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 第八章(3)
告别时孟和平忽然亲吻她的面颊,他的嘴唇微凉,像新鲜的柠檬,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清凉。他说:“佳期,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许妈妈只是一时误解了你,我会去说服她。”
她灿烂微笑,装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无力扭转了,孟和平的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那种连礼貌都掩饰不了的厌恶,令她觉得灰心绝望。
晚上的时候孟和平才来找她,她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那条丝巾已经还给了畅元元,所以脖子那里显得空空的,细长的颈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孟和平觉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饭没有?”孟和平问她。
她嗯了一声,其实没有吃。回来后全寝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着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套,几乎把全寝室能洗的东西全都洗掉了。从中午到黄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不能闲下来,仿佛一闲下来,就不由自主地难过,只好把寝室里里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还把窗户玻璃全都擦干净了。
擦窗户的时候正是黄昏,满天绚丽的紫霞,紫得发蓝,像一方染透的丝绒。校园广播里正在放《My love》,和声部分那样美,就像这个暮春的黄昏。她踩在凳子上认真地擦着玻璃,一丝不苟地抠去每一个细小的黑点,湿抹布沾洗衣粉擦过,再用湿抹布擦掉泡沫,最后用干抹布抹干净。呵着气,每一扇玻璃都晶莹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没有。
广播里的歌声悠扬:“I wonder how I wonder why,I wonder where they are……”
像不存在,像没有。
“To see you once again,my love,I Try to read I go to work,I"m laughing with my friends……”
楼下都是去打饭打水的人,拎着各色的保温瓶,广播的声音那样嘈杂,可是没谁留意在听。远处都是树,纵横交错的林阴道,古老的楼幢掩映在绿树丛中。
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还有洗衣粉那种添加剂的香气,而天一分一分地暗下来。
然后,孟和平就来了。
以前她也觉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远,她连仰头望他都觉得吃力,而他的声音都像是离她更远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倾听他的话,他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跟着他一直走,风起得更大了,吹乱她的长发,她觉得冷,可是没有做声。
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从一条林阴道到另一条林阴道,出了东门,又进了他们学校的西门。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园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后才说:“到了。”
是一座小礼堂,有时艺术系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大学艺术团排练,都在这里举行。不知孟和平从哪里弄到了钥匙,带着她走进那黑漆漆的礼堂里。
他打开过道里的一盏小灯,然后将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转身就进了后台。
过道里那唯一的小灯也熄灭了,她坐在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追灯突然亮起,硕大圆形光圈,像是一轮雪亮的满月,而那轮银色月轮的中央,是一架黑色的钢琴。
他从幕后走出来,缓步踏进光圈,就在钢琴前坐下,佳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弹钢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弹得这样好。
他弹的是《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佳期从来不知道这首歌还可以改编成钢琴曲,起先乐曲轻柔舒缓,像是春风拂来,黄土高原上天高云淡,而绿意方生。中间高潮部分却如同欢快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一个音符轻盈地跳跃在琴键,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绽开在沟壑,花开得艳红如云。一朵朵挨挨挤挤,直涌到视线中来。每一朵都红得灼痛人的视线,那样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烧云,从天上一直烧到地面,红彤彤的,热烈得像火一样。
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成了一叶小舟,飘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视着这梦幻般的一切。
最后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开来,一切如同行云流水,重新恢复那种天高云淡四野旷静,只有一枝细弱却红艳的山丹丹,还摇曳在山谷的风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后许久许久,她才想起来鼓掌。
孤零零的噼噼啪啪的掌声,在空落落的小礼堂中荡起回声。他站起来,微笑着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风度的演奏家谢幕。
礼堂太空旷,隔得那样远,她笑着提高了声音:“你竟然会弹钢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也得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这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佳期如梦 第十四章(2)
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声说:“他病得很严重。”
徐时峰说:“不能吧,不听说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该从何讲起,颠三倒四,最后也不知有没有将事情讲明白,反正一番话拖泥带水终于是说完了,捧着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时峰沉默。
她也不做声。
音乐声很低,是那首《In love again》,女声音色纯净,仿佛自言自语地吟唱:
“Take me to far away ,away to your secret place,take my tears my fears ,take all my pain for which,I"ll repay someday ,with a kiss and say, can"t believe that I"m in love in love again……”
歌声细微低密,就像是耳语。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佳期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头是蜿蜒的街,车河无声流淌,在这样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点晴暖。
最后徐时峰才说:“那你这是要做什么?怜悯他?还是觉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发白,有一点虚汗,因为胃痛,隐隐约约,总像是在心口。
徐时峰说:“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阮正东是什么人,他有多骄傲你知不知道?当年他跟他爹赌气,竟然自己申请到加州理工的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就这样一个人,他要知道你是觉得他可怜,比杀了他还让他难过。”
佳期心里乱,拿手挡住脸。
徐时峰叹了口气:“你不要误人误己。”
佳期放下手来,说:“我并不是可怜他,我是真的喜欢他——喜欢他这个人。是的,我目前并不爱他,可是我想帮助他,让他在生病的时候也能过得比较快乐。我没有想过其他,我只是正在努力地尝试,也许这辈子我真的不能再爱别人,也许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单纯想让他高兴一点。你骂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过去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让我觉得很感动,让我觉得,我要尽我所能。”
徐时峰连连摇头:“你怎么想得这样简单?你这样陪着他,能有什么将来?即使将来他病好了,你们也没有希望真能在一块儿,阮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佳期静静地说:“我知道。”
她说:“有次我到医院,结果碰巧遇见他妈妈。我看过几次新闻,后来认出她。”
徐时峰一时无语:“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时候真是叫人无法可施,你明知前头是个火坑,你还往里头跳。”
佳期垂下头去:“大哥,随便你怎么骂我,我就是这样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乐,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钟,我都会陪着他。如果他能好起来,将来让我离开他,我也高兴。如果万一……那么我更应该陪着他。”
徐时峰狠狠地扫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还有几年能耽搁,你将来还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让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没想过将来,反正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只要对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时峰终究问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给放下了?”
佳期仍旧微笑:“是啊,我已经忘记了。”
她打车去医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实在疼得受不了,于是到了医院之后,就顺路先去门诊挂了个号,正排队等着,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样好像是大学时代的室友绢子。
佳期以为认错人,因为绢子毕业后跟着男友常剑波回了上海,后来又出国,渐渐断了联络。所以她虽然觉得像,但连望了好几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后还是绢子一转头看见了她,又惊又喜脱口而出:“小弹弓!”
没想到真是绢子,两个人只差没在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拥抱热吻了。
绢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大约才两三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人,见着她,冲她乐。
佳期连胃疼都忘了,简直爱不释手:“绢子啊,你怎么能生这么可爱的小家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打声招呼。”
绢子笑:“八月份才回来,还没三个月呢。才刚把房子安顿好,乱糟糟的,哪里顾得上联络老同学们。”又问,“你呢?你们家和平还好吗?”
佳期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分手好多年了。”
绢子也怔了一下:“真没想到……”
佳期低头逗小女孩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吴叮叮,不是钉子的钉,是叮咛的叮。”奶声奶气,可是表情可爱极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绢子说:“我跟常剑波离婚了,我带孩子回国来,女儿跟我姓吴。”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觉得怅然,当年绢子与常剑波也是一对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载,已经劳燕分飞。
看完门诊出来,佳期坚持请绢子吃饭:“回来了怎么样也该请你吃顿饭。”
绢子也笑,眼睛弯弯:“行啊,我也不会放过你。”
下班高峰医院门口根本拦不到的士,叮叮大约已经觉得肚子饿,扁着小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佳期不由有些着急,看到有汽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驶出来,突然想起来,说:“我有个朋友的车这两天停在这儿,我找他借车用用。”掏出手机给阮正东打了一个电话,他满口就答应了,说:“我把钥匙给你拿下去吧。”
佳期说:“你是病人你别到处乱跑啊,我上去拿就是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去,阮正东把车钥匙给她,又问:“老同学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