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S网游联盟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123
返回列表 发新帖
楼主: SOS小说家

千里起解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5:50 | 显示全部楼层
41



从那天晚上起,轮到宁可值夜时,千越都会去替她。



宁可说,你别总睁着眼,也睡一会儿,啊?



千越微笑着答应。可是他想,如果在他睡着那会儿,以诚醒过来了呢?他想他第一眼能够看见自己,听见自己跟他说话。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晚上十分地闷,好在病房里有空调,为了便于检查,以诚的身上,几乎是裸着的,千越每一次都细细地替以诚盖好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他轻轻地对他说,“你看,你别尴尬,除了医生没人看见你。给医生看看没什么的。还是,你会怕我看呢?”



以诚沉默无声。



后来,千越晚上终于能睡上一会儿了。实在太困,坐在那儿也睡得香。却感冒了,咳得厉害,胸口涩涩地痛,可是喉咙痒痒地没法控制地咳。



千越看着以诚的脸,黑暗把他的轮廊模糊柔和了,不象白天看起来那么瘦得吓人。千越说,“你看,我都感冒了,你还不起来,我不喝姜茶,你给我做柠檬可乐。”



千越会把电脑带来病床,这本本还是以诚送他的生日礼物,翻过来在底部,以诚用油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小小的字,越越。千越想着,家里有许多东西上面都有这两个字,象上幼儿园时那样,以诚有着那一点天真的固执啊,千越想起来就要暗笑。



还象以前一样,以诚陪着他做活儿,他常做到很晚,只要有以诚在身边,即便他是无知觉的,千越依然觉得安心。



千越把手机上的闹钟开着,五点钟,宁可会来替换他,勉得碰上以诚家里的人。



躲到后来,倒底还是撞见了他们家的人。



那天早上,闹钟响的时候,千越太困了,怎么也醒不来。



那乐声一遍一遍地在唱,是一首英文的儿歌。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唱着有一点含糊的词句:Bringback,bringback,OH,bringbackmyBonnetome,tome.Bringback,bringback,oh,bringbackmyBonnetome.



千越惊醒的时候宁可已经来了。宁可说,“不着急,慢慢地醒,醒猛了会头晕。还早。他们不会过来的。”



千越有一点害涩地笑一下,拿了口杯去刷牙。



ICU里面没有盥洗室,只有一道玻璃门,隔出一间护士的工作间。许多看上去很复杂带着特有的冰冷感的仪器。



千越拿了东西往外起,迎面就碰上了以刚。



那天,以刚提早来的,因为等会还有事,他想早点来看看好早点去办事。



以刚看见他,彼此都是一愣。



然后,以刚抬起脚,对着千越就踹过来。



以刚以前是武警。



千越连半声惊呼也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



猝然的撞击之后,巨大的痛楚升上来,千越蜷缩着,好办天才喘过一口气。



以刚说,“你还敢出现?你把他害成这样你还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千越慢慢地跪蹲下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腹部被踢到的地方痛得象火烧,心头却一片清明的静。



千越说,“把他害成这样的,不是我。我以后,还会出现,天天出现。”他慢慢地站起来,安静地看着以刚说,“还有,打人是犯法的。”



第二天,千越白天也在病房出现。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出现。以刚几乎每次来都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在电脑上叭叭地敲着字。抬起眼来看一看他一眼,那眼光无怨也无恨,象水面飞掠过的鸟儿落下的暗影。



以刚也看着他,那个男孩儿,比以前更加单薄,山清水明的眼睛,秀气极了,安静极了,却叫以刚微微地有点儿犯怵。



他没有看见千越在屏幕上打出的一行又一行的字,我不走,不走,不走。不走。就不走,不走,不走。天天来,天天来,天天来,天天来。



以刚没有在意,其实,千越的手在抖,细密的抖动,仿佛牵引至他的心肺之间。



姐姐来的时候也看见了他,呆在一边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半是因为吃惊,一半,因为千越的镇定与那镇定底下暗藏着的什么,姐姐说不出来,却开不了口赶他走。



千越垂着头坐着,他自己也不清楚何来的勇气,心里不是不怕,只是他知道他不能走,他不走。



一个星期以后,以诚的家人居然也就默认了千越的存在,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但是,没有要他离开。



甚至,他们默认了千越晚上的陪夜。



没有床,千越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平躺下来睡过了,却也不知道累,睡意很浅,脑子里象新雨后的空山那般的清楚。



腹部被以刚踢过的地方这么些天来一直在隐隐地痛,还是咳,咳的时候很痛。一阵阵的反胃,千越奔出ICU,趴在洗手间的台子上剧烈的吐。然后,把混着鲜红血丝的呕吐物冲干净。



千越慢慢地蹲下来,曲起腿来压着胃。



听到有人问他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千越看着来人,有好半天认不出来,慢慢地才想起来,是以诚的主治大夫,姓陈的医生。



千越摇摇头。又觉得不太礼貌,微笑一下站起来。



陈向东心里有一点好奇,这是许多年许多年没有的情绪了。这个奇怪的,身份不明的男孩子,他脸上温文的笑容,笑容底下,交织在一起的绝望与希望。



陈向东又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千越又微笑一下说,“应该没事,谢谢您。”



陈向东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听到那男孩喊,“陈医生?”



陈向东回过头来,“什么?”



千越说,“请问,是以诚的伤,可不可以告诉我,倒底怎么样?”



陈向东想一想,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谨慎准确。



“情况很不乐观。是以诚,他的脊椎伤得很重。高位截瘫应该是确定的了,目前看,他只有右手以及面部的神经还有知觉。”



“有没有希望治好呢?哪怕……”千越问。



“很难。很难。”陈向东说,“我很遗憾。”



陈向东留学海外多年,养成了外国人说话的习惯,做为一个医生,他常常说,我很遗憾。温和平静,一点点冷淡。



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男孩子明净哀伤的目光笼罩下,他不由自主地软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声音里惯常的那一点冷谈。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闪电一样地在千越的心头横穿而过,那痛,太快,反而不甚鲜明。



以诚,他不可能站起来了么?他不能动了吗?千越看着洗手间墙上的雪白的瓷砖。N城夏天闷热潮湿,墙上隐隐一层水汽。千越觉得自己的心也蒙在那水汽当中。



以诚以诚,以诚有着多么美好的身体。千越是极爱以诚的身姿的。他宽宽的平平的肩膀,他腰部没有一丝赘肉,腹部有着结实却匀称毫不夸张的肌肉,修长紧绷的腿。还有那种在情爱中一贯保持着的呵护的姿势。尽管有着那样的过往,千越从骨子里对情事依然是羞涩的,他把这种爱小心翼翼地藏着收着。以诚啊,他的手曾经那么地有力,可以空手捏碎核桃,千越惊得目瞪口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打转。千越说他是KINGKONG。以诚听着这个奇怪的发音,温厚的脸上露出一分呆愣与笨拙,惹得千越大笑。这双有力的手,又是多么地灵巧,会做电工活儿,会修下水道,会做饭,在雪白小巧玲珑的饺子上捏出美丽细密的花纹,会给他织毛衣和围巾,甚至,会用手提式的缝纫机给他缝好绽开的裤边。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吗?



千越觉得有人拽着他,对他喊,呼吸,呼吸,用力。



陈向东把男孩拉到窗边,打开窗,喊,“呼吸,呼吸,快点,用力呼吸。”



千越缓过一口气来。竟然露出一个笑来,说,“是以诚原先可跟仪仗队员似的呢。”他的声音很低。陈向东问,什么?



千越回过神来,说,对不起,谢谢您。



陈向东看着走出去的男孩儿,突然间就明白了他与那个躺在床上的年青人的关系。



他用心地看着他的背影。



千越回到ICU,坐在以诚床边。



房间里的冷气太足,千越的胳膊冷得很。他团着身子靠在以诚身侧,他唯一还有知觉的那知胳膊。



以诚是在那一天的夜里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他的那只手。只一下,千越便感觉到了。



他看见以诚微微睁开了眼睛。



以诚的头无法转动。却好象知道身边有人。



千越拉着他的右手。



那手突然地又动了一下。接着手指缓慢地在千越的手心里开始画来画去。



千越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画字。一笔一笔地,成了两个字,越越。



千越握着那只手,摸着掌心熟悉的茧子,也在那手心里画,是我,是我。



他把脸埋进那宽大的如今软软的手里,嘴贴上去,唔唔地说,是我是我是我。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6:13 | 显示全部楼层
42



以诚终于从ICU出来了。



他转入特护病房。



千越还是每天都到。



家人们也常来。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偶尔,还有一两上亲戚朋友。



人来的时候,千越会在门外站一会儿,或是,站在病房的某一个小角落。



特护病房,条件很好,一间只住一位病人,有着独立的卫生间。



以诚无法转头,但是,他知道千越在。



千越总站在他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有时,他只能看到他一个衣角。但是他总是这样让他知道,他在。



家人来久座着,千越在外面呆一会儿,再进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低头做自己的事。



以诚人不能动,心里是清楚的。



他的越越啊,那个小事任性,大事妥协的越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无畏了呢?



他明白他心里会有多尴尬,但是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人理他,他只一味地坐着。



小鸵鸟原本遇到危险或困难就会钻进沙里。



以诚,就是千越的那一片广茂温暖的沙子,每一粒沙都细幼圆润,一粒一粒,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妥贴的保护的姿态。



可是如今,这片沙地受到了侵害,那小鸵鸟怎么办呢?他会仰起他细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张皇所措吧,他会想,怎么办怎么办啊?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也要有办法啊。



夜里无人的时候,千越会挨到以诚的身边。以诚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画着字。



很累吧?



千越说,累啊。你快点好,我就少累一点。



以诚画,好的。



以诚又画,来,躺下来一会儿。



千越说,不行啊。你现在象科学怪人,那么多管子。快好了吧。



以诚画,好。



陈向东告诉千越,以诚还要做两个小手术。



他告诉他那是什么样的手术。



千越愣了半天,他没有听懂。



陈向东耐心地向他解释。



以诚不能吃东西,因为高位截瘫伤到了吞咽的神经,于是要在胃部上面开管子,feedingtube,正常人吃东西的时候,会有一块小的肌肉覆盖气管,让食物顺利进入食管。因为咽喉部位的气管和食管还有口腔是一个丁字路口的,但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反射失灵,那么食物会同时进入气管还有食管,常规的人这个时候会有自然反射就是cough。但是如果神经损伤的话,就失去cough这个反射了。即便有东西进入,他们也没有感觉。异物进入气管后,会进入肺,会造成吸入性肺炎,对病人是很危险的。还有,必需在他的后腹部下放开管子,排泄废物。



千越听着,陈向东觉得,他的脸上,有一种决绝的认真。那种神情,很有力,陈向东觉得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的面前,总会被这种力量催逼着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原本的自己的东西来,他本来不必对他说明手术的情况的,但是他还是主动地说来。他常常看见这男孩站在走廊里,看着自己的手指,很专注。



陈向东说,这是必须的。



千越说,是,谢谢您。还是您给做吗?



陈向东说,是。



其实并不一定要他来做,这还算不上一个有难度的手术,在病房里做就可以。但是他说,是。



千越站在病房外,他没有勇气进去看,看医生如何在以诚的身上切开口子,插进那种冰凉的东西,并且,还要在身上那隐密的地方,接上一个袋子。所有的隐私,在病痛面前,无从藏身,以诚的心里,会有多难过,会有多难过。这一念让千越心止不住地一路沉下去,那一种没有底的坠落感。



终于结束了以后,以诚仿佛是累极了,睡得很沉。



那一天晚上,千越一个人陪着他。



快九点半的时候,宁可来了。



她手上拿着食盒,身后跟着一个公司的小伙计,平时做做杂物的,搬了一张折叠的床来,很轻便的那种。千越挺诧异的。



宁可叫那伙计放下床,打发他走,自己去把那床打开放好,千越过去帮忙。



宁可说,“不用,我自己来可以了。这床很轻的。给你带了点儿吃的,去吃一点。”



千越说,“我吃过了。”



宁可微笑起来,“知道。是我做的绿豆百合汤,夏天喝很好,去尝一点。”



绿豆汤很清爽,淡淡的甜味里混合着煮得烂烂的百合微微的苦涩。冰得恰到好处。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医院,允许在病房里放床吗?”



宁可给床上铺上一幅新的细笔竹的席子,正拿了干净的布擦试着,轻轻地笑起来,“原本不可以吧。不过我找了陈医生特批的。他是专家,讲话有份量。算是开了个小后门。”她转过身来,“你有多少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了吧,有床睡总舒服得多。”



千越看着女孩子温润的脸,一遍一遍地说谢谢。



宁可只轻轻地笑,“你说了很多次了。”



千越想起来一件事,问:“一会儿,你的男朋友会来接你吗?天晚了。”



宁可顿一下说,“我们,不处了。”



千越一惊,“什么?为什么?”他常常看到那男孩来接宁可,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



宁可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没有错,我也没有,只是,有些事,他不能再接受,我也不能放弃,就是这样的。”



千越明白了,听着女孩子轻描淡写的说着她失去的爱情,“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男孩愿意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几乎天天来看一个病人,替一个不是家人的男人陪夜。



宁可说,“不是这么说的。”她俯身看看睡得很熟的以诚,“今天睡得很好是不是?”她说,“小时候,我曾有个哥哥,后来得了肝癌死了。才十三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得了那种癌呢?妈说,可能是腌菜家里条件不好,每年总是腌上一大缸。爸怪妈天天弄腌菜,吃死了儿子,妈怪爸没本事挣钱害死了儿子。吵了许多年,越吵越心痛,可还是吵。再怎么吵,再怎么难过,我哥,是活不过来了。”她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以诚,我把他当我哥。比亲哥好象还亲似的,我哥不在的时候,我还小,难过,但是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千越走过去,搂搂女孩的肩。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千越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以诚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



宁可想一想说,“算了,你跑来跑去的,不累吗?我今天就睡在这儿吧。陪陪你。”



千越微笑起来,“好。”



他们关了灯,宁可睡了床,千越还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里,宁可忽然说,“小越,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来。这床够大了,咱们俩都苗条。来。”



千越听她叫他,小越。听着这个称呼,几乎被他忘了的称呼,从心底里跑出来。



以诚总是叫他越越,以前他还被叫做苏苏,以诚家里人开始时叫他小沈,后来,从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许多年前,母亲叫他小越。



小越,你该念琴了。



小越,把背挺起来好吗?



小越,你今天跟谁吃饭?



千越走过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宁可的靠在一起,宁可身上很暖。



千越想,他有多少年,没有跟一个女性如此的亲近了。她们柔软的胸膛,芳香的气息,久违了。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给他巨大的亲切感。



宁可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说,“小越,苦了你了。”



千越听她说,心里百味铺陈,却忽然地宁静了下来。



宁可又慢慢地说,“别灰心,以诚,倒底还活着。对不对?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没指望了呢。”



千越说,“好的。我知道。谢谢你,小宁。”



宁可说,“小越,我好象比你大一点哦。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吧。”



千越在黑暗里笑起来,“谢谢你,姐。”



那一晚,千越睡得特别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宁可正在给以诚擦脸,以诚已经醒了。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仰视着宁可。宁可发现他醒了,转过脸对他笑。



千越想起来,除了以诚,他现在有一个姐姐了呢。



他所拥有的,依然很丰沛。他想。



千越起来,走到病床前,对宁可说,“早。”又转过来,对以诚说,“早。”



过了一个星期,是家人说要把以诚搬去普通的病房。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发表意见。



以刚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然后说,“我也不愿。我们家人都不愿的。只是……你知不知道,以诚这次受伤花了多少钱?”



是,他知道。



对以诚父母兄姐这样的家境而言,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千越说,“别搬好不好?费用,我来负担。”



千越回到病房,他发现,以诚的脸上有一种悲凉。不是凄楚,只是悲凉。



千越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好象要把什么擦去似的。



然后他坐下来,接着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儿。



以诚听着那脆脆的打字的声音,看着坐在床边的千越。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脸颊上可能有点痒,他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越越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坚强了呢?



柔软如水珠,强悍如军队。



只是,越越,你可知道,再强悍的军队,也有战胜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6:48 | 显示全部楼层
43



以诚曾经买过一份保险,那时候,他年青力壮,几乎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只因为有人上门推销保险便买了一份。那时又何曾想过会有如今的不幸?



那一份赔偿的钱,在他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用完了。



特护病房每一天的房费是三位数,更不要提他每天做的治疗,那些药,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手术。



每隔三四天,护士便会来催着续医疗费。



以诚家里很快便再也凑不出钱来,千越拿出了自己的积蓄。



这么维持了两个月。



千越看着自己帐户里的余额越来越少了。



他退掉了租的房子。



好在东西不多,其实千越大部分时间是住在以诚的病房里,但是宁可还是给他在以诚的分司里腾出半间屋子,收拾了张小床,被子什么的,都是全的。千越说,不用麻烦了。宁可说,半间房子也倒底算是个家。



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的时间,以诚会睡上一个长觉,千越便在这个时段里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四星级饭店的大堂的咖啡厅里弹钢琴,做为背景音乐,报酬不高,但还算不错。很快经理向他提出,能不能晚上也过来,挣得多些,就是时间会晚一点儿,千越拒绝了。



说来也怪,就这么奔波,千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比以前好,也不觉得累。



有一天,以诚刚睡着,千越正要去饭店打工,姐姐来了。



站在病房门口,也不进来。



千越说,“我这就走了。”



姐姐突然叫住了他。



千越站住了,姐姐却又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姐姐说,“小沈,你来一下。”



姐姐把千越叫到走廊里坐下,只把手中提包的带子捏来捏去,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脸递给千越。



“小沈,”她说,“这是我的私房钱。我把它,交给你。贴在以诚医药费里用。你……别让人知道。”



千越接过来,一张存折。



他知道,这是姐姐能拿出的全部了。



姐姐并没有起身走的意思,重又看着墙,慢慢地说,“我们家以诚,从小就听话,好带。知道心疼人。十来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做许多的事。小时候,去中山陵玩儿,那时候,车子不好坐,我脚扭了,他硬是一路背着我走到中山门……累得嘴唇都紫了……我一直……都疼他……比儿子都亲……儿子将来也不是我的,但是这个兄弟,是一辈子的。我总是……希望他好。”



姐姐吸吸鼻子,“有时候,我想,如果,那时候,不是我多嘴,不告诉家里,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事?小沈,我以为,我那是为他好……”



姐姐走了。



千越打开手里的存折,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有一瞬间,他想叫住姐姐,把存折还给她。



姐姐是下岗的,她有一家小小的编织店。



千越想,她要编多少件衣服,才能自己偷偷存下这样的一笔钱?



但是,以诚躺在病房里,他不能让他就那么停了治疗,停了药。他只有自私一点,自私这一回。以诚若是好了,再慢慢还她。



以诚若是能好。



千越取出一半的钱,用信封封了那存折,第二天又送回姐姐的小店,托店里的人交给姐姐。



陈医生告诉千越,目前的以诚,最怕的,是并发症,也不能让肌肉萎缩,还有,千万不能生了褥疮。



千越问,“陈医生,我在资料里看到,有一种空气动力床,那种床会每隔一段时间充气,迫使肌肉运动。请问国内有没有这样的床?”



陈向东说,“那种床的费用是相当可观的。”



千越问,“要多少钱?”



陈向东说了一个数字,又补充道:“并且,目前国内也只有协和与上海的龙华有这种床。”



千越想一想说,“那么,人工按摩也是可以的吧。”



陈向东点头道:“是啊。可以,不过挺累人的活儿。”



千越笑笑说,“陈医生可不可以教教怎么做?”



每一天,千越都会帮以诚按摩两小时。



以诚身上的管子较前一段时间少了许多,以诚也瘦了许多,腿与胳膊都显出一种病态的白,但还并没有有松驰萎缩得太厉害。



按摩的确是个累人的活儿,有几回,正在按摩的时候,以刚来了。



不做声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会上来换下千越。



以诚睡着的时候,以刚与千越单独相对,多少会有一点的尴尬。



有一天以刚突然说,“下个星期的治疗费,我给交了。”



千越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以刚接着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挺没人性,可我还是觉得,不如,让以诚搬出特护床吧。负担……会轻一点。”



千越说,“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就会撑下去。”



以刚没答话。



临走的时候,忽然回头对千越笑一下,“你说你,”他说,“你说凭你的样貌,还有这份儿心,要是喜欢的是女人,那是她多大的福气。”



千越也笑起来,“过奖。”他说。



每天下午,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以诚也醒了,千越会打一盆水替他擦身。



千越总是用有柑桔香味的肥皂,那是以诚以前最喜欢的味道。



千越买了大大的浴巾,每次擦完身,都替以诚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跟护工与护士一起给他换上干爽的床单。



连护士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高位截瘫的病人。



千越说,哥,我给你再刮一刮胡子吧。



以诚的头发在做手术时被剃光了。现在长出了短短的贴着头皮的一层。因为千越常替他刮胡子,所以虽然他的脸颊很消瘦,却常保持着光洁。



千越在他脸上抹上泡沫,用剃须刀小心地刮。



以诚喜欢用剃须刀多过电动的,他总说自己的胡子长得快,用电动的剃不干净。



剃完以后,千越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敷脸。



以诚看着千越。



千越慢慢地笑起来,伸手在以诚的脸颊上抚了一下,说,“新换的,松木味道的,喜不喜欢?”



以诚伸出他那只唯一可以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千越细瘦的脖颈,因为突然这么瘦下来,转头之间,那里会浮出鲜明的青筋。手指底下,是千越温热的脉脉的心跳。



千越也看着他。



他们一直那么亲近,可是,真的很少这么近这么近,这么用心地看着对方,什么也不想,就只看着。



凑得那么近地看他,以诚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清澈明净,映着一个小小的千越。



这个从来就不是那么坚强的,却不得不坚强起来的孩子。



千越说,“累了,跟你一起睡一会儿好不好?”



以诚用右手拍一拍床。



千越小心地避开那些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在他身边慢慢地躺下来。



以诚的手握住他的,因为在水里泡得久了,千越的指尖有一点点起皱。



就这么在窄窄的床边儿上,千越居然睡得很沉,很多天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陈向东进了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和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年青男子头挨着头,两个人都睡着了。那个沈千越,睡着了看起来好象更小一点,头发比他刚见到他时长了,落在额上,好象让他有些痒,他伸手挠一下。陈向东在国外多年,这样的关系,他看得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总觉得那是别人的私事,但是这一对,让他很在心。



晚上查完房以后,陈向东走出去想透一透气。N城的夏天,长得让人绝望,快十月了,还是维持着三十二度的高温,到了晚上也没有风。



医院一角小花园的长凳上,坐了一个人。靠着椅子背,好象很累的样子,背影单薄得象一抹烟。



陈向东走过去,看清那是千越,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干嘛坐在这里喂蚊子?”



千越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今天我去鸡鸣寺了。陈医生你知道鸡鸣寺吧?”



陈向东说,“自然知道。我可是地道的N城人。”



他听见千越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真的吗?他说,我以为您是北方人。您的口音没有一点儿N城腔呢。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和以诚的家就住那儿附近,常跑上去玩儿,那时候,那里刚重修过,殿堂里夏天凉快极了,全是新鲜的油漆味儿。我说,原来菩萨都是木头做的,再涂上漆。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说的话大不敬呢?今天我去拜菩萨,也不知临时抱佛脚有没有用?”



千越想起,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去过寺里了,还记得那时候才十一二岁,好奇心重,偷偷跑到尼姑们住的院子门前,探头探脑的,被以诚一把揪出来拉着跑。



那么多年以后,佛像色泽依然鲜明,记忆中的味道早已消散,只有浓重的香火味儿。



但是莲台依旧澄净,佛祖依旧慈祥从容,端坐其上,俯视芸芸众生。



您可曾看透人的万千心事?



您可能普渡人的重重苦厄?



千越在佛前深深深深深深地拜下去。



他对佛说:



求你,如果你是灵验的,如果你真的可以助人渡一切苦厄,请你把是以诚还给我吧。



哪怕他坐着轮椅一辈子,只要他还可以哪怕是坐着,哪怕是不能走,只要他能起来,好好地活着。



陈向东说,“我是做医生的,不相信神鬼之说,但是,我还是相信有奇迹的。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千越回过头来,他的脸色非常明净,他说,“我也信。”



有一天的下午,千越匆匆赶回医院的时候,在过道里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非常熟悉的身影。



千越想,不可能是他的,一定是自己花眼了。



回到病房里,心还急跳个不住。



他在以诚手心里写: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以诚慢慢地在他手心里写:是谁?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7:10 | 显示全部楼层
44



千越站定了,看着面前的男人。



修长的身材,清癯的面容,很多的记忆慢慢浮上来。一瞬间,千越有点儿恍惚。



男人也站定了看着他。慢慢地微笑起来,非常礼貌而疏远的笑。



“千越,”男人说,“真的是你。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千越也想微笑一下,脸却涩得很,他说:“是我。昨天,我也看到您了,没敢认。”



他叫了这么多年父亲的人,多年不见之后,却对他说,昨天看着有点儿象。



有点儿象。



千越低下头。



“您这次回来是学术交流吗?”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



千越想,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年青,他今年该是五十四了吧,岁月在他身上,仿佛不留痕迹。他是这样地风淡云轻,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自己,或是,想到过自己。



那中年男子和声说:“我过来看看这里的陆院长,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陆伯伯,还记得吗?小时候,他给你割的扁桃体。”



哦是,很多年前,那个小手术,他很怕,陪着他的是以诚,他省下零用钱给他买了冰激淋,好几根儿,说是开了扁桃体可以多吃一些冰。那时候品种并不多,记得那种叫做“白雪公主”,很甜,很重的奶油味儿。



千越看着窗外,已经开始落叶了。



千越说,是的,我记得他。



父亲轻声说,“本来,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的。你,换了电话,而且,住的地方也搬了。”



千越说,“是。”



父亲说,“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好吗?”



千越说,“我很好。我的……朋友,他受了很重的伤。”



父亲说:I‘msorry.



千越笑起来,“不过他会好的。很快就会好了。”



父亲说,“那就好。”



突然而来的一片空白,横更在两人这间,无形却鲜明。



一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千越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少年,与父亲为数甚少的交谈中,诚惶诚恐。



千越问,“您……现在……有孩子吗?”



父亲明显地是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千越会问起这个。



不过半刻功夫,他便从容地答道:“是,有一个小女儿。”



千越说,“哦。几岁呢?”



父亲说:“刚刚四岁半。这次……也带她回来了。来看看这个城市。”



千越笑着说,“可以带她去夫子庙。很多好吃的。可惜还没过年,看不到花灯。”



父亲道:“是的。还有几天,会带她去的。”



千越问:“什么时候走?”



父亲答:“两周后吧。那边的工作,也走不开。”



父亲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千越……走之前,一起吃饭吧。”



小小的一张硬卡纸,非常简洁的设计。是父亲的风格。



千越点点头,转身走开。走到半途,回过头,父亲还站在那里。儒雅的面容,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往事,百转千回,纠绕上来,千越想,这一次,走了,怕是再难见到了。那一个疑团,在他心里那么多年,以为忘记了,其实并没有,他想把它弄清楚,无论如何,他不能甘心。



千越突然走近来,对他说,“求你件事。求你件事……我们……”



父亲说,“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



千越说,“你可不可以求陆伯伯帮我们,帮我们……做一个……”



父亲沉稳的声音里隐隐的也有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做一个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的。



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的。



只是障于面子。



如今,他功成名就,一切顺心。并且,他人不在国内,即便做一个,得一个结果,于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父亲终于还是和千越一起去做了亲子鉴定。



这期间,千越见到了那个父亲的小女儿。



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混血。美丽的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眼睛。



却是亚麻色的头发,很长,打着卷儿,直拖到腰背以下。胖胖的小腿儿,穿一双松糕样的鞋子。象个活的洋娃娃。红润的面孔,甜美的五官,嘴角却如同父亲一样绷出一个平平的弧度。中文听没有问题,说得却不很清楚,她叫千越:越,越,听上去是云,云。



小姑娘叫Katherin.并且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沈俏也。



父亲的新任太太是一个有着意大利血统的美国女子,身材高大,有着意外柔和低沉的声音,非常的亲切,却没有半点的造作,轻轻地拥抱千越,笑着说东方的男子,全都不显岁数的。管他叫“我的中国儿子。”



千越对她的印象很好。



因为找的熟关系,做得很秘密,结果出来是在父亲还有三天就要走的时候。



父亲也不说结果是什么,只说想和千越一起吃顿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父亲把他领进饭店的包箱,给他面前的酒杯里斟上半杯红葡萄酒。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父亲善饮,非常讲究酒的质量。千越以前常常看他半夜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那淡定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父亲,手轻轻地在抖。



再不要问,那个结论已昭然若揭。



父亲慢慢地端起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千越的脸上再也移不开似的。慢慢地给千越布菜。用他自己的筷子,把菜一样一样挟到千越面前的小碗里。



千越的心头突然象放下了重负,却没有半点欣然的感觉。那个缠绕了他多年的心结蓦地解开,却将千越委屈的力气都给剥夺了似的。



在那一瞬间,千越明白了,让他成为一个爱男人的人的主要因素,其实不是母亲,他那离经叛道,风流半生的母亲,而是那一派淡漠的父亲。他对父亲的爱的渴望,填满了他童年与少年一天又一天的时光,象是水面上疯长的绿萍,你看不到它的生长,你只看到,一夜之间,它映了一池深重的绿色,那池水中,不会再倒映出蓝天与白去。



父亲再把一筷子的菜放在千越的碗里。是一些清炒的鳝丝,是这家饭店的招牌菜。



可是父亲不知道,千越是从来也不吃鳝鱼的。



他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口味,不知道他的爱好,不知道他的渴望,不知道他的伤在哪里,不知道他的痛有多深。



那个知道的人,如今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爱他痛他的心困在无知无觉的躯体里。



千越低下头,把那些菜一样一样地全部吃下去。



父亲开口说话,很是艰难的,“小越……你……跟我走吧。我……替你办手续……很容易的。你可以……继续念书……”



千越摇摇头,“谢谢。我不走。”



父亲说:“是有了喜欢的人吗?你们,可以一起走。国外的条件,倒底要好一些。我也可以……”



千越微笑着打断父亲,“不,我们都不走。”



父亲走的那天,千越还是去送了。



小姑娘拉着千越叫他,“云,云,跟我们一起走吧。陪我玩儿好不好?”



千越蹲下去把她抱在怀里,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暖得很,颈间还有一股奶香,头发有点儿硬,毛刺刺地戳着千越的脸。



千越说,“以后会去看你。陪你坐摩天轮,我坐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怕了。”



小姑娘亲他一下,在他脸上留下微微的湿印。



“DEAL。”她说。



千越说:“DEAL。”



我的妹妹,小小的妹妹。千越想。



父亲他们入关的时候,千越站在那儿看着。



父亲突然回过头来,有眼泪终于流下来。他张开口说了什么,千越看清那口形,他在说,“MyboyMyboy”



他只躲在异国的语言里叫他孩子,却没有勇气叫出来。



千越回头走了。他曾那么渴望做他的boy,他没有给过他机会。他也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千越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黑了天。



以诚醒着在等他。



千越说,“今天还没有擦身。”



千越打来水替以诚擦着。千越慢慢地讲给以诚听,他的妹妹,那个小女孩子,好玩得不得了,白胖的胳膊腿儿,东方人与西方人面容特点的奇妙组合。还有他的继母,善良的意大利女子,他们外国人,见谁都抱抱,也不分男女老少。



千越把水拿到卫生间里倒掉。在水流下搓洗毛巾。



入了秋了,水也渐渐的有了凉意。



悲伤忽然不能抑止,再不能抑止,奔涌而出,几乎让他不能呼吸。



千越把水笼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过了他失声痛哭的声音。



千越收拾好,走出卫生间,顺手息了房间里的灯。走到以诚床前,在他身边小心地躺下来,说,“今天再跟你挤挤。”



以诚握住他的手,缓缓地摸着。然后在手心里写字:为什么——不——跟——爸——爸——走——了——呢?



千越说,“我舍不得你,哥。”



他抬头看向以诚,浅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竟然有着一派天真。



他说:“你是我眼睛里的苹果。”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7:35 | 显示全部楼层
45



以诚继续在特护病房里接受治疗。



千越又一次地交了医药费之后,他的账户里只剩下三位数,开头那个是个二。



千越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为钱所困。千越翻来复去地看着手中的存折与银行卡,那张卡还是以诚和他一起去办的,他们两个的钱在那一天汇到了一起,那是他们的一个小小希望,意味着一个小小的饺子店,意味着一个在他乡的立足之处。当然现在是谈不到了,可是,只要以诚还活着,千越就觉得那一线希望还在。



一个晚上,以诚刚睡下,以刚来了。过一会儿,姐姐也来了。



以刚仿佛是有话要讲,示意姐姐到走廊里,回过头又对千越点点头,千越有点儿疑惑地跟了出去。



他们三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在站在一处。



以刚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以诚的事,我们……已经倾其所有。我听陈医生说,下一个疗程的费用,会更高。”



姐姐与千越都没有作声。



以刚接着说,“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没有生命危险,治疗也是断不了的,妈又是没有公费医疗的,还有爸……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问,“什么?”



以刚说,“我有个朋友,现在在电视台开车。他说,电视台那个名牌栏目,叫城市故事的,常常会播各式各样的悲情故事。每回播完,都会有热心的市民来捐款。他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叫他帮我打听了,他说记者很愿意来采访。如果那样的话……”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声音很低,却很坚决。



以刚说,“其实谁也不愿意把疮疤揭给别人看,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千越又说,“不,不行。”



不行,他不能让以诚暴露在千万人的面前,以诚是不能表达他的观点的,他躺在那里,身体无知无识,但是思想是清清楚楚的,以诚是多么自尊的人,他该有多难过,说不出道不得的难过。千越想,他不能,不能那么做,也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



以刚并没有恼,他的眼里,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接着说,“我们可以,可以,剩着以诚睡的时候静悄悄地做这件事,别让以诚看到这期节目,保证不让他看到,不行嘛?”



千越还是说,“不,不行。”



以刚还要开口,姐姐说,“不要说了,我也不同意。”



千越回病房,在以诚手心慢慢地写:“你们家人,哥哥与姐姐,有事,会跟我商量了。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好多,你快点儿好起来吧。”



千越觉得以诚微笑了一下,一个一个地捏着他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道:苦——了——你——了,越——越。



千越低头看着他的那只手,那突出的筋骨,因血脉不通畅,冰凉的。千越用双手拢住以诚的手,合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地啃,含糊地说,“没有的事。”



过了两天,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以诚的病房门开着,里面有动静传出。千越心里一动,跑过去看。



果然有记者在。摄影记者的机器架在房中间,镜头对着床上的以诚,另有一个女记者,手持话筒正在叙说着什么,千越隐约间听见她提到以诚曾资助失学儿童的事。



千越冲过去,挡在镜头前,急急地说道:“对不起,请不要拍了,对不起,是我们没有沟通好,请不要拍,我们拒绝采访!”



女记者说:“我们可以用化名,可以打马赛克。”



千越摇头;“对不起,对不起。不行。”



记者颇为不满,但是因为当事人拒绝,他们也不好再继续下去。等到人都走了,千越与以刚来到走廊。



千越问:“为什么这么做,不是说好了嘛。为什么要……要让以诚那么难堪……”



以刚一个劲儿地抽烟,然后把烟踩灭在脚下,抬起头大声道:“那么该怎么办?我们一家子,包括你,我们都捉襟见肘,你要我怎么办?看着以诚自生自灭?那不如我把恶人都做了吧。”



以刚忽地流了满面的泪。



千越说,“大哥,别担心。我不会让以诚断了治疗的。无论如何不会。”



以刚问:“你?你有什么办法?”



千越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会让以诚自生自灭。我绝不会。”



千越回到以诚的床边,以诚好象睡得挺熟,千越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一会儿之后,以诚睁开了眼。



以诚在千越手心里写:不知道我上不上镜。又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千越说:“放心。我跟他们说过了,我们不同意采访,不会在电视台播出来的。你放心以诚哥。”



这之后的第二天,以诚因严重的病发症再度被送进抢救室。



因为长时间大剂量的药物输入,以诚的肝脏出了问题,他的脸黄得吓人。人陷入短暂的昏迷。抢救之后,他被送进了隔离室。



这一次的抢救,用了近三万元。



就在这个时候,千越接到了一笔汇款。



陈向东从隔离室出来,看见千越坐在外面的角落里。



陈向东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情况已经稳定了。”



千越不作声,整个人突然缩成一团,肩背在簌簌地抖。陈向东蹲下身去,用力拉开千越痉挛的手,问:“千越……千越……你怎么啦?让我看看……”



千越的额上满满全是冷汗,嘴唇呈出一种奇怪的灰色,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陈向东把他半扶半抱起来,带进自己的办公室,迅速地给他检查。



陈向东说:“千越,你好象是胆囊炎,告诉我。你吃了什么东西没有?”



千越说:“早上,吃了半个肉包,可能有点冷了。”



陈向东走了出去,很快拿来了点滴瓶,细心把针头戳进千越的手背。



陈向东的手厚实而温暖,非常的稳定,给人以巨大的安定感,温和地把千越因疼痛而四下飞散的思绪轻轻聚拢来。



千越说:“刚才谢谢你陈医生。”



陈向东笑起来,“我是不是劲儿很大?以前,很久以前,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个子很小巧,我对她说过,我一个手就可以把她举起来。她笑我是山林莽汉。”



疼痛象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越感觉自己象是风波上的一叶小舟,陈向东温和的话语,轻轻地抚慰着他疼痛的身心。



千越笑起来,“我听说大夫是需要很好的体力的。”



陈向东说,“的确是这样。我甚至可以扛起一个氧气瓶一口气上到八楼。”



千越停一下,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陈向东,“陈医生,我知道,上个星期的药费,是您给垫付的。谢谢!”



陈向东拿过信封,折成两半,又放回到千越的口袋里。



“千越,”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一下,你哪里来的钱?”



千越想一下,低声道:“放心陈医生,我糊涂过一次,错过一次,不会再错。是我父亲,从国外,给我汇来一笔钱。我们,有多年……没有联络过……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只是……”



陈向东拍拍他的肩,“这样,我就放心了。父子哪有隔夜的愁。我们家,世代行医,主攻妇科,当年我选神经外科,父亲几乎与我绝裂,可是这次我回国,最高兴的,就是他。”



陈向东用沾湿的棉签润一润千越干裂的嘴唇,“胆囊炎特别要注意饮食,发作的时候,甚至水都要少喝。以后荤的东西,一定要少沾,不是什么大病,痛起来却是要命的。过些日子,可以的话,做个手术吧。年纪青青的,常这么痛不是办法。”



千越说,“总要等到……”



陈向东拍拍他,“是,我明白的。”



千越回过头,有一滴眼泪划过面颊落进雪白的枕间。千越掩饰地问:“陈医生,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是现在是你的夫人吧?”



陈向东低头笑道:“不。不是。所以说,千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陈向东调一调点滴的迅度,说:“你睡一会儿。我去查房。”



千越说,“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陈向东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我只有兄姐与小妹。如果我有弟弟,我希望他象你,千越。”



三天后,以诚转回特护病房。



千越吊了三天的点滴,手背上青紫连成一片。千越用纱布把手包了起来。



以诚在他手心里写字:手怎么了?



千越写:破了一下,擦破了皮。



以诚摸着那层纱,很久很久。



千越说:“有东西给你看。”



千越捧过来一个鱼缸。“宁可姐拿过来的。”



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缸反射出水晶一般的光来,宁可心细,给添了一株绿绿的水草,柔漫地在水里摇弋。以诚伸手轻轻地弹了一下玻璃缸边缘,受了点惊吓的两条小鱼急急地摆着尾,划出道道水纹。以诚依恋地看着它们,又看着千越。千越突然俯下脸,亲在以诚干干的嘴唇上。



以诚拉过千越的手,写道:我多么想,爱你一辈子。



千越凑在他耳边说:“那就爱一辈子吧。”



一辈子,可以长,也可以短吧。



千越想。



第二天,N城突来寒流,气温骤然降了快十度。N城进入了初冬。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46



以诚的病况就在那个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候,慢慢地趋于恶化。



倒底,他的肌肉还是开始萎缩了。千越已经将每天的按摩增加到了两次。每次下来,千越都累得满头大汗,自己也仿佛大病一场。宁可说,早上的那一次按摩,就让她来。千越笑笑说,“是以诚这个家伙,是个封建脑壳呢,还是我来吧。”



千越又对宁可说,“姐,公司那头,你还要多费心,你一个女孩子,太不容易了。”



宁可笑道:“那个不用提了。明天给你送春卷来吧,我看见有新鲜的韭黄上市了。我拿手的,你尝尝。”



隔一天,千越发现,以刚在给以诚做按摩。一连几天,每天一大早,以刚都会来,给以诚做了按摩再去上班。千越知道他在一家保安公司上班,平时也挺忙的,还有父母那边,多是他与姐姐在照顾。千越跟他说,自己一个人忙得过来,请他不必这样赶成这样。他也不说话。



突然有一天,他握了以诚的手,把千越叫过去,他说,“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爸是有点儿糊涂了,我做长兄的,代表一下吧。”



他从口袋里抱出一个红布袋,倒出两只一式一样的银戒,简单的一个环形,套一只在以诚的手指上,拉过千越的手,也在他的手指上套上一个,然后,把千越的手放在以诚的手上。“千越,”他说,“不值什么钱,是爸妈的意思,也是我们全家人的意思。千越,能遇上你,是以诚的福气。”



千越说,“这话该我说,能遇上以诚,是我的福气。”



以刚呵呵笑道;“你们俩个,都有福气。千越,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你要么打回来,要么……就……那么地吧。”



千越看向以诚,以诚也看向他。目光如相牵的手,你不放开我,我也不放开你。



千越回头说,“好的,是大哥。”



以刚伸出手,拍拍千越的肩,顺手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了一掌,就象他以前常对以诚做的那样。



千越把以刚送走,回到病房,看见以诚抬了手,把那银戒凑在眼前细看。



千越握了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



以诚也看看他,然后,把目光转向一边。



千越突然地在以诚的目光里感到一点点特别的东西,他的坚强达观的以诚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以诚,眼中一片那是什么?是绝望,仿佛他在说,太晚了,太晚了。这样的目光,叫千越脊背上起一片冷汗,他拉一拉以诚的手,叫他。以诚再望向他,用手背蹭一蹭他的脸,象是安慰,带着无限的依恋。



也许以诚自己是有预感的,身子不能动,心好象特别的敏感。



以诚的病情每况愈下,他的内脏功能开始衰退,终于有一天,陈医生告诉千越,以诚右手的最后的一点触觉也要消失了。



陈向东说,“对不起,我很……惭愧。”



千越摇头,握紧了双手,放在嘴边,不自觉地用牙去啃啮。很想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把自己抱紧再抱紧,紧到不让任何更多的灾难与痛楚侵入。



陈向东捌开他的手,叫他,“千越,千越。”



千越茫茫然抬起头,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的人是谁,自己又为什么坐在这么一片雪白的地方,以诚去了哪儿,刹那间,脑中是空的。然后,所有的记忆慢慢回来,热汗一阵阵地出,身体却越来越冷。



陈向东摸摸他汗湿了的头发,犹豫再三,艰难开口,“千越,如果……你可曾想过……放弃?”



千越象被电打了一般弹起身来,猛烈地摇头。“不行。不行。”



陈向东扣住他簌簌发抖的双肩,“我明白的,对不起千越。做一个医生,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只是……”



好半天,千越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我也明白的,陈医生。但是,不行……我不能不管以诚。不是责任,不是。是我……我的生活里,一定要有他在。一定要有他在。”



千越回到病房,因为是特护病房,早早地开了空调。很暖。



以诚还没睡,千越握了他的手,他在千越的手心里写,“去找陈医生了?”



千越点头。



以诚又写,“累了么?上来睡。”



千越歇了半晌。走过去关了灯。站在床边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身上这一件毛衣,还是以诚给织的。衬衫是和以诚一起买的,同样的颜色与款式,一件大些,一件略小。长裤,边绽了线,是以诚给缝好的。内裤,他们一同在嘉乐福买的,以诚说过,白色的归你,蓝的归我。



千越躺到以诚的身边,小心地搂着他,拉了他那只尚存一线知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千越把头埋进以诚的肩,在那浓重的药味和病人的气息里,还隐约藏着以诚特有的温暖的味道。



千越说,“哥,我有多么……想你。”



千越平躺下来,以诚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千越的身体,他瘦骨支离的身体,依然有着年青人的紧绷与光洁,以诚的手滑过他的肩背,他清楚地记得千越的背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状象一只秃尾巴的小鸡,让以诚笑了好久,笑得千越动了气,以诚荒腔走板地唱了一段黄梅调才算罢。千越的腰纤细而结实,年青男性干净的线条,大腿内侧的皮肤微凉而细腻。以诚的手粗糙冰凉,再不复以往的温热,只是仍然带给千越绵长的快感,并不强烈,却辗转磨折,带着往日那些热的,浓的,甜的,痛的滋味,篷勃而来,千越一点一点转着身子,让以诚的抚摸遍及全身。自以诚受伤以来,千越年青的身体好象失却了欲望的功能,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所有的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被这轻的缓的抚摸挖掘出来,那轻轻的一点点毛糙的触感来到那个隐密的地方,千越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急急地粗粗地喘息,眼泪随着涌进软软的枕头,一下子湿了一片,凉凉地贴在脸上。



以诚,以诚,愿你能够记得千越,用你最后的触觉记得你的越越。



不久之后,以诚丧失了他最后的一点知觉。现在他唯一能够表达他的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向上看,表示“是”,向下看,表示“否”。



千越做了许多的小卡片,用油笔写上日常用语,“睡一会儿”,“渴了”,“关上灯”,“找医生来”……,后来,他又找来了一本厚厚的小说,他指点着一个字,以诚向上或向下看表示同意与否,这样,组成一个句子,很缓慢,但是表达的意思却要完整许多。



其实,这一切,以诚都不常用到,他很安静,异常地安静,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抱怨,一躺就是长长的一天,又一天,又一天。



千越永远都会记得那个下午,护士将以诚身下的收集袋换掉,对千越说,“插管的地方,有一些感染。要处理一下。”千越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年青的女孩子,从容不迫地掀开以诚盖着的被子,替他清洗上药。她做得驾轻就熟,以诚微闭着眼,千越心里只把自己恨得要死,为什么还是让以诚感染了呢?让他的这样地暴露在一个年青的异性面前,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对于以诚而言都是心上的折磨,他的,总是温和有礼的以诚啊,害羞的以诚,老实的以诚,夏天再热的日子里也不会赤膊的以诚。



护士走了以后,千越走过去,摸摸以诚的头发,以诚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急促地眨起眼来,千越见了,连忙拿来那本厚厚的小说,这是他跟以诚约好的,这表明以诚有话想说。



千越一个一个一行一行指点着书上的字,以诚“说”:越越。越越。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千越说,“我听着呢,哥。”



又隔了好一会儿,以诚又眨眨眼。



千越一个一个找出以诚想要的字。



以诚“说”:“你——放——弃,我——解——脱。”



千越问:“你说什么?”



以诚又“说”:“我——放——弃,你——解——脱。”



千越砰地扔掉书,那厚书砸在床头柜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千越冲出病房。



以诚在说什么?他要放弃了吗?



千越不敢回到病房里去,他缩在墙角坐着。



他怕。怕极了。



他仿佛听到身后有大厦轰然而倒的声音。



他的坚强,全部都是应着以诚,即便是重伤之后,以诚也一直是他的支柱,他想到过以诚会痛,会苦,但他从未想到过以诚会怕。怕病,怕未来,怕——活着。



那一天以后,以诚再也不“说话”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8:15 | 显示全部楼层
47



千越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11月12号。初冬的一天。



那一天,有很好的阳光,风却有些凛冽。



在给以诚擦脸的时候,以诚突然用力地眨眼。千越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以诚是想说些什么。他赶紧倒掉水,拿出那本厚小说。



以诚一个一个辨认着书上的字。向上看,向下看。慢慢地,慢慢地,凑出一个句子:



“对不起。越越。”



千越放下书,摸一摸以诚瘦得脱了形的脸,冰凉的脸,千越用手给他捂着。上一个冬天,以诚常常给他捂,捂手,捂脸,晚上睡时让他把冻得冰凉的脚伸进他的腿弯里捂着。



以诚又眨眼,千越再拿起书。



以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以后,会——不——会——有——人,象——我——一——样——的——爱——你?希望会有。”



千越说:“不,不会有。即便会有,他也不是你。”



以诚的眼光牢牢地盯着千越,千越觉得他的眼光特别的依恋,特别地不舍,这眼光叫千越——害怕。他突然觉得,以诚象他手时的水,或是手里的沙,他快要留不住他了。千越把头埋进以诚的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想说,请为我坚持。可是,他说不出口,这样地活着,没有任何的质量地活着,没有任何希望地活着,但是千越还是希望以诚活着,自己会不会是自私的,千越想,但是,请你为我活着。请你,请你。



过了两天,来了寒流,天,更冷了。



千越感冒了,咳得厉害。宁可叫他好好休息,千越不肯。宁可说,过给以诚就糟了,现在以诚可经不起再来一个什么并发症。千越有两夜没有陪着以诚。两天以后,千越好了不少,来不及地上医院去。



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宁可呆在病床前,在哭。无声地哭。



以诚闭眼睡着,窗口,有阳光照进来,打在他的头顶上,给他已失去光泽的头发嵌上一道金边。以诚的容颜,在阳光里,那样的苍老憔悴,额角青筋浮出,诉说着他的辛苦,他的这一路走来的竭力的挣扎。



然后,千越看到,有一滴泪,流出来,划过以诚的眼角,消失在他的鬓边。



千越宛若遭了电击一般呆在当地。



他从来没有看过以诚流泪。小时候没有,那时的以诚,象是永远护在他的身后,无论什么时候转过身,都会看到他在那儿,对他笑,哄他开心,在楼下仰着脸看着他,在楼梯拐角等着他,蹲在土灶边为他煮粥。长大以后更没有。那时的以诚,是千越心中神奇的存在,象个大口袋,收起他的苦痛,拿出快乐与温柔,全部地给了他。以诚总是温和的面容,仿佛永远会波澜不惊,他象是一是一块海绵,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吸取,无声的,安静的,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吸收都包容了,让人几乎忘记了,那海绵本身也会有浸透了水的一天。



在那一刹那,千越仿佛置身于一块巨大的镜子前,他觉得自己自私,为什么他从不曾正视这样的一个问题:以诚也会痛,以诚会流泪,以诚也有权利,在生命变得无望地时刻,绝望。以诚也有权利,在这样的时刻,不再为别人,只为他自己,选择放弃。



那一刻,千越心头一片清明。以诚,你的选择,我陪着你。



那一天的晚上,陈医生查过房以后,千越象以往一样,替以诚好好地擦过身子,帮他刮了胡子,给他抹上须后水,把他的头发整理齐,在洗手间里倒掉水盆里的水。千越拿出一个瓶子,那是他搜出的,他身边所有的药。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药片,有以诚的,也有他自己吃的。千越把药放进口中,接了水吞下去,很苦涩的味道,堵在心中,千越喝了一大杯水才咽下去,千越几乎是快乐地笑了一下,心想,嘿,真是,干什么都不容易呢。



千越回到病床边,俯下身看着以诚,对他说,“哥,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会帮你。”



以诚睁大了眼睛。



千越摸摸他的头发,“从来都是你由着我,护着我,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为你着想过。哥,你是有权利为自己考虑的。”



千越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个暂新的,未开封的针筒。



下午的时候在护士站那儿偷偷拿的,千越算是那儿的老熟人了,进去是很容易的。



千越说,“第一次做贼,手吓得冰凉呢。”



以诚的眼中竟然跳动着一个小小的笑波。



千越慢慢地拆开纸封,安好针头。小小的针管,会带给以诚解脱,带千越跟以诚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那里会不会温暖如春?会不会有安定的日子,会不会有平静相爱的机会?



千越把针刺进以诚的胳膊,缓缓地推着针管。



千越说,“是以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有多爱?”



我们一起走。



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不论出身,不问男女,健康知足,白头到老。



很快地,以诚闭上的眼睛。



千越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对不起,他说,对不起,还是有事,瞒了你。



千越在以诚的身边躺下来。



以诚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二号。周四。夜里降温。



那一天,以诚,走了。



但是,千越,没有。



救了千越的,是陈向东。



千越问他,“为什么,陈医生,为什么救我呢?”



陈向东说,“我想,是以诚舍不得你陪着他去吧。以往,我查完房之后是不会再回头去病房的。昨天晚上也不知怎么的,心里老好象有什么事,非得回头看看才行。千越,也许是以诚在冥冥中提示我的,是以诚的意思千越。”



千越看着头顶那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日光轻轻地在那一角打上一朵阴影,又是一天,新的一天,只是生命里不再有那一个人了。



千越忽然地笑了一下,他说,“陈医生,你知道吗?其实,人跟人,并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互了解,即便是感情再深的两个人,也不能。现在我才发现,我并不完全了解以诚,以诚,也并不完全了解我。”



陈向东说,“是啊,是这样的。我明白的千越。你只要记得,以诚有多爱你,就行了。”



千越说,“我记得的。会一辈子记得。”



死亡证明,是陈向东签的。



有护士提出置疑,这样的病人,本不会突然死亡吧。而且,那个沈千越,怎么会同时自杀呢?是不是,该报个警。



陈向东说,“有什么问题,我负责。对是以诚,其实,这样,最好吧。”



两天后,是以诚被火化。



征得家人的同意,千越带着他的骨灰去了以诚的老家,吉林。



走之前,千越把那两条小鱼托给了宁可。两条小鱼长得好极了,圆鼓鼓的身子,大大的尾巴。千越说,“姐,麻烦给换个大点儿的鱼缸吧。”



那位护士,考虑再三,还是报了警。N城警方,开始通缉沈千越。



很快,吉林警方抓到沈千越。



在松花江边。沈千越的脚半浸在冰冷的江水里。



火车,到达N城车站。



千越也结束了他长长的讲述。



陈博闻与李炽都没有作声。



千越突然微笑着问:“警官,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一切都讲出来吗?”他转头看着窗外,暮色里,一片灯火,已是瓜州。



“因为,我想,告诉别人,让多一点的人知道,以诚哥,他有多好,他有多该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



千越回过头来,看着两位警官。



火车,停了下来。



乘客们开始陆续下车。



李炽过去,打开铐在床栏杆上的手铐。对千越说,“来,活动一下。”



千越转转手腕。然后把手伸过去。



细的手腕上,乌青的痕迹。李炽愣愣地,一时间没有动作。



千越说,“我是伤痕性皮肤,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



李炽低头给他铐上,笑了一下,说,“你可真瘦。”



千越微笑,“是吧。”他说。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年青人,个头儿也差不多,站在一处,如果没有那副手铐,完全看不出是警察与犯人。仿佛只是同学或是朋友,随意地聊着天。



表面的东西,永远会让人朝好的方面去想,给人以无限的希望。



若是真的,该有多好。陈博闻想。



下车的时候,寒的晚风扑面而来。李炽不由地打一个冷颤。千越问,“冷么?”



李炽点点头,“一点点。你冷不冷?”



千越也说,“一点点。”



早有看守所的车在等着他们。



李炽突然拦身在千越的身前,很低地声音飞快地说,“其实人证与物证都不够充分,你可以……否认的。”



千越也是一愣,接着微笑起来,“谢谢你,警官。”



李炽对跟上来的陈博闻说,“我知道我犯了错,我不该说这样,这样不对。陈哥,我……”



陈博闻缩一缩脖子,看着前方道:“你说什么?这鬼开气,冷得我,脑子都锈了。”说着,向前走去。



自有看守所的警官过来把人带走。



临上车前,李炽突然叫:“沈千越。”



千越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路上,沈千越常常微笑,李炽觉得,这一个夜幕中的笑容,在刹那间绽放,又在刹那间合拢了来。让人来不及看清,却怎么,也忘不掉。
 楼主| 发表于 2009-9-7 14:48:4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尾声 白头到老
作者:未夕
48



尾声



沈千越的案子很快判下来了。



从来没有哪个罪犯象这个名叫沈千越的年青犯人那样,在第一次审讯时便交待了一切,承认了所有的指控。他安静,从容,在审讯的最后,他甚至说,“谢谢。”



沈千越被判五年徒刑。



原本这种罪,会判三至五年,他居然被判了最高刑期,他没有请律师,没有人为他辩护,他也不上诉。



沈千越说他不上诉。



李炽听到消息,愣了半天说,“真是傻瓜!原本不该判这么重的。”



陈博闻半天没作声,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沈千越关在第一监狱,是我的一个老战友的地盘儿。”



那是一个周末,陈博闻去了第一监狱。



他要求见一见沈千越。



这是隔了一个多月之后,陈博闻再一次见到沈千越。



他半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异常削瘦颓唐。



他的头发被剪掉了,穿着灰色的囚衣,背着光走来,走得近了,看见陈博闻,微微有一点惊讶,然后对着他微笑一下。



棉的囚衣很薄,陈博闻记得他说过,他是很怕冷的,但他并没有瑟缩之态。



他在陈博闻的对面坐下来,鬓角被剃得却青,衬着乌黑的眼珠,显得他特别的年青,几乎象一个孩子。宽大袖口,很短,露了大半手腕。



他叫他,“陈警官。”



倒是陈博闻,手心里一片冷湿,不知如何开口。



千越说,“多谢你来看我。”



陈博闻点点头,“你还好吧?”



千越说,“好。这里的苏管教人很好。是你朋友吗?”



陈博闻说,“是以前的战友。”



千越凝神着他半晌,说:“陈警官,谢谢你。”



陈博闻忽然不知再说些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说,“李警官让我带给你听的。”



是一个小小的MP3.



千越拿过来,带上耳机。



是一首歌。



有一道清朗纯净的男声在唱着一首老歌:



什么样的锁能锁住承诺



让你百般的温柔可以停留



什么样的歌能唱到永久



等到岁月都已白了头



你可还记得?



恋人们总是一往情深



誓言里总有一世一生



如果我想要一个永远



你究竟可以给我多少年?



但花开多久会谢



鸟儿飞多远会看不见



如果青春只是一眨眼



最爱的人何时要离别



我们都在找一个永恒的春天



我们也期盼一次不朽的誓言



但是美梦容易破碎



红颜容易憔悴



终究要泪眼相对



恍惚间,以诚在说,千越,来,听听这支歌。



千越说,你又不老,为什么怀旧?好象有点不吉利。



以诚笑道,跟我们没关系的。



小小的会见室里,有柔和的阳光照进来,那些往事,在身边的光影里交错,从未稍离,信手拈来,无不生动。



沈千越看着那一片光影,还有那光影里浮动的纤尘。慢慢地拿下耳塞,俊秀的脸上,有清明的笑容,他说:“我这一生,遇到过许多的好人,以诚不用说了,JO,宁可姐,陈医生,你,”他又笑一下,仿佛忍俊不禁,“还有李警官。”



他眯起眼,看着那一片浮动的光晕,又说,“这世界,有多好啊!”



这世界,有多好。



千越被送回牢房的时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陈博闻,笑一下,很稚气地伸出手来对他挥一挥,消失在窄窄的门内。



不知怎么的,陈博闻愣了半天,总觉得他还会从那里走出来似的。等了半天,才醒悟过来。



过了一个星期,陈博闻接到他老战友的一个电话。



那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陈博闻一句话也没说便挂了。



随后,他问李炽,“小李,你今年多大?”



李炽嘻笑说,“快二十四了,陈哥有表妹还是小姨子要说给我?”



陈博闻说,“哦,那沈千越可能比你稍大一点儿。”



歇了一下,他又说,“小李,沈千越,没了。”



李炽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啊?”他问。“什么没了。”



陈博闻说,“沈千越,人没了。”



千越,青山冷水般的沈千越,小时候被蜂蜜咬一口都怕得要死的沈千越,在牢里,用一柄磨尖了的牙刷挑断了腕上的静脉。早上发现的时候,血在被子下浸透了薄的床垫,人早已没有了气息,人倒是很安详。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李炽也没作声,跑到办公室靠窗边的一个女警官那里,“杨姐姐,给包咖啡。给两包吧,困!”



女警笑着拿给他,调侃道:“晚上干嘛去了,白天做警官晚上做贼不成?”



李炽嘿嘿笑,拿了水杯到外间的净水器边上接水。



滚烫的水冲进怀里,咖啡特有的暖烘烘的馥郁的香气扑出来。李炽眼里的眼泪也随着叭地滴落下来。



这个城市,如一片海面,沈千越如同一滴小小的水珠,他消失了,了无踪迹,但是,倒底还是有人知道的。



有一个人,是在无意之中得到他的消息的。



计晓。



他现在已经是某局的局长。年青有为的局长,春风一般地得意。



就在千越死后的两天后,他接待了一位客人。是他不愿意见到的人。



仇大同。



仇大同说,听知道沈千越的事儿吧,我说,我们得把他弄出来,咱俩合作一把,用你的权,用我的钱。不是什么难事儿。



计晓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如既往穿金戴银的男人,半天说,太晚了。沈千越,前两天,不在了。



他,不在了。



计晓的手边有一套年历,旧的,两年前的了。他一直没有丢。



那其中有一个广告中的模特,男孩子,神情间,非常象千越。



计晓一直把他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层,那一天晚上,他是第一次把它带回家去。



他想起,自己居然没有一张千越的照片,以前在一起时不是没有照过,他都毁掉了,当时毫不可惜,那是他的把柄,他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抓到,现在他想起来,他竟再不能看见千越拂面清风一般的笑容,即便只是定格在方寸照片上,这一生,再也不能。



他坐在自家宽敞的客厅里,他们夫妇已从徐秋伊的娘家搬了出来。暮色慢慢染进来,他也没有开灯。



越来越深的黑暗里,他想着那个被他一举伤害的人。这两年来他没有想到他,他以为他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安静地生活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这个男孩子,在他心里,竟然从未离去。



打开灯的是秋伊。伙伊看着呆坐在沙发上的计晓,还有他手中的年历。



她拿过来,忽然说,“那个男孩子,叫沈千越对不对?”



计晓惊得无以复加。



秋伊笑笑说,“两年前,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哥就查到了。过了很久才告诉我。那时候,你已经和他分开了。”秋伊走过来,“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太灵醒的人,现在也是。只有一件事,我心里是极清楚的,那就是我爱你。计晓,你从来不曾真正懂得爱。其实我也是不懂,不全懂。”她坐在他身边,摸摸计晓依旧浓黑的头发,“还好,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很多的时间。”



计晓把头埋进秋伊的胸膛,这个他从未好好爱过的女子,给了他无限宽容的女子。千越,他想,他不配爱的孩子啊,他再也见不到的孩子。



陈博闻通过自己老战友的关系,做了一件事。



原本,象千越这样身边没有亲人的犯人,死后的遗体,会被消消地送往部队的医学院,供医学解剖,但是,陈博闻实在不忍心千越被这样处制。



千越的遗体,被他通过关系偷偷地火化了。



他取得了他的骨灰,装在一个普通的棕色的木制骨灰盒中。



盒子里还放了一样东西,是老战友交给他的,千越的唯一的遗物。两个用红线拴在一起的银戒,日子久了,不再光亮。陈博闻用牙膏细细地给擦了出来。



陈博闻说,沈千越,你倒底是一个傻孩子。不是说,这世上好人多吗?为什么没有坚持走下去。



活着,有时候有点难,但倒底是活着。



你倒底,还是没有坚强下去。还是没有。



陈博闻拿了一个大假。工作十来年,他还是第一次休这么长时间的假。



春运刚过,火车不那么拥挤得可怕了。



陈博闻带着妻子黄佳敏乘着火车回了东北。



是慢车,还是上次带回千越的那趟。



陈博闻小心地把箱子放在行礼架上。



没有人知道,那其中,有一个安静的,渴爱的灵魂,与陈博闻夫妇一路同行。



到吉林的那一天,天很冷。



松花江没有上冻。



佳敏说的,松花江在吉林段是不冻江,因为上游不远是丰满水电站,做功后的水流是温热的,四季如此。



因为江面冬天不上冻,遇到合适的天气,整个城市就会有满城的漂亮雾凇.现在还有很多水禽在这段江上过冬,春天来了会飞返西泊利亚。



陈博闻微笑着听着,说,“怎么跟你结婚都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佳敏也微笑着,“你一直都忙。”



陈博闻顺着江边的楼梯走下去。回身扶一下佳敏,地上怪滑的。



他们在江边蹲下来。



陈博闻打开千越的骨灰盒,陈博闻低声地说,是以诚,你的千越来了,你来接他吧。他将骨灰一捧一捧地撒入江水中。



最后一捧,还在他的手中时,温腻的江水卷上来,象抚摸似地,轻轻地卷走了那骨灰。



沈千越,他想,你一定很快乐吧。



因为,天堂的街角,有是以诚温暖的身影。



愿你们,天堂里,纵情相爱,自由快乐如河里的鱼,一条是不离,一条是不弃。



陈博闻直起身来,佳敏看着他,笑起来,脱下手套,用手给他捂着脸,“傻了你,零下几十度你敢流眼泪?”



她伸手给他看,手上有细碎的冰茬子。



佳敏的头脸包在厚厚的绒线帽里,玫瑰红色的,手织的,衬得她的脸莹润白皙,耳边有短的碎发翘起来。



陈博闻记得,佳敏以前一直是留着长的波浪发,很漂亮,可是有一回家里下水道被落下的头发堵了,他发了好大的一通火,之后,佳敏就一直剪了短发。



陈博闻说,小敏,那个,把头发再留起来吧。



佳敏说,好。



停一歇,陈博闻又说,“小敏,咱们别离了。我有错,我改。咱们,白头到老吧。”



佳敏微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们,白头到老吧-



end-



后记:让我们白头到老



最终我还是让千越跟着以诚走了。



一方面,开始的设定就是这样,另一方面,我实在舍不得千越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世上。



一开始就想着想个悲剧的,但是,没有不是想真的让所有的读者难受的意思。虽然的确让大家难受了。谢谢你们大家,一路看着这个不怎么高明亦不怎么愉快的故事,陪着我,让我有信心完了坑。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写得泪流满,难受得不行,真是难为大家。



其实,是想着能够表达一点我对爱情与婚姻的小小的看法。



在我看来,婚姻最好的结局,就是白头到脑。



矛盾与争吵,不快与痛苦,总是有的。但是,既然在一起了,总得一路到老才好。



夕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我的家人,祖父母,父母,包括公婆,他们都是白头到老。



总记得外公每天会给外婆打一个热手巾,外婆喜欢滚热的水,外公一边拧,一边口里嘘嘘地吹着气,他是怕烫的。



母亲是个个性比较强的女子,每回她发火的时候,父亲总是很沉默,沉默,其实是一种容忍的姿态,对不对?



公婆是干休所里有名的恩爱夫妻。我看过公公年青时给婆婆画的一张油画肖像。画上的女子,有满月一样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粗黑的长辫子搭在胸前。这幅画,跟着他们,从兰州到了洛阳,再到了北京,又到了成都,最后来到南京。



所以,即便他们是活得非常自我的老人,我还是很喜欢他们。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要负多少责任,要担多少困苦,真的有如一个囚徒,负枷戴镣,千里奔波,含辛茹苦。但如果能有一个情深意切的人,一路同行,白头相随,不离不弃,无论结局如何,这一生,也算得上是一场幸福的旅程。



社会越来越冷硬,但好在,还是有令我们感动的事情与人,我们,还有着被感动的能力。



啊,真是累了,工作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人一天比一天累,真想出去走走。不拘哪里,坐了火车去。最好是慢车,但是要洁净,要有热水,带着少少的行礼,一路走过去,从江南的小桥流水一直走到北国的大漠长天。



你可愿意,与我一路同行?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

GMT+8, 2025-8-3 13:36 , Processed in 0.051979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