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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你的衣服老是不合身,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你气鼓鼓的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瞪得老圆,头发乱如鸟窝,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下面还有血迹。肩膀上,你娘刚补好的补丁,又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鞋尖也豁开了,如同鱼嘴一样。手上紧紧的攥着一个已经揉碎的饼,伸到他面前,质问到:“他们抢你的饼,你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抢回来?”' X3 \3 h! V8 u0 ~- A) m3 f
他起身,却并没有接过饼,而是默默伸手擦他脸上的血迹,轻声回答:“他们只是因为饿,而我不饿。他们想吃,就让他们吃吧——疼不疼?”, L' |& a0 M+ |' v8 X9 s
你一掌拍开他的手,恨恨的将饼摔到他跟前,扭头跑了。
: h2 x% x( m$ P2 j# S 那一年,你六岁,他八岁。
# B6 F+ F: p3 V0 T' k) D “喂,下来啊!没事的我不会告诉你娘的!”
1 s. @: ^. p2 Z P: D/ {3 g 哗啦一声,你从水中冒出头来,擦一把脸上的水,大声招呼他。晶莹的水珠挂在黑发上,衬出黝黑的少年洁白的牙齿和分外明亮的双眸。, P$ j/ S9 B# Q+ Q* K9 O
而他安静的坐在水边,细细的将几片叶子折成草笛,吹出咿咿呜呜的声音。你不屑的甩一甩头发,笑道:“你怎么尽玩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敢不敢下来和我比凫水?”
; `' N6 _6 Z: A6 y6 K% j- t1 \ 他只不理你,你站了半晌,觉得无趣,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刻后突然从他身边的水面猛的窜出来,猛烈的水花激了他一身。他恼怒的丢下草笛,脱了上衣,跳下水去追打你。而你早溜得远远的,漂在河那边大声的笑。
) j! C" ]. q, P8 d* v P# y 那一年,你十岁,他十二岁。/ V/ X0 F s8 L8 E+ V& A
冬去春来,村前早已弃用的木桩前,多了一个少年的身影。踢,挑,刺,突,挡,招招有模有样。一式下来,你将竹竿往地上一顿,擦了擦汗,向着旁边看书的他道:“来试试我的洛家枪法!”! k; W1 N2 y- t" _1 g5 Z2 G9 B' n
此时的你,已经不再穿不合身的衣服,也不再是散发小儿。一身青布衫,腰间一根墨带一勒,硬直的黑发束在头顶,显得精神抖擞。. |7 \' M% r& k
他头也不抬,道:“还枪法呢,不过是根竹竿。况且,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O2 H' U3 D+ _1 g
你一脸坏笑:“哦?那为什么有人每天天不亮就拿着擀面杖在村前小竹林练剑法啊?”0 n% o \1 I8 L x* P; ^
他耳根蓦地一红,说话都有点结巴了:“我,我是练着好玩!不是为了打架!”
& X4 ^8 i0 f2 { Q4 K" }: k 你仰天大笑:“我也没说是你啊!不打自招了吧!”
9 q$ n% N5 [- J: v 他连忙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却再无心看进去半个字。- }: x* W8 r I! T' _& L
那一年,你十四岁,他十六岁。7 U# L |& u' |- k/ n6 V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他推门进来,问道。6 g4 |& s+ l( B/ J
你起身环顾了一遍房间,摊摊手笑道:“早就好了,也没多少东西,我娘死了以后,大多东西也是靠你家接济。”. A7 h1 i& F1 q+ H/ [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却突然被你叫住。
6 ^% r7 ~9 K w “云楚兄。”你头一次这么正式的叫他。“我想和你结拜兄弟。”
m8 ]' K7 s" ]: D( w 他愣愣看你。你一身玄青,发黑如墨,双眼熠熠生光。“我生下来开始,只得你一个兄弟。今朝村中有难,大家各奔东西,日后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怕今日一别,以后再难有机会了。”8 F9 q. a! ?3 O7 j N3 M/ u! s! S
他急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 n1 z9 L; M' E8 o 你摇头。“好男儿志在四方。今日村中此劫,皆是因为村人太软弱,受不得强人欺负,被迫逃难。就算再找到地方安顿下来,也不过是苟且偷生。世道纷乱,不知能安稳几刻。”
; P- \$ X8 l# p2 q 他略一沉吟,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 C) r4 N9 A5 F+ K P% J 你负手面窗而立,道:“我想去长安。那里是人中龙凤聚集之地,希望能在那里结识高人,习武报国,平了这乱世。”% K( }# p5 E+ `
他却笑了:“为兄也有此意。不过,我想去华山。”
4 J+ f% a5 |. q( x3 R 你惊道:“华山!你可是想拜入纯阳门下?”
) O5 E [8 N* r0 J3 f 他笑而不答。
' E! G7 C3 S- K& a1 a. X3 q 你们一同跪在村前的小竹林,天地为盟,歃血为誓。未得同生,但求同死。举杯,一饮而尽。然后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分道扬镳。: N$ L1 g1 n( Y7 \3 Z
那一年,你十五岁,他十七岁。! r2 a( U6 C2 E$ \
华山终年静如白雪。他跪在纯阳观玉阶之下两天一夜,终于入门。那个鹤发童颜的道人看了他一眼,道:“十七岁确是晚了些,但根骨也还算好,且留下来试一试吧。”他起身,却因为跪得太久,站立不稳摔倒在雪地里。他想起你。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5 _& f7 Y: k4 q: ~6 m
此去经年。山中清修岁月,仿佛转瞬即逝。因为根骨清奇,加之修炼刻苦,他已是纯阳门下头号弟子。修道间隙,或者闲来无事,他总是站在山巅吹笛,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间。
) O. w% q& ~) X “师兄。”一个小道童轻轻在身后唤他。“天策府来人了。”9 O- \. ^0 Q/ L3 _
他不转头。“所为何事?”) o) M m) m2 ?% k+ Y f. c, \
“怕又是上次来函的求援一事。师兄上次回绝他们,这次他们特派人来游说。”/ Q9 e5 T: _$ d" f, P; q8 m
他摇摇头。清修多年,天下纷争,早与他无关。何况,师尊现正是闭关要紧时刻,又怎能让纯阳一脉卷入这江湖的腥风血雨。& Y3 O2 `$ ]! j a
半晌,他缓步拾级而下。
- V7 C8 a8 K/ m 一入前殿,忽然听得一声惊呼。5 X* p3 n# _: H! }4 b" p! H1 ~* l
“大哥!!”! R4 K, T4 t1 @
他猛然抬头。竟是你! R; N0 j: ^' [- [
此时的你,身披玄钢甲,脚瞪虎啸靴,腰间银环扣,手握游龙戟。猎猎战袍,随步盎然而动,丝丝黑发,皆绾入紫金冠中。殿中一立,端昂如枪。额头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目光仍如少年般明亮,只是脸上再无稚气。
U Q5 R( h' R# Z 七年,七年了!如今的你,竟已是天策府中手握兵权的一名重将!8 v' [. m) S; ?) c" q
你激动不已,一步上前便将他紧紧搂入怀中,连声道:“大哥!真的是你!!”5 Y% ~ X3 p3 c* [' n% T
他也紧紧将你按入胸膛,旁人皆不顾了。然而过了半刻,他却突然将你轻轻推开,沉声道:“云烈,我如今的道号是清风。”
3 X# c$ K2 b1 I2 t3 Q9 D 你一听,眉中也突然一黯。退后一步,拱一拱手:“清风道长,失敬了。”
' b$ Y/ s: z$ L5 A" q3 z 驰援之事,相谈并不投机。草草几句,他便以远道而来早些休息为由,支遣道童带天策众人下去安歇。
; M. Z4 ]% v* p 月华如水。他独自在院中缓缓踱步。忽然你就推门进来了,手中还提着两坛酒。他欲说什么,你却一抬手:“大哥,我们数年未见,今天不谈国事,只喝酒。这可是上好的桃花贡,我不远千里带来的。”
% j2 l4 ?" O; p' S& m! ? 两人在院中坐了,你提酒为他斟上:“当年我们偷偷去喝王婆婆做菜用的料酒,还被你爹好一顿揍呢!现在——现在我们也都成人了。”他端起酒杯:“大哥,早听闻纯阳清风剑法独步天下,不曾想竟是你!今天能见你,弟弟我真的高兴,这一杯我敬你!”仰头,一饮而尽。
; N1 k+ j) i0 H5 J+ Q6 U 他淡淡道:“江湖上说法,七八成是添油加醋。我只是略有小成,其实山外有山,观中比我剑法好的弟子仍是有不少的。”
! K# ^3 U0 h }& [ 你皱了皱眉头。“这么些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说着朝着他面前满满的杯子努了努嘴。
4 K2 d6 m- e; E; [2 S% q8 ~ 他忽而笑了,仿佛又看到了年少的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5 ~4 Z4 }# S! g% t! M& ]
于是两人把酒言欢,一直到了后半夜。
: _& ~ F/ f9 a/ ?/ N+ t, q! f 微醺中,你握着杯口,缓缓道:“大哥,不知道你当时出来,可受过苦?”* ]$ d' P7 G9 m [" D
他端着残酒,想起当年拜入山门的情景,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
: U0 b: N1 Q6 Q5 V 你也不在意,微微眯眼,道:“我一路徒步走到长安,百姓的生活真的很苦。东有倭寇西有蛮夷,民间鸡鸣狗盗之徒泛滥,山野之处强人落草为寇,打劫过路商户百姓,我几次死里逃生。后来幸得高人提点,入了天策府,也是我命不该绝。”" y3 }0 k1 ], w: m
他不说话,低头喝酒。2 O$ y+ q8 p( q6 i7 n7 R0 @
你继续道:“而今我已经手握兵权,可以一平乱世,为国尽忠,报答恩公。只是未曾想,府里出了奸细!两月之内,连折我三名大将!……所以我……”
% {) U) c, L$ ^+ w# C/ Y 他一抬手,冷然道:“云烈,你真是酒醉心明。你真的是来找我喝酒的么?”
- S& n9 Y# H' x% ? 你猛地站了起来。“大哥!!而今是天下平定的紧要关头,若能平定内乱,繁华盛世指日可待!”
! k* N% j: E! ?! y g1 n 他悠悠道:“你和我说这许多也无用,我并不是掌门。我只是纯阳的一个弟子。师尊他——他正在闭关。”
% u9 }# J! v7 o1 M$ G7 F y 你冷笑一声:“闭关?而今天下已有不少人得知,空风大师根本不是闭关——他已经快要——”
( s/ n7 z0 `& u “住口!!”他猛然顿下酒杯,残酒直击穿头顶屋檐。
/ E& b3 x' k! t( f0 u4 d “大哥。”你徐徐举杯:“天下大事,并于你我个人无干,而于天下百姓有关。就算你想独善其身,一旦长安崩塌,华山不免唇亡齿寒。云烈无礼,惹得大哥生气,给大哥赔罪了。”你直直看着他,喝完残酒,放下酒杯,踉踉跄跄的推门走了。 S% _- s3 A# ^& T( J
院门关上的瞬间,桌上酒杯砰然崩碎。
* q) \; r X$ Q- J! B8 n; V9 u" _ 他愣愣的看着杯子,一夜无语。
5 ?$ N8 e2 r1 o8 e 天未亮,他擦了把脸,转出院子,去敲你的门。一道童从旁走过,告之:“洛将军已经走了。”
5 I) E# Y9 ?1 @% L3 H7 A 他的手僵在了门上。" ^2 J% X/ L9 R# u- O3 J
一月后,空风召他入关,嘱他速去天策,了解情况后回禀,纯阳一脉不会弃天下不顾。他当下拜别师尊,策马而去。3 {- ^; X/ t0 j# B& y, D1 p$ u
抵达天策府,已是深夜。守卫见他身着纯阳道袍,不敢阻拦,他直直奔入,冷将军出门相迎。
: l2 ^7 t( G2 Q6 A0 L4 Z7 {1 }3 p “竟然有劳清风道长亲自过来,多谢纯阳出手相助了。”这个健硕冷峻的中年男人面有倦色,但锋芒无改。“如此一来,洛将军也该放心了。”/ @: y# |5 Y- h. K$ F8 f- M, u
他装作随口问道:“洛将军现所在何处?”
! S3 R/ K( a" R+ ]. P" [- H" y 冷将军面色一黯,道:“随我来。”* ]! f7 u+ a$ K# H
他心下一紧,疾步走去。8 Z( V, M9 \2 W: ^' e$ q: W
一进门,便看见十尺白番。
: }; z' {# ^5 i+ X& O 你静静躺在堂中,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但神态镇定自若。黑发似是刚被水洗过,还有些湿润。一道刀痕从眉间劈至左颊,此时已经被水洗净,不再流血。一卷战旗盖住了你的身体,只能依稀看见战甲的轮廓。
; h9 x3 X& ], Q& V |( z5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你的身边,微微附身,去擦你的脸。仿佛你的脸上,仍有血迹。那是当年,你为他抢回那几个饼留下的伤痕。$ D. ]' \" V5 N% C! e
许久,许久。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的,来回的擦拭着。庙堂之上,静得只余下风声。
$ \* {6 \8 y& `! p% X" W# g “是……怎么回事?”终于,他直起身,声音压抑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
( V' f9 h7 c! P2 i( ^ ?0 \) W% x 冷将军答:“是在三才阵附近遭遇伏击。本来以洛将军的身法,足以破阵而出,但军中有奸细,从身后将他砍落马背,后身受二十三刀而死。是他的兵勇拼死抢回了尸骨。”他掏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在洛将军住所发现,署名是给道长的,军命危急,想来还没来得及寄出。不曾想……唉……”8 _# z o$ W3 Q) l6 v& g: d* v3 ?
他接过信,进了你的房间。来回的摩挲着信,缓缓打开。纸上,是你刚劲而略显稚拙的字。) _& s& k; L3 n. X, m, X; M
大哥。云烈二十二年来只得你一个大哥。早已知道你与世无争,不喜厮杀。之前强求你下山,是为弟给兄长为难了。而今想来,实不应该。改日平定山河,定然再上华山,向大哥赔罪。云烈。
1 a6 Y0 N* n Y- D6 n 他的手第一次颤抖起来。这颤抖越来越厉害,他几乎握不住这轻如鸿毛的纸。# u: ]( g7 d% R
云烈,云烈,云烈。
6 D4 V5 U9 T! C( X% w0 }# \ 良久。他拿过纸笔,唤来了信鸽。7 n: g8 ]3 L" R; \7 K0 _) H
天微明。他将写好的信折好,塞进信鸽的脚环。想了想,又将信取出来,展开,读了一遍。然后缓缓地,将两封信放到烛光上,点燃。9 K( e1 @8 [0 @4 ]& O; G$ L5 }
握剑,提气,出门。" P. M1 l0 l6 t2 M
屋内,留下一地余烬。
' O7 U9 m2 }9 u- g, C 他牵过马,又一次回头,望向你。
/ P5 \ x6 w1 i& T8 N) W- U- x. ] 他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月白道袍上,纤尘不染。
) s; l! P# _4 b. }0 W9 ~ 上马,直奔三才阵而去。* y7 F0 P$ j' I5 _4 M
他想起你们在河中追闹,在村口比武,在华山对饮。
" E2 q2 b) f# G& W; Q4 j- @- v 他想起村口的小竹林,天地为盟,歃血为誓。未得同生,但求同死。举杯,饮尽平生。
9 p3 v {) m$ a9 |5 [ 彼时,你六岁,他八岁。而今,你永远,只有二十二岁。; _2 e1 N# y" O3 v! ~% I* B ~
血色苍穹中,风声正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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