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S网游联盟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12
返回列表 发新帖
楼主: 凉宫小将

《有女舜华》作者: 于晴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5:33 | 显示全部楼层
 舜华刹那恍惚,流露微不可见的悲伤,又挑眉道:

  “第九个月,也就是明年春,我要你们演奏一首飞升西方极乐的乐曲。要是我满意了,你们可各付 身价离去,到时你们想离开北瑭,我也不会阻止,最好逃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要是再让我买回,肯定让 你们生死不如。”她不理众人惊诧,转向连璧。“至于你嘛,年纪要二十吧?我也早看腻了,明年春天 他们要是能离开,你就跟着一块滚;他们没能力离开,你就跟他们一块下场吧,嘿嘿。”言下之意就是 他们同坐一条破船,死活一块吧。

  再从另一个方向推敲,连璧想离开崔府,就得要尽心尽力帮着崔家这一批家乐。众人傻住,任着崔 舜华走过他们跪伏的身子。

  就这样?一夕之间,他们有了盼头!崔舜华哪来的好心肠?有鬼吧!

  舜华来到房门前,秀脸微侧,冷冷一笑:

  “嘿嘿,这九个月里,看你们为生命挣扎,也是一种乐趣啊!别教我失望。人命,在我眼里,就跟 软豆腐没两样,一捏即碎啊!”语毕,负手而出。

  房里氛围沉重,众人相互凝望,连璧没有追出去,只盯着先前她坐着的椅下之地。地上,有一点点 朱红血迹是崔舜华的……真是崔舜华的吗?

  当年她拿什么毒药去害祥王,他就用同样的毒药去害她。可是,为什么祥王死了,在钟鸣鼎食那夜 她却没死?非但没死,醒后的崔舜华变了个人……

  “连璧,可以相信她么?”有人悄悄地问出心里盼望。

  “连璧,染师傅甘愿牺牲自己,依你计划先搏取她的信赖,得到她的部分家产后再害死她,但此计 未成,接下来该怎么办?”连璧提出先假意谋害崔舜华,他再出面相救,乐师染顶凶嫌之名自尽,等到 崔舜华彻底信赖连璧后,再行真正毒杀之事,到时他们就算被官府抓走,跟着陪葬也无所谓了,至少拖 着崔舜华一块死。那时连璧可以带着崔家部分财产逃离北瑭,在其他国家生根,培育更多乐师、舞人, 可是现在……他们都有机会活着摆脱她了……

  乐师染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她……连鞋也没穿,就来阻止我自尽?”她在想什么? 阻止他自尽,不是为了要虐他吗?怎么虐成自己了?

  距离门口最近的十三岁小舞人突然听见低微的声音:

  “痛痛痛……我怎么忘了穿鞋呢?好痛……”

  小舞人偷偷探出门外。那抹土黄背影一拐拐地跳着离开院子,实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嚣张的风采……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响起。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黑暗里忽地蹦出这一句。

  更夫吓得后退一步。做了十多年的更夫,终于轮到他见鬼了,他强自镇定地点起灯笼,往声音处照 去,只见一名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很无辜地看着他。

  说是青年,他是有点犹豫的。因为此人身着男装,但面貌偏女相,脸蛋又小,依他五十多年看人的 眼光,猜测这青年不是女扮男装,就是那鬼话里的公狐狸精,要不,听说南临男子面若女相也是有可能 的。

  “请问,春回楼怎么走?”美貌青年重复问着。

  “……春回楼啊,果然是男人。只有男人,才会去那里。”更夫笑道,挤眉弄眼。“我打更路上会 经过,公子不妨跟着我走吧。”

  “喔,多谢。”

  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华,更夫从未见过名门富户崔舜华,在他第一眼里,只觉得这名青年漂亮和善 ,没有什么威胁性,又听他说话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领着她往春回楼而去。

  舜华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干嘛心急忘了穿鞋,只着罗袜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从小 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痛了!脚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还得硬头皮含着泪穿上鞋,然后再磨着伤口行路… …

  当家不是人干的啊!

  足上的痛,让她今晚不敢再待在崔府里,要是再来一组人马依样画葫芦来闷她口鼻,她想,事不过 三,她会直接在今晚升天的。

  再者,她还来不及拦戚遇明上春回楼啊!

  她现在万万不敢以崔舜华的名义夜至春回楼,她怕只出崔府两步,就被人给打死了。所以,她谁也 没说,偷偷取了件连璧的男装,独身出府。

  连璧是崔舜华身边的下人,说得难听点,崔舜华自以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个看顺眼的人阉了留在 身边,虽然在物质上不吝啬,但,连璧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阉后的痛苦有多深。连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许多,色彩却有些偏女 子的柔软,不知是不是崔舜华故意为他选的,远远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来的这套潇洒公子男装。

  她长叹一声。有时,她真不知自己该不该再维护崔舜华的命。等崔舜华回来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难 了?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更夫回头说着。

  舜华一出巷,就见一片灯火通明。她抬头一看,对街楼上悬挂“春回楼”的匾额,串串红笼高高挂 ,来往入目皆男宾,门口迎客是女子,热闹非凡……

  “……”舜华摇摇晃晃,最后双腿一软,跌坐在巷口旁的摊凳上。

  去他的……去他的伊人!

  这不是青楼吗?

  就算她再没见过世面,她也有脑子的啊!伊人来青楼做什么?《京城四季》怎么不写清楚些?那个 姓戚的来青楼做什么?不不,他是男子,会来青楼不意外。原来尉迟哥也会在这种地方跟人谈生意,男 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她自认絮氏舜华没胆子进去……而且很臭……

  “公子吃臭豆腐吗?”摊老板很认真地问。

  舜华回神,发觉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摊前,左右张望,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她。这豆腐臭中带香,以 前絮氏舜华只有耳闻它的特别,却无缘一吃,这崔舜华的肠胃简直好得跟铁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算了,先来一盘吧。”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内层细腻若棉絮,明明臭气熏天,但一入口又满齿溢香足够让人飘上天了 。她一口接着一口,双颊塞得鼓鼓的,她怀疑以前白起哥只让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视她。

  “好吃,简直是金玉其内,败絮其外,再来两盘……加壶酒。”臭豆腐摊旁有水酒,她想了下,决 定一醉解愁!她要让肠子灌满酒,满腹心酸化水流。

  那摊老板见状,忍不住说道:“公子,来这里吃的,都是些穷书生,我瞧你衣着不错,怎么不进去 吃顿好酒好菜,还有美人作陪呢。”

  陪?怎么陪?她光想到就脸红。闷着脸,大喝一口水酒,火辣辣地直窜上肚腹间,她完全没有恶心 晕头的徵兆,可见崔舜华早已习惯喝酒。

  她想起,白起哥少年就喝酒,跟她提过酒易损身她绝不能碰,但她真的很愁啊。臭豆腐摊上的灯笼 让她看到杯中倒影。至今,她少揽镜自照,始终不太习惯这张绝色面皮,反正再过几个月,不管是不是 她的脸,都不归她管了,就当借住一场吧。

  “再来一盘臭豆腐,好吃!”把崔舜华吃得肥肥胖胖!

  一醉解千愁这话一点也不真,她都喝完两壶了,怎么也没见有人解了她的烦愁呢?她美目乱瞟,不 时回头看着那人来人往的楼门。

  有姑娘看见臭豆腐摊前的俊俏华丽公子爷,喊着:“郎君来哟!那位豆腐公子要不要来啊!这么美 丽的男人,可以算你便宜些呢。”

  舜华满面通红,有些坐立难安。忽然间,她瞥到熟悉的人自轿里步出,她眼一亮,把剩下的臭豆腐 全塞进嘴里,结帐后匆匆奔向他。

  戚遇明没料得会遇见她。“舜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笑咪咪地。

  戚遇明等了等,没等到她回答,只见她眉目溢笑。他道:

  “春回楼是有专门谈生意的隔间,但毕竟不是女人家该来的地方……”

  “戚兄……不如……”舜华动着嘴,以为自己说完了整句“戚兄,我没料到在此处遇见你,不如另 外找个地方坐坐”,但其实她说出的话根本不全。

  戚遇明见她还是笑容可掬,眼儿闪闪发亮,毫无往日算计,他又闻到她嘴里的臭豆腐跟酒味……他 往对街的臭豆腐摊看一眼,何时崔舜华会在小吃摊吃臭东西了?略一寻思,他客气道:“既然要进去, 就一块进去吧。”他当作没看见她直拉着他的衣袖,步进春回楼。

  舜华被迫跟着进去,心里直想着既然引不开他,那紧紧跟着他也好。她稍稍环视一圈大厅。不知今 晚伊人是在哪儿被人调戏?

  她手里唯一的王牌就是《京城四季》,尉迟恭要咸鱼翻身就靠今晚,她挺他!挺得满腹不舒服也要 挺!她目光蓦地停在二楼里的一名中年人。

  戚遇明顺着她目光去,再回头看向她毫不保留的惊喜眼色。他面色不变,道:“如果我没记错,那 是大魏名医。”在柳家出入过。

  舜华点头,眉目仍是笑着,她嘴巴又道:

  “医术好……”她原句是“大夫医术好,让絮氏舜华身子转好”。

  如果絮氏舜华倒下的那天,大魏名医在白府里该有多好,说不得能挽回她性命呢。舜华见戚遇明同 嬷嬷说几句,随即上楼往另一条廊道,她连忙跟上,中途有青楼女子想拉住她,她实在不好意思,轻轻 拉回袖子,追上戚遇明。

  戚遇明状似随口道:

  “听说舜华与尉迟打算兴办义学,这等有益百姓的事怎么不找我呢?”

  “当然会找戚兄的。”她爽快地答着,遭来他惊诧的一瞥。

  舜华见他直往另一楼间走,猜测他并不是专程来温柔乡放松的,她犹豫一会儿,如果戚遇明来此处 谈生意,她死缠烂打跟上去是不是不太妥?

  正当她这么想时,听得人声之中夹杂着一声“这是在做什么”,她眼儿一亮,下意识缓下脚步,循 声而去。

  春回楼的二楼间如迷宫,在私房之外,所有的小厅没有高椅圆桌,仅以串串珠廉区隔。舜华一心想 看仔细,于是拨开就近的珠帘。小厅里没有人,她撩袍跪坐在锦团上,取过小桌上的茶水一连喝了两杯 ,这才让自己神智清醒许多。

  她轻轻撩过珠帘一角。果然她没有听错,是尉迟哥来了。

  被他揽在身后是女扮男装的伊人……她不得不承认,有些姑娘扮男装实在是四不像,伊人天生就是 我见犹怜,就算女扮男装还是能让人看出性别的。

  她看见他斥退一名调戏伊人的汉子,随即他带伊人进私房去。直到尉迟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她才收回目光,发起呆来。

  这算不算是改变《京城四季》里说的戚遇明英雄救美了?

  眼下,已经换成是尉迟哥英雄救美,所以……所以……她的目的达成了?

  她自腰间扇袋里取出扇子,正是他送给自己的那一把。她摊开扇面,凝视良久,扇上的瀑布逐渐模 糊,她想起絮氏舜华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她忙着偷窥屏风后的男子,揣测他到底是哪不得女子欢心,居 然沦为暗恋别人的对象。

  她又想起他背着自己走过宫墙前的那长长道路,神色渐渐融为一泓春水。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她有点惋惜。尉迟哥与伊人两人若藉今日好事大成,她不能随便再赖 着尉迟哥,以免遭伊人误会了。她没有机会嫁给农户,但尉迟哥因她抱得美人归,这也挺好的,是不?

  “公子,要听琴么?”青楼女子抱琴进来,来到她的面前坐下,两人对眼皆是一怔一惊。

  舜华认出她就是白日在街上看好戏见死不救的青楼女子。这女子面露惊恐,以为她是特地来找麻烦 的,连忙要五体投地求饶,舜华已经习惯人人用这种态度待她,冷静道:

  “你若让人发现我是崔舜华,我就如你所愿。现在,把你惊恐的表情收回去。”再怎么比惊恐,也 不会比她那日发现自己变成崔舜华那般惊恐。那时在镜中看见的惊恐表情她称第二,谁又敢称第一?

  舜华见那青楼女子拼命扭动着表情,想把惊恐的表情稍作调整,无奈惊吓太大,有调跟没调一样, 她不由得同情道:

  “收不回去就算了。我听说青楼红颜不易老,正是因为见过大风大浪,遇事不动如山,除了笑脸迎 人外,是不怎么有剧烈表情,这才保住青春的,你……很快就老了吧。”

  舜华话才说完,就见眼前的女子迅速变回正常的神色。

  女人果然怕老啊,她想着,她也怕啊,从十九岁忽然跳了四年到二十三,这跳得比谁都快呢。

  “你叫什么呢?”

  “……小女子青娥。”

  “好,青娥,弹琴吧。”舜华道:“挑首轻快点的曲子。”

  这叫青娥的女子渐渐镇定下来,琴弦一拨,平和的琴声悠然而起。

  舜华暗赞此女聪慧,故意挑首使人平静不易动怒的曲子。她再一细听,美目透着光彩,喃道:“这 琴技不差啊,怎么不去争取乐师之职呢?”

  青娥细声道:

  “小女子在此过得很好,衣食无虞,又何必去过乐师那种苦日子呢?”

  舜华想起崔家的乐师染,点头,道:

  “正是。你觉得日子好过,外人也无权置喙。”

  青娥刹那面露古怪,似是没有料到崔舜华如此好说话,脾性也与过往所见大有异样。

  “你可听过伊人姑娘?”舜华忽问。

  “伊人姑娘?听说是名门富户戚大少救回的孤女,现时过从甚密。”

  自尉迟恭英雄救美后,舜华老觉得心里怅然所失,如今青娥这话勾起她些许闲话精神。她笑道:“ 原来你们也很爱秘辛哪,那你可听说《京城四季》这书?”

  “小女子虽识字,但不曾听过这本书。”

  “没听过也就罢。想来将来出版这书得稍作修正才是。”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青娥战战兢兢答道:

  “崔当家若不喜那本书被修正,只要差人恢复原状就是,何须苦笑。”

  “苦笑?”舜华摸上嘴角。她在苦笑?不不,她不是苦笑,她是……欢喜的笑啊。“你对伊人姑娘 了解多少?”她实在忍不住问着。

  青娥想起姐妹间窃窃私语,春回楼是北瑭第一大楼,里头名妓还曾入富户府里,小道消息自是略通 。她讨好地说:“伊人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戚大少就算对她有心意,但,没有实质的利益,他还是会犹 豫再三,否则怎会只将她摆在身边,却迟迟不提出婚约呢?”

  “那北瑭女人呢?给不起利益的,怎么办?”她问着。

  青娥没料得名门富户会问出这种问题,她着实愣了好久,才低声道:

  “只有一个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广众下让心仪那人看见你披头散发的模样,倘若他是正人君子, 有一点点怜惜你的意思,就会娶你为正妻。”

  舜华一怔,垂下眼来。如果你心仪的对象因利益而迟迟未娶她,她是不会故意在他面前披头散发的 。果然她还是孩子心性么?

  “……崔当家。”

  舜华回头,看见珠帘外有一人跪伏在地。她认出这人的衣着,讶道:“是你。”那大魏名医跟崔舜 华认识么?

  青娥见状,连忙道:“崔当家,不妨小女子开间私房,当家也好说话?”

  舜华想了想,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大夫,你跟着来吧。”

  青娥抱着琴领路,舜华尾随在后只觉得她行止还有些紧张,很怕她这个崔舜华对她不利似的,因此 ,来到私房门前,她道:

  “我不会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愿对你允诺不会报复你。”她见青娥要跪下,本该 视若无睹才显崔舜华个性,但她终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她与大魏名医入房后,青娥垂着眼退出房。

  舜华一眼就扫尽小小的卧房,这种小房间分明只给人睡觉用的,她略嫌尴尬,想起先前尉迟哥与伊 人姑娘就是进入这种房里,她心里又有些酸涩。

  她暗吸口气,坐在唯一一张椅上,道:“张大夫,你找我何事?”

  大魏名医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当家,小人是特地过来感谢当家。”

  “感谢?”

  “小人本不知当家来了春回楼,还是姑娘告诉我,当家为小人支付这一顿酒钱,小人定要过来感谢 一番。”

  “哦……”她有要付吗?这是赖上她吧?还是谁替他付了却推说是她支付?她一头雾水,但料想一 顿酒钱不会吃垮崔府,而她一直想好好谢谢这位名医的。

  只是……平常看这名医到白府里看她病时,总是一派正经,原来也是会来逛花楼的,她自当了崔舜 华,还真觉得天地翻覆得乱七八糟呢。

  “大夫……这絮氏舜华……”有救吗?生死已定,但她总想骗骗自己。

  “小人遵照当家吩咐,入柳家得柳叶月信赖,已定时上白府看病去了。”

  原来大魏名医是崔舜华差使的?舜华觉得有异,心跳加快。崔舜华心地有这么好?专程找来大魏名 医去治絮氏舜华?蓦地,她想起太后对絮氏的恨。

  “那……絮氏舜华的病……”她力持镇定地问着。

  “絮氏舜华自幼底子不佳,虽然多病,但白家聘请的那些大夫早将她调养得差不多,如今她只是体 虚,再调养一段日子,将与其他正常人没有两样。”

  舜华惊喜地起身,叫道:“你说的是真的?”

  她就说!她就说!明明她十六、七时已经很少生病了,甚至冬天不小心着了凉,也不会像小时候病 上个好几天,她一直相信自己会强壮起来,因为她了解自己身体啊!

  大魏名医以为她在恼火,答道:“当家请放心,絮氏舜华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将柳小姐给的毒药 ,定时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药物里,她绝下不了床。”

  舜华以为自己听错,私房里静默许久,她才轻声问道:

  “什么?你让她下不了床?”

  “当家莫急,这毒药总要不着痕迹地混入,才不会让人察觉。”大魏名医没得到她的回应,冒险抬 起头,发现她面色死白,怕她在火头上迁怒于他,于是赶忙再道:“当家请放心,小人有把握,一年之 内,絮氏舜华必能如当家之愿,在睡梦中死去,不会有人找着凶手。”

  舜华全身刹那冰凉,双腿失去力量,跌坐在椅上。

  原来……搞了半天,崔舜华正是杀死自己的凶手!

  第七章

  春神日那天,两顶轿子错身而过的密会,原来对方是柳家千金。为什么与白起哥有婚约的女子要杀她?

  太后要崔舜华杀絮氏之后以泄恨,原来,崔舜华早就动手了!

  原来她是个蠢极的笨蛋,日日想着要做个好小姑,以为没有人在乎絮氏之后,搞了半天,每个人都等着 手里的刀落下。

  白起哥……没有察觉吗?还是白起哥在默许了?絮氏真的拖累他了吗?

  舜华捂着脸,只觉得十指冰凉,自脸而下,落入五脏六腑里,冻得她好难受。明知白起哥不是那样的人 ,但心尖上还是有刹那动摇。

  也许,白起哥是下意识忽略;也许,白起哥有意指示,要不,为什么与她没有仇恨的柳家千金会想害她 ?

  如果是以前的絮氏舜华,是绝对不会相信白起会动手的,但此时此刻,在她成为崔舜华几个月后,她居 然怀疑起白起了。

  原来……她也是会被周遭环境影响信念,那……白起在经年,不若少年那般单纯,她也不用太意外。

  不,白起本就不单纯,她早知道,但因为把他当自家兄长处处都会替他想,哪怕他后来一月难得与她见 面一次,有时都觉得快不认识白起了,她仍然全心信他。正是因为这样的信赖,白起有心要下手,太容 易了!

  没有絮氏,也许他没法再依附半个名门,但絮氏不在,皇室将会放掉对白家的监视,他可以大展拳脚了 ,何况那时他有家世清白的柳家了,对他只有好没有坏,白起重利,当然明白什么对他才重要!

  她隐隐觉得思绪往偏路走,在找人迁怒,在找人当替死鬼,但她无法控制,最后,她受不了再怀疑白起 下去,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把脑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全抛诸脑后。

  她美目通红,拼命思索着。如果她连夜把絮氏舜华带离北塘,去南临去大魏,甚至去西玄都好,此刻带 走絮氏舜华,应该不算晚!

  等到了他国,再找个真真正正的好大夫,把絮氏舜华体内的毒全去得干干净净,从此管他的北塘,就那 样落地生根……

  然后呢?

  她这个假冒的崔舜华呢?那时还会存在吗?

  因为絮氏舜华死了,才会有她这个假货的存在;如果絮氏舜华没死,又怎会有她呢?她又怎能带走絮氏 舜华?

  她想起白起将皂球丢进湖里的那一幕……絮氏舜华生前没有得到过皂球,所以,不管她再怎么拼,也不 可能无中生有吗?絮氏舜华的命运真的无法改?

  可是,她真的很无辜啊!她没有害过旁人,甚至,没有公开说过一句别人的不是,为什么人人都要来害 她?就因为她是絮氏之后?

  她忽冷忽热,只觉得自身快要大病一场,她现在不能倒下。絮氏舜华的生命在倒数计时,还在等她救… …还在等着她……

  先前她强自控制没有痛打大魏名医,让他先走了,现在她狠狠咬着拇指,专心一致地想着絮氏舜华一事 ,是以没有听见门轻微地被打开。

  有人自她身后猛然抱住她。

  她浑身一颤,吓得大叫出声。亏得她正咬着自己手指,举臂在前,要不,依来人的大力拥抱,早就碰触 挤压到她柔软的胸口了。

  这一日连连被害的惊恐,令她反应极快,手肘用尽力量一推。来人一时不察,震退几步,舜华立即起身 奔前,动作一气呵成。

  她有这番灵敏的动作,是不是也该归功在她冒充崔舜华经历许多危险之故?要是那个还不懂世间恶人俯 拾皆是的絮氏舜华,定会吓得来不及反应!

  她要拉开距离的同时,后头那人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吃痛叫着,置之不理,任着他扯裂她的束环。

  她的长发顿时披散,无所遁形。

  她回头一看,是名陌生男子!但陌生之中又带几分熟悉,她暗暗一叫,是先前欺伊人的那男子!

  那男子也惊叫一声:“不是青娥?”随即惊讶又叫:“好美!美人儿,你这是……要嫁我了吗?好!我 娶!我娶!”

  舜华听得他胡言乱语,明知长发早散,但她怒气爆裂,根本不承认这种人会是她的夫婿!要她任命?絮 氏舜华莫名其妙已经认了一次,要她再认一次,她还不如直接飞升西方极乐算了!

  她见过这非礼男子又凑了过来,不再迟疑,暴力举起桌子,痛击那男子。她趁机越过她,想夺门而出, 但门推不开。

  她错愕。用力又推了推,听得外头铁链撞击声,分明有人将门死锁住了。

  蓦地,她脑中浮现青娥离去前,仍是行止紧张兮兮……

  不管她再怎么示好,还是要害她!还是要害她!她害过谁?她害过谁?她到底害到谁了?刹那间,舜华 眼透恨意,咬牙切齿。

  --------------------------------------------

  那是什么?尉迟恭眼尖,在灯火通明下,瞥见丢在矮脚桌落的一把扇子。

  他撩过珠帘,拾起那把扇子,一打开来,扇面正是北塘商人间流行的山涧瀑布,十个人里就有九个人有 这把扇。他想起他曾将同样的扇子送给舜华,不由得回头扫过二楼视野内的所有珠帘后的女子身影。

  接着,他暗自失笑。事关舜华,他便处处在意了么?

  他看见一名大魏名医喜滋滋地自梯间出现。这人有点眼熟……他想起来了。

  他去白府时遇见这位大魏名医,是替絮氏舜华看病的。这么巧?

  他对尉迟家的侍从道:“去问问嬷嬷,今晚崔当家来过么?”他将扇子举至鼻间轻轻嗅着。明明春回楼 里香气甚重,但他总是过于敏感,似是闻到扇柄上若有似无尉迟家最新制作的皂香味。

  北塘里只有一个奉肥皂为圣物的女子,每天就算跟着他忙到半夜三更,也一定要沐浴才能入睡,时日一 久,她一近身,即使身上配着香囊,他都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皂味。

  没过多久,随从回报:“当家,嬷嬷说今日崔当家没来,但戚大少来时,身边跟着俊俏青年,那时她没 注意,现在仔细想来,有那么点神似崔当家。”

  舜华怎会跟戚遇明凑上?喜欢戚遇明的该是那个崔舜华才是……他思绪一顿,发现自己居然算起她与戚 遇明碰面的次数了。他又听得侍从道:“嬷嬷说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是因为那俊俏青年笑容可掬,不 像崔当家以往那般。”

  尉迟恭寻思片刻,又道:“戚遇明在回字厅么?”

  “是。今晚当家包下了功字厅,戚大少在回字厅。”春回楼的字厅都是让北塘商人谈生意用的,虽然照 样有姑娘作陪,但姑娘纯属点缀,几乎只弹琴,若然字厅里的生意谈成,这些姑娘就能多些奖赏,是以 春回楼里不卖身的姑娘们相当注重才艺。

  侍从见尉迟当家往回字厅去,不由得有些错愕,连忙跟上。

  中途有些姑娘见他衣冠华丽,一见就知富户以上的主子,主动想亲近上来,尉迟恭挥挥袖,让她们回去 。他步进春回楼间相连的通道时,帘子后是一排私房,他走过其中一间被铁链锁上的私房,目光略略停 了会儿,心里疑惑,但他心不在焉,仍往另一条通往回字厅的木廊上走。

  “啊。”侍从忽然脱口。

  尉迟恭回首,顺着侍从看去。一名青楼红颜抱着琴神色惊慌,匆匆离去。

  “她是谁?”尉迟恭问。

  “当家,白天崔当家被人追时,这位姑娘躲在轿子里见死不救,后来崔当家不准别人找她麻烦。”这位 侍从正是白天尉迟家青年。“没想到,原来她是春回楼的。”

  尉迟恭看着她的背影快速消失在门口,大好夜色,除非天大急事,她抱着琴急欲逃命是为何?

  他成为北塘四大名门富户当家时,正是十六岁,至今二十余,其中经历多少冷暖,看过多少险恶,对于 世间人心他自是比舜华知晓太多。

  有些人,并不是你一时善心放过她,她就能安心度日的。

  他心里一沉,想起那间铁链锁住的私房。春回楼里,哪需要铁链锁房?

  “去把嬷嬷找来!”尉迟恭快步返回原路,回到铁链锁的私房,他使力摇晃,没有钥匙,根本无法开门 。他二话不说,踹向左边靠墙的门板。

  第一脚,门板只是晃动,他毫不犹豫的再踹第二次。那力道,让左边的门板整个被踢歪入室。

  不住低位的呻吟,令得他先看向卧倒在地的男子。好几道翻肉的刀口子在男子的背上、手臂跟裤脚上, 鲜血淋漓,他认出是先前调戏伊人的男子,心头不由得一跳,接着,有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尉迟 恭往墙角看去,烛光勉强照到墙角椅上,纤细的腰身,男子的装束,黑色的长发略嫌凌乱的遮去右脸直 泻而下,一双美目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尉迟恭立即扫着她的周身,除了右边宽袖被刀划破外,衣着上并未染上任何血迹,他仍是目不转睛,但 顿时松了口气——也正因为这口气,他才察觉自己一直是屏息的。

  她一双美目还在看他,紧紧抿着的嘴,忽地动了动,防备中带着几许敌意的话冷冷冒出:“你也是来害 我的吗?”

  她的左手攥着一把锋利匕首。她紧紧扣着,却没有把刀尖对着他,她不是害怕,她在戒备。戒备他,还 是所有人?

  他瞥了一眼满身伤痕的男子,举步来到她面前,漫不经心道:“舜华,你是不是忘了做什么事?”

  那双黑白极为分明的秀眸看着他,没有吭声。

  他温声解释道:“今日你还没跟我报平安道晚安,尉迟府里全都报过了,就差你一个。你不说,要我怎 么合眼休息?”

  她闻言,苍白的脸有一丝迷惘,随即隐去。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5:5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蹲在她面前,说道:“你吃了什么,怎么身上有股味儿?”

  “……臭豆腐。”

  “臭豆腐吗?”他嘴角上扬。“春回楼外的臭豆腐摊吗?好东西。”

  “可是很臭。”停顿一会儿,她忽然道:“白起要去柳家千金,他如愿了。我没有阻止他,为什么他跟 柳家小姐要害死我/”

  “是白起跟柳叶月害死你的?”

  “我跟崔舜华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也要害死我?我本想保住她的身子,她一找到方法回来,我就还给她 ,不叫其他莫名其妙的鬼魂抢走她。结果,却是她害死我。我本想连璧是阉人,我待他也好些吧,哪知 他联合那些伶人想害死我。那女人也是如此,我明明已经示好了,不会伤害她,为什么她也要害死我?”

  “他们要害的,是崔舜华,不是你。”

  “我没害过人。”

  “我知道。”

  你怎么又会知道?这话舜华本要脱口呛问,突然间,她发觉他虽然定定看着她,但偶尔瞟向她的右边。

  她跟着转头去看,她的袖子被划道口子。臂上一道浅浅血痕,不疼,她一直没注意到。这有什么好看的 呢?舜华心里有疑,往他看去,与他目光相撞。

  她听到他问:“有哪儿在痛吗?”这话像哄她。

  她又看看右袖下的血,孩子气答道:“脚痛。”

  “……脚?”

  她再补一句:“脚板疼。”

  刹那间,她觉得他面色似乎有些古怪。

  她以为他不了解,又道:“袜上也有血,比手疼。”

  他一怔,随即镇定道:“舜华,我看看好不好?”

  “……好。”她迎上他的目光。

  他清朗的面上没有犹豫,双手举过她的右脚,专注地脱下她的靴子。

  舜华看着他眉目半垂,小心翼翼又利落的脱下足上的白袜。她见过他几次恩威并施哄他家侄儿,跟现在 有点儿像,他也在哄她吗?

  他抬起她的白玉小脚搁在大掌间,目光落在她的脚心上。

  舜华见状,不觉有害臊的小女儿心思,反而心中泛闷。她忽道:“这脚也不是我的。”不是她的,有什 么好看?她直觉抽回脚,但她轻轻压了下她的足心,她闷叫一声。

  “痛吗?”

  “……很痛。”这样压她当然痛。

  他头也不抬道:“不是你的脚,怎会痛得这样?”他眉头微微皱起,估量一会儿,又细心的替她穿上白 袜,套上靴子,再看完另一只脚,当他抬起头时,朝她鼓励的一笑:“咱们再忍忍,等回家后再上药。 ”他自然地移过她的右手臂,小心碰触她的伤口,果然只是轻轻划伤,不会有大碍。

  终于,他心里可以松口气了。

  “舜华,我替你束发可好?”他柔声问。

  她想起自己披头散发,闷声道:“我不要嫁给他!我当尼姑也不嫁!”

  “若要依这来论婚嫁,也轮不到他,先是我娶你才是。”他主动探向她腰际,她看着并没有抗拒,任他 取下她的扇袋。

  接着,他又顺手握住她的刀柄,对上她的美目。

  她有点狐疑却无敌意,他微笑:“借刀一用。”

  她在沉默里顺从的松手,他将扇子取代匕首塞入她手里,再拿匕首将扇袋割开。他靠向她,双臂环过她 的身子,以扇袋为绳束起她的长发。

  舜华全身笼在他的阴影里,她微地抬眼,他的下巴就在她头顶之上,鼻间净是他的气息。

  他好像沐浴过,她想着,昨天也闻到他刚沐浴的味道。离她最亲近的两名男子,一是白起,一是他,都 被她传染上日日沐浴的习惯,但两人身上除了皂味外,气味都不太相同。

  “……尉迟哥。”这三个字自她嘴里顺当滑出时,她觉得好像安心些了。“有没有人害过你?”

  他手上停顿一会儿,才道:“这种事很难说。也许一开始他先害,也许是我先下手为强,当人家主,如 果不多防着,出事的会是自家人,到最后,已经分不清谁害谁了。”

  她皱起眉。“为什么要害人呢?为什么又要被人害呢?”

  “舜华,你道当人家主,该做的是什么?”

  “……”

  “眼睛永远不能闭上。就算一具具尸首送进府里,旁人可以闭上眼,但当家不能闭。不想看也要看下去 ,看到最后,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族人。只要保住自己族人就够了,其他的,已经顾不 了了。”他温声道。

  他说来平淡,舜华却听得心惊胆战。这不是将害人合理化吗?可是……要是她呢?如果她是当家,是不 是也会跟他一样?她多万幸她不是,白家的当家不是她,可是,白家的当家没有保住她。

  她心里隐隐有怨,隐隐怨着白起论婚嫁居然挑了个会害死她的女人!她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袍,呼吸急促 起来。

  尉迟恭察觉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替她扎好长发后,看向她,随即心惊。

  他手指轻颤抚上她眼角下的血痕,不是沾上的血迹,而是匕首划翻的皮肉。“你……”这翻开的皮肉约 指甲大小,有些深度,他忙压住她眼下止血。

  她抬眼望着他。“尉迟哥,崔舜华破相了吗?”

  “……这要让大夫看过才能确定。”

  “大夫要看崔舜华的脸吗?那我呢?你又在看着谁呢?”

  “现在,我在看絮氏舜华。”

  舜华本是心绪烦乱,说起话来胡言乱语,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但当他从嘴里说出絮氏舜华时, 她震住,回忆自己先前一番乱语,心头骇然。

  她赶忙对上他的视线。他慢条斯理道:“我以前很少与崔舜华亲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现在,我确定 我看见的,是那个白府里心地善良的絮氏舜华。”

  她闻言,明知要掩饰,但心里一酸,泪珠就滚了出来。

  尉迟恭脱下外袍,让她穿上。他的外袍虽是长了些,但北塘商人喜穿曳地长袍,是以她不会不合礼。

  “好了,舜华,我带你回家吧。”他柔声道。

  “……回哪个家?”她哽咽道。

  “你想回尉迟府么?”

  她紧紧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得回崔家。”

  “好,那咱们就回崔府。”他一把抱起她的身子,没让她受伤的双脚碰地。

  舜华立即将脸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住他。就算他当她是孩子也好,此时此刻只有这个人知道她是谁 !

  她不是崔舜华,她没有那么坏!

  她没做过坏事,不要再来害她!她已经死过了,不要再来害她!

  “当家,人带来了。”

  “嬷嬷,她是你的人?”尉迟恭淡声问着。

  舜华本是窝在他颈间哭着,闻言,微地睁眼。她没回过头,隐约觑见地上交错的影子。其中一名是抱琴 的女子身影,跪伏在地不住发颤。

  “是……尉迟当家,青娥只是……不干咱们的事……我这就把她的卖身契转给崔当家,随便崔当家处置 吧!”

  那跪在地上的影子颤抖更剧烈,却没有出言求饶了。也许,她觉得依崔舜华的性子,求饶也没有用了。 舜华不想理会,只想任性地当缩头乌龟,把一切交给他,但她又瞟到那颤颤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就将她转卖……” 他道。

  “先将她扣在春回楼里。”舜华低声说道,还是头也不回。“等我心思清明了,再决定她的生死。在此 前,嬷嬷给我看着她,她要寻死,春回楼一起陪葬吧!”

  她声音里没有什么威胁性,她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她听到尉迟恭道:“就照崔当家的意思吧。”

  她把脸更埋进他的颈间。有人跟着他身后,她知道那是他的侍从,她可以感到那侍从惊愕的目光落在她 身上,也或者,这一路上有人一直在往这看,她不想理会,只低声在他耳边哑声道:“尉迟哥,为什么 我已经示好了,她却不信我无意害她,反而得威胁她,她才肯信我?”她想起自己明明在钟鸣鼎食那天 无条件放过崔家所有伶人,但他们就是不信,才会集体合谋害她。思及此,她不由得低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她说话还是叹气的关系,她感觉尉迟恭脚下一顿,又听她应了一声。她本想再埋回他的颈间, 他直觉微侧,似要避开。

  舜华微怔,瞟到他耳轮泛红,内心更是惊诧。

  “……别吹气,我耳痒。”他平常语气。

  “喔……”她脸也跟着微热,蹭进他的肩窝。她还以为……他一直把她当小孩看呢。她忍不住补充:“ 我嘴巴臭,是吃臭豆腐的关系,跟我本人无关。”

  “你喜欢吃吗?”

  “恩。”她承认:“虽然臭味千里,但入口才知道它的美味,如果不是正好看见戚遇明,我还想多吃几 盘。”

  语毕,她听到大厅里一阵喧嚣,在叫着:“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

  “她是女扮男装啊!是个女人啊!女人来春回楼做什么?”

  春回楼里还有另一个女扮男装,舜华马上想起伊人,她张口欲言,这正是尉迟恭英雄救美好时机。《京 城四季》里,伊人自二楼掉下,是戚遇明及时相救,那时絮氏舜华还在感慨要是当时是尉迟恭,也许结 局大不相同。

  她犹豫了一会儿,嘴巴紧紧闭上,但她毕竟与伊人有几面之缘,于是回头扫过二楼栏旁。众人惊慌围观 着,戚遇明也在其中,她暗松口气。

  猝然间,戚遇明转头对上她的视线。舜华微觉诡异,装作自然地埋回尉迟恭的肩间。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伊人身上,没有人注意这一头,尉迟恭明知要掉下楼的是谁,却没有回头相救,他不 慌不忙下了阶梯,一直到出了春回楼,舜华还是没将那句“快去救伊人”的话说出口。

  -----------------------------------------

  那天晚上,崔舜华生了一场大病。

  名门富户间的下人多少相识,消息传达的功夫比主子间流通更快。白起知道这事时,是正在拜访柳家时 听见的。

  他听见院里的下人闲聊,提及崔舜华生了一场大病。病不算重,是心头长久的积郁以致风寒入侵,难以 抵抗。

  他的舜华还没因心郁而致身伤过,这正是两人的不同点,舜华没什么心眼,但崔舜华则不然……重点也 不在崔舜华的病体,而是尉迟恭居然连夜留在崔府里,这两人之间分明已过暧昧之线,说是已有肌肤之 亲怕也不为过了。

  下一刻是不是这对男女就要合亲了?尉迟家与崔家一合亲,那白、戚两府,真真是永远要屈居人后了。

  白起略感烦躁,仔细想想,每每他烦躁的原因都在想起那崔舜华。

  “白公子。”

  他转身,适时将目光调整为惊讶,朝柳家千金一揖笑道:“柳小姐,今日气色真好。”

  柳叶月轻轻一福回礼,柔声道:“白公子平时事务繁忙,今日特地陪叶月入庙祈福,叶月心里实在有愧 。”

  “哪的话。”他笑。等着柳家婢女拿着上香必备的东西出门后,他才随着柳家千金一块出去。“多多亲 近庙宇是好事啊,正巧,我也去祈个福。”

  柳叶月看他一眼,问道:“是替舜华妹妹祈福么?”

  白起连眼也不眨,笑答:“不算是。但既然柳小姐提起,还请柳小姐顺道为舍妹祈福。”

  她浅浅一笑,道:“这是当然。同样是舜华,叶月瞧,另一个崔舜华没有舜华妹妹的好运道,有白公子 如此好兄长。”

  白起笑应一声,状似漫不经心道:“小姐与崔当家相识么?”

  “不,那天万兽节是第一次见面。”

  白起想起万兽节那兔子装扮、崔舜华吃火锅的方式,那心头烦躁再起。舜华就在家里,但偶尔回忆近日 崔舜华的举动,他心头总是突兀一跳。

  万兽节那日回去,他甚至腾个晚空,找舜华一块吃个火锅,舜华拿筷子沾唇再搅到火锅里的习惯简直一 模一样。

  要出柳门之际,他看见一人匆匆而过,明显在回避谁,回避他吗?他眯眼看个真切,她顺着他目光,道 :“他是大魏名医,哥哥对习医有兴趣,咱们请他过府教导,只是他喜欢小酌几杯,可能他又醉倒在哪 儿,现在才回来。”

  大魏医术甚好,但大魏对他来说,人生地不熟,就算有人自称名医,他也不愿让一个他不熟悉的陌生人 去看舜华,他宁愿信他找来的北瑭老大夫。

  他笑道:“喝醉的人多半容易闹事,以后小姐还是避避那人吧。”

  这话是明摆着关心。她小脸微微羞怯,轻应一声,偷偷自睫下觑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白起有一半的南 临血统,眉目流转时总带着几分含蓄雅致,虽然少了几分北瑭人形于外的神采飞扬,但,这样俊俏的男 子与他背后的成就,确实是女子心里倾慕的首选,她也不例外。

  她在白起有意结识背景相当的千金时,托人找个机会与他巧遇几次,果然让白起注意起她。她明知两家 婚姻将会以互通利益为主,可她想,白起对她也有几分好感才是。

  北瑭男女没有西玄开放,但还不致有礼到连牵个手都等到婚后,她有时也看见婢女躲在角落里与仆人私 混,但他的举止一直客气,没有亲密动作。

  她想,也许是白起血统里南临重礼节的部份在作崇,虽然他没有逾矩过,可是他处处替她设想,这不正 是他重视她的表现吗?

  他道:“起轿吧。”他转到另一顶轿子,准备进去时,微抬看向天际。

  今日,风和日丽好晴天。

  今天舜华一觉醒来,就觉得阳光洒在她的面上,好不暖和。她瞟着窗外风和日丽的好晴在,想着自己内 心还在乌云密布,梦到崔舜华与柳家千金毒害她,而白起就在一旁看好戏。

  崔舜华想毒死她,背后是北瑭皇室驱使,她可以理解,要是白起放任柳叶月毒害她,也是有迹可寻,毕 竟絮氏对白起的未来只有坏处,她唯一不解的,为什么柳叶月要害死她?

  毒药流到柳叶月手里,由她交给大魏名医,连大魏名医都是崔舜华暗地送给她的,可以说,崔氏舜华怎 会在明年春死去?

  一想起她不是顺应天命而死,而是被人活活害死,她心里就是万分不甘心。如果她魂魄没有误打误撞进 入崔舜华身上,只怕她就这么不清不木屑地含冤入地府,至死也只以为自己倒霉大病致死。

  亲亲爹爹以前背着她感慨地说,絮氏受去他的徐直牵连,被人误以为是四国四姓一家亲,终有一天,一 定会消失在这世上,只怕絮氏是四姓中第一个消失的。

  她偷听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明白亲亲爹爹是指她指她活不久,但,她自动自发把他的话当成召集絮氏只剩女儿身的的舜华,自是 无法再延续絮氏。

  她很积极地想活下去啊。她想活下去,真的想活下去……为什么要害死无辜的她。

  舜华挣扎地坐起来,体温尚有些烧着,她好几天没沐浴过,散乱的长发有些油湿,全身也汗油油的,以 前她病了照样爬入澡桶,因为笃信会活下去,所以她精神奕奕,肉体的不适打不倒她,但如今她心里苦 涩消极,连动也不想动,还谈什么沐浴?

  她眼儿虚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轻男子支着腮,半垂着眼在椅上养神。他脱下外袍,只着长衫 ,阴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谁的。

  她低目看着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双手牢牢握着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几天回崔府时,他去差人找大 夫,她吓得不肯让大夫再来害死她。

  “那就找长年替尉迟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迟家名下养的。”他慢慢地说着,就怕她听不懂。

  她点头,就等于信赖他。她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大夫在看时,他还紧紧拉着他不放。她隐约记得, 那很老的大夫想一并替她的刀伤上药,但被他拒绝,只叫老大夫亲自送外伤药来,他再帮她上药,连脚 心的伤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脚趾动了动,那日他十指碰她脚心的触感犹存,舜华捂着脸好想呻吟,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 求他别离开,至少在她清醒前别离开,别想连壁进来,别让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时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这么软弱,实在丢脸至极,可是他还是留下了。

  她心里微微平静下来,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记得,当她是絮氏舜华时,偶尔也是会生大病的,那时亲亲 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转成白时,偶尔也是会生大病的,那时亲亲爹爹走了,白起正忙着将絮氏 转成白家,她大病时他没有赶回来,但在她烧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识里留着白起满面疲倦睡倒在 床头上的记忆。

  她掀开被子,伸展双足,精神好多了。她套着白袜的脚丫踩在地上时,已经不那麽刺痛了,她嗅嗅袖间 ,幸亏房里有薰香,不然她早闻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铜镜前,看见镜中的崔舜华。她很少揽镜自照,因为镜里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现在,她右眼 下被上了药,五彩缤纷难看得要命,镜里那双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华的,怎会是崔舜华?

  如果是崔舜华本人,哪可能呈现这样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这种表情是絮氏舜华独有的 ,崔舜华是无法出现这种神采的。

  她摸摸镜里的脸,往好处想,她不会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错觉,镜里呈现那样熟悉表情的美 丽面皮,其实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识移动脚步,蹲在尉迟恭面前,呆呆看着他闭目养神的睡容。

  她想起来了,那时白起的确在她烧退那天回来了。她醒来时看见长她几岁的婢女端着药碗进来,当时白 起倚在她身边的床头睡着,那婢女不知为何竟悄悄上前偷亲白起的嘴。

  後来她见那婢女匆匆跑离,连药都忘了留下,令她怀疑在当下她彻底被遗忘了,白起过了事会儿才神色 冷淡地张开眼睛,正巧对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许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着跟她说:“舜华还是 个孩子呢,你婢女年纪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没能细心照顾你,明儿个我替你换一个吧。”

  後来,七儿来了,原先的婢女不见了。那时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麽会想亲白起呢? 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样俊模样再亲还比较值得。

  现在,她好像多少能了解了,她凝视着尉迟恭的睡容,他下颚还有暗色胡须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 ,可是……

  她心尖颤颤,微地倾前,想碰触他迷人的嘴巴。太过靠近,他的鼻息浅浅降临在她面上,她心绪略略走 乱。

  蓦地,他张开眼。

  她秀目微大,自觉心跳刹那止住。接着,可能是她这阵子经历的风浪太多,她居然能镇定装无辜地把脸 往後仰。

  她张吲想说“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来掩饰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乱情迷,但,她还没说出口呢,尉迟恭飞 快地往前颂,在她唇间碰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华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发烫,直觉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错,她是第一次有这种……这种……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应 。

  她记得当时白起被亲时嘴巴紧紧抿着,跟她说完话借她的水盆擦脸后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况完全不同 ,她一点也不想去擦脸擦嘴的……

  现在他……在看谁呢?

  “我眼里看见的,是絮氏舜华。”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抚上她额头,温声问道:“舜华,你还有哪 儿不舒服?”

  “……还有点脚软,但好很多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崔舜华?”

  “崔舜华不会睁这么大眼看人。”

  舜华一怔,试着把眼眸悄悄地缩小一点,再缩小一点,最后变成眯眯眼再看他。

  他撇过脸,嘴角居然在上扬。

  舜华面色微热,拍拍衣袖,爬起来时他上前扶上一把。

  “别太使力,小心脚伤。”

  舜华应了一声,看着他扶着自己的双手,想着她也没那么娇弱,不,不该说崔舜华的身子也没那么娇弱 ……她又听他说道:“你去坐着,我先替你上药。等药上完了,再叫人煎药吧。”

  舜华又嗯一声,心知他是要趁叫人进来前,先与他谈一谈吧。她又瞥到那铜镜,镜里的崔舜华腮面微红 ,秀眸春水,毫无一丝张扬之气,神韵皆是絮氏舜华所有的,要是有人说崔舜华会有她这种软弱神采, 她绝对不信。

  她连忙坐在床边,等他搬来凳子坐下后,她道:“我瞧脚伤我自己来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来?行么?”

  她想像自己拱着身朝脚心涂药的狼狈样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没有撇过头笑,她 真该感谢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个婢女来帮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时,要我允下这些药只能由我看着,不能教旁人拿去,连一会儿也不准。”他语气带些 柔软,甚至有着赞意。“现在你肯稍卸心防,还是件好事。那么,我先替你重上脸上的药吧。”

  “……我生病时,说了很多吗?”她问。沾着湿水的布碰触她的眼下伤口,令得她一颤。这伤还真深, 怎么几天了还这么痛?

  他专注地先清洁她的伤口完后,才道:“你什么都说了。”

  她呆住。“什么都了?说……那个这个全一字不漏说了?”

  “你说,是崔舜华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观。”

  她表演俱全的全说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回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泪 都滑落,淹过伤口,更是痛到像盐巴在上头揉搓着,差点以为自己要掉皮了。

  尉迟恭见她唇色都白了,眉头微皱,拉过她的双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着我衣服吧,你这伤一定是要上药的。”

  抓着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华也许还有点孩子性儿,但连涂个药都要打滚闹,她想她会一辈子 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她忍着痛,依言,揪着他的衣襟,任着他重新擦干她的眼泪。

  “不问会不会留疤吗?”他状似闲聊,转移她的心思。

  那涂在她眼下的药,简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钻进她的皮肉里在作乱!她猛然揪紧他的衣襟,关节都白了。 她颤声道:“这脸……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这张脸皮是要陪你一辈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点也不在意么?”

  她一愣,望着他。她却没有看向她,仍是专心地涂着药。

  “你认为崔舜华还会回来的一天么?”他漫不经心地问着。

  “……她又没死,怎不会回来?”

  “既然现时有人在害你这个崔舜华,你又如何确定在你来之前没人害过她?也许早在你来之前,她便已 经被人害死了?”

  舜华心头一跳,忘却颊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着他,“尉迟哥……她害死我,然后被人害死,这…… 这是什么道理?”

  “崔舜华自大魏得到一本《长生咒》,通过关系托请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来,有人害 她,她也不死——这是她笃信的,当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还有X留。大神官将至天命退职,因此由 下任大神官X留辅助。”

  舜华恍然大司,难怪太后曾说与尉迟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将是尉迟家的人。

  “既然都有长生咒骂了,为什么她还……”

  “她认定是长生咒,但大神官无法为她保证。我听你道,太后暗示崔舜华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势力怎是一 个崔舜华可比?太后要除去你只须下令,你随时都会消失,如果皇室真这般痛恨絮氏,数百年来为何没 有动手过?”

  舜华想了想,轻声道:“我想,太后怕的是絮氏的诅咒。”

  他眉头微扬,眼色略嫌复杂,不怎么信诅咒之事,但肯前就有个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

  这种不协调表情她没在他脸上看见过,实在有趣至极,她心里略略放松,答道:“我爹说过,絮氏确有 诅咒——一报回一报。敢动絮氏者,必回报其身。我爹跟我都认为这只是恫吓的诅咒而已,我也一直以 为皇室之所以没有斩草除根,纯粹只是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早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召集想来他们认定 絮氏与西玄徐家相同,西玄徐家出了一个鬼神之女徐达,那絮氏的诅咒一定能成真,就这样怕了几百年 ,因而要崔舜华豁出命杀死絮氏……”她倏忽住口,对上他带暖的目光。她迟疑片刻,道:“尉迟哥, 我……不是莫名其妙找上崔舜华的身?“

  是絮氏诅咒成真?崔舜华密谋划死她,而崔舜华也被杀了,于是她借着崔舜华之身延续性命?

  她……她一点也不想要别人的身体,她只想回到那个絮氏舜华啊!夹面隐隐抽痛着,在在提醒着她,此时此 刻这张脸,这副身子都是她的,明明崔舜华的脸,崔舜华的身,但,有感觉的都是絮氏舜华。

  “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崔舜华的?”她喃问着。

  “不是我发现的。”他上完药,将药泥搁在一旁。“平常我没特别在意崔舜华,或者,该说我注意的是 她的所作所为,而非她这个人,哪怕她哪天上了重妆我也不会察觉,舜华,你还记得最初你与我同轿时 ,轿里的X留么?”

  “……嗯,我记得他。”她直瞟着自己的左手。她手指一根根被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这是……调戏?还 是现在他只是在想事,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尉迟恭又道:“他自幼失眼,对声调极为敏感,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那日,你以崔舜华之声开口,但 ,一个人的语调声量会随着个性不同,有所差异,最初他听不出你是谁,正是此因。他笃信你不是崔舜 华,我这才开始注意起你……有些事,即使崔舜华头撞坏了都不可能去做。”

  “什么事?”她问。

  他撇过脸,掩饰嘴角弯起的笑意。正巧,铜镜在附近,他目光落在镜中的舜华,她眼儿充满懊恼似在怀 疑自己怎么还扮演得不够真。他掩不住笑,咳了一声,转过视线,温声道:

  “崔舜华不会每天晚上跟在小鬼头后面来跟我报平安,那时我还微觉诡异,我叫他们每日报平安,是为 安我心,你凑什么热闹?他们了解我的忧心,却不见得乐于定时报平安。你不然,你以此为乐,你报平 安不是让我安心,只是想在每天睡前看见我,让你自己安心,是不?”

  舜华抿抿嘴,低声说:“尉迟哥……是唯一一个对我没有敌意的好人,我想每天晚上见到你,那让我觉 得崔舜华的世界还不会教人太难受,也好睡些。”

  尉迟恭连眼皮也不眨,就这么顺理成章接受她认定的真实。他没打算告诉她,在误以为絮氏舜华是个只 能低赖他人鼻息过活的孩子小姐时,他曾有过瓜分崔家的心思。他不着痕迹,稍稍转移话题道:

  “大神官没办法验证长生咒的真假,但他倦留咒时留下神力,咒文成双,若是一边咒文消失,此身主人 暂且离魂,必有归来的一日。照理说是如此。”修长的男人手指滑过舜华的手掌,慢慢卷起她的衣袖, 露出她的藉臂来。

  臂上光滑无物。

  舜华死死盯着他指腹在她臂上点出热度,老半天她才勉强回过神,啊道:“是……咒文在这手臂上吗? ”

  尉迟恭应了声,又替她拉妥袖子,舜华心跳尚有些归不得原位,他又问:“舜华当日见过右臂有什么咒 文吗?”

  “我没印象……我沐浴时时间都太晚,没能仔细看过。”她本能 答道,并问:“如果右边也没有呢?” 她主动要掀起右边袖子,却遭他按住。

  她抬眼望着他。

  “先前我替你上了刀伤药,没有看见任何咒文,两边咒文已失,表示此人注定已魂归西方,还谈什么长 生?她根本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

  “……尉迟哥,我可以看一下右手吗?”

  他盯着她一会儿,徐徐地放手,帮她卷起袖子。

  她的右手臂被层层白纱包住,于是又看向他。他慢吞吞地解开白布。一道浅浅刀痕就在她吹弹可破的臂 肤上,上头一样涂着刀伤药,但刀痕四周有着奇怪的伤疤,浅浅密密……

  “莫不是你在哪跌伤了?这一见就是你擦伤没及时上药落下的疤。”

  他说得很令人有安心感,但就是太安心了,舜华举起手臂再仔细看着。她记得她到崔舜华身子里时,右 臂就隐隐作痛,但那时她心慌意乱。沐浴时也不太愿意看这副身子,等过一阵子再看,就是浅浅密密的 伤疤,而后她再跌过几次,都不太注意伤势,咒文是什么模样呢?

  浅密的伤疤上,就算只剩下一句咒文,崔舜华是不是就能回来?

  尉迟恭凑过来,一块与她看着伤口,“我瞧是没有任何咒文,但你不安心又肯忍着痛,或许可以将你眼 里疑似咒语的肤上轻划几道,一劳永逸。”

  舜华心头一惊看向他,他没抬头,还在观察她臂上的伤疤。她什么都还没说呢,他就开始建议,甚至还 提到疑似咒语的伤疤,在他眼里,也看出她伤痕有几道很像咒语吧……

  崔舜华要能回来,那她呢?能回去自己的身体吗?

  也许她把这问题问了出来,他轻声答道:“不知道。”

  “如果咒文都没有了,她回不来了,我就能 继续留下来吗?还是,她回不来了,我也没多少日子过呢? 尉迟哥,我信你的,你别骗我。”

  “……不知道,神官们没遇过这种事。”

  她心里微叹口气,果然啊,她泛起苦笑:“尉迟哥,先前我还傻傻想过,是不是趁着白府里的我还没死 ,我赶紧带絮氏舜华逃命,我就不必死了,可是,现在的我呢,又会到哪去?我想回去啊。”

  她心情不稳,呼息有些乱。

  下一刻,她更乱了。

  他倾前调整姿势,没有预警地吻上她的唇。这一次不似先前只刹那碰触。舜华僵立不动,慢慢感到唇上 的柔软与他的鼻息。

  她后脑勺被轻轻扣住,没让她退缩的打算,如果依白起教她的大家闺秀论,早就要拳打脚踢了。

  她的右臂轻轻被他拉在怀里,避开她浅浅的刀伤,她的左手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推开他?她心里有些慌 乱,手指来回张缩,想到底要拉开他还是……

  最后,她指尖轻触到他的黑发,忍不住顺从心里意志,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发丝。目前尉迟出的双效合一 的肥皂只有一种,他也在试伤脑筋,所以他两身上的味道其实是差不多的吧。她唇瓣紧紧抿着,满足内 心渴望不住碰着他的。

  唇上柔软微微抽离,但距离近到只要她嘴嘟起,还是可以碰触他的柔软。她看着他的嘴,心头一跳,下 意识移开,又与他目光相触,她又惊又慌地拉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气氛围令她感到陌生,比先前他吻时还要心慌意乱。

  “舜华在这方面还是孩子呢。”他轻轻说道,指腹蹭着她紧闭的唇。

  “……孩子?”白起也说过她是孩子,她不介意,但此刻她说来她心里有些闷,有种自己好像追不上去 的错觉。

  他注意到她有些懊恼,不由得微笑。“没关系,我等你。”

  “等我?可是我……我……”

  “过去的崔舜华死了。你是絮氏舜华,絮氏的诅咒自是能保住你。”

  保住她……她苦笑:“这种保法真是奇怪,明明我就只是一个普通姑娘而已,我本以为我将有个嫂子, 结果这嫂子居然要这样毒害我……”

  “要以牙还牙么?”他状似不经心地问。

  她一怔,直觉答道:“不要。白起喜欢她,还要跟她成亲。”

  “……好,他很好。虽然我没有亲生哥哥,不知兄妹相处该如何,但我想,依白起个性,能那样待我算 是很好了,是我把他想坏……”

  “白起谈不上信不信鬼神,要与他说么?”

  “不,尉迟哥别说!这一说,岂不是要把柳家小姐所做的事都摊开来?白起就算重利,也不会再与柳家 小姐成亲了……白起不太容易喜欢上人,先前我很气他没有察觉……为什么要娶一个害我的女人?如果 他不喜欢她,我就能活下去,可是,我也想过,就算柳小姐与白起素不相识,太后还是想要我的命,崔 舜华还是会下手,迟早我也逃不掉,只是死得早死得晚而已,那……这一切全因我是絮氏之后,跟白起 无关。她去娶他喜欢的女子吧,算是我祝福他,算是感激他多年的照顾,所以,别跟他说,让他以为絮 氏舜华是病死,这样就好了。”

  她脸颊有大掌摸上,舜华只觉得他掌心暖和,直透她的心头,她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呢。有人能分享, 让她心里压力不再那么沉重,有人肯信她,肯以她是絮氏舜华的眼光看她,她真的觉得……够了。

  她不好意思笑着,想跟他说她精神好多了,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饭了,然后,她想把臭臭的自己丢到澡桶 里好好洗刷一番。

  她才想要开口,就听他道:

  “好,我不会主动跟他提,你也别太在意春回楼那人看了你未束发的模样,真要论,他看见的是崔舜华 的长相,与你无关。”

  舜华张大眼。这也太熟谱了?刚才还说就算是崔舜华的身体,现在也是絮氏舜华了,怎么一转眼又把坏 事推给崔舜华?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有事崔舜华,无事絮氏舜华?这商人的嘴都是这么的……天花乱坠吗 ?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再一细论,第一个见到你絮氏舜华披头散发的人不是他,是我。”

  是是,就算皮囊都是同一具。但外人看见的都是崔舜华,他看见的都是絮氏舜华!果然商人之嘴可以抵 万军。舜华失笑,而后实在掩不住大笑,但,大家闺秀怎能笑得这般不得体?她脸又微热,轻声说:“ 尉迟哥,你怀里借我一下好吗?”

  温热的大掌轻压住她的后脑勺。她满脸埋进他的怀里笑着,她还顾点女孩子家的面子,不敢大笑,笑着 笑着,她眼儿蓦然发热,泪水狂流,用力抱住他。

  “我在白府里总是寂寞的,我记得,你来时,虽然话不多,可是我很喜欢,你可不可以……别看絮氏舜 华的脸。”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

  她吸吸鼻子,嘴硬解释:

  “絮氏舜华当然是美女……但我怕你错乱,那可不好。”

  “好,我不看就是。”

  “谢谢你,尉迟哥。”他低声喃着,感觉他一直轻轻拍着她的背。

  “舜华?”

  “嗯。”她蹭蹭他的衣襟擦泪。

  “等你哪日真正懂得吻了,帮我解发重新束起吧。”

  舜华本要擦干眼泪,自他怀里起来,听得此句,她动作全停,满面通红,紧紧抓着他的衣,不知所措, 最后,她选择继续埋在他的怀里,一直到不小心睡去,都不太敢抬起头来。

  8

  大病后的崔舜华变得很沉静。本来她只待在她那个院子,后来有一天她隐隐听见乐音,她循音而去 ,最后停在湖畔,看着那些家伶在练舞。

  她就站在树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连璧机灵地在湖畔柳树下设下几案与柔软的云缎锦团,舜华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儿听得他们 奏曲、练舞。

  初初伶人练舞僵硬,乐师弹琴跑音,但都忍了,接着一天、两天……捱不住了,私下纷纷怀疑这崔 舜华是存心故意,说是给他们一个重新过活的机会,却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打压他们,给他们压力……

  于是他们送出擅奏“有女同车”的乐师染这个牺牲品,由他转移崔舜华的注意,让其他人继续练舞 。

  每天午后,其他家伶在稍远处练舞,乐师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弹奏大魏的“有女同车”,当他弹到 颜如舜华时,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们赌对了棋。

  这首曲子就一日复一日地弹奏着。

  舜华没他们这么多心机。她只是单纯想着,这首曲里嵌有她的名,这令她有好感,百听不厌。她也 不是要监视这些家乐,她只是想,乐音能让自己心情放松,不会心郁,便出来任着徐风拂去烦恼,让这 些美丽的音律扫去郁结。

  只要当过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准为官,算是中下阶人,舜华以前没有接触过,自然不会多想什么 ,如今,她眼里这些人也是人,没分什么高低,他们弹琴弹得美妙,跳舞时也令人心旷神怡,前两日她 不瞄到乐师里有人作曲作到发疯地在地上打滚,全然忘了她在这头。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过去的崔 舜华,现在的絮氏舜华该保护的人啊!

  “当家,是不是该换药了呢?”

  舜华回神。连璧正端着银色长盘在她面前跪下,盘上是换刀伤的药品。

  另一侧尉迟恭留下的年轻侍从英连忙跟着上前,道:

  “这药,该是等我当家换才是。”

  连璧连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华笑道:“当家,小人是阉人,不算男人,碰触当家的手不会有人 说话,尉迟当家毕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华一怔,盯着眉清目秀的连璧看,她以为,无论如何,绝不会自连璧嘴里说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话 来,毕竟这是有损他自尊……难道这些时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觉,不惜讲出这种话来?

  尉迟哥处处顾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亲信英随时守在她身边,她感动也感激, 对这件事她没有多作想法,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但她没有算到,在连璧或其他家仆眼里会是什么想法。

  “我当家日日替崔当家上药,早就熟能生巧,不会弄疼崔当家。下头的人,还是守着本分,别乱要 抢功的好。”英淡声说道,同时不着痕迹地瞟向那些药品,确认是否真是刀伤药。

  连璧面色不变道:“尉迟当家趁着咱们当家病榻心力交瘁时,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当家心仪的是 戚家大少……”

  弹奏的乐律跑调,乐师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专心在琴上。

  舜华忙道:“不,那个……”这些名门富户!难怪八卦飞满天,这些人说话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当家不输戚大少,何况戚大少尚有一个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啊,不就是尉迟当家痴恋的女子吗?怎么几天工夫就转向咱们当家?伊人姑娘毕 竟是个孤女,比不得咱们当家,是不?”连璧笑着。言下之意就是尉迟恭接近崔舜华,全是选择门当户 对之故。

  英暗地咬牙,眯眼瞪着连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这阉人的道,居然套他说出伊人姑娘。

  舜华面色微地古怪。“等等,连璧……刚才你说痴恋?”

  “正是。尉迟当家痴恋伊人姑娘,当家以前说过。连璧也私下注意过,确实有这个迹象。”

  “不,我是问,痴恋这两个字是谁说的?”

  “是当家以前随口说的,难道当家忘了吗?”连璧笑道。

  舜华暗地诧异。尉迟恭痴恋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里看到的,正因用到痴恋两字,她才支持尉 迟哥。但后来……她成为崔舜华之后,从没听过有人用痴恋两字来形容尉迟哥对伊人的感情。

  一阵午后和风迎面拂来,舜华微微眯起美眸。绿湖波光粼粼,杨柳青青着地垂,琴音悦耳令人心神 怡悦,宠辱皆忘,一时间产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无遗憾的错觉。

  她不由得环顾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没有注意到周遭的美景了。

  小时候,亲亲爹爹会定时将她抱到府里各处,看花看草看树看着蓝色的天空,甚至,在还没扩建成 白府前,亲亲爹爹还会抱她到絮氏府里的池塘旁,看着蛙跳鱼游,即使容易受风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 受着自然的微风。

  白起不认同她爹的做法,认为这样只会搞坏她的身子,但亲亲爹爹告诉她,即使他的女儿会是一个 一世病着的舜华,也要让她胸怀开阔,心思坦坦,爽朗豁达,不钻牛角尖,不生恶心,不辱絮氏之名。

  亲亲爹爹走后,白起太忙,不许男仆抱她到树下待一会儿。他特地将她的睡房扩建自成一屋,但她 心里还有小小遗憾,尤其最后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门,去看白府的每一处,却因被人下毒至死 没有机会再看府里池塘。

  现在……她又看见了呢。

  在絮氏舜华无法出门的最后一年,她又看见这样的美景……这样的景色流入她的心里,在她心头上 重新搭构出美丽的画面呢。

  乐师染重复弹着同一曲,当他又自起头弹起,舜华嘴角翘起,轻轻在几案上敲着拍子,爽朗吟唱道 :

  “有个姑娘与我同车,脸儿美得像木槿花开,她的体态嫋娜动人,行路轻盈似鸟翔,她身上戴的美 玉啊荧荧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确实美丽又优雅。有个姑娘与我同行,脸儿美得像木瑾花开,她的体态嫋 娜动人,行路轻盈如鸟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随着她的步伐叮叮当当,这个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 丽到令我难忘啊……”她唱着唱着,自得其乐地笑起来。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弹奏者心不在焉 。她转向乐师染,问道:“这是上回你跟我说的‘有女同车’,我误会了么?我记得你说,这在大魏被 视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当家没误会……”乐师染回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红了。

  连璧轻声说道:“当家何等身分,岂能跟低下的人一块合曲呢?这种行为有失身分,会教人看轻的 ,倘若当家想习乐器想练舞,自可请来乐官,何必……”何必跟个亡国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属低贱人,但伶人间也是有等级的。依崔舜华这种名门富户,绝对可以请来背景良好的师 傅来教她,再者……连璧眼底微微产生迷惑,以前的崔舜华,仅将家乐当增加宴会乐趣的工具,没有同 乐过。她曾说,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挣来的,行到高位时断然不该再任由低贱的人接近。人心奥妙,跟那 些低贱的人太接触,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后只会认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对低同往身分的北瑭人向来不屑至极。

  他跟了她许多年,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她影响……

  舜华噫了一声,问道:“她们在跳什么?”

  连璧顺着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练舞。他答道:

  “上个月是北瑭乐舞,这一次练的是南临的舞。”

  舜华眼儿一亮,脱口道:“果然与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什么……等等,当家……”连璧眼睁睁看着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回覆着,后来听见她说了什么,僵硬地起舞,崔舜华也混入其中, 神采飞扬地与她们合着舞。

  琴音嘎的一声止住了,乐师染呆了。

  尉迟家的侍从英呆了。

  连璧更是呆到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头半个时辰里,舞人们身段僵直,节拍东漏西掉,后来发现崔府当家跳得不扭捏。十三岁小舞人初 来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华的狠劲,很快就与她配合无间,其他舞人也看出她乐在其中,渐渐拉回柔 软的身肢。

  南临的舞并不激烈,南临舞者奉鸟儿为神,舞姿轻巧灵动中混入女子的娇媚。这一舞,足足跳满一 个半时辰。

  崔舜华手脚略长,体态轻盈,腰肢似柳,千般袅娜。当她尽兴而回时,眼儿弯弯,嘴角弯弯,眉目 澹荡,光彩焕发,转动照人,在她身上再无近日层层重重的乌云。她游目骋怀,最后落在直盯着她的乐 师染时,笑道:

  “以前曾有长辈教我识得南临之好,我没去过南临,怎么想像也不觉得南临好,对它我甚是无趣, 后来我认识一个南临人,明白他、喜欢他,才渐渐对南临的事有了兴趣。我总觉得世事不脱如此,不论 你看重的东西有多具意义,你得先让人熟悉它,慢慢喜欢上它,对方自会想要了解它,这不挺好?这支 是南临的袖舞,我在书上看过图样,果然是这样呢。可惜今日我着西玄衣,这袖子实在挥不出去。”她 心情愉悦,一点也不在意穿着不够细软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点美感也没有。

  乐师染一愣一愣,直觉问道:

  “当家命令我们一月一曲,就是想让北塘百姓了解各国乐曲吗?”进而让人了解小周春江曲的意义 ,让皇上放过他吗……这后头的话他不敢问。

  舜华也跟着一愣,随即凶眉怒眼地说:

  “嘿嘿,你当我人好么?这是我刁难你们的法子!”

  她转向还跪地的连璧,想了下,坐回锦团,深深吸口气,伸出右手臂。

  “连璧,你上药吧。”

  英回神,赶忙道:“等等……”

  舜华回头看他,笑道:“我会跟尉迟当家说的,以后都让连璧上药。”

  连璧垂着眼,小心地拆开她臂上白布。他取过瓷瓶,抖着药粉,一旁乐音又起。

  舜华诧异地看向乐师染,他低头专心弹着。他不累么?她真想问,天天都弹同一曲儿长达好几时辰 都不用休息么?她实在佩服这些乐师对音乐的热情。

  “当家,这南临东上边就是大魏,听说大魏舞曲与南临相仿呢。”连璧没抬头地说。

  “我对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连璧瞪着那些药粉,自然地再问:“当家认识的这南临人想必在当家心里极为重要,要不要连璧安 排一下,差人上南临去请来做客叙旧呢?”

  舜华微笑:

  “不必。以后……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连络。”是啊,她想她还有以后的话,白起与她,是生 疏了,毕竟白起眼里,她只是崔舜华。

  他与柳家小姐好事将成,既然柳叶月有心害死絮氏舜华,难保白起不会说溜,让柳叶月再害她一次 。

  她还想保有心里那方杨柳青青、湛蓝碧空的净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恨上人。她见连璧瞪着自己的 右臂伤痕。“很可怕么?”

  “……不,没有……怎会呢?只是连璧吓了一跳,以为只有刀伤,哪知连、连……”他忙着取药洒 上。

  “剩下的是擦伤,忘了涂药都结疤了,不碍事的。”

  “我……我有生肌药,对,我有……可、可以好……得完全……”

  舜华瞧他说话抖得不像样,就连防着连璧、监视着所有过程的英都觉得诡异。舜华问道:“连璧, 你怎么了?”

  “没……”连璧深吸口气,朝她笑道:“连璧只是感动当家愿意让连璧上药。”

  舜华还见着他面色微白,举止已经镇定,但还是有些微颤。她转移他的注意,道:“春回楼那叫青 娥的,还在春回楼里吧?”

  “是,春回楼怕连坐法,没一个人敢让她死。”连璧嘴角泛着残酷。“现在就等当家下令了,她居 然敢让当家如此受惊,不活生生剥她一层皮,只怕难消当家心头之恨。”

  舜华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英看她一眼。他无法理解为何尉迟当家会……会这么看重这种女人。

  舜华又沉吟片刻道:“我瞧就不如……不如赶她出京城,有我崔舜华在京城的一日,就不准她在京 城谋生,如何?”

  “啊?”

  舜华皱起眉。“太坏了?我天生就这么坏,怎样?”

  连璧轻巧地替她裹上伤布。在伤布合拢前,又看了她右臂一眼。他乖顺答道:“主子的命令,连璧 会去办的。连璧会差人打断她的双手,要她永远无法弹琴,再赶她出京城,必定要她流落乡间,生不如 死。”

  “……”舜华唔了一声,说着:“这实在太无趣,打断她的双手让她无法谋生,这么快就让她绝望 太闷了,嘿嘿,不如先让她全身而退,她在春回楼挣了多少的银子全让她带着,你不准私下差人整她。 我瞧依她本事也活不了多久,肯定被人骗财的……就让她一天天的绝望吧。她要真有能力,以为能跟我 斗了而重返京城,那时我再叫她从天上坠到地府去。”又补一句:“我说了算,谁都不准碰她,破坏我 的乐趣。”

  现在她想通透了。人嘛,都是一个样儿。她再怎么对那些人示好,还是会怀疑她别有用意,反而处 处下手害她,直到她耍出手段后,他们才想正圆梦了。这些伶人就是最佳例子,所以,她一律比照办理 。

  她一再放过那叫青娥的女子,青娥却怀疑她这个崔舜华会在背后搞鬼害死她,因此先下手为强。此 次再放过她,也许明天青娥又拿刀来砍她,不如真的给她稍微害一害,赶她出京城,从此不再相见,青 娥也该安心才是。

  “连璧必照吩咐……我替当家上眼下的药吧。”

  “嗯。”她没动。

  连璧微地上前跪直,小心翼翼地上药。英也不动声色地再上前一步,抚上腰间匕首。那伤口离她眼 睛太近,如果有人有意直接把药粉洒向崔舜华眼睛,或者手指挖向她眼睛,都是十分简单的事。他实在 不懂为何崔舜华胆大包天至此,居然让个她曾经害过的阉人如此接近。

  因为上药的关系,连璧离她极近,几乎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她天天沐浴之故 ,即使舞后微有香汗,那气味仍是带着皂味的好闻,与以往的崔舜华重浓郁百种香气完全不同。

  近距离下,他发现这伤很深。不用生肌药,那铁定是有道明显的小疤,算是破相了,她怎么一点也 不在意?

  他往她毫无芥蒂的秀眸看去,心头突的一跳,直觉回避她的目光。他擦着药,道:

  “当家,说起春回楼。那日听说伊人姑娘也跟你一样女扮男装,混进青楼里呢。”

  “我差点忘了,她怎样?戚遇明救她了吧?”《京城四季》是这样写的嘛。

  女子的气息微微拂过连璧耳轮,令他心里有些古怪。从前他近崔舜华的身也没这种感觉啊。他镇定 答着:“听人说,她好像被人推了一把,自二楼坠下,戚大少及时救了她没错,只是……”

  “只是?”

  “听说她长发在挣扎中散开,才教人发现她是女儿身。”

  舜华错愕,惊道:“那不就是……”

  在旁的英动了动嘴,没敢接话。

  连璧点头。“当日春回楼的客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看了去,所幸,戚大少也在,及时将她长发束 起,又要嬷嬷不得外传,这消息才没外传出去,这也全亏戚大少是名门富户,谁都得卖个面子呢。”

  舜华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对劲在哪呢……

  英终是忍不住加入内幕秘辛讨论会,轻声道:“这事不能证实,毕竟在场有名望的人都不肯承认。 不过……除非是天生的富贵人家,与生俱来的尊贵让她们在意束发问题,要不,一般偏低阶层出生的女 子,寻饭吃较重要,不会很在乎是否非要嫁给看见她披发的男子。”

  “哦……你说得也对。”舜华豁然了。她找出不对劲的地方了,《京城四季》她连看六集,直到明 年春都没有读到书里提及伊人嫁给戚遇明,那也就是说,戚遇明终究为了门当户对的利益,即使看见伊 人披发也暂且摆在一旁。

  亏得伊人出身非名门,这才能忍受春回楼所有男子看见她披发。舜华本身对戚遇明没有特别的感觉 ,但听得此事,对他不免增添几分恶感。

  舜华忽地对上英的目光。英的目光所透露的,似乎与她所想的有点小落差,舜华瞬间又沸腾了,她 难掩好奇地试探:“这戚遇明真精明啊。”

  “是很精明,太精明了。若论这方面的精明,我当家是远远不及。我当家是会选择心爱而非利益的 顶天男子。”英吹捧自家主子为优先。

  连璧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

  “当家没看出其间纠葛么?如果此事当真,那么,戚大少精明在于他知道这是伊人姑娘自己动的手 脚。”

  舜华一顿,看着连璧。

  连璧微微一笑。“当家真真是有些失去往昔的俐落与精明了,这到底是不是好事呢?居然连女儿家 的小心眼都看不出来。当家在春回楼里是名副其实地受惊,但伊人姑娘却是有计划而为,赌戚大少在众 人眼前是否会亲口要她过门。这真是有趣,大部分人会以为耍诈的是当家,而非我见犹怜的伊人。”

  “……伊人姑娘必是很喜欢戚遇明了。”她喃道。

  “至少,她心不在尉迟当家身上。”连璧似笑非笑地睨了英一眼。

  “你……”英怒目而视。这阉人,怎么直往他当家身上捅刀?

  舜华忽地想起一事,连连往连璧与英两人看去。

  两人被她看得有些寒毛立起,连璧疑声道:“当家?”

  舜华一击掌,大喜笑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你俩各自跟在名门富户身边多年,对四大家秘辛 知晓不少。”又惊又喜,又惊又喜啊!

  连璧与英暗自对看一眼,悄悄暂时站在同一阵线。英修正道:“崔当家切莫误会,我们只是不小心 比旁人多了解些内情罢了,并非刻意挖掘。”

  “是是。”她哈哈一笑,笑得连璧有些心惊。以前崔舜华大笑时总是狂傲睨一世,那是名门富户与 生俱来的天性,但眼前这崔舜华笑得纯粹惊喜,仿佛真遇上什么开心事。

  舜华没有察觉连璧心思,她是满心欢喜。《京城四季》至今没有出书的影子,不,根本是没人敢做 它,亏她寻寻觅觅……

  “那,你俩合作吧,崔家幕后出资,一月一书,绝对真实。”

  “当家,出什么书?”连璧疑惑。

  舜华笑咪咪地,说道:

  “别人不出《京城四季》,没关系,咱们来出。你跟英执笔,专写名门富户四大家的风花雪月,不 写丑事,只写雅俗共乐的趣事。记得,除了尉迟恭外,绝不能让其他家知道这是咱们干的,咱们要藏得 妥当些,否则被发现,你俩被白起跟戚遇明追杀,我不管的。”

  ☆☆☆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6:43 | 显示全部楼层
  “舜华,舜华?”

  偏冷平静的声音在舜华耳边响着。她动了动眼皮,一张开,发现四周添上昏暗的光芒,再一抬眼, 啊了一声。

  崔府已让黄昏夕辉笼罩。她不知何时托腮睡着,连璧与英静静守在一旁,练舞的伶人跪坐一角,练 完舞也不敢离去。乐师染还弹着那首“有女同车”,她记得她就是精神放松后,听着这首令人安心的曲 儿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她连忙叫道:“别弹了别弹了。”再怎么讨好她,也用不着这样啊!要是她不小心睡到入夜,他手 指岂不弹断?

  琴音遽然而止。乐师染将琴搁置草地,跟着跪坐于地不敢抬首。

  “尉迟哥,你来多久了?”她问着身边高大的男子。

  “才没多久。”尉迟恭不经心地扫过乐师染,道:“都散了吧。”

  “对对,都散了吧。”舜华是万分的不好意思。她一个人不小心睡着,却教所有人不敢动弹,都要 入夜了,大家陪她在这里吹了多久的风啊。

  她连忙起身,双腿过麻重心不稳,尉迟恭一把抱起她,她错愕一下,而后不太好意思地搂上他的颈 子。

  乐师染抬头看她一眼,对上尉迟恭冷漠的目光,立即又垂下头。

  尉迟恭抱着她离开湖畔。她瞟到他身后那些人终于有了动静,纷纷起身,有的居然在起身时还因为 腿麻而跌了一跤,她见了真是好生的内疚。

  名门富户规矩多她是知道的,但这么惊惧一个当家而不敢稍作变动,崔舜华算是第一个了。

  在白府里,男仆婢女来来去去,她也摸不清他们真正的个性。若要说,跟她最久的,非七儿莫属。 但七儿不会这样,七儿要做错事,了不起吐吐舌,哀求她别跟白起说,或者,那几日会特别殷勤,不怎 么提柳家小姐的事。这样想来,她这个主子算是很不错的了。

  “别想白起。”

  舜华微地一怔,说道:“我没有……下雨了么?”细雨如絮,落在她的面上,她往天空看去,正巧 对上他半垂的眼眸。由下往上看,只觉他眼睫又黑又长,衬着他眼珠漆黑若暗潭,舜华心跳微微加快, 只觉他眼儿似乎会说话。

  眼睛会说话这功夫她可不会。她不就跟白起对视过?眼里拚命要求他爽快说出要订亲的事,他偏看 不懂,可见这种功夫不是每人都会的。

  她很想问他眼睛在说什么,告诉她吧,但他忽然说了一句:

  “把伤口遮住,免得教雨淋了。”

  她笑咪咪地遮着上药的颊面,光是轻轻碰着都还会疼呢。她往他身后看去,连璧拿着伞追来却始终 保持距离,没有她或尉迟恭的命令不敢上前。

  她想,名门富户都是这样吧,好比现在……大庭广众下,他这样抱着她走,居然没人吭声,想来这 极有可能是名门富户里正常的行为吧?

  她记得七儿有意提过,一回白起陪柳家小姐去庙里上香,柳叶月好像脚扭伤,白起将她抱着走了一 段,七儿说起时直赞声好,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可见这种类似的情景在名门富户里挺常见的。

  她心绪乱飘,听见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跟上来”,连璧与英在桥头停住。舜华见尉迟恭上了 桥道后,脚步略略加快,她又注意到他抱着她的袖子侧过,让她的面容更窝进他怀里,避免她被雨淋。

  她的脸又微微烫起来。

  进入亭子后,她被放到桌上。她心里颇觉有趣,以前一直努力学习成为大家闺秀,但成为崔舜华后 都得把规矩抛诸脑后,这实在是……

  尉迟恭在亭子四脚点起灯来,随即将四面遮风沙的纱幔放下。当他转过身时,舜华发现黄灯隔着纱 幔吐辉,在他身上造成层层叠叠的柔和光芒。

  好个柔和感啊,她都要以为尉迟哥是故意选在这时候带她来凉亭里,故意点着亭子四脚的灯,故意 放下随风飘动的纱幔。

  虽然《京城四季》里把他描述为人很冷淡,初时相处她也觉得他偏冷的面貌令她畏惧,但面对久了 ,她不觉得他比白起差,甚至,在名门富户间,可以放下利益谈论录象带的,恐怕只有他了。

  “尉迟哥,我居然在他们面前睡着了。这是不是表示,我已经克服我的恐惧跟怨恨呢?”她温柔目 光随着他动,轻声笑道:“以前我老觉得崔舜华的世界没有一样好处,现在我才知道是有好处的,我遇 见了尉迟哥,是不?”

  尉迟恭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半天,他道:“舜华,我看看你药上得如何。”他轻轻 抬起她的下巴,俯头细细看着她的眼下。

  她直直盯着他,微笑着,忽然用唇碰触他高挺的鼻梁。

  他目光一顿,瞟向她。

  她担承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亲亲尉迟哥。”

  “是么?”那声音隐隐有着笑意。“只有这种程度的亲法么?”

  她一怔。难道还有别种亲法?这……她不懂装懂,嘿笑两声:

  “当然还有别种,但此时此刻不宜,不宜啊。”

  “眼下无外人,你不妨用你别种方法亲亲?”

  她内心垮了垮,硬着头皮道:“这可不好……这……别种方法是、是要脱衣的,再怎么没人……也 不能在婚前脱给彼此看,对不?”她胡吹着。

  “舜华怎会不知,北瑭富户千金公子在成亲前有夫妻之实,并不会惹人非议。事实上,若有婚约的 男女在成亲前得找个机会相互脱衣,看个仔细,以避隐疾。舜华,你道咱们何时脱一脱呢?”

  舜华娇躯震了震,傻傻看着他穿得妥当的衣物,再看看自己一身衣裙。她脸烫到都头晕了……真的 假的?她看见他眼底笑意。是假的吧?别吓她啊。

  尉迟恭忍笑,轻轻碰触她的伤口边缘,道:“再过一阵子换成生肌去疤的药,即便留下疤,也是极 淡的痕迹,只要再上个妆,没有人会看出来的。”

  她定定神,沙哑道:

  “如果我任由它成为一个很明显的疤呢?尉迟哥也会在意吗?我听说男人都很在意的。”

  “你听说的事真多。”

  “没法子,以前都躺在床上,许多事都只能听说。我是从七儿嘴里说的……就是我婢女。她说男人 爱美色,所以白起爱上了柳家小姐,现在仔细想想,原来七儿在暗示我的长相……”她忽地闭嘴,面色 古怪,连忙补充:“尉迟哥,你曾允过我,不会偷看絮氏舜华容貌的。”

  “……你形容一下你本来的面貌。”

  “自然是貌胜牡丹,不,是天仙绝色,我怕你看见后,会对我这个崔舜华食不下咽,与其成天想着 那样的美貌,还不如什么都不要看见,就这么乖乖屈就我这个崔舜华的小小美貌。”她说着说着,发现 他嘴角线条温柔地上扬了。

  舜华心里醉意如细泉涌入,渗着四肢百骸,让她打从心里的舒畅起来。

  她伸出手轻轻环着他的腰身,没再看他,拉下发间短簪,任由一头黑发在他面前泻下。

  她本想问一声可不可以让她亲亲,但她想她这样问太含蓄了,不合名门富户的大方,于是她主动吻 上他的下巴、他的嘴角、他的鼻梁,她心跳加快,欣喜他的配合,甚至他配合着她坐在桌边的高度,任 好为所欲为。

  舜华心里喜意连连,又觉有些疑惑。明明吻他吻得心满意足,但心尖上的渴望怎么还是一波波的袭 来?

  她又碰触他温凉的唇瓣,一次又一次,笑咪咪地问道:

  “亲亲尉迟哥,我想这样很久了……我真的可以做其它的?”

  “自然可以。”那声音轻轻哑哑。

  舜华又轻轻碰上他的嘴,双手环到他后头,摸上他的束簪。她明亮的秀眸就这么与他的乌眸对上, 他没有作声,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笑弯了眼,抽掉他的簪子,他一头黑发便直瀑而下。

  她正想笑着说“好美丽的长发,都被我看光了,我想我得负责”,嘴才半启,她便被回吻了。

  舜华受到轻微惊吓。尉迟哥这次回吻不太一样啊,至少,跟她吻的方式大有不同,温热的男人气息 一丝未泄地落入她的唇口间,舜华瞬间脸红了,巴不得想钻进洞里。

  是她以前误会了吗?还是尉迟哥太过奔放?他的唇舌主动在她嘴里纠缠,辗转厮磨,热度一层层激 烈地荡过来;她初初有些退却,但她身背整个被他掌心压住,不让她退后,接着,她又意识到这人是尉 迟哥,是她心里最爱的那人,这么一想,她心里惧怕消失,试着浅浅回吻回去。

  啪的一声,好像是亭子外头的灯灭了一角,亭里更是暗上许多,暗到她看不清他,但她满脑满心仍 能细细刻出尉迟哥的每一道表情。

  只是,她觉得有些奇怪,先前她莫名的渴望被尉迟哥的吻给满足了,但另一波波深层渴望又起,她 低声喘息着,不自觉呻吟着,她头微微侧着,任着他吻着她的颈子,胸前衣衫被揭开一角,她体内深处 又冷又热,想要得到眼前的尉迟哥,得到……得到……她心神恍惚着,手脚紧紧缠着他,她懊恼自己只 能用“得到”来形容,却无法确切地说明如何得到它。

  莫怪尉迟哥说她还是个孩子。

  他埋在她肩上动也不动,她看不清,但背上冷冷硬硬的触感,让她再明白不过此刻她躺在石桌上。 她想她恐怕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吧,她心头激荡一直难以平复,她下意识地以十指悄悄来回抚着他的丝 绸长发,努力调整呼息。

  过了一会儿,尉迟恭轻柔拉下她的双手,徐徐站直,再将她拉坐起来。他轻轻替她拉妥衣领,掩去 她微露的春光,轻触她滚烫的脸颊,他黑眸里满溢温柔,以修长手指替她顺好一头散乱青丝。

  “舜华。”

  这两个字,打破黑暗里的寂静。

  “嗯。”她还有些激动呢。

  舜华发现上半身被拉入他的怀里。他拉过外袍将她紧紧环住。舜华尚感到他透过衣衫的热度与皂香 ,满足地笑,脸蛋埋进他怀里,双臂搂住他的腰身。

  北瑭少有人共食、共衣。

  男女共食已有亲密之意,但如果有人拗说是过命的交情那也没法子;男女共衣,那真真是只有最亲 密的夫妻才能做得。

  虽然她很想培养一下害羞的情绪,但此刻她满面是掩不住的春风笑意。她真的很怀疑尉迟哥是故意 带她来凉亭,故意营造柔和感,故意这样……

  “我若不小心看见白府里的你,你会如何?”他忽问。

  她心绪一顿,又感觉他似在闲聊,遂打趣道:

  “尉迟哥要是见着白府里的我,那保证你日思夜想,会把现在的舜华视作夜叉给踢到天边远去。”

  亭里又是安静了一会儿,她愉快地枕在他怀里,嘴角悄悄吻上他的衣襟,他又温声道:

  “今日早上我遇上白起。”

  “喔。”京城四大名门富户都有来往,除非白起一辈子住在府里,否则相见的机会是挺多的。

  尉迟恭又道:

  “白家名下有画楼,时常有画师自荐。正巧,今日画师自荐时,白起在场,那画师自小国至北瑭谋 生,自是对北瑭画技研究一番,他自信地绘了一张女子肖像,却教白起看不上眼。”

  “白起……教过我绘画。”白起是南临没落流亡的贵族之后,自是懂得许多文雅之物,但她想,这 是白起的私事,她不能代他提。

  “他教过你绘画?要入白家画楼的第一步,就是要与白家画师赛图,得到认可后才能入画楼。白起 当下也画一幅姑娘戏水图。舜华,你曾戏过水么?”

  “没有啊……”画的该不是柳家小姐吧?但柳家小姐一看也知是大家闺秀,怎会戏水?舜华想抬头 问个清楚,却被他紧紧抱着。

  “细眉细眼,眼角上挑,秀眸似水带笑,嘴唇略厚,额上还有个美人尖,是不?”

  舜华闻言,不禁大声呻吟出来。就算尉迟哥要她抬头她也不要了!真的看见了!真的看见了!明明 有美人尖却不是美人,这是她毕生的耻辱!既然不是每个女子有那个美人尖就是美女,那到底是去他的 谁叫它为美人尖的?

  小时候她指着美人尖问亲亲爹爹她是不是美人,亲亲爹爹笑说只要心地美就是美人,她当下拳打脚 踢,直到她爹改口说她是美人,她才罢手。

  她记得那时白起刚到她家,看见她的举动皱着眉头,立誓把她改成大家闺秀。她从不问白起她是不 是美人,因为她怕拳打脚踢也改不了他的答案。

  她好丢脸啊!她想在他心里当永远的美人啊!去他的白起,干嘛画她!

  “比的是什么?”她闷声问。

  他停顿一会儿才道:“美人绘。”

  舜华双肩一软,化作一摊软水,赖进他怀里,不想见人了。那不用说,白起若得胜,绝对是白起故 意想以精巧的画技绘出平凡的人物向那画师示威。

  尉迟恭感觉到怀里人儿的沮丧,安抚地轻拍她的背。他不想将其它多余的事告诉舜华。

  白起留下的那张衅,图技精妙也就罢,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下笔者倾注大量的情感与温柔,令他直觉 猜出画中人就是舜华的真貌。

  白起对着这样的舜华十多年么……

  在白起心里,只怕一直盼着舜华能活着下床、活着游玩……在白起心里他……

  “下午,我去了白府。”他又道。

  “咦?”她想了想。“算算日子,你确实该去看了。”

  “我去时,正巧你的婢女正端药给你喝。”

  舜华闻言一怔,觉得自己所抱着的男子身躯有些紧绷。她寻思片刻,想起确实有一回尉迟哥来访时 ,撞上她喝药的时间。

  屏风后的他,一句也没有吭,令她觉得他在生怒,但不知他在怒什么,害她赶忙喝完药,再来装大 家闺秀来待客套套名门富户的消息。

  原来那时,他眼睁睁看着她正喝着毒药。每喝下一碗,她就离死期近了一步,他却还要忍气吞声任 她被慢性毒死……难怪……难怪刚才他这么……

  她轻轻蹭着他的衣,明知道举动有些孩子气,但她觉得尉迟哥不会讨厌的。她笑着抬头,道:

  “尉迟哥,我一点也不在意了呢。真的,如果该来的一定会来,那我就去面对它。因为明白絮氏舜 华的人是尉迟恭,所以我开始懂得看周遭流动的景色了,对我来说,这才是老天给絮氏的最好礼物。”

  黑暗里,男人的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她又柔声道:

  “既然有些事没法改了,我就当自己是块臭豆腐吧。也许臭名远播,但只要肯来接近我,就能明白 我心里的美好。絮氏舜华也许没有一张美人皮,我想,她还有这么一点美人心的。我爹为我取名舜华, 如果只是想让我成为一个人皮美人儿,那真是瞧轻他老人家了。”她眨眨眼,又有点不好意思道:“尉 迟哥,咱们,咳,再来一次好吗?原来我以前都在玩小孩游戏,这个……就这么一次,你吻我时,想像 一下那个有美人尖的絮氏舜华,好不好?”

  男人的气息又以迎面而来,她连忙闭上眼,承受他怜惜的吻。

  她的嘴角翘翘同,有了一次经验,她绝对能成为举一反三的高手高高手。她想要仿他,掀开他的衣 领,在他肩上留下她激烈凶猛的吻,哪知他忽地吻上她的眼皮,柔声低喃:“这是絮氏舜华上挑的眼角 。”又移吻至她额尖,慢吞吞道:“絮氏舜华的美人尖儿。”徐徐落在她唇瓣间。“絮氏舜华略厚的嘴 唇。”

  “……”

  “我初初遇见这个重生舜华时,只觉这姑娘像孩子、像白纸。太洁白了以致什么都不懂,太容易毁 在名门富户里,后来我才发现,她手里有一枝笔,在名为舜华的白纸上不逃避地担起每一道色彩,这个 絮氏舜华真了不起,不曾损过絮氏之名……舜华,我指头轻轻压着你伤口疼么?”

  “有点。”她哽咽。

  他柔声道:“我不压不成,你落泪,要淹了伤口会更疼的。”

  “我不是有意的。”

  “想吻我吧?”

  “……想。”很想,虽然她唇舌间染满他的气味,但她承认人心是贪的,而她更贪,想要吃掉更多 的尉迟哥。

  “可先把泪止住才好。”他笑着提醒。

  她胡乱抹去眼泪,又笑咪咪地拉下他颈子。“尉迟哥,我可要吻了,这次我这个舜华,要把你这个 颜色加入我的白纸上了,你要小心了。”

  语毕,她自觉如北瑭大虎,凶猛地扑上去吻到心满意足,吻到不管是过去的絮氏舜华或者现在的崔 舜华,她们所看见的每一幕美景都在她心里重新流动起来。

  第九章

  “《京城四季》第三集……写得真好哪。”舜华拿着薄书自轿里出来,朝连壁笑道:“你与英交错 写着,这一集一定是你写的,是不?”

  “是,当家眼尖,连壁佩服。”

  她掩不住心里佩服,说道:“你的文采真好,写这种书真是浪费了。”

  连壁一怔,笑道:“是当家不嫌弃。”

  “我话不假,若认真相比,你文采胜上英私下找来的那些老学究三分,不过,这话你可别传出去。 ”舜华笑道,接着,负手上揩入寺去。

  连壁闻言,心里复杂,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默不作声跟上去。

  这间寺庙是京城近郊有名的天宁寺,来上香祈福的都是北瑭上层家世的人家,舜华看看时辰,自己 来早了,周遭香客不多,多半是女眷。她们见她着一身西玄深衣,即使没有见过崔舜华本人,也猜出她 的身分。

  舜华凑巧与一批女眷对目,她微笑,却换得女着纷纷客气施礼逃难去。

  “啊,我这个臭豆腐太臭了吗?”她自我解嘲。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身,摸了一下,回头问连壁。 “我腰带破洞了吗?为什么她们一直在看呢?”

  连壁细细来回看她的腰间束带,笑着:“当家每日衣物都是婢女打点,再由我亲自看过,怎可能有 破……”他看着看着,忽地撇过脸去。

  舜华一头雾水。

  连壁咳了声,道:“连壁想……北瑭女子上身短衫下身软裙,外罩短外衣,这几年有些书香世家的 女眷将外衣拉长遮腰,因为她们认为腰身是全身上下最美的部分,不该将腰身毕露给外人看,但富家的 女眷则不拘此小节,只是富家女眷紧束腰带之下尚有短衫跟襦裙,并没有像当家的曲裾深衣一衣到底, 这么贴切展露、展露……腰身……”

  “……喔”舜华不知该答什么。她想把《京城四季》遮在腰间,反而更显怪吧?她所受的教导里没 有什么腰身不能贴切勾勒出来,那就当没这回事吧。

  时辰尚早,她本想入大殿上个香。说起来,她还没有过入殿祈福的经验呢,这她一脚才要跨过厅槛 ,忽然瞥见神佛前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缩回,退了一步,半掩在殿门之后。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6:56 | 显示全部楼层
  大殿里女客居多,跪在神佛前湖水绿衫的年轻女子正是柳叶月。舜华会从背影认出她来,是因为白 起正在殿旁与主持低声说话。

  他们也来上香啊……世上时时有巧合,她确实希望以后能继续得知白起过得好,但要时常看见害死 她的人还能心无芥蒂,她想她可能还不够圣人。

  舜华目光微抬,对上殿里神佛的双眼。这间寺庙经历了几百年,也得到北瑭人全心信赖,当年的絮 氏不知有没有向他求助过?当年他守护北瑭人时,有无将絮氏一块守护了?

  她并非真正的崔舜华,但在他面前她却没有一丝一毫害怕的心里,她没有做过亏心事,甚至,现在 她努力要去守护她该好好对待的人,不管这些人因为崔舜华曾做什么而来对付她,她想一直照着自己的 心意去做,被人笑做滥好人也无所谓。

  她看着这尊神佛,嘴角学起他看似慈悲的莲花微笑,双手合十替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祈福,没有察觉 在旁的连壁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当她祈完福后,再看向殿前的柳叶月时,她轻叹一声,移动脚步,来到另一边殿门,确定自己看得 没错。

  不知何时,柳叶月侧着脸望着白起的背影,目光隐隐带着怨气与恨意。

  她心一跳,暗叫不妙。先前她一直没有追究柳叶月为何害她,只当她不喜絮氏舜华这个小姑娘罢了 ,万一她嫁入白家连白起也一块害呢?

  此时,柳叶月弱弱娉娉地起身,一个没站好,拐了一脚,脱口叫了一声,白起回头,眼明手快抱住 她。

  连壁顺着舜华目光看去,笑道:“柳小姐做得真像。”

  舜华转头看向他。这样也能看出来?

  连壁又笑:“当家,柳小姐这套你是学不来的。你瞧她是书香世家,外衣本会长过腰间,但今日她 特地换上短外衣,分明对白少极为有心。”

  “这倒是。”既然如此有心,应该不是为害白起而接近他的。

  白起抱着柳家小姐出殿,她连忙避开,招着连壁往寺里其它地方逛去,就与柳叶月打个照面。

  现在……是避还是不避?

  舜华迟疑一会儿,硬着头皮上前,挤出笑道:“柳小姐,你也来上香?”

  柳叶月微笑道:“这阵子家母身子不适,叶月前来为她老人家祈求健康。崔当家,请原谅叶月没法 站起作礼,方才叶月脚拐了下,正扭着呢。”

  “哦?那有人帮忙吗?今日谁陪你来的?”舜华故意东张西望。唉,没想到不太会作戏的她,如今 什么角色都能演了。

  “是白公子陪叶月过来。”

  “原来是白兄啊,连壁,你避避,有些事只有女子能听的。”舜华吩咐。

  连壁依言退下。

  舜华坐在长椅的这一角,与她略略保持距离。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微抖,内心苦笑,她还是有些怕啊 ,怕太过接近这个害死她的女人。

  她深吸口气,正要说话,忽听柳叶月轻声道:“崔当家身边这人,也不能算是男人了。”

  舜华一怔,答道:“我没特别想过这事。若连壁觉得他是男子,表现出男子态度,我就当他是男子 ……”她遭来对方古怪一眼,忙装出不经意问着:“你与白兄相处还好吗?”

  “甚好,多谢崔当家关心。”

  舜华没有看向她,只盯着地上落叶,沉默一会儿,她才又问着:“你了解过絮氏舜华吗?”

  柳叶月猛地看向她,迅速扫过无人的四周,她定定心,道:“崔当家你这是……”

  “我听白起说,他这个妹妹跟个孩子一样,她对你无害……”

  “崔当家,你这是在试我吗?当日你转送给我的一对婢女里,其中一名正是白家转卖的丫头。她提 到白起与絮氏舜华私下有不言明的婚约,虽然现时白起不把她当女人看待,她对白起也没有任何助益, 但,难保它日不会想起絮氏对他的恩情,而将她收作小妾以报大恩。”

  舜华心里一颤,就这样要害死她?只要她与白起再多相处一些时日,找个机会来探探絮氏舜华,就 会知道絮氏舜华绝不会跟大嫂抢同一个男人,就会知道当白起放掉不言明的婚约时,就绝不会委屈她去 当人小妾,哪怕是他的。

  白起待她,一直像妹妹啊!

  柳叶月见她不语,蓦地再道:“崔当家,你道为什么白起陪我上香后,回去必陪絮氏舜华用晚饭? ”

  舜华微怔。是七儿!原来七儿被买通到这种地步,简直是在监视她了!

  柳叶月轻笑:“我曾不小心听见白起请教寺里高僧,家里有病人没法出门上香亲近佛祖,这该如何 是好?我记得那僧人说,有人代家中病人来寺庙沾染神佛之气,回去后与病人相处一阵,让她也沾沾他 身上的气息,神佛自然也会保佑她,所以,就算同一屋下两人久久难见一面,只要他陪我入寺庙,那当 晚絮氏舜华必会跟他用饭。到最后,我都弄不清到底他是来陪我,还是专程为絮氏舜华而来,我只是陪 客而已……”

  舜华半垂着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崔当家,这些都不是我想下手的原因。是你告诉我絮氏背后的意义,有了絮氏,白起再怎么努力 ,他永远也无法成为名门富户之首,甚至,皇室里的人可以以絮氏来嫁祸白起,他的人脉不及其它三姓 ,正是此因,不是麽?”

  “……他极有可能娶你……”

  “柳家德高望重,书香门第,甚至可以追溯到柳家有太傅官职的祖先,对白起大有帮助,他绝对会 娶我,但,絮氏对白起已经没有任何好处,甚至随时会带给他危险,她只是个活不了几年的女人,那么 ,早走晚走都一样。就让她早点走,解脱痛苦不好吗?如果她知道她是为疼她的白起走,她也会心甘情 愿吧?老天若怜悯她,就让她下辈子投好胎,让她无病无痛过一世,不是很好吗?崔当家,你的目的为 何?”

  “什么?”

  “你有意促使我说出这些事来,为什么呢?絮氏的事都是你告诉我的,药也是你给我的,我知道你 是利用我除去絮氏,我也愿意除去她,若然你想过河拆桥,反害白起或柳家,我……”

  连壁忽地自转角出现,笑道:“当家,该去上香了。”

  舜华往他看去,随即,白起自他后头现身。她心一颤,瞄了一眼面色雪白的柳叶月,试着若无其事 道:“白起,你也来啦。”

  白起防备地看着她,客气道:“崔当家,难得见你入寺庙来。”

  “今日福至心灵,想来就来了。我瞧柳小姐脚拐了,还想你要在场可真算是英雄救美了,没料得你 还真的在。”舜华瞄瞄稍远的事门,笑道:“想来轿子已在等候,舜华就不多聊了。”

  白起应了一声,走到柳叶月旁,舜华转身就走,哪知白起忽然一句:“崔当家暂且留步。”

  舜华回头,对上白起的目光。

  “崔当家,借一步说话。”他低首朝柳叶月道:“小姐暂且忍一忍,我与崔当家说两句就好。”

  舜华不着痕迹与略带惊慌的柳叶月交换一眼,跟着白起到一旁。

  “崔当家,近几个月你与尉迟恭走得近。”白起淡声道。

  “……嗯。”她手心微地发汗。

  “尉迟恭拿走我一幅画卷,还请崔当家转告他,请他交还。”

  “画卷?什么画卷?”

  “画卷里是肖像,当日我留在画楼里,吩咐楼主不得外卖,适巧尉迟恭来访,取走那幅画,我几次 遇他,他皆视若无睹,再这样下去,我也无计可施,所以请崔当家替我催催。”白起不说那幅画的重要 性,也不表露情绪。

  舜华寻思片刻,啊了一声。不会吧?尉迟哥收了那张絮氏舜华戏水图吗?不是只看一眼就没再看了 吗?

  白起微地皱眉,立即又掩去。“瞧崔当家的样子,是看过那画了?”

  “……眼角上挑、有美人尖、嘴唇略厚的平凡女子戏水图?”

  “确是此图。它再平凡也不过,我实在不知为何尉迟兄一拿不还,这图是要销毁的,还请崔当家帮 个忙。”

  “销毁?为什么要销毁?”

  他眼皮不眨。“那是我随意之作。你该知我有一半南临血统,曾习过南临画功,一不小心会带些南 临影子,传了出去,有损我的名声,当然要销毁。”

  “画里……是何人?”

  白起笑道:“虚构罢了。”

  舜华闻言,故作寻思,点头。“这图我问问看吧。”

  白起作揖多谢之际,不忘补上一句:

  “崔当家想与尉迟兄玉成好事,可也要多注意尉迟兄。平白无故抢走女子图,这对你来说不是件好 事。”往下一看,落在她手里的《京城四季》。“这种东西你也看?”他有点惊诧崔舜华看了后,竟然 没有追究。

  舜华笑道:“排遣寂寞罢了。哪日我见了不快活,自然翻遍京城,也要抓出那个敢玩到我头上的人 来。”

  白起不以为意,回去抱起佳人离去。

  舜华目送他们。片刻,她双腿猛然发软,摇摇欲坠地靠在身后泥墙。

  “……当家?”连璧上前轻声道,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

  舜华捂着脸,模糊不清的声音自十指间传出:“没事……有些头晕反胃想吐罢了。”

  原来,要害死一个人必须找这么多理由。柳叶月把害死她的理由全赖给她的姓氏为她自己脱罪,可 是她听出来了,柳叶月在乎的是絮氏舜华在白起心里的重量。不管兄妹、不管什么身分,就是不该有重 量,哪怕白起看她一眼都不行。

  她忽而苦笑,怎么不早说呢?她可以想办法快快养好身子,出去见见世面,说不得她很快就有喜欢 的人了,可以出嫁了,这法子不是更好吗?

  她低叹口气,抹了抹脸,抹到眼下不平的明显肉疤。她振作起来,放下手,朝连璧道:“以后写《 京城四季》时,别提到柳家小姐的事。”

  “是。当家脸色……很白呢。”

  “偶尔也要白一白才好。”她笑:“时辰差不多了,到禅房等神官吧。”

  “是。”连璧找来僧人领路,来到一间清静的禅房。她没入内,只在小院子里等着。有水井在院里 ,她探头一看,井水太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她回头,连璧面无表情就在自己身后不到两步远的距离。

  “连璧,帮我打桶水吧。”

  “是。”连璧没迟疑地拉开彼此距离,上前打水。

  舜华往水桶里的水看了老半天,忽然笑道:

  “看朱忽成碧。”抬眼一看,连璧正望着自己。她柔声道:“刚才忽然看见自己有美人尖,吓了一 跳,再一看又不见,但第三眼看又觉得有了。”

  连璧答道:“或许相由心生?当家认为自己长什么模样,久而久之自己就是那个模样。他人看当家 是青面獠牙,那他一生不改其念,即使当家变了脸,他依旧认定当家是青面獠牙。”

  舜华听得乱晕晕。“你这话真有禅意。”还难得正经地说呢。可惜她没有慧根,听说连璧出身是书 香世家,还是小公子便被崔舜华看中阉了,果然书香世家出来的孩子不一样,与众不同。

  连璧又笑:“连璧也很惊讶会说出这种连自己都不懂的话呢?”

  一阵足音自远面近,舜华看去,正是尉迟家的蚩留。今日他一样蒙着浅黄锦巾,行止如常人,简直 看不出是个失去眼睛的人。

  “连璧,你先下去。”等到连璧离开后,舜华笑咪咪上前,道:“蚩留大人,可舜华扶你?”

  蚩留微微一笑:“崔当家,神官是不太能让女子碰的。”

  “是麽?”她犹豫一会儿,道:

  “今日以至天宁寺宝地吸收灵气为由,方能外出,傍晚得回去。如果不是有尉迟当家的命令,蚩留 断不敢与皇室之人接触……”

  “是请求是请求。”

  “尉迟当家知道我一向把他的请求当命令,只要他肯说,我一定做到。”

  “你们是堂兄弟吧?尉迟哥提过。”舜华道。

  “是啊,目前尉迟家成年者只有我与当家,他是我堂兄,但十六岁就成一家之主,而我入了神庙。 ”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轻笑:“北瑭天下归温姓管,温姓看重的北瑭大神官却归尉迟家管。”

  嚣张!嚣张!太嚣张了!比她这个崔舜华还要嚣张!她都不好意思问他是不是不把皇上看在眼里, 只在意尉迟哥了,他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当年崔舜华该多跟他学学才是!

  蚩留又道:“尉迟当家还没来麽?”

  “嗯,他晚些到。”

  “其实我也不敢确定那咒还有没有留在你右臂上,只有崔舜华才亲眼看过她臂上的咒。那本《长生 咒》只有数页,我与大神官看不见,但也每一页细细摸了摸。她怀疑是大魏金刀皇后徐达的遗物,徐达 出身西玄赫赫有名的徐家,在四国历史上她是鬼神之女,一生复活数次,她这本《长生咒》必定有其功 效存在,故崔舜华要大神官以神力替她上长生咒,保她复活无止境。”

  “可是……失败了吧?”

  蚩留迟疑片刻,点头。“眼下是失败了。但那本《长生咒》定有其功效,只是不知是如何功效,我 说过我摸过那本书,书封书页纸张都十分古老,不是四国主产的纸质,大神官要崔舜华将那几页所有的 咒文细细阳刻在木上,让我们摸熟后才能留在她身上。她刻至木头上后,就将那本册子火烧了。”

  舜华讶然。这崔舜华未免贪心过头了,居然只想她一人长生不死。

  蚩留摊开拿出的纸张,面朝向她。“絮氏舜华,请在此看清楚,此物是我靠记忆绘出,看完后定要 烧掉。你仔细看看,与你右臂上的伤纹可有雷同?”

  那是什么啊?舜华见那密密麻麻的咒,像是自天空往下看的蓬勃生机开枝大树连连串,根本不是世 间文字,眼前这人居然能一一绘出,真真了不起了。她连忙拆开右边伤布,上头有淡疤,她睁大眼睛来 回比着。

  她臂上刀痕不算,另有大块擦伤面积,细密的小疤交错着……她一会儿喜又一会儿愁。“好像不是 ,又好像是……应该是伤疤吧。”她说服自己。

  “会让我信这是一本古老而特别的册子,是因为一个字。”蚩留忽道。

  “咦?”她嘴里应着,目波还来回对着。愈看愈不像……愈看愈不像……

  “徐。”

  “什么?”她回过神,看向蚩留。

  他轻声道:“书背后有个隐形的凹刻字,徐。”

  她闻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金刀皇后徐达的,我不知道。但,不会是西玄徐家的。舜华小姐,请朝我伸出你的手。”

  她不变应万变,乖顺地伸出手。他收起那纸,抓住她的手腕。她讶道:“你不是不能让女子碰?”

  “尽量少碰,又不是不能碰。”他笑。

  “……”尉迟家出来的,她想她还是要习惯尉迟哥,眼前这人就免了吧。

  他以食指在她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她震住。

  “只有我摸到。大神官没有摸书背,字刻极小,就在徐字上面。”

  北。

  北徐麽?舜华撇开头,看着一地青青黄黄的落叶。只有絮氏知道的姓氏,不敢言明的姓氏,一旦说 破了,那罪孽就会死死地成为他们的枷锁,让他们再见不到天日。

  就连现在,她都不敢跟这个帮助她的人说,书上刻着北徐,约莫此物就是絮氏的了。

  因为絮氏本姓徐,因为絮氏位居大陆之北,四姓一家亲,何必要说破?即使五百年前一家亲又如何 ?早各为其主了,这种举动分明是有意害死在北瑭的絮氏,让当年的康宁帝失去其它三国比不上的战事 及时金援。

  絮氏是有罪的,罪在没有能力让多疑的皇帝信他们。

  亲亲爹爹临终前告诉她,至死也不要承认这个姓。这个姓,是絮氏的荣耀,但絮氏舜华没有能力承 担说出这个姓所带来的后果。

  他宁愿他的女儿就这么快乐地在白起庇护下过一生,也不妄想重振絮氏,大声说出徐姓来!

  就让徐姓在北瑭烟消云散,让北徐所有的人下地府后,好好与康宁帝对质,讨个公道。

  “你爹没有提过这本书麽?”他问。

  “……这本书不是絮氏的。”

  他点头,配合道:“要是絮氏的就好了。如果是絮氏,那在我不承认我与大神官失误,而这本书又 假设是真的情况下,也许这长生咒只为絮氏所有,替絮氏换上一次命,其他人无法用。”

  舜华猛然抬头。

  “我听说絮氏有一报还一报的诅咒,偏生这么巧,长生咒居然落在崔舜华手上,她没有心害你,也 许这长生咒根本不会出现。”他道。

  “……蚩留大人把此事说得很玄妙乎。”

  他笑出声,颊面居然有明显的酒窝。他道:

  “舜华小姐,眼前玄妙的人儿对我说此事很玄妙,真真好笑。”

  舜华闻言,脸红了红。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蚩留又道:

  “西玄鬼神之女徐达拿起大魏金刀,成了金刀皇后。神秘的金刀出处不可考,却被徐达轻易举起; 《长生咒》的出处不可考,却是属于北徐的东西,若然遇上北徐的人,我真想问问,这些东西他们究竟 如何得到?难道四国中,只有徐姓才有资格得到这些神物?北瑭的神官是否远不及创造这些神物的…… 神人?”

  “……蚩留大人,我想,就算你遇上北徐的后人,她也无法替你解迷。年代太久远了,她一世受人 庇护,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些多余的事,又怎会知道这些东西出自何处?”

  他面色微有遗憾,似在说他要早生几百年就好了。最后,他道:

  “舜华小姐莫过担心。絮氏一代以你为结束,絮氏选择你做结束,必有用意。”

  这真是安慰人的好法子,舜华想着。这个人也算不错,不言明絮氏结束主因在她的没用,反而暗示 由她开启另一道路。

  “何况,絮氏一族经历数百年北瑭皇室的盯梢,皇室中人怎可能胆怯到无人敢施计暗害絮氏呢?必 定有絮氏有沉默中遭害,这才造成絮氏人数一日比一日少,但你可曾听闻那此人如你一般结果?依我想 见,也许长生咒让最后一人絮氏舜华所用,一报还一报也只能由絮氏舜华所用,其他絮氏之辈不能用, 换句话说,舜华小姐你必是特殊之辈……”

  舜华微地张大眼,看着他口沫横飞。现在是怎样?这人走火入魔了吗?怎么开始把她拱成女神了, 再下来她可以坐着莲花台升天了吧?

  蚩留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说到最后,下了一句绝句:

  “我瞧,放眼北瑭,怕也只有尉迟当家配得上舜华小姐了。”

  “……”舜华见他拭拭嘴角,似是说得太多疲累万分,不由得撇开目光,觜掩不住笑意来。搞了半 天……原来不是走火入魔。这人,太年轻,不知道要如何讨好她这才笨拙的吹棒一堆,所幸,她也不知 道嫂叔关系如何培养,就让他讲好了。她捂着嘴好想大笑出声,忽见白起匆匆进入院子。

  白起一见到她在,也是一怔。“崔当家,你也在?”

  蚩留偏头聆听来人声音。“你是……?”

  “在下白府白起。”

  “白起?名门富户白起,家有絮氏之女。”蚩留颇觉疑惑,但没有往崔舜华那方向回头。“何事? ”

  白起又看她一眼,舜华故作不知,负手东张西望,死皮赖脸不打算离开。开玩笑,她在场,蚩留要 说溜嘴,依她绣功还可以补补破网。

  “崔当家特来见神官大人?”

  “唔,求求长生道喽。你不是抱柳小姐回府了吗?怎么去而复返?”

  “我中途听见神官大人会在今日到天宁寺,便转回想请大人做件小事。”

  “白少与尉迟当家是友非敌,蚩留能帮必是尽力而为。”蚩留微笑。

  白起听闻尉迟恭之名,近日对他十分不满,但他忍气吞声,自袖间暗袋掏出一物。他道:“此物本 受住持加持,但远远不及神官大人功力,白起想请大人能赐些神力在上头。”

  蚩留伸手轻轻一碰。“香囊?”

  “正是。”

  在旁边的舜华闻了闻,微笑:“白起,你果然将我给你的配方做成香囊啊。”她记得很清楚,这配 方是她建议送给柳家千金的那份。

  蚩留往崔舜华方向说道:“舜华小姐,还有问题麽?”

  “没,多谢大人开解。”舜华笑道:“大人尽管去忙。”

  蚩留应声,与白起走到院门口子,他又突然说道:

  “当然,最有可能的就是,从头到尾我跟大神官这两个盲眼人根本没有完整地刻妥那非大陆文字的 咒文,咒文当然没有用,一切都是天意,舜华小姐就随天意继续安心生活吧。”

  白起狐疑地回头看一眼崔舜华。出院子后,白起注意到连璧紧紧贴在墙面上垂首不知在想什么,站 在这里分明能将里头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但崔家内斗也与他无关,他没有多说什 么地与蚩留一块离去。

  舜华自行卷起伤布,放下宽袖,自言自语道:

  “徐舜华……还是絮氏舜华好听,是不?去他的康宁帝,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达,去他的白起, 去他的柳叶月,去他的尉迟……”她正伸个懒腰,双肘往后一推,用力拱出圆小的胸部,忽地,她对上 刚入院子的尉迟恭。

  她呆住。

  尉迟恭目光先是落在她的面上,接着慢慢停在她开始拱背缩水掩饰的胸部。他咳一声,撇开头,捂 嘴一会儿。

  舜华上前亲热地抱住他的腰身。她眼儿弯弯笑道:

  “尉迟哥,平常你要笑我,也用不着转开头。我一直想说,虽然我一点也不贪恋美色,但你笑起来 确实比不笑时好生让我心动心怜心颤心……”

  “所以呢?”

  她眼珠一转,笑道:“抱抱我?”

  尉迟恭依言抱住她。“接着呢?”

  “亲亲我?”

  她笑着承受他的亲吻。当他吻到她眼下疤痕时,她吃吃笑着:“有点痒。真糟,尉迟哥今天又吃了 臭豆腐了。”

  他失笑,没说这还不算吃。他扫过院子,落在没人进入的禅房,道:

  “蚩留呢?”

  “他有事走了。”她将事情说了大概。“我瞧这咒文对崔舜华是失败了吧。”她心里百味杂陈。得 知崔舜华很可能回不来了,她却松了口气。

  她舍不得成为崔舜华的日子里所遇见的一些人事物,其中尤以尉迟哥为最。她还要保护崔府的一些 人,她不想让崔舜华回来后送他们去死,她想要以正当的手段去行商;她不想崔舜华回来后害别人谋取 产业,她……还想活下去,用这一双眼让自己成为一世胸怀坦坦之人。

  “我们试着在臂上弄个足以覆盖咒文的伤呢?它不见得存在,但预防万一。”尉迟恭平静地说,没 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舜华闻言心动。若能覆盖咒文导致失灵,她想赌,好想好想赌,可是……

  “怕疼麽?”他声音微些放轻。

  她低声:“有点。”

  “我请大夫尽量不让你疼到,也不会制造重伤。我问过大夫了,下刀得宜,他有把握让你一个月后 就康复。”

  她发现不知何时,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臂,不让她逃开。

  “我觉得……这是在害死一个人……”从小到大,她真的没害过人啊。

  “她不先害死你,又何必受此苦果呢?再者,是我下的手,与你无关,你不秘背着罪恶感。”

  舜华立即抬起头看向他。他神色冷静,一如初次在钟鸣鼎食那夜的感觉,但仔细看,他眼里有温柔 的感情,是对她的。

  在他眼里,崔舜华是条人命,但与他心目中看重的人事物简直不堪一比,若遇抉择时,他可以毫不 在意舍弃对他而言不重要的事物,哪怕那是一条人命,这就是长年当家下所磨出来的绝对绝情麽?

  她这个当家半路出家,远远做不到他的地步。更或者说,他早就察觉她这个半路小和尚对自己人很 好,同时,也不愿去伤害其它外人,甚至连害她的人她都希望保有他们的性命。

  她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衣衫,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味跟药味。这药味混着女子热爱的香气,她很熟的 。他总是趁白起不在时,去陪陪白府里的自己。

  “尉迟哥,你也察觉到了吧?现在我对外头都不再孩子气,唯有面对你时,我才想无拘无束,就算 像个孩子一样也无所谓,这都是教你给宠的。”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软化。

  “那我……可以很孩子气地问你一个问题麽?”

  “你问。”他目不转睛。

  “唔,尉迟哥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她轻声道。

  他面色柔和,嘴角弯起。他的个性偏少话,是属于那种‘你了解也就不用多说了’,但她既然问, 就是想得到确切的答案。他柔声道:“我只让我喜欢的女子为我束发。舜华想现在为我束麽?”

  她闻言,吓了一跳,而后笑出声。“尉迟哥,现在大白天的……我只是先前与柳小姐一番谈话,才 知道她害死我的原因。当下,我一直想着,如果她有跟白起哥谈过,如果她有跟白府的我问一问,她不 必下药。谁都可以下,她却不能下,还好,只有我跟你知道。我们都不说出去,白起哥永远不会发现此 事。我在想,我呢,尉迟哥现在喜欢上我了,我不会去计较其它,可是,我老想,万一有一天我跟柳叶 月一般,不肯主动问而自己去推断,到时毁了你对我的感情,那我一定后悔莫及的。尉迟哥,我知道你 觉得她有能力当尉迟家主母,但除此外……你……你曾经是怎么痴恋伊人姑娘的?”

  尉迟恭弯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随意翻了几页又合上,道:“絮氏舜华在白府里太无聊麽 ?下回我带其它书给她吧。这种书,能信的不多。”

  “谁说的?这里头可信的简直是十件事里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他不动声色又把她搂进怀里,不让她离得太远。他道:

  “痴恋这两个字用得过头了,伊人出身孤儿,我与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镇遇上她,她个性坚强, 谈吐不失良善,又肯护住在其他没爹娘的小孤儿,在我眼里自是加了几分赞赏,我们离城的前一天晚上 ,戚遇明在客栈请她吃顿饱饭,哪知当晚有西玄盗匪过境抢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原来英雄救美这招早就用过。舜华问道:“你呢?尉迟哥当下在哪呢?”

  “……我在信局。”

  她抬眼跟随他相望,大眼对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绪,舜华顿时荣获真相了。“你在信局等 ……京城里的侄儿报平安?”

  尉迟恭没有说话。

  “天天都……连在外都……路程哪够一天跑完啊?”

  “信局是尉迟家的,以快骑出发,分点再换,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里发生的一切。”

  连在外都这么在意京城里亲人的平安,可以想见当年他日日收尸时给他多大的创痛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错失伊人吗?尉迟哥,你该不会连西玄盗匪入镇抢劫时,因为戚遇明在伊人身边 ,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

  她的神色太复杂,复杂到连自己揽镜恐怕都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为他抱屈,还是很庆幸他以大局为重 而错失佳人?

  尉迟恭当作没看见她的表情,又淡声道:“也许是那一夜,他们有些情意了,伊人随他来到京城。 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过门不太可能,他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门当户对,无一例外,他将伊人 搁在身边近两年,却从未明白拒绝崔舜华的示好,你道为什么?”

  舜华傻眼。“他……他……”

  “他并不欣赏崔舜华,但也不会严词拒绝崔舜华来造成戚家的麻烦。在春回楼,伊人的招数未有成 效,怕是短期内戚遇明尚未下定决心。”

  连尉迟哥都会看穿伊人在春回楼的计划吗?她轻声问道:“在春回楼里你带她入私房……”

  “我要她别做傻事。在我看过一连六天一具具亲人的尸身送回来后,名门富记户的利益婚姻于我再 也不重要,我只想要自己的亲人都活得安安稳稳,有个女人可以把他们当亲生孩儿照顾,个性要坚强不 失良善,遇大难时也能主持尉迟家,甚至,哪日我不幸早走,她也能保住每个尉迟姓氏的孩子。一般富 户千金自幼被护得极好,如遇大难根本承受不住,不如,寻个一般点的姑娘,此时,我看见伊人,她正 合我心里所想。戚遇明若与她结上白首之盟,我乐见其成;但她要是与戚遇明无缘,那也就是我的机会 ,因此我时时顾着她些,要能趁机培养点感情更好,才不臻浪费太多时间……商人本色看中一项货物, 不论最终买不买得到手,都得先砸些心血,付些成本……”他看着她微妙的表情,忽道:“舜华,至于 你……”

  “我?”她也是货物吗……这真是让她五味杂陈啊。

  “我已经抢订下你了。订金早付了,你走不了。”他道,想起白起守着她,却未觉自己心意错失她 。

  “尉迟哥哪用得着抢,就你会选择我这个絮氏吧。”她笑,与他十指交握,举至她的唇边,她轻轻 吻一下他的手背,低声但清楚地说着:“尉迟哥,我们现在也结下白首之盟吧。也许你会费点心神顾着 我,但我也会学着保护你的,等我们都老了,不管哪一个先走,另一个就负责善后。”

  “你确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么?”那声音微微地沙哑,墨眸专注。她又一一亲过他每一根手 指,朝他笑道:

  “如果不是白首之盟,我会遗憾的,所以,尉迟哥,你请的大夫下刀时务必要小心点,并且要一劳 永逸,千万别再来一次,我会痛得受不了的。”

  ********

  建熙四年春。

  舜华双手发汗,自尉迟茶楼的二楼眺望远远的提亲队伍。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她与尉迟哥说好,她就在这茶楼等他,他去送絮氏舜华最后一程。她想……她想尽量早点见到尉迟 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让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盗汗不断,四肢发软。

  她寻思片刻,反身冲下楼,来到街边,看着那提亲队伍从前面横街走过。

  马上的骑士是白起。

  他一身华丽外袍,袖边有金红双线,正是当日她看见的。

  她心里默念:白起,祝你一世无恙。

  也许今天她的死破坏白起的提亲,但絮氏跟白毕竟不同姓,只要他把她视作白府里一般食客葬了, 不会影响他们的婚期。

  “当家,你满面是汗呢。”连璧轻声说道:“面色也苍白得紧。”

  舜华苦笑:“我是太紧张了吧。刚才在茶楼里我也觉得我好像没些力气,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 我……”毫无预警,整个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当家!”连璧惊诧叫道。

  死了……这是舜华当下的念头。

  这时刻约莫是白府里的她难受到快断气的时候,难道崔舜华要回来了?不是已经在她右手动刀了吗 ?还是,不管崔舜华回不回来,她的日子都只能终止在建熙四年春?

  连璧忙扶起她入怀里。“当家,你还好么?”

  舜华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点意识。她四肢已经无力,所幸喉口还能挤出声音。

  “连璧……回去……”她嘶哑道:“把所有伶人带走……走不出城……找尉迟……”说好的,另一 个会帮忙善后的,尉迟哥知道她心意,会把这批人送离崔舜华眼下的。

  只是,她万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让尉迟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别这么早……可是,她已经尽力了 。早知如此,出门前叫染师父弹曲飞升西方极乐世界嘛。她还以为她不会死,不让他们弹了……昏昏沉 沉里,她感觉到连璧忽地背过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连……”她感觉到四周朦胧景色疾快掠过。连璧好像在说什么她没听见,他是要带她求医吗 ?

  求医来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后,却是崔舜华归来,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迟哥到时认得出来吧?不要对那个崔舜华亲热,不要对那个崔舜华微笑,不要对那个崔舜华展露 他的好。那个崔舜华没有上挑的眼角、没有略厚的嘴唇、没有美人尖,更没有絮氏舜华的美人心!

  尉迟哥,你要认出来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总是给了她希望又给绝望,去他的老天!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她睡在棉絮上,一点也不安稳。

  意识好像一团烂泥,她想自其中挣脱,但不管她怎么拉,就是无法让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阵子,她意识完全断绝,沉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着,身子头重脚轻,直浮于上,似要飘飘上天。

  她心里总觉不妙,这时点……不就是絮氏舜华死去的时候么?果然,只是让她多一年寿命……只让她经历絮氏不可能看见的风景后,就要走了么?

  她还想留下来啊……双臂隐隐发热,是咒文开始起作用了?到最后,她还是失败了吗?她不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她本来就是侵占,可是,可是……

  能不能趁这时候让她回她本来的身体?她不想死于非命,她还有很多渴望想要满足,她……

  自双臂持续发热之后,她发现她没有那么轻盈,慢慢地又降落下来。远方持送来乐音,她听不真切,只知是乐师染的“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啊……虽然她并非颜如舜华,这一年她想她过得很值得,认识许多人,自白起的庇护下走出,开始学习庇护他人;她也终于懂得什么是男女间的喜欢,尉迟哥……她很惋惜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去成长,让自己成为尉迟哥的另一片檐,让他偶尔也能喘息,放下肩上的重担……

  朦胧的意识里,她察觉自己似乎不稳地落在棉絮上,细细麻麻的绿色枝叶将她缠了住,随即枝叶四面八方迅速铺摊开来。

  “舜华?舜华……她的右臂怎了?谁下的手?”是尉迟哥隐怒的声音。

  “……是连璧拿刀划的。奴婢们要阻止,但他……他不停割着当家右臂,血流如注都不肯罢手……”

  舜华没有办法细细将每一句听清,她忙着站稳,想抓住朝她展来的枝梢,但每每她稳住一阵后,枝梢又自她手中消失。她身子又浮起,足边枝叶轮番攀缠住她,不让她脱离太远。

  “当家,戚大少去吊祭了。”这是英的声音,不知他会不会为她的垂死感慨一番,至少他不必再写《京城四季》了,每每他写,都在吹捧尉迟哥。

  “戚遇明么?”那声音,有些累。

  尉迟哥,尉迟哥,她对不起他!

  “当家,是不是……咱们也要……”

  “戚遇明是多此一举。絮氏舜华虽被白起看中,却是皇室忌讳的人,依规矩,名门富户当家不必去吊祭,他已是多余,我再亲自去,怕有人连絮氏舜华的尸体都要对付了。你跟连璧分别去上柱香,什么话也不用多说。继续差人混在里头注意棺木动静,若然棺木里有……不论发生什么事,照禀不误。”

  “是。那……当家不问白少与柳家小姐的婚事么?”名门富户间各自注意其动态,是必要的啊,尤其白家将与柳家合亲,这算大事。

  “什么?”尉迟恭应了一声,顺着问:“婚事如何?”

  “延了。家有丧事,三年不论婚嫁,这算北塘习俗。柳家希望白少将絮氏当一般食客给葬了,白少拒绝,坚持絮氏与白姓相当,婚事暂缓无期……”英轻声道:“我跟柳家的下人打听过。柳家老爷为此事发火,三年后柳小姐已超龄,要是白少不肯将絮氏当一般食客葬了,那婚事免谈。”

  “是么?这桩婚事要散了。”他声音里并没有多余的喜悦。

  舜华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尉迟恭又道:

  “等连璧回来后,叫他跟崔家伶人收拾收拾。你吩咐下去,要是我不在时,崔当家醒来,叫照顾她的人说一句‘絮氏舜华死了’,她若眼露喜色,叫连璧他们马上离开京城;若她回‘絮氏舜华还没死’,那……一切照旧。”

  英一脸疑惑,仍是承下。

  对不起,谢谢你,尉迟哥,舜华心里感激,知他在履行那句“谁先走,另一个人就负责善后”的承诺。对不起,对不起……

  陆陆续续,她听见许多人在说话,其中有蚩留的,尉迟哥居然把神官带入崔府,这真是胆大妄为了。她隐约听见蚩留的无能为力,尉迟哥的默不作声。

  紧跟着,她无法再聆听周遭发生的一切。愈至后面,她愈是惊险,好几次整个人轻飘飘腾至空中,眼见一切禁锢就要松开,仅仅只有一枝条拼了命的探出,攀住她的足踝。自上往下看,一片细细麻麻的枝叶,如当日蚩留给她看的咒文,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些枝叶想尽办法缠住她,这些咒文……不是为崔舜华,是为她而生吗?

  好像有人吻上她的眉间,睡倒在她身侧,她看不见,但明白那人是谁。她满心酸涩,使力地抓住那枝条,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就在她锲而不舍重复同样的举止时,忽地,大量枝叶猛地攀前吞食她,将她用力压在它们之下,紧跟着,她稳了,再次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再也不见那些咒文似的串串枝叶。

  “当家。”这一次她很清楚地听见门外有人在细微的乐音里轻喊。乐师染还在弹?

  她的右边有人起身,她确切地闻到了他的气味……不怎么好闻。或者,里头还有自己的味道。

  “进来吧,怎了?”尉迟恭疲累地问。

  英进门后,低声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华的尸首烧了。”

  “烧了?”尉迟恭迅速抬眼。“怎么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烧了她的尸首,将她的骨灰暂置白府里,择日与她爹共葬。”

  尉迟恭寻思片刻,问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么了?”

  “听说我去前,有灵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华的尸体一直留在她闺房里,白少不许人将她搬动。我私下问人后才知她死后,白少没有出过那扇门,就连柳家差人来,他也是在那间尸体房内回着话,直到戚大少去时,他才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后,听说服侍絮氏舜华的婢女被白少亲手打残,转卖出去了。”

  尉迟恭想起那叫七儿的婢女。她是个机灵人,却不能算是一个好婢女,太容易被收买,他心里已知那婢女的下场,不问她转卖至何方,只问:

  “你去时,白起在灵堂前么?”

  “在,神色正常,没有异样。如果有人说,这是一对生疏的兄妹,英也不会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复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断然不可能将她依一般食客之礼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将来他打算将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里,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对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实在无法断绝与柳家合亲,因此选择折中之法,将絮氏舜华尸身火烧,暂掩丧事,以最快的吉日将柳小姐迎过门,再择日将絮氏与其父合葬。”

  尉迟恭闻言,眉间微皱。现今四国皆以土葬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丧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后再谈,就是将尸身暂且遁去故作无丧,所谓遁,就是让死气自府里消除,死气来自尸体,是以烧尸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观念烧尸不留全尸是大不德之事,将来是要双倍还给死者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从不做这种事。

  白起在宠爱舜华的情况下,居然做出这种事……

  他回头看床上昏迷的人儿,轻轻碰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没有进食下的削瘦脸蛋。他心不在焉地问:“柳家怎么回?”

  “白少此番作法虽大坏名声,但柳家十分满意他对婚事的看重,双方敲定在一个月内成亲,今晚烧尸之后,已经开始拆灵堂了。”

  “……是么?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爷们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报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门后,尉迟恭和衣倒在她身边。他目前没办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戏水图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会烧尸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断然不舍烧尸,就算明知舜华借他人之身活着,他也会寻处风水好地将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头微地沉重,看向身边的人儿一会儿,小心将她搂入怀里,让她整个身子枕在他的身体上。

  他没有料到白起会烧尸。当务之急,他先救舜华要紧……他本以为白起会做足日子才让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怀里的人儿醒来不是舜华,他该怎么办?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坟,否则他根本没有任何名义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坠冰窖,仿佛回到那一阵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张开眼,恐惧今日还会看见谁的尸身,但他是当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当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华要是真的……许多事还等着他。他是尉迟家的当家,不可能再持续守护她的日子……几天了呢?他思绪微钝,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两天……他得恢复正常的日子。他拉过外袍紧紧将她包着,偷隐隐痛着,试着让自己入睡。

  一具、两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过棺木,送着他们的最后一程,来到最后一个,他脚步猛然停顿。最后一个……只有六具,怎会出现第七具?恍惚的意识知道棺木里是名女子,心里极为排斥上前看个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里的是伊人,他不会太悲伤,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连连失去至亲,他已经受够,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够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迟哥。

  有人喊他,他回头,一名年轻女子负手微垂首笑着。这女子,不如崔舜华身长,他隐约可以看见她额际美人尖,肤色白,穿着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为她长年躺在床上,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头大惊。

  不要出现在我梦里!舜华,不要入我梦里!谁都能入梦,就是你不准!他怒极生恨,失态地将这女子一把推离棺木附近。

  刹那间,他身子猛然震动,意识尚是昏沉,但已醒了过来。全身布满冷汗,心里惊惧犹存,怀中有具身躯轻轻扭动着,令得他以为回到他少年时。

  此时此刻如同他少年时,尉迟家里的几个娃娃,比府里灰色的氛围吓到夜里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边,连夜里他都会被几个孩子压到惊醒。

  直到半年后,孩子忘性大,又活泼起来,但他当时正值少年孩子转cheng ren,自是难以忘怀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学虫子爬,又是谁死了么……他麻木地想着,一个人的心得掏出几次老天才会罢休?天一亮他得平静些处理丧事,不能再惊吓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强迫合目,试着让自己心境平缓入睡。

  倏地,他睁开眼眸,全身僵硬。

  怀里的身躯像只发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扭得极慢,一会儿停下休息,一会儿又卖力扭着往上爬。

  终于醒来了么?是……谁?他曾自问若是崔舜华归来,他该当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愿想。

  但,此刻他发现这只大老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蓬头垢面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双手已经扣在她的细颈。

  要是崔舜华,就杀了她吧。

  就算你没有机会再回来,也要杀了她这个罪魁祸首!好不好,舜华?

  他对上她那双虚弱但盈着泪花的美眸。

  她见到他眼底藏着的杀机,流露短暂错愕,马上有气无力道:

  “絮氏舜华还没死。尉迟哥别掐我,我喘不过气来。”

  她身下的男子身躯轻轻一震,立时松了手。她嘴角想上扬却没什么力,她撑着所有力气,细细看着他的脸。

  “亲亲尉迟哥,你是不是……出现消不去的皱纹了……胡须真黑,鬓发怎么淡了……”

  他举起手指,轻颤地拂过她的黑眼圈、干燥的唇,在没有血色的肤色上显得更为明显的眼下伤疤。

  他又对上她的眼儿,她的眼儿盛满许多对不住、许多怜惜,崔舜华岂会有这样的眼神?唯有另一个舜华才会这样看着他。

  “伊人……”他沙哑道。

  她娥眉成八字,委屈地说:“这时候,你居然想起伊人……”

  “看上她……比你……日子好过太多……”

  她岂只委屈,简直是满腹心酸。她连眼眸都一块八字给他看了。

  “……那可怎么办?你已经让我看光你的头发了……除非你剃头……跟我日子也挺好的……我还能让你当孩子宠呢……”

  “跟她,日子可以无悲无喜;跟你,我……我……”

  舜华看着他,忽然转移话题,轻声道:

  “我以为我鼻子坏了……亲亲尉迟哥,你好臭……头发也臭……”

  “我臭了多久,你就也臭了多久。”他柔声道。

  她闻言,想苦笑却连这动作也做不出来。“尉迟哥……我好困……”

  “那……别睡太熟,好不好?”

  她轻应一声,快要合上眼了。“我现在好像全身踏踏实实地落在这身子里了……我好累,想再睡一阵,但想到……如果我不跟你报声平安,我会睡得不安稳,于是叫自己硬醒过来。”

  “嗯,你这习惯真好。”

  “我……很平安的结束今天了……我告诉你了……”

  “……嗯。”

  “那我睡了……”

  “好。”

  “虽然我俩都很臭……我不嫌,亲亲尉迟哥也不能嫌,我吻吻你,我想在梦里也有你的气息……”

  “好。”

  她闻言心满意足。对准他的嘴重重压下去,他的唇尚有咸水,舜华还来不及吸吮,就挨不住困意,但她死也不肯离开他的嘴,就这么双眼一闭睡着了。

  一顶宽轿停在白府前,尉迟恭自轿里出来,回头拉出另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自是舜华。她气色尚未完全康复,借着妆点掩饰她憔悴的面色,她本是要举右臂,却感一阵剧痛。

  “左手。”他道。

  又不是小狗,她心里抱怨,但仍是满面欢喜地伸出完好的左手让他牵起。今日她穿着绯色的深衣,衣面并无多余绣物,仅在袖边同样绣着金红二线。

  她消瘦不少,鲜丽的曲裙深衣衬着她腰间不堪一握,美眸在瓜子脸上显得比往日还要圆大漆黑。

  她见着两人彼此袖上金红,面上微微发热,笑道:

  “我站稳了,不会被风吹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看她一眼,道:“可别逼我在你足上系绳。”放开她略凉的手指。

  舜华往白府看去,果然白府大门挂着大红灯笼。这也许是好事,她想,白起选择了最聪明的路,忘掉絮氏舜华,然后积极向前走。

  她记得,白起的梦想是以北塘为起点,而后成为富甲天下的金商,现在他正在这条道路上,还没有出错过,她绝对为他喝采。

  管事出来迎客。他身上衣物也是喜气洋洋,家仆婢女都换了新衣,全部挂上喜灯,就等着明天白府夫人入主了。

  她才随尉迟哥步入正厅,就听见白起温煦的声音道:

  “难得见两位一块来白府啊。”

  她抬眼一看。白起就站在厅里,此刻正值春日午后,厅里光线不明,在他身下印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穿着碧澄澄的衣袍,宽袖也是绣着金红双线。她清醒后听英提及,当日白起被絮氏舜华之死震住,连素服都没有换上,直到戚遇明来访后,他更没换下喜气衣物,可以说是省了丧服这个开支。

  白起正好与她四目交接。舜华心里一吓,直接退后一步,白起神色自若,如同往日一般,但她总觉得他眼底藏着什么,令她心惊肉跳。

  尉迟恭上前一步,半是掩去舜华的身影。他语气和缓道:

  “絮氏之事请节哀顺变。”

  白起笑道:“多想尉迟兄关心。舜华……我说的是絮氏舜华,我本预料她不过十五,她能活到十九,算是极好的了,我不会悲伤。”

  舜华闻言,暗地吐了口气,不悲伤就好不悲伤就好。一抬眼,没被尉迟哥遮住的另一半正好又对上白起笑意盈盈的目光。她心一跳,莫名起了寒意。

  白起又道:“听说我家舜华走时,正巧舜华你也生了一场大病。你身子从未如此单薄,可见那场病很严重,如今看你康复,我也未你感到高兴。”他目光停在她的袖上,笑得更为开怀。“北塘男子提亲以金红双线表真心,你崔舜华居然也学这招,你与尉迟兄的好事将近么?”

  尉迟恭自袖袋取出一物,道:“祝你与柳小姐百年好合。”

  白起打开锦盒,是一对龙凤上品玉佩。白起是商家,看出这对龙凤出自大魏,玉佩上带有香气,显然特地被薰过好几日。要说北塘百变的香味,唯有崔家才有。他微微一笑,道:“这是你与舜华合送,我当然一定要收下。”

  舜华心里高兴。她不怎么愿意送给柳家小姐,但,送给白起她万分乐意,不枉她在病中特地赶着在北塘寻几味香料搭配。

  她笑着补上一句:“这经过蚩留大人神力加持,可保你们和睦一生。北塘境内,怕是再无人拿得到这样珍贵的物品。”

  “那真是要谢谢两位了。今日我时常在想,四大家一向各自管事,虽有商事上交流,但要论到深刻交情,那是说笑了。倘若我们能做更深入的合作,天下金商,也许手到擒来。”

  舜华眼一亮,但又有片刻迟疑。一有深刻交情,那女眷来往是必然。她真的不想再见这个嫂子。

  白起本想再说话,蓦地看见崔舜华虚弱地自尉迟恭身后轻拉住他的手指,尉迟恭立即转身,扶她到椅子坐着。

  白起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尉迟恭没有言词关怀,举止有分寸,但隐隐透着亲昵,显见两人感情已非单纯的鱼水之欢、肉体之乐了。

  他眼底无波,嘴里扬笑:“舜华不舒服么?听说前阵子你身边阉人在你昏迷时割伤你的右臂,让你大量失血,这等阉奴你怎么还没杀了他?”

  舜华皱眉道:“杀人是犯法的。”

  白起失笑:“这种话居然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你大彻大悟了么?那是好事啊!如果你……能再早些明白,我想你定会长寿绵绵的。”

  尉迟恭看他一眼,转头跟舜华说道:“舜华,先上轿等我。”

  舜华犹豫一会儿,点头。

  白起见状,也不挽留,唤来婢女扶她出去。“舜华先离开也好,虽然我已遁尸,但我家舜华的死是事实,要是让你沾上怨气,夜夜恶梦就不好了。”

  “怨气?”舜华讶道。

  白起不以为意道:“她毕竟未及双十而走,就算我已满意她的年命,但她自己又如何能满足呢?她一直认为她能健康活到老,我从不打破她的幻想,你说,她这样去了,岂不是有怨气?”

  舜华闻言,短暂摆开婢女扶持,上前说道:

  “白兄不要想太多。无论如何,絮氏舜华蒙你照顾才能快活这么多年,就算她中途有怨,到最后也会想开来。”她忽然作揖,白起眼底抹过迷惑,尉迟恭撇过头。舜华又虚弱笑道:“白兄宁愿遁尸也要与柳家合亲,我伤病未愈,到时就不去参加白兄喜宴了。”语毕,隆重再作一揖,让婢女扶着出门。

  白起即使心里有疑也掩饰得当。他往尉迟恭看去,两人四目交接。白起笑道:“这崔舜华,个性大改啊。一个人,在短期内,怎能将个性改得如何彻底?莫不是装的吧?”

  尉迟恭没有回话,他自宽袖里取出小幅画轴,在白起面前摊开来。

  白起面无表情地看着画里戏水的女子半天。“尉迟兄意欲为何?”

  “跟你换样东西。”

  “这画,本是我的啊。我跟你索讨几次,你皆不肯退还,如今倒拿来跟我易物。”他笑。

  “当日,我虽取走此画,也交给画楼老板千金。”

  “为千金而违背主子的话,他已被我革职,永不得进入白家商行。我愿千金双倍换你,请将此图还给我。”

  “这对尉迟我无价之宝,不卖。”

  白起哈哈一笑。“你这商人哄抬的本事真不小,居然说是无价之宝。此图是我绘,要我再仿一幅,也不是难事啊。”

  “白起,你已经画不出同样的神采了。”

  白起笑容剧敛,随即又笑:“你好眼力。这图里的女子……是我心中重要之人,图中女子神采,正是仿自她欢喜的表情,自她去世后,我试绘几张,画至五官,却只能勾出她的美人尖,就再也下不了笔。但,又何妨呢?与柳家合亲比这些图啊什么的还重要,我知道她活过,也就算了。”

  “这图你不要了吗?”

  白起停顿片刻,直视着他。“尉迟,你本事。这半年多你收买那些与我跟管事说得上话的仆人,不让他们告诉主子你来访,次次停在舜华房里。要不是七儿禁不住打,证实你对舜华没有任何不轨,今日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戚遇明那夜跟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节哀顺变,审度轻重,舜华走了,真正重要的是我的未来。我这才改变主意,选择遁尸。你喜欢舜华?”

  “嗯。”

  “哪个?”白起挑起眉。

  尉迟恭没有答话。

  白起微笑:“我的舜华走了,所以你选择对你未来有利的崔舜华么?我们还真像啊。你说,你要拿这幅画跟我换什么?”

  尉迟恭道:“你种的那盆南临香叶。”

  白起讶道:“我在我舜华房外培植的那盆南临香叶?你来看舜华时连它都注意到了吗?”他寻思片刻,叹了口气。“看来我是换不到这幅画了,我的舜华喜欢那香叶味道,在遁尸时我连那盆香叶都一块烧了陪她。尉迟兄,你讨这盆南临香叶是为了什么呢?”

  尉迟恭看着他半天,慢条斯理道:“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崔舜华交不出给陛下的香囊,这才打起我南临香叶的主意?”白起微笑:“恕我无能了,那是唯一一盆香叶,我烧给舜华了,管事可以作证。”

  尉迟恭闻言,卷起画轴,道:“那就罢了。早在半年前,舜华就已派人手上南临收购香叶,我先向你讨那盆香叶只是预防万一。”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有事要办,多谢贺礼,我不送客了。”他送尉迟恭到厅门,又看一眼他手里的画轴。忽道:“崔舜华的身子可不是这么容易睡得,她心在戚遇明,身子却肯给你,你尉迟恭是睡了她几次,才为她这般劳心至两鬓转淡?你没想过她还会给其他人睡去么?早知如此,我何必以礼待之,先睡了柳叶月,也就不必遁尸,她只能嫁白起这人了。”

  “白起!”

  轿帘一掀,舜华本是半躺在轿里,见他一进来,挣扎坐起。她笑:

  “亲亲尉迟哥……”她见气氛不太对,讶道:“南临香叶没拿到么?”

  尉迟恭没有答话,坐进轿子。起轿后,舜华软绵绵倒向他,他想起白起那讥讽的言语,没推开她,让她继续躺在他腿上。

  她看见他手中那画轴,伸手欲拿,尉迟恭立即避了开来。

  “别看。”

  “又不是不能看的春宫图……”不就是白起画的舜华戏水图吗?能有多神秘?他手指不小心轻触到她颈间,随即马上缩回,她笑咪咪又拉回他手指,她伸出左手臂滑进他的宽袖里,与他温暖的臂膀相触。

  “尉迟哥,这就算肌肤相亲啦。”她满足笑出声。“反正没人看见。”

  “你不怕被人说话么?”

  “跟尉迟哥一块被说闲话,我不怕。”她坦承道:“我心里喜欢你,总想碰碰你,这本就是无可厚非。难道尉迟哥不喜欢?”

  尉迟恭闻言,俊容稍有软化。“谈不上喜不喜欢,但你爱做就由你了。”

  男人多半言不由衷,她见识到了。舜华笑道:“那我就尽量做了,亲亲尉迟哥可别抗拒啊。”

  尉迟恭唇畔笑意加深。舜华见了,微微安心,方才尉迟哥必是与白起起了冲突,才会这么不快。她心里仍当白起是兄长,不愿这两人相互仇视。

  尉迟恭忽道:“白起对柳小姐一直以礼待之。”

  “嗯?”她合上目,笑道:“也许各人表达方式不一样,白起有南临血统,天性保守很正常。香叶白起不肯给吗?我想也是,没关系的。”

  他指腹轻轻抚着她眼下伤疤。“你道,他对你好些,还是柳小姐好些?”

  又要提柳叶月么?舜华不太愿意,仍答道:

  “若论小时,他是对我好些,虽然白起管得严,但在许多地方是宠我的。”所以,她终究释怀了,不会怀疑白起,不恨白起为何要选择一个会害死她的人。“但,他烧尸执意娶柳小姐,出乎我意料外,我也松了口气。至少,我没有挡住他的路,我想,除了利益之外,现在他定是非常喜欢柳小姐的。”

  “不是。”

  “什么?”

  他垂眸看着她,道:“舜华不打算让他知道你么?”

  舜华一愣,抓着他的手。“别说!别说!”

  尉迟恭注意到她的手微抖着。他安抚道:“我不会说。”

  她惊悸犹存。“连璧害我、伶人害我、青娥害我,我确确切切地知道,他们要害的对象不是我。可是,她的目标一直是我,她愿意花一整年的时间害死我,不是利刀马上杀了我,也不是下剧毒让我眨眼死去。这一年来,她有无数的时间反悔,可是她没有……若她知道我是絮氏舜华,她会再来一次的。”

  “舜华,这一次我在你身边。”他哄道。

  舜华镇定下来,有点恼自己的软弱。她可以硬着头皮为连璧去踩过那条冒犯皇室的线,为其他人做一些絮氏舜华不可能做的事,让自己学习坚强。但,唯有这件事,她始终无法跨过去。

  只要一想起,柳家小姐这一年里没有任何后悔的举动,这一年里把絮氏舜华会死全归在絮氏之名的罪孽下,她心里就无法忍受。这是她一辈子没有办法告诉白起的原因。

  “……白起娶她,我便不说,甚至,白起有情于她,我也不说。我不想再死一回,即使白起护我,但相爱的男女怎会看不穿彼此心理?她迟早会从白起那里知道我还活着。我还想活下去,我……不想让你再为我善后。”

  他轻应一声,含着轻浅笑道:

  “相爱的男女会看穿彼此心意么?你看见我现在的心意了?”

  “自然看见了。你心里在想,比起伊人,喜欢上舜华,日子要好过许多。”对,她记仇。她轻吻了下她唇间的指尖,注意到他关节微红。不会是……打起来吧?为了一盆香叶……早知道她会活过建熙四年春,去年她就会差人去南临找香叶。她埋进他怀里睡着,低声说:“尉迟哥,我真喜欢在你怀里睡着。”

  尉迟恭及时轻托起她的右臂。在她意识迷糊之际,他问:

  “舜华,你道白起对崔舜华观感如何?”

  绝对好不到哪去,她想着,但实在虚弱疲累,没有答话。

  “他将柳叶月拿来与崔舜华相比,你道如何?”

  尉迟恭轻轻拂过她的颊面,她已经睡着。他又看向手里的画轴,这幅图他万万不舍丢弃,即使,里头可以看见白起的感情。

  当他第一次看见这画时,就知有另一个人鱼他同样在乎絮氏舜华,可以无视她的姓氏。明知愈是众所注目的商物愈表示他有眼光,但,他宁愿他没有眼光,她只是路边的小石块,只有他一人看入眼而已。

  白起居然肯舍弃唯一思念絮氏舜华之物,这表示,他心里有比怀念絮氏舜华更重要的事物要去争取。

  他又看着熟睡的舜华。白起陪她度过许多晨昏,这些日子无法磨灭,他能接受她将白起视作兄长,却不愿她发现白起的另一面感情。

  终究,他还是自私的。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7:41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愈想愈不对劲。

  昔日,白起一句“崔舜华怎能跟舜华比”,如今却将柳叶月拿来跟崔舜华比,照说,白起如今该把柳叶月看得比舜华还重才是啊。

  天色微暗,英前来轿旁低声说“找着人了,十指全被砍了”,尉迟恭沉默一阵。舜华听见有人十指断了,连忙道:“我可以自己回崔府,不碍事的,我睡前一定写上情意绵绵的信报平安,你快去忙吧。”

  尉迟恭笑应一声,本出了轿,又忽然掀开轿帘,与她说道:

  “别想太多,我已叫各商行跟南临商旅接触,说不得有那香叶。”

  “嗯。”她笑咪咪,趁着没人看见时,倾上前闭眼嘟嘴,一气呵成。

  “……”

  “尉迟哥,现在我是个刚睡醒的尉迟家小孩,需要人哄。”

  “……”

  “唉。”就知他害臊,她也是逗他而已。

  她唉字还没有吐完,忽地,他吻上她的嘴,她诧异地睁大眼,她后脑勺轻轻但有力地被压着,通常这表示尉迟哥想吻她。温热的气息灌入她唇齿间,她回过神后,笑咪咪地一块压住他后脑勺,热情地与他唇舌嬉戏。

  不知是他诱惑力太大,还是她走火入魔,他微微退后要抽身时,舜华居然就像个咬住食物不放的大老鼠,嘴唇依依不舍地追逐,下半身已经离开轿椅,眼见就要跟着他的嘴巴出轿……

  “舜华。”尉迟恭用了些劲道,一把推她回轿。

  她满面通红,连忙正襟危坐,对着他做唇形:“有人看见吗?”

  “放心,刚睡醒的尉迟小孩,没人会注意的。”他放下轿帘,这才撇过头,轻笑出声。

  笑声不止,最后不得不掩住笑意。

  “起轿吧。”

  舜华在轿内见尉迟恭换轿离去,显然他要去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她摸摸微肿的红唇,这次尉迟哥吻得重些,害她配合到失了心智,若然哪日她习得真传,说不定也能将尉迟哥吻得心醉神迷,不能自己。

  她摸摸发烫的脸颊。宽轿里空荡荡,连画轴他都记得带走……她寻思一会儿,确定自己还能撑些时辰,才对着轿夫道:“去白府后门。”

  那句话她始终耿耿于怀。白起怎会那喜欢的姑娘跟崔舜华比呢?在他眼里,柳叶月怎会与崔舜华一般低劣?

  来到白府后门,天色已经全暗,薄弱的烛光自门底泄漏出来。她轿子停在稍远处,让树遮住,她撩过轿帘,等了一会儿,送隔日蔬果的牛车到达白府后门。她记得因为她自幼多病,许多青菜蔬果都是最新鲜的,今晚进,明天一早她就能吃到,对身子极好。这在白府已经养成习惯,所以,送蔬果的照样来报到。

  仆人开了门,笑道:“老李真准时。”

  “是是,多亏白少肯于我们这种小户做生意,要不,我跟我孩子哪活得下去,当然是要准时了。”

  “是啊,白少……人不错啊。进来吧。”

  那抹余光被掩去的门板给束了去。

  舜华静静思索。看起来一切照旧安好,是她想太多了吗?

  过了一阵,那老李提着空篓出来,叹道:“这些名门富户怎么这样?”

  “咱们白少可不是这样的。”仆人送他出来。

  “这是当然。白少人极好,这也真是荒唐,好好一个名门富户的女当家,怎么这么容易让人睡了去?”

  舜华一怔。

  仆人面无表情道:

  “这种事你可别乱传我说的,要让人知道,会以为是白少传出去。”

  “白少是恩人,我绝不会乱传。只是这姓崔的不就跟妓女一样?谁对她有好处便跟他睡去,这种人还配称名门富户吗?跟白少齐名,白少太不值了。”

  “是啊。”

  舜华已经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闲聊,直到最后仆人送走人,在掩门之际,叹了口气,低声道:“真是造孽。”

  舜华面皮发麻,双手轻颤。她……她何时跟人睡了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传出?还是,他指的是以前的崔舜华?不,不太可能。要有这种事,哪怕只是留言,戚遇明绝对不管明里暗地都会拒绝崔舜华。

  北塘风气没有西玄开放,但相爱双方时有亲密之举是正常的,如果有女子传出乱睡一通的地步,那真是名声恶臭到极点,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刚才那仆人她看过,他个性沉默,时常被派来清理她院子,七儿有时跟他闲聊他也不理,何时他居然恶毒到造人是非?

  舜华面色又青又白,不住发颤,她极力强迫自己沉淀下来,忽然苦笑。

  原来,她已经把崔舜华看成自己了,她想踏踏实实地走着崔舜华与絮氏舜华的人生。她安慰自己,这只是小事,她没有做,不用放在心上。如果再如絮氏舜华以前那样小小天空小家子气,那她真担不起守护崔家的责任了。

  她平静下来后,步出轿子,在白府后门来回走着,走到其中一角,她东张西望,用力踹向脆弱的泥墙,那一角立时出现洞口。

  狗洞啊!果然有狗洞!小时候她运狗进来,就是靠着这块洞。她深呼吸,弯下身费力爬过狗洞,中途擦过她的右臂,痛得要命,不禁埋怨起连璧。

  那日她清醒后,才发现她将要养的不少病,而是伤,被刮到稀巴烂的伤,至今还处在虚弱的失血状态,连璧功不可没。

  他刮的部分,全是她的伤疤处。尉迟哥没有追问,她也没有追问,但她伤好些后,有次连璧正替她换伤时,忽道:“当家上咒时,曾给我看过一回。”

  那时她很冷静地应声,连她自己都很惊讶。

  他头也不抬。“后来,当家在湖畔瞧家乐练舞时,我替当家上药,发现它们都不见了,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前阵子当家忽然昏倒,说不定就是它们作祟,我怕这些恶咒潜在当家体内,所以就……”

  “嗯。”

  “我无意害当家。”他轻声道。

  “连璧,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虽然差点让她流血至死,但她想,连璧真无恶意。若有恶意,那把匕首该插的是她的胸口,而非她的手臂。

  连璧他……早就察觉了吧?不论他到底是想救她,还是不让崔舜华复活,没事就好了。

  她曾与尉迟哥推敲过,那些绿色咒文将她淹没的同时,正是白起烧尸的时候。也许,在絮氏舜华死去的同时,她的魂魄正游移在两方,挣扎地要回去那个她熟悉多年与她契合的空荡身躯,但,如果真的能回去呢?

  一个遭受一年毒物侵蚀又没有絮氏咒文保护下的身躯,她回去后,会落得怎番下场?莫怪絮氏咒文在崔舜华体内拼命拉住她。

  从头到尾,絮氏咒文要保的都是她,而非崔舜华。白起那尸烧得极好,尸身一灭,世上只剩崔舜华之身能容她,她自然落地生根了。

  她静静地看着熟悉的白府后院。

  张灯结彩,天一亮白起就要去迎娶,但今夜沉静吓人,不复白天的热闹。她一路通行无阻,来到黑漆漆的屋子。她迟疑一阵,推开房门,里头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却知道每一样东西正确的摆设。

  她摸到柔软的床铺,上头还有她惯用的香气,枕下……她轻讶一声,是书,跟《京城四季》大小一样!白起居然知道她最爱看这一系列。她摸了一摸,床上摆了六本。白起他……

  “舜华么?”

  她弹跳起来,转身往发声处看去,但,一片黑暗她哪看得见?

  “是舜华回魂了吧?”那声音温温浅浅,不似白天冷淡。

  舜华听见他脚步声,随即淡淡香气弥漫屋内。

  “是舜华喜欢的香气呢,我让你挑了许多,你唯独喜欢这一种,久了,我也觉得不错。”

  “……白起……”她想澄清一下。

  对方蹲一会儿,惊诧她的开口,接着又笑:“你以前叫我哥的。”

  “……哥……”

  良久,白起才轻声道:“这声哥……辛苦你了。你以往叫我白起哥,我知道你为何忽然改口叫我哥。”

  舜华猛然抬头。

  “我也不是傻子。我想你知道……知道我想成为金商的决心。”

  “嗯……”

  “你知道我想成为金商的原因么?天下曾有絮氏金商,我不能让舜华委屈,我要让金商在舜华有生之年再起。我以为与人合亲是最好的法子,舜华年纪轻,又有孩子气,心地太软,你只适合风花雪月,不能站在风口上,至少,在痛恶絮氏的北塘,你不行。”

  舜华轻声道:

  “你说得都对。我不适合你,但你妹妹就很好了,以前我懵懵懂懂的,当妹妹或妻子都好,我不太懂感情,就这么随波逐流。如你所说,我孩子气重,天大的事都有你顶着,但现在,我明白两者间的差别,哥,你烧尸是正确的。你不要觉得有愧絮氏舜华,你什么都不欠我。”当妹妹的,会希望兄长好,她真心希望白起能遇上最好的姑娘,若是男女情,她会希望对方所有的好全是她给的。

  “你真这么认为?”白起微笑:“我烧尸是万不得已啊。为了要娶到柳小姐,我用尽心思,即使牺牲你的尸身,我也会将她娶到手。”

  “嗯。”她轻应一声。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然后,让她生不如死。”

  舜华呆住。

  “没料到么?也是。你死时尚不知发生什么事,我就这样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怀里。你是这么地想活下去……你道戚遇明那夜来跟我说什么?”

  果然戚遇明是个转折点。她道:“他也不是多好的人,你不要信他……”

  白起没理会她,道:

  “他道,在春回楼里,崔舜华看见那大魏名医时露出熟识的神情,他故意借崔舜华之名付酒钱让大魏名医去找她,果然两人相识,加上大魏名医暂住柳家,再一细查,这前后连贯,不就找出凶手了吗?”

  “……我……不是……自己走的吗……”她实在不知如何编回来。

  “舜华,你人太单纯。戚遇明告知我后,我心知有异,难道我不会问管事,问七儿么?管事跟我提过大夫换了,七儿证实是姓柳的请来大夫。我连夜找了好几个大夫来诊尸,确认你是被毒死的。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懊悔么?”

  “……”

  白起似是没奢望她的回答,又道:

  “我逮来大魏名医问个翔实,才知道原本他预计你会在她过门后没多久在睡梦中死去,但他那天泡在春回楼日上三竿,尚是满身醉意,匆匆来看你,给的药量过重,这才露了馅,让你突然死亡。你道,这是老天有眼么?”

  “白起……”

  “不是叫我哥么?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我千挑万挑,以为书香世家的女子知书达理,万不会不利于你,哪知藏着狼心狗肺。这一年来,她怀着什么心思下毒,我便怀着什么心思回报她。她想嫁我,好啊,就嫁。嫁过来之后,就是她赎罪的时候。”

  “哥,你不要让我内疚,这婚事取消……”她双腿虚软,心起寒意。

  “一个一个都逃不过。七儿被我打残,我让她一辈子乞讨,那大夫居然敢自称大魏名医,我就让人削去他的十指,要他再也握不住笔写药方;柳叶月敢害你,我要她生不生、死不死,得了柳家一切后,毁去她的全家,当然,最重要,还有你……”轻微的嘶声,桌上烛火立时照亮房里。白起正坐在桌旁冷冷地看着她。“崔舜华。”

  11

  白起起身,徐徐走到她面前,笑道:

  “没有力量了么?因为香里下{已过滤}啊。”

  他只使了三分力,舜华就软绵绵倒在床上,《京城四季》第六册就放在她旁边。

  白起无视她惊惧的眼神,拿起第六册,随意翻了翻。“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始终不懂 ,但舜华爱,那就让她看吧。”他满面怜惜,轻轻抚过书上灰尘,接着又看向她,笑道:“但正因这《 京城四季》,才让我想到好法子。要毁一个人的名声多容易,你名声颇恶,可名节你一向爱惜,连北瑭 妓女仿你穿西玄深衣你都能划花她们的脸,我真好奇,有朝一日你名节尽毁,你还有脸活下去么?”他 拉过她的右臂,推开宽袖,看着那伤布里着,忽地,他猛力攥住。

  舜华仿佛听见皮肉绽开的啪一声,眼泪盈出眼眶,滚落下来。

  “会痛么?那很好啊,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今晚会来的是尉迟恭,我本想困住他,不教他弄乱我计 划,却没想到是你崔舜华。直到现在,你还想抢走絮氏舜华的一切吗?”

  不是……她发不出声。他的力道用了十足力,她只觉连骨头都在发痛了。

  “北瑭小皇帝下旨要你做香囊,就缺了南临香叶一料么?那香叶是真烧给舜华了,你也要跟她抢? ”连日来,白起力持的冷静崩裂。他心里有多恨有多恨!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咬牙道: “舜华与你有什么仇?你非得处心积虑置她死地?她就这么倒在我怀里!我费尽多少心思让她活下来, 我要她一生无虑!我要她……我要她……全教你毁了!你懂得么?这算什么!连老天都在看我笑话!让 我来到北瑭,让我遇见絮氏!让我以为她只是孩子妹妹!让我就这么失去她!让我……”

  他最恨的是自己!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7:55 | 显示全部楼层
  舜华倒在他怀里气绝身亡,他才赫然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他忙在商事,即使心里挂念着她,见面却是 屈指可数!连换大夫他都不清楚换来一个谋杀者!

  他记得那天他只问了一句:大夫医术如何!

  是名医啊!是七儿说的,舜华当时也点头。他以为是北瑭名医,见她气色比往日好,也就安下这心 。

  他打断七儿的腿,要她一世乞讨求人!她连她的主子都能出卖!

  他最恨的是自己!如果再多一点时间,如果再让他多与舜华相处,他会发现的……发现……发现就 算舜华孩子气,就算她只爱风花雪月,就算她一世多病,就算她撑不起白家主母,他也……他也……

  没有她,他还在北瑭撑什么?什么金商?他心里空空荡荡的,自她死后,一直空空荡荡的,她的尸 身是他亲自点的火!没有舜华心的身躯唯一价值就是成为他复仇的工具。

  遁尸,将来要双倍偿还死者,他心甘情愿!他为人重利,他自己清楚得很,遁尸复仇换来双倍偿还 ,为的也是再见舜华。要见了她的魂,才能偿还……没有他一心重建金商,也许今天白起只是一个小富 家,不能富甲天下,但至少能保住自己心里唯一的人……就这么平静地跟舜华生活在北瑭的角落里,才 是人间幸福。她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早就看穿了一切,为了让舜华平安成长,一辈子守着小富家没有 再发展过。是他勘不破名利,以为爬上顶端,就能让舜华过得更好;让人看见南临白起的风光,教南临 后悔失去他这个南临之子,这才让舜华落得这种悲剧……

  他朦胧的目光里,瞧见崔舜华满面是泪。

  “你……也会哭么?舜华跟你一般,也曾做过垂死的挣扎啊,那时谁来救过她了?有这么长的时间 你有机会放过她,为什么你不放过她?”他的眼泪无声息地落下,淌在她的面上。

  他终于松手,未觉面上滑泪。他微笑:

  “真遗憾,我本想花点心思对付你的,让你一步步身败名裂,谁教你今晚要来呢?明早我就要迎进 幸福的新娘,我可不能放你走呢。”他盘算着如何修正法子,在最短时间内损她名节,他摸上她的衣领 ,意图扯开。

  舜华又惊又怕地瞪着他。

  他面露嫌恶,道:“恶心的女人,光想到碰你我就想吐。”他触到她凌乱在床的长发,一如这一年 来每次瞧见她,发丝轻软绵松,跟舜华一样。

  他心神微闪,而后对上她的泪眼,发现自己先前恨极压在她身上,他皱眉,翻身坐起,平静思量后 ,一一拾起先前滚落在地的《京城四季》,抚摸书皮良久,才收到桌上。

  他看看繁星满天的夜色,算算时辰,又去点香,让房内香气加重,舜华无力地阖上眼,只觉这香气 再无往日好闻。

  “这迷香,约莫是到明天晚上吧。晚些我会差人送信到崔府去,说你连夜出城,即使尉迟恭上崔府 问,也不会有所疑惑。后门的轿夫我都叫人暂且扣下了,我迎新嫁娘的这段时间,会好好想想怎么待你 最好,总不能教你出去毁了我,是不?”他走到她面前,注视着她,轻声说道:“你若真心待尉迟恭, 此刻就该知道失去心中重要人的心情。北瑭除絮氏外,我没见过一个好人,她爹曾说絮氏绝迹,这世上 只有欢欣鼓舞的人,不会有人落泪,因此,他收容了我。确实有个人为他、为最后一个絮氏落泪了,只 是……落泪的那个人,何时才能泪停,他有想过么?”

  舜华的泪珠连串滑落止不住。

  他又走到桌前,抚过那《京城四季》好几回,最后,他取过一物系在腰上。

  藉着微弱的光线,舜华瞧见那是那日他在天宁寺请蚩留加持的香囊。他将窗子阖紧,走到烛台旁, 抬眼与她目光接触。

  最后落入她眼里的,是他的心若死水。

  烛灭了。

  门被掩实了。

  右臂阵阵刺痛不断,在在提醒她的伤裂了,甚至臂上是湿的。她试着发出声音,但嘴皮子麻得根本 让她无法张嘴,她的意识模糊了。

  “……嗯……”轻微的低音自喉口传出,无法冲破嘴巴。白起是下了多重的{已过滤},重到就算崔舜华 因此伤了脑子他都无所谓吧?

  她眼泪流不停。她没想过白起会为了她的死恨成这样,她爹跟她都一样自私,以为絮氏消绝,至少 还有一个人会惦着他们,却没有想过他心里有多恨。

  她一直以为她不说比较好。白起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絮氏舜华只是他人生里的一段小插曲,絮氏 舜华的最后一年,他忙到几乎没有见到十次面,相较下,她这个崔舜华与白起碰见的次数还多上许多, 她怎知白起把她这个妹妹看得比她的未来还重要?

  她心里万分着急,试着动手脚,直到天色微微亮了,远方传来鞭炮声,迎亲的队伍出发了。

  不要!她浑身发凉,几欲晕眩,但她强忍着,脚尖终于碰到地面,用尽所有力量让她自床上滑到地 上。

  双膝先撞上泥地上,她痛得闷一声,整副身子蜷缩在地。接着听见有人喊:“有声音!有声音!”

  “你们做什么……少爷去迎亲了,你们不能主人不在家,随便闯啊!”

  “等等,那是我家小姐的闺房,人都已经死了……尉迟少,别这样……”

  有人踹开房门。

  “舜华!”尉迟恭一见她蜷在地上动也不动,面色遽变,疾奔扶起她。

  她满面泪痕,面色苍白,全身微微抽搐着。如果换上絮氏舜华的脸,他几乎以为那日她被毒死的一 幕重现了。

  他搂紧怀里的身子,闻了闻空气中流动的香气,心知有异,立声喝道:

  “连璧,门不要关,把窗子全开。”

  连璧连忙开窗。

  “去取水来!”

  连璧赶忙自桌上倒水递去。他注意到茶壶是南临壶,杯子却是北瑭的,他暗暗往絮氏舜华的闺房扫 过一眼。南临、北瑭的物品交错,小家碧玉中又带着几分不成熟,不够大器,就只是一间与世隔绝的闺 秀房,完全不像当日那个丢香囊欺瞒小皇帝的大胆舜华。接着,他又瞧见桌上的《京城四季》六本。

  原来……她要他写的目的就在这,让絮氏舜华看么?他写的,絮氏舜华都看得很欢喜么?

  “再取水来!”尉迟恭朝他喊道。

  连璧奔去再取。

  舜华喝了好多怀水,全吐了出来,溅到两人身上,终于发出声音:

  “给我……淋……”

  这次连璧不等吩咐,立即对着外头围观的仆人喊道:“厨房在哪?”

  “尉迟哥……”她勉强抬眼对上他的。“我没报平安……”

  “我就是没收到你的平安信,才知道你出事。”他柔声道,拭去她的泪。

  “所以……尉迟哥……这信我要写……一直写到老……”

  “好,好。”

  “尉迟哥……我……要追白起……”

  他凝视她一会儿,点头。“好。我带你追。”

  连璧拿着水勺子过来,尉迟恭亲手接过,自她头顶淋下。

  舜华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大半了。

  尉迟恭脱下外袍,帮她穿上,当他举起她的右臂时,一顿。

  舜华没敢往右边看去,只轻声道:“没事,身上的痛我忍得。”

  尉迟恭黑眸微地缩起,没有说话,但力道放轻许多,让她顺利套上这外袍,接着他一把抱起她的身 子,对着连璧道:“去找马!我在前门等!”

  “是。”连璧不住看着她右臂渗至伤布上的血。

  尉迟恭一路将她抱到大门之外,舜华注意到门上悬着的是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但,这其实是一对将 要崩坏许多人人生的白灯笼吧?

  连璧没多久就骑来一匹马,他翻身下马,说道:“是白府马厩的。”

  尉迟恭看他一眼,将舜华小心地交给连璧。

  连璧有些心惊地接过,垂下首不敢看向怀里的舜华。

  尉迟恭上了马,自他怀里接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身后。

  “抱得住么?”

  “嗯。”舜华环住他的身腰,整张脸埋进他背后。

  他怕她右手带伤,易失重心,遂只手往后托住她的右腰,随即马鞭一挥,快马疾出。迎亲的队伍绕 街而行,一路有看热闹的百姓。一入街上,马速不能过快,尉迟恭大喝道:“让开!”

  尉迟商行的人见是尉迟当家,纷纷拉开百姓让出一条道来,这才让尉迟恭一路无阻。

  眼见就要追上迎亲队伍,但观望的人群壅塞阻碍马匹再前进,他及时拉住马头,避免踩伤人。舜华 探出头来,远处马上一身红袍喜气的俊俏新郎。

  她放声大叫:“白起!”

  白起回头看见是她,抹过惊愕,随即神色冰冷,似是无惧她的出现。

  附近巷口正停着一顶轿。正要去喜宴的戚遇明自轿里出来,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又嘶哑大喊:

  “哥!白起哥!亲亲哥!亲亲白起哥!”

  缰绳蓦然自白起手里滑落,他浑然不觉,本是死水般的眼神刹那碎裂,怔怔地看着她。

  她用尽全力大声吼道:

  “去他的白起!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康宁帝!白起,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说过我将会是最强壮的北 瑭女人!你还看不出来吗?去他的白起!你这个笨蛋,你这样对我,要我怎么回报给你!去他的徐直! 去他的徐家所有人!去他的絮氏!去他的四国所有人!”

  “这要朕怎么做呢?”小小的身躯坐在华椅上,非常感兴趣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四大名门富户。

  北瑭每三年一次投琼宴,此宴宾客以朝官、小富户以上的商家为主。北瑭至康宁帝之后,深知富户 不可独大,絮氏金商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天下金商,垮了北瑭国土,从此历代皇帝以此为诫,投琼宴 便是由此而生。

  每三年唯一一次,在天子的眼皮下,官商明目张胆共处一宴,官不可无财,商不可无势,一拍即合 。曾有落魄文人着诗一首暗讽投琼宴下的{已过滤},但此宴依旧延续几百年,彻底巩固北瑭上层{已过滤}不 变的结构。

  絮氏是小富家,名列富商间的最低阶,因而从未被邀请上过投琼宴。

  历代皇帝也不见得会亲临此宴,宴尾时宫里送来御赐玉佩,在名门富户里择一赏之,此名门富户三 年内自北瑭境外运回的货物一律免重税,但同时得捐献千金以皇室之名至京城外造桥铺路,以谢隆恩。

  换句话说,皇室左手给了个好处,右手回本还倒赚,一手的精算盘,名门富户实质上就只得了个御 赐琼玉与好名声。

  “崔当家,听说你好大的狗胆子,居然在大街上咒骂康宁帝?”小皇帝今日专程来投琼宴凑热闹, 看好戏。

  舜华与其他三大家跪伏在地,道:

  “舜华并非咒骂,只是……只是情之所至,口不择言……这就跟舜华打马吊时,每每赢了,就会喊 声‘去他的崔舜华,干得好!再来一次’,实在是……舜华称赞时的口头禅,是舜华的无心之过。”

  跪在最左边的戚遇明古怪地看她一眼。

  在舜华旁的白起看她一眼,皱起眉头。

  她另一侧的尉迟恭半垂着眼。

  小皇帝下了椅,走到她面前,骂道:

  “母后跟朝臣都当朕是娃娃皇帝,怎么朕觉得你这个名门富户比我还小孩子。朕记得……一年前吧 ,你一年前,不是这样的。”

  舜华两侧的年轻男人眼皮都没眨过,最侧边的戚遇明闻言则若有所思。

  紧跟着,小皇帝一脚踹向舜华肚腹,尉迟恭与白起同时伸出手要扶住她,但各自又及时收回,这一 脚踹得不重,只是意思意思,舜华已经习惯天子暴力,往好处想,至少小皇帝愈长愈大,脚力却是愈来 愈小,懂得轻重了。

  她又爬回来跪着。名门富户不容易啊,以前的絮氏舜华真是太享受了。

  小皇帝看看白起,又看看尉迟恭,对她道:

  “崔当家,朕本该治你大罪,不过母后吩咐了,她差你做的事令她十分满意,要朕不许太为难你, 那你功过相抵,你自己打个名目,上缴千金吧。”

  “陛下恩典。”这一年的经验就是告诉她,名门富户看似身在最高点,但一山还有一山高,世上最 大的剥肉商人非一国之君莫属。

  小皇帝又坐回椅上,问道:“名门富户白起,听说前阵子你家犯丧?”

  “回陛下,舍妹舜华因病而亡,絮氏已经绝后。”

  “舜华?不就跟崔当家同名?朕想起来了,难怪耳熟呢,就是那个絮氏金商么?终于绝后了啊。” 他笑。他对白起的印象只有三年前投琼宴上的一面,母后要他防这人,此人不但有南临血统,还容着絮 氏在他家里苟活……

  “你是南临人么?”小皇帝打量着他秀美的面容。

  “白起只有一半南临血统。”

  “只有一半?你忠于北瑭么?”

  “白起只有一半南临血统,另一半自是北瑭,自白起幼年来到北瑭落地生根后,一心在北瑭立业, 再无回归南临之意。”

  “哦?那絮氏待你可好?”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8:12 | 显示全部楼层
  “絮氏老爷花尽心血培养白起。”

  “往昔的絮氏金商之后费尽心血培养你这个白起,你却无法跻身名门富户之首。”小皇帝笑得很开 心。“原来絮氏之后不过尔尔,居然连朕之下的名门富户都比不上。”

  舜华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陛下说得是。”白起神色自若道。“絮氏老爷若然有能力,也不会落得小富家之身。”

  “正是。”小皇帝忽而正视他道:“既然白起忠于北瑭,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朕,絮氏究竟何姓?”

  舜华盯着地面,没有给白起任何暗示。徐风自窗外吹来,拂过舜华身后,她撑在地上的宽袖轻轻飘 扬,连带白起平静的声音也跟着送入她耳里。

  “絮氏老爷临终也未曾说过本家姓,但絮氏舜华幼年对白起说溜过,絮氏自始而终,本姓徐,字通 西玄徐姓。”

  舜华阖上目,嘴角上扬。

  小皇帝几乎跳起来。“西玄徐姓?白起你真真确定?”

  “白起再确定不过。”

  “果然叫母后料中!”他说不出心里滋味。自己是北瑭天子,居然还不如深宫母后,但,几百年的 絮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本姓,如今絮氏在他手上终结,也在他手上得知本姓,更藉着本姓确定几百年 前的絮氏家主通敌叛国,光是冲着这一点,他这个皇帝老了后,就能很有颜面地去见祖宗们了。

  他看白起愈看愈顺眼,愈看愈忠心,絮氏拼命遮掩的秘密,被他一口揭破,这不是忠诚是什么?

  即使被絮氏养着,他心还是向着皇室。小皇帝笑盈盈地:“没事,都没事,絮氏若然没死,定要叫 絮氏付出当年该有的代价,既然人死了,这世上再无絮氏,人入土为安,朕自是不再追究了。”

  “陛下恩典!”四人齐声道。

  小皇帝又笑:“说到入土为安,严格说来絮氏舜华根本不曾入过土,白起你遁尸为求佳人,崔舜华 你怎么当街阻止白起娶亲呢?”他颇为好奇。要不,投琼宴这种地方他才懒得来呢。

  “我……”

  “莫非你喜欢白起?要朕赐婚么?”他打趣道。

  “不……”她满面惊惶。

  “陛下!”尉迟恭不疾不徐道:“崔当家的意中人是尉迟,而非白起。”

  小皇帝刹那目瞪口呆。他往身边的太监看去,太监也是一脸困惑,偷渡进皇宫的《京城四季》里没 写到这段啊!尉迟恭不是痴恋一个孤女吗?何时变心了?

  白起忽道:

  “陛下,一切全是白起的错。絮氏舜华虽是白起的妹妹,但,絮氏老爷临终前盼白起娶她为妻,庇 护她一世,白起本不当回事,但迎亲那日心头大悟,既承诺就该履行,便退了柳家婚事,如今絮氏舜华 已死,白起无法弥补,所以,愿为絮氏舜华守身三年,不论婚嫁。”

  舜华瞪着他,傻住了。

  戚遇明面露微诧看向他。

  尉迟恭半垂着眼,唇畔隐约带冷。

  小皇帝心里也是错愕。“这,你选择守身三年,这真是一桩美事,朕也、也十分同意。”北瑭境内 ,如这类阴阳相隔时有所闻,但男方多选择冥婚,婚后照娶妻妾,少有人如白起一样公开宣告守身三年 。糟,他更欣赏白起了。

  白起转头朝舜华笑道:“崔当家,长幼有序啊。”

  “耶?”

  白起越过她,与尉迟恭四目交接。他当众拉起舜华的左手,道:

  “舜华当日阻止我婚事,就是要我不得背信忘义,我若是忘恩负义之人,就不配当个北瑭人了,舜 华之所以阻止我,正因她与我情同兄妹,舜华,为成全我的愿望,要委屈你三年了。”

  “……”舜华语塞。白起没有必要这样做啊!明明是兄妹,何必守身?

  尉迟恭看似若无其事,也牵起舜华的右手,淡声道:

  “崔舜华与我有白首私约,为替白兄完成情义,我们等上这三年也无妨。三年之后,你这大舅子定 要主持我与崔舜华的婚事不可。”

  白起听得那大舅子三字,眼皮连跳也没跳,笑道:“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人心难测,到时你成亲, 不管对象是不是舜华,我都会亲自上门祝贺的。”

  舜华轻咳一声,道:“反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她心里百般滋味。三年啊……絮氏舜华才 二十二,崔舜华都二十六,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了,想到此,她心里好生叹息。

  尉迟恭淡声道:

  “近日坊间有人闲话损伤崔舜华的名节,我全心信她,自然不想那些闲话伤她。虽然延后三年成亲 ,但一等万兽节过后,我就先将这门亲事定下。”

  舜华闻言,垂下的脸隐约带笑。她右手掌心传来温意,直流入她的心口。她见到左手还让白起牵着 ,白起是她兄长没错,但男女毕竟有别,她轻轻抽开,右手反握住她的亲亲尉迟哥。

  白起面不改色道:“编派闲话的那些人,我自会在京城一个个翻出来。”

  小皇帝一一看过这些名门富户微妙的表情,最后落在小太监的面上。小太监差点哭着跪下求饶。

  他私买呈上的《京城四季》里明明写着这个跟那个,那个跟这个,谁知道会变成这样,在书里最被 女子看中的戚遇明,现时根本在一旁纳凉哪!

  他买的是正版《京城四季》,绝不是假货啊!

  小皇帝又看看尉迟恭袖上金红双线,再看看崔舜华的袖上双线,最后落在白起的袖上双线。小皇帝 头有点晕了……“去把玉佩拿来。”

  小太监连忙托着银盘过来。小皇帝执起玉佩,来到四人面前,笑道:

  “朕这玉佩就等着三年一次投琼宴,这次要送给谁呢?”他来回走在四人面前,最后停在尉迟恭前 头,道:“尉迟当家,接下来的三年北瑭境外的货物就交给你了。”

  “陛下恩典。”尉迟恭垂目,承下玉佩。

  “私唤神官为己用,即使神官曾是尉迟家人,也是罪无可恕,朕念在你为救崔当家,特地开皇恩饶 恕你。唯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陛下皇恩。”

  “投琼宴还等着你们,都下去吧,崔当家你留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白起本要起身,听得舜华留下,他迟疑一会儿,依她性子怎能平安而退?舜华察觉他的担忧,往他 看一眼,嫣然一笑。

  白起心里一震。是啊,她跟他提过她因絮氏咒文进入害死她的崔舜华体内,是在钟鸣鼎食那夜,至 今已过一年多,其间陛下召她多少次入宫,她哪次不是全身而退?他心里那个长不大的舜华……早就因 为周遭的变化成长了么?

  他暗地看向尉迟恭。尉迟恭泰若自然地下楼去……这就是认识的时机不同,以致他错过了么?

  小皇帝见其他三人都下了楼,也让身侧的小太监先下楼等着。

  “好了,崔当家,就你跟朕了。”

  “是。”

  “你还记得去年朕跟你讨的香囊吧?带来了吗?”

  “带来了。”她自袖袋里取出香囊呈上。

  “你还真变出来了,亏朕还让人全都离开,就怕你什么也拿不出。”小皇帝好奇地接过,凑到鼻间 闻闻,闻了半天,他终于道:“跟朕平常闻的香气不同……好像真有那么点你说的心情平静,是因为南 临香叶之故么?”

  “是。”

  “你起来回话吧。”小皇帝又闻了闻香囊。

  舜华双膝早就疼得要命。名门富户看似风光,但有时还真不是人干的,她心里这么想着,却是十分 规矩地站在那儿。

  “这一年你为了那些他国乐曲花了很多税钱,让你的那些家乐表演,搞得京城对这些乐曲朗朗上口 ……朕不明白你意欲为何,但朕勉强容许你这些小动作。”他再闻闻香囊,笑道:“如今与那小家子气 南临相比,朕可是胜出多多吧。前几日朕又听人提及小周春江曲,你那乐师还没杀了?”

  “嘿嘿,还没利用完呢!陛下,没有利用完的东西就这么丢弃太可惜,乐师染懂得多国乐曲,小周 春江曲虽出自亡国,却是小周国最重要的重生之曲,陛下,你不觉得北瑭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重生曲 么?”

  “就像你一样重生吗?”

  舜华吓了一跳,差点脱口:“你怎么知道?”

  “你这一年来跟以往真不太相同,就像重生一般,难道小周春江曲有如此威力?朕才让教坊将那乐 师转给你,你就给朕变了个人。以前的崔舜华,削那些阉人皮肉不手软,朕看了就欢喜,现在你却只给 朕玩些孩子游戏。”

  “舜华认为……那些游戏皇上不常见着……所以……”

  “崔舜华,你老实回答朕。”

  “是。”

  “是太后要你教朕那些残暴的杀人游戏么?”

  “……”

  小皇帝喝道:“说,崔舜华,你是忠于太后还是忠于朕?”

  她毫不考虑答道:“自是忠于陛下。”

  小皇帝嘴角抹笑。“朕就知道。朕身边一直有太后的人,他们都回报给太后这一年多你陪朕玩了什 么,你受训不少,是不?”

  “……是有点。”

  “将来也会忠于朕?”

  “陛下是北瑭天子,天命所归,舜华不忠于陛下,还能忠于谁呢?”

  小皇帝满意了。“其实那玉佩朕本要给你的,但尉迟家的蚩留将要成为大神官,朕自然不能怠慢他 。你要谅解。”

  “舜华明白。”

  “你好好忠于朕,朕绝不会亏待你的。昔日有絮氏金商,三年后你与尉迟恭若能合亲,也许将会成 为北瑭第二姓金商。听说,当年絮氏金商家主是康宁帝看到大的,如今你若能成为金商,也勉强算是看 朕长大的,朕与你也算是美谈吧。行了,你下去吧。”

  “是。”舜华垂首退下。

  小皇帝若有所思,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崔舜华与另外三人会合,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看着这四人神采飞扬,想着将来崔舜华与尉迟恭的合 亲,想着康宁帝与絮氏金商的纠葛,想了许许多多……

  “金商是万万不可能再在北瑭出现。”小皇帝喃道:“名门富户就是由此而生,怎能教你们四人合 而为一,再次富可敌国呢?崔舜华,以往朕都不会想这些事,这全是这一年你净教朕玩些脑子的游戏, 让朕开始懂得思考了呢,朕多少也算重生了吧。”

  他又凑近闻了闻香囊,心里其实挺喜欢这味道,令他觉得能克制自我,不会如母后期许那般成为一 个只懂得使暴的君王。

  他又看向那四人,最后落在西玄深衣的崔舜华身上。

  “崔舜华,你最好聪明些。只要你一直为朕想,朕就不会像康宁帝对付絮氏家主那般对付你。”

  枝叶深深浅浅在庭院里形成凉意。戚家大少早到前头宴上打招呼了,白起与尉迟恭各自站在庭里一 方,还在等人。

  白起折了一枝条,又往二楼窗口看去,忽道:“不要伊人了吗?我记得《京城四季》里写着你痴恋 伊人,怎么这么快就将心思转了?”

  尉迟恭看他一眼,道:

  “这种书你也看?也是,造谣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干过。”

  白起一怔,眼底藏着懊恼。絮氏舜华的闺誉他多保护,不容任何人欺她,到头,却是他狠狠毁了她 的名誉。

  回忆过去一年多,他真真后悔莫及。如果再多注意崔舜华一些就好;如果再看穿柳叶月眼里的妒恨 就好;如果……谁会预料舜华会有这番奇缘?但,若然没有这番老天恩赐的奇缘,他……

  “柳家老爷逼柳小姐出家,你可知道?”尉迟恭平静道。

  “那与我何干?”白起轻哼一声,瞥了一眼能听见他们对话的楼门前小太监。“如今我与柳家无关 ,他们的家务事自理,这已是我的极限。”

  尉迟恭又瞟他一眼。白起退婚的方式太简单,直接上门扯掉金红双线,对着一室宾客说道,白起与 絮氏舜华本有婚约,他先对絮氏舜华不起,如今彻底觉悟,白姓绝不双妻,故不拖累柳家小姐,婚约就 此结束。又对柳叶月道了句“你我心知肚明”,随即拂袖而去。

  依白起作风,已是手下留情。舜华得知此事,沉默良久才道:“至少,两方不会相互折磨,以后能 够各寻良缘吧。她曾私下来问我,为何我阻止白起迎亲,我叫连璧回她,白起意外知情,若然她下嫁, 只怕一生尽毁……”

  尉迟恭不意外她的心软。崔舜华的皮囊里藏着一个有着美人尖的絮氏舜华。他背着她,找到断指的 大魏名医与被打残的七儿,也背着她不着痕迹让书香世家的柳家一点一滴地失去家产而不自知;一报还 一报很正常,当他们种下了因,就必须等着果报,但……最后他全都放手了,赶那名医与七儿出京师就 算了,至于柳家……他们退出京城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白起忽道:

  “要说看见舜华未束发的模样,我该是唯一一个。”

  尉迟恭波澜不惊,掸掸衣袖,答道:

  “许是她小时见着的吧,这样说来,她爹比你比我还要早看过呢。”

  “你已经看过?这是欺舜华孩子性么?”

  “嗯,舜华孩子性。”他嘴角微地宠溺,声调终于软了:“却也有一颗玲珑剔透心。”

  如果不是真心恋慕着这个人,万不会以这种疼惜口吻提着这人。白起是过来人,自然明白那点点滴 滴留在心头的温暖让人无法割舍。他眼色微暗,道:

  “尉迟,你个性偏冷,再怎么宠她也不可能如我一般时时宠着。”

  “我没法宠她时,便让舜华宠我吧。”尉迟恭答道。他不经意地瞧见深衣裙摆出现在阶上,才要上 前一步,忽见白起走到他的面前。

  “尉迟,还有三年!”白起压低声量。

  舜华下了楼,就见名门富户里其中两名与她关系甚亲的男子靠得极近,尉迟哥与白起差不多高,在 她眼里,此刻白起的鼻梁都快碰上尉迟哥的鼻尖了,那嘴也就不用说了……她呆住。接着,她迅速往门 口小太监看去,小太监正目瞪口呆中。果然有鬼……

  白起瞟到她出现,立即朝她走来。“是要香囊?”本能地打量她的全身,确认她的安危。当他落在 她的右袖下隐约的伤布时,面容微微一变。

  “嗯,谢谢哥。要不是你给我那香囊,今天舜华断然不能全身而退。”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8:2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本就是要送你的生辰礼物。怎么不叫我白起哥呢?”他瞧她有些惊诧,又若无其事笑道:“哥 也不错,随你吧。”他当不知身后那人的注视。

  舜华又朝他低声道:

  “哥,我知道你说出来的原因,我不会怪你,那对大家都好。”

  白起闻言,心头再一震。他原以为……要细细与她解释,他承认絮氏本是徐姓,是为一劳永逸。

  以往絮氏舜华尚在时,无论如何,徐姓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那是保住絮氏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既 然最后一个絮氏不在了,什么姓氏都不再重要了,今天如果他假造絮氏是他姓,几百年来坚信絮氏与西 玄徐家有勾结的皇室,又怎会轻易听信他?反而会疑心他,甚至干出挖坟再查的歹毒事来。

  在这些皇族心里,絮氏只能有一个姓,万不可能有其它姓,他们始终相信当年与其他三国鼎立盛世 的北瑭,转成大失国土,全是絮氏之故。

  与其让他们将来暗自动手脚做出挖坟找絮氏舜华骨灰,还不如就这么认了,成全他们心中执念,他 也可博得皇帝几分信赖,对大家只有好处。

  舜华……懂了?才多久时间,她居然都懂了?白起凝视着她,轻声道:

  “舜华懂得纵观大局,衡量轻重了。”

  舜华失笑:“这也是太后娘娘那儿表露出来的,其实北瑭皇室不只是恨絮氏,还怕絮氏重现当年金 商,令北瑭再入万劫不复之地。再者——”她神色暖暖,走过他的身侧,朝尉迟恭开怀笑着。“尉迟哥 帮我许多。”

  白起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转身看着他俩。

  她自怀里掏出自己备妥的玉佩,拉过尉迟恭的大掌,塞给他。

  “尉迟哥,我还是头一遭参加这投琼宴。把美好的玉送给心中欣赏之人,今年我将玉佩送给你…… ”她眼巴巴看着他。虽然宴会名为送给欣赏的人,其实各自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利益交换的信物,都是 有利可图的,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真心送给欣赏的人。

  所以,她笑容可掬地看着尉迟恭慢吞吞地拿出自己的玉佩。

  她伸出双手,准备小心翼翼接过他的玉佩,好好收藏,哪知,尉迟恭忽然轻轻拉过她的左臂。

  她一时有些重心不稳,往侧边移了几步。一回头,才发现白起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后。

  尉迟恭朝白起淡淡笑道:“如果白兄不嫌弃,这玉佩还请你收下。”

  “……”舜华抿抿嘴,双肩微软。果然,以名门富户的当家能力来说,目前她列居最后,尉迟哥会 欣赏白起,她完全不意外。

  她心灵有些爱挫,绝不承认她送他玉佩有讲到私情。

  突然间,她发现戚遇明在院子门口。她顺着他目光望向白起,白起正自袖间拿出自己的玉佩,挡在 他面前的尉迟哥动也不动地……

  白起慢吞吞地接过玉佩,再将自己玉佩交给尉迟恭。

  “尉迟你不嫌弃,也请收下白起的玉佩。”

  舜华负手走到两人中间,笑道:

  “两位真是惺惺相惜。”果然名门富户里不讲私情,她想着。

  戚遇明走到他俩面前,也拿出玉佩,递到舜华面前。

  “舜华,这玉佩就给你了。”

  “耶?”舜华受宠若惊,明知眼前这人送她玉佩必有私情,但不收绝对是给他难看。她面不改色, 小心收下,笑道:“多谢戚兄。”

  尉迟恭冷漠的眼眸往戚遇明瞟去。

  白起也淡淡地扫过戚遇明一眼,道:“近日黄雀多了些。”

  戚遇明不以为意,对舜华道:“你宴后可要去戚家,伊人甚是想你。”

  舜华立即答道:“尉迟家与崔家名下的第二间义学堂刚成,请了朝廷官员,晚些就要一块过去,今 晚没法去找伊人了。”

  语毕,她十分机灵,托了辞与尉迟恭先去前头,等到一转过角,她立即拉过尉迟恭躲到树后。

  “尉迟哥,戚大少是怎了?”她被邀请得有点毛的。“以前他有邀过崔舜华么?”

  尉迟恭见她双手紧紧攥着自己,轻轻拉开她的右手。“右手别使劲。以前他不曾邀崔舜华过府,因 为崔舜华藉伊人之名时常过去走动。”

  舜华啊了声,恍然大悟。现在她这个崔舜华,除非有商事,除非名门富户齐聚一堂,她从不独自去 戚府,如果戚遇明尚未下定决心娶伊人,那他会维持崔舜华这条爱慕之线也不用太意外。

  舜华心里叹了气。她有点为伊人不值,但她想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左右伊人的 心意。

  她东张西望,趁四下无人,舒开双臂要抱住他的腰,哪知忽地一双大手分别抵住她的双手,没让她 抱成功。

  她有些惊讶抬眼看向他。他温声道:

  “来往婢女多,嘴碎,若是再传难听话,即使假的也成真。”

  “……嗯。”她又瞧见他双袖上的金红两线。他没有跟她明说过,但他袖间双线便已表了心迹,甚 至在白府絮氏舜华那日死去时,他就换上这提亲外衣去见她,正是向白府里那个絮氏舜华表明不能说出 口的心意。

  “尉迟哥,我……你这三年的外袍都由我负责,好么?”每一件都会有金红双线,全由她包办。

  “好。”他沙哑道。

  她笑眯眼,道:

  “以后我袖上也有金红双线,尉迟哥何时换下,我就也何时换下。”

  “这是自然。”

  舜华脸热了热,见到她的双手被举到他的唇边。她心里一跳,眼睁睁看着他的唇轻轻碰触她的掌心 。

  一次又一次,轻柔地吻着。她心头狂跳着,心里渴望着,她满面滚烫,只觉掌心与心脏之间,有一 细密切割不断的棉线将被吻的触感传递过来。他每一个温暖的轻吻都烙在她心脏上。她的心脏活蹦乱跳 ,没有办法像洗手一般拿出来冲冲水洗刷一下,所以,他的每一个吻都会永远留在她的心脏上头。

  “尉迟哥,我们许誓好不好?”她轻声地说着。

  “好啊,许什么誓呢?”他微笑,温热的指腹来回蹭着她眼下伤疤。

  “许……你跟我,一直平平安安的。等到有一天你不再担心自家亲人,不再需要我们报平安;等到 有一天,我不再跟你报平安,心里也开始踏实时,我们再一块回忆今天,相视而笑。”

  “……”尉迟恭自当家以来,心地不曾有过今日柔软与安心,他笑若朗空,掌心先与她凝脂玉手蹭 过。

  她先被他开怀的笑所吸引,接着又看着他的举动,她心弦微地一动,自言自语:“不是勾勾手,又 是击掌呢。”

  “许誓,不正是要击掌么?要不,怎能以示誓言之重?”

  “正是。”她笑。

  两人慎重击掌为誓。舜华不时瞟向他难得的欢颜。平日他清冷冷地,要不就是容颜恬淡让人读不出 心绪,即使他唇畔隐约弯起,仍不失冷静端凝,哪像此次真是巧笑嫣然,惠风和畅,俊目弯若月牙,平 日老成到她都把他当三十以上的叔伯来看待呢,如今想来他才二十多……她想眼下他真真是开怀之至。

  她自认年纪、人生阅历、情绪克制等都远远不及他,所以,她暗地扫过四周,确定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笑着扑前想抱住他,只要抱一下,温暖温暖她的身心,绝不吻的。

  哪知,她心爱的男子居然直觉微微侧开,让她整个人失控地飙出树后,眼见就要跌成狗吃屎了。

  “舜华!”

  宽袖上有着金红双线的男人手掌眼明手快将她拉回树后,力道之猛,几乎听见一具身子撞上另一具 身体的剧烈声响。

  一声闷哼传来,即止于此,再无任何声响。

  天空流云掠过,层层叠叠碧青枝叶婆娑,匝地树荫。舒畅和风飘飘而至,送来树后低微交错的亲密 呼息声,细细浅浅地,持续到白头的……

  尾声

  今年的万兽节,由尉迟家来办。

  舜华对尉迟府早熟了,今天又来得早些,自行上亭先等人。

  她进到亭里,发现尉迟恭正和衣倚栏而坐,似是闭目入睡在等他们。她先是一怔,紧跟着满面笑容,是春税的事忙坏了吧。

  她没吵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过一会儿,她的长发被春风吹起,春风带来薄薄的寒气,她缩了缩肩,让他倒在自己的双腿上。

  他居然不抗拒,就这么顺势躺好。

  舜华有些疑惑,这人,知道现在是谁在当他枕头吗?她轻轻拉妥他的衣袖,他金红双线袖下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手,一块收入他袖间取暖。

  “舜华,白起跟戚遇明过桥时叫我一声,”他没张开眼道。

  “好。”她笑。“你可以再窝近一点,免得受凉。”

  他没理会她。

  “尉迟哥,上回我看见你房里有着一对白兔耳,我好眼熟呢,等今儿个过完人情场,我私下戴给你看,好不好?”

  “嗯。”

  她笑眯眼,没再闹他,时辰还早,还没其他人来,舜华陪他一会儿也困了,另一手掌轻轻覆住他鼻梁保持温暖,不让他因吸入春寒的空气而受凉。

  她跟着阖上眼,眯一下就好,她想今天午时应是小碟装菜各人食,她早注意到其他三大家宴客时绝不采用火锅建议。

  她意识略略模糊,想着他没张开眼,那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呢?她身上的香囊?呼息?

  还是天生神通?想着想着,就这么睡着了。

  白起入亭,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凝视良久,最后撇开目光,退出亭外,倚着支持亭子四角的亭柱,衣袂临风飘然,任着春寒冷风拂面。

  戚遇明是四人中最晚到的,当他到达时,画工已在湖畔,似乎不知如何下笔,他往桥上亭子看去——

  亭外是白起,宁愿吹着寒风也没转身入亭,他再一细看,发觉亭内正是睡着的尉迟恭与崔舜华。

  他跨上桥面的那一步蓦然停止,一时看着凉亭,没有做声。

  画工看看这四人,不知此刻该不该下笔画,名门富户很难搞定,无论如何先画一张吧。

  画师提起画笔,迅速勾勒出草图。

  女子坐在亭里,男人躺在她腿上闭目睡着,一名男子在几步远的亭子外背着众人,名门富户最后一名男子站在更远的桥岸边,那一脚才刚跨上桥,似在犹豫该不该上桥入亭。

  尉迟恭、崔舜华、白起、戚遇明,北瑭四大家当家,虽然戚遇明离得太远,白家大少只有背影,不入亭也离了好几步远,但他还是忠实呈现这画面。

  画师发现还有些不对劲,认真打量半天,最后在亭里女子眼下轻轻涂了个明显的黑块后,满意地点头。

  这才是现在的名门富户,崔舜华。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8:40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篇——名门富户之京城四季

  1.四季之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近日北瑭京城蒙上一层层灰色的光芒。

  “臭豆腐来了。”大街上的摊老板送来两盘臭味千里的豆腐。

  衣着华丽的美丽青年——不用说,正是崔舜华。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今她只要步行,必定女扮男装。她相貌偏艳,在大白天里明眼人第一眼看就知她是姑娘家,但在第二眼停在她眼下伤疤时又有些犹豫。

  伤疤如指甲大小十分明显,女子得此疤,必会重妆出门,要不贴个泪饰掩饰一下,这青年什么也没做,居然还坐在一臭千里的豆腐摊前。

  “染师傅,吃啊。”舜华一口气先塞了两大块臭豆腐,双颊鼓鼓的。

  “不……”乐师染抱着琴,秀脸微微红了,“染先生等当家食完。”

  舜华低头看看自己坐着的长椅,哦了一声,如今她是当家,又是男女有别,她坐着吃,他没有跟着一块坐的道理。

  她还是第一次跟这位小周国乐师一块出门,午后,她有事出门,看见乐师染领出府令牌,他听说近日有富户付重税请来他国伶人表演,他想前去切磋,她想了想,顺道一块出来。

  她时常坐轿,加上她戒不掉牛啊羊啊猪,上回跟伊人站在一起时,在场的名门富户皆是一愣。

  伊人天生娇小,不似她身子高挑,这一高,看起来就比伊人多肉些,再加上她迷恋重口味的肉类,上次伊人居然脱口说她的脸圆了。

  她的脸圆了……

  她的脸圆了……

  别以为她没看见,白起眼底有着恍然大悟,以前絮氏舜华长年躺在床上,之所以没有发胖是因为天天喝小白粥。

  别以为她没看见,戚遇明听得此言,啊了一声,看她半天,头正要点下,却硬生生停住,客气说着:“肤色偏白,自然有错觉。”

  更别以为她没看见,尉迟哥先是眉头微皱,看了伊人一眼,随即又想到什么,撇过脸掩饰笑意。

  虽说这是伊人的防卫攻势,但她的脸圆了是事实,莫怪在伊人说出口的前一天,她在跟尉迟哥吃火锅换口水时,一时有趣又跟他讨来白兔耳朵戴上,尉迟哥他……一晚上转头笑的时间远远多过吃火锅,他是在笑一只胖兔子啊。

  她变大只了啊。

  她舍不下沾满酱料的牛羊肉鸡,索性舍轿徒步走,看脸能不能消点肉,腰也最好消一点,近日系腰总觉得好象多层肉……她也有注意尉迟哥他们的饮食,没什么两样啊,只是她会吃光光,他们则否,这就是所谓的自幼吃习惯,所以吃了二、三十年早就对美食见怪不怪,有所克制?

  她连两年都不到啊,喝白粥十几年,现在她看见好吃的,总是嘴馋。好比,她想走路消消肚,却坐在这里开始吃起臭豆腐。

  她内心含泪,又看看乐师染,道:“等我吃完,你再坐下吃,变成我等你,你也吃不痛快,如果你不介意,把琴放在椅上,你站着吃可以么?”

  他愣了下,答道:“……是。”把琴放在她身边椅上,直接端起臭豆腐吃。

  真臭,他想着,偷觑她一眼,她吃得津津有味,难道这臭豆腐里有玄机?

  “唉。”摊老板见没客人,坐回他的破凳,拿出一本已经翻烂的书看。

  舜华眼尖,讶道:“《京城四季》?”

  “是啊,公子也有看?”摊老板哀声叹气,“出到第六集就不出了。明明一看就知道还没结果啊。”

  “唔……”因为絮氏舜华已经消失,没必要再写了吧。

  “该不是被那些名门富户发现了,把执笔公子给咔嚓了吧?”摊老板道。

  “唔……”

  “这些名门富户怎么这么小气?给咱们看看秘辛又怎样?咱们这些小人物一辈子连名门富户的墙砖都买不起,让咱们瞧瞧名门富户的生活又如何?公子,你也有看这第六集吧?那个尉迟当家痴恋孤女到底成了没也不说清楚,真可恶真可恶!”

  舜华闻言,默然,都是陈年老消息了,还在那里当第一手秘闻,她听了……说不呕那是骗人的。

  痴恋?哪儿痴恋了?以前躺在病床时,看到痴恋两字她跟臭豆腐摊老板一样兴奋欢呼,小人物能参与这些名门富户的生活,她简直奉《京城四季》为神典呢,现在她看着痴恋两字,心里充满着后悔感。

  “当家不知道吗?”用完臭豆腐后,乐师染与她走在街上,“《京城四季》曾经十分热销,我与崔家家伶被其他富户邀去赛歌舞时,瞧见其他富户的家伶人手一本,近日因为第七集迟迟不出,她们都在……咒骂名门富户,说是定是名门富户里的谁杀了那幕后写书的公子,这才没了下文。当家不觉得……近日京城百姓很没劲么?”乐师染轻声提醒。

  舜华闻言,往街上细细打量,路上行人尚好,但店铺里的掌柜,卖水果的小贩,酒楼上的客人……还真的个个蒙上灰色,哀声叹气,不复以往精神,吃着茶食的公子甚至摸着桌上的书册,隐约可见是京城四季的书皮呢……

  舜华五味杂陈,完全可以理解这些百姓灰衣灰帽灰心情,如果今天是白府里的絮氏舜华苦苦等不到第七集,她准会成为望书岩,天天咒骂这些名门富户为何要谋杀幕后金主,但问题是现在她就是名门富户……还写什么啊。

  她与乐师染分手后又走了一阵,天空飘下细雨,她跑至屋檐下躲雨,当她掸着袖上水珠时,有人过来避雨,舜华本来没上心,忽地听这人低声问:“公子要买吗?”

  她转过头。一名中年汉子背着竹篓,篓里是绿油油的蔬果,看起来是很新鲜,但崔府有专人采买,她道:“不用了,我没法背回去。”如果她背这些很沉重的竹篓回去,她怕中途遇上尉迟哥,他会以为她胖到虎背熊腰。

  “不不,公子误会了。”汉子连忙自竹篓里掏出一本书来,“我是说,您要不要一本《京城四季》?”

  舜华秀眸遽大,瞪着那本《京城四季》,“这是第几集?”

  “当然是第七集啊,刺激啊,不看这辈子遗憾啊。你想知道名门富户里的爱恨情仇吗?一定不能错过啊。”汉子一看她表情就知遇上买家了。

  好个连璧,居然背着她出第七集,舜华本想回头找连璧讨一本,但她巴不得马上就看,对,她必须承认连璧的文笔太好,前六集就算她看过,她还是三不五时回味。

  “怎么藏在竹篓里呢?我记得是一间小书坊,不是吗?”

  “还不是给名门富户抄了,你没见小书坊自出了第六集后关门大吉,里头死了好几个卖书僮,不过你放心,咱们本着秘辛天下传,一定会不辱使命继续写下去,记得啊,下个月初就这时候,第八集会再出来的。”卖书汉子匆匆去找下一个对象。

  舜华一时回不过神,连璧他……把小书坊里的卖书僮给杀了灭口?据她所知,是给了钱让他们暂离京城,到其他崔家书坊做事啊,难道连璧骗她?

  她看向手里的书,上头写着《京城四季》,油墨有点糊,纸张好象不大一样,她要翻阅第一页时,不经意往街上看去。

  如今仔细一看,好几个老弱妇孺都背着竹篓在找客人,一名留着胡子的眼熟青年也被招呼买了一本,舜华傻眼,那不是连璧吗?她见连璧爽快地买下一本,闪到角落里一页页翻着,翻到某页他面色忽青忽白,最后满面通红。

  舜华内心有疑,低头也一页页读着第七集。

  连璧猛然抬头,四处搜寻要找卖书人问清楚,他这一扫目,马上发现对街美丽的青年正躲雨翻着手里的书。

  那书好生的眼熟,跟他手上的一模一样,连璧面色大变,大步冲过去。

  “当家。”

  舜华抬起眼,就见他奔到自己面前,一把撕去她正要掀开的下几页。

  她面色一滞,看着被撕破好几页的《京城四季》,又看向他手里同一本书,“你肚子痛,要草纸么?”

  “不是……当家……,这……”

  “你的文笔变差了,连璧。”她皱起眉,“真实性下降九成,以前你形容戚遇明他府里百花园辞藻优美,如身历其境,现在怎么他一看花啊草的,那些花草都变伊人模样。”看起来好象情深深,但她总觉得书里的戚遇明色淫淫。

  连璧澄清道:“这集不是我写的,这是假货,假货啊。”

  “假货?”她连忙再翻了翻,没料得连璧眼明手快,又抽了她几页撕去,她一阵沉默,往连璧看去,那 眼神充分表,“原来是千手连璧,失敬失敬。”

  千手连璧视而不见,正色说道:“正是假货,我日前听说这几日将要出《京城四季》,心里正觉奇怪,就来探探,果然,这是假货,当家请看,这纸这墨甚至这文采,绝非出自连璧手下,连璧每写一集,定会在后头盖上残月之印,这本上头并没有。”

  舜华一看,果然没有什么盖印,“难怪,我还在想你的文采怎么一降千里?《京城四季》虽然是风花雪月,但能做到雅俗共赏不容易,以前你写的每一句都值得再三回味,这一回的……有那么点粗,一点也不好看。”

  连璧本在寻思要怎么整得幕后假冒货死去活来,这已经是他被崔舜华长久影响下的本能了,忽而听得她此句,不由得一怔。

  怔到不知该如何回话,眼前这崔舜华跟以前那人不一样了,只要他有心,他绝对可以操纵这个良善的崔舜华,他时常这么想着,就算他是一世残疾,但只要操控她,他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

  就算他是个残疾之人……

  “当家真觉得我文采好?”他轻声问。

  “太好了。所以有时觉得你只写《京城四季》太浪费人才了。”

  “是么?小时候我老是不爱念书……时常逃课,气得师傅求去……怎么知道后来……后来反而是那段记忆令我无法忘怀。”

  舜华想起他出身书香世家,也曾是个有才华的小公子,最后却落得阉人的下场,虽然非她之过,但她心里总是有些介意,“连璧想离开京城吗?”

  连璧愣了下,“离开京城?”

  她点头,“有些事无法重来了,如果你想找个旁人不识你的地方重新生活,我好好想想崔家产业有哪里适合你,你代我管着那里,可好?”

  “重新生活……”他摸摸贴上去的胡子,没有认识他的地方……

  舜华笑道:“目前你还是我重要的臂膀,你真想离开京城,可要预留一些时日给我,我得好好找一个象你的人才。”她又翻了翻《京城四季》。“我瞧那些卖书人也只是讨个生活而已,他们卖得这般遮遮掩掩,也是怕被名门富户报复,你不必去追究谁,但,咱们自己再出第七集吧,连璧你来写吧。”

  舜华一想到能在忙着崔家里外时,还能见到连璧的好文笔,不自觉地振作起来,仿佛……

  就跟街上百姓一样,一扫心里面对生活时所遇见的不快。

  “再写?”

  “是啊,你若愿意,就再写吧。我一定第一个捧场,不过,不准把我写得太坏,也不准再写尉迟痴恋伊人,你用的词都很好,挑的事件也不丑陋,反而有时对名门富户很有好感,只是,痴恋两字万万不能再用。”

  “……是”

  “不准出卖我啊,除了尉迟当家外,其他名门富户都不准说,不然……”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威胁话,只得用最简单的方法,“嘿嘿,你明白的。”

  “……是”他嘴角藏着一点点笑意。

  “它日你若想,也可以试着写别的,我也绝对第一个捧场,我想这笔账就不列在崔家名下,到时你把该有的成本扣扣,剩下的就你跟我对分吧,这也别外传,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多藏着点总是好的。”

  只有她跟他两个人知情吗?连璧心里无由来的愉快,仿佛回到小时候尚未成为残月的时候,他轻声应道:“好,连璧遵命。”

  2.四季之二

  啪的一声,两本书落在桌上。

  一本是油墨较差的《京城四季》第七集,另一本同书名,油墨纸张却是好上一个层次不止。

  戚遇明一一扫过在座的名门富户,最后落在尉迟恭面上。

  “看过了么?”

  尉迟恭拿起纸张好的那一本随意翻阅,不在意戚遇明暗地审视。

  “这第七集写得还不错,有利名门富户的名声,”他中肯道,递给白起。

  戚遇明观察着尉迟恭的反应,一时没察觉到崔舜华眼观鼻,鼻观心。

  他又将那本油墨较差的交给尉迟恭,还是没有注意崔舜华吃起她的点心,各人小碟只有两、三块,她吃完后想拿尉迟恭面前的茶食,尉迟恭看着《京城四季》,眼皮不眨地移走自己的茶食。

  白起瞟了一眼,将自己桌前的那碟茶食移到她面前。

  尉迟恭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你还没注意到么?”

  “什么?”戚遇明问道。莫非尉迟恭看出书里的什么?

  “这两个月是各国商人付重税入京城的时节,每日你我见的商人不少,何况崔家?对外地客,饮酒是免不了的,就连此刻舜华身上也是有酒气。”

  戚遇明点头。“今日中午我与她正好在同一间酒楼,只是她在楼上,我在楼下,这与京城四季有何关系?难道写这些烂书的都是国外商人。”

  “她一喝酒,会一直吃甜食来保持清醒,白兄没有注意到这才是她胖的原因吗?”

  戚遇明闻言,一顿,终于把目光放到崔舜华面上。

  她看起来很清醒啊,他低目一看,她正笑着跟白起说谢谢,拿起白起碟里的糕点要塞进嘴巴里。

  白起不以为然道:“怎么?舜华胖了你就不喜欢么?那还是早早拆了金红两线的好。”

  尉迟恭翻着冒牌《京城四季》,头也不抬地答道;“想来白兄是忘了富户朱老爷了,他只有伊人身长,却是你我三人合起来的身宽,身边始终跟着三名大夫随时照应他的需要,这可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舜华,我也想吃。”

  舜华闻言,笑着把送到自己唇边的豆沙软糕送到他嘴边,尉迟恭才咬住一半,她就把剩下一半硬生生撕回塞进自己鼓起的嘴里。

  “……”戚遇明有些瞠目结舌。这等共食手法他与伊人甚至没做过,这么明目张胆,是真在共食还是在抢食……“舜华约莫是半醉了吧。”

  白起撇过头。

  舜华笑道:“未醉,只是口渴,我白天饮了不少酒,西玄来的商人带来的特产烈酒非喝不可……吃点东西能止渴。”语毕,她索性把白起碟里的点心都塞入嘴里。

  戚遇明心想,看起来确实有些醉了,他没理会她,道:“你看出所以然来了么?”

  “所以然?”尉迟恭拍开崔舜华的手,没让她拿他碟里的点心。

  白起眉头又起。

  戚遇明道:“油墨差的那本是不必多言,根本是在胡闹,没一句半言是真实的,但另一本,有些事不是自己人是不会知情的。”

  舜华接过正版的《京城四季》敛容翻着,戚遇明没有察觉她过于严肃的表情,直勾勾看着尉迟恭。“里头,提及舜华甚少,甚至,只有好话,你道,自己人里会将舜华说得如此之好的会是谁”?

  舜华正好看见那几句描述她极为贴切的真实文字,满意地阖上,她换了油墨较差的那本,想起那天没看见的那几页,正要翻找,白起忽地压住它。

  她看向白起,一脸疑惑。

  白起道:“那几页说得甚是难听,你不适合看。”

  尉迟恭慢吞吞看他一眼,“舜华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是需要了解了。”

  白起嘲讽一笑:“有的大姑娘即使嫁为人妇,也是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东西。尉迟你这分明是别有居心。”

  戚遇明面皮一抽,想着这世界都乱了,崔舜华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会怕书里几幕令人作恶的过头文字。

  舜华朝白起笑道:“不看个仔细,怎么翻出幕后操纵者,是不?”又转向戚遇明,“对吧,戚兄?今晚你广邀各国商人跟北瑭富户,正招待呢,咱们一到,你就专程先请我们入私厅,在那些昏暗不明的灯光下与我们窃窃讨论,可见你把这件事看得十分严重。”她要翻开下一页,白起的手又伸来也就罢,哪知尉迟恭也跟着伸出阻止她看,正好一左一右拉扯,把书页撕了开来。

  一张书里插图落了下来,进来的伊人顺手捡起,仔细一看,面色微变,她送到舜华面前桌上,恼声道:“舜华姐姐,这实在太过分了,居然这样说你。”

  没看见文字,看得到插图也是好的,舜华往插图上看去,看见左右又有两只手要伸来,她很爽快地压住他们的手。

  插图啊,她用力眨眨眼,沉默良久,才道:“这女子个头好娇小。”

  “哪儿娇小,一站起来跟你一样高呢。”伊人坐在她身边打抱不平。

  白起看她一眼。

  尉迟恭遮住里头墨线勾勒的不雅男女,说道:“看过也就罢了。”

  “画技真差,不看也罢。”舜华道,任着白起抽走揉碎,她看着戚遇明道:“所以呢?”

  戚遇明仍是看着尉迟恭,道:“既是有损四大家名誉的事,定要找出幕后出书的那人。”

  “戚兄眼下是怀疑我?”尉迟恭问道。

  “不敢,我实在找不着这幕后出书者,只知他必是我们亲近之人。”他一顿,再道:“再者,下笔之人 明显避开舜华,即便有提及,也全数好事。”

  “好事好啊,难道我崔舜华连点好事都做不得?”

  戚遇明听得她不以为然的说着,往她看去,面色顿时一黑,果然喝醉了,居然半躺在伊人身上,这崔舜华,真真是过头了。

  以前的崔舜华并非如此,她与伊人看似交好,实则不然,自从撞了头……他瞟向尉迟恭,撞了头啊……什么都变了,人脑太过神奇,居然撞了头,就能改变自身的感情,喜欢上另一个人。

  崔舜华没有撞了头,绝不可能由尉迟恭渔翁得利,如果这头再撞了回来……

  尉迟恭慢吞吞道:“《京城四季》不是我所写,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即使京城人手一本,这赚取的利 益根本放不入名门富户眼里,我何苦树敌呢?”

  正是如此,戚遇明咬咬牙,道:“那到底是……”

  “眼下该追究的是这假冒本。”尉迟恭淡声道:“书里没指明图上的男女是谁,但,我们心知肚明,此次我们没有抓出此人,下一集,就不知又会暗指谁了。”

  戚遇明闻言,瞟向双颊微红的伊人,虽然尉迟恭说话已经够平静无意伤人,但仍令伊人难堪了,以前,尉迟恭如遇事关伊人,颇有客随主便之意,在尊重伊人的情况下,卖他面子以他意见为主,哪会象现在主动要追查……

  北瑭天下,真是反了不成?戚遇明默然,看着尉迟恭要拉起崔舜华,崔舜华却是轻轻挥开尉迟恭,嘴里咕哝:“尉迟哥你不够软,不够好睡。”

  戚遇明面色黑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起神色没有变化,但拿着《京城四季》的手关节已然泛白。

  尉迟恭也没有澄清,她毫无防备的面容,分明是真醉了,自她成为崔舜华后战战兢兢,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只在他与白起面前展露过,哪会让外人看见呢?

  白起轻声道:“既然醉到睡着,还请戚兄腾间房吧。”

  尉迟恭要抱起她,她却紧紧抱着伊人,伊人朝他笑道:“舜华姐姐这样缠我,尉迟大哥总不可能连我一块抱吧,我带舜华姐姐上我房间吧。”

  尉迟恭客气道:“那就麻烦你了。”

  等到伊人半引半拖崔舜华离去后,戚遇明看着尉迟恭问着:“你怕下一集会将舜华写得难堪?”

  “是。”尉迟恭爽快答道:“亏得有另一本第七集同时出现,要不,看过《京城四季》前六集的人会以为这假冒本是真正的第七集。”

  戚遇明闻言,颇有同感,事实上,当京城四季第二集出,他就已经知情,连着六集看下来,里头并没有对他有任何中伤,相反地书里将他写得还不错,至少,书里被痴恋两字缠住的尉迟恭或者重利的白起,他这个刚直的戚遇明实在被形容得太好了。

  他不得不承认,正因书里没有恶意兼令他形象大好,这才默许了下来。

  白起又翻着被撕下的半本假货,道:“尉迟说得没错,若不及时阻止,除伊人外,名门富户里的女子只剩舜华,自然是拿她做文章,这种低劣的图还能画出什么好东西?毁人名声罢了。”

  尉迟恭沉吟片刻,道:“正是,可要想个法子才好。”

  所以,眼前两人肯合作是为了那个崔舜华吗?戚遇明一时无语。

  北瑭天下,真的已经反了,是吧。

  3.不是四季

  紧紧赖在她身边的女子一转醒,伊人也跟着醒了过来,可能是长年不怎么信任人的关系,只要有人在,她不易睡熟。

  伊人掀动眼皮,觑向那烛光下的修长背影,崔舜华下了床,走路尚是摇摇晃晃,在桌前猛灌了几口水后,走到衣柜前取过她的西玄衣物,压在她的衣物上是另一套北瑭女装,那是之前让人放的,她那一身西玄衣物全是酒味,还带点女子香汗气味,伊人不得不承认她天天沐浴,与她共睡一床时并无任何异味,反而她肤上带着皂球的花香味,好闻得很。

  伊人见她开始换上那套北瑭女装,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崔舜华时,她感到莫大的敌意。

  如果北瑭京城名门富户里有谁会弄死她的话,崔舜华准是第一个,这是身为女人的直觉,是以她处处接受崔舜华的讨好,防着她,堵着她……直到崔舜华撞了头。

  换上北瑭女装的崔舜华走到镜前照了下,伊人还是不得不承认崔舜华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身着西玄深衣与众不同,勾勒出她那几乎十全十美的女子娇躯,但穿上北瑭女装,崔舜华行止增了几分不自然,因为她十分在乎她胸小。

  伊人嘴角勾起笑,崔舜华也有她在乎的事,北瑭女装上衣布料偏薄,腰身一束,胸线明显,除非崔舜华时时穿着那短外衣,否则站在她这个娇小可人的伊人身边,那简直是可笑的小孩跟大人,就算是生得美艳又如何?就算有经商手腕,背景能带给丈夫利益又如何?终究也有输她伊人的地方。

  崔舜华走到床前,伊人阖上眼,感觉那目光打量着她,撞了头的崔舜华,已经不会弄死她了,这种感觉她一直有,如今崔舜华与尉迟恭有了利益结盟,自是不会再与遇明有所纠葛,但她想,她还是要防着……

  门被打开,伊人张开眼,看见床幔被崔舜华放下了,怕她着凉吗?近日北瑭京城偏冷些,尤其入夜更是寒凉,因而人人入睡前都会喝上一碗温酒取暖。

  她下了床,站在窗边的阴影里,往外看去,崔舜华正坐在廊上栏杆上,她得说,崔舜华天生就有其他女人所没有的潇洒,哪怕学个乞丐坐着,明眼人也能一眼自污秽的石堆里看见她这块名玉。

  前厅传来丝竹之音,圆月银辉落在崔舜华身上,她斜坐在栏上,足勾着低栏,长裙曳到地,长发掩去她大半容光,细细抚着手里的扇面,嘴角似乎在扬着。

  伊人想,如果自己是画工,定将此刻与月色争辉的美人给绘出来,前年万兽节的聚会被画工记录下来,名门富户间都有一份,有时戚遇明会拿那张图出来,看了便是发笑。

  她知道他是在笑崔舜华在那一次聚会里扮了大兔姑娘。

  现时哪来可爱的大兔子,沉静若水,少了几分嚣张,没有以前那样张扬的潇洒,却觉得眼前这崔舜华比起撞头前更加……更加……

  回廊上有了动静,藉着月光,伊人看见连璧走到她的身边。

  伊人不动声色静静听着他们交谈,连璧今晚一块陪着崔舜华而来,先前只怕都在前厅代主子与其他商人周旋,崔舜华语气皆是带笑平静,不复以往的锐气。

  伊人心头直跳,一时难以拿捏这样的人,这么好的家世,若是肯回头找遇明,她还有没有胜算?

  她又听得几句,两人已谈到商事,提及连西玄大魏的乌家商人也来了,乌家商人?她听过,是唯一足跨各国的商家,他们的商队到过每一个国家甚至部落,完全不似北瑭名门富户因律法所限,足迹无法扩充太远。

  每个商人心里都有一个梦想,让自己名下的商行遍及天下,遇明也不例外,是以今时他格外看重乌家商人的到访。

  崔舜华呢?一个女人也有这种梦想吗?她心跳略快,仔细听着崔舜华吩咐的每一件事,每一步棋。

  “啊,可别又跟絮氏撞上才好。”崔舜华有点苦恼。

  连璧想了又想,笑道:“据连璧所知,当年絮氏金商没有留下如何成为金商的记载,除了几件耳熟能详的金商手腕外,其余一概已随历史消失,上回太后娘娘提及当家手法有几件仿自絮氏,纯是巧合,当家不用太在意。”

  正是如此,她听遇明提过这两年崔舜华手法与以往不大相同,目前还看不出好坏,但宫里有关系的人脉传出,崔舜华的这番手法与昔日絮氏金商相同……怎么可能呢?其他名门富户都没有想到的,崔舜华为何一次次跟絮氏金商撞上?白起与尉迟恭都不动声色,遇明自也没有动静,可是,她知道他一直想成为天下金商的。

  如果把方才崔舜华吩咐的商事故作不经意透露给他知情……甚至,让她再撞一次头,回到那个喜欢他的崔舜华……遇明不就怀着这心思吗?他没说出口,但她一直明白的,她可以为他做的,就是如此。

  连璧奉命要离去时,忽道:“连璧左思右想,这几年还是想待在京城,暂时无法帮忙京城外的崔家商行。”

  崔舜华闻言眼儿遽亮,“太好了,连璧,往后真要再辛苦你了。”

  伊人看着连璧仍是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但他眼里已有些温暖,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一时捅不到那个点。

  连璧才离开一会儿,天上乌云便遮住月亮,阴影拢去崔舜华的身影,她知道崔舜华还在想事,并且仍在心怜地抚着那把扇面。

  那把扇面是尉迟恭给的吧?崔舜华抚扇的神情,与她得到遇明送的玉坠时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

  几名女婢走来,交谈着,“那书真是这样写?”

  “是啊,真真难看至极,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她还敢留在戚府呢?难道她不知道咱们大少要娶她是很难了。”

  “根本门不当户不对,那图连她臀上的痣都画上了,身上压的那男人摆明是画大少,大少不觉得丢脸吗?”

  “另一本《京城四季》第七集也出来了,虽然提白少那部分好看,但我翻了好几遍,没看见那插图,也没提到她跟大少的一句话,该不是假货吧?”

  乌云散去,栏杆上坐了一个人。

  婢女吓得松了手上脸盆,掩嘴发出闷叫,“崔当家。”

  崔舜华看看她们与门口的距离,看了老半天,温声道:“里头还有人睡呢,别吵着。”

  “是。”婢女相互推着,使着眼色,最后较大胆的婢女上前轻声道:“崔当家,咱们不是说你,您老人家切莫误会。”

  “我?你是指假货《京城四季》吗?”

  “那也不假,一个大姑娘住在名门家里,没名份地一住就是几年,自然惹人闲话,亏得这画工画得仔细,把她娇小的特征画出来,要不,画上没指名道性,让人栽在崔当家头上可就不妥了。”

  伊人看着崔舜华,等着她的见缝插针,崔舜华声音仍是温温的:“我酒还没醒呢,你们话多我一时吃不下,先下去吧。”

  婢女福身要离去,崔舜华又想了想道:“刚才的话别再嚼出去了,到时你们的大少背上贪慕女色之名,嘿嘿,他要身败名裂,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伊人静静地看着她们面色惊惶地离去,静静地看着崔舜华发着呆,最后,崔舜华看向她这方向,轻声道:“伊人姑娘,以前我跟不同姓但亲若兄长的男子共住一阵过,那时要听见有人这么说,我一定难受得要死,所幸,大家心地纯良没往坏处想,但,现在仔细想想,也许早有传言,只是教他全部给封口了。”

  伊人没有吭声。

  崔舜华又摸了摸扇柄,道:“既然能守护你的人封不了口,你要不要来我府里住上两天呢?不必替谁想,不必想着自己的未来,就这么发着呆住上几天,也许分开几天是好事,对了,你放心,把利益摆首位而想与我合亲的男人,我万万是不会要他的。”

  窗内没有任何声音,舜华只得闭嘴不再说,她只是想,在她能力所及,帮点小忙,她看见那张图时,心里骇然想着怎会有人画出这种暗示性的图,这已经不是让人放松打趣的闲话书,而是刻意的揭丑闻了,她第一眼松口气,因为图里不是自己,第二眼却是在想,原来是戚遇明惹的祸。

  如果不是久不表态,在外人眼里又怎会将伊人看成不知羞耻的女子呢?

  她坐在那里良久,久到她已经彻底清醒了,准备跳下地到前厅时,听得窗内女子带些哽咽的沙哑声音:“我臀上没有痣。”

  “……嗯,我信。”

  “你告诉我,现在在我眼前的女子是谁?你怎么可能是崔舜华?”

  4. 四季之三

  送走了乌家美丽的女商人,白起俊秀的面容方显不悦,哪来这么开放的女人?他转身要往另一处走,却见舜华自回廊上迎面而来。

  他短暂失神,凝视穿着北瑭女装的舜华。

  没有美人尖,没有天生上挑的含笑眼角,但眼前这姑娘切切实实是他的舜华,他……现在才发现,他心里一直没有落实。

  他无比庆幸舜华有机会重生一次,却又无比怨恨着自己,总是想着,眼前这人是谁?啊,是舜华,那明天呢?老天会不会玩弄他这个南临之子,让崔舜华有再回来的一天?

  “哥,”她来到他面前,轻声笑唤着。

  “酒醒么?”他以同样的轻声问着,目不转睛。

  “醒了。”她不好意思,“平常不会醉倒的,今天真是被西玄烈酒给整垮了。”

  白起伸出手本想抚过她头,临时又停住这动作,他柔声道:“真辛苦,是不?本来该是一生无虑的,如今却是要为一家子操劳。”

  “初时真是累垮了,真怀念着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忽然敛容,正正经经朝他作一大揖,“哥,我曾想过,若然有一天能与你相认,絮氏舜华定要感谢你多年的照顾。”

  “你这是……”

  “这是一定要的,如果不是你,絮氏舜华不会快活这么多年,自我代她担下当家这位子,才知道你在外头有多忙碌。世上没有白吃的饭,如果不是你一次次在外顶天,舜华绝不会在这片天下过得圆满快乐……辛苦哥了。”

  “……”白起撇开目光,看向庭院里的阴影处,良久,他才沙哑道:“舜华,你可知我有多后悔,倘若我照着你爹的遗愿……”

  “哥,那都过去了。”她温柔笑着:“你心里明白,今天没有柳小姐,还会有别人来害我,直到真正害死我,他们才能安心,所以,你不要内疚了。”

  他又沉默许久,凝视着她,“舜华,我无比庆幸今天你还能活着与我说话,哪怕,这只是一场不醒来的梦。这半年多来,我明知你是舜华,但一转身又觉恍惚,直至今日此时此刻,我心里才踏实了,真奇怪,是不?明明以前的舜华孩子气,现在的舜华成熟懂事,甚至已有商人手腕了,我却可以开始将你们连结了。”他终于放任他的渴望,轻轻碰触她眼下伤疤。

  “在春回楼受的伤么?”

  “嗯,早不疼了。”

  “是絮氏舜华受的伤么?”

  她眼儿一亮,笑道:“哥懂我,那时我还傻气,不想去治它。我想着,照着镜子时我看见的是别人的脸,那,加了伤疤的面皮,是不是看见它时,会觉得这是絮氏舜华的呢?唉,很傻吧。”

  “就跟……有美人尖的絮氏舜华一样么?”

  “哥,这美人尖……还是不要再提了。”丢脸哪。

  “在我心里,絮氏舜华一直是美人。”

  她一愣,又笑:“哥在我心里,也是北瑭最俊俏的男子。”她犹豫一下,说道:“哥,你不必守身三年……”

  白起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双手里的那把扇子,他轻声道:“现时我不想谈论婚嫁,只好找个借口,舜华,你允我一件事吧。”

  “哥请说。”

  “无论如何,将来不管你嫁给谁,都别让自己受到任何委屈。”

  舜华本想说她与尉迟哥已有婚约,实在不可能再改了,但她仍是微笑:“好,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许誓?”他伸出手掌。

  舜华笑着,也跟着伸出手,她原以为白起要与她勾手指,哪知他居然与她击掌。她心里一怔,不由自主又对上他的目光。

  “舜华,看人要仔细啊,你看看戚家大少,以利益为主,不肯给伊人任何承诺,这才让人逮到机会{已过滤}她,这种事受伤的只会是女子,如我,已公开承诺白起不双妻,这一世,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妻子。”

  舜华啊了一声,欲言又止。她不大明白为何白起要与戚遇明比较,但在她心底,那个戚遇明远远不及白起,如果柳叶月没做出害死她的事来,她想柳叶月会是北瑭最幸福的妻子,她正要真心捧捧白起,又听得白起道:“就算尉迟现时喜欢你几分,将来呢?如果有一日崔家垮台,他是不是又会另觅利益婚约呢?他给过你承诺么?舜华?”

  舜华张口要答话,却发现白起看着院子门口。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院子门口正是尉迟恭。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7: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5.四季之四

  尉迟恭淡淡看着廊上白起与舜华。白起微微一笑,又轻轻碰触舜华眼下的伤疤,他温声道:“舜华,难得你穿北瑭女装……很美,真的很美,跟絮氏舜华一样美。”白起又看了尉迟恭一眼,扬起挑衅的笑意,转身先行离去了。

  尉迟恭见舜华一脸疑惑地朝他走来。

  “怎了?”他问。

  “有人赞美是好事,但那句跟絮氏舜华一样美令我怀疑他在笑我。”她很快振作起来,笑眯眯又不好意思地微展开双臂。“尉迟哥,你还没见过我穿过这种女装,连絮氏舜华的你也只看过图卷,我这样……还能看吧?”

  他慢吞吞扫过她的女装,道:“还不错,夜里冷,怎么不穿外衣呢?”

  “穿了外衣就没法让你看絮氏舜华的穿法了。我以前很少穿外衣的。”

  尉迟恭凝视她一会儿,想带她到有光的回廊下,但她硬赖在近院门口的阴影处不肯走。她迅速地东张西望,随即扑前抱住他。

  他嘴角微笑。

  她有点惊诧自己这次居然抱得稳当,但她不会怀疑自身的好运,她满足地叹口气:“亲亲尉迟哥,我还没酒醒,让我靠着些。”

  “还没酒醒么?要怎么才能酒醒呢?”他才问完,就看见一只大老鼠仰头嘟着嘴。

  “……”他一阵沉默。

  “这样才能酒醒。”她强调。

  他俯头吻上她的嘴。

  多难得啊,这次真好得手,舜华才这么想着,忽地,她腰身被提了起来,她心里吓了一跳,手脚下意识紧紧缠住他,他抱着她转了半圈,让她的背抵在院墙上,令得舜华想起那一夜在亭里冰冷的石桌上……

  她心一跳,不知该不该阻止他,他本只手分担她身子一半重量,突地,他在她耳边哑声道:“舜华,抱紧我。”

  下一刻,他支撑的力道遽失,她手忙脚乱更是牢牢抱着他的腰身。她承受着他过于激烈的热吻,短衣下的肌肤有了清凉的寒意,随即被热气淹没。

  她被吸吮着,咬着。如火焰燃烧过,眼见她的裙子被掀了大半,她十指指甲下意识陷入他衫下腰肉。

  “……尉迟哥……我可以阻止你么……”那声音极低,带点嘶哑。

  他的动作遽停。

  “别在戚大少府里,让我想起那插图……不舒服……”她哑声道。

  他抬起眼,黑得透亮的眼瞳与她对视,彼此呼息交错半天,心跳仍是同样急促着,他暗暗深吸口气,托住她的重量,轻拍她的腿。

  “我托住你了,别缠着我腰。”

  她抿着嘴,跳下地,又轻轻偎时他怀里。“对不起,以后我会克制的。”

  “……也不用太克制,只是,别再找阴暗处。”

  不找阴暗处怎么亲?有光的地方他嫌伤她名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感到他的双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替她拉着衣物,她本能想要退开一步,让彼此有点空间好整理,但他又把她拉回他怀里,继续整理着她的衣衫。

  他爱高难度整理,她不反对啦。

  “以后,别穿北瑭女装,西玄深衣一衣到底,但……北瑭女装太好拉扯,对你不好。”

  “……嗯,”她哪知好不好扯啊。“你也喝醉了么?”

  “那点酒怎能灌醉我?”他微笑,抚着她的长发,身上热度尚未消失,他轻柔地吻着她的发顶。

  “那就是看了我才失控了?”她笑。

  “现时我忽然想吃老鼠肉,就失控了。”

  “我象老鼠么?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味的老鼠了。”她笑眯眯,静静与他相拥一会儿,她才低声道:“尉迟哥,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啊。”

  “嗯?”

  “我是说,每每我亲着你,靠近你,我心里总是怀着美好的感觉,即便是象这种时候,我也觉得我跟你之间在共享一件美丽的事情……为什么我看见那插图……图里的男女应该也在共享这美丽的事情,但在我眼里看来,那图里的动作很恶心呢?”在别人眼里,看着她跟尉迟哥相吻也是很恶心吗?

  她感到自己被轻轻拥住,他没有说话,良久,他才道:“下笔者心思不同,出来的图自然有不同感受。再者,我们不是戚遇明与伊人,不用与他们比较。”

  没有谁的情爱比较美丽,要真论,伊人喜欢上戚家大少的时间远远比她久,舜华忆起方才两人的亲密,只觉得满满甜蜜,她想,就算哪天旁人觉得她与尉迟哥相拥的动作很丑陋,她也还是心爱着他,不想放掉他。

  她继续窝在他怀里,期间有婢女经过,他依旧抱紧舜华,覆住能认出舜华的崔家发饰,接着他完全不动,任由她没察觉地走过自己的身边。

  直到她走远了,他才拉开舜华,温声道:“既然酒醒了,一块到前厅吧。”

  她笑着应声,回握住他的手。

  尉迟恭带她到有光的地方,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面不改色以指腹蹭了下她红肿的唇瓣,又看看她红得异常的双颊,明眼人都会知道她刚被人抱过。

  他暗恼自己因白起而一时失控,还有两年多……明明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却时时碰不得。

  “你在前厅还有事么?”

  “刚才我怕酒醒不了,先托连璧去办,此刻回府睡大觉也是无碍。”

  “那我送你回去吧。”

  “……嗯。”

  “等你走后,我定会娶第二个。”

  她愣了下,低头看看交握的双手,再看向他没有停步的背影。

  “男人岂能无妻?尉迟家的小孩怎能没有人顾着?你走了,我必然会再娶第二妻,你可要有心理准备了。”

  “唔……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么?”

  “绝对明白了。”她应着,眼眉都是掩不住的笑,准是他听见她跟白起的谈话,又没等到她问,便主动说出他的承诺。

  她走了,他一定会娶第二个妻子。

  所以,为了不让他再娶,她得活到很老才行。她笑眯了眼,很想告诉他,他侄儿也是会长大的,等她跟他都老了,他侄儿早不知有几个孙儿了,轮不到他老老的妻子照顾,还第二任呢,这么操劳。

  她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握紧他的手。

  “尉迟哥……”

  “嗯?”

  “以后请你再多多照顾你身边的这只大老鼠,它贪得很呢。”

  “……勉强吧。”他唇畔有笑。

  6. 不是四季的絮氏

  外国商队在这几日陆续离去,今天也有一批乌家商人离开,舜华记得他们人数不多,个个精明,里头也有女商人,可能是住在西玄与大魏的交接处,不是保守得跟大魏人一样,就是象西玄女开放那般,前两天她还目睹有女商人以欣赏的目光打量尉迟恭与白起,还爽快地探问他们有没有妻子或情人呢。

  舜华听得街上轻微喧闹,探出头,正好看见乌家商人牵着马在街上走着,她立时增加几分好感。

  北瑭街上不禁马,但毕竟人多,百姓都有共识除非急事,否则皆入城下马,连名门富户都这么做了,因此她看见乌家商人的举动,暗赞他们的无形手腕,当商人的,不只要赚钱,在百姓心中的名声也是很重要的啊。

  连璧上楼,送上《京城四季》第八集。“当家,第八集出来了。”他面色不悦,“写得还不错。”

  “辛苦你了。”舜华翻了翻,叹道:“白起他们的手法真狠,索性找人学你,直截了当做起第八集,这些名门富户太狠了,给不给人活路走啊。”

  你也是名门富户啊,连璧想着,不免有点失望,以后不能再写了……“眼下四大家书铺全数进《京城四季》,咱们先前只有一间小书坊,根本比不上。”

  “唔……”她也是很苦恼啊,白起他们合力接下第八集,还假装前七集是他们发行的呢。

  太狠了,就是看中偷写的那人不敢明目张胆的抗议。她敢抗议吗她!

  现在第八集几乎是人手一本,太容易买了,她那小书坊根本就变小狗屁,抵不了这铺天盖地的攻势。

  当然,以后《京城四季》将往名门富户有利的方向写,她想,路子将会愈走愈小,因为名门富户不会允许半点不利自己的言论出现在书上,只允歌功颂德,百姓看了乏味,生意自然会渐渐淡下去。

  到最后,《京城四季》将会在市场上消失,这正是戚遇明他们的最终目的。她又翻读第八集,第八集里果然洗刷先前假冒本里说的难听秘辛,姑且不论现时看了第八集的百姓信不信,但再过两、三集继续这么有意无意洗刷刷,群众很快就会被说服了。

  “连璧,这笔账咱们怕是不能再对分,不管你再怎么写,咱们管道就那么一间小书坊偷偷卖书,根本不及所有名门富户的势力,再者,你我都知道我们再写下去,他们会追查到底,不如另辟蹊径吧。”

  “另辟蹊径?”

  “是啊,你有一枝笔,我有一间小书坊,还怕不能重新开始吗?连璧,咱们不玩《京城四季》,写别的,你想写什么?”

  他一怔。

  舜华笑眯眼,“他们想把《京城四季》做死,没关系,你有一枝妙笔可生花,心里必有想写的故事,咱们好好合算合算,要怎么做才划算。这一次谁敢做死咱们?”

  “……当家还真是……”连璧想着:这当家学得好快,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随时随地都有路走……因为有絮氏商人的血么?

  酒楼下有一点点吵,舜华又探头看去,正是乌家商人路经酒楼带些干粮,她隐约听得这些乌家商人的对话——

  “絮氏金商之后……查过了,最后一个絮氏死了半年多。”

  “真可惜啊,当年可是富甲天下的商人呢……连乌家都比不上的。”

  “有什么好可惜?听说最后一个絮氏生前完全没有接触商事,不算商人,这全是当年那个那个的错啊,居然把失去天下怪罪到一介小商人,他当絮氏是神么……”

  “唉,如今絮氏彻底消失在北瑭,北瑭皇室必是心喜不已吧。”

  舜华听出惋惜说着这句话的女商人正是当日十分爽朗与她交换国境内外消息,同时也是打量白起与尉迟哥的乌家女商家达生。

  原来,这世上还有其他人同情着絮氏……

  等到他们走远后,她还愣愣望着他们的背影。

  “当家?”

  “没事。”她回过神笑着。

  是啊,絮氏之姓终于绝迹,是四姓中第一个彻底的消失在这世上……

  不过,她一点也不会遗憾。

  后    记

  《有女舜华》是《就是皇后》系列之二。前阵子在我部落格里的朋友们以为即使有系列,也会是徐 直或徐田,其实不然。

  当各住在部落格与我开聊时,我颤抖的内心so:不要被人的皮相迷惑,不要指望徐直、徐回了,注 意一下地上那把刀,那把徐达拿起的金刀啊,没人看过它一眼,它会哭的......XD

  在我的想法里,所谓的系列,不见得是兄弟姐妹,或者朋友、上司等组合,也不见得这一本里的主 角一定会在另一本里「活着」。徐直跟徐回如果成书,绝对是作者虎躯一震,决定闲来夹菜来配的番外 系列,与主系列并无太大牵连。

  因此,各位没见过本书主角名字在上一本出现绝对正常。本系列横跨上下数百年,在写《就是皇后 》时大致架构完成,年中没接到套书,心里一口,于是赶紧给它写出来(请在口里填上喜或悲,本人对 喜悲目前有不能言明之障碍)!

  至于,系列名,唉,通常一有系列名,表示此套系列将以龟速前进(请参考「喜龙套」,写它时我被 时间吓到了),因此各位就委屈点叫......这个几百年,那个几百年,明明不相识却相互产生恨意之系列 。

  我们总是相互影响着。一个动作、一句话,以为只留存当下,但,却在我们转过身后继续发酵着, 世上正在发生及将要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们看似旁观者,其实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一直推动着它──|| 这也算是本系列的意义之一。

  徐达万万没有想到,战场上对她射出那箭的是絮氏金商,也没有想到她的好运令得金商一族毁灭, 如果康宁帝没有多疑,那箭就不会出去,今日的絮氏舜华就是另一个货真价实的嚣张崔舜华。人的路, 总是环环相扣着。

  以韦斯利的理论来看本书,其实党絮氏舜华早就死了,她那束脑电波离去时,正巧干扰到在崔舜华 的脑电波,以致崔舜华的脑电波产生错乱,误以为自己是絮氏舜华,其实她仍是在舜华本人──如果我 真的这样写,我想......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会直接抱住公司大腿哭喊:出一个外星系列吧。这不适 合出在言情啊!

  也因此,请让我们回归言情,絮氏舜华确实是魂魄进入已死的崔舜华体内,请各位把上述脑电波理 论一并忘掉。XD

  说到外星人,我记得在许多年前,本人曾出过一本《小胖的异想天开》,初时因为还搞不太清楚它 的主题走向,所以拟了不少故事类型的奇怪大网,例如短篇聊斋(后延伸为《家佛请进门》),例如外星 人来到古代,影响到人类的记忆、磁场,以至女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为男生,并且还是该城的四少 之一。

  至今你没看见它的原因,固定因为......出版社并没有开一个外星人来地球观光的书系。(泪)

  也因此,我稍稍变形了一下,产生《有女舜华》此书,以满足个人异常的乐趣。

  我满喜欢京城四少这种类型的古代故事。此京城四少并非指电视版的「京城四少」,但一定要推荐 刘德凯那一版的「京城四少」,再推一下周令刚的「秋月还阳」,更要推一下金超群「包青天」的第一 单元杨怀民演得太棒。啊,果然我都在看古代剧啊!

  一直以来,我对书里有着「京城四少、京城五少,京城几少」的设定,有着莫名的钟爱,只要在书 店看见必会带回来拜读一番。现在手痒,决定成全一下自己,本来设定走向是一个轻松搞笑的小小穿越 故事,但在不知不觉中写深了,思索着主角冒充的苦、不同脸皮的痛苦等等,于是就不小心成为你手里 这本书的剧情......

  最后,再稍稍回归正题一下啦,《有女舜华》的年代足足差了几百年,不选择与徐达同样年代时的 絮氏金商,主要是康宁帝与絮氏金商属于战败的那一方,时代氛围会太像《就是皇后》,甚至更悲情, 与让各位连着看两本相仿的故事,还是不如拉长几百年,让同样的絮氏金商展现另一种风貌,是不?

  PS.1「有女同车」出自《诗经》,于本书中借为人材济济的大魏所出。另,本书国土、礼制、风俗 等纯属架空虚构,在此说明。

  PS.2相关系列──当红罗曼史0443《就是皇后》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

GMT+8, 2025-8-3 13:35 , Processed in 0.072996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