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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SOS小说家

佳人传之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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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六月,当早荷的残枝被新开的白莲铺天盖掩埋,惊雷一阵响过一阵的时候,夏雨捎来了突厥大汗的降书。

  看着,我一声冷哼,降书撕成碎片散入风中。

  “传我口谕给安将军,不见拓拔瀚都人头别来见我。”

  传令史应着退了下去。

  风吹得衣裾飘飘,让人觉得都要乘着这风飞了去。

  不是我赶尽杀绝,只是放虎归山终成患,历史前鉴比比皆是。

  拓拔瀚都,终究留不得。

  十日后,边关来报,安元思出师大捷,贼王被擒杀,突厥俯首称臣。

  一切终于结束,我倚在太妃椅中隐隐叹了口气。

  边关的文书清楚地告诉我大哥已快抵京。

  而这些更意味着一件事,崇贤将正式重掌大权。

  自从某天发现崇贤偷偷倒掉的药汁后,我便已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

  他不是不怀疑我,只是暗暗看着,看我要玩到几时。

  不错,是玩,在他眼里,这一个多月不过是他纵容我的玩闹,而玩闹总有限度,如今,限期已至。

  只是他忘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物是人非。

  重又执起朱砂笔,在一本人事调动的奏折上写下,准奏。

  “小姐,文大人来了。”

  文大人?我一怔,有些疑惑地望着菱儿奇怪的脸色,却在看到门口所立之人时幡然醒悟。

  竟是文清扬。

  自从他大婚后我们便不曾见面,就连让他负责运河之事后他也是凡事奏折上报。

  他不想见我,却是我一手造成,我怨不得什么。

  一番礼节。

  没有寒暄,他的态度就如一个普通臣子面对皇后般,只是更多了凛然。

  “不知文大人此次觐见所为何事?”

  我也问的客套,虽然明知答案。

  他望着我,目光平静地不见一丝波澜,“微臣是为凿河银饷而来,臣递的折子久不见批复。”

  “银饷?”我微蹙眉,“之前不是已经批了五十万两么?这么快就不够了?”

  他一怔,“批过五十万两?”

  “不错,还是本宫亲自下的手谕。怎么文大人没收到?”

  他想了想,“兴许是错过了,臣回去再查查。”

  “也好。”

  一阵沉默,突然没了话语,却有着莫名的气氛围绕。

  他望着我,许久,终只是说了句,“臣告退。”

  望着他恭身退了出去,微叹。

  竟陌路至此。

  下意识地望了望身旁立着的菱儿,她自始至终的沉默,只是苍白的脸,颤抖的手泄露了她的情感。

  叹息,“菱儿,去送送文大人吧。”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扬声唤了小路子进来。

  写了封手谕交给他,“去户部查查凿河银饷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不用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表面功夫终还是要做足。

  贪污,腐败,自古不变的官场丑态。那五十万两,如无意外,能有三十万两安全抵达文清扬手上已是幸事。

  但幸好是文清扬,至少还有文相替他撑腰,别人不敢拿了太多。也幸好是文清扬,到他手上的银子会如实用到工程上。如若换了别人,恐怕那到了的三十万两又会有大部分被中饱私囊。

  本应厉查此事,但我却拖着,为何?只为积累到一定程度,爆发。

  届时,就只需隔山观虎斗,看着他们狗咬狗一嘴毛,然后坐收渔利。

  哥哥班师回朝那天,崇贤亲自出城迎接。

  而我却是呆在了皇宫。是的,皇宫,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战功显赫,安元思拜为上将军,官至从一品。

  听着,我唏嘘不已。

  落水狗,人人打得,端看谁去打了,明摆的升官机会,终还是争给了我哥哥。

  想着,我笑了,笑着折过一根柳枝拍打着水面,玩得不亦乐乎。

  可是那双眼睛,却是寂寞的。

  寂寞而又忧伤。

  自从三天前崇贤以准备迎师为由下令回宫至今日,他没有再踏入过凤临殿,甚至连今天也不曾让我出宫一同迎接我的哥哥,更甚至,他变相隔离了我与外界的联系,凤临殿一下平白多了不少下人。

  怕是回宫发现事情超出他掌控后忌惮了吧。

  苦笑。

  “娘娘。”

  回头,竟是李德常。

  “娘娘,今夜皇上为安将军赐宴宫中,奴才奉旨特来请娘娘赴宴。”

  明白地微点头,“本宫知道了,劳烦公公。”

  安家,我已是为你做了很多,前路已经铺好,后事如何发展,端凭各自本事了。

  晚宴之上,道贺之声满盈。

  恭贺哥哥的,恭贺崇贤的,更有恭贺我的,简直就是变着法儿攀附。

  我当真有些哭笑不得。

  而真正令我在意的不是这些,却是崇贤的脸色,那越来越暗晦的脸色。

  对于他来说,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着则是另一回事。

  大殿之上安排的座位一目了然,人员调动之大已不是一个半月前所能预知的,朝廷的牵制平衡已被打破。他显然没有想象到我竟做到了如此,是后悔了么?后悔之前对我的放容,对我的宠纵,对我的全然信任了么?

  我望着他,猜测他的心思,却不想对上他猛然回视的眼睛。

  四目相对,竟看不懂彼此的眼神,太多太多的不懂,直望得彼此心思沉到了谷底。

  “皇上,微臣有一言相谏。”一个干硬声音响起,分开了彼此视线,我与崇贤同时望了过去,徐耀当殿而立,一派严谨。

  “徐卿请讲。”

  “微臣以为,此番讨伐突厥,我天朝虽是大胜利,却也代价颇大,这胜来之处后续管制问题如若处理失当,即是辜负了千万将士之热血忠心,所以臣肯请皇上早日定夺权宜之策。”

  大殿一片安静,之前笑闹的众人全都望了过来,徐耀自当岿然站立,傲视凛然。

  “那么众卿家有何意向?不如趁此时提来参详。”

  崇贤眼神一一扫过众人,大家全都低头沉默不语。

  半晌,终是父亲第一个站了出来,“皇上,突厥蛮夷,民风彪悍,粗鲁暴烈,不易管教,微臣以为,不以暴易暴则无以治理,我朝应当派遣严厉官吏管制,并以军队驻守镇压,以备不时之需。”

  “看来安相是主严的了?”崇贤沉吟了番,“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其他高见?但说无妨。”

  隐隐感到有人向我投来询问试探的视线,我装做不知,继续端坐着。

  “臣觉安相大人之意不妥。”文意廷迈出众人。

  “哦?那文相有何见解?”

  “依微臣之见,压制愈甚,反抗愈剧,殊知强压之下易有反心,臣以为,朝廷应以怀柔政策为主,安抚体恤当地民众,这才可保长治久安。”

  “文相之意便是主柔了?”崇贤仍是不作评价。

  见此,殿上人马立时分了两派,各抒己见,好不热闹。

  听得有些头疼,崇贤隐隐皱了皱眉,抬眼在下列众人间扫视了番,视线定在了某处,“不知文卿有何高见?”

  众人一阵惊讶,纷纷顺着崇贤视线望去,才知圣上钦点了文清扬。

  我也忍不住望了过去,不知这个由我一手提拔造成的“红人”会有何说法。

  他整了整神色,“兵刃武治,怀柔文治,各显其效,各有所用。突厥暴虐不逊,以武力教训之,可使其折服。”一句话说得父亲这边人不住点头称赞,文相则有些吹胡子瞪眼,估摸心里已在骂逆子了吧。

  “然大抵治体不可有所偏颇,正如四时,春生秋杀,乃可以成岁功,若一于肃杀,则物只会受其害,犹如治理天下,文武并用,则为长久之术,不可专于一也。”一个转折,他这下又站到了主柔方,听得殿上双方神态转换。

  我不禁暗笑,他想玩什么我估摸已是猜到。果不其然,下一句,他话锋又一转,“只是诸位大人可曾想过,突厥眼中,我天朝乃是外族,即使和颜悦色待之,他等并非领情,何况于他我天朝更是抢其土地,驱其子民之人,在他们看来便是征服奴役,又怎会甘心服从?”

  一时间大殿上一片唏嘘。只见徐耀皱了皱眉,“如此三番两次的迂回,老夫当真不明白文大人究竟何意?还望文大人明言。”

  文清扬却只是一笑,朝着上座一揖,一派清然,“皇上定是心中早已有所定夺,望皇上明示圣意,指点臣下。”

  聪明人当是如此,要懂察言观色,我暗暗赞许。崇贤自始至终不曾发表评价,自始至终不曾显过焦虑神色,自始至终的冷眼旁观,显然早已成竹在胸。

  殿上一派安静,众人目光全集了过来,不一会,全部默契地齐声道,“请圣上明示。”

  崇贤却只是扫视了殿下一番,半晌,“择突厥贤者,放权自治。”他只说了一句。

  那殿上众臣也是聪明人,只需崇贤这一句点拨,自是纷纷领悟,顿时“圣上英明”不绝于耳。

  却只有哥哥,安元思沉默不语。

  “安将军是否觉得有所不妥?但说无妨。”崇贤竟然注意了去,他这一问,大家又都把视线挪了过去。

  “圣上之意当真圣明,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微臣以为自治之事说难不难,但说易也不易。突厥毕竟民心在外,如若就这样放权自治,恐怕日后会生事端,无易于养虎为患。”

  “如此。”崇贤一番沉吟,“那依安将军之见呢?”

  “臣愚钝,尚未想出解决之法。”

  崇贤望过下面众人,眼神凌厉,“那诸位卿家呢?”

  又是一番沉默。

  正当众人沉思之际,文意廷突然立出朝上座一揖,“不知皇后娘娘有何高见,可否指点臣下?”声音不大,却在大殿上听得分明,

  我一惊,然后望见众人投来的目光,包括崇贤,却是深沉得不见心思。

  文意廷,你竟如此逼我,想揭出我干政的影响,让崇贤戒备我么?

  定了定神,我笑得有些勉强,“指点谈不上,本宫不过一介妇人,此等大事还是皇上与众位卿家商讨便好。”

  “皇后还是不要因为朕拂了诸位卿家好意,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崇贤说得淡然,可我听得其中意思。他以为朝臣这么做是为帮我重临朝政么?功高震主,你竟忌惮我至此?

  苦笑。

  也罢,反正豁出去也不过如此,于是整了整神色,“诚如诸位大人所言,对于突厥单文治或武治均不妥,而且对于物产丰饶,黎民富足的我朝而言,实是没必要花费大量财力物力派遣专人只为管制如此一荒僻之处。放权自治,就意味着天朝只需负手旁观,坐收属国岁贡,如此无本买卖,何乐不为?不过,隐患还是存在,突厥毕竟民风彪悍,他能反这一回,谁又能担保他不反下一回?所以完全放手终也是不妥,唯今之计,应是先由突厥处挑选一贤人来治理,另外朝廷再派专门稽查监督人员,在突厥设立专属机构,时刻监察突厥动向,一有异动报之朝廷。当然,这人员选派问题就有劳各位大人了。”

  说完,殿上众人面面相视,突然齐声,“皇后娘娘圣明。”

  我一惊,第一反应竟是朝崇贤望去,却只瞧得他沉静如水,明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却分明觉得我们之间渐行渐远,那么远,我伸手不及。

  接下来几日,日子太平。

  我二门不出,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房内,侍弄笔墨,临帖摹字。

  写字是种很好的消磨时光、修身养性的方法。

  但我不出门并不意味着我对外面的事什么也不知。

  我与崇贤终是有了隔阂,那层隔阂,便叫权力。

  虽然我不想,但事实却是我已对他的皇权造成了威胁,只因大臣们为求更臻善的处理,总不自觉地建议询问皇后,虽然他们的真正用心我无法完全明了,但带来的后果却是一样的。

  这不啻是对崇贤最大的挑衅,别说作为帝王,单只作为男人也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庆幸,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对我做出如何举动,只是封了我与宫外可能的联系渠道,自己也不来凤临殿罢了。

  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真对一个人用了深情,那你就永远不会是他的对手,很多手段不是不会使,不过是不舍得用罢了。

  深情,当真是我们间唯一的羁绊。

  “菱儿,问得昨夜皇上留宿哪宫了么?”

  我承认我是如此的惦记着他,想着他,关心他的每日行程安排,正如他也每日询问我在做什么一般。

  可是很多时候不是感情就能解决一切的。现在这般处境,别说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连我也不知该以何姿态去面对他,太多的无奈。

  我知道我变了,心性变了,想法变了,很多的事情造就了今日的我。

  “菱儿问得了,皇上昨夜留宿在……在……”

  “讲!”见不得她吞吞吐吐,我威严一喝。

  “在永福宫。”

  手下一顿,一幅字毁了。

  千想万想,不想竟会是永福宫,明明他一直都留宿朝阳殿的啊,难道他当真要放弃我了么?

  “小姐,据菱儿所知,此事有隐情。”

  “哦?”我忍着声音不让颤抖。

  “据说昨夜皇上是被一琴声引了去,那琴声千婉百转,如诉如泣。”

  “那又如何?”

  “巧的是,那琴声弹得正是小姐一直很喜欢的《佳人曲》。”

  “是吗?”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还是说明不得什么。就算她习得我的曲子,学会我的弹法那又如何?如果皇上无意,仍是不会有什么。”

  “那如果说皇上昨夜酒喝多了呢?如果说昨夜好巧不巧文贵妃穿着打扮皆是小姐平日喜好呢?如果说她昨夜压根就摒弃了自己是文媛茹完全沉浸在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中呢?小姐觉得这些还是不能说明什么吗?”

  我垂下眼眸,“还是不能。她是贵妃,被皇上临幸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她用了什么手段我无暇去管。如果真要说明什么,也只能说明她很聪明,懂得该如何为自己争取机会。”

  “小姐——”

  “菱儿,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望着天边,我说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望着我,终是无奈退下。

  一阵扑腾,一团白色影子飞了进来。

  很多时候不是凡事都能兼顾,有所得必会有所失。如今我放弃的不过是一份感情,但我将会得到更多。

  儿女情长,终会误事。

  摊开手中细绢,冷笑。

  这文意廷当真出乎我意料,自己儿子负责河运之事他竟也下得了手污那十万两银子。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换了他自己来当督事,恐怕贪的更多。

  人性之恶劣,真可窥见一斑。

  想了想,终只是写了一字回复安府——等。

  快了,一切快了。只不过短短两个月,文府气候已是大不如前,要不是文清扬正得宠,恐怕文意廷早就闹翻了开。不过他也真忍得下这气,可惜我却没时间陪他耗了。

  唤了菱儿进来吩咐她去喊小路子过来。

  当然,别人只会当我例行询问皇上的事,这凤临殿里每个人都当是如此,所以他们回崇贤的也是如此,然后崇贤只会提防着不让小路子接近机密。却不知道我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他御书房太监管事这个名头,我需要的是他另一个身份。

  不过凡事还是谨慎为好,需留心的还是要留心。

  望着菱儿离开的背影,我沉思了开。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4:0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爱情与权责,总难两全。

  曾经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那时的我总是似懂非懂,茫茫然望着父亲略带忧伤的眼睛。却如今,我竟也走到了这一步。

  “菱儿,我并不强迫你,一切随你愿意与否。”

  当我说这句话时,我是怎样的表情?当菱儿听到这句话时,她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只要结果如我所愿,我又何苦给自己带来心上深沉的枷锁?

  所以当菱儿深吸口气对我说,“一切皆为菱儿自愿。”时,我柔柔地笑了,笑着说,“很好。”

  窗外是沉重的夜色,漆黑一片,只有稀落几颗星高悬空中,寂寞地闪烁。

  如此深沉的寂寞。

  我喝了酒。在这样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凤临殿中自斟自酌。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来劝阻我,更没有人会拿忧伤的眼眸注视我。

  崇贤不会来,菱儿也不再会来。

  突然觉得很好笑,这不是我一手导演的么?这不是我所期盼的么?为何我还要觉得心痛?痛得无法呼吸。

  不过是将文贵妃那套招数学了过来,只是其中的一个主角换了菱儿,只是又安排人在崇贤的寝宫里点了一种特制的熏香——沉醉。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只不过为了牵住崇贤,为了防止文贵妃得到圣眷,为了更好的掌控情况,我竟出卖自己的感情,出卖崇贤对我的感情,出卖这后宫中曾经唯一的温暖。

  安雪怜,你究竟在做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

  一翻袖,桌上物品全数扫落在地,东西砸落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脆响,飘荡着。

  几个宫女和太监匆忙跑了进来,见着这凌乱全都惊恐跪地,“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看着他们的惶恐,突然觉得自己的无理取闹,自嘲一声冷笑,抬步向外走去,“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有些无主地走着。

  高耸的城墙,潺潺的流水,幽静的花园,华贵的楼阁,深回梦转。

  曾经我让菱儿找个寻常人家嫁了,曾经我让她找个真真正正疼爱她的人,过平凡幸福的一生,连着我的那一份,一起过了。却如今,我亲手毁了她的爱情,毁了她的幸福,亲手将她推入这个华丽的牢笼。

  “参见皇后娘娘。”

  一个惊吓,望着跪在我面前的人,脑中有些空白。

  恢弘的殿堂,威严的气势,我一番审视,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竟不知觉间来到了朝阳殿。

  抬步向里走去,却见着李德常迎面走了过来。

  “娘娘,奴才给娘娘请安。”

  望着窗口透出的灯光,我凝视良久。

  “娘娘是来看望皇上的么?奴才现在就进去通报。”

  抬手制止了他,仍是望着那点亮光,“不必了,本宫只是经过,在这看看就好,就不要惊扰皇上了。”

  想了想,终是问,“菱儿来过么?”

  “娘娘是问菱儿姑娘?这个……”

  他竟还犹豫着不敢答,是怕我生气吧。我又怎能生气呢?明明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难道她没来过?”我佯装惊讶,“本宫叫她送些点心来给皇上的呀?”

  “来过,来过,菱儿姑娘来过,只是……”他再一次心虚地瞄了眼那紧闭的房门。

  我几步走上台阶,立在窗口前。

  只是一会,我便转了身,慢慢下得台阶。

  “娘娘,您脸色这么差,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

  摇了摇头,径自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记得交代敬事房记上一笔,还有明早的药汁也不要忘了。”

  我诧异于自己的平静,几近麻木的平静。

  只是觉得冷,有些冷,在这盛夏的夜晚,我凉彻心头。

  幽幽夜色中苍凉的楼宇,仿佛百年前清怨的眼眸。

  我就这么与它对视,望着那让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水月洲,任泪水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冲刷脸庞。

  当我得知菱儿被封为才人已是两天后的事。

  那一夜之后我发了高烧,整整昏睡了两天。

  两天里,我不停地做梦,很多很多的梦。

  父亲,母亲,哥哥,崇贤,无极,文清扬,菱儿,德妃,康贤妃,文贵妃……每个人都都在我脑子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对我哭,对我笑,对我吵,对我闹。

  我头疼欲裂,我哀求他们放过我,让我安静,可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都没有用。一张张面孔交替,一串串笑声飘过,一阵阵哭泣传来,我几近崩溃。

  才发现原来我这一生竟亏欠了那么多。

  终于睁开眼,忍着难耐的酸涩,茫然地望着头顶珠光凤飞绣帐,一动不动。

  然后一张脸遮住了光,望着我,轻声试探地唤了声,“雪怜?”

  望着他,一动不动,就只是望着他。

  那一刻我想他是吓着了,颤抖的手抚上我的脸庞,我的眼睑,我的嘴唇。

  然后我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眼睛仍是一瞬不变地盯着他,直到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都没有皱眉,只是望着我,眼中含着我不懂的伤痛。

  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已不再是曾经的安雪怜,就在那一夜,我出卖了我们唯一的羁绊。

  我松开紧咬的手指,闭上眼睛,别开了头。

  “雪怜,朕……”

  “不必说了……好生待她……”

  我唯一的心愿,好生待她,不求不悔的深情,只求能护她在这幽暗的深宫不受伤害,安然平静地过完一生。

  轻轻靠着软垫,看着她请安,叩拜。

  新封嫔妃的谒见仪式。

  拜见完毕,她静静垂手立在了一旁。

  我望着她,她望着地面,无言的格局。

  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一阵咳嗽,咳得整个人微微蜷起。

  她快步走过来,一手递来一杯花茶,一手抚着我背,“小姐看过太医了么?”

  润了润喉,把气顺了顺,“看过了,无妨,不过是那日风寒引起的。”将茶盏搁在案桌上,“今后别叫我‘小姐’了,现在你我不是主仆关系。”

  “是,娘娘。”

  一怔,失笑,摇了摇头,“还是叫小姐吧。”

  又是沉默,只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在我背上抚着。夏日烈烈的阳光只透过门窗在殿中投下支离破碎的光片。

  “菱儿……你以前姓什么?是夏吧。不如你用回你的原姓吧,也算光耀了门楣。”

  安家的惯例,家仆都要从安姓,菱儿是自小便被卖入了安府的,是故也已经改姓安,只是如今她已贵为才人,也该为她夏家着想了。

  感觉到我背上的手一顿,她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菱儿?你这是做什么?!”

  “菱儿自踏入安府那一天便已是安家的人,小姐现在这样说是不是不要菱儿了?是不是因为菱儿做错了什么?菱儿改,菱儿一定改,只是肯请小姐不要嫌弃菱儿,不要把菱儿赶出安家。”

  她望着我,泪眼婆娑。

  我望着她半晌,终是长叹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也是聪明人,知道如果离开了安家的庇护她在宫中的日子将会如何艰难,安家这棵大树,终是丢不得。只是她没想到,大树也有坍倒的那一天,到时候树倒猕猴散,好不凄凉。

  秋雨一阵落过一阵,天渐渐凉了起来。

  终于尝得身为病弱美人的感觉,那种被人如捧手心般的呵护,让人竟觉得如梦般不真实。

  其实只是那日风寒未痊愈而已,太医偏说是由于我心郁纠结才会导致体虚久未愈,崇贤于是除了早朝和必要的接见朝臣外,其余时间都一步不离地守在我身旁,讲些有趣的事逗我笑,或是拿些新奇的玩意给我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他望着我,不言不语,当我抬眼望去时,便柔柔一笑,然后执着我的手,吟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琴瑟相御,莫不静好……”初时只是一笑,听得多了竟多了几分惆怅和伤感。偕老,我们真的能走到那一天么?

  菱儿被封了才人,身边一下缺了个贴心的丫头,于是让李德常把冬儿唤进了宫伺候。惆怅不是没有,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丫鬟,一下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菱才人,颇让人慨叹。

  安文二府的明争暗斗也更加激烈,维系平衡的那根弦已绷到极至,只需稍微施加点外力,它便会“嘣”地断裂,而那个外力,恐怕只有我来创造了。

  “小路子,事情办得如何了?”含了口冰镇玫瑰莲子汤,我轻声问。

  “娘娘请放心,消息已带去飞鹰堡,相信少爷应该已经派人着手办理此事。”

  我微颔首,放下杯盅,“这些日子就要辛苦你多担待点了,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本宫,下去吧。”

  徐徐清风,抬头,亭外高阔匀蓝的天,缠约绵白的云,如此悠远又如此宁静。只是宁静下的暗流又有谁看得清?

  风云变幻,永远都那么莫测。

  七夕夜,崇贤下了旨摆宴御花园。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御花园里一下丝竹悠扬,花影浮动,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恭祝皇后娘娘红颜永驻!”

  “恭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嫔妃们本着见风使舵的本能一个劲地向我敬酒祝愿,我都是淡淡一笑,由着崇贤代我喝了。

  天下间绝色几乎全集于此,放眼望去,看不尽的娇嗔微颦,听不尽的莺声燕语,无一不是费尽心机来留得一时圣眷,而众人心中独宠的神呢,他又如何是想?

  我不禁侧头望去,却正好与他视线碰个正着。

  “怎么了?是身子感到不适么?要不朕先陪你回宫如何?”他俯过身来柔声轻问。

  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碍事,再说难得大家一聚的家宴皇上怎能先行离开呢。”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皇后娘娘。”

  突然的清稚童声,望去,见是滟儿一身霓裳宫装盈盈作福,璀璨眼眸就如满天星都落入其中,盈光一片。尚只有三岁而已便有如此姿态,相信他日定是倾城之姿,倾国之貌。

  “滟儿真是越发出落得灵秀,几日不见,倒叫本宫认不出了。”我笑着赞叹道,又让人添了位置,招她坐在我身旁。

  她一坐下来便如往常般把头靠入我怀中,如小猫般轻蹭着,惹得我轻笑不止。

  “你们俩如此亲昵,倒叫朕好生羡慕。”崇贤怏怏然摸了摸鼻子,一脸吃味样。

  我轻轻拍了拍滟儿,小丫头倒也聪明,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忽闪着大眼望着崇贤,“儿臣特地为父皇准备了一份礼物哦。”

  在衣兜里翻找了半晌,她终于翻出一个香囊,双手递了过来。

  “哦?这是小滟儿为父皇做的吗?”崇贤满是好奇地接了过去端详着。

  “香囊是滟儿让母妃代做的,滟儿做的不好看,不过里面的东西是滟儿自己特地搜集了放进去的哦。”

  “哦?”我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却是远远闻得一股暗香,仔细瞧了竟发现里头塞了满满的桂花花瓣。

  还真亏这小丫头想得到,我与崇贤相视一笑。

  “公主丽质天成,机敏慧智,真是皇上之福。”

  马上下头又有人带头恭祝起来。

  这些人啊,我忍不住失笑摇头。

  “臣妾也有礼物送给皇上呢!”众附和声之中,那婉转如夜莺般的嗓音显得格外突出。我不禁望了过去,却是文媛茹站了起来孑然而立,一身玫瑰镶金丝的织锦衣,无比繁华。

  “哦?贵妃也有礼物?那不如呈来让大家共同鉴赏鉴赏如何?”

  “臣妾这礼物却是别人鉴赏不得的。”文媛茹嫣然一笑,千娇百媚,神态间自豪之情尽露无疑,“传太医!”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地沉了下去,莫名的不安,案桌下手慢慢攥紧了衣摆。

  不多久,太医恭身走来,大声禀报,“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妃娘娘有了皇上的龙种了。”

  一时间一片哗然。

  崇贤先是一怔,然后掩不住的欣喜,“当真?贵妃这一大礼确是出乎朕意料,如今你有身孕在身,一切要小心为重。”

  “臣妾遵命!”文媛茹盈盈一拜,临起身时望了我一眼,得意的笑容中含着嘲讽和挑衅。

  自始至终的微笑,得体地表现着我身为国母,身为后宫之首的气度,我真真要为自己拍手赞叹。

  感觉到崇贤透来的关切眼神,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同时也害怕我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愧疚,却不后悔,我知道。

  我是安雪怜,但我更是天朝皇后,我知道身为皇后的责任,我更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代表了什么。

  于是我望着他,柔柔一笑,“恭喜皇上。”

  不曾想过的异数。

  我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千想万想不曾料到她文媛茹竟怀了崇贤的孩子。

  望着天边排着人形飞过的大雁,我突然感到莫名的伤感。如果,如果玉儿在这,应该已经会喊我 “母后”了吧。

  “娘娘,路公公带到。”

  为着这陌生的称呼愣了愣,才想起冬儿进宫后都是如此唤我和小路子的。

  回过头,瞧见她垂手而立,身后跟着的正是小路子。

  挥手遣退了其他人,我轻呷一口菊花茶,“事情进展如何?有没有什么消息?”

  “奴才刚刚收得密报。”

  他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纸条,递了上来。

  我大略扫视一番,“虽然仓促了些,不过也大致可以,其他事情部署如何?”

  “已传令下去,只等娘娘命令。”

  “好,派人将密件送往安府,记得要亲自交到安相大人手中,切不可有误。”

  “奴才遵命!”

  要怪只能怪文媛茹打乱了我的计划,使得一切不得不提前,扳倒文家,就在此一举。

  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两者永远无法共存,今日只要我松一分,明日他便会反咬我一口。我不能坐以待毙,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家人,我只有学会狠下心肠,学会主动出击。

  我需要做的并不多,凡事只要抓住要害,就可让问题迎刃而解。自古帝王最为忌恨的是什么?恐怕莫过于篡位,谋反。我只需让一些事看起来那么巧合又那么微妙,那么事情便已是差不多。我并不想赶尽杀绝,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而丧命,所以我做的并不过分,只要让崇贤忌惮猜疑便足够了。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娘娘,起风了,还是进屋去吧。”

  向亭外望去,花枝摇曳着,果真是起风了,花瓣片片零落,倒似下了场花雨,漫天飞舞,让人惆怅的美丽。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4: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三日后,兵部尚书万衡季于家府门口遭刺,刺客逃脱,万大人伤势过重,不几日殡天。

  不多日,大将军安元思在城外遭袭,安将军受伤,刺客三人当场拿下,却都咬牙服毒自尽。

  朝廷震惊。

  “怎么会这样?!”霍然起身,我有些不可置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我明明不是如此安排的啊,难道……

  “小路子,皇上现在圣驾何处?”

  “禀娘娘,皇上正在御书房与列位大臣商议此事,恐怕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

  我沉吟半晌,“好,冬儿,你现在马上去找菱儿让她去御书房外等着,待会务必拖住皇上。小路子,你现在马上去安排一下,本宫要立刻出宫。”

  “是。”

  越发头痛起来,事情似乎不在我掌控中了。我该如何继续?

  轻装简行,不多时我已回到了安府。

  父亲尚在御书房面见崇贤未回府,我先行前往流竹轩探望哥哥。

  进房时大嫂正替哥哥伤口上药,我默默退到门外等候。

  不多时大嫂掀了帘出来,看见我优柔一笑,“进去吧,你大哥正等着呢。”

  望见哥哥凝望大嫂退出去的身影,突然莫名的轻叹,“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如嫂子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沉重的责任,只要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幸福的家,那便够了。”

  “怜妹?”大嫂有些诧异地望向我。

  “看我说到什么地方去了。”赶紧扯出一个笑容,掀了软帘快步走了进去。

  “大哥好些了么?伤严不严重?”我就着床边坐下,看着他身上裹着的层层纱布。

  “不碍事,只是些皮外伤罢了。”他投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

  “那就好。”

  佛手香在屋里慢慢飘荡,丝丝沁人心脾。

  望着阳光透过窗格在屋里投下的光影,我轻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大哥些微的怔忪,“怜妹问哪件事?”

  “连大哥也要瞒我么?”我凝睇他的眼睛,一瞬不移。

  良久,终是大哥一声轻叹,“怜妹,难为你了……”

  难为,又岂是一个“难为”可以道尽的。

  我不禁苦笑。

  “大哥,能据实告诉我,那刺杀万衡季和袭击大哥你的事究竟内幕如何?”

  “……”

  “怎么,大哥不信任我?”

  “不是,只是……”

  “是爹是吧,我知道了。”站起身,我冲他一笑,“大哥一定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事等大哥养好了身子我们兄妹再好好聊如何?”

  “怜妹,你——”

  “我知道分寸的,大哥放心好了。”

  留下个让他安心的笑容,我转身向外走去。

  父亲,为何,为何你要走到这一步?当真你什么都不顾了么?

  经过后园时遇到了元行。

  曾经俊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竟显得憔悴不堪,远远望见我时他显然一怔,然后意欲绕道而走。

  明白他心里记恨什么,我一笑,出声唤住了他。

  “为何要躲我?”

  他躲闪着不看我的眼睛,“我没有。”

  “真的?”

  他偏过头,望着一泓池水不说话。

  望着他,我终是叹息,“忘了她吧,你们无缘。”

  擦身而去,却听到他的问句顿了脚步,“为什么?”

  垂下眼眸,我苦笑。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问题却又如此难答,只因这世上有太多无奈。

  “是因为我是庶出吗?因为我在这家里没什么地位所以就可以牺牲我的幸福吗?”

  霍然转过身,我望向他眯起了眼睛,“元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什么庶出,什么没什么地位,你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吗?!元行,你太让我失望了。”

  “不是这样那又为什么呢?别告诉我什么门第差别,也别告诉我什么我可以找到更好,我只知道我喜欢的是她,是菱儿,不是别人!”

  眼前的少年因为薄怒而涨红了脸庞,望着他,我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元行,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只能告诉你,因为你姓安,因为你是安相的儿子,所以你无法随心所欲,为了这个家为了你自己,你必须要有所舍弃。现在不过是一份感情而已,将来你要面对的两难抉择将会更多,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元行,听怜姐的话,该断则断,该忘则忘,路还很长,你现在要考虑的不再是过去了的事,而是你下一步该如何去做,沉溺儿女情长,只是自误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再看他,转过身,任风吹起我发丝,继续前行。

  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或者说是一个对自身认识的转折,今后是进是退,端看如何自虑了。没有谁的路途是一帆风顺,也没有谁一辈子都无忧无愁,发生的业已发生,去追忆,去痛苦,去后悔又有何用?该想的,应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才能保护自己所想保护的,痛击曾经伤害自己的,完成自己所梦想的夙愿。

  到书房时父亲仍未回府,我靠坐在太师椅中静静等待着。

  鹤形香炉里袅袅盘旋出淡淡的茉莉花香,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香味。

  椅边一个巨瓶内插着几轴画卷。我抽出一轴,抖开一看,只见画内一工笔美人,乌云低绾,面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

  这不是母亲还会是谁?

  我不禁黯然,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究竟是怎样的心结才会导致如此?

  微叹,小心收起,放回瓶中。

  又过了半晌,终是听得人声,一人推门而入。

  “爹。”我站起身。

  “雪怜?”父亲望着我微怔,“你又擅自出宫了?”

  “无妨,女儿已经都打点好了。”

  “哦,那就好,现在这非常时刻,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女儿知道。”

  静了半晌,终是我先开口,“爹,为何要杀了万衡季?”

  “哦?你知道了?”

  “爹,为何要这么做?他万衡季不过帮文意廷做了些事,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不足以一死。”

  “这么大好机会为何不好好把握?反正他万衡季也是计划里的一颗棋子,留着也是祸害,不如趁机除去,不但可以削弱文意廷,如果可以的话安插人接手他的位置还能为我们培植势力,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爹,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人命关天,怎可如此草率?”

  “妇人之仁!你这样怎能成大事?!好了,这件事都已这样了我们父女何必还为这个相争伤了和气,发生了就过去,何必还那么想不开,你这次回来正好,我们就商讨一下下一步该如何走。”

  我一时语噎,愣在当场,刚刚教给元行的话,这一刻却又由父亲教给了我。

  “那那些袭击哥哥的黑衣人怎会服毒死了?原本计划里并不是如此。”我问的有些虚弱,其实心里早就想到了答案。

  “只是计划的一些变动而已。你开始的设计好是好,但顾虑太多,包括万衡季那出,包括你哥哥这出,所以为父替你做了些变动,以求完善。”

  “完善?”真是好一个完善,一下便去了四条人命。我有些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只手撑额,“爹,你可知道那三个黑衣人是什么身份么?他们是女儿向江湖朋友借的人手,如今这一死可如何是好?爹,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这个爹当然考虑过,怜儿你尽管放心,爹怎么可能会让你为难呢?”

  “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爹能再变三个人出来?”

  “有何不可?”

  我一怔,抬起头,“怎么说?”

  “事情怜儿你还是只知了表面,其实那天来行刺元思的人不止三个。”

  “怎么会?!”

  父亲一笑,“这还得多谢文意廷那老狐狸,他在得知元思遇刺受伤后竟狗急跳墙又派了人偷袭,只是他没想到之前全是我们做的一场戏,所以他只有损兵折将的份,于是爹就干脆将计就计,先在抓住的人里挑了三个喂了毒,然后将原本准备好的绣有‘暗杀集团’标志的黑衣给他们换上,如此一来,他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来是如此,我恍然。

  虽然与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但结果还是如人所愿。

  “那接下来的事就要劳烦父亲了。”

  “诶,这怎么说是劳烦,应是我们父女同心才是。”

  父女同心?我虚弱笑着点头称是。

  可是父亲你可曾想过,文意廷,安永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共存共亡的。正因为这两者彼此间的制衡,所以皇上才放心你们,不必担心其中一方坐大后导致的天下人只知宰相不知皇上。但是如果有一天一方被铲除了,那另一方焉还有存在的可能?皇上不会戒备吗?不会忌惮吗?

  真真的绝路啊。

  三日后安相亲自上折弹劾文副相,参奏其豢养杀手,暗杀朝廷命官,其心可疑。

  随后大理院正卿、内阁学士等数人上折参奏文副相勾结外党,其心可诛。

  第二日文副相上折表忠心,反参安相陷害忠良,心怀不诡。

  文淄扬、文清扬兄弟为其父鸣正。

  一时间朝堂腥风血雨。

  真真的一片混乱。我不禁嗤笑。

  而在前廷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我正与佟淑妃、滟儿泛舟湖上。

  “娘娘,快看快看,金色的鱼,好漂亮哦。”滟儿兴奋地在船上跑来跑去。

  佟淑妃则担心地不时叮嘱滟儿小心,然后再向我报以歉然羞赧一笑。

  我悠闲地靠着身后软垫,望向闪着金光的湖水,“都说西湖好风光,本宫自小在京城长大,都不曾见过,瑾月从小长在西湖旁,瑾月觉得西湖与这相比如何?”

  “都很美,西湖灵秀,而这水月洲更飘渺磅礴些。”

  “飘渺磅礴?”我自嘲一笑,“是够飘渺的,我们只能在这外围泛舟,始终靠近不得。”

  “娘娘。”冬儿突然附耳过来悄声说了些话。我不经意地朝远处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本宫送瑾月和滟儿先回宫可好?”我笑望佟淑妃。

  她倒也识趣,起身一福,“不敢劳烦娘娘,我们自己回去便可。”

  招了滟儿,佟淑妃带着宫人上了另一条船离去。

  待他们行得远了,我命船夫将船向岸边靠去,那里,一队宫人正簇拥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渐渐行来。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我微颔首,抬眼注视着眼前这两个人,文媛茹,文清扬。

  “都说这水月洲是天朝最美的地方,文贵妃与文大人也是来游赏的么?”

  没有看他们的反应,我径自转身沿着湖岸慢慢走着,知他们定会跟在身后。

  “素闻文大人文才卓绝,今日如此美景,文大人是否也应景作诗一首助兴?”

  我停下步子微微偏头,笑问。眼角余光却瞧得文媛茹按捺不住,欲冲上来与我争辩一番,却被文清扬抬手制止了住。

  不禁暗暗觉得好笑。

  早就知道他们是为文意廷的事寻我而来,却故意虚与委蛇一番,端看谁先耐不住性子了。

  “景是美景,只是诗由心作,微臣恐怕作的诗会扫了娘娘赏景雅兴,届时微臣就惶恐了。”

  “哦?那看来文大人心不在景喽?不知何事会让文大人如此忧心?”

  我转过身,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如谪仙般的人儿,还是那么轻逸灵秀,只是脸上那隐隐的疲惫却怎么也藏不住。

  “娘娘何必明知故问呢,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文媛茹突然插进了话,神情语气皆是一番豁出去的样子,我隐隐皱了皱眉。

  “媛茹!”文清扬低低呵了声,文媛茹不情愿地顿了话头,冷哼一声悻悻然掉过头望向湖面。

  “有些事微臣觉得还是与娘娘私下单独谈谈比较妥当,娘娘意下如何?”

  他望着我,目光澄净,就如清澈的湖水,我不自觉点了头,“好。”

  文媛茹不甘心地望了我一眼,终是无奈地领了宫女离了开。

  我使了眼色,冬儿马上也带着下人随着文媛茹离去。

  “现在没了旁人,有什么事文大人请讲吧。”

  清风吹过,扬起的发丝轻轻拂在脸庞,眼前有些迷蒙。

  半晌的寂静无声,我隐隐叹息,瞧得远处文媛茹有些焦急的踱着步子不时朝这边张望。

  “文大人有什么事还请直说吧,让令妹久等了不太好。”

  他望着我,没有说话,就在我要放弃,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开了口,“也好,那微臣便直言了。相信这几日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娘娘定是已有耳闻,微臣不知娘娘对此可有何看法?”

  竟是想套我话,我淡淡一笑,“我朝祖训向来是后宫不得干政,文大人怎得忘记了?”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拒绝的如此直白,心有些急了,一些话竟不经考虑便脱口而出,“娘娘此话差异,且不说之前娘娘曾经处理过朝政,单单就这件事而言,娘娘身为安府的人,怎会一点不知道?!”

  纵使我与他之前交情如何,为着这话我也忍不住沉了脸色,“文大人这话有失分寸了。”

  他一怔,而又想到什么,神色黯了黯,“微臣越矩了。可是——”他突然神色一凛,“此事明摆着家父是被冤枉的,难道娘娘当真坐事不理?身为朝廷命官,家父自是明白天理公为,又怎会包藏谋反之心与外党勾结,还派人暗杀万大人与安将军以灭口,这些显然都是有人嫁祸而为,娘娘——”

  “那依文大人之见会是何人嫁祸?”

  “这很明显是——”他突然顿了口,只是望着我。

  我一笑,“是安相是不是?文大人,你刚刚那一番话说得很好,只可惜找错了人,你应该去找皇上,找本宫有何用?”

  “娘娘所言甚是,但有些事能不搬上台面最好。相信娘娘应当明白安家文家有如一物两面,缺了其中任何一个,那另一个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就算单为安家着想娘娘也该出手帮这忙啊。”

  “本宫倒觉得文大人这番话应当说与安相大人听,不是吗?毕竟事情主导权在家父手中。”

  “可是——”

  “不是本宫不帮忙,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皇上对我的忌惮别人看不出难道文大人也看不出吗?”

  “……微臣明白了。”

  望着他无奈黯淡的眼眸,我不禁苦笑。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已切断了后路,只为曾经我所期盼的清明世界。

  “文大人?”见他半晌不语,也无告退意思,我不禁出声轻唤。

  他却只是望着我,眼中闪过各种复杂神色,终化为一声长长叹息。

  “有些话再不讲我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说,其实……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是宫里的人,早在那迎接凯旋将士之前,只是不曾想过你竟就是当朝皇后,安雪怜。”

  我垂眸不语,不知他现在讲起这些又是何意。

  “当燕儿告诉我在宫里遇见你并劝我对你死心时,我真不知从哪来的意志支撑着我让我说服自己去相信你,相信你不是故意瞒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哪怕后来你告诉我一切只是一场梦,哪怕再后来皇上下旨赐婚,在大婚时看见你为我主婚,我都一直相信你,在心里默默为你说辞,为你开脱。”

  “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天真,天真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好傻。如今我只想问一句,当初你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就那么望着我,眼睛中灿烂的火花随着时间的流失我的静默而渐渐湮灭,最终化为他嘴角的一抹苦笑。

  “果然无可救药啊,竟然奢望你能告诉我什么,我文清扬当真是世上第一大傻瓜!罢罢罢,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你果然说的没错,是我痴心妄想了。”

  静静立着,我就那么平静地望着远处殿宇,手却暗暗攥紧了衣袖,紧紧地。

  听得风拂过水面,穿过树枝,呜咽着。

  “微臣刚刚失态了,请娘娘恕罪。”

  只一会,他已恢复平静,立在我身后,声音清冷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也想扯出个笑容,然后对他说“文大人多虑了”,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也不敢回头看他,只怕一眼便会让自己的情绪溃败。

  自始至终的背对着他,直到他说“微臣告退”,直到听得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终垂了眼眸,对着无人的空气轻轻说了声,“无妨。”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5:18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冷落清秋 酒醒今宵

  

  燕儿篇

  公子喝醉了。

  就在今夜这深深高亭之中,点点繁星之下,他醉倒在夜的寂寥中。

  一片清冷。

  其实公子早就醉了,自那天起便一直没醒过。他醉倒在那人如雪般清冷的笑妍中,无法醒来。

  那人是绝美的,发如夜空眼如星,更是那清雅悠冷的身姿,只一眼,便让人记忆隽永,犹如月夜下满覆的白雪,让人除了慨叹竟找不到其他。

  她的名字,叫安雪怜,天朝最荣耀的女人,第一权相的独宠女儿,皇上最心爱的皇后。

  几乎占尽了天下女人的欣羡,她,当真是上天的宠儿。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让我怨恨。

  是的,我怨恨她,虽然她曾经救过我,但仍无法制止我对她的恨意。

  只因她的欺骗,她的冷情冷性,她的虚伪,在她那高贵典雅的外表下用她那孤傲的姿态睥睨嘲笑众生。

  可公子还是那般爱她,爱到无可救药。

  公子,曾经是那么的淡雅如仙,一身白衣衬得他如天上白云一般高洁出尘,一双眼睛温柔得像秋日的湖水,脸上那一丝淡淡的微笑明净得如满池白莲。

  却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疲惫的躯壳,他的明月姿容,他的流水风采,尽付东去。

  犹记得当初他是如何奔走京城大街小巷寻找冷府,还记得那日他外出赏雪回来后是如何的欣喜与失落,更记得那个月夜公子站在花园中吹了一夜的玉笛,残魂萦绕,魂散天涯。

  这一年来公子的悲喜,无不牵挂着她,安雪怜。

  我不明白,就是这样的公子,她怎忍心欺骗他,伤害他?

  她的逃避,她的闪躲是我怀疑的开始,而那日御花园的偶遇,更是确定了我的疑虑。

  那种与周围气势的契合,睥睨四方的姿态,不是一个普通家小姐所能具有的。

  当我告诉公子时公子却只是淡淡一笑,望着一方池水轻语,“我信她。”

  那般温柔清澈的眼眸,让人溺毙,却只是对她。

  不单那眼眸,公子的一切全是为她。

  甚至当大军凯旋那天公子亲眼见了她与皇上相携而立后,公子仍说,“我信她。”

  只是那时的公子脸色是那么苍白,眼神是那么脆弱,他在颤抖,然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那一夜,书房之内连些微声动也没有,有时,只可听闻轻细的,几不可闻的啜泣哭音。

  只一门之隔,我站在门外,心痛了一夜。

  当第二天见着公子满脸沉静地推开书房门时我便知道,那个曾经一脸春风笑着对我说“你是我的福星”的公子再也回不来了,他已死在昨夜那漫天凋零的星空中,死在那人的轻颦浅笑中,死在那虚幻的梦中,再也回不来了……

  “驸马呢?”

  一个轻柔女声,我抬头,竟是长锦公主,另一个让天下女人欣羡的人儿。肌肤胜雪、长眉入鬓,一双眸光湛然的眼睛透露出高贵气势。她是东陵王的女儿,有着世人无法比拟的家世,美貌,智慧,甚至婚姻。

  理应快乐的她,眼睛却总是寂寞的,深深的寂寞。

  做了噤声手势,我指了不远处醉伏在桌上的公子。

  她一声长叹,顿了半晌,终是抬步向那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终是垂眸苦笑。

  燕儿啊燕儿,你究竟在奢望什么?

  云与泥的差别,终究,你只是别人身后的影子,永远见不得明月……

  长锦篇

  “驸马呢?”

  我轻声问,纵使这样眼前的侍女显然还是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到了,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

  女孩终还是反应过来,做了噤声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高亭,我顺势望去一下便看到醉伏在桌上的他。

  不禁叹息。

  朝廷一向多纷争,但像如今这般矛盾尖锐的还真是不多见,像是一场生死角逐,只一个松懈便是万劫不复。

  为了能替他分忧,我特地回王府寻了父亲,可父亲却只是摇头叹息,饶我如何恳请劝说都不动分毫,末了,只是长叹道,“如今这势,除了安皇后,为父真不知还有谁能阻止的了。”

  安皇后,竟是她。

  我只有沉默不语。

  抬步慢慢走去,四周安静得只听到裙裾逶迤的沙沙声。

  走得近了,月光下他轻锁的眉头,紧闭的双眼,轻颤的睫毛,嗫嚅的双唇,苍白的容颜,一切就似一个梦境。

  我知道你今天去了宫里,见到了她,不然不会这般痛苦,这般无助,这般……悲怆。

  终究,你的心中还是只有她。

  大婚那天便已知晓我注定的心痛。

  她转身离去时你那悲伤的凝视,我怎会看不明白?与刺客交战时你奋力地逆着人群向她而去,我又怎会不清楚你的心思?

  只是你置我何处,置我何地?

  我才是你结发一世缘定三生的妻子啊。

  成亲至今,你从未真正看过我,从未有过任何夫妻间的嘘寒问暖,有的只是淡漠的相敬如宾,有的只是迎面的擦身而过,有的只是我对父亲对公婆的善意欺骗,让他们以为我很幸福,你我伉俪情深。

  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每天伴我的只有深夜的幽寒,只有一个又一个睁眼孤独等待的黎明。

  你对我何其冷酷,何其残忍,你又怎么忍的下心肠?

  天街夸官,好不风光。

  如果那一天我不曾偷偷出府,如果那一天我不曾看见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我就会过得更好?

  文清扬,你偷了我的心,却又残忍地将其一寸寸捏碎,让人痛不欲生。

  满城风絮长为锦,但笑为梦入斜阳。

  长锦长锦,终究,我还是负了父亲的期望,夜夜枕泪入梦。

  “……”

  什么?听得他发出几个模糊的音,我俯下身细听,却只换来一阵苦笑。雪怜,你连梦中也只有她么?怕是她的举手投足,轻颦浅笑都已深入你的骨髓,刻骨铭心了吧。

  罢罢罢,有道是不如离去。

  转身,欲走。

  一顿,却是被人拉住了手。

  心头一颤,想回头却又不敢回头,只怕看见你的睡颜明白你只是把我当成了你的梦中人。

  却终是敌不过心底悸动,回转头,月光下他嘴角的那噙笑,一下打在我的心头,那是怎样满足的笑容,却让我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你嫣然而笑,青丝缕缕,低垂袖口,像倒卧在雪白柔软的榻上静静做一个落花流水春去秋来的长梦,不知年光飞逝。

  如今,梦醒未?

  ——《番外 冷落清秋 酒醒今宵》完 ——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5:5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回得凤临殿时竟看见李德常恭身立在门口,一瞧见我,他立马迎了上来,“娘娘您可回来了,皇上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明白地点点头,我进了房间。

  一片安静,寻视了番,终于看见伏在案头的崇贤。

  竟睡着了。

  我失笑摇头,轻手轻脚至床边拿了薄毯过来给他披在身上。

  他睡得并不安稳,睫毛微微颤抖着,眉尖隐隐蹙起。

  连睡梦中也在担心什么么?隐隐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头。

  多久不曾这么细细端详过他英挺傲气的脸庞了?犹记得进宫后与他第一次的见面,那犹带青涩气息的脸和飞扫入鬓的眉,我永远记得。还有阳光下他的粲然一笑,黑如午夜的长发,那么神采飞扬。

  曾经的痴嗔笑怒,曾经的柔情万种,曾经的睥睨四方,如今想来竟都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就似刻在了心头。

  崇贤啊……

  手指轻轻划过他闭着的眼眶,顺着眉,一点一点抚过。

  不期然对上一双幽亮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我。

  心头一惊,赶忙缩回了手。

  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是静静地与他对望着。

  真的很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让我与他这么生生死死相望。

  却猛然听得什么东西掉落地面,只是一声,已打破了这静谧。我定睛望去,竟是一本折子躺在地面。

  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它,终还是走过去拾了起来。

  递与崇贤,他却没有接过,只轻声说了句,“你看看吧。”

  心下顿时明了大半,打开略略扫了番。

  “此事雪怜如何觉得?”他沉声问。

  一顿,想了想,“文意廷位列内阁副相,百官唯首是瞻,此事一出,轻则影响众心,重则动摇社稷,兹事体大,还望崇贤慎重考虑。”

  他望着我,眼睛深沉得看不出任何心思,“折子上所说的暗杀集团雪怜可有何看法?”

  不明白他为何问我此事,于是只是一笑,“暗杀集团?这个雪怜就不知了,难道又是那什么突厥人所为?不过倒也奇了,有些事还真是说巧不巧,那日行刺崇贤的不也正是这所谓的突厥暗杀集团么?”

  我看见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低头沉吟着不语。

  “只是有一事雪怜一直没想明白,明明那时突厥已是元气大伤,根本承受不起我天朝的出兵,那拓拔瀚都又为何要派人挑起事端惹来杀身灭族之祸?”

  有时候话说一半便已够了,人心的猜疑终不能小觑,更何况自小便活在尔虞我诈,父子相疑,兄弟相残之中的皇家帝王。

  执起碧玉壶斟了一杯清茶递去,就这样任凭沉默在我与他之间流转。

  望着他的侧面,寻找着熟悉的眉眼,却只发现时间的流逝,曾经的盎然,曾经的璀璨,竟再也找不到了,剩下的除了深沉,还是深沉,就如暗得仿佛可滴出水的牡丹,终究望而生畏,碰不得。

  究竟是人变了,还是心变了?

  不过是风雨的历练,人生的沧桑,多了,便开始变了,变得再也寻不回过去,再也无法回首。

  “启禀皇上,刑部侍郎严大人求见。”门外李德常垂手恭立。

  崇贤抬起头,盯着门口看了一会,终是起了身,“摆驾御书房。”

  望着他向门口走去,明黄色的身影印在眼里,仿佛是个梦,直至多年后想起来,仍是带着淡淡的痛。

  走至门口的步子突然顿了顿,他回转身望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似是什么话到了唇边偏又吞了回去,终只是望了我一眼,转身离去,只剩明黄色的衣摆飘荡,在我的记忆中,飘荡。

  “冬儿,你说我残忍吗?”坐在这里,望着亭外红似血的枫叶片片飘落,在眼中印成绚烂的惨烈。

  “不,娘娘只是为了生存。”

  为了生存。呵,突然觉得好笑,多好的借口,不论什么样的手段,只要摊上为了生存,那就是迫不得已,就是合情合理,就是天经地义。

  于是真的笑了,笑得不可遏止。

  “娘娘?”

  “没……没事。”

  远远的蓝天衬着白色的云红色的枫,真真如一幅绝美的画,静默而隽永。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运河开凿屡屡不顺,户部与河运两边时不时为着银饷之事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于是在崇贤的一声令下,贪污运河银饷的事彻底清查了。

  旧创未愈,新伤又来。

  文意廷,这下可真真老天也帮不了你了。

  “娘娘,菱才人求见。”

  望了望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我一颔首,“宣。”

  其实已大致猜到她为何而来,却是不想提,只看着她叩见,看着她垂手立在身前。

  “过得还惯么?有没有人怠慢你?”端着茶盏,柔柔望着她轻问。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迟疑了半晌,终是抬起头有些哀求地望着我,“小姐,菱儿知道现在这会也只有小姐能有法子了,求求您救救文公子吧。”

  手中一顿,茶水洒了出来,示意旁人退下,我放好茶盏,好整以瑕,“救?求他救不如求自救,如今这形势岂是他人所能置喙的。”

  “可是文公子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他无错并不代表他无过,身为朝廷大臣,竟然纵容家人贪污国饷,不但不禀奏朝廷,也不加以阻止,这怎么说?”

  “这些小姐怎会不明白,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说了也不过是徒增不和家人怨恨而已,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啊,假如老爷犯难至此,小姐你——”

  “菱儿。”轻喝打断她的话,我有些不悦地沉了沉脸。

  她望着我,眼中泪水涟涟,“小姐,你怎忍心见文公子落魄至此?他可是为了你啊,他可是为了你才走到这一步的啊,你当真如此绝情么?你当真见死不救么?你就真从来没想过文公子的感受,想过菱儿的感受么?一直以来不管小姐让菱儿做什么,菱儿都不曾有怨言,只这次,菱儿求求小姐,求求小姐发发慈悲,救救文公子好么?”

  “菱儿,”见着她的泪眼婆娑,我软了声音,“你要知道这不是单单一人之事,怪只怪文意廷犯的错太大,贪污银饷事小,但他那污来银子流向何方可就不好说了,松着说那叫中饱私囊,紧着查呢,那便是集资暗中培植势力,试图对朝廷不利,这罪可就大了,明白么?”

  她望着我,而后眼眸渐渐黯了下来,一脸绝望,“菱儿明白了,菱儿明白了……”

  终是不忍心,我无奈叹息,“如今这情景也不是我所乐见的,人算不如天算,谁会知道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文家真是气数尽了。”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失望与悲戚。

  “娘娘!娘娘!”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惊呼,我惊望过去,李德常匆匆赶来。

  “李公公何事如此惊慌?”我的心莫名突突跳得厉害。

  他犹喘着气,“安,安府来奏,安夫人不,不行了。请娘娘回府。”

  晴天霹雳!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跌落下去。

  “娘娘!娘娘!”

  “备轿……速回安府……”我虚弱地说着,整个人冷得不停颤抖。报应吗,是报应吗?可为何,是我的母亲,为何?!

  慨问苍天!

  站在门口,我竟挪不开步子,手在半空兀自抖着,不敢去掀那软帘,只怕一眼就是天人永隔。

  “是怜儿吗?”里头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

  一怔,赶紧应了掀了帘进去。

  昏暗的房间,暗香若有似无地飘着,没有药的苦味,是纯粹的香,茉莉的清香。

  坐在床头的大嫂红着眼起了身,默默看了我一眼恭身退了出去。

  “娘。”我跪靠在床边,伸手握住母亲枯瘦的手,贴在脸颊,一遍又一遍婆娑,眼里的泪意竟是怎么也忍不住。

  “不要哭,不要哭,为何每次一见到娘你就流泪,这叫娘怎能放心?”母亲柔声轻轻劝慰。

  我强忍了泪珠,仰首看住母亲的脸庞,苍白而透明。

  “娘这一辈子,若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就是你了……”

  娘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惊恐地摇着头,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四下散落,“娘不会有事的,娘会好起来的——”

  “傻孩子,娘这身子,娘自己还不清楚么。生又何欢,死又何苦,这人世间的一切娘都看尽了,看透了,看倦了,世间的千头万绪,千丝万缕,也不过都是一个情字生出来的,情生情灭,真真假假,过去计较太多,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空,水月镜花罢了。”

  我很想像娘那样镇定,那样无谓,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我只是不停地流泪,流泪,直至多年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一夜竟倾尽我一生清泪,从此再也流不出了。

  “怜儿,很多时候,该放手时便要放手,等执着成了怨念,那便是悔青了肠子也晚了,世上憾事只有两种,一种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另一种即得到,所以世人总是在遗憾,在追悔,在叹息。怜儿,当你他日想起曾经,千万别让自己愧叹,一定不要后悔。更是要记得娘曾经说过的,凡事除了自己靠不得别人,永远不要对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感情有太多的信赖,希望越高失望越大,那可是从云端跌下的万劫不复啊……”

  母亲一阵微咳,我赶紧点头,拥起她帮她轻轻抚着背。

  “……好了,去喊你爹进来吧,我也该面对他了……”

  母亲闭上眼靠在软垫之上微微喘息。

  擦了眼泪应声退了出去,只默默看了眼父亲,“爹……”

  父亲浑身一震,怔了半晌,微微红了眼眶,颤抖着掀了帘进去。

  站在这里,仰望一碧蓝天,泪水已经被风吹干,干在记忆的长河里,成了永不磨灭的伤痕。

  百花荣,风月残,含笑终入梦,千里红尘。

  鸿雁飞,秋叶尽,回眸都成空,九曲回肠。

  “湘怡!”

  突然父亲的一声嘶吼,如泣血,撕裂长空。

  看着那深幽房门口,听着周围一片哭音,我一片木然,没有哭,只是冷,冷得一点点扎到心里。

  “雪怜。”

  一声呼唤,我茫然回转头,崇贤一身墨绿锦袍,站在那,悲痛却晶亮的眼睛,就像盛满雨水的天空,沉沉地压了下来。

  望着他,却只是望着,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流泪。

  直至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闭上了眼睛。

  “……重将白发旁墙阴,陈迹茫然不可寻。花鸟总知春烂熳,人间独自有伤心……”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

  连着几日,我在凤临殿弹唱着,一遍又一遍。

  下人全都遣了,我一身素缟,手下抚着婉转的音,我知是如此哀戚,如此凄凉,每每抚至伤心处,我都会停下来,对着琴凝望不语。

  崇贤也不拦我,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看着,然后长叹一声拥我入怀,轻轻抚着我的发丝。

  直至琴弦遽断,划破手指,鲜血滴落下来,斑斑嫣红。

  崇贤冲了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大喊着“传太医”。

  我自始至终地垂着眼眸,望着碧弦琴上渐渐晕开的血斑,有些失神。

  当崇贤唤人将琴搬下去修好时我出声制止了住。

  断了就是断了,过去已不在,留下又有何用?

  我不再弹琴,不再歌唱,我要做的只是不再后悔。

  于是在一个风雨夜,我唤来小路子,将一方明黄圣旨递与了他。

  一切终是要结束,只是烟雨蒙蒙,前路未可知。

  依稀记得那日父亲对我说的话——

  “爹何尝不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爹也知道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但如果再来一次,爹还是会这么做,不为其他,只为多年的夙愿。”

  “该来的,该走的,一切都顺应天理,这已不再是我们的世界,而是你们的,所以爹会走,但爹不甘心,只因心愿未了,多年前承诺的话还未达成,爹走不得。”

  “你的清明世界爹已是插手不能,爹只能帮你扫清所有阻拦你的障碍,让你顺利达成所愿。”

  “爹知道其实你已下了决心,但爹怕你下不了狠心,所以爹帮你做,所有的责难爹来背负,你不必有所愧疚,只需做你坚信的事。”

  “现如今文家已是虎落平阳,爹知道你想保一人,想保他并不难,难就难在心,只怕你要担一番风雨,只怕他日他会恨你,这也无妨么?”

  “好,那就僭权吧,只有把罪责全推到一个人身上,以圣意圈了责任,定下让他人无法置喙的惩处,那别人才会无他话,明白么?”

  我怎会不明白,只是,恐怕又要风雨飘摇了。

  清晨听得崇贤更衣轻声离去,昨夜的一切他并不知晓,我是趁他入睡后写下的御旨。

  只怕早朝后一切要变了吧。

  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思量了片刻,随即起了身,唤人替我换上盛装。

  最后一次盛装。

  恍惚中,镜中那头乌发被高高挽起,金冠凤钗,点缀其上,衬着那袭樱红蹙金流彩宫装,好一个盛世华衣。

  只是剧目即将结束,盛世永不复。

  昨夜我那道圣旨其实很是简单,只是赐了文意廷一杯鸩酒。

  私敛国饷,勾结外党,暗杀朝臣,每一条都是不小的罪名,如果再加上个暗杀集团和之前崇贤的被刺,连起来看还可构成一条,那便是——谋反篡位。

  崇贤将他监禁在文府,派了重兵把手,只等大理寺最后商定罪名,定了刑罚。

  我不能等,也不愿等,等了便是轻则抄家,重则诛九族。

  于是我赐了他毒酒,以圣上之名,念在他两朝重臣,为国家为民族立下汗马功劳,仅仅赐了他一人一死,其他人只是警示而已。

  终究我还是自私的,自私地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自私地决定了别人的生与死,悲伤与快乐,荣耀与屈辱。

  亲自执起砂笔,在额中心点下一颗泪滴般的朱砂痣,又拿了额饰覆盖其上。

  好了,一切又恢复如初,就如那年漫天花瓣中的狭路相逢。

  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巧笑倩兮。

  镜中人,似曾相识。

  只是眼底的那抹沧桑,却是怎么也遮不掉了。

  长长叹息。

  起身,环顾四周,这般寂寞的凤临殿,只怕今后要更加寂寞了。

  让冬儿捧了甫入宫时母亲交与我手上的锦盒,我旋身出了这空旷的大殿。

  僭越王权,私自调用王令,罪可当诛。

  只是一死罢了,母亲说过,生又何欢,死又何苦。

  清冷冷的风迎面扑来,撩起青丝,吹起衣衫,飘然如乘风归去。

  穿过长长花廊,站在尽头,望着院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屈身,跪地。

  一夜风雨,枝枯花落,不堪的落败。

  长街当头,我跪在这,等着我的惩处,等着见最后一眼,崇贤,我的王。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6:1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枝雪 人生看得几清明

  听着耳边清风萧萧而过,看着眼前枯叶残花几许,我脑中,心中一片空白。

  是谁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又是谁说相思相望,终不能相亲?

  我在赌,赌他对我的情,赌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只是这赌注,是他的江山,他的皇权,我的性命,我的余生。

  听得纷杂脚步渐渐近了,终是在我低垂的眼眸中出现一方那熟悉的明黄。

  我缓缓抬起头,用异常冷静异常清明的眼光望着他,看着他的恼怒,看着他的错愕。

  他的身后,是神色紧张的李德常,和,一队侍卫。

  崇贤,做出你的决定吧,决定你的皇权亦或我的生命。

  仿佛一瞬,又仿佛一生。

  他的眼眸闪着阴晴不定的光,摇曳出明灭的不真。

  然后,他举起了右手,狠狠摔下。

  衣袖翻飞,花了我的眼,只望得那眼,那眸,那般深切的痛惜。

  最后深深一瞥,他转身拂袖而去,再没有只言片语。

  那抹明黄色,就这般走出我的视线,再也遍寻不着。

  只留下面前地上的一本奏折,随着风哗啦啦翻动。

  一下无力地向后跌坐地面,身后冬儿扶住了我。

  周围一阵铿锵声,侍卫已将凤临殿团团围住。

  “娘娘。”冬儿示意那本奏折。

  “烧了吧。”

  留着也是无用,我已不需要知道它写了什么,如今我只知道,我保住了命,却牺牲了余生。

  这寂寞的凤临殿,原来我将与你一同寂寞。

  空荡荡的大殿,殿内沥粉金漆柱,蟠龙衔珠藻井,一切是熟悉而又陌生的,高高的帝座,踏向帝座的长长阶梯。

  我望着眼前这一切,带着几许茫然,又有几许清晰。

  明明不知道为何我在这,心里却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于是四下看着,寻找着,等着。

  “安雪怜,你可知罪?!”

  低低厉喝声,帝王威严但显无疑。

  我猛然转过身对向声音来处的帝座,却是空茫茫的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

  “崇贤?崇贤?”我试探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飘荡。

  “安雪怜,你令朕好失望。”

  又几个旋身,却仍是遍寻不着。

  “崇贤?崇贤!”

  “安氏雪怜——”

  崇贤!我望着帝座上那个威严的男子,冷峻的眉目,凌厉的眼神,一脸漠然,那是我所不曾见过的崇贤。

  望着他,望着他的唇慢慢张开,吐出那一个字,“斩!”

  不,我下意识地摇着头,节节后退。

  “不!崇贤,你不可以!”

  “斩——!”

  明黄色衣袖只一甩,划出一道弧线,美丽而又决绝。

  “不——!”

  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恐地喘着气,身上早已汗湿。

  “娘娘,您怎么了?”冬儿从外间匆匆跑入。

  原来是梦,是梦……

  “没,没什么。”

  又抬眼看了看她,“更衣。”

  换完衣裳,已是无法入眠,于是捧了杯花茶在手中,坐在窗口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出神,“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不禁苦笑。

  突然想起父亲的话,该来的,该走的,一切都顺应天理。

  天理……世上真有天理么?

  月色怅然,风声吹拂衣衫飘荡。

  第二日竟不想在这凤临殿见到了父亲。

  一身朝服,却是不见顶戴乌纱。

  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明了。

  父亲坐在椅子上,一脸疲惫,隐隐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养神。

  我泡了一杯雨前龙井递去,一边替他按摩着肩背,一边轻问,“爹决定了?”

  父亲一怔,有些喟叹,却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父女当真许久不曾如此亲近过了,小时候你还总是爬到我身上玩耍,一转眼你都如此大了,爹也老了……”

  我不语,只是垂了眼眸,继续轻轻捶着。

  “怜儿,你还是不后悔么?”

  手下只稍稍一顿,“不后悔。”

  父亲轻叹,“真如你母亲一般的性子,人人都道是随和,其实爹清楚的很,你这孩子是一条路走到死的脾气,认准了就不肯回头,真不知是好是坏……”

  我一笑,“好也罢,坏也罢,反正都已如此,也改不得了。”

  墙边的花觚鼎炉袅袅升腾着青烟,茉莉花香四下流溢。

  “今日早朝爹已辞官,准备不日后回德州老家。以后,爹也照顾不了你了,要自己多加小心。”

  “恩。”

  轻轻应着,其实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

  文意廷一死,文家已是风吹树倒,赫赫不再,如此一来安家更是显得权势滔天,卧榻之旁怎容他人安睡,崇贤岂会安心见此?再加上运河银饷之事,就算父亲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也有所敛得,在此事崇贤彻查之前离去,父亲这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况且恰逢母亲过世,父亲心伤欲绝,无心朝政,正当的理由,崇贤又怎能不准?

  慢慢扶了父亲出去,到院门口时有侍卫拦了去路,道是奉了皇上旨意,皇后不得离开凤临殿。

  我冷睇一眼,只沉声道,“从没有人拦得了本宫的路。”

  也不去管他何反应,只顾扶了父亲慢慢走了出去。

  一路无语,临到宫门时父亲止了步,转过身望着我,“怜儿,情终是有限,要记得,他始终是皇帝。”

  我明白地点点头,望着他慢慢走出了宫门。

  清风拂得衣衫飘荡,那一刻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老人落寞的背影,带些几许蹒跚。

  权倾天下的安相就这样辞官归去,从此归隐山野,颐养天年。

  安家文氏之争,终于落入帷幕。

  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不过两败俱伤而已。

  有时候会想,这凤临殿这皇宫究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为何我还要留在此处,日日看着斜阳入深殿,如此的寂静,除了偶尔宫人低微的说话声,我竟再找不到其他。

  琉璃瓦,白玉阶,水晶帘,玲珑月,无一不散发着冰冷的华贵,冷得让人忘了今朝几许。

  只是无妨,我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比如仍在朝堂的哥哥,比如安家上下300多条人命,还有,已回老家的父亲,更有,他,那个让我欣喜让我惆怅的男子。

  想一想用这一生来换这许多,我已感激不尽。

  真的,不过是一生罢了。

  “娘娘,永福宫文贵妃那来人请您过去小坐。”

  有些诧异地回眸,冬儿垂手立在身后。

  什么时候我这皇后已是别人可以呼来唤去的了?

  懒懒回过头继续趴在贵妃椅上摆弄一把桃花扇上的流苏,“不去。”

  “娘娘当真不去?听闻文贵妃最近身体贵恙,已是卧榻多日。”

  那又如何,我不动分毫。

  “那奴婢这就去帮娘娘回了。”

  听得她脚步离去,我连摆弄小玩意的闲情也没了,随手把扇子扔在一旁,我起身踱到窗口,只是觉得莫名烦躁,想透口气。

  可能这些日子下来崇贤已发现我真成不了威胁,终撤了侍卫。

  不过撤与不撤对我来说已没多大分别,我还是终日将自己浸在这凤临殿,哪也不去。

  不远处冬儿与一宫女说了什么,然后那宫女递了一食盒过来,随即转身走了。

  “那是什么?”

  坐在椅子上,我替自己泡了菊花茶,问着进来的冬儿。

  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意指何物,“今日是中秋,所以文贵妃特地命人送了些月饼过来。”

  微怔,今日竟是中秋。

  中秋,原来竟只过了小半月而已,我竟觉得仿佛过了数年。

  当真寂寞岁月长啊。

  当夜不想菱儿竟来了凤临殿。

  她一见着我竟是一阵凝噎,当下唏嘘不已,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拉了她至亭中赏月。

  “好一轮明月。”她感慨着。

  我莞尔,“去年此时,也是如此明月,你当时说得也是那么一句话。”

  她一怔,随即有些赧色,“小姐知道菱儿知书甚少,还这么笑话菱儿,菱儿哪能跟小姐比呀,当日小姐跟皇上——”

  话突然噤了口,她有些仓皇地望了望我。

  拈了杯清酒,我望向一泓池水中映着的粼粼圆月,“无妨。”

  气氛却是凝窒下来。

  “不过菱儿也有在学,那首小姐最喜欢的诗菱儿就有记得。”

  见她努力地缓和气氛,我也笑了笑,“哦?真的?那背来听听。”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等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不对?菱儿记得可好?”

  她笑眯眯满怀期待地望着我,我却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全诗八句你背了四句,却还有三句错了。”

  “啊?怎么会这样?!”她毫不掩饰失望,然后有些蔫然,“菱儿果真不是那块料,当日连首《思邪》学了数月还弹成那样。”

  我一笑,《思邪》……果真是久远的事……

  “小姐?”

  突然听得菱儿疑惑的唤声,才反应过来竟不自觉间又失神了去。

  赶紧牵强一笑,“来,吃些月饼吧。”

  “小姐也有准备?菱儿也特地做了些拿来,另外还带了些小姐最爱吃的点心。”

  看着她忙着从食盒里搬着吃食,我突然神思一动。

  拿了块今日文贵妃遣人送来的月饼掰了些下来,用手指揉碎了丢到池塘里,借着宫灯隐约瞧得几尾金鲤围了上去纷纷啄食。

  “小姐来尝尝这梅花糕如何?”菱儿笑着递过来一块。

  我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再接过。

  “果真不错,好久不曾吃过菱儿做的东西还真是想念。”

  “那今后菱儿天天做了送来。”

  我一笑,却是没有接话。

  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地看过池塘。

  “小姐是真的吗?”

  菱儿有些欣喜地问着,我却全然不知何意,只是望着池中那几尾漂浮水面的死尸,我冷冷地眯起了眼。

  “娘娘终于来了。”唤下人扶了自己靠在软垫上,文媛茹好整以瑕地望着我。

  突然我有种错觉,感觉自己就是只进了陷阱的兔子,而她,则是那抓兔子的猎人。

  “文贵妃身体贵恙,本宫自然要来探望番,免得有些人又要大肆做文章。”我站在她床前,冷冷地望着她。

  “只怕不是如此吧。”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等我发作,她摆了摆手,“我和皇后有几句话要讲,你们下去吧。”

  周围的人安静地退了下去,门在我身后慢慢关死了,发出沉闷的声音。

  “坐。”

  她示意,我想了想,终是依言坐在一旁。

  “聪明人果真还是需要聪明的请法,臣妾可终于把娘娘盼来了。”她笑望着我,却是笑得无比诡异。

  我心下一凛,终是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知道我信不过她定会找活物试那月饼,然后发现其中有毒后定会来找她。只是我不知她做这些又是何意?

  “娘娘没什么要问的么?比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嗤,“该说的不用我问你也会说,不该说的我问了你也不会说,那我作何还要问?”

  她听了想了想,“果真如此,怪不得崇贤会那么喜欢你,还真是有道理的。”

  心里马上加了戒备,她如此不顾礼法当着我的面直呼崇贤名字实在反常。

  反常即妖。

  “不必那么戒备,我现在这样能把你怎么样么?”她对着我摆了个无辜的表情,我却只是冷哼一声。

  “其实你的事情我知道。”她朝我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我心下一紧张,“什么事?”

  “呵呵……”她一番娇笑,“刚刚还觉得娘娘真冷静超群,现在便这么沉不住气了么?”

  我微嗤,不去理她。

  “好了好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知道些娘娘与我二哥的事而已。”

  冷冷望着她,“那又怎样,你该告诉的不是我,应该是皇上才对吧。”

  “皇上?”她冷冷自嘲一笑,“告诉他又如何?最后遭殃还不是我们文家,在他眼里,你纵使有千百个错还是他的安皇后,而我们这些人纵使有过千百次功,只要犯过一丝错那便是罪臣,是乱臣贼子,我才不会那么傻。”

  “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她又摆出那副神秘得意的笑脸,“要怪只能怪你救错了人,燕儿那丫头还真是傻,竟为了我二哥连恩人也不顾了。”她继续笑,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只是让我隐隐皱了眉。“不过我二哥也是傻,竟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害死父亲的凶手……”

  “安雪怜,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竟可将人心利用的那么彻底,更是让那些被利用的人还甘之如饴,你究竟怎么做到的?”

  “娘娘,药熬好了。”

  门外突然传来宫女的声音。

  “端进来。”

  文媛茹扬声唤了,于是我只好先坐一旁,看着婢女服侍着她喝药。

  “当真好苦,诶,刚刚瞧得娘娘拿了些糕点来,绿莹去拿来让我去些苦味。”

  我一听,当下想出声制止,却在瞧得文媛茹望着我的晶亮眼眸后全数吞了回去,只是看着她就着糕点喝药。

  终是喝完,她又吩咐丫鬟退下关了门。

  “娘娘现在觉得如何?”她问我。

  我微怔,不知何意,望向她,她却只是笑笑,总有种很古怪的感觉,她今天很爱笑。

  “曾经我犯了一个错误,竟把那思玉当成了对手,后来才发现其实崇贤自始至终爱的只有你一个,只有你安雪怜一个而已,安雪怜,你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我自己也总是慨问苍天,我安雪怜何德何能,可苍天也无法答我。

  “安雪怜,你曾觉得不安么?如此辜负崇贤对你的情,你有过不安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行宫时你干过政吧,回宫后明着你什么也没做其实暗地里你也做了不少,那么多风风雨雨,安雪怜,你就是这么对待崇贤对你的感情对你的信任的么?呵,朝廷里怕是已有不少你的人了吧,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夺位?篡政?”

  “文媛茹,你什么意思?!”我终是忍不住霍然起身沉声喝道。

  “不要紧张,”她阴森鬼气地笑了,“不过是人之将死,有些话不吐不快罢了。”

  “什么?!”我惊诧。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糕点里已经下了毒了吧。”她闲闲望着自己指甲。

  “不是剧毒,死不了人。”话既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冷冷瞥了她一眼。

  她微怔,“你竟然不想我死?哈哈哈哈……”突然的一阵仰天长笑,“可惜呀可惜,安雪怜,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还是要死的。”

  “是人终会死。”我真佩服自己到这时候还有心思打马虎。

  “不,你明白的。”她望着我,眼神竟是深沉的,“还是有些事情超出了你的掌控的。”

  想了想,终是明白过来,我惊道,“你给自己下毒!”

  “皇后果真聪明。”她笑着闭上眼睛躺了下去,“我好累,想休息了,恕不恭送,娘娘也回去好好准备吧。”

  我怔了一会,终是反应过来,赶紧想出去喊人,却是因她的话顿了步子,“不必喊太医了,没用的,不会有人听你的。”

  突然间反应过来我已是陷入完全孤立的境地。

  回过头恨恨地望着床上那笑得安详的人,“好,文媛茹,算你狠。”

  一推开门,门外站着的一干人立马入了眼,都那么望着我,平静的面上毫无波澜。竟是如此,我咬了咬牙,“冬儿,回宫!”

  的确,总是有事超出我的掌控的,比如现在。

  坐在镜子前,我有些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这个苍白憔悴的人是我么?真的是我安雪怜么?

  “小姐!”门外菱儿飞奔而入,“怎么会这样?!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望着她凄然的眼睛,我却是笑了,镜中的人笑得飘渺,“怎么办?等,等着一尺白绫或是一杯毒酒。”

  “不会的,不会的!皇上不会那么做的!”

  “不会?”我微嘲,“怎么不会,如今这证据确凿,我害死的不是单单一个文贵妃,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呐,皇上放得过我,文家放得过我吗?百官放得过我吗?”

  “不要,菱儿不要小姐死!”

  “傻丫头,人终有一死,哭什么,谁能见得红颜白头,一死多好,一了百了。”轻轻拭了她的泪珠。

  听得外头脚步纷杂,不一会便瞧得李德常手捧托盘进了来。

  圣旨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机械地领旨谢万岁。

  真真好笑,他赐我死我还要谢恩。

  “娘娘……”李德常望了望我,“东西给您放下了,奴才在外头听信。”

  望着托盘上放着的一尺白绫,一壶酒。

  我不禁一笑,他竟还给了我选择。

  又望向一旁哭的泪人儿,“菱儿,帮我梳头吧,最后一次了。”

  “恩。”她使劲点了头,胡乱用袖子擦了眼泪。

  “别这样,有空多学些诗书礼仪,我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后宫这个地方,你要学的东西还是很多,小心些,明白么?”

  “恩,菱儿记下了。”

  “好了,帮我梳头吧,不要太复杂,用根带子绑着便行。”

  “可是——”

  “既已至此,还计较那些有什么用,听我的话。”

  又换了衣裳,纯白的缎子只在领口袖口绣了些盘花,头发也只是用根同色的缎带轻束,未施半点脂粉,这样的自己看起来还真是素雅的很,就如与他第一次见面一般素雅。

  “菱儿,我最后还有一事相求,你能答应我么?”

  “小姐要说什么尽管吩咐,菱儿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小姐的心愿。”

  “也没什么,只是希望菱儿能代为告之皇上,请皇上将我废为庶民。”

  “为什么?!”

  “……我只求能安葬进我安家的祖坟……皇家的尊荣,我无福消受……”

  轻轻说着,眼睛却是定在了门口,那里,逆光而立的身影,明黄的衣襟,只是那脸上的神情却被黑暗挡了去,再也看不清了。

  “你代再我告诉皇上,如今朝廷再无权倾朝野的安文二家,他的盛世,我会在另一处为他欣慰而笑……”

  那个身影霍然转身离了去,我垂下眼眸,眼里的伤痛,我不想别人看见。

  “小姐……”伏在我膝盖,菱儿哭得梨花带雨,“不,我要去告诉皇上,小姐已经怀了龙种!小姐不能死!”

  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是冲了出去。

  傻丫头,说了又如何,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拿起那白玉瓷壶,我笑得恍惚,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真真如此啊……

  一饮而尽。

  瓷壶掉落地面,一声脆响,裂了粉碎。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明灭的光影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晚了,崇贤,一切都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古树参天的官道上只听闻踢踢踏踏的马蹄和车轮声,惊破了秋凉的寂静。

  我坐在马车里,任丝屡阳光透过没有掩紧的帘隙洒在我脸上,在眼中酿成层层光晕。

  终究,我还是活了下来,只是离开了那里,那个精致的牢笼,一切如我所愿。

  其实早就为自己选好了路,早在父亲辞官那日来看我时便下的决心,只是文媛茹所做的一切使得我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毒酒是毒酒,只是早已趁着无外人时换了已备好的,不过让人暂时昏迷而已。

  是故请求崇贤废了我皇后的名号让我葬于安家祖坟,则可趁此回府,按着与早已安排好一切的父亲一道回德州老家。

  只是不曾想到菱儿会那样做,更是不曾想到崇贤竟许了我的离开。

  轻轻抚上小腹,我有些怅然。

  玉儿,为了你,娘离开了你的父皇,只因在那个步步为营的地方,娘不知是否能保护得了你,曾经发生的事曾经犯过的错娘决不允许再发生,所以娘要去寻找安然的地方,再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马车突兀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冬儿掀了锦帘探出头去询问,我借着冬儿探身的身隙看见我们的车和对面的一队人马相对峙着。

  “我等奉命在此恭迎夫人大驾。”

  为首那人笑笑开了口,极为恭谨一句话,由着他说来竟让人忍俊不禁,于是我笑了,只手掀了些帘子,望着他,带着些调侃,“有劳仲孙少堡主了。”

  是的,我选择了飞鹰堡,只因那里的人,那里的物,那里的势。

  虽然是第一大派,飞鹰堡却是处在偏南的德州,山明水清,秀丽的很。

  德州,我安家的根基所在,却于我是第一次来,只觉暖暖的不似京城那般寒冽。

  当然,所有印象仅限于飞鹰堡,自第一日踏入大门后便再不曾出去,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终发现牢笼之于我,竟是在心中了。

  不管宫里如何的纷乱,在这远离京城数千里的地方,却是平和的很,众人只道宫中皇后娘娘病重,缠绵病榻,幽居深宫。再知道些事情便说是皇后娘娘因犯了事被软禁冷宫。

  听了我都是一笑,真相究竟如何,又有几人在意?大家不过是讨些事情供茶余饭后打发时光而已。

  我并不知晓为何崇贤不曾废了我的名号,正如我不明白他为何知晓了真相还愿意放我走,只知道醒来便已是安府熟悉的绣帐。

  终于发现,他的心思,其实我不懂。

  独僻小院,只留了冬儿一人伺候,我在飞鹰堡的日子不能不说清闲。

  只偶尔无极会过来小坐,却大多是聊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很多事,大家同是忌讳着。

  一人时,总会翻出母亲给的那个锦盒,里头,一支曾经断了的紫晶簪,一张未完成的画像,痴痴凝视良久,直望得心中隐隐作痛,于是又锁上,再不去看。

  当德州落下第一场雪时,飞鹰堡里的女眷家仆们皆好奇欣喜地在院落里玩闹起来。

  兴是受到那欢笑气氛的影响,我也破例带了冬儿到后园赏雪。

  站在走廊中,望着大人小孩追逐嬉戏,我禁不住会心一笑。

  “好久不曾看到你如此真正笑过。”

  侧头,竟是无极与我相携而立,同望着园中笑闹的众人。

  不知何时来的,我竟毫不知情。

  “德州几乎从不下雪,今年倒是难得,就似为迎接你一般,安雪怜,倒真称了你的名。”

  我有些惊讶,望去,却是落入他盈盈而笑的晶亮眼眸。

  “会不会觉得我好无聊?”

  “……还好。”

  一阵沉默,突然两人皆笑了起来。

  真真不知何谓的对白。

  下着雪,天空格外的亮,一阵玲玲声盘旋着自头顶飘过,就如庭院里孩子的银铃笑声。

  看见稍远处,一双注视的眼眸,那样忧愁。

  我知道,那是一个叫柳庭月的女子。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记得当初自己如是对她说。

  看见她向着这而来,我终是淡淡一笑告退了先行离去。

  回了房间,一只小小黑鹰站在桌上,亮亮的小眼睛正看着我,脖子上栓着的金色铃铛随着它的跳动发出阵阵“玲玲”声。

  大哥自我要走雪鹰后便又训练了这只黑鹰,用以与我保持着些通信,不过是些琐碎事项,只是挂念所以放心不下。

  从腿脚取了细绢,展开,窄窄只有一行字,“上近日伤怀,日叹息,只问是否安好?”

  望着,一声叹息。

  苦海无边,我渡海而过,却在此岸又见彼岸风光。

  崇贤,我何德何能。

  三月,当京城还残留着冰雪的时候,这里已是真正的春暖花开,一枝枝,一簇簇,拥满枝头,好不热闹。

  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外面的天,蓝蓝的,有几朵淡淡的白云飘过。

  撑着座椅站了起来,缓缓踱至门外。

  已是快八个月的身孕,行动起来还真颇为不便。

  走到一枝迎春前,折了下来。

  果真灿烂,我叹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突然的竟想起这么一句,我有些失神。

  “云想衣裳花想容,夫人这又是在想什么呢?”

  听得声音淡淡一笑,慢慢转过身,“在想不知何时仲孙少堡主也文绉起来,真让人酸掉大牙。”

  他倒也不见怪,哈哈一笑。

  进了屋子,让冬儿沏了茉莉花茶端来。

  他接过,喝了一口,“还是你这花茶好,味甘,很是清香。”

  我笑了笑,只是安静地捧着杯子喝着。

  “在看什么呢?”他瞧见桌上书卷,探过身,“楚辞?哇,果真高深,不是我们这种粗人理解的了的,像我就不喜看书,要看也只看……”

  他顿了顿,我询问地望去。

  他摸着下巴,一脸沉思严肃地说,“野史。”

  一口茶没含住,差点喷了出来,呛得我直咳嗽,“果……咳咳……果真好兴趣,咳……”

  他过来帮我轻拍背顺气,“野史又怎么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别人兴许是拿来当故事看,我可不一样,专门悟出不同于常人的见解。”

  “哦?怎么讲?”我奇道。

  “比如商纣王与妲己,人人都道苏妲己如何惑主,我就不觉得,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是被逼而迫不得已,还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出,大家一径谴责周幽王,我却发现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些诸侯都很笨,连探子这么一号人物都不知道使用,傻呼呼带着那么多人马跑去徒让人笑话一场,如果是我……”

  我无语,这人思维真真不可理喻。

  “……所以更是让我坚信探子的重要性,你说是不是这理?”

  我除了点头还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派的少主,下届武林盟主的接班人,果真不同凡响,见解之独特令人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缪赞缪赞。”

  “谦虚谦虚。”

  “过奖过奖。”

  两人一来一往,对的不亦乐乎。

  其实知道他是在想着法子逗我开怀,只因他说过,“你的眼睛已无曾经的纯净,盛满了思绪,看着,让人想起雨前的低沉,深深压得人心痛。”

  于是常常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眼睛漆黑深不见底的人。

  果真还是变了。

  扑棱棱一阵声响,有些诧异抬头,看得一团雪白影子飞了进来,停在桌上,不停地跳跃着。

  看着,却是有些呆住,然后便听得无极低沉的嗓音,“看来夫人应是比我更通彻理解探子的重要啊。”

  怔了怔,随即笑了笑,“什么探子不探子的,只是些家信来往罢了。”

  “哦?”他微一挑眉,“也是,既为国母,整个天朝不都是夫人的家么,说是家事也算合理。”

  “无极这是何意?”我沉了声音。

  “好了好了,不过玩笑话而已,夫人何必当真。”他突然换上一副笑脸,纵使很多事也是吞回了肚里,我只好望着他,什么也说不上。

  很多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心知肚明了又何必点破?

  当树上桃花一朵红过一朵时,我生下了我的玉儿。

  那是生与死的边缘,躺在那里,恍惚中我回到三年前的那个血房,我站在门口望着他,心里默默地问着,如果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是我,你会如何抉择?

  却如今,只是我在为自己抉择,生或是死。

  那是怎样的痛苦,身与心的疲惫,只希望就此睡过再也不要醒来。

  可是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安雪怜,你一定要挺过去,你一番周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玉儿,你的玉儿吗?你又怎能放弃,在这最后关头放弃?!”

  是的,我要挺住,可是好累,我实在无法支撑。

  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只看得人影晃动,却是什么也看不清,耳边满是嘈杂,带着惊恐的声音,凌乱的光影,最后融成眼中那抹昏黄的记忆。

  向着门口而去的身影,飘荡着的明黄衣摆,孑孑而立,亮亮的阳光只印出他模糊的轮廓,黑暗挡去了他全部的神情。

  我看不清看不明,不,我不要,我用尽我全部的力气,只是忍不住,想再一次,把那个名字尽力吐露——

  “崇贤!”

  爱过的人在心里化成一团模糊的泪痕,记忆里回荡着类似哭泣的声音。

  恍惚中他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对我说,“我在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么?”

  于是我笑了,笑着紧紧回握住他,慢慢吐出——

  “……生……死……相……随……”

  当一声啼哭冲亮整个屋子时,我听见稳婆欣喜的声音,“是个儿子,恭喜少爷,恭喜少夫人。”

  玉儿,我的玉儿,遂是一阵疲倦,黑暗来袭。

  玉儿是个乖巧的孩子,总是睁着纯真的大眼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却不太哭闹。

  院子里也开始热络起来,总是有人过来逗他玩,都说这孩子长的贵气,将来定是非凡之人。

  听了,我却只是一笑,不过是大家习惯说的些好话罢了。

  只是常常抱着他,在眉目中找着依稀的那抹熟悉。

  崇贤,你知不知道,我已生了我们的孩子,他的名字,叫轩辕恒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极极是喜欢玉儿,常常抱着他到处去玩,那神情仿佛得尽了天下的骄傲。

  外人常常将玉儿当成他的儿子,他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地说,“像吗?他和我是不是长得很像?”

  更是索性令随从拿出四色礼仪来,正正式式的让玉儿拜了他做干爹。

  那天他微笑的眼眸在阳光下亮得如稀世珍宝,看着玉儿,轻语,“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我却是望着他没有言语,知他想说什么,只奈何终是惘然。

  当玉儿呀呀说出第一个字时,无极疯了似的抱着他飞了半边天,只因那个字竟是——爹。

  说不酸涩那是假的,为着玉儿与无极的亲近,为着玉儿的那一声,爹。

  无极自那更是把玉儿当个宝贝似的供着,逢人便夸他的聪慧,才是一岁不到,竟已会说话,虽然只是简单的发出类似“爹、娘”的音而已。

  甚至,他已开始研究日后对玉儿的教育方案,从文至武,直至他成人。

  望着,我除了慨叹找不到其他,只因他说,“我喜欢玉儿,只因为他是玉儿,与其他无关。”

  很多时候我抱了玉儿,坐在暖暖的阳光下,念书给他听,《论语》,《庄子》,《孟子》,更多的还是《通鉴》。

  无极问我为何总是念这,我却只是一笑,并不作答。

  《资治通鉴》,借古鉴今,帝王必修。

  教他认字,写的第一个却是一个“王”字。

  “为王者,必先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方能锻炼出为王者的气魄与独当一面的决断。为王者,必须英明神武,做任何事都要深思熟虑,为国为民下良好决策,使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每每此时,玉儿便睁着他那清澈纯真的眼睛望着我,黑滴滴如小鹿一般。

  “你教他这些他能懂么?他还太小。”无极望着我,眼睛里却是深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

  “终究是要懂的。”我只是轻轻喟叹。

  不去看无极的眼睛,知道他是明白了些事,虽然他不曾说过什么,但我还是不敢看他。我宁愿当缩头乌龟,只以为缩进了自己的壳里便不用去想外面的风雨。

  不见为不知。

  玉儿三岁时收得菱儿消息,才知她已为崇贤诞下一位皇子,取名恒念,而她,业已贵为贵妃。

  其中种种,她没说,我也猜得几分明。

  后宫是腐蚀人心的染缸,任谁曾经单纯,为求生存发展,都要练出金钩倒刺之手,铜墙铁壁之身。

  末了,只有一句,“三年来,凡能思卿处,皇上皆封住不再前往,凡能思卿物,皇上皆不再见,卿意如何?盼回。”

  一番黯然。

  三年,是如何的光景,竟是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却偏偏为自己的皇子取名,恒念。

  当真相思相望终不能相亲么?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一切变数皆在那日,犹记得那天天很蓝,阳光很好,我坐在庭院中看着玉儿草地上追着绣球玩。

  “对于将来可有何安排?”

  突如其来的问话,我有些诧异地回眸望向身后的无极。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应是有吧。”他却没看我,径自望着那厢玩得兴高采烈的玉儿,“你一直都在等,不是么?”

  “等什么?无极你今天的话好难懂。”我有些干笑。

  “自三年前你便在等,那时的安文之争,明着安家文家两败俱伤,但其实你安雪怜才是最大的赢家吧。肃清了障碍,培植了势力,就连后宫中的威胁也一一铲除,这几年你又不断暗中监控着朝廷的动向,真真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现在差的就只是一个机遇,所以你在等,等着一个适当的时候你便可以重回你的风光时代。我在想,你真的爱轩辕崇贤这个人吗?还是爱他的身份,他的地位?”

  我隐隐皱了皱眉,声音也冷了下来,“无极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紧张,我别无他意,只是想告诉你,你等的机遇来了。”

  “什么?”

  “轩辕崇贤遇刺,生死未卜。”

  我的心一紧,片刻眩晕之后立刻命令自己沉住气,可声音却依旧打颤,“怎么会这样?!”

  他却是没有回答,只是径自望着我,眼睛犹如黑玉,深沉而又黑亮。

  “备轿!不,备马车!”我迅速跑到庭院里抱起玉儿,“无极,我要最快的马。”

  回转头,却发现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望着我。

  “我知道,就算不发生这事你也会离开,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怎样的安排,但我一直都清楚,你是属于那里的,你无法放下那里,只是安雪怜,你至我于何地?”

  望着他,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直到玉儿拉了拉我的衣袖,疑惑地喊了声,“娘?”

  终是撇过头,轻语,“这一生,是我欠你的。”

  抱着玉儿唤了冬儿朝门外而去。

  身后传来无极低沉的嗓音,“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东西也已经备好了。”

  顿了顿,却没有再回头。

  上穷碧落下黄泉,崇贤,且等等我。

  颠簸的马车,照我吩咐,已是行得极快。

  “娘,我们要去哪?”玉儿极乖地坐在我身旁,望着我。

  “我们回家,回去见你的亲生父亲。玉儿,记住,你的名字叫轩辕恒玉,而你的父亲,他叫轩辕崇贤,这帝国的王。”

  ——《佳人传 之 安后》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情惘然(一)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落英缤纷的午后,暖暖的阳光,在一片花海中,剑花似雪,人影如龙,一招一式灵落而优美,举手投足丰姿绰约。

  远远地望着,甚至忘了跟上父母的步子。

  母亲看着我,笑了,告诉我,那就是我自小定了亲的表哥,仲孙无极。

  仲孙无极,心里默默的念着,眼睛却是随着他的身影,深深刻在了心中。

  这就是我的表哥,将与我携老的人啊。

  当姨娘问我是否愿意搬来飞鹰堡住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惹得长辈们一阵轻笑。

  但我不介意,我只知道我想与他在一起,陪着他日出日落,陪着他看尽人间繁华,直到白发苍苍。

  而那一年,我十五岁。

  作为飞鹰堡的少堡主,武林盟主的继承人,表哥一直是受人瞩目的。他的洒脱,他的不羁,他的豪气,使得他如太阳般耀眼,吸引着众人的崇仰目光。

  我倾慕着这样的表哥,哪怕我只能做那靠他的光赖以生存的幽月,我也无怨无悔。

  我也知道这样的表哥是多少女孩的深闺梦里人,可他终究是我的表哥,我的未婚夫,那个将与他携手永远的人,只会是我。

  一直如此的相信,直到三年后的那一天。

  犹记得那天姨丈喊了表哥进书房,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我却看到姨娘微微蹙起的眉头。

  “真是莽撞。”姨娘只如此说了句。

  我满是疑惑,却是懂得谨守本分,不该问的就不要去问。

  然后就听得书房传出一阵吵闹声,然后表哥气势冲冲地跑了出来,只回头对着屋里喊道,“堂堂七尺男儿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我决定的事决不更改!”

  望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他这一去便是永远,几乎不受控制地,我朝着他奔了过去。

  “表哥!”

  我边跑边喊,他终是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气喘嘘嘘的我。

  我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追了出来,于是有些慌乱地望着他,终只是说了声,“小心。”

  他望着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是怎样的自信,满满的阳光几乎都落入了他的眼,灼得人无法直视。直至多年后,仍是常常忆起那一笑,由着它伴我走过春夏秋冬,伴我看过潮起朝落。

  后来才知道,原来表哥私自接了一个朝廷中人的委托。

  “当真不懂事,朝廷本就是我们江湖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地方,怎还能插手其中的事,到底年轻气盛了些。”坐在庭院里看着满树桃花,姨娘叹息道。

  我知道姨娘是在担心表哥,我又何尝不是,于是我安慰着姨娘,同时也是在安慰我自己,“表哥武功那么高,肯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这孩子太心高气傲,我有怎么会不知道他接这个委托不过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能力呢。也许让他得些教训也是好的……”

  姨娘望着一碧蓝天,眼睛中满是慈爱,仿佛透过那天望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表哥。

  “庭月,你今年多大了?”姨娘突然出声询问。

  “十八。”

  “都已经十八了,无极也是不小了,等他这次回来就替你们把婚事办了吧。”

  只觉脸上一热,我低下了头,“但凭姨娘做主。”

  这一等却是等了大半个月,而且等回来的还是表哥还要在京城多待时日处理一些事务的消息。

  说不失望那是骗人的,却又说不得什么,只能安慰自己,三年时间都这样过来了这么些日子还等不得么?

  再次见到表哥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一脸的风尘仆仆,却衬得那眼眸越发晶亮。

  堡里一下沸反盈天,姨娘姨丈皆是欣喜万分,拉着他左看右瞧,我却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

  饭桌上笑语宴宴,一派和乐。

  我亦微笑着听他描述京城是怎样的繁华,这一路又是发生了多少趣事。然后突然听得姨娘说道,“无极你今年也有二十一了吧。”

  表哥愣了愣,点点头。

  我一下明白过来,羞得赶紧低着头扒饭。

  “也不小了,前一阵我已跟你爹还有你莲姨他们商量过了,决定等你回来就把你和庭月的婚事办了,老这么拖着耽误了人家庭月不好,你觉得怎么样?”

  桌上气氛一下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表哥,我亦偷偷看着他的反应。

  “不行!”

  表哥突然的抢白,怔得全桌人都愣在当场。

  姨娘隐隐皱了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表哥欲言有止,几次三番,终是说,“我还小,业未立,娶亲之事今后再说吧。”

  “这什么话,你爹像你这么大时都已有了你这个儿子了。”

  “可是那时候爹已是称霸一方的飞鹰堡堡主,更是华山一战力克群雄夺得武林盟主,而我如今只是戴着少堡主的头衔却无所建树,这叫孩儿如何能去想娶亲之事?”

  姨娘为着表哥的话怔了怔,一旁姨丈一番沉思,“无极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娶亲之事过些日子再说也妨。”

  “可是总不能也让庭月老这么等着啊,耽误了人家可怎么是好?”

  感觉到大家投来的目光,我只好勉力笑了笑,“我……我无妨,就按表哥说的也好。”

  表哥似是舒了口气,朝我笑了笑,我也回以微笑,心下却是一阵伤痛。

  吃罢晚饭回了庭月阁,却是觉得心中抑郁,于是独自在后花园中漫步。

  皎洁的月光,泻了一地清辉,然后在这清冷的月光中,我看见了那个我日夜思念的人,正坐在亭子的扶栏上,背倚着亭柱沉思。

  “表哥。”

  我轻唤出声,他似是惊讶我的出现,侧头看了我半晌终是微一点头,“睡不着?”

  “恩。”我垂眸望着前方花庭中的一方蝴蝶兰。

  “表哥……”我犹豫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显然吃了一惊,“心事?怎么会!”

  他又摆出那副笑容,如晚饭时一般的无谓样子。

  “我……”

  “时候不早了,夜水凉的很,你也快些回去,别着凉了。”话说完,他一个纵身从亭栏上跳了下来,大踏步地离了去。

  望着那抹背影,月光不知觉间融入了眼中,迷离起来。

  日子看似又如往常般,但我知道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表哥在练功的时候时常会走神,偶尔地脸上还会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然后又自觉到什么,四下看看,若发现有人注意到他便微微咳嗽一下敛了那神情。

  也有好几次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那亭栏上沉思,总是傲气的脸上竟是带着些迷茫,好似在想一个无法参透的事,甚至带着那么些忧伤。

  我开始意识到在表哥去京城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可是又不敢问,怕他的不耐烦,怕他的嫌弃。在他的心目中,我一直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庭月,我不能破坏。

  终究,我还是隐忍了下来,只是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为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伤怀。

  当六月舒清池中的莲花满池满池开得正艳时,表哥又再一次离开了飞鹰堡。

  第一次,我送他送到了大门口,站在那望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酸涩。

  旁边贴身侍女云珠递来了帕子,才惊觉已是泪水流。

  “傻丫头。”姨娘笑道,“今后无极接掌了这飞鹰堡,离家的时间将更多,你岂不要哭成个泪人儿?”

  “让姨娘见笑了。”我拭了泪,垂眸望着鹅黄的群摆。

  姨娘望着我,却是一声叹息,“你的心情我岂能不明白,只是又能如何,始终的差别,女人啊,注定只能在背后默默的注视了。”

  姨娘微微摇着头,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向着里头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惊觉自己的不甘心。不,这不是我要的,我要与表哥一道策马奔腾,一道去看那大江南北,我要与他携手并立,相笑永远。

  这一次的出行表哥回来的却极是早,不过半月余,表哥竟已回到家中。

  只是这一次,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强颜欢笑。

  常是一件大家觉得很稀松平常的事却能引得表哥大笑不止,众人皆是莫名地望着他,他却是仍自顾地笑着,直呼“好玩”。

  却当大家都为某件趣事笑成一团时他静静坐在那,神思皆已出离身外,眼神定定地望着某一点,半晌不动。

  我几次想询问,却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七夕那夜,全家聚到了一起由姨娘带着乞巧拜月。

  看着明明灭灭的牛郎织女,我突然的感慨,“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念着,望向一旁抬头望天默不作声的表哥。

  表哥,你可曾明白过我的心?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当真如此么?”表哥轻轻呢喃着,漫天星光下他的眼眸是那般深邃,就如缀满星辰的银河,闪着迷离的光。

  心下突然一窒,我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长久来的忧虑啊,竟是成了真。

  那般的魂不守舍,那般的怅然若失,表哥,你竟真是喜欢上了人,而那个人,却不是我。

  我苦苦守了你三年,等了你三年,日日看着你,倾慕着你,你却全不在心上,你的心竟是给了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你如此挂心,让你神思?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望着天空由深黑慢慢发白,任凭心底的疼痛泛滥成灾。

  秋去冬来,一切仿佛又如往常无二异般过着,只是表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而人也越发清瘦起来。

  这半年来表哥格外认真地跟着姨丈学习打理飞鹰堡和处理江湖事务,姨丈常常拍着他的肩膀夸赞他终于懂事不少。我却明白,他不过是在借以忘却心中的那份伤感,忘却那个人。

  隆冬,本是应躲在家中烤火取暖的时节,表哥却是接下了一件差事。

  本是极正常,却因为这件差事的凶险,连姨娘也劝他放手让别人去做。

  表哥却只是一笑,“身为少堡主,遇着凶险之事便丢于别人,说出去岂不丢了我们飞鹰堡的脸,将来我又如何能服众?”

  “可是——”

  “如果姨娘不放心,那便让庭月跟去照顾表哥吧。”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站了出来。

  “那怎么行,这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岂不让人更加担心?”姨娘第一个出声反对。

  我一笑,“没事,怎么说我也是练过功夫的,自保应是绰绰有余。”

  “那也不行,你好好待在家里陪着我娘。”表哥也出声反对。

  我没接腔,只是突然一招向表哥攻了去。

  大家都没想到我会如此动作,皆呆愣在那。

  “表哥接招!”我大喝一声,整个人便如凌燕掠去。

  表哥忙抬手拆招,却都是只守不攻。

  知他是担心伤了我,我加强手下攻势,逼得他不得不由守转攻。

  十几招下来,表哥已由原本的三分力转为七分力。

  最后终是内力输他,一记无法避免的对掌让我败下阵来。

  我站在那,喘着气。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望着我,只觉不可思议。

  我一笑,“自小爹娘便教庭月武功用以防身,只是从未施展过,也不知道究竟功夫如何,今日这一比较才知与表哥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好,庭月你便跟着无极去吧。”姨娘望着我,满眼含笑。

  “谢谢姨娘!”

  一阵欢呼,我欢天喜地地回了房去收拾细软。

  其实早已知道自己武功不弱,自小便是过目不忘,是故除了爹娘教的,我自己又看了多本家中珍藏的武功秘籍,也参悟了不少武学,招式早已胜过父亲,只是毕竟年纪不够,内力修为还是差了些。

  跟着表哥还有一队影煞马不停蹄地赶着路。

  因为不想让自己成了表哥的拖累,所以纵使一路上自己有多累,有多苦都是强忍着,只咬了牙强迫自己赶上他们的步伐,跟着他们疯狂地赶路。

  却终于这身子还是熬不住,在到目的地的第一天便体力透支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的事,睁开眼便瞧见房里桌上伏案而睡的表哥。

  望着,竟是莫名一阵感动。

  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本想拿床被子替他盖上,却因手脚一阵无力整个人摔到地上。

  表哥被惊了醒,看见我的狼狈样,快步走了过来把我又抱到床上坐好。

  我一阵大窘,靠着被垫,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然后突然想了起来,“事情怎么样了?”

  “哦,没什么,探子估计错误,不过小事罢了,已经摆平。”

  我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看着表哥往外走的身影,我没由来地突然心中一动,出声唤住了他。

  他回过头望着我。

  “表哥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连累大家,我……”

  他望着我,一笑,“不碍事,等你身子养好了我带你去看雪景,这北方的雪不比我们南方,很是苍茫一片,好看的紧。”

  看着他,我终是笑了开来,欣喜地点了头。

  过了两天等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表哥便带着我去了城外。

  策马沿着一小山而上,不出多少时刻便已站在山头俯瞰全势。

  那是怎样的壮阔景色,真如表哥所说,唯有苍茫二字可来形容。

  我感慨于那样的景色,我折服于那样的气势。

  没由来地,我突然想到了表哥,也有如这万里雪势般气魄的人。

  偏过头,瞧着他意气风发地对着这白色原野慨然一笑,“人生在世,如能有得如此气魄,便是值得了。”

  听着,我粲然一笑。

  我值得了,因为我所倾慕的人便有着如此气魄,他是我的骄傲,世上独一无二的仲孙无极。

  那次外出回来后表哥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我不清楚,但隐隐觉得他变了,还是一样晶亮的眼眸,一样英挺的鼻,一样薄润的唇,一样的俊宇非凡,却是有什么不同了。

  对了,是气势,他变得越发内敛,似豹一样将全部的力量蕴藏起来,不若以前如太阳般散发着他无穷的光辉。

  这是成大事者的气势。

  看着他的越发出色,我也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能成为他的拖累,所以我也要变强。

  于是开始每天起早摸黑的练功,又每天到马场练习骑马,学着与别人多些交谈。

  一个月下来,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真认不出这个脸上泛着健康红晕的人便是当初看起来万分柔弱的柳庭月。

  云珠说我变了,变得爱笑,人也开朗了,不若以往的忧郁。

  姨娘诧异于我的改变,却是什么也没问,只拉着我的手说,“好,这样好,这才像我们仲孙家的媳妇。”

  我一阵大窘,偷偷望向表哥,他却是一脸平静地望着窗外,似是不曾听到我们的谈话,径自望着那如云般盖满枝头的樱花。

  本来以为会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可是世事总无法如人所愿。

  那一日如往常般我陪着姨娘在后花园的舒清池边看着新开的早荷,一朵一朵很是清新雅致。

  一阵步履匆匆,抬眼望去,见是京城分舵舵主雷越。

  “雷舵主,何事如此匆忙?”姨娘出声唤道。

  他微微一怔,随即抱拳,“属下见过夫人,柳小姐。”

  “哎,自家人,还这么见外,是寻少主么?他有事出去了,暂时不在堡内。”

  “这样啊……”

  “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他,或者雷舵主稍等些时候等无极回来?”姨娘很是和颜悦色。

  “那属下还是等少主回来后再行禀告。”

  “如此也好。”姨娘微颔首,继续回头与我话着些家常。

  等了半宿,却是见那雷越踟躇着不曾离去。

  姨娘疑惑地望着他,“怎么,雷舵主还有什么事么?”

  “这个……属下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吧。”

  “不知夫人那碧鹰金链是否还在身边?”

  “什么意思?”姨娘微微坐起了身,脸上神色严肃起来。

  “几日前属下曾在京城见得那链子,特询问夫人是否有遗失或赠于他人。”

  “在京城?怎么可能?!那链子自无极成年便已传给了他,自是应该在他身上。”

  雷越沉默了半晌,一恭身,“属下明白了。”

  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慢着。”姨娘沉着声唤了他回头,“你就是为此事寻少主?”

  “正是。”

  “好,那你先下去吧,这事我会告诉他的。”

  “这……”姨娘冷睇过一眼,他马上垂了头,“属下明白。”

  见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心里的不安越发加大,“姨娘……”

  “没事没事,凡事有姨娘在,自会替你做主。”

  我泫然垂眸望向那风中摇曳着的白荷。

  表哥,你当真如此爱她么?竟连这信物也送于了她,只是你要至我于何地,我才是与你婚约今生的未婚妻啊。

  傍晚时分表哥与姨丈一道回了来,脸上难得带着些笑意,看来应是这次事情办得极为顺利。

  我望向姨娘,却是见她不动分毫,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

  吃罢晚饭姨娘单独喊了表哥去,庭院里母子二人相对坐着,品着香茗,徐徐清风吹过,撩起丝丝长发,一派悠然。

  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廊门口看着,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表情如何,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

  突然间表哥站了起来,似是有些激动,对着姨娘说了一番话,然后便瞧得他朝这边大步走来。

  我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他的脚步渐渐加快,近了,却看清他脸上的怒容和隐隐的不安。

  经过我身边时,他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只因疾走带起了一阵风,吹得我的心一阵阵凉了下去。

  我猛然回头,对着那个背影大喊了一声,“表哥!”

  我不知道为何要喊他,那一刻,完全出于女人的直觉,只是隐约觉得这一走他便不会回头。

  如此的情深,如此的意重,却只是换来他步子的些微停顿,甚至没有回头,他决绝地就这样离开了。

  他离开了,我知道他去了京城,去寻找那个人。

  我的心好痛,痛得我无法呼吸,于是揪着胸口,慢慢弯下了腰,看着泪珠一滴滴滑落地上,转瞬消失无踪迹。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7:3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情惘然(二)

  

  表哥走后的第三天我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只身上京城。

  我要去寻表哥,要去看究竟是怎样的人让如此卓绝的表哥为她伤神。

  姨娘并没阻止我,只是望着我喟叹,“去争取你的幸福吧,路上自己小心些。”

  几个月的锻炼还是颇有成效的,身子与以前相比健壮了许多,马上奔波数日只是有些疲惫,并没像上次那般整个人垮了去。

  赶到京城逍遥楼时却是见到雷越的忧心冲冲。

  心下一惊,我抓住他的胳膊,急问,“是不是表哥出什么事了?他怎么样?现在在哪里?”

  “柳小姐不要担心,少主现在正在内阁休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少主不知为何中了毒,好在毒性不是很强烈,但少主怎又在中毒后妄动真气,伤了内脉,所以……”

  不等他说完,我已冲向了内阁。

  跑到一扇雕花檀木门前,我稳了稳凌乱的气吸,伸手轻轻推了开门。

  屋内有些昏暗,只能依稀辨出桌椅等大件物品,我轻手轻脚跨了进去。

  “谁?!”一道沉越的男声突然低喝。

  我心一悸,“表哥,是我,庭月。”

  听得他的呼吸放松下来,“你怎么来了?”

  “我……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怎么开口,怕我的一句“放心不下”会引来他不屑的一嗤。

  “坐吧。”

  他已从床上起身下地,推开了几扇窗,屋内一下明亮起来。

  他一袭素色长衫,依然那么挺拔的身躯,只是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

  “我听雷舵主说你中毒了,要紧么?现在怎么样了?”

  他微微一嗤,“雷越就喜欢大惊小怪,小事罢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他坐下来为自己倒了杯茶喝着。

  明明连嘴唇都苍白得毫无血色,却说没事,我只感到心中揪心般的疼痛。

  “是为她么?”

  我轻问,却连自己也感觉到声音的颤抖。

  他一怔,手中的茶杯在半空中微微停滞,“你知道了?”

  他竟也不想瞒我。我点了点头,垂眸望着自己搁在桌上的手。

  “跟她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

  “……表哥,我想见一见她,行么?”

  真的,我只是想见一见她,纯粹的只为见一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为她做那么多。

  “见?谈何容易。”

  表哥如饮酒般将自己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望着他,却似看出了他的苦,他的无奈,于是我知道,那个人,定不是简单人。

  因为表哥的伤,所以我在京城留了下来,陪在他的身旁。

  每日里表哥都会在逍遥楼里找个座,手里晃着个巴掌长的小瓷瓶,里头装了些酒,可表哥不喝,就这么拿在手里晃着。

  后来才知道,原来表哥一直是在那听着各路消息。因为逍遥楼算得京城第一楼,其中自是各色人齐全,江湖的,朝廷的,自然小道消息也不少。

  我不知道表哥关心的究竟是什么消息,不管听到什么,他都那么悠闲地坐在那听着,不见任何表情,只垂着眼眸望着手中晃动的瓷瓶。

  偶尔表哥也会出去,他并不让我跟着,他的轻功不知比我强上多少,每次我的偷偷跟随都已失败告终。

  半月后表哥伤势终是好得差不多,我与他踏上回飞鹰堡的路。

  曾经表哥交代过切不可泄露他受伤这件事,所以当姨娘将我单独叫去问我为何停留那么久时,我只说第一次进京城为着新奇所以表哥多陪我玩了些时日。

  姨娘疑惑地望着我,却是没再多问。

  不一阵子,姨娘又提出婚事之事,这次却是我拒绝了,姨娘诧异地问我原由,我只是一笑,“我不想要一段不情不愿的姻缘,等什么时候表哥忘了那个人,断了那份情再说吧。”

  脸上笑着,心中却绝望地明白那一天恐怕永远都不会来。

  伴随着秋风萧瑟,天朝竟迎来了与突厥的战事。

  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就要牺牲千百黎民的幸福,我很不明白那些上位者的想法。

  好在飞鹰堡离边境颇有些距离,只是看着街上流民的增多,心下更觉怅然。

  这些日子表哥的眉头总是微微蹙着,战争也为江湖带了颇多纷争。

  我知他的辛苦,他为百姓操的心,望着他的日渐消瘦,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更是觉得自己没用,只恨自己为何生为女儿身。

  却就在那一天,雷越带着一样东西来了飞鹰堡。

  那是一个盒子,极是精致,里头躺着的赫然是那个碧眼金鹰链。

  看到链子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表哥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他紧紧握着那盒子,握得指节泛白。

  “你说这是她命人还来的?”表哥的声音有些不稳,含着隐隐的颤抖。

  “是。”

  下一刻,表哥竟就这样冲了出去,“备马!”

  望着他疯了般的身影,我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我不知道这样的表哥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我担心他,非常的担心,所以我拼了命的策马追在他身后,跟着同样拼命策马狂奔的他的身后。

  两天两夜的策马狂奔,进了京城表哥竟直向皇宫策马而去。

  我吓住了,完全不知道表哥这是要做什么,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表哥喜欢的人竟是在皇宫!

  我的脑子一下乱了起来,然后就这样呆呆地看着表哥施展轻功消失在皇墙之上。

  疯了,真是疯了,这可是大白天,他怎么能就这样进去?!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皇宫外不远处寻了个地方等着。

  等了片刻,混乱的思绪终于平静下来,我开始思索着表哥喜欢的人所可能的身份。

  这皇宫之中的女性无非就是后宫嫔妃、公主和些宫女女官罢了。

  以表哥的身份,他的无奈,是皇家公主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我又不曾听说过当今皇上有过什么姐妹,今朝所封的公主都是些王爷的女儿。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种莫名的惶恐紧紧抓住了我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了表哥的飞身而出,飘然落了地。

  他默默地走了过来,只微微看了我一眼,翻身上马,轻声说道,“走吧。”

  一路的无语,他一直望着前方,有些无神。跟在他身后,就这样慢慢骑着马逛到了逍遥楼。

  是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了半宿,终是起了身。

  心下隐约觉得今夜会有什么事,于是换了夜行衣,等在表哥门口。

  果然没多久便瞧见同样一身夜行装扮的表哥开门出来,他看见我怔了怔,“庭月?你这是做什么?”

  “表哥要去做什么我便也是要去做什么。”

  “你——”

  “表哥不会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吧。”我说过要去见一见她,见一见那个尊贵的女人。

  表哥望了我半晌,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径自飞身掠了出去。

  我紧跟其后,提气,飞掠,只感觉风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终是停了下来,我诧异地望着门上那醒目的两个烫金大字——安府。

  安府,竟是安府!

  天下人皆知的安府啊,权倾朝野的安宰相,名动天下的安皇后,这里的每个人都代表着一种荣耀,一种尊贵。

  看见表哥身影消失在青墙之上,我也赶紧飞身跟上。

  几番转折起落,表哥停在了一处庭院口,那正对着一间屋子的窗户。

  窗子打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前睡椅上躺着的那个人。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如玉般的脸庞在月色下散发出柔和的光,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更是那隐隐皱起的眉头分外惹人怜惜。穿窗而入的风,吹起她散落在胸前的发丝,衣衫微微随风飘动,那份飘逸让人觉得仿佛她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化为天上的仙子。

  我看见表哥的眼眸中一下闪过的万般情愫。

  是她,原来是她!

  我压下心中那翻腾的愁绪,强装镇定地看着表哥慢慢向她走去,看着表哥推门而入轻轻抱起了她,那爱怜的神情那轻柔的动作,仿佛她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珍宝,舍不得她有丝毫伤害。

  站在窗口,看着表哥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看着表哥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泪水决堤而落。

  只是胡乱擦去眼泪,我踉跄着退着飞身掠走。

  再也待不下,那样的表哥,是我所不曾见过的,那般的柔情万种,那般深浓情意,曾经是我梦中的期待,却如今竟是对着另一个人,对着那个美丽的人儿。

  泪水飘散在风中,我毫无目的地飞掠着。

  只是不想停下来,用身体的疲惫去忘记心中的伤痛。

  等反应过来,我已是在京郊的小山上。

  站在山头,望着无际的黑暗,任凭夜风吹得衣服猎猎作响,我无所动静,任自己空洞地注视着苍茫夜色,任泪水在这样的夜里冻结在自己的脸上,任身体冷得再无知觉。

  回到逍遥楼时已是天微明,却不想在廊上碰到了同样刚刚回来的表哥。

  两人皆是望着对方怔了住。

  竟是守了她一夜,我心底好不容易麻木的疼痛又隐隐泛了上来。

  匆匆喊了他一声权当打过招呼,我赶紧撇过头快走进了自己房间。

  只觉自己好累,好累,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身和心的疲惫。

  我紧贴着房门,茫茫注视地眼前看到的一切,一片空茫。

  兴许是那夜山风太过阴冷,当天我便发起了高烧。

  整个人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只隐约感到人进人出和一些模糊的说话声。

  甚至我做了梦,梦中表哥一脸担心地望着我,那双晶亮的眼眸闪着忧虑。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去那便也值得了。

  可我知道那终究只是梦,那样的眼神表哥只会对着她,那个女人,当朝宰相唯一的女儿,天朝帝王的皇后,安雪怜。

  苦涩在嘴中蔓延着。

  竟是皇后,表哥爱上的竟是当朝皇后!

  我与她,当真是云与泥的差别,天与地的距离,注定的仰望。

  我不知道表哥是如何认识的她,也不知道表哥与她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纠葛,我只知道表哥与她终究是无法在一起的,正如表哥永远忘不了她一样。

  只是我又该何去何从?

  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我决定先行回飞鹰堡。

  向表哥告别时他望了望我,似是在思索,半晌后终是说,“我陪你回去。”

  于是在京城落下第二场雪时,我与表哥一起离开了这繁华的帝都,而此时的德州,却仍是水清天蓝,带着些些暖意。

  过年时本想回苏州柳家,却是被姨娘劝了住,看见她那忧伤的目光,我便怎么也无法硬下心肠拒绝,于是只好作罢。

  我又何尝愿意离开,只是我真不知自己该以如何的神情去面对表哥,也不知该如何解决我与他的感情,虽然一切一直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于是下意识地我开始避着表哥,他在的地方我能不去则不去,远远瞧见了他我会绕道而行,实在避不过便是匆匆点个头打了招呼然后飞也似的逃离。

  姨娘很是疑惑地望着我与表哥之间的微妙改变,却终是什么也没问。

  她总是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太婆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于是继续种着她的花,喂她的鱼,一贯的悠闲。

  有时候我很羡慕姨娘,有一个疼她的丈夫,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她的人生,当真是幸福的。

  可是我的幸福又在哪里?我要如何去寻找?

  三月,当桃花怒放的时候,又一届科考终于揭晓。

  对于这一次的结果姨丈很是满意,只因三甲中有我飞鹰堡的人。

  江湖与庙堂,总是相互牵制的,谁也放心不下谁。

  表哥为着科考之事被姨丈派去了京城,我却没有再跟去,只因知道已没那个必要了。

  纷纷扬扬大家讲的都是那新科状元郎是如何的轻逸如何的灵秀,天街夸官,好不轰动。

  轻逸灵秀?听了,我一笑。这世上我不知还有没有人会比那日我所见到的人更出尘的了,那一幕,就似一幅画,只是画中的仙子竟是我生命的夙怨。

  但我没法恨她,那样的人,只怕也让人无从恨起。

  只是我又该恨谁怨谁?这早早凋谢的爱情,就在我珍惜的指缝尖枯萎了。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可我又能如何,又该如何?

  日日的长叹,天天的沉思,不过半月而已,却发现自己竟一下沧桑了许多,眼神沉淀了太多的情感,终只化为幽幽思绪,明明灭灭。

  这天姨娘却找到我,交了我一个信函,“庭月你能代姨娘跑一趟京城把这个交给无极么?”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要我送?”

  “因为姨娘只相信你。”

  听着姨娘或真或假的一句话,我有些微的犹豫,但终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

  在马上奔波了数日,快到京城时突然明白过来,其实这封信函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姨娘想让我呆在表哥身边。

  只是姨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的人就算我与他再如何的近也是惘然,他思的他念的,始终都不会是我,我,永远都是可有可无,他不会在意。

  在京城呆了几日,便听闻大军凯旋的消息。

  终于,战争结束了,城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历经沧海后的释然笑容,从心底里感动着每个人。

  将士回京那一天,当朝天子携着皇后与文武百官一道出城迎接,场面不可谓不隆重,遮天的华盖,迎风飘舞的旗帜,整个仪仗是那么肃穆而又喜庆。

  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从飘着白纱的皇辇中走出,顺着红毯铺成的台阶缓缓步下。

  她身着象征皇后的明黄色软缎,面容清丽而又华贵,甚至带着些冷漠,与那夜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此时的她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用着她独特的孤傲睥睨着匍匐在她脚下的众人。

  她的身前是当朝天子,金灿灿的龙袍和龙冠衬出他无上的高贵与肃然,身上自然散发的是凛然的帝王之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然后我看到她突然微微笑了。

  就只是那么淡淡一笑,却将一切都柔和了起来,我似乎又见到了那月夜下的仙子,就如一场落花流水的梦一般。

  我偷偷望了望身旁的表哥,他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容却在这一刻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相携而立的两个身影,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他们交叠在一起的长袖。

  突然地,表哥转身拨开拥挤的人群就这样离了开。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表哥带着些微蹒跚的背影,竟忘了动弹,只任得人潮将他吞没,再无踪迹。

  当夜,我却在廊上碰到了表哥。

  他侧坐在廊栏上,手里还是晃着那个巴掌长的小瓷瓶,却不喝,月色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光晕的清辉。

  听到脚步声,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瞧见是我又转过头去,望着天上那轮明月,不语。

  我也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站在他身旁,看着风中他飘扬的发丝。

  “他对她很好。”

  良久,表哥突然地说了这么一句,令我微微怔了住。

  我望向表哥月光下带着些忧悒的面容,等了半晌,他却再也无话,只是径自仰头望着清冷的月娘。

  夜风带着寒意,丝丝侵入皮肤,也不知站了多久,我终是一哆嗦。

  表哥似是觉察到了,看了我一眼,“夜凉,进去睡吧。”

  “那你呢?”

  他微微顿了顿,“我再坐会。”

  望了望他,终是依言转身。透过渐渐掩上的房门,我紧紧盯着表哥那落寞的身影,仿佛要刻入心中似的,直至黑暗。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情惘然(三)

  

  第二日表哥便收拾了东西唤我一同回了飞鹰堡。

  我知道,表哥终是下定决心要离开她,为了她的幸福,她的安宁。

  “但我无法娶你,因为我不想辜负你。”表哥如是对我说。

  听了,我只有一笑,“我明白。”

  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只是表哥,你真能离开她么?想离开她却又放心不下她,如此的矛盾,所以留了人保护她,所以当她差人送来口信时你又义无返顾地一头栽了进去。

  表哥,你真的好傻,比我还傻,都是一样的无可就药。

  那些日子表哥变得很忙,人也憔悴了许多,只有脸上的那抹沉静显出他一如既往的气势。

  表哥与姨丈之间似是在什么事上有了分歧,两人的脸上都有些凝重,整个堡里的气氛也显得有些低沉。

  一日姨娘找到我,说是爹娘来信说非常想念我,问我何时归家。

  才猛然惊醒,自己已是多年不曾回过家,也已许久不曾见过爹娘,当下心中愧疚非常。

  决定现下回家一趟,姨娘竟没有如以往般劝阻我,只说,“也好,回去看看也好。”

  于是备了马车,收拾了一些细软,带着云珠一起回苏州柳家。

  在车上颠簸了数日,因为清闲,所以很多事一阵阵在脑中翻腾,这些日子堡里的不寻常,表哥的疲惫,姨丈的叹息,姨娘出乎寻常的沉静,一切的一切,最终变为一团团疑惑。

  但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我不应该离开,至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站在了柳家的大门口,爹娘欣喜万分地拉着我嘘寒问暖。

  家中是清静的,闲适得让人常常看着某样东西看得出神。

  天边的云彩,池中的金鲤,更是那如红云般染了半边天的枫叶,看着人便痴了,脑中浮现着一幕幕曾经的过往,每一张脸,每一个眼神,最终都化成了他,我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的人,表哥,仲孙无极。

  于是莫名的伤感,莫名的红了眼眶,可泪珠,却从没掉下来过。

  直到一日娘突然问我觉得几个世家子弟如何时,我惊然发现爹娘竟已打算安排婚事将我嫁与他人。

  “我不是早就定了亲了吗?”我有些诧异。

  “爹娘已经与你姨娘姨丈他们商量说过了,这门亲事就算了吧,毕竟当初你们还小,又隔了那么多年,算不得数。”

  “为什么?!”

  “这个……”爹与娘对视了一眼,“唉,庭月,我们也是为你好。”

  “什么叫我为好?我不明白。是不是表哥他们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听见自己尖厉的声音,因为心里隐隐的恐惧渐渐弥漫上来,深深揪住了我的心。

  “庭月你冷静一下,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唉,”娘有些着急,“无极心中已有了人了,你嫁过去不会幸福的,难道你要跟一个永远不会爱你的人过一辈子?”

  “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表哥爱上了别人,他永远不会爱我。”

  爹娘有些震惊地望着我,“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我放不下,真的,放不下……”慢慢垂下头,只是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眼里的伤痛。

  “庭月,你为什么就那么傻呢……”娘轻轻拥了我进怀里,抚着我的发丝。

  是啊,我傻,可世上傻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呢?只是情易绝,心难止啊。

  没几日,传来京中戒严的消息,连苏州这远离京城之地也受影响,有些人心惶惶的感觉。

  “只怕又是一场浩劫啊。”爹摇着头叹息,“是福是祸全看他们造化了。”

  娘也有些黯然,“那孩子真是……”

  话到这就止了,我不明所以,“究竟怎么了?”

  明明是朝中纷争,为何听他们口气似是牵扯到身边人一般?

  突然脑中一闪,朝廷,安皇后,表哥,我开始想到了什么,“是不是表哥怎么了?”

  娘望着我微怔,然又笑了笑,“想到哪去了,无极他们怎么会有事呢。”

  我满腹狐疑地望着他们,娘的笑容有些牵强,眼神带着些闪烁。

  我知道他们有事瞒着我,可不管我怎么问他们都会岔开话题一带而过。

  于是寻了个机会,我偷偷自马厩里牵了马,骑着向飞鹰堡飞奔而去。

  一路上的策马狂奔,满脑子全是离开飞鹰堡时众人的异常和之前爹娘的闪烁其辞。

  几日几夜没天没地的赶路,终于在看到飞鹰堡大门时眼前一黑,整个人滚落下马。

  再醒来瞧见的已是庭月阁熟悉的绣帐。

  “表小姐醒了,快通知夫人,表小姐醒了。”

  听得身边一阵声响,想望过去却是因头昏沉而作罢,于是又闭上眼睛躺着。

  不一会便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然后手落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手掌中。

  睁开眼,侧过头,姨娘担忧的眼眸盈盈而落。

  “傻孩子,”姨娘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呢?”

  我一笑,“因为担心姨娘啊。”

  姨娘望着我,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无极这孩子为什么就不惜福呢,偏要去招惹碰不得的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怔了住,笑意僵在脸上。

  “不要担心,无极没事,我们一家都很好。让你走,其实也是迫不得已,谁知道无极会去趟那浑水,好在事情也过去了,庭月你就安心住下吧,我已修书给你爹娘,没事的。”

  听着姨娘的宽慰话,心中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看来表哥确实参与了朝廷的纷争,所以姨娘才会让我走,只怕连累我。

  而且听姨娘口气,怕是已经知道表哥与安雪怜的事了吧。

  我不禁垂下眼睑。

  半月后,宫里传出消息,说皇后娘娘病重,缠绵病榻,幽居深宫。

  其实都是些小道消息,作不得数,但我还是不自觉偷看表哥表情。

  他竟是格外平静,只命人清扫了一个极其偏僻的院落。

  姨娘问起时,他只说有故人要来借住些时日,说完看了我一眼,眼中满含深意。

  姨娘微微怔了怔,突然一脸疲态,“你们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只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便好,我不想见飞鹰堡毁于一旦。”

  我震惊地望向姨娘,又突然想起表哥那一眼,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一下竟觉不能置信。

  事实证明,再不能置信的事也有发生的可能。

  那一天,我看着表哥带着一队护卫出去迎回了一辆马车。

  锦帘掀开,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小心扶了一个女子下来。

  那一刻,我清晰看见周围众人惊艳的目光,也清晰听见自己的心直直下落的声音。

  此时此地,我竟看见了她,那个本应幽居深宫的人,安雪怜。

  一样淡漠的眼神,清丽的面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些疲惫。

  下了马车,也不看众人,她径自跟着表哥去了那个院落。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身后有丫鬟低低说着,“一直都觉得夫人和表小姐已经很漂亮了,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简直就像是仙子。”

  见着我回头,她赶紧噤了声。

  我有些凄然地笑了,“仙子?不错,她是仙子,高高在上的仙子,却为何要来人间走一遭呢……”

  每个人都好奇她的来历,好奇她与表哥的关系,可是没有人敢去问,因为表哥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的清静。

  于是大家都只能远远望着,私底下揣测着。

  表哥几乎天天都会去看她,只是更多时候只是站在外头望着,却不进去。

  有时见着站在他身后的我,他便涩涩一笑,“她喜欢清静,还是别去打扰她比较好。”

  突然觉得心酸,这便是咫尺天涯么?表哥,你太傻,傻到让人心痛。你的情,你的意,她能明白么?

  终是忍不住,一日我寻了去。

  她正坐在院子里看书,斜倚在贵妃椅中,一手拿书一手支颐,几屡发丝垂在胸前随着风微微摆动。

  兴是听见我的脚步,她抬起头,看见我怔了怔。

  “我叫柳庭月,是……无极的表妹。”

  她放下书卷,沉吟了会,轻轻吟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好名字。”

  她的声音一如她的人,清冷而又婉转,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过奖了。”我微微一笑。

  其实爹娘并不会多少诗词歌赋,只因生我那夜正好是满月,清清的月光泻满整个庭院,爹一时感慨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如今由她说来,倒真雅致了许多。

  她笑了笑,“有事么?”

  “我……我是为表哥而来。”

  “无极?”她微微蹙了蹙眉。

  “表哥他……”我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极淡的话语,她望着我,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眸竟是如此漆黑,仿佛深不可测的深潭。

  “有些事我知道其实不是我所能置喙的,但我真的不愿看到表哥如此痛苦,他……他很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了,真的,他对你用情之深连我们这些旁人见了都心疼,你……你知道吗?”

  好不容易说完,我偷偷看她的神情,发现她竟是垂着眼眸,脸上毫无任何表情。

  等了半晌,她未动分毫。

  “你,你倒是说句话呀。”我有些急切。

  她缓缓抬起眼眸,望着我,声音很是平静,“你说的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我有些惊讶。

  “那你觉得我能怎么样?”

  我怔了住,是啊,能怎么样呢?她是皇后,是高高在上的仙子,她和表哥注定不会有结果,她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颓然地垂下肩膀,之前的气势一扫而光,“对不起,打扰你了。”

  转身欲走。

  “你爱他吧。”

  像是被雷击到,我霍然转身,诧异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你的眼睛很诚实。”

  心下一颤,我踉跄逃离。

  一直以为掩藏的很好的心,竟被一个第一次见我的人给轻易看穿了,那是何等的无措,除了逃开我想不到其他。

  于是再没有踏入那个地方,甚至也不再去远远观望,因为我害怕她的看穿,她的目光隐隐让人透不过气。

  不过好在她并没有将我去找她的事告诉表哥,看到表哥一如平常的神情,我暗暗松了口气。

  今年冬天德州竟然落了雪。

  德州地势偏南,几乎从不下雪,我在飞鹰堡住了那么多年也不过见过两场雪而已,而且极小,只一夜便看不见端倪。

  而今年,竟下了如此大的一场雪,一夜起来,便已是银装素裹的一片。

  “小姐小姐,你看多漂亮啊。”云珠在身后欢叫着,两眼晶晶亮,“我们去玩雪吧。”

  丝毫没有考虑我便点头答应,“好。”

  等我们赶到后园时园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大人小孩全在一起嬉戏着,有堆雪人的,有互扔雪球玩儿的。

  我们才一到便被人用雪球砸了个正着,于是笑嗔着也扔了回去。

  一群人玩得疯脱了,会些功夫的最后连轻功也使了上,比试着各自的踏雪无痕。

  树枝上的雪扑烁烁地往下落,我笑得有些岔了气,于是找了个地休息着。

  不经意地撇头,我突然看见了廊上表哥与她相携而立,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可笑的是,那一瞬间,我竟觉得他们是一对壁人,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吸引着众人艳羡的目光。

  他们两人不知在聊什么,突然间两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世上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到了那里,带着流光溢彩的绚目,却是刺得我心中一阵阵酸痛。

  想也没想,我向他们那走去。

  可等我走到那时,她已经离去,我看着兀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的表哥,猛然发现原来我与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大的鸿沟,那是无法逾越的距离,哪怕用尽我全部的力量,耗尽我全部的生命,我也只能在这头独自张望。

  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已经怀了孕,是打扫她那院子的下人带出的消息,只因她渐渐大了起来的肚子。

  众人更是猜测纷纷,甚至我看到有人对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我只好装作不知,只在听到时喝止一番,但流言向来传得快,没多久大家表面不说但私下已经将她看成少夫人来看待,只是疑惑为何这少夫人总是一个人待在那偏僻的院落不见光?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存在更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好几次我都想就这样回了苏州,却又被姨娘拦了下来。

  “守得云开见明月。”姨娘只是淡淡地说着,“她终究是会走的。”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

  “因为她不属于这里。”姨娘轻轻搅着炉子上烧着的泉水,“她是什么身份,我们都知道,你又可曾听过宫里什么废后之类的消息?”

  我摇了摇头。

  “所以她终究会回去,只是到时候无极这孩子……唉……”姨娘蹙着眉微微叹了口气。

  听着,长久来的疑惑一起涌上心头,“她这身份,为什么姨娘和姨丈会同意她住在飞鹰堡?不怕带来什么不测吗?”

  姨娘深深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和着雨前龙井,将烧开的泉水冲在紫砂茶壶里,“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平白的功成名就,如今不过是个赌博罢了。”

  那一瞬间我有些摇摇欲坠,终于明白原来在姨丈和姨娘在拿我的感情做赌注,赌得是将来飞鹰堡的千秋万载。只要安雪怜将来平安回了皇宫,那她将会因这段时间的庇护而格外关照飞鹰堡,到时候江湖和朝廷两边的得势,何愁飞鹰堡不能扬名内外,江湖独尊?

  只是我该怎么办?这段时间我又该如何自处?继续笑着扮演我的无所谓?

  真真要仰天长笑,我柳庭月的一片深情竟落得如此田地。

  当树上桃花一朵红过一朵时,安雪怜分娩了。

  那一天堡里气氛异常的紧张,每个人都是脸带担忧。

  真是没有想到不过如此日子,甚至她都没有与众人接触过,大家竟已将她看得如此之重,仿佛她生来就有受众人注目的特质。

  当我赶到她的院落时发现表哥和姨娘竟都在那。

  表哥早已是坐立不安,连姨娘也担心得频频朝里张望。

  “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有什么差池才好。”姨娘轻轻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我突然觉得好笑,恐怕这不要有差池指得是飞鹰堡吧。

  我不知妇人分娩时应是如何,只是隐隐听说会痛苦万分,可现在房里除了听到稳婆的说话声,我竟没有听到安雪怜的声音,更不要提她的痛呼声。

  似乎姨娘也有同样疑虑,拦了一个从里头匆匆跑出来的中年妇人,“她怎么样了?怎么没有动静?”

  妇人摇了摇,“不清楚,可能是难产,可少夫……这位夫人一直都咬着嘴唇,始终不肯喊一声痛,当真是……唉……”

  说完,她匆匆跑出了门去。

  我心下突然觉得一凛,这安雪怜,果真冷傲非常,连此时也不松懈。

  姨娘,表哥和我,三个人各坐一方,皆是神色紧张地望着那房门口,门一开一合,清水不停地往里运,端出来的全是红艳艳的血水。

  看着,渐渐感到脚下酸软,我低下头不敢再看。

  突然一声惨叫,我心里一下惊了起来,赶紧抬头望去,只看到表哥一个跳将起来便往房里冲。

  “无极!”姨娘赶紧伸了手拉住他,“你不可以进去!”

  “可是你没听见她那么痛苦的声音吗?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不行!你呆在外面,我进去。”

  我第一次见到姨娘如此凌厉的眼神,她看了表哥半晌,又回头叮嘱我,“庭月,看好无极,别让他进来,啊?”

  见着我点头,姨娘放心地松了拽住他的手,掀了隔帘进到里屋去了。

  “……表哥……”我轻轻试探地喊了他一声。

  他还是如未闻般,径自站在门口就那么盯着那门帘不动弹。

  我无奈叹了口气,“表哥你站在那也是没有用的,你放心吧,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走过去拉着他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表哥,谈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好么?我好奇着呢。”我想着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表哥抬头望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深思了良久,久到我以为他根本不想搭理我。

  “……是怎样认识的呢……想想竟也有三年了……”他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我陷入他的故事中,我们俩第一次这么面对面无所拘束地聊着,只是是在她的产房外,聊着表哥与她的故事。

  看着表哥脸上露出的些微笑容,我突然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悲哀。也只有在这样的回忆中他才能笑得如此会心了吧。

  突然听到掀帘声,回过头,见是姨娘倚在门口拭着汗。

  “娘,她怎么样了?”表哥突然冲过去扶着姨娘的肩头,紧张地问着。

  “难产,可能有些吃力。”

  “那她要不要紧?会不会有危险?”

  “不要急,不要急,没事的,娘会守在她身边的。”

  姨娘暗暗叹了口气,又掀了帘子进去。

  表哥有些失神地在门口站着,半宿复又颓然地走过来坐下,一手撑着额头,隐隐可以看出他的手在颤抖。

  我知道他现在不会再有那心思讲与她之间的事,于是只好静静站在他身旁陪着。

  外头已是月光一片,竟是一天过去了。

  又有丫鬟带着别的稳婆进了产房,换出了里头早已疲惫不堪的那个。

  想叫表哥先去休息,但又知道喊了也是徒然,于是只好作罢。

  产房门口仍是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是疲惫而又担忧。

  我坐在一旁,有时实在累了便闭上眼睛小憩一下,偶尔也陪表哥说些话,分散他焦急的心神。

  当天边大亮,稳婆一个换了又一个时,表哥终于忍不住地抓住一个拭着汗踉跄而出的稳婆,“她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生下来?”

  “少爷少安毋躁,这生孩子不比其他,一天两天算是正常的,况且少夫人身子有些羸弱,恐怕拖得要久些。”

  稳婆脚步有些不稳地离了开,我看着一夜间憔悴了许多的表哥,替他担心。

  “表哥你不要担心,稳婆不是说了么,这一天两天算是正常的,你不如——”

  话没说完,里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甚至夹杂着惊恐的呼声。

  表哥的神情瞬间变了,我一惊,下意识去拽住表哥,却是晚了一步,他已掀了帘冲了进去。

  我赶紧随他后面也跑了进去。

  “无极?!你!”姨娘惊诧地望着冲向床边的表哥。

  “雪怜,不要怕,我在这。”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

  她的眼睛已是无力睁开,只是微眯着,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手也是无力地垂着。

  她在轻轻念着什么,听不见,气若游丝,只是从她唇形依稀辨出是两个字,但不是“无极”,我知道。

  表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婆娑着呢喃,“我在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么?”

  表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看见一点晶莹的光芒在他眼角轻轻闪烁。

  整个产房突然变得安静下来,然后我清楚地看见她笑了,笑得有些缥缈,她的手渐渐使力回握住表哥,一丝气音在安静的房里飘荡,“……生……死……相……随……”

  再没忍心去看,我闭上了眼睛踉跄着退出了房间。双手撑在桌上,我低垂着头,任凌乱的头发从前面遮住了脸庞,泪水一颗一颗滴在下方的桌面上,滴答,滴答……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08:2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情惘然(四)

 

  当一声婴儿的啼哭冲亮整个屋子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赶紧胡乱擦了眼泪,又掀了帘子进去。

  “是个儿子,恭喜少爷,恭喜少夫人。”

  稳婆欣喜地说着,我脚下一顿,然后听得姨娘轻轻呵斥,“瞎说什么,哪来的少夫人。”稳婆一时愣了住,然后讪笑着抱着孩子和一些丫鬟一起去给孩子洗身。

  “雪怜?!”突然表哥大喊了声,我与姨娘都赶紧跑了过去。

  “快去喊大夫,怕是失力昏过去了。”姨娘保持着当家主母的冷静。

  “雪怜,不要睡过去,千万不要睡过去。”表哥焦急地唤着,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她紧闭着双眼,任自己躺在他怀里,安详得就像我第一次见她一般。

  大夫很快赶了过来,看过后开了药又交代了些事。

  表哥自始至终都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整个人仿佛痴了般。

  “……表哥。”

  “你们先去休息吧,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我站在那里,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唉……都是痴人……”姨娘轻轻叹息,过来牵起我的手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再次回头,表哥仍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看着她,只是我分明看见什么东西从他脸上滴了下来,闪着光亮,落在她的枕边。

  有了这个孩子后,她那院子里也热络起来,大家总是时不时地会去看看,表哥,姨娘,还有我。

  毕竟经历了整个接生过程,对这孩子也特别亲热。

  取名字时正好表哥与我都在,我与表哥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半天,结果她只是淡淡一笑,“恒玉,这孩子就叫恒玉了。”

  然后她抱起孩子,细细地看着,眼睛里竟是一种淡淡的愁绪。

  恒玉长得特别好看,初时还看不出来,待百日后便已真是那个眉目如画,尤其那双眼睛,黑滴滴得可人。

  表哥尤其喜欢恒玉,常常抱了他出来到处炫耀,就好象那是他亲生儿子一般。

  恒玉半岁时表哥正式拿出四色礼仪来,让恒玉拜了他做干爹。

  那一天表哥格外的高兴,抱着恒玉,我听见他的轻语,“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心下微微一窒,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口。我下意识地望向立在一旁的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表哥,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心里明白表哥想说什么,可她还是那么平静,甚至连些微的动容都没有。

  不禁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压抑下心中的酸涩。

  其实表哥想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和雪怜的儿子……

  表哥越发地疼爱恒玉,当着别人的面常常教恒玉喊他“干爹”,而私下里却是教的——“爹”。

  看着这样的表哥,我为他心疼。

  “表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将来?”虽不想问,但我不得不问。

  “将来?”表哥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将来……她终究会回到那里的。”

  我微怔,头顶上空一阵玲玲声传来。

  抬头,一只黑鹰盘旋着飞过。

  看着,表哥又一次说道,“她终究会回到那里的……”

  一日收得家信,娘在信中催我回去,隐约是为了我的婚事,才惊觉自己已是过了双十年华,算得上是老姑婆了。

  自己最好的年岁竟就这样消耗在了这无望的感情中,一下便是八年。

  说不怅然那是骗人的,可我又该如何?

  不自觉间竟走到了书房,表哥在里面处理事务。

  推开门,我怔怔地站在那。

  “庭月?什么事?”

  “表哥,你……你有过娶妻的打算么?”

  他一愣,随即一抹歉然浮现脸上,“庭月,我只能说对不起,恐怕这辈子我不会娶妻,你……不要再等我了,还是找个好人家吧。”

  还是这样的话,就如曾经拒绝我的那般,可是我不甘心,“那以后呢,她走了以后呢?”

  “这与她走不走没有关系,因为我心里没法再装另一个人,我不想欺骗别人,徒留遗憾。”

  “那孩子呢?这飞鹰堡需要接班人。别对我说什么玉儿,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身份,他是不会留下来的。”

  “……领养,我会领养个孩子。”

  “可是姨娘和姨丈是不会同意的!”我发觉自己开始有些竭斯里底,多年的期盼啊,如今告诉我全是一场空,我不过是一直在天真地自我欺骗!

  表哥些微的皱了皱眉,“爹和娘那边我自会去说。庭月,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么,你一直都那么懂事——”

  “表哥,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突然打断他的话,我旋身冲出了书房。

  一个人奔跑着,全然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等我停下来时已是到了她的院落,她正抱着恒玉在念书给他听。

  看见我喘着气,满脸泪水,整个人凌乱不堪地站在她面前,她有些微的诧异。

  “你告诉我为什么?”

  脑子里有些混乱,我看着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安雪怜,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羡慕你,羡慕到要死。”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看着她,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丑角,专门供人嘲笑玩乐的丑角,我讨厌这样的感觉,非常非常的讨厌。

  她的脸上渐渐恢复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我想她是明白了什么,她看着我,眼睛是那般深幽,“感情是没有原由的,爱了便是爱了,不爱便是不爱,没有什么为什么,谁若能说得出个一二三四点来,我倒要怀疑他是否懂什么是情。”

  她低头轻轻搂了搂怀里的恒玉,“说什么无情不似多情苦。呵,何止无苦,人若真能无情,岂非无敌,又何来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所以何必想那么多,跟着自个儿心走便对了,想多了反倒无所适从。”

  恒玉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她朝他微微一笑,又看向我,“玉儿要睡了,还恕无法奉陪。”

  说完,她起了身朝房里走去。

  我一个人站在那,半晌的不知所措。

  慢慢走回庭月阁,想了一路。

  恍然间明白过来,我何必想那么多,我想的念的不过就是表哥一人,他对我有没有情又如何,我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就满足了,他不娶妻,那我就这样陪他一辈子又何妨?

  于是回了家信,只道女儿不孝,无法服侍身前,辜负爹娘期望,只求二老能够原谅。

  当真是横下了心肠,只为不愧对自己的心,我放弃了尽人儿女的孝道。

  写完时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水湿了巾帛。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恒玉已是三岁。

  望着镜子中豆蔻不再的容颜,突然的感慨,当真是弹指芳华逝。

  曾经的爱恨,曾经的痴嗔,都化成记忆里的长叹,那是一团模糊的泪痕,一层混沌的光晕,不清不明,无所归依。

  本以为将会永远如此下去,却终究她离去了。

  毫无预警地,她突然带着恒玉就这样离开了飞鹰堡。

  “你为什么不留她?”我诧异表哥的平静。

  他只是静静看了我一眼,“留下了又如何?她的心不在这里。”

  我无语。

  三年来的点点滴滴还是无法打动她么?为何她总是如此决绝?难道那个地方当真如此让人想念?可我分明记得她说过,“牢笼,那个地方就是个牢笼,华丽而精致,把你整个人连着心全都圈了去。”

  所以我不懂,不懂她为何还要回到那个沉重的地方,正如我不懂表哥为何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只是她走后表哥越发地繁忙起来,整日忙着打理江湖上的事情,人也变得鲜少言笑,只偶尔会一个人在她住过的院落里独自静静坐着。

  我也开始对朝廷的事留心起来,但终究不是局中人,很多事看得不分明,只知道恒玉终究被册立为太子,她也成了人人畏惧景仰的端文皇后。

  终于明白了以前姨娘和表哥说的话,她的确不属于这里,她注定要站在那高处用她独有的清冷孤傲睥睨众生。

  知道表哥对我是满怀愧疚的,所以他总是尽最大可能地照顾着我,却从不越矩。

  “庭月,你想要什么?”

  对着他的询问,很多时候我都是笑着摇头,偶尔也会使些性子提些刁钻的要求,表哥却也不介意,只是尽努力地达成我心愿。

  只是我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所以又一次他如是问后,我笑着对他说,“我不求别的,为了能让我在飞鹰堡有个立足之地,给我个名分如何?虚的也就够了。”

  听着是玩笑话,只有我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厉害,脸上保持着那淡然的笑,长袖里手却在兀自颤抖。

  随着表哥的静默,我心底绝望地想好了表哥会说的拒绝话。

  其实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一个空虚的名分便够了,我只希望在后人谈起时能将我与他讲述在一起,我便已是满足。

  “你当真不想嫁出去了么?”

  我有些哑然失笑,“就我现在这样?”

  “好,我答应你。”

  听着,却是我惊呆了。

  表哥的神情是那么严肃,全然不像是有玩笑的成分。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表哥对我的同情和愧疚,他担心我日后的生活,担心我他日受人奚落,所以愿意给我少夫人的名头过完下半生,至少保我衣食无虞。

  有些想笑,却又怎么也笑不出,明明是自己的愿望,可达成了却又成了一种失落,难道人心终不能满足么?

  那一天天很蓝,身上的吉服很红,红得有些刺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婚事的讽刺。

  婚礼是简单的,只请了两家长辈和一些走得比较近的朋友而已。

  大家都是熟稔,也不必摆出羞涩生疏样,我倒也落得个自在。

  只是笑容还是必要的,不管有多么的虚伪。

  盖上盖头,步入礼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君,从今后我便是仲孙家的人,他名义上的发妻了。

  一切如我所愿,可我为什么无法开心,无法坦然笑得畅快?有的只是苦涩,淡淡的积聚了七年的苦涩,这一刻一起涌上心头。

  喧闹的众人,晃动的光影,一颗颗落下的泪珠。

  我要谢谢这艳丽的大红盖头,它遮去了我全部的委屈全部的无奈全部的酸涩,可以放任我自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宣泄所有的不甘。

  也只有这一刻,当盖头被揭下时柳庭月的不甘,柳庭月的脆弱都将随之揭去,剩下的只有这个叫柳庭月的女子,这个被人称作少夫人的人而已。

  姨娘身子一直比较弱,又由于表哥的事忧心成疾,在这个冬天染上风寒后就一直缠绵病榻。就在一个樱花漫天飞舞的午后她睡在了我的怀中,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天她精神格外的好,甚至还拉了我到庭院里赏花。

  她躺在躺椅中,身上盖着薄毯,阳光得照在身上,暖暖得很是惬意。

  我和她说着些话,只是她不停地咳嗽,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略显苍白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泛着些红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她叫丫鬟抱来了承风,她一直注视着小娃忽闪闪的大眼,只是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忧郁。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承风并不是我与表哥的孩子,在他还是襁褓时便被他的亲生父母遗弃在了寒风中,是表哥把他抱了回来。

  因为明白我与表哥不会有孩子,所以我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疼他,宠他,教他说话教他写字。

  承风很聪明,也很听话,大家都很喜欢他,只除了他不是表哥的孩子,他的身上没有仲孙家的血缘。

  但无所谓,在我心里,他便是我与表哥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儿子。

  “庭月,这些年苦了你了。”姨娘有些喟叹。

  “没什么,庭月自己选的路庭月没有怨言。”我垂着眼眸,淡淡地说。

  “如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无极这孩子了,他太死心眼,又重感情,庭月,万一我有了差池,帮姨娘好好照顾他好不好?”姨娘微微抬起身,抓着我的手,望着我,眼睛里满是期待。

  “恩,庭月一定会照顾好表哥,不让姨娘担心。”

  “好,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姨娘复又躺了下去,望着眼前一片花海,眼神有些迷离,“多美啊,当年我也是在一片樱花林里见到的你姨丈,那天也是这样好的天,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好似下雨般,我在林子里高兴地跑来跑去,他就站在那笑着看着我,一直笑着,笑着……”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握着的手也渐渐松了开,如飘零的花朵,从我手掌滑落。

  “恩……很美……真的……很美……”望着那一片如云的花林,我轻喃着,不觉面上已是濡湿一片。

  姨娘的去世对姨丈的打击是最大的,他整整守了姨娘一夜。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姨丈一夜苍老了许多。

  从房里走出来,姨丈只宣布将堡主之位交给表哥,从此退隐,不再过问江湖世事。

  一个男人完成他的大业,一半是为了自己的雄心,另一半是为了那个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的女人,如今雄心不再,佳人已逝,又有何值得留恋?

  那一天姨丈将表哥喊进了书房,他们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也不想知道,那是男人间的事,我只需好好照顾我的承风,依照姨娘遗愿照顾好表哥,尽着我的本分,那便够了。

  终究,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只想过着最平凡的生活。

  天朝昭瑞十七年,上薨,葬入永陵。

  太子轩辕恒玉即位,改元启德,加封先帝安皇后为端文皇太后。

  启德元年,端文皇太后垂帘听政。

  那是一个奇特的日子,阴风怒号,也似在为这逝去的上位者悲鸣。他不啻为一位明君,在位十七年,天朝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驱逐了突厥蛮子,国土也有所扩张。

  只是天妒英才,他逝去时也不过三十岁而已,听说多年前他遇刺,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伤了元神,能拖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

  也许是因为对尘世的依恋让他放不开手吧,我如是觉得,因为我知道那一年正是她离开飞鹰堡的时候,为了他,她离开了这里。

  他的死讯一传来表哥便飞身上马出了飞鹰堡,我知道表哥去了京城,他去找她。

  无法想象那样清冷孤傲的女子会以怎样的面容去对待她所深爱之人的离去,恐怕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只将最深切的伤痛留在了自己心里,将它掩埋,遗忘,直至放手的那一天,带着它一起陨落。

  这一次表哥却是不多天便回了来。

  看得出来他深深压抑着一种莫名的悲伤,他在她所住过的院子里坐了一夜,手里拿着的是他送给她的信物——那个碧眼金鹰。

  于是我知道她定是对表哥说了决绝的话,她还了这个链子,连着多年的感情一并还了过来。

  可以想象她的神情,她的眉眼,一定是冷漠的,甚至带着淡淡的萧瑟,她穿着一身白色缟服,在风中孑然而立,她的眼眸是那么漆黑,就如子夜的黑幕,深深地看不见底。

  才发现自己脑海中之于她最深刻的就是她那一身的清冷和那沉静的眼眸。

  那一夜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最深爱的人,之于她,之于表哥,之于我。

  我站在院角静静地守着他,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我的身上时,我看见表哥轻轻抬起了手,凝视着那个阳光下灼灼生辉的东西,然后一个轻抛。

  他的身前,是一碧幽绿的深潭。

  他扔了金链,连着他的感情,他的心。

  是的,他的心,那一夜,他扔了他的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华山武林大会时几乎毫无异议的,表哥夺得了武林盟主的位置。

  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出色的,尤其如今的他,带着一丝沧桑,沉敛得如一把饱经风霜的上古名剑,表面上古朴得没了锐利的光泽,但偶尔闪现的寒光却让人惊心动魄。

  不喜,亦不怒,什么都似顺其自然,却又都是深思熟虑。

  于是江湖上人人都道仲孙无极是个棘手人物,碰不得。

  只有我知道这个人人敬重畏惧的盟主曾经有着一颗怎样意气的心,他会对天长啸,会笑谈世事,会策马奔腾万里江山,也会对酒当歌,临月拭剑,醉看雪中冰心莲。

  那样的日子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逝去便是逝去,只道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启德七年,宫变,帝王斩杀祸乱朝纲的安太后于太后寝宫——慈华殿。

  朝廷大乱,临国北狄趁机起兵,天下动乱。

  那一天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异常动荡不安的,茶杯碎了好几只,然后突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我僵愣当场,忘了该如何反应。

  表哥早已拍马飞奔而出,他的脸上满是不能置信的神情。

  是啊,谁能相信那样一个仙子般的人就这样死去了,还是死在她最疼爱的恒玉手上。简直就像是天底下最最荒诞的笑话。

  害怕这样的表哥会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我赶紧派了影煞跟着他。

  焦急,不安,我苦苦守侯着表哥的归来。

  却不想等来的消息竟是表哥在她的葬礼上意欲行刺当今皇上——轩辕恒玉!

  那一刻,天地在我眼中旋转,整个人跌入了座椅中。

  行刺皇上,罪当诛九族。

  表哥啊表哥,你怎会如此不智,做出这样的举动?

  “那后来呢?”我虚弱地问着那个来报的探子。

  “堡主在剑快要刺到皇帝时突然又收了势,然后转身走了。”

  “那皇帝呢?他就这样让堡主走了?没说什么,没做什么?”

  “是。”

  有些脱力地挥了手让他离开。

  终究,表哥下不了手,恒玉也下不了手,他们全因为那个女人,安雪怜,而命运纠结在一起。

  表哥终于回了飞鹰堡,可是对于这次上京他只字未提,只又去了安雪怜住过的院落,然后一个人去了后山的禁地。

  禁地,飞鹰堡历代仲孙家人的安息之地。

  那一天表哥在后山呆了一夜,第二天回来时竟是头发花白。

  我惊诧,我慌恐,内心深深的恐惧揪着我的心。

  当天我一个人偷偷去了后山,走了大半的地方,终于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发现了一座新堆的孤坟。

  表哥竟是为她盖了衣冠冢!

  看着,我突然明白,从今天起,表哥他是飞鹰堡的堡主,是武林盟主,但却再也不是仲孙无极。

  那个叫仲孙无极的男人已经死在了昨夜凄冷的风中,悲凉的夜中,死在了对她的无限思念中,永远地死了……

  表哥变了,变得更加沉默,甚至有些不顾性命,不论什么样的任务,不论任务有多危险他都亲自接手,甚至越是危险越能挑起他的兴致。

  一次次看着他负伤而回,我心痛,但我没有劝阻他,因为我知道这对于他是一种宣泄,也许他是为了找到他的解脱。

  可是我的解脱又在哪?

  看着日渐成人的承风,我一次又一次的喟叹。

  我的全部希望,我与表哥唯一的孩子,是否你能带给我未来?

  那一次表哥回来时浑身浴血,一名与他同去的堂主告诉我他们遭遇了最为惨重的战斗,除了表哥和随行的两个堂主,其他人全部丧生。

  我知道表哥伤得很重,重到如果不是一口气拖着,他早已命丧当场。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意志支撑着他,但我敢肯定是因为他的心愿未了。

  表哥一直昏迷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将他割得体无完肤,血一直不停地流,坐在床边,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多年不曾流过的泪水此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喧嚣的决口,那么多的眼泪,直直落到他的手臂上,落到他的血中,溶为了一体。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那么多年我一直都深爱着他,爱到愿意为了他的感情牺牲我自己,爱到因为不愿看到他的内疚而强迫自己遗忘对他的深情。

  我是如此地爱着他,爱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爱到忘了我自己。

  我揪着我的心口,那里好痛,好痛,就像车轮碾过,百针刺过,一阵又一阵的抽搐。

  我想就这样守着他到天长地久,不眠不休,不离不弃。

  可是我不能,我是他的妻子,我肩负着我应有的职责。

  却不想,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再回来时竟已是人去床空。

  所有的人全都惊慌地四处寻找,夜风中焦急的呼唤散了千万里。

  只有我没有动,站在黑幕中,我心里明白了他会在的地方。

  沿着滑泞的青石台阶,我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头发凌乱地散落,我一个人恍惚地走着,山间夜风凄厉地哭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

  乌云遮住了月亮最后那一点光亮,天幕低垂了下来。

  早就知道这一天不是么,在看到她衣冠冢的那一天,在看到她坟前那薄薄木板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天更阴沉了,天上打起了闪,雷声隆隆,天空开始飘起小雨。

  穿过摇曳的竹林,绕过黑森森的座座墓碑,我慢慢地走着。

  雨越下越大,最后竟变如瓢泼般,地上积起了小水潭,滑腻的泥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溅起的泥水污了绣鞋,身上也早已湿透,雨水顺着发梢不断地往下滴落。

  我立定,站在那,望着不远处模糊的影子。

  一个亮闪划破天际,照亮了表哥靠在坟旁的身影,红艳艳的血混着雨水一直流淌到了我的脚边,他的头低垂着,紧闭的眼下是一片阴影,他脸上那抹笑容却是安详的,兀自刺痛了我的眼。

  又一个闪电,狭长地落地而来,照出那薄薄木板上鲜明两行字——

  “安雪怜,仲孙无极之墓”

  “我在这,我就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陪着你生生死死,好么?”

  “……生……死……相……随……”

  黑夜中,我凄厉的笑声响彻整个夜空,飘荡,绵延无绝。

  ——《番外 情惘然》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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