

潮音并不如想像中吃惊。也不是因为在还没被明告之前早已推测出是牛若,主要可能是她以为事情不像男人想的那麽重大,也可说是对世事不甚开心。毕竟她只是一个陪侍上流人士宴乐的艺妓。「明白了吧?潮音。」「是的!」「千万不可对别人说!」「好的!」「假使牛若少爷被得知是藏匿在此,则你们姊妹也是同罪!」「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要先告诉令姊。」「马上就告诉她吗?」「等等!」吉次压低声音说:「我今晚就要离开。」「啊?今晚就……」「我已经观察过镇上的情况,风声大致过了。听说六波罗的侍卫们自己说,牛若的失踪是神秘失踪。似乎人们都根深蒂固相信有天狗的存在。」「我们也有耳闻。」「在哪儿?」「各处的公馆。」「是有关牛若少爷的传闻吗?」「是啊,平家的大将和公卿们都在说那是民间所说的神秘失踪。」「仅仅一个十六岁的牛若少爷,以六波罗的威势竟然抓不到他,这是有失体面的。——而且鞍马的僧院和当事的官差们将之视为神秘失踪来了结的话,谁都不会有责任了,所以那麽做是无可厚非的。」「你真是天降的恶作剧之神啊!」「我是吗?才不!我是使者木叶天狗哩!我们的中心人物是在奥州的平泉。」从不认为可以充分信赖女人的吉次,一面警觉到自己这麽说话太轻率,一面突然改口说:「赶快借我一套你的衣裳。」「做什麽?」「是要让牛若少爷穿的。你和翠娥两人可不可以好好地帮牛若少爷化一下妆?要让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女的,因为我得准备我自己的一身打扮。」「我现在就去叫姊姊来。」不久翠娥也来了。翠娥一向觉得妹妹的这个男人,虽然金子迷人,却是个危险人物,尤其是他的年纪,平常更令人有那样的感觉。这会儿吉次要走了,就是说到明年初夏这段期间可以松口气了。「唉呀!听说你们今晚就要走了呀,真令人依依不舍呢!」翠娥把她们自己的衣裳拿过来,帮牛若装扮起来。又把牛若的头发解开,重新梳成女辫,扑上白粉。「好漂亮……」姊妹俩就像是娃娃师傅看见自己的作品般,著迷的凝视著牛若。牛若默不作声的让人装扮自己。被年轻又特别美艳的艺妓姊妹任意摆弄之际,他的血因有生以来所知的最大悸动而发出声响。女人的香味强烈得证人想横卧下去,脸也感觉发烫,胸口也很闷。「可以了,好了!」最後只好很难受的挥开姊妹的手,自己来穿戴。吉次去同伴常住的地方取来一匹马,吃过饭又叫人做便当,原准备夜晚离去的,不知不觉中已近黎明。

城中还是一片黑暗,雾也还很浓。吉次执著马的衔勒,女装打扮的牛若把斗笠和行李绑在马鞍上,自己紧紧地抓住马背。吉次转过来仰著脸提醒他:「骑的时候要像是个女的,装得怕怕的样子。」「没问题啦!我是第一次骑马,所以就是不装成害怕的样子也还是怕呀!」牛若说道。不过吉次从昨夜起心里就已决定,对这个像是少年的人所说的话,绝不可掉以轻心。——会怕倒是我才想说的。要转过十字路口时,回头看看,翠娥和潮音两姊妹站在门口送行。天还没大亮,应该不会有耳目才是,可是说不定就有什麽人在某处看著——所以吉次慌忙的挥挥手。(快进去,快进去。)两姊妹的身影匆忙的躲进了家中。牛若有点依依不舍的看著她们,自己脸上涂的白粉以及衣服上残留的香味,感觉就像那姊妹白哲的手还一直在触摸著他似的,顿时觉得心荡神驰。「你现在是女的哟,路上不叫你牛若少爷了!」吉次提醒了好几次。「嗯、嗯。」出了三条,就来到蹴上。太阳出来了。一片白茫茫的晨雾从京城上方逐渐散去。「吉次,等一下!」牛若在坡道上停了马。然後一直定定地凝视著京城城中的屋顶许久许久。吉次也默默的从下仰视著他的脸。牛若并没有掉眼泪,也没有即将分离的依恋眼神。不如说他像是在瞪著什麽东西似的。吉次揣度著牛若的各种意念,他想来想去总认为,牛若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思想应该不会像大人那样复杂。这是他最後得到的结论。很幸运的,一个驿站接一个驿站向前进,都没遇到什麽困难。越过美浓路,来到尾张的平野时,女装的少主就开始撒娇了。「吉次!吉次!」「什麽事?」吉次在观察道路状况。他正觉得牛若的女装十分优雅,冷不防他不老实的发出一声喝斥,把吉次吓了一跳。「好热!我不喜欢这种衣服了啦!涂漆的斗笠也好麻烦!……拜托嘛!吉次,可以脱掉了吧?」「脱掉要穿什麽呢?」「在驿站可以买到下摆短一点、凉快些的汗衫,穿一件就好,或是打扮成农家子弟的样子。」「那怎麽可以!」「为什麽不可以!」「女孩子家……」「我是男的。」「啊,那边有旅行者过来了,若被发现可疑,马上会被密告的。」「没关系!」「怎麽会没关系!」「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你对我说的话都不听了吗?」牛若从自己的头上揪下涂漆斗笠,对著吉次示威。「啊!」丢下发愣的他,牛若出其不意的使劲扯起马首向前伸,马像疾风似的冲出去。牛若一面嗤笑著在後面惊慌追赶的吉次,身影也在瞬间跃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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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初冠

前面,是马的风驰电掣。吉次气喘吁吁,虽已筋疲力尽却仍毫不放松继续追赶。喘到最後竟像连肺跟心脏都要从嘴里呕出来一般。「哦……不行了!」好苦,汗都渗到眼睛了。他坐在路旁,问著自己,岂非太愚昧了?後面有一座森之宫。绿叶阴凉处,聒噪的蝉鸣声颇有凉意。牛若从那儿的小佛堂的长廊,呼唤著:「吉次,怎麽啦?」他早已拴好了马,坐在那里。再一看才发现牛若已脱掉女装的衣袖和带子,从马背上卸下行李,自己换上一身轻松的穿著,在那里微微笑著。吉次从没像这个时候那麽生气过,正在苦思总要报复一下这令人可恨的小鬼之际,牛若又接著说:「吉次,我脱掉的女装要带走还是要丢掉?」「这家伙……」吉次正恨得咬牙嘟喷著,他却又装出椰捡的笑靥。「这可是潮音的衣服喔!潮音是你的……」吉次又自己在肚子里嘟喽——说那什麽话嘛!如果以为山之子还什麽都不仅,那就大错特错了。为什麽呢?没办法!他就是早熟。「吉次!吉次!」「什麽事?」「如果不用了的话,就把那衣服揉成团,塞进这佛堂地板里边去好了。」「好。」回答後,吉次不再愤恨难当。不知何时起这小鬼也会把人当佣人般的颐指气使了。就像幼豹还在喂饵或授乳期,就已渐渐长出爪子来。这里和鞍马兽笼或京城栅栏都不一样,已是野地放牧的天地,所以不好应付。他开始觉得豹子很难养了。「啊啊,好不容易稍微停止出汗了。牛若少爷,你把我整惨了。」「!哈哈哈哈!」「这不是好笑的事!使恩人吉次如此难堪,会有碍你将来的武运!」「你生气了吗?吉次。」「换成谁都会生气。」「我啊,不是那麽坏心眼的,只是想模仿一下神秘失踪看看。」「......」吉次听他那样说,呆杲的看著他的脸。现在回想起离开京师的那天早上,他说从没有骑过马很害怕等语,愈来愈觉得这头豹子不可轻忽。他得开始小心谨慎,搞不好手都会被啃掉。「这个官里有口井,你去找个什麽东西,汲杯水来喝。」吉次不甘不愿的,汲取了一竹筒的水来,牛若把它喝得精光之後骂道:「吉次,你拿水来给我之前,不要自己先喝了才来。卑贱的东西!」不等吉次说第二句话,马上又吩咐:「马也要给水喝,热的不光是人。」再也没工夫去一样一样的生气了。吉次默默的把马牵往水井,牛若从後面跟来,问道:「这个地方好像有个跟源氏有关系的神社?——你每年旅途往返,应该知道的吧!」

出其不意的受到质问,吉次又著慌了。小孩天生会在大人不经意时唐突的提出问题,可是又没有什麽深刻的根据。吉次若无其事地说:「是吗?我不知道哇!我曾问过人家和源氏有关系的神社在哪里,好像说是有啦!可是——」牛若马上接著说:
「你不知道吗?」这一次他反过来用像在说教的口吻了。「哥哥赖朝的母亲,听说是名古屋旁边热田宫的大官司藤原季范的女儿。若果真如此,热田宫和亡父义朝或源家全族不都是因缘不浅吗?」「谁告诉你的?连这种事都……」「全都是僧正谷的天狗教的。」「嘿!天狗倒是什麽都教啊!」牛若对吉次这种轻蔑的回答,却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是我从未谋面的哥哥。在旗屋盯,有一座哥哥赖朝出生时所用洗儿汤的井,可见哥哥是在热田出生的。我也想要去那个因缘深厚的地方,成为一个男人。吉次,往後我们就要往热田的路去!」「你说要成为一个男人?」「就是男子的冠礼呀!十六岁时头发差一点就被剃掉了,现在要将头发视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帜,来行初冠礼。」「不行!不行!」吉次惊慌的说:「请再等些时候。此後你要去依附的对象,是富强及威势都不比平相国差的奥州平泉藤原秀衡大人。到时再请秀衔大人亲自为你戴上礼帽,完成初冠礼吧!」「......」「你不喜欢吗?」「不光是初冠礼的事,任何事都依靠秀衡大人那是最好的。你要做装出如没得到秀衡大人的庇护,就活不下去,当他是手杖或柱子般来依靠的样子。人嘛!都会被人情所束缚的。」「我才不要呢!」牛若对吉次气色稍转好的话,非常冷淡地回绝说:「我如果让秀衡成为礼帽之亲,以後我就算是站在源家一族的立场,也无法超越秀衡吧!跟著我的哥哥赖朝也会因此而难堪,连源氏的武士们也会显得软弱——所以我不喜欢。」「没有那回事!」「有!」牛若根本听不进去,仍然接著说:「而且,秀衡是个什麽样的人物,是善?是恶?都还不知道,虽然要去投靠他,还是不要让他做礼帽之亲较好。我已决定委请热田宫的神主行初冠礼。你不来的话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牛若一跨上马背就头也不回地急驰出了大路。吉次已经想要咆哮出—— 「敬谢不敏」。然而还是只能在後面追呀追的,除了取悦他之外,别无他法。吉次也在驿站雇了马,日以继夜的进了热田。到了那里,牛若马上将马拴在宫殿的树林,笔直的朝夏木林立而神圣庄严的深处前进。

牛若立於前殿之下,击掌出声,像平日那样合掌当胸祈祷。吉次也在後面,啪啪的击掌。声音是没错,但只不过是在模仿参拜,心意不诚。胸前灌入一阵风,喃喃的说:「好家伙!真凉爽!」「吉次!」「在!」「神社的祭主在哪儿呀?」「是呀,会在哪里呢?」「行初冠礼非得拜托神官不可,我们要向祭主提出意愿。」「该怎麽说呢?」「就说我是没没无名的东国地方武士的小儿子,请求於神前行加冠仪式。」「人家会觉得奇怪吧!」「为什麽?」「旅行之中又没父母陪同,独自一个人就来请求行初冠礼。」「没关系,就说是孤儿好了——反正那也是事实嘛!」「那我就说是你的叔父,来拜托看看吧!」「不要,就说是家臣好了。」吉次再度无来由的生起气来,就藉口不知道祭主在哪里,迅速迈开大步走开了。之後没有下文也没有来回报,可是牛若还是平心静气,就像吉次是个在或不在都没关系的人似的,宁可自己到前殿的回廊,去等看看能不能看到祭主的踪影。不一会儿,年轻的祭主跪在廊上,问道:「希望在神前行初冠礼的就是你吗?」牛若回答说是,祭主接著就问他出生何地?父亲的名字?以及为什麽要在这神社加冠等种种问题。「家父是东国的武士,请恕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而我等於是个孤儿,经过相当仔细地考虑之後,才想在神坛行初冠礼。还有,这热田宫所奉之神,听说是日本武尊,我认为能在平日所尊崇的神明前面行初冠礼,是男子梦寐以求的事。」「那你请稍候。」年轻的祭主好像不能做主,留下了这句话,就消失在内宅。过了一下子,他又出现说:「请上来吧!」他在前殿的地上,铺了青色的蔺草席,叫牛若坐下。点燃了神灯,供了神酒後,和另一名祭主共两人,一起诵读著祈祷文。然後为牛若戴上礼帽,冠带也由神官为其系好。栉木轻拂过牛若的身体。牛若被白色的稻草绳和绿风飒飒一拂,不觉身心皆为之一振。他一动不动的凝视著内宅深处镜中的身影:心中祷告:「既然让我成为男人,就请赐予我神的心和力的影子。」「谢谢。」接饮了素陶杯装的神酒後,放回白木盘,并恭恭敬敬的道了谢,正要起身之时,一个像是这儿的大官司(神社的最高神官)的老人,叫人捧著装有衣服的白木盘,自己捧著盛有长刀的白木盘,静静的从那边的走廊向这里走了过来。四老官司叫住了正要步下台阶的牛若,并把长刀和一套衣服放在他面前,说:「这是作为你已成年的贺礼。」牛若两手扶地,盯著他的面孔问道:「您是——?」老官司也仔细的注视著牛若的面貌。其他的年轻祭主们似乎早已被吩咐过,走得一个不剩。两人的前面,只有椁叶、神灯和神殿深处供神用的圆形年糕。「我是大官司藤原季范……你什麽都不记得了吧?」不久,季范压低了声音说,牛若则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我知道。」「……有吗?你曾听说过关於我的事?」「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您和我不是毫无瓜葛的人。」「嗯,嗯……」季范开始感动起来。「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不知道的话怎麽会来呢?您对亡父而言是岳父。对我哥哥赖朝的母亲而言是父亲吧!」「哦——遮那少爷,听说你在鞍马行踪不明以来,我也在暗暗挂念著。」「您又怎麽知道是我呢?」「我听了那名来见祭主的男子口气,觉得很可疑,就一声不响的躲在暗处观察你的容貌,实在太像了而吓了一跳。」「很像,是像谁?」「像主公——你的父亲义朝。」「啊……是、是吗?」牛若用拳头擦了擦眼睛。眼泪簌簌地洒落在蔺席上。「懊悔吗?」「不是。己、已经这时候了……还听到说我长得像父亲,再没有比这更欣慰的了。」「你要好好的想想今後要投靠何处。」「正要去奥州拜托藤原秀衡大人。」「到达那里以後,要订好日後的策略。但是一路上随时要小心。」「是的;…:那麽这些赐物我就拜领了。」「拿去的好,不是什麽引人注目的衣裳。」那是一套正适合旅行中的弱冠青年穿著,合身而不华丽的便服,牛若恭恭敬敬地换穿了,并把长刀佩在腰间。「嗯,好个年轻人,真希望死去的主公也能看到!好,已经加好冠了,要取什麽名字呢?」「对呀!既行了冠礼,习惯上是要改名的。我曾听说源氏的远祖是六孙王经基,其後是义家、为义、义朝,照这样看来,源氏的每一代都常用到义字。我,义——经,我想就取名为义经吧「如何称呼呢?」「我是义朝的第八子,所以应称八郎的,可是叔父中已有一位叫镇西八郎为朝,把其武名混淆了不太好,所以叫——九郎义经。」「九郎义经吗?」「是的。」「好名字!在吉日里改好。这附近有很多平家的人,还是要尽速到东国去比较好。」「非常谢谢!那就告辞了。」一下前殿,他就吉次、吉次的叫起来,到处找寻他的踪迹。「我在这里呀!」吉次就在前殿的正下方,抱著膝,靠在地基柱子底下,聚精会神地。他脸上是以上的谈话已经一字不漏的进入耳中的表情。

日复一日的旅途。盛夏的天空,近得就像迫在眉睫。从富土山巅可以一览无遗地俯望山下的原野边际消失於地平线。这里是跨越足柄的山路。「吉次,休息一下。」年轻人九郎,落坐於路旁的岩石。因为已近山顶,所以只要一停下脚步,全身的汗马上就被冷风吹乾了。「九郎少爷。你什麽都了解,所以大致上你是知道的吧!这北边是以确冰为界,南边以足柄 山为界,再过去东边叫扳东。亦即我们已进入东八国了。」「嗯,嗯。」九郎点了点头说:「终於到了。吉次,你辛苦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九郎破天荒的低下头来向吉次道谢。遇到这种至今从没有过的事,吉次反而觉得手足无措:「哪、哪里,您这麽说是折煞我了,我不知要怎麽谢罪才好。」「不,礼数是礼数,恩情就是恩情,这是永不能忘的。但是,吉次……」「在!」「你有两次假他人之手想要教训源九郎我哦!我一向不受你的控制,你虽然生气,但是又不能自己下手,所以就拜托驿站一个叫熊扳的男贼,趁我熟睡时闯进来,还有一次是唆使山贼来威胁我。」「啊!那个……九郎少爷,请别再说了!吉次觉得很惭愧。……唆使熊圾长范等人完全是我的恶作剧,不过现在您再怎麽指使我,吉次都不会生气了。」「你就算生气也是白费力气而已!」「说得也是。」「不过,吉次!去到平泉,对秀衡什麽也别说。我快的话再差不多五、六年就可望变成大人了。所以这期间我打算要装傻。」「我明白了。对秀衡大人或公馆的族人,吉次会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还有,我将来长大的话,用我的名字,你就会有很大的利益,可不要贪小便宜才好。」「吉次我可是有很大的计划,但是我不是个有影响力的人,恐怕会被你删除吧!」「啊!看得到相模的海了。……连伊豆的岛屿也看到了。」九郎不再去回答吉次唠唠叨叨的话,定定的眺望著被虹彩染遍的伊豆半岛的山和天空。哥哥赖朝的流放之地。模糊的听说是在伊豆的蛭小岛,可是这蛭小岛又是在哪一带呢?异母的哥哥,未曾谋面的哥哥。他知不知道有我这个已成为九郎义经的异母弟弟?「……不过血是一样的,我也是亡父义朝的儿子。他的志向也是和九郎一样的吧!真想念你,哥哥!你的异母弟弟今天经过这儿的足柄道,要向东而去。总有一天,一定要见你一面。这个机缘,亡父以及源家的祖先们一定会指引我的。」他在心底如此呼唤著。相信其想法会在宇宙间翱翔,然後传给流放中的哥哥。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龙胆

此国的地壳中有火脉在燃烧著,所以很多地方都会涌出温泉。此地的山亦有不知何时会喷出火来的性质,富士、爱鹰、箱根连山等都是。一般说来,伊豆半岛土地上的风土和自然,都反映在人们的容貌和气质上了。大体来说,这儿的男男女女都早熟而热情;因为山地多,物产贫乏,所以大家都重视朴实而豪放之风;而且又接近海,所以个性也很进取;虽处偏远地带,但时常去关心京城风闻及中央政情者也不乏其人。今年已是安元二年。安元二年,也就是行了初冠礼的九郎义经,越过附近的足柄山,到奥州去的两年後。有时候,右兵卫佐赖朝会扳著手指头算看看,自被送到这儿来,到今年正好是第十七个年头。今年已二十九了。他暗自在心里嘀咕著古语说的「三十而立」。他这十七年的流放生活是极其安稳的,甚至可说是和平得令人厌烦了。那样的日日无事又无为的日子,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只是山河仍然有著花开花落,有著鱼乌来去。流配所的田园,今年的茄子花又开了。「喔!好可怕!」在瓜田摘瓜的两个女童,好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塞住了耳朵。仰望著山头说:「雷公!」箱根连章看著看著就被疾风云包围住,而最靠近的函南山半山腰,映照著阳光都赫然显得翠绿。这里可算是箱根南遏的山脚。微隆的田地,四周是山崖。而崖根的土,不管从哪一边看,都像是被狩野川的流水冲洗过——河川中的草丛岛。所以这蛭小岛或许就是当地的土著叫出来的。披荆斩棘开辟出宅地和耕地,盖了流配所。围了士墙的总面积虽然相当广阔,但是建筑物很粗糙,空地就是田园。虽然如此。以流放者的住所来说,已算是相当完备的了。在正屋中心有供奉自己崇拜的佛像之佛堂,也有侍从房。寝室、厨房、女童房、奴仆小屋一应俱全,最醒目的是连马厩也有。赖朝外出是被限定於某个区域,他偶而会出去狩猎、洗温泉,看来是相当自由的样子。——滴答……滴答答。雨斜斜地落下来。离此一里不到的骏河湾静浦、江浦一带,已全部被低沈的云遮蔽了,就在刚才还有阳光照射的海面,现在连一尺的水面也看不到。「啊!傍晚的骤雨!」抱著笼子的女童逃进附近马厩的房檐下。白色的雨一瞬间哗哗倾盆而下,似雷般的雨声近在耳旁。「哇!好大的雨。」过不久透过云隙看到天转晴了,女童们松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啾到厩内,突然发出狂叫声。「唉呀!马不见了!主人在家可是龙胆却不在。龙胆到哪里去了呢?」

马比货币更为贵重。好的马,就是用黄金也不容易换到,几乎可算成是财富之一。
特别是对武人而言,弓箭、佩刀等都是理所当然的配备,然而马厩里有匹名马,那才是令人羡慕的。所以诸国牧场运到市镇来的骏马,往往供不应求,稍稍有名的马立刻就被有财力的京城人士买走了。因此可以见到平家一门贵公子都各自争著拥有名马,屡屡为了把名马弄到手而引起纷争或吵架,这些平家人之间都说:(人才在京城,骏马亦同,乡下无好马。)十足的自负之言。乡村果真都没有人才吗?乡村都没有名马吗?赖朝亲自替爱马取名为龙胆黑,养在马厩里,并派年轻马夫鬼藤次照顾。其爱不释手的黑鹿毛色,可说是连京城都没有的珍奇宝物。而且这匹黑马,是受六波罗之令负责照顾并监视流配所经济及赖朝健康的西伊豆豪族北条时政,特地从家中选出送来的一匹名驹。那一天他被召至距离流配所不远的北条家公馆,赖朝无意间透露了:(没有马做什麽都不方便!)而第一次见面的时政女儿政子,就暗地里央求父亲:(最近刚到手的那匹黑马,您说悍气太强不能骑,拴在马厩里,乾脆就送给他如何?)所以在他回家时,连马鞍都备好一并送给他了。一方面是对政于的印象很好,而且试骑之後发现这马竟是一匹意外的骏马,所以赖朝只要听到马厩有声音,就连半夜也会拨燃纸烛,提醒终日和马共同生活的鬼藤次说:「不要被蚊子咬了。——是有什麽地方不对吗?」主人如此钟爱龙胆,仆役们尿所皆知,所以现在忽然在马厩中看不到它,才会大感惊讶和疑惑。「鬼藤次!鬼藤次!——」两个女童到马棚的小屋询问,可是连平常都在那里的鬼藤次也不见了。从没有放它出去吃草,也没牵出流配所外面过,早晚遛马都是主人赖朝亲自上阵的。但是赖朝今天是在持佛堂的窗连抄经消磨时间,刚才才在瓜田里看到他的身影,所以两名女童著实纳闷。「先告诉盛纲吧!盛纲在哪儿呢?」「说不定又下去河谷钓能鱼了!」「啊!一定是。」她们俩跑了出去,一直跑到杂树丛生的崖遏。向下看去,被傍晚骤雨淋湿的树林间,看得见狩野川清澈见底的溪流。「盛纲——盛纲啊!」女童把手圈在嘴遏呼叫。因为刚刚的一阵骤雨,溪流的水声惊人的响亮,一名在急流处垂钓,年轻农夫模样的男子,把那被太阳晒得亮黑的脸一转,向著崖上粗声粗气地叫道:「什麽事?有事下来说!」

骤雨才刚刚放晴,崖土很滑。二个女童慢慢的下到河谷去,异口同声地说:「盛纲,马厩里看不到马地!也不知道鬼藤次到哪里去了,叫了半天也没人在。」「什麽!?龙胆不在?」能鱼上钩了。盛纲一面拉起钓竿一面转头,哗啦一声,跪鱼已跃进他的手中。一面把鱼从钩上解下来:「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女童睁大了眼晴说。「鬼藤次这家伙!早就觉得他很可疑。啊!……而且今天是初四。」他立刻就攀上崖,去查看马夫的小寝室,突然说道:「我要去市集,哥哥问起的话,就说到晚上才会回来。」他对著厨房的下人说完,就飞也似的不知跑向何方。这附近的市镇,虽然分别称为南条、中之条、北条,但是是以北条尽头的四日市为中心而盖建。四日市是因每个月初四就有市集而得名。三郎盛纲想起今天正是有市集的日子。谷物、兽皮、漆、织物等所有东西,均可在此以物易物来交易。还有马市,几十匹各种鹿毛色的、栗色的、月毛色的、黑色的马,并排著拴在拴马桩。其中有一匹白鼻梁的黑鹿毛色的马,虽然因为鞍和蹬都已取下,显得有些眼生,但盛纲的眼睛是不可能看错的。「啊!是龙瞻。」盛纲正要伸手过去时,一个马贩子飞快的跑来,破口大骂。「你在做什麽?」「做什麽?这是你的马吗?」「是在今天的市集里,出大钱买得的马呀!」「那实在太遗憾了!这是我家主人的座骑。」「你说什麽?」「你向谁买的?」「是谁我不认识,只是一个年轻人出来市集上卖,所以我就买了呀!」「那年轻人是不是叫做鬼藤次?」「名字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正在那边挂著草帘的小屋中,和市集的商人及买马的一夥人混在一起赌博。」「这麽说来……」盛纲说著点了点头:「那麽,这匹马暂时寄放你这里。不过,如果想把它带走,我可不会放过你!」盛纲坚定的说完就走向挂著竹帘的小屋,悄悄地窥视著里面。

「咦?没有?」盛纲喃喃自语。那夥人里面,没看到鬼藤次的脸,他又去查探别家。议人沉溺於这种不当玩乐的场所不是只有一间两间。赌博的流行是在保元、平治之乱以後,伴随平家的紧荣,举国上下蔚为严重的风潮。抛开平日的业务而沉迷此道者,并不光是庶民。
吾儿未满二十岁学含了赌博成为各国赌徒之一不食怨恨只有庆幸愿他无过无失在王子的住吉西官
常常可听到背著孙子的老婆婆唱著这首歌谣。说到世风日下,从富士的旅馆越过足柄的旅行者就常说起,连险峻的山里,最近也冒出几间屋顶垂著茅帘的茅草屋,都是晚上看来十分可怕的妓女户。那儿是原本只有飞禽走兽之声的深山,住在那儿的妓女也大都是年纪很老的,所以旅人们都称之为「山姥」。连在足柄山的关口都会被行迹可疑的女人勾引,可想而知一般街道的风气,和诸国国府下流杂乱放纵的样子了。况且市集之日,谙乡的小生意人、马贩子之类身分低贱的人都集合到市镇来,比起那些大白天也不避人耳目的作为,这些不当的玩乐,恐怕还是近来的社会现象里面,罪算轻的了。「哦!在这里!」盛纲终於在一处赌场里把他找到了。正沉迷於赌局的鬼藤次,竟然没注意到盛纲的手腕已伸向他的颈部,并且抓起他项後的头发。「可恶的东西!」一听到声音,才「啊」的一惊,手向後格时,鬼藤次的背脊早已贴著地,在地上被拖拉了几十尺。「饶了我吧!对不起!盛纲!」「罗嗦!」「我真是太丢脸了……不知不觉,无意中,因为一时冲动才会……」「罗嗦!」盛纲抬脚对著他的脸用力踹了下去:「立刻把卖马的钱全交出来!」「钱没了。」「什麽?」「全都赌输了!」「混帐东西!」盛纲勃然大怒,喝道:「真是恬不知耻!快把剩下的钱都拿出来!」「真的已经全都没了,不过我总会去赎回来的,请宽限几天吧!」他拚命的哀求,但反而更煽起盛纲的怒火。他用可怕的声音含糊地咒骂著岂有此理!拔出腰问佩刀,对著正想逃走的鬼藤次肩膀後面,猛砍了一刀。鬼藤次大声惨叫跌了下去,但是他运气不错,刚好扑入四周的人墙中去。围成圆圈看热闹的人们吓得四处逃散。鬼藤次也在混乱中浑身是血的跑掉了。「这匹黑鹿毛色的马是我家主人的座骑。买到赃物是买的人的损失,总之我要带走了。」他回到刚才的拴马桩把龙胆解开,跳上去,穿过吵嚷的人群,向著蛭小岛的流配所似箭般飞奔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流配所之君

群山是雾,平原是雾,狩野川也是雾的早晨,还是舒爽的。流配所的持佛堂里传出朗朗的诵经声。这是赖朝十年如一日,每天清晨从不懈怠的修行。少年正要被判死刑时因得池禅尼之助而幸免,禅尼在他要离开京城之日,曾经诚恳的提醒道:「纵使倍受引诱,也绝不可练刀。为了亲兄弟的後半生祝福,落发出家吧!别再让贫尼看你遭受被缚之苦了。」那时的训诫依然深深印在心底,至今不忘。然而禅尼已经辞世,不为世间人了。在他响彻四周的诵经声里,可以很清楚的听出,现在正是在为其後世诵祷。说是这麽说,禅尼生前对他说的种种,其中落发一条是他绝不会遵守的。二十九岁的黑发捆成油亮的一束,简直就在夸耀它的光泽。而诵经作日课,真的是对菩提仰慕不已之心的表现吗?还是单单只是为了替死於非命的父亲义朝、兄长、一族的族人作点佛事?或者根本是欺世之音?只看他庄重的外表,是无法了解他的内心的。围绕流配所观察他、打听他的探子,自然形形色色的想法都有。但,事实是很难纂改的。姑且不管赖朝心中真正的想法,报告到京师的情报,都是他的流放生活非常温驯老实。因此一年一年地,对他的监视或拘束也就愈来愈松懈,也默许身边有女人来伺候他——最近悄悄在内宅服侍的龟前就是他的第二任爱人。所谓第二任,是因为距今约两年前,他就曾和伊东佑亲的女儿相恋,连儿子都有了。结果此事被佑亲得知,愤而将其子丢入深渊,这件事曾在伊豆喧腾一时。佑亲是伊东的豪族,和北条家并称权门,所以作父亲的佑亲鄙视赖朝,说他是个被流放的人。而赖朝,照说已经吃过苦头,应该是再也不敢问津才对,怎知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又换了个女人来服侍,有时还旁若无人的谈情说爱。龟前不像伊豆的女子,而是较腑腆的。当时小吏间传诵著一首戏谵的歌谣,其词为——
不怕男人者加茂女、伊予女、上总女
为何伊豆的女人不在其中呢?——赖朝有时也会陷於那样的烦恼中。对年轻的肉体而言会觉得无聊,就实在是不能忍耐的无聊了。为了清除烦恼和头脑里的邪念,每早的修行,对他本身是必须的。他的声音很响,可说蛭小岛是在他的声音中破晓的。「龟——给我水!」一出了持佛堂,他满脸大汗。从龟前的手中拿来一杯冷水喝乾後,就立刻把裙子左右下摆撩起,掖在开口处,踏著还雾湿的夏叶前去马厩——这也是他每早要做的事。

马平安无事的在马厩里,昨天发生的事,谁也没告诉他,所以赖朝一到了马厩,就向著小房间叫道:「鬼藤次、鬼藤次!」随著应答声从马厩暗处跑出来的,是三郎盛纲,他一面说:「马上牵出来。」一面熟练地把龙胆黑从马厩解开,牵到前面来。赖朝怀疑的问道:「鬼藤次怎麽了?今早是你在照顾马厩吗?」盛纲若无其事的回答说:「鬼藤次昨晚发了急病,回去南条的故乡了。因为是半夜所以无法向您告假。」因为是下人的事,所以赖朝也不放在心上,就像平常的早晨一样,跨上龙胆的鞍,到原野遛马去了。人和马都出了一身汗,从原野回来时,正好太阳冲破晨雾,升上山顶了。「原来如此!」盛纲好像很钦佩似的,一面抓著马的衔勒,一面仰视著赖朝的身影说:「哥哥定纲常常说主人的食量大得惊人,那麽纤细的身躯,早上就要阳掉好几碗汤汁,真让人惊叹,原来像这样跑马,肚子会饿也不足为奇……。盛纲今天早上就饿得有些晕眩了。」赖朝笑笑说:「遛马还好,早上一大早就从丹田运气诵完两部《法华经》了,五脏六腑早已经空无一物。」「我们兄弟来到此地服务,已十年有余,也跟著主人成就了一些修行。」「已有十年多了吗?」「是啊!依父亲吩咐初上这儿来时,我还是流著鼻涕的孩童,连哥哥定纲,也还只是个少年人。踏著露水,盛纲看著自己赤裸的脚,跟农夫没什麽两样。盛纲是四个兄弟当中的老三。父亲佐佐木源三秀义,原住在近江,因不肯屈服於平家,而被逐出近江,投靠武藏的淡谷注司重国。此後便不断的传送音信或致赠物品,给在相距不远的伊豆的赖朝,最後还将自己的儿子长男定纲和三男盛纲两人送到流配所当家仆。虽说是被流放的人,但被允许过著大抵是贵族式起居生活的赖朝,对流配所的家臣们也还是很任性的。盛纲等人也曾很生气,逃回波谷。每次都被父亲训诫一番又回来,完完全全是共患难的主仆,因此到现在变成要切也切不断的君主和家臣关系。——回想起来,在这麽长的时间里,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哥哥定纲,不输父亲秀义,也是做箭的好手,有一天晚上兄弟俩干夜活儿正在做箭时,赖朝看到了,说:(你们做的箭,到底要到什麽时候,才有机会拉满弓弦,使用的一日啊?)兄弟俩一听忽然难过得答不出话来,只是啜泣著。主仆手握著手哭得连灯火都不胜悲戚。「……等这只脚的脚趾甲剥落过几次後,那一天就会到来吧!」盛纲今天早上一面想著这件往事,一面牵著主人的爱驹回来。这时,流配所门前,不知发生了什麽事,有许多闲杂人群集,大声的吵吵嚷嚷。

「呀!流放人他们主仆。」「过来了!」「回来了。」闲杂人们显示出露骨的敌意,一面用手指指点点,一面叫嚷著。一副想一拥而上把赖朝包围起来之势。「什麽事?」赖朝回头看著盛纲。盛纲一面站在马前伸开双手,一面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我这就去问问看!」这时,身分低贱的人们正从四周口出恶言不断辱骂。「盗马贼!」「主仆同心骗取马钱!」「流放人的劣根性!」「糟蹋流配所的谷物!」「把马还来!」「把那马给我们!」大概就是这些意思。都是些市集里的无赖汉和马贩子,因为是用乡音很重的方言来骂,刚开始不懂人家在说什麽的赖朝,脸色稍微变了。「盛纲,是怎麽回事?」「啊!」「有什麽不对的吗?」「是!」「为什麽你都不说话?」「是他们误会了,不过也不完全是他们的错。」「想起来了吗?」「有一点啦!事实上是因为要付马钱给市集的马贩子,却忘光了,所以才会来要吧!」「你说马钱?」「是的。」「哪匹马的钱?」「很丢脸,我不好意思。」盛纲低下头去只顾著谢罪。在昨天市集里买得龙胆黑的男子,被同伴挑唆,畏畏缩缩的前进了些,手指著赖朝所骑的马说:「是那匹!就是那匹马!」手指著赖朝所骑的马。「什麽?是在说这匹马的钱!」赖朝下了鞍,然後默默的听完马贩子絮叨的描述。听了之後,觉得并非盛纲的罪,所以对他为何会自以为没面子而气馁一事,觉得他真是愚直得可笑。「不要吵!只要付给你们马的钱不就好了。」「只要付了钱我们就没有话说。」「在这里等一下!」「喔!等一下吧。」这些人就在流配所的矮墙连或草丛里坐下来,还有点不相信似的,吵吵闹闹的谈论著。他们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赖朝过的是贫乏的生活,只要平常从栅栏偷窥便可得知。给予流放人的大凡谷物几十石、油几斗、布几反 (反为古时计算布匹的单位,一反约为十一米)。一都是有一定额度的,其他应该是没有别的收入。「哎呀!真糟糕。」赖朝把盛纲留在外面,自己入内凑钱,但是实在没有什麽财物能和马的钱相当。池禅尼在世时,每年都会从京城送一次礼物来,有衣裳、经卷及高价的念珠。还有乳母比企局也常常会送来一些随身家具和杂器——但是这些都是不忍交给别人的恩人之物,而且把这些合起来给他们,好像也还不够付马的价钱。「龟,把纸和砚台拿来!」赖朝就坐在廊下大笔一挥,信封上写的是北条府的内宅,对象是政子小姐。龟前好像已啾到那收信人的名字,正好赖朝此时对她喊著:「叫定纲来!」她就僵直的朝侍从房的方向走去。

在外面的三郎盛纲看到哥哥定纲骑著主人的龙胆黑,匆匆忙忙从流配所出去,大声喊道:「哥哥要去哪里?」「去北条大人那里。」定纲扬鞭急驰。带著写给政子的信,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北条家的公馆。由於对象是个深闰千金,不能直接见面,只能透过家臣等著回音。「这是小姐要我转交的。」家臣把政子的回信连同一袭唐绫小袖的衬袍和一面唐镜一起交给定纲。定纲拿到後又匆匆地回到流配所来。赖朝看完政子的信後,马上撕得粉碎。然後把外面的盛纲叫来,说:「不必了,那些马贩子已经不在外头了。他们看到哥哥拍马驰往北条大人府邸,以为是要带官差来,所以就纷纷逃走了。」盛纲觉得很可笑的说著,可是赖朝却觉得很可悲,因为被人认为他戏弄了身分低贱的人,那将是赖朝生涯中的污点。所以吩咐盛纲立即前往市集,把东西交给他们,并拜托他们把这东西当成金钱的替代品。盛纲一出去,定纲也说:「没事了吧?」就退回侍从房。意想不到的事件就耗去了大半天。外面炎日一晒只剩青草的热气和蝉鸣声。「现在去的话连讲话的时间也没有……回来时又已天黑了吧。明天再去看看好了。」赖朝坐在屋檐下一面注视著夏日的云,一面在自己心里喃喃自语。最近从在箱根别墅的弟弟永实那里听说,高尾的文觉上人获罪从京城被流放到距此约二里的山里,一个叫奈古谷的小部落的寺庙。——对方是流放人,我也是流放人,跟他见一次面,可以知道一些京城里的消息吧?但是,今天去拜访呢?还是明天再去看看好呢?这件事从很久前就变成赖朝心里一道待解的问题。「可是……这也要考虑吗?」凉 赖朝H 二六O他心思细密的性情,有点优柔寡断的倾向。对於拜访文觉的事,到底去好?不去好?现在去?还是以後再去?考虑再三,比和深闺干金通信还要细心。「…………」赖朝突然把目光从屋檐外的天空收回自己身旁。因为有一个人在呜呜地哭著。是龟前。她为什麽哭,赖朝清楚极了,一定是为了打发人去政于那里的那件事。要筹措马钱为什麽不找自己商量?不向自己的父亲良桥太郎高僧要求呢?她一定是在气这件事,不管是多麽天真纯朴的性格,只要是女人都会嫉妒的吧!她的个性是不会用动作或言语来表现,只会用哭的。赖朝的眼睛已经洞悉一切,他略显厌烦地说:「哭什麽?……男人的心事,女人是体会不到的。想哭的话,到别的地方去哭!……好热!真罗嗦!」

愈是被叱责不要哭,龟前愈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赖朝昨了昨舌..「这麽热,光是蝉鸣就够烦了……真是不可理喻!」说完就站起来。龟前在他的衣袖下开始小声呜咽著说:「我想回故乡去一阵子。」「……回去?」赖朝问,还故意用冷冷的眼神看著她。「当然好,不要说一阵子,你就待在你想待的地方,到什麽时候都可以。」哇的一声,後面有哭倒在地的声音。他头也不回,沙沙地踏过板条式的外廊而去。在内院西连有一间被树林围著的小屋。是打算睡午觉吧,赖朝突然就迈开大步走了进去。「……哦!」有个人在小书桌前回过头来,似乎被吓了一跳。那名男子是从京城流浪到这儿来,名叫藤原邦通的旅游画师。他喝了酒就常会跳起舞来,有时候又非常漂悍,赖朝觉得他是个有趣的男子,就将他留下来,在这个流配所里做了半年多的食客,是一个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男人。「——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主人啊!吓了一跳哩。」「正在画画啊?」赖朝马上在微笑中抹去给龟前看的脸色,站在邦通的後面,望著他书桌上放得乱七八糟的笔和画具。「我有空就四处走走,先描绘副本,然後才画下来,所以始终还没成果出来。」邦通解释著说。他目前画的不是平常的画,而是伊豆半岛的平面图。从山河到道路、驿站及寺社等所在都很精确,而且已经完成了一部份。「因为太热了吧?用走的不得了啊!年内可以完成的话就好。」「年内可以完成。一下雪箱根及其他群山都会找不到路,所以现在要先画山的部份。」「嗯……」牵牛花的藤蔓爬上了回廊的一隅。一朵白色的花被风吹得不停颤抖。赖朝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说道:「邦通,有件事要麻烦你。」「什麽事?」「龟前说想回故乡父母的身边,你送她到良桥太郎高僧的宅邸。」「啊?说要回去啊?」「让她自己回去也太残酷了。能不能帮我送达?」「那当然好啊!只是她在您身边有什麽不方便吗?」「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是吵嘴了吗?——归根究柢,女人就是女人。为了转换您的心情,晚上再来小酌一下吧。邦通再表演滑稽的猿乐给您观赏。」「猿乐?现在就在表演了。我就是在表演那个愚笨的角色。」留下这句话,他就到持佛堂去闭关了。每逢有什麽不快的事,他都会潜入这里。在这里面的时候,就成了一个除了抄经、诵经之外别无他念的他。二十九岁饱满的胆量和血气,有时还是需要进入这有抹香的冰窖来冷却一下。过不久,那儿又传出作日课的诵经声。龟前前来辞行,在室外两手扶地,但只是抽抽搭搭的啜泣,然後就悄悄走了。草穗受晚风吹拂试著要站立起来。茅蜩正在啼叫著——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4:2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异僧

山里秋天来得早。满山遍野的常春藤和漆树已像见霜般全红了。「哥哥,回去了吧!」「太阳还那麽高!」「可是已经够了啊!」是到菱山深处狩猎的定纲、盛纲两兄弟。背来的箭虽然剩得很少,但也只猎擢四、五只乌挂在腰间。「什麽日子嘛!至少应该有小山猪出来的呀!?」「季节还早啦!」两个人迈著疲累的脚步跳入草丛中。山谷中已近黄昏,而箱根的山顶还看得见红红的太阳。「弟弟!」「嗯?」「昨天主人又差你带信,到北条大人的内宅了吗?」「是啊!」「常去吗?很频繁的?」「是有吩咐才去的。」盛纲板著面孔说。好像是要说我不是想去就去。正下方的山寺里,传来诵经的声音。定纲似乎从经文中想到了什麽:了….真伤脑筋!」「什麽事?」盛纲眼尖的注意到兄长的忧郁,定纲静静地回望他。「你总是那麽的从容不迫,所以差你带信最好不过了。主人就从不会要定纲我去。」「哥哥,你在嫉妒啊?」「胡说八道!」「我是个从容不迫的人吗?」「是因为没有忧虑。」「要断绝忧虑是没法子的。我也是常常会想:这麽做好吗?」「你也会这麽想吗?」「人没有不思考的。」「父亲要我们兄弟去为那位富家公子效劳。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听他在叹息。」「源家没有运气,而平家运气好。这也是没办法的!」「盛纲,我们两个在流配所工作也十多年了。主人已经死心了吗?我可还没有。………我们兄弟俩一起来规劝,推敲看看他的本意好吗?」「规劝?劝什麽?」「前一次,和伊东佑亲高僧的女儿发生那样的事件,本来以为他以後再也不敢尝试了,没想到不知何时就把龟前接进了流配所。这就算了,可是又故态复萌。只因稍微发怒就把毫无过错的龟前送回故乡,而且从这个夏天开始频频与北条大人的女儿互通信息:……:他到底想做什麽阿?一「你要跟他说这些?」「说了才是为臣之道。」「我才不要!一「为什麽?」「女人方面的事不能管:……:这是不论谁都会有的事嘛!」「糊涂蛋!不要本末听错了!我不是因为他那些行径就责难他。只是不管他如何地沉迷女色,总不能忘记胸中大事,那才是我要观察的」「你是说他靠不住?」「他的确叫人担心哪!」「不会吧!」盛纲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比哥哥更有大而化之的看法,所以反而笑其兄焦躁,说:「通常人家觉得很难缠的厉害人物,大都对女人很有办法,对其他事也一定思虑周密。绝不会象哥哥那样无事找事,自寻烦恼。」

兄弟俩眼望晚霞,却始终默不出声。侍奉同一主公,两人的看法却不同。「………我真是不明白!」定纲还没说够的样子,不停地嘀咕著。「说他生性怠情嘛!可是生活规律,对武道、文学均比别人更专心一倍。看他生性像是冷淡无泪的人,可是有时又会怀疑他有著温柔得近乎痴情的天性——以为他还爱恋著伊东高僧的女儿八重小姐,却又移情龟前,又和北条大人的深宅内院通书信……何等多情的人物!?连旁观者都会啧啧称奇。可是他又每天不间断地诵读观音经,一天念佛百遍从不懈怠,每个月也不忘参拜三岛明神。」「哥哥,走了吧!」盛纲好像觉得很无聊,挥一挥尘土,从草丛里站起来。——忽然间似乎看见了什麽,拉起带在身边的弓,鲁莽的把箭搭上了弦。定纲定睛看著箭头:「弟弟,你要射什麽?」盛纲没有回答。噗呲一声把拉满了的弓放了出去——箭穿过掩蔽崖下山寺的树梢,有四、五片叶子飞舞著飘落下来。「——掉下来了。」负著箭的鸟影,垂直的掉落在山寺的後面。盛纲急匆匆地跑了下去,定纲想反王是回家的路,也就随後追去。下面这座山寺的主佛是观音大士,所以称作观音院,又称那古谷寺,是座古刹。在寺院的厨房旁好像新近才盖了一栋僧舍。薄暮时分,没去皮的板壁木料和白色的屋顶非常显眼。拾起猎获的乌和箭,盛纲正想离去时,诵经的声音停住了。原木僧房走廊的一端突然出来了一名大块头的男子,喝了一声:「是谁!等一下!」盛纲转过头去,发现只是个和尚嘛!「怎麽啦?」「哪有人擅自闯进墙内,还以『怎麽啦』来打招呼的!?」「这屋子有墙吗?我是从後山下来的所以不知道。」「那更不可原谅!小小年纪,箭射进人家的庭院,还没道歉就想走?」「不好意思!」「——就这样?」「不然,你说要怎麽罚呢?」「跪在地上赔罪!」和尚站在廊上傲然地向下说。他身上肌肉发达,下腹又肥,所以看起来胸脯好像特别挺起。硬绷绷的胡子满脸杂全,还有一双和尚不应有的好斗眼神。——和那样的眼神一对,本来就不太愿意赔罪的关东硬骨头盛纲冷笑道:「我不跪地谢罪,你又当如何?」法师突然伸出长著毛的铁拳说:「小家伙,想吃这个吗?」
三「什麽!」盛纲手抓长刀就要冲过去,大法师张开大口笑著说:「乡巴佬!想砍我啊?」听到他骂弟弟乡巴佬这个字,一直在旁静观的定纲,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跑过去拉住弟弟叱骂道:「节制一点!」然後转向法师问道:「敢情大师是文觉师父吧?一「正是。」「哦,果然是您。」「你们是哪里的人?」「真是失敬!——盛纲,快过来道歉。这位是高尾的上人。」他责备著弟弟,可是盛纲并没有要低头的表情,只是一直注视著文觉的脸。「我明白了。」文觉忽然露出白牙一笑,大概是听到盛纲这个名字而马上领会了吧!一面哈哈大笑著说:「这样说来,你们就是住在蛭小岛那个赖朝的佣人罗。」「正是。我们是佐佐木源三的儿子,我是太郎定纲,他是三郎盛纲,是粗人啦!」「别站在外面,上来吧!」文觉向著炉火走去,自己先坐了下来。「弟弟,怎麽样?」俩兄弟小声商议後,盛纲认为上去就上去,没什麽大不了。「不是去逞强的哦!」定纲一面小声地规诫弟弟,一面进入室内。文觉折了些柴到炉里烧,红红的焰火从下照著他的脸。单是这个上人的来历,他们老早就听过很多传闻。因为他在京城时就是个话题人物,被流放到伊豆来之後,村里的人们又穿凿附会地谣传之故。此人的发心出家就已经和一般出家的人不一样。他俗姓远藤,名盛远,是上皇的北面武士,但是十八岁那年,砍了一名名为袈裟者之妻,愧疚之余,就削发遁入僧门。其後,他的修行状况也超乎常人,例如在那智山苦修、无数次横跨各领国名山大川来亲自体验苦行等。大家都称他为高尾的粗野和尚,但是他本人来到伊豆後,却自称为:「善相人。」有善相吗?——听他自己那样说,才发现其实他人也还不错。可是被炉中赤红火光所映照的脸,还真是可怕。获罪被流放到此地的原因也很吓人。当时他正号召京城里的市民布施,以修复废弃的神护寺,唤起佛法的兴隆,并祈求父母冥福。有一天他听说法住寺的法殿里集合了许多富绅,就去那里劝他们布施,然而根本没人理他。因此文觉擅自闯入了庭院,大声的诵读劝人布施的文章。那时候殿上殿下人人正在倾听著笙歌乐舞,大家吓了一跳,想要将他拖出殿庭,文觉一怒之下杀伤了几个人——虽然头都剃了,可是远藤盛远的血就如深渊蛟龙,是不会丧失本性的。因此他之自称「善相人」,如果不是从他的用心来看,还不知道什麽时候会长出牙、吐出火舌,故态复萌呢!?

不久,文觉轮流看了炉前的兄弟一眼,一面问说:「在伊豆已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了,佐大人也平安的长大成人了吧?」因为盛纲还是一付气冲冲的样子,所以定纲格外担心文觉会不悦,一一殷勤地回答:「是啊!住在流配所,不知不觉也过了十七年,他很健壮,为人也温和老实。」「几岁了?」「已二十九岁。」「快三十了啊?」文觉不知在哼唧著什麽:「真快啊!平家一族在这段时间里无比顺遂且繁荣,不会再去算义朝儿子的年龄了。现在没有人会为有一位佐大人在伊豆而忧心,对源家亲朋好友而言,应可说是意外的幸运。」「............」「不是吗?」「是!」「你们这些优秀的年轻人,难道是为了要住在长草的流配所,吃芋粟,伺候终生的流放人,才跟随佐大人的吗?」他们不知怎麽回答才好。六波罗并不是真如这个和尚说的那麽不关心赖朝,对乡野情势也不会掉以轻心。而且对这个奇狂的和尚,外界的定评是「言之有物然德行不符」,所以信或不信责令定纲难以决定。文觉正如世间的评论一般,是个多话的和尚——也不看对方的脸色就自顾自的说他想说的话。「替我传话给佐大人。传闻说他早晚勤於诵读佛经,且立愿要认真的用手抄写不知有几卷的《法华经》,从事这种无聊的佛道游戏,或许是他故意做给京城看的计策亦未可知,但如果他能将精力恰如其分地转嫁到其他事上岂不更好?听说他年已二十九,应该不会有那种情形呀!」典型的自说自话。不知不觉中自以为是赖朝似的口吻与热情都交杂混入其中。从他的谈吐中以感受到非常的热力和顽固的信念,而仔细听起来,他把自己和他人的立场、自己和他人的感情全都混淆了。不论谈论什麽,都是以我观我说为唯一,又想说服别人,又想强迫世间事照他的意思进行,因此一有不如其意的地方,言行就会逾越常轨。「不,如果是日常排遣时光,则做什麽都可以,可是佐大人在这个偏僻地方已待了十七年了,可能眼界只及伊豆半国,而忘了应从大处、用宽广的角度来看世界,可忧可叹!他目前首先应该好好了解的是京城的情势,进而是谙领国的人心,但是有谁会告诉他要如何用心地准备这些事?」「承教了,不胜感激。回去之後,一定详细传达:……:天色太晚了,那麽我们就此告辞。」定纲礼貌地告辞後就站了起来,盛纲虽然被哥哥催促,但并没有立刻要起来的样子。他从一开始就一直不客气地啾著文觉的脸,唇角带著几分苦笑,冷眼瞧著文觉能言善道、毫不掩饰的热情。

弟弟这样一副如有争论就要挑衅的眼神土谖定纲不敢再长坐下去,所以向文觉约定改日再访,就催促盛纲离开那里。「推开柴门从厨房遏出去。过了山门就可下山了。」文觉在後面指引。离开了奈古谷寺,两兄弟急忙步上归途。夜空已星云朦胧。走在山路上,黑暗中仅闻虫鸣之声。「上头一定在担心著,没想到这麽晚了。」定纲想到怠忽了很多傍晚应做的事:心中很不安,而盛纲则叫著:「哥哥!哥哥!反正夜晚的公务已经完毕。夜路又昏暗无光,慢慢走吧!」他很镇静地说。定纲被他这麽一说,觉得甚是,到达流配所还有一里多的路,所以他也想开了:「——可是,有话要带给主人。主人不也曾说过要去拜访文觉吗?」「哥哥,我们去那里,只是归途上顺道经过,你还打算告诉主人吗?」「我认为他是个值得让主人会面的上人。他不是非常杰出的僧人吗?」「盛纲才不佩服。」「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意气用事的看待那位上人。」「不错。」盛纲率直的承认:「不过,除了嫌恶还是嫌恶。那人跟我们一样佩著长刀,武人就武人嘛,何不把身分定位清楚,要做僧侣,行事却又不像个和尚。」「那也没什麽啦!现今行事百分之百像僧但的和尚,有哪个是好的上人吗?」「有!」盛纲打断了他的话:「在京城的黑谷,有法然上人等人。近来,法然僧的念佛声,连乡下都听得见了。」「你对那种念佛、易行道、他力本愿的说法会赞成吗?这就不像你了。」「不,虽然僧侣和我们所走的路,就像各往东、西方,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可是对广大众生而言,在世间出现那样的人,总是值得庆幸的。——像文觉者就是有不如无。就连我们武士也不是天生就喜欢阿修罗的,血腥的世间,只要是能逃避的就会想避开。只有在不超越此血腥世间,下一个清明治世就无法出现的时候,武士才会选择修罗道。而那和尚就像与生具有疯疾般,不选时候,不忌讳任何场所,就只会厚著脸皮狂吠。——太露气了,所以我不喜欢他!」「——可是,他今天的话大都偏袒源氏,大概是要吐一吐那种气吧?」「对我们武人来讲,这种偏袒,反而更添麻烦,甚至可说是累赘。让他和主人见面的事,盛纲认为还是不要说的好。——说出了口,让人家知道佐大人悄悄去拜访那个骂平家的狂僧,这对主人是不好的。」在虫鸣的黑暗中看到了灯火,不知不觉已回到了蛭小岛。——这时看到了二个穿著斗莲的人影伫立在流配所的门边。兄弟俩伫足偷窥,不久从佐大人的房间悄悄地走出一位以涂漆的大斗笠遮住脸的小姐,等在外面两个侍女模样的人影护著她,消失在草深露重的道路上。「…………啊?刚刚那位是谁?」定纲看著弟弟的脸,摒住气。经常当信差去北条家的盛纲,一眼即知是北条大人的女儿,可是他像什麽事都没有似的。「是谁都没开系吧?——」一面笑著抢先一步进了流配所的门,还故意大声地对看门的家臣们说,今天什麽都没有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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