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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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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5:50: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抗战胜利纪功碑浓黑,隐没在灰蒙蒙的雾海里,长江、嘉陵江汇合处的山城,被浓云迷雾笼罩着。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把人们带进了动荡年代里的又一个年头。
  在这变态繁荣的市区里,尽管天色是如此晦暗,元旦的街头,还是照例挤满了行人。
  “卖报,卖报!《中央日报》!《和平日报》……”赤脚的报童,在雾气里边跑边喊:“看1948年中国往何处去?……看美国原子军事演习,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卖报声里,忽然喊出这么一句:“看警备司令部命令!新年期间,禁止放爆竹,禁止放焰火,严防火警!”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里,一个匆忙走着的青年,忽然听到“火警!”的叫喊声,当他转过头来看时,报童已经不见了,只是在人丛中传来渐远渐弱的喊声:“快看本市新闻,公教人员困年关,全家服毒,留下万言绝命书……”
  这个匆忙走着的青年,便是余新江。今天,他没有穿工人服,茁壮的身上,换了一套干干净净的蓝布中山装。的眉下,深嵌着一对直视一切的眼睛;他不过二十几岁,可是神情分外庄重,比同样年纪的小伙子,显得精干而沉着。听了报童的喊声,他的眉头微微聚缩了一下,更加放快脚步。两条硕长的胳臂,急促地前后摆动着,衣袖擦着衣襟,有节奏地索索发响。不知是走热了,还是为了方便,他把稍长一点的袖口,挽在胳臂上,露出了一长截黝黑的手腕和长满茧巴的大手。
  穿过这乱哄哄的街头,他一再让过喷着黑烟尾巴的公共汽车。这种破旧的柴油车,轧轧地颠簸着,发出刺耳的噪音,加上兜售美国剩余物资的小贩和地摊上的叫卖声,仓仓皇皇的人力车案的喊叫声和满街行人的喧嚣声,使节日的街头,变成了上下翻滚的一锅粥。
  余新江心里有事,急促地走着。可是,满街光怪陆离的景色,不断地闯进他的眼帘。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商场、银行、餐馆、舞厅、职业介绍所和生意畸形地兴隆的拍卖行,全都张灯结彩,高悬着“庆祝元旦”“恭贺新禧”之类的大字装饰。不知是哪一家别出心裁的商行带头,今年又出现了往年未曾有过的新花样:一条条用崭新的万元大钞结连成的长长彩带,居然代替了红绿彩绸,从雾气弥漫的一座座高楼顶上垂悬下来。有些地方甚至用才出笼的十万元大钞,来代替万元钞票,仿佛有意欢迎即将问世的百万元钞票的出台。也许商人算过帐,钞票比红绿彩绸更便宜些?可惜十万元钞票的纸张和印刷,并不比万元的更大、更好,反而因为它的色彩模糊,倒不如万元的那样引人注目。微风过处,这些用“法币”作成的彩带满空飞舞,哗哗作响。这种奇特景象似乎并不犯讳,所以不象燃放爆竹和焰火那样,被官方明令禁止。
  余新江不屑去看更多的花样,任那些“新年大贱卖,不顾血本!”“买一送一,忍痛牺牲!”的大字招贴,在凛冽的寒风中抖索。谁也知道,那些招贴贴出之前,几乎所有商品的价格标签上都增加了个“0”;而且,那些招贴的后面,谁知道隐藏着多少垂死挣扎、濒于破产的苦脸?
  几声拖长的汽车喇叭,惊动了满街行人,也惊散了一群抢夺烟蒂的流浪儿童。这时,纪功碑顶上的广播喇叭里,一个女人的颤音,正在播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余新江不经意地回头,只见一辆白色的警备车,飞快地驶过街心,后面紧跟着几辆同样飞驰的流线型轿车。轿车上插着星条旗,涂有显眼的中国字:“美国新闻处”。这些轿车,由全副武装的军警用警备车开路,驶向胜利大厦,去参加市政当局为“盟邦”举行的新年招待会。余新江冷眼望着一辆辆快速驶过身边的汽车,仿佛从车窗里看见了那些常到兵工厂去的美国人。这时,他忽然发现,最后一辆汽车高翘着的屁股上,被贴上了一张大字标语:“美国佬滚出中国去!”“呸!”余新江向那汽车辗过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穿过闹市,继续朝前走。
  他沉着地转过几条街,确信身后没有盯梢的“尾巴”,便向大川银行5号宿舍径直走去。这里是邻近市中心的住宅区,路边栽满树木,十分幽静,新年里街道上也很少行人。他伸手按按电铃,等了不久,黑漆大门缓缓地开了。一个穿藏青色哔叽西服的中年人,披了件大衣出现在门口。见了余新江,微微点头,让进去。关门以前,又习惯地望了望街头的动静。
  看得出来,这是个在复杂环境里生活惯了的人。
  小小的客厅,经过细心布置,显得很整洁。小圆桌铺上了台布,添了瓶盛开的腊梅,吐着幽香;一些彩色贺年片和几碟糖果,点缀着新年气氛。壁上挂的单条,除原来的几幅外,又加了一轴徐悲鸿画的骏马。火盆里通红的炭火,驱走了寒气,整个房间暖融融的。这地方,不如工人简陋的棚户那样,叫余新江感到舒畅自由,但他也没有过多的反感。斗争是复杂的,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者,必须保卫组织和自己,工作有需要,寓所的主人甫志高当然可以用这种生活方式来作掩护。余新江走向靠近窗口的一张半新的沙发,同时告诉主人说:
  “老许叫我来找你。”
  “是啊,昨晚上看见对岸工厂区起了火,我就在想……”甫志高挂好了大衣,一边说话,一边殷勤地泡茶。“你喜欢龙井还是香片?”
  “都一样。”余新江不在意地回答着:“我喝惯了冷水。”“不!同志们到了我这里,要实行共产主义,有福同享!”
  甫志高笑着,把茶碗递到茶几上。他注视着对方深陷的眼眶,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头:“小余,一夜未睡吧?到底是怎样起火的?”
  甫志高是地下党沙磁区委委员,负责经济工作。他关心和急切地询问工厂的情况,却使余新江心里分外难受。小余仿佛又看见了那场炽热的大火,在眼前哔哔剥剥地燃烧,成片的茅棚,被火焰吞没,熊熊的烈焰,映红了半边天。他一时没有回答,激动地端起茶碗,大口地呷着,像是十分口渴似的。
  “别着急!”甫志高流露出一种早就胸有成竹的神情,宽解地说:“工人生活上的困难,总可以设法解决的。老许的意思,需要多少钱?”
  甫志高停了一下,又关切地问:“你看报了吗?说是工人不慎失火!”他顺手拿起一张《中央日报》,指了指一条小标题,又把报纸丢开,“我看这里边另有文章!你说呢?小余。”
  余新江浓黑的双眉抖动着,忍不住霍然站起来,大声对甫志高说:“什么失火?是特务放火!我亲眼看见的。”他记得,当他冲向火场时,遇到成群的人从火场拥来。炮厂的支部书记肖师傅和许多同志都在那儿。两个纵火犯被全身捆绑着押解过来。工人们早把两个匪徒认出来了,他们是总厂稽查处的特务。
  余新江像怒视着特务一样,看着对面的粉墙。过了好一阵,才转回头告诉甫志高:“两个纵火的特务,当场被抓住以后,供认出他们放火是奉了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的命令!”“第二处?”甫志高一愣。“那是军统特务组织啊!”
  怒火未熄的余新江,没有注意甫志高的插话,他向前走了两步,语气里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工人的损失要敌人全部赔偿!”
  他知道,失火以前,长江兵工总厂各分厂,早已出现了许多不祥的迹象。开始是大批军警开进厂区,强迫工人加班加点,后来又把煤厂工人的棚户区划进扩厂范围,逼迫工人拆房搬家。现在,敌人纵火,更使斗争白热化了!长江兵工总厂所属各分厂的工人,今天要聚集到炮厂去。尽管厂方人员溜了,可是愤怒的工人,决心把厂方准备的扩厂建筑材料,搬到火烧场去,重修炮厂工人的宿舍。不得胜利,斗争决不停止!余新江攥起结实的拳头,在小圆桌上狠狠地一击,震得瓶里的腊梅纷纷飘落。
  甫志高被他的情绪感染着,也很激动。虽然因为工作关系,他很少机会参加群众运动,然而对政治形势,仍是很了解的。
  “是的。重庆的军火工业,占蒋介石全部生产能力的百分之八十!他要当好运输大队长,补充美国装备的大量消耗,当然要抓重庆!”甫志高眼珠闪动着,显出一种少见的激奋。“小余,你还记得吗?去年春天,《新华日报》停刊时,吴老就愤慨地质问过敌人:‘你看,我们的对面,就是你们的兵工厂。数月以来,日日夜夜赶造军火。请问这是干什么的?’美蒋反动派坚持内战,急于扩大军火生产,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了。这一次,我们党必须领导工人斗争到底!”“咱们重庆工人,不能拿自己清白的手,去给反动派当帮凶!”余新江大声说着,此刻他更加感到这次反对拆迁扩厂斗争的重大意义。“老许说,决定公开揭露敌人纵火的罪行,争取各方面的正义声援;并且在全市各厂发动工人募捐,在敌人赔偿损失以前,解决炮厂工人的生活困难……”“在捐款未到手时,我可以先设法……”甫志高没等到余新江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是啊,目前要维持几百户工人的生活,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地下党经济方面的某些开支,本来就是他责任范围以内的工作。
  余新江直爽地点头,说出了当前需要的数目,又说:“老许讲了,你垫的钱,以后由捐款中归还。”
  “没有问题,这笔钱明天就可以给你。”虽然刚过了年关,金融界头寸很紧,可是甫志高没有强调困难,反而主动提出:“如果不够用,还可以设法多弄一点。”
  他望着余新江的浓眉和双眼,劝说道:“小余,你太疲倦了,休息一会儿,吃了饭再走。”他看看表,又补上一句:“我妻子买菜去了,就要回来的。”
  他说,新年期间,他特地让雇佣的老妈子回乡去和家人团聚。这几天,就由他夫妇俩自己煮饭吃。
  余新江没有留意对方的关切。他不太爱讲话,而且有一股除了工作,什么也不注意的劲头,只要有事,便连吃饭也忘记了。为了这,他的母亲常常埋怨他不该糟蹋身体。老许也批评过他。可是这脾气,不是容易改掉的。偏偏现在,他又装了一脑子的工作,更顾不得吃饭睡觉了。其实,老许的脾气和他差不多。今早上,听完余新江的汇报,连早饭也不吃,就赶到厂里去了;分手时还给他布置了许多工作。“还有一件事情。”余新江忽然注视着甫志高说:“老许想在沙磁区设一处备用的联络站。”
  这个想法,是随着沙磁区各厂工人运动的发展而来的。可是老许又不愿让这联络站和他分管的沙磁区委的其他工作混在一起,所以一直没有决定把这任务交给谁。回忆着老许当时深思的神情,余新江说明意图以后,他告诉甫志高:“联络站必须和群众工作分开,所以准备交给你管;老许想征求你的意见。”
  “江姐马上要走了,区里有意要我兼管一部分学运咧!”甫志高矜持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他毫无难色地接受了任务。不管作什么,增加工作,现在都是使他高兴的事。“沙坪坝一带是文化区,搞个书店还合适。经济问题也好解决。不过,还差几个店员。”
  “老许已考虑了联络站的工作人员。”
  “谁?”
  “陈松林。”余新江介绍说:“工人同志,我的好朋友。”
  “那太好了!”甫志高问:“他什么时候来?”“厂里的情况你知道……等几天才行。”
  当他听到余新江说,老许原来考虑的也是开个书店时,他会心地微笑着,情绪更加兴奋了。余新江又说老许关照过,书店宜小,开成灰色的,不要卖进步书籍……“是啊,是啊!前几年,我搞过联络站。”甫志高点头微笑,然后把话题一转:“小余,最近一期《挺进报》你读了吗?”他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卷粉红色的打字纸来,余新江来到以前,他在家里正细心地反复研读这份地下党的秘密报纸。“毛主席写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这篇划时代的文件太鼓舞人了!中国革命已经到了伟大的转折点,胜利的日子快到,我们地下党人就要苦出头了!”
  甫志高挥动着手上的《挺进报》,从里面抖出一张写有密密字迹的纸头,流露出内心的激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要怎样才无愧于伟大的时代?我们应该在群众运动中,在火热的斗争中,为党作出更多的贡献!一想到将来,我感到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正说着,门铃忽然响了。他有把握地告诉余新江:“准是她买菜回来了。你知道她对你的印象很好吗?工人,又会写诗——她读过《新华日报》上你发表的短诗……”甫志高不让匆匆想走的余新江站起来,坚决地说:“她很想见见你。她炒点小菜,你一定爱吃。天气这么冷,我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又冷又饿地为党工作!”说完,又热情地把从《挺进报》里抖出来的那张纸,塞到余新江手上,说明是他读了毛主席的文件后,花了两个通宵写的一篇学习心得,准备交给地下党刊发表,要余新江看一看,提些意见。这时,门铃再次响了。甫志高这才笑嘻嘻地披上大衣,跨出了客厅。
  沙坪坝正街上,新开了一家“沙坪书店”。
  这家书店暂时还很小,卖些普通的书刊杂志,附带收购、寄卖各种旧教科书,顾客多是附近大、中学校的学生。
  店员是个圆圆脸的小伙子,十八九岁,矮笃笃的,长得很结实。他是从修配厂调出来的陈松林。离厂以后,便没有回去过,谁也不知道他当了店员。初干这样的工作,他不习惯;脱离了厂里火热的斗争,更感到分外寂寞。他很关心炮厂的情况,却又无法打听,也不能随便去打听。偏偏这书店还只是一处备用的联络站,老许一次也没有来过,所以他心里总感到自己给党作的工作太少。
  书店是甫志高领导的,他仍旧在银行作会计主任,兼着书店经理的名义。最近,他常到书店来,帮助业务不熟的陈松林。他的领导很具体,而且经验丰富,办法又多,很快就博得陈松林对他的尊敬和信赖。
  陈松林在这里没有熟人,每到星期一,书店停业休假,他就到附近的重庆大学去。甫志高叫他送些上海、香港出版的刊物,给一个名叫华为的学生。于是,他和华为成了每周都见面的朋友。
  今天,又是休假日,陈松林换了身衣服,把两本香港出版的《群众》卷成筒,用报纸裹好,带在身边,锁上店门,向重庆大学走去。
  离开沙坪坝正街,转向去重庆大学的街口,他看见沙磁医院对面的青年馆,又五光十色地布置起来了,门口交叉地插着两面青天白日旗,一张红纸海报上写明是请什么教授主讲:“论读书救国之真谛”,还注明会后放映电影。陈松林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校区的路上,往常贴满学生们出售衣物书籍等招贴的墙头,现在贴了许多布告。陈松林惊奇地发现,这些布告竟是号召同学为炮厂工人募捐的。一张最大的红纸通告上写着:“伸出同情的手来,支援饥寒交迫的工人兄弟!”还专门刊载了一篇通讯,介绍长江兵工总厂炮厂工人,因为拒绝生产内战武器和拆迁住房扩大工厂,被特务匪徒纵火烧毁房屋的经过。可是这张通告被涂上了反动口号:“打倒赤化的医学院!”“造谣!”
  旁边又贴了另一种标语:“保卫言论自由,反对内战!”
  附近还有许多针锋相对的标语,显示出不同势力间的激烈斗争。这和他刚才遇到的什么“真谛”之类的空泛演说,气氛大不相同。他还看见一些壁报,可是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肮脏的笔乱涂着:“奸匪言论”“侮辱总裁”“破坏政府威信”。给陈松林的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浆糊未干的《彗星报》,被撕得只剩下刊头画和半篇社论。社论的标题是:抗议扩大内战的阴谋。
  陈松林听华为说过:重庆大学和其他学校一样,也在酝酿支援惨遭火灾的工人的斗争。谁想到,这一次来,学校里已经闹得热火朝天了!陈松林分外兴奋地沿途观看,又看见一张醒目的通知:
  重庆大学学生自治会特请长江兵工总厂炮厂工人代表报告炮厂惨案之真相地点:学生公社时间:星期一上午九时
  旁边还有一张刚贴上的:重庆大学三青团分团部敦请侯方教授主讲:论读书救国之真谛地点:沙坪坝青年馆时间:星期一上午八时半(会后放映好莱坞七彩巨片:出水芙蓉)“杂种,专门唱对台戏!”陈松林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一看就明白,三青团想用肉感电影来争夺群众!对台戏,双包案,向来是他们惯会用来鱼目混珠的拿手好戏!
  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招贴,一张法学院伙食团催缴伙食费的通知也夹在中间,陈松林顺眼看见“过期停伙!”几个威胁性的字,继续朝前走。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陈松林循声走去,只见林荫深处,一群学生拥挤在训导处门口。
  成群的学生正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人还边跑边喊:“同学们!同学们!快到训导处来!……”
  陈松林不觉加快了脚步,随着愈来愈多的学生,向密集的人群走去。他到底不是重庆大学的学生,不象别人那样急迫,许多从后面赶来的学生,互相询问着出了什么事情,都跑到他前面去了。等他赶到时,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在前面堵成了一道人墙,把训导处围得水泄不通了。他好象看见,华为也在人丛中,直往前面挤,一晃就看不到了。在最前面,一个清脆的声音,正在质问:“……同学们的安全,到底有没有保障?请问训导长!……”陈松林觉得这个女声很熟悉,一时又想不出说话的是谁。前面的人墙,使矮笃笃的陈松林踮着脚尖,仍然什么也望不见,更没法望见那个正在说话的女学生。
  “不要喧哗!聚众要挟是不许可的。”一个故作镇定的干涩的腔调,从训导处里传来,截断了女学生的质问。“你们谁是代表?除了代表,都应该肃静!”
  “我是文学院的系代表!”那个女学生的嗓音又出现了。“哪一系的?。你的学号?姓名?”
  女学生并未被训导长的追问吓住,声调清楚地回答:“中文系一年级,我,我叫成瑶。”
  “成瑶?”陈松林吃了一惊。她不就是修配厂成厂长的妹妹么?这个姑娘,陈松林过去经常见到,也知道她在重庆大学念书,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她只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姑娘,很少提高嗓子讲话,现在,她竟然当了学生代表,能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勇敢地申述同学们的要求。
  “她是我们系的代表,让她讲!”
  “嘘——”人丛中出现了一阵破坏者的嘘声。
  “嘘什么?站出来让大家看看你的嘴脸!”
  “同学们,事情是这样的——”嘈杂声稍稍被压住,成瑶在众多同学的支持下,又继续发言了。她的声音更加清脆而沉着。“昨晚上文学院召开系科代表会,讨论支援炮厂惨案受难工人的各种提案,特务学生魏吉伯——”
  “凭什么诬蔑好人?”人丛中又有人大声质问:“你有什么证据?”
  “不是军统就是中统!谁不知道那个魏吉伯!”有人大声驳斥。
  “不准喧哗!”房间里又冒出了训导长冰冷的声音。“只有代表才能发言,庄严的学府,讲话要有充分的根据!”“我当然有根据!”成瑶的声音更激烈了。“特务分子魏吉伯妄想破坏会议,失败以后,今天早上,他正在开黑名单,被我们系的同学当场抓住。同学们请看,这就是证据,他亲手写的黑名单!从他身上还搜出警备司令部的秘密命令!”
  大学生们被激怒了。顿时,像爆发的火山,狂烈地燃烧起来:
  “不许特务横行。魏吉伯在哪里,给我拉出来!”这是一个瘦高的学生,穿着蓝布长袍,站在陈松林前面,愤怒地喊。
  “魏吉伯在训导长办公室里,我们要求学校当局严肃处理!同学们,请听我念一下,这是给他的秘密命令和他开的黑名单……”
  “公审,公审!把他的相照下来,让大家看看!”“赞成!请法律系负责筹备公审!”
  “同学们,不要感情冲动,请大家冷静,冷静!我们学术机关,西南的最高学府,既不能非法拘捕人,更无权审判……”训导长冰冷而带焦灼的声音又出现了。
  “请问训导长,开黑名单是非法还是合法?”
  “训导长!啥子叫感情冲动?”又是那个穿蓝布长袍的瘦高学生在喊,陈松林看见他满脸涨得通红,分外激动。“同学们,堂堂学府,不容许特务横行。我们要求学校当局负责保证全校师生的安全!”
  “赞成!赞成!”
  就在这时候,有人发觉一个人影悄悄地从训导处后面的窗口上跳出去,慌张地逃跑了,接着就是一阵喊声:“魏吉伯跑了!”
  “训导处放跑了特务!”
  学生群众突然怒潮般地汹涌咆哮起来。
  “跑得了特务跑不了训导长,我们向训导长要人!”“把特务交出来!交出来!”陈松林不禁也随着学生大喊。“同学们,抓住他!”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快,快点追呀!”喊叫的正是那个身穿蓝布长袍的高高瘦瘦的学生。他从人丛中冲了出来,激怒地撩起衣襟,第一个追向前去,立刻有成群的学生,应声跟着追去。那个穿蓝布长袍的瘦高个子跑得飞快,一直领先,而且距离被追的人愈来愈近了。
  哦,要抓住那个特务了!陈松林不禁兴奋起来,朝追赶者走过的路,快步走去。他和在场的学生一样,很想抓到那特务。
  飞跑的特务一转弯,跑进树林深处去了。遥遥领先的那个瘦高学生,正要冲进树林,却摇晃了一下,撩起衣衫的双手突然抱着头,站住了,身子一软便扑倒在地上。“这是怎么回事?”陈松林正在诧异,便听见人声喧哗:“特务行凶!”“同学们,快去救人呀!”仔细一看,树林里,果然有人影窜动,接着又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响声,一辆吉普车,从林荫深处冲出,载着逃跑的特务和几个行凶的家伙,绕过校园,飞快地消失在远方。这辆吉普车,开来不久,刚才在训导处门口,陈松林还听到汽车响声,不过他和那些激动的学生一样,都没有注意到这辆汽车和正在发展中的事件的关系。
  “《彗星报》主编被打伤了!”旁边有人在回答别人的询问:“我们是法律系三年级的。”
  《彗星报》?陈松林敏捷地想了一下,便记起来了,他刚来还见过那被坏蛋撕掉大半张的进步壁报。被打伤的那个穿蓝布长袍的瘦高学生,原来正是《彗星报》的主编。
  受伤的人,被救回来了,石块打破了头,血流满面,一群人扶着他,不住地喊着:“黎纪纲,黎纪纲!”华为也跟在人丛中,他没看见陈松林,匆匆地跟那队沸腾的人群拥过去。
  许多学生,再次聚集到训导处门口,大声叫喊着,要放跑特务的训导长出来答话。
  愤怒的陈松林,什么也不想看了,绕过松林坡,径直朝华为的宿舍走去。他对那个受了伤的,被叫作黎纪纲的学生,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和同情。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天色快黑尽了,顾客进进出出的似乎更多。每天黄昏,是买书、看书的人最多的时刻,书店里挤来挤去的都是晚饭后从学校出来的学生。陈松林忙着在人丛中取书、收钱、找钱,无暇细听那些学生嘈杂的闲谈。
  书架前面,一个戴四川教育学院校徽的学生,正对身旁一个中学生模样的青年,谈到重庆大学的情况。他们的谈话,引起了陈松林的注意。
  “重大要罢课?为啥子?”那中学生问。
  “特务行凶……”
  陈松林正要听下去,一个顾客举起两本书,在叫他收钱,只好又跑了过去。
  几个钟头里,陈松林从一些零散听到的对话中,大体上可以做出判断:前些时在重庆大学训导处前面亲眼见到的那场丑戏,引起了学生的愤怒。可能要罢课了,沙磁区其他学校也在酝酿响应支援。这情况使他觉得高兴,因为工厂、学校不断发展的斗争,和民生凋敝、民怨沸腾的局面,定会叫敌人手忙脚乱,无法对付。
  夜渐渐深了。陈松林在忙乱中逐渐察觉到,顾客已经减少了许多。这时,甫志高跨进书店来了,他也像普通的顾客那样,在书架上东翻翻,西看看,浏览着图书。甫志高到书店来,是有目的的。
  他一进店,就注意到,在一个书架旁边,果然有个头发长长、脸色苍白的青年,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厚书。看来他已经站了很久了,瘦削的脸在灯光下更显得阴郁晦黯。甫志高在暗中怜悯地注视着他。这青年,大概就是陈松林提到的那个人吧?
  快到关店门的时候了,那青年还在专注地阅读。甫志高看出陈松林无意去打搅那青年,因为他告诉过小陈:喜欢看书的顾客,应该特别照顾;对这个似乎有满怀苦闷的青年,更要耐心接近。
  这个青年最近时常来书店,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或晚上。一来,就站在书架下默默地看书。他看的多半是文艺理论和翻译小说,看出了神,有时竟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惹得旁边看书的人,不耐烦地盯他两眼。间或,他也买一两本廉价书。甫志高听陈松林说过,他买那本《萧红小传》时,感叹地说,萧红是中国有数的女作家,是鲁迅先生一手培养的,可惜生不逢辰,年纪轻轻的就被万恶的社会夺去了生命。
  这青年衣衫破旧,举止有些寒伧,看样子不像学生,大概是个小职员吧?不过,要是职员,他怎能一天到晚不去上班,把时光都消磨在书店里?甫志高几次想问,却不好启齿。
  他知道过于冒昧的关心,有时反会引起对方的误会。
  陈松林清理着图书,自然地走近了那青年。甫志高看出小陈有意去找他攀谈,心里不由得满意地想到:这小陈虽然年轻,倒是听话,而且机灵,好好培养一些时候,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助手。此刻那青年仿佛有些羞赧,低着头悄悄看书。甫志高看出他多少有点担心:一天到晚白看书,会不会遭到店员的白眼?陈松林慢慢走近他,尚未开口,那青年便发觉了,有点慌乱地把书送到陈松林面前,小心翼翼地辩解着:
  “书,我没有折皱。”
  陈松林笑了。“你喜欢高尔基的作品?”
  “咳,爱看。”青年苦笑了一下,样子怪可怜的。“太厚了,我买不起……”
  “你贵姓?”
  “姓郑。”青年下意识地把书压住胸口,像自卫一样地望着对方。“我住在——重大。”
  陈松林大概也发觉了那青年戒备的神情,淡淡地说了句:“你请看书吧。”便走开了。
  又过了一阵,书店里只剩下两三个顾客还在看书了。甫志高便走过去,对那青年亲切地打声招呼。近来,他对接近群众,也是很有兴趣的。
  “这边电灯亮些,坐下来看嘛。”
  青年仿佛再次从小说的情景中被惊醒过来。他定一定神,赶快把高尔基的《母亲》还回书架,用深深的歉疚的目光,望着甫志高说:
  “对不起,耽搁了你们的休息时间。”
  “没关系,你看书吧。”
  “太,太晚了,对不起……”
  青年留恋地跨出书店,走向茫茫的暗夜。甫志高望着那瘦骨伶仃的背影,无限同情地沉思起来。
  关好店门以后,甫志高便到楼上那一小间陈松林的寝室去了。他坐在陈松林那张小书桌旁,翻阅了一下小陈的读书笔记,他发现,小陈很用功,虽然文化不高,但做的《大众哲学》笔记很认真。笔记本的封面上还写了几行自勉的话。合上笔记本,甫志高点燃一支烟,深深地思索起来。他平素不大抽烟,近来因为工作顺利,精神比较兴奋,有时就抽上一支两支。
  书店开业有一段时间了。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和小陈深谈一次。随着全国胜利形势的逼近,他心里的许多打算,现在应该尽快地着手进行。有些事情,过去也曾想过,但总嫌太遥远,太空泛,有些渺茫;不像现在这样,可以想得很多,很具体,而且有条件和机会去力争实现。过去,他作过一些工作。特别是抗战初期,刚刚入党的那段时间,当时许多学生运动,他都参加过,而且经常抛头露面。不过皖南事变以后,环境恶化了,他不能不隐蔽起来。及至他在银行界有了一些发展,并且为党负担了一些经济工作的责任,他便再也得不到参加群众运动的机会了。最初,他对白色恐怖下的新的工作方法,是不习惯的,在最艰苦危险的黑暗年代,党和他只能保持单线联系,几个月才能和上级见一次面,也使他产生过苦闷。后来,他终于习惯了新的工作方法,习惯于利用各种上层关系和银行界的生活方式来掩护自己。他熟悉了地下工作的某些规律,他和他妻子一直安全地住在银行宿舍里,从来没有暴露过身分,也没有给党引起过任何麻烦,相反地,组织上付托他的事情,他都尽力地做了。
  最近一些时候,甫志高对长期宁静的生活,渐渐地不能满足了。作为地下工作者,他渴望着参加更多的斗争。当然,这和年轻时那种热情冲动是完全不同了。这种急于参与活动的情绪,在他反复研读《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这篇文章以后,变得更加明显和强烈。革命发展到转折点了,多少年来的革命斗争,眼看就要胜利了。急于工作的愿望,使他异常兴奋,几次向党要求担任更多的工作。虽然区委书记江姐在移交工作时,将他希望接管的学运工作交给了新调来的同志;但是老许却把建立备用联络站的工作交给他了,这是件秘密的工作,区委的同志都不知道这件事。也许老许的想法和他的不完全相同,但不管如何,甫志高觉得,这是党对自己的信任。因此,他决心把党委托的一切工作做好,不管是金融界的,还是联络站的。他还希望得到更多的工作机会,例如办好书店,进而在文化界取得新的发展等等;因为做文化工作也便于隐蔽,较少暴露的危险。目前,他并不害怕困难,但是感到缺少助手,他对年轻热情的陈松林特别重视,希望他迅速成长,帮助自己在活动中作更多的事情。
  楼梯在响,打断了甫志高的思路,清理完书刊的陈松林上楼来了。
  甫志高回头注视着年轻单纯的助手,缓慢而有兴致地问:“小陈,近来工作安心了吗?”
  陈松林憨直地苦笑。
  “一天到晚气力用不完,倒是干鎯头还强些!”“你还挂念工厂?”
  “炮厂闹成啥样了?”陈松林一点也不掩盖,冲口说道:“让我回厂去看看嘛!”
  “听说还是僵持着……”甫志高很久没见到余新江,也不很了解情况。“不过,全市工人的支援,声势倒比前些时候大得多了。”
  陈松林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想听下去。他没有听到更多的消息,只好长长地嘘了口气,靠在床边上坐下。
  “小陈,你不安心工作?”甫志高微笑着,猛然问。“不是!”陈松林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党叫干啥就干啥,只是……”他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在床边上捶着,补充着他未说完的意思。
  象这样的年轻同志,刚脱离熟悉的环境,担任这种新的、特殊的任务,多少有点不习惯,是很难怪的;自己当年刚脱离群众运动转入长期隐蔽时,何尝不感到苦闷?甫志高并不急于说更多的话,只是默默地抽烟,端详着面前的年轻小伙子。
  “书店多久扩大?”陈松林忽然问。因为甫志高说过:书店开业以后要逐渐扩大,不仅作备用的联络站,而且在文化方面,也要作些工作。书店扩大,业务增加,再有一两个同志来作店员,都是陈松林求之不得的事。
  “我找你正是为了研究这个问题!”
  对着小陈睁大了的圆眼睛,甫志高目光闪闪地告诉他:“我们扩大书店的着眼点,是给党作更多的工作。既完成联络站的任务,又秘密地卖进步书刊。你想想看,当那些读者激动地从你手上得到新的知识和各种宝贵文件时,你不是为党作了更多的工作吗?”
  “……”小陈睁着圆眼睛,望着甫志高。
  “而且,”甫志高接着说,“我们的读者,大半是求知欲最强的青年学生。他们渴望追求真理,追求战斗的人生。因此他们渴望找到走向光明的指路人。我们的光荣任务就在这里。把书店办好,多少发挥一点过去《新华日报》和那些进步书店的作用,在今天是特别迫切的工作!”
  说到这里,甫志高忍不住告诉小陈一些他不很知道的事情,特别是最近农村武装斗争的蓬勃发展,城市大量抽调干部下乡支援农村……甫志高说:这一切都要求每个人,充分认识时代的特征,放手地开辟各种工作。
  听到这里,陈松林很自然地联系到自己的业务,他焦急地询问:“那么,书店为什么还不扩大?”
  “事情要考虑周详以后再动手,才能够事半功倍。”甫志高缓缓地,但是胸有成竹地说:“现在就着手筹备,扩大我们的书店吧!”
  甫志高又燃着一支烟,沉思了一下,“我还有个新的考虑:书店扩大以后,如果再出版一种文艺刊物,团结进步青年,作用也许更大……”
  这个打算,陈松林的确没有想到。忙问道:“上级都同意了吗?”
  甫志高坦然地回答道:“你说咧?凡是对群众有利的工作,我们党何曾拒绝过?作为一个革命者,特别是地下工作人员,应该有远大的眼光和气魄,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自觉地为党贡献一切力量!如果一个地下党员,看不见明天,看不见胜利,不敢挺身为党为群众献身,只是坐待党给他安排工作,那就不是一个真正有觉悟的共产主义者!”
  兴奋的陈松林完全被工作、理想、未来吸引住了。他听着侃侃而谈的甫志高讲话,很自然地把这位新的上级和余新江对比起来。余新江和他是从小的朋友,一起在修配厂当过童工。余新江比他大几岁,参加斗争也比他早,从来对他都很严格,调动工作的时候,还严格地告诫他,离厂以后,不准和过去的任何朋友、同志往来。可是,甫志高的性格和领导作风却完全不同,一直鼓励他大胆工作,而且关心、体贴,很少说句重话。陈松林有时也感到和新的上级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性格上的小距离,他把这种距离归之于接触不长或者是自己对知识分子的某种隔膜,后来索性不去多想了。因为他觉得,对上级是不应该乱加猜测的,对于领导作风,更不能强求一律。何况,他对甫志高对他的领导和帮助,心里还相当满意。
  忽然,他又想到:甫志高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当甫志高的话告一段落时,便问道:“我又忘记了,你今天吃过晚饭没有?”
  甫志高笑了,谅解地说:“我怕你又不招呼我吃饭,所以今天是吃了晚饭才来的。”稍停了一下,又说道:“天气冷,喝杯酒暖和暖和也好。”
  陈松林买了些酒菜回来,在书桌上摊开,两人便对坐在桌边,边吃边谈,毫无拘束。他们谈论着工作、学习、生活。甫志高像个温和的老大哥,亲切而又耐心地倾听陈松林谈论自己的理想。话题再次转到书店、刊物、当前工作以后,甫志高问起了黎纪纲的情况。那次陈松林在重庆大学见到那个被特务打伤的《彗星报》主编黎纪纲之后,向甫志高汇报过,他照着甫志高的吩咐,已经作了一些工作。《彗星报》,陈松林看过几期,内容是进步的,也和另一些学生办的壁报一样,有些话说得很“左”。
  “华为和他的关系怎样?”甫志高突然问。
  “他们今年才同宿舍,接触不多。”陈松林说:“华为说他向来很红,去年‘六一’大逮捕时,黑名单上就有名字,差点被抓去了。”
  甫志高沉思了半晌,告诉他:“以后你和黎纪纲的接触,尽量少让华为知道。”
  陈松林点头。他从这话里猜想得到:华为大概不是甫志高领导的,否则,前次汇报了情况,他就会直接通知华为就近作工作,而不会叫自己去接近黎纪纲了。
  陈松林看见时间不早,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去拿起面盆,准备下楼打水。
  “你到哪里去?”
  “打水给你洗脚。”
  “算了,小陈。”甫志高阻止了他。“末班车进城,还有十来分钟咧。”
  “这样晚了,你还回去?”
  “我有事。”甫志高没有多作解释。
  临走,甫志高看了看怏怏地望着他的小伙子,笑了一下:“下次再谈吧。小陈,你工作很努力,将来会有成绩的,你很听话,进步很快……”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也知道,过多的赞扬,对年轻同志的成长没有什么好处。
  到了楼下,甫志高在书架旁边站了一下,忽然又颇有深意地说:“小陈,那个看书的青年,怪有意思的!你要设法多和他接近。”
  “我也想过,”陈松林说:“可是……”
  “可是什么?”甫志高打断了他的话。过去陈松林提起这青年常到书店的事,他也反复考虑过,确信这新开业的书店,没有任何可以引起敌人注意的地方。今天他又亲眼见到了那青年,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很准,不会看不透那年轻人。“这个人,我估计是个失业青年。小陈,刚才我还说过在胜利的形势下,在我们党的坚强领导下,广泛地联系群众,尽一切可能扩大革命力量,才是我们迎接革命胜利唯一正确的路线……”
  陈松林不再说话,准备去开店门。但甫志高不忙着走,他兴致勃勃地又说道:
  “现在是1948年,全国胜利前夕,只要不是只看着自己鼻子尖过活的人,都应该看见,这和我们过去搞革命的时代大大不同了。可是,我们不止是观察家,看到就够了,我们是革命者,还应当把远大理想和现实工作结合起来。条件不同,秘密工作需要更多的警惕,但也不能把自己束缚在小圈子里。秘密工作不能脱离群众、脱离斗争而孤立地存在;密切联系群众,对秘密工作说来,也是必需的,因为它可以受到群众的保护!小陈,我相信你是会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的。”
  甫志高微笑着和小陈握手,然后,拉开了店门。
  过了几天,小陈又到重庆大学去。刚走进华为那间摆着一二十张双层床的宿舍,便看见那个常到书店的青年,躺在黎纪纲的床上,拿着本书,专心一意地读着。
  陈松林记得,他第一次遇到黎纪纲,就是在这里。黎纪纲躺在床上,扶他回来的同学们,正用毛巾浸湿冷水帮他止血。此刻,他觉得奇怪,看看宿舍里没有什么人,所以一见到华为就向他低声打听这青年的来历。
  华为的年纪,比陈松林大不了多少。他说:“听黎纪纲讲,是他的表弟,失了业,暂时住在这里。”“哦,黎纪纲的表弟!”小陈低声笑起来:“难怪他经常到书店看书。”
  “你打听他干甚么?”华为有点诧异,追问起来。“他是书店的老主顾。”陈松林没有多作解释。他记得甫志高的叮咛,不肯再说什么。
  这时,黎纪纲回宿舍来了。他带来两个馒头,递给正在看书的年轻人。
  小陈见了这情景,发自内心的同情心,使他忍不住对华为说:
  “你看,几个馒头就过一天,这是啥子生活哟!”
  华为也有同感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馒头的青年。
  一个学生走进来,在华为耳边谈了几句话,华为便和他一道出去。临出门时,他对陈松林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中午就在学校搭伙。”
  陈松林独自坐了一阵,翻了翻报纸,又从华为的暖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坐在床边喝着。
  “表哥,你怎么不带点开水回来?”
  这声音很自然地引诱着陈松林的视线,他看见那青年放下一只空的漱口缸。陈松林踌躇了一下,便倒了一杯开水送过去。
  “啊,你多久来的?”黎纪纲高兴地代他表弟接过杯子,回身又为他们介绍。“这是小陈,陈松林,我新近结识的好朋友。这是我表弟,郑克昌,小郑……他从邮局出来,正在托人找职业。”
  郑克昌抬头看看陈松林,慢慢伸出手来,依然有点羞赧地说道:
  “我们见过……在书店里。”接着,又苦笑了一下,“我常常去看不花钱的书。”
  “啊!你们早就认识了?”黎纪纲似乎有点诧异。“不熟……”郑克昌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他——他找我谈话,当时我怀疑……为什么老是注意我……”陈松林忍不住朗声大笑:“没有想到,现在我们成了朋友!”
  “是呀,我们是朋友了。”
  两个人高兴地握手,黎纪纲在旁边微笑着。
  “你们这里真有点挤,”陈松林看了看窄小的床铺,“两个人,一个铺,怎么睡啊?”
  “是呀!”黎纪纲抱歉地说:“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挤一挤。”“晚上表哥多睡一些时候,”郑克昌也歉然地解释说:“我反正没事,夜里就看看书,白天他上课去了,我再睡一会儿。”“你们这是轮流睡觉法!”
  三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我去打点开水回来。”郑克昌喝完了水,慢慢说。“算了。”陈松林指了指斜对面华为的床铺,“那边还有大半瓶。”
  郑克昌还是拿起空水瓶,缓缓地走出去了。
  陈松林和黎纪纲漫谈了一阵,小陈说到《彗星报》办得不错,最近几期他都看了。
  “要把刊物办得有水平,很不容易。”黎纪纲思索着。“如果有钱,多订点杂志,买些理论书籍来参考,《彗星报》也许办得更好些。”
  小陈笑了笑。“有些上海、香港出的刊物,你看过吗?”“最近没有。”黎纪纲说:“过去读过上海出的《文萃》,很不错……前些时候,有人送了我一本歌剧《白毛女》,真是感动人!”
  “这本书我也看过。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陈松林忽然问道:“你想看港、沪出的刊物吗?”
  “找不到呀!”黎纪纲歉然地说,脸色微微发红。“找得到。”小陈低声说着,摸出一本《时代》,交给了他。“你要注意,别让人发现了!”
  “当然。”黎纪纲激动地握着小陈的手:“真谢谢你!”陈松林又摸了摸口袋里装的《挺进报》,甫志高交代过,可以送给黎纪纲看。可是小陈没有拿出来,他不急于一次给他太多的东西。
  黎纪纲掀开蓝布长袍,把《时代》卷起来,放进内衣口袋。小陈偶然一瞥,发现他那内衣口袋里,露出了一些粉红色的打字纸的边沿。啊,那不是《挺进报》!原来黎纪纲已经有《挺进报》看,不需要再送给他了。黎纪纲抬起头来,仿佛发现小陈正在注视他的衣袋,他立刻放下衣襟,不自然地迟疑了一下,终于对陈松林诚恳地说:“小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不过你经常带这些东西,很危险,最好谨慎一点……”
  停了会,他又接着说:“港、沪刊物,以后也不必经常带给我看。”
  这些话,使得陈松林的感情和他更加接近。
  “小陈,吃饭去吧。”是华为的声音,他站在门口,和黎纪纲点点头,把陈松林叫走了。
  在去食堂的路上,华为略带责难地说:“你怎么冒冒失失到学校里活动起来了?”
  陈松林正要解释,迎面走来一位姑娘,蓝旗袍,短大衣,头发剪齐耳根,圆圆的脸蛋上,笑盈盈地现出两个酒窝。她一见陈松林,就把书包一甩,像要打他似的,笑道:“小陈,到学校来玩也不看看我。上回在训导处门口,特务气势汹汹地吓人,你也不给我撑撑腰!”
  陈松林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成瑶笑盈盈地斜视着华为,华为忍不住也笑了。
  “算了吧,一道去吃饭。”
  “我吃过了,马上就回家去。”她把一卷钞票交给华为:“给炮厂工人募的捐款,刚才收到的。”
  “帮我问候厂长。”陈松林睁大眼睛望着捐款,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咯,还有小余!”成瑶笑着,回头伸出一只洁白的手,向着华为。“给我的东西呢?拿来!”
  华为四面看看,附近没有人,便迅速拿出一叠粉红色的打字纸,递给了她。成瑶敏捷地把它塞进书包,一扬手,又把书包甩在陈松林脸前一晃。
  “再见!”
  话声未完,她就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一条小小的轮渡划子,慢吞吞地游动着,在江心里挣扎了好半天,还靠不拢岸。
  牛角沱码头上挤满了等候过江的人。成瑶排在一个老太婆背后,性急地蹬着脚,又踮起脚尖朝前望。前面,一条线的人头一直排到趸船边。趸船上站着两个戴黑眼镜的人,嘴角上叼着烟卷,在那里指手划脚。这两个家伙是干啥的?以往渡江时好象没有见过。很可能是两个特务。等轮渡划子靠了岸,旅客下船时,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家伙正在盘查往来过江的旅客,怪不得不是热天也要戴上膏药眼镜。成瑶不觉把手紧紧按住书包,象是书包里有什么宝贝怕人抢劫似的。过了许久,才轮到成瑶上船。前面那个老太婆迈着小脚,一步一步地踏着动荡的跳板,不住摇晃。成瑶立刻机灵地上前去扶住了她。
  “走快点!”戴膏药眼镜的家伙猛喝一声。
  成瑶望了特务一眼,扶着老太婆踏上趸船,后边又有人挤过来。盘查的特务立刻拦住几个工人搜查,放过了她和老太婆。
  过了江,北岸高高的石级,爬得成瑶直喘气,衬衣有点湿了,江风吹来,背心凉飕飕地很不舒服。擦擦额角上冒出的汗珠,渐渐望见了一座熟悉的烟囱的上半截,到家了!她高兴地跑完最后一段石级,顺眼望了一下远处炮厂工人的宿舍区域,那片火烧场上,出现了一列列快要完工的房屋。她回头便跨进那座挂着“长江兵工总厂修配厂”牌子的工厂大门。
  和前几次回家一样,仍然听不见嘈杂的金属撞击声和电动机嗡嗡的低鸣,厂里全是静悄悄的。成瑶不管这些,朝一座小小的灰色砖房的楼上直跑。
  “妈妈!二哥呢?”
  象只百灵鸟似的,成瑶在二哥的寝室窗口望了一眼,回头闯进妈妈的房间。
  “啊,瑶儿,你回来呐!快坐下来喝杯水,看你满头大汗,象匹野马!”妈妈说着,体贴地拿起面盆。“我给你打盆水洗洗脸。”
  “二哥在哪里呀?”
  “刚从总厂开会回来,又到办公室去了。”
  “各厂工人都罢工,总厂开会有啥用?”成瑶跳起来就跑。“死丫头,鬼打慌了!”妈妈溺爱地骂着,跨出房门,扶着楼栏杆喊:“回来洗脸!”
  “我找二哥!”
  女儿头也不回,刚刚转过弯,便见余新江迎面走来。成瑶一把抓住他,高兴地问道:“小余,火烧场上新房子快修起了!明天我再去帮他们搬砖,你去不去?”还没等到回答,她又兴冲冲地说:“我们学校还在给炮厂募捐咧!”余新江微笑着,没有说话。
  “你再给我讲点工厂里的事,同学们就是想多听点!”余新江点点头,“先找你二哥吧。”
  “二哥在哪里?”
  余新江朝办公室一指,成瑶放开手就跑。她刚跑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故意放低声音说:“陈松林问候你。你们两个硬是城隍庙的鼓锤——一对!”
  吃罢晚饭,成瑶挽着她二哥——成岗的手臂,从饭厅出来。成岗和他伶俐活泼的妹妹不同,宽肩,方脸,丰满开阔的前额下,长着一双正直的眼睛。他是中等身材,穿一件黄皮茄克,蓝哔叽灯笼裤套在黑亮的半统皮靴里。领口围着紫红色围巾,衬托出脸上经常流露的深思的神情。两兄妹亲昵地踱到楼口的阳台上,向远处了望。这地方,面对着嘉陵江,风景好,地势高,差不多每次回家,成瑶都要习惯地把二哥拖到这里,向他讲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夕阳斜照着流水,碧绿的江面上摇曳着耀眼的金光,成瑶无心去看这些,她兴奋的脸蛋在晚霞中映满了光彩。“二哥,别看嘉陵江了,你听我说嘛!”
  “你说吧。”成岗的目光正望着远处的一片红岩,不肯移开。那是中共办事处住过的地方,有名的红岩村。
  “二哥,我跟你说嘛!许多同学都要走了……”
  成岗猛然回头,看着妹妹,妹妹端正的鼻梁上面,一双秀目,认真地看着他,等待回答。从那双认真的眼光中,成岗发现这个少女已经不再是咿咿呀呀的乳雏,她已成长为一只练羽的海燕,只待一声春雷,就要冲向暴风雨!成岗略带几分激动地凝望着妹妹。
  “真的!到农村去,马上就要出发。”妹妹说得很兴奋,一双晶亮的眼睛珍珠般地闪耀着,好像她憧憬过多日的,那些未必能实现的美梦和幻想,都有可能如愿以偿似的。她渴望和派到农村去的同学一样,去参加农民起义,参加武装斗争,到山上打游击,直接消灭反动派,过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战斗生活。可是看到哥哥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话,少女明澈的眼光很快就变得暗涩了。她的心情忧郁不安,茫然地自语着:“你一定又说我年轻不懂事,不让我去……”
  成岗方正的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妹妹的心事,他已经猜透了,但他并不急于插话。
  “二哥,我们班上走了三个,最近还要走……我多么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但是希望不是幻想。”
  成瑶看了看二哥,也把目光投向那金光闪烁的江涛。她不太满意二哥这种抽象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向往的是新生活,而不是幻想。
  “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吧。”成岗终于给了妹妹一线希望。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小妹,你们还在罢课?”“我正要告诉你咧!”妹妹又兴奋起来,“学校已经被迫开除了那个姓魏的,而且不得不宣布保障全校师生的安全。听说教育部还来电报查问,弄得学校当局很伤脑筋。”“教育部?”成岗微笑了。“教育部会查问什么?你们又发快邮代电,把事情闹出去了?”
  妹妹点点头:“学联还在上海的报纸上登了通讯……警备司令部一看着慌了,怕事态扩大,连忙写信来说:‘该生密报校友,纯系发泄私愤……’还厚着脸皮声明什么:‘本部并无干涉校政之初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活见鬼!不过魏吉伯还是没有交出来,他们说是:‘本部查无此人;一有下落,当即函告’……”
  成瑶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头一转:“哟,我的书包咧?我的书包咧?”一边叫着,一边慌慌忙忙地离开了阳台。“你到哪里去?”
  “拿书包,给你看个东西。”
  成瑶很快就转来了,带着神秘的语调说:“专给你带回来的!只许你一个人看!”
  成岗微笑着,向成瑶伸出手;成瑶双手按住书包,又提出条件:
  “你马上看,看完就还我,明天我要还他……”“……还他?他是谁呀?”成岗带笑地问。
  一片羞涩的红云,使成瑶低下头去。成岗却一下子抢下她的书包,边笑边把手伸进去找东西。
  “鬼丫头,别想捉弄我,我来检查你的秘密!”
  成瑶急得涨红了脸,摇着肩膀和双臂,鼓起腮巴叫喊:“把书包还我!”
  成岗从书包里翻出一叠粉红色的打字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油印的字迹,他翻开一看,第一页上清楚地印着几个鲜明的红字——《挺进报》。
  “《挺进报》?”成岗迟疑了一下,沉下脸问:“把这拿回来干啥?”
  “给你看的。”
  成岗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妹妹难以理解的责难:“谁叫你带回来的?”
  成瑶惶惑地望着成岗。她满腔的热情,被迎头的冷水浇灭了。但她昂然挺立,不肯让步。
  成岗指着《挺进报》严厉地说道:“这东西以后不准带回家来,给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事!”
  妹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激动地反驳着:“我没有碰到危险!”
  “你太冒失了。”成岗摇了摇头。“这不是勇敢而是冒险!难道你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搜查《挺进报》?车站、码头,到处都有特务!”
  激动中的妹妹,看到二哥越冷静,心里越是生气。她倔立着,简直被这种冷静激恼了。
  “危险?我是冒失鬼?”妹妹的脸蛋气得失去了血色,她咬了咬嘴唇,冲着成岗,一口气说了下去:“怪不得人家说你当了厂长就变了!你——胆小,你——害怕,你——不敢和过去的朋友来往!你……好,好!我不连累你……”
  说到这里,成瑶陡然住嘴,清泉一样莹洁的泪珠,骤然间沿着她痛苦的面颊往下涌流。她曾经那样地信任二哥,尊敬二哥,可是现在……她难过,失望,突然从成岗手里夺回《挺进报》,几下子撕得粉碎,一把一把的纸片,塞进书包,拧转身,飞快地跑出阳台。
  成岗愣了一下,似乎感到自己太粗暴了些。但他又一转念,觉得采取这种严厉的态度,是完全应该的。因此,他只微微缓和了语气,喊道:“小妹,小妹!你转来!”不管二哥怎样喊叫,成瑶头也不回,叮叮咚咚地冲进自己的小屋,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扑到床上,失声地痛哭起来……成岗没有生气,他沉思了片刻,便走到妹妹的门口,拍了拍门。妹妹没有理睬。他又站了一阵,暂时也不想多作解释,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成岗默默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夜已深了,他还没有入睡。傍晚时,妹妹的谈话,仍然牵动着他的思绪。妹妹这次回来,似乎有一种和过去不同的变化。她看《挺进报》了,也许和地下组织有了更多的联系?是的,她正在接触生活,而且开始投身到革命激流中来了。她年轻、单纯,不懂得怎样斗争,而且有些任性,可是,在斗争风暴的锻炼下,会一天天地成熟起来的。
  成岗想着妹妹,许多往事,都在眼前浮现出来,抗日战争初期,成岗跟着父母,流亡到四川。1943年,父亲病故后,他失学了。后来,考进长江兵工总厂,当了一名职员——厂本部办公厅庶务科的办事员。跨进这座国民党反动派控制森严的兵工厂,成岗直接接触到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高级职员们穿着美式军装,一天到晚跑金融市场,投机、操纵、贪污、囤积……疯狂地吮吸着人民的血汗。面对着这些事情,年轻的成岗,感到有说不出的恼怒和厌恶。办公室里,多半是些油头滑脑的家伙,每天的工作,不外乎看报,聊天,吹电影,谈女人……还有几个很少上班的女同事,都是凭裙带关系进厂的交际花一般的女人,除了领薪水,平时很难见到她们的影子。
  第一次领过薪金后,没几天,庶务科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同事,突然变得每天准时上班了。她穿的衣服又紧又小,浑身显出曲线,一来,就坐在成岗对面打毛线衣。不时地停下针,瞟着成岗。
  “喂,小伙子,你是刚来的?我头发上的夜巴黎香水不会使你讨厌吧!”
  “成岗,你喜欢女人的口红么?”
  有一次,她竟然坐到成岗的写字台上,伸出尖尖的涂满寇丹的指甲,娇声娇气地说:“小伙子,帮我剪剪指甲,嗯……”
  “老成,何乐而不为呀!”旁边有人在凑趣。
  成岗不理睬旁人的挑逗,他鄙弃地直视着这个无聊的寄生虫,冷冷地说: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请自爱点!”
  有个同事笑嘻嘻地劝解着:“人生一世,逢场作戏而已,何必认真嘛。”
  这件事立刻在办公室里被议论开了:“送到嘴里的自来食也不吃,哈哈哈……”
  “人家是出污泥而不染呀!”
  “啥哟,没见过世面的小傻瓜!”
  两年的时间,就在这发霉的环境里过去了。可是成岗并不感到寂寞,因为他有一批朋友,一些过去的进步同学和厂里工人读书会的成员,经常在一起阅读《新华日报》,讨论时事,参加各种进步活动。
  年轻朋友们一心向往着解放区,联名给《新华日报》写了信,请求帮助。
  成岗完全没有想到,持着他们的信,悄悄找到家里来访问的,竟是抗日战争初期到延安去的久已失去联系的大哥!“大哥!”成岗拥抱着久别重逢的大哥问:“你怎么也在重庆?”
  “去年才调到中共办事处工作,住在红岩村。”大哥解释道:“一来重庆,就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直到报馆把这封信转给我。”
  “啊,太好了,”成岗忍不住问道:“大哥,我们都能去解放区吗?”
  “不一定。”
  “为什么?”成岗不能不惊诧了。
  “国民党统治区也需要人。”
  成岗立刻同意了这个看法。大哥根据他的朋友们的情况,作了安排,一批朋友走了,一批朋友留了下来。成岗入党,是他大哥介绍的。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复员、还乡的浪潮,卷着工厂里的大大小小的头目,随着官僚资本和反动政权到南京、上海发接收财去了。可是,许许多多从外地流亡来的工人,熬到了胜利,仍然有家归不得。同时,工厂减产,停工和解雇,威胁着工人的生活,到处都是饥饿和混乱。
  一天,总厂办公厅突然通知成岗,要他到长江兵工总厂附属的修配厂去作管理员。这是座小厂,只有三几百工人,抗日战争结束,便停工了。国民党反动派有自己的算盘:要机器,美国会源源送来,用不着这个破工厂来制造;要武器,更有的是,美军剩余的战略物资,一船船无偿地送进港口。现在这个厂,留下的遣散不走的工人,日夜请愿、闹事,影响到总厂,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办公厅对付不了,感到头疼,才把年轻的成岗,勉强塞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成岗把调动工作的事,向党组织汇报了。大哥听了情况后,立即告诉他说:要作好这件工作。这个厂里的基础比较薄弱,只有个姓肖的老师傅是党员。要成岗团结工人,恢复生产,组织斗争。成岗把党的指示牢记着,接受了新的任务。
  成岗来到修配厂。厂里只有几座冷落破烂的车间,到处野草丛生。几百工人,挤在破旧不堪的捆绑工棚里,拖儿带女,无处可去——他们都是抗战期间和工厂一道从外省迁移来的,停工以来,一文钱的工资也没有发。这个烂摊子现在丢给了成岗,要他“管理”的,就是那些破铜烂铁和几百个打发不走的失业工人。
  眼看着工人生活的艰难困苦,成岗心里感到十分痛楚。他在几座工棚里转来转去,想和工人商量。工人却冷淡地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新来的管理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像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成岗偶然走到布告栏附近,闯进他的眼帘的,竟是几张充满愤怒的标语:
  “我们要吃饭!”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成岗的眼睛睁大了。这些标语是工人用粗放的笔锋写的。他心里热呼呼地,马上感到一种力量。
  和工人的标语贴在一起的,还有些纸色发黄的陈旧布告,最大的一张上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奉国防部兵工署通令工字第0272号
  为通令事,查本部所属各厂,概系军事机关,所有员工,具有军人身分,怠工罢工,均属违犯军纪行为。此后本部所属各厂,如有上项事情发生,该厂即行停办,并将肇事首要分子扭送军法机关讯究!……“罢工要停厂,这里的工人没有罢工也被停厂!”成岗气愤地继续往下看。
  ……查胜利以来,各工厂的产品滞销,生产相继停止,即本厂产品,亦无存在之必要,只系兵工署为大众生活,苦心孤诣保持之下得以生存……凡我员工,自应仰体斯旨……
  布告上面,有人用红铅笔批了两个大字:“放屁!”旁边,又是一张被撕掉了的布告,还剩下一行大字,写的是:国防部长江兵工总厂为所属修配厂暂停生产……就在撕掉布告的地方,写着一行粉笔字:“不准停厂,立刻开工!”
  工人们渐渐围上来了,一些人脸色激动,更多的人紧握拳头,沉默着。
  成岗回转身来,迎着逼上前来的愤怒不语的人群。一个结实的年轻工人,敞开衣襟,双手叉在腰间,突然大声质问:“你是管理员?我问你,工厂到底还办不办?”成岗没有回答。
  一个衰弱不堪的工人上前几步,嘴唇哆嗦着说:“管理员,我们的东西卖光了,买米的钱也没有……”“救救我的孩子吧,支点钱去捡付药……”
  “…………”
  断炊的工人们眼中喷射出怒火!
  “胜利,这是什么胜利?”
  “他妈的,发够了国难财,现在又去发‘劫(接)收’财,老子连家也回不了……”
  “把工厂分了!”最先讲话的青年工人,挥动双手叫了一声,又回过头对着人群喊:“我们把机器拿去卖!”“卖机器?”成岗心里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把握:靠卖机器能够养活几百工人吗?
  “卖?谁要这些破机器?”一个老工人说:“余新江这个办法要不得,卖了机器,我们工人更活不下去!”老工人大声说着,分开众人,走到成岗面前。
  “你们到底发不发工资?”
  成岗心里很高兴。工人兄弟昂扬的斗志,鼓舞着他;可是,他不能在这里表白自己,他不能这样作。
  “他妈的不讲话,装死,捶他狗日的!”还是那个敞开衣襟,露出黑胸膛的青年工人余新江,叫得最响。“揍他!”几个青年工人跟着涌上前来,一个圆脸小伙子,长得矮笃笃的,挥着拳头吼叫。他是余新江的好朋友陈松林。“慢点!”成岗摆了摆手,高声说道:“弟兄们,听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回不了家乡的。我们都不是发国难财、接收财的人!我们是受苦人,可是我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个人!我们工人……”
  “妈的,少罗嗦!我们要马上复工。答不答应?”又是余新江的声气,那个圆脸小伙子也在附和。
  “马上复工!”工人的声音聚在一起,震荡着。
  成岗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几百工人,尽量沉住气,不慌不忙地大声回答:
  “我完全同意,马上复工!”
  喧哗立刻平息下来,一些工人的脸上,微微出现了喜悦,可是另一些工人却冷笑着,不肯相信。
  “我们自己接生活来做,行不行?”又是那个老工人在问。“对,就照肖师傅的主张,我们自己接生活来做!”一个工人立刻补上了一句,眼睛猛盯着成岗。
  肖师傅看见成岗一时还没有懂得他的意思,就继续说道:“管理员,停工以来,厂里的电表没有下,那么大的安培,还给不给‘底度’电费?”
  “要给。”成岗原来在庶务科作事,他当然知道,不用电,也要给底度的电费。
  “只要我们用的电不超过电表的底度,根本不要求哪个花钱。我们自己去接生活来做,保险养得活这座厂。”
  好几个老师傅挤拢来,嘈杂地议论着肖师傅的办法,都说行得通。几个青年工人仍然站在旁边不讲话。
  成岗听着老工人的谈论,懂得了他们的想法,肖师傅说的,是个好主意,这样就解决了成岗一直发愁的经费开支的困难。他注视着肖师傅——大概这个老工人就是肖同志吧?成岗带着兴奋的心情问道:“老师傅,靠这些旧机器生产,能行吗?”
  “行!”肖师傅听到这和婉的口气,就率直地说,“以前也是靠这些机器做生活!”
  “我们厂虽的老师傅手艺可高啦,他们出来承个头,做出生活来,还怕没有人要?我们可以帮私家的厂子修配机器……”圆脸小伙子突然插嘴。
  “只要管理员肯帮忙,工厂就撑得起来!”
  “对!我们一起来干!”成岗在工人的鼓舞下,兴奋地说道:“我们马上开工,自己管工厂,发工资!”停了一下,成岗又向大家征求意见:“现在,我们先推几位老师傅出来承头,商量开工的问题!大家说要不要得?”
  “要得!我们推肖师傅!”余新江叫的声音最大。他背后站的都是年轻工人。
  “刘师傅……”
  “还有谭师傅。”
  “小余——余新江也算一个!”
  第二天早上,下暴雨了。愈下愈大,成了山城少见的狂风骤雨。成岗冒着雨,赤着脚,跑到总厂办公厅去,提出了报告;说明工人生活的困苦,复工的要求和具体办法,要求同意复工。办公厅主任听了成岗的报告后,冷淡而狡猾地回答:经费不能开支,能干就干,叫成岗自己去想办法;要是出了毛病,办公厅不负任何责任。对于成岗的书面报告,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塞进文件柜里去了。临走时,办公厅主任才吞吞吐吐地说:开工以后,按月得送上四成红利,作为他默允复工的交换条件。
  成岗愤怒地回到厂里,把事情告诉工人,工人咬牙切齿地咒骂:
  “这些狗日的,还要在我们身上刮油!”
  “他妈的!不管他那一套,我们干起来再说!”
  全厂工人活跃起来,几个领头办事的老师傅,指挥着工人检查机件,清理原材料,清除垃圾,打扫环境,还派了一群工人冒雨检修那些漏雨的工棚。
  工厂在工人手里仿佛得到了新的生命,尽管是大风大雨,不过半天工夫,便清理好了。机器全都是好的,原材料也有的是,起码可以用上一两年。只有一部主要的马达坏了,不能开动。工人商量以后,决定把本厂和附近各厂工人捐助的钱,全拿出来修理马达;所有的钱凑起来,还是不够,断炊的工人们,又从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点钱……暴雨不断地下……
  成岗、肖师傅和那个圆圆脸的青年工人陈松林,在城里一家电机厂里等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到黄昏时分,马达才修好。可是抬到江边时,洪水早已淹没码头,水还在一股劲朝上涨,轮渡和木船都封渡,过不了江。而且,就是等到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过江,嘉陵江发洪水,雨又下个不停,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开渡的。
  这时候,几百工人拖儿带女,正在厂里焦急地等待着,盼望他们把送去修理了好几天的马达,快运回来。
  商量了好久,还是没有其他办法,要过江只有冒险。不能叫全厂工人一天又一天地饿着肚子。
  总算找到了一只敢于渡他们过江的小船。老船夫听了他们的恳求,看了看奔腾的江水,让他们把马达抬进船舱,把稳舵,说道:
  “这河水猛得很咧!过不过得去,我也拿不稳……”
  成岗他们三个人,轮换着划两支桨,小船摇摇晃晃地冲向急流划去。
  漩涡播弄着小船,洪水直冲船舷,浪花一阵又一阵地飞过船头,灌进船舱。老船夫刚叫了一声:“不要慌……”
  突然,一个排山般的巨浪,平空掀起,向小船扑来,成岗只看见满江的洪水,咆哮着,遮没了视线……等到浪涛过去,小船已被冲了几十丈远,几个人身上全湿透了,头发上水珠和冷汗混在一起往下滴,舱里几乎装满了浑黄的江水。天渐渐黑尽了,小船还随着洪水飘流,在茫茫的江心,他们已经和恶浪搏斗了一个多钟头,精疲力竭,连桨都无力划动了。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呼唤:“……成——管——理——员……”
  河风粗暴地刮断了声音,变成断断续续的单字:“成——岗……”
  “肖——师——傅……”
  “成——岗,管——理——员……”
  许多喉咙齐声在喊。
  成岗抬起头来,看见遥远的河岸沙坝上,一片火把的红光;厂里的工人冒雨来接他们了。
  巨大的力量,借着火光传到江心,成岗和小陈浑身是劲地划着桨,大声回答着:“我们——回——来——啦……”
  一会儿,便看见黑暗的江面上,划来一只小船,余新江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赶上前来,迎接自己的伙伴……工厂终于恢复了生产。
  烟囱冒着浓烟,车间里闪耀着铁水浇铸砂型的火花,流着汗水的工人,操纵着车床,车床飞快地旋转,工人辛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不久,厂本部办公厅知道修配厂有了盈余,也不禁对成岗的“领导有方”大加赞赏。总厂厂长到修配厂来视察以后,很器重成岗的才干,居然破例地任命他为修配厂代理厂长,后来又提升为厂长。
  在这期间,厂里的党组织也有了发展。先后吸收余新江和谭师傅入党,修配厂成立了党的支部,由肖师傅担任支部书记。接着,又发展了陈松林和两名老工人入党,党的力量进一步增强了。后来,炮厂扩大,肖师傅和一批工人被调到炮厂去了。余新江继任支部书记时,成岗和上级改成了单独联系,他虽然深切地关怀厂里工人的活动,但是严守着党的纪律,没有再和厂里的支部发生组织联系。
  时局的发展,一天天恶化。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指使下,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撕毁了停战协议,公开进攻解放区。1947年春天,内战的烽火日紧,国民党反动派突然包围了中共办事处和《新华日报》。住在红岩村的成岗的大哥和中共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一道,被强迫撤回延安。
  成岗的组织关系突然断了。他心里十分痛苦,但他遵守着纪律,不肯随便找人接头,一直焦急地等待着党。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才有个不相识的中年人来家找他。这个人身材瘦长,面容清癯,额角上嵌着几条明显的皱纹,深沉的眼神里,充满热情和毅力。客人似乎对成岗的家很熟悉,他毫无客套地走进屋来,拿出一个折得很小的纸片,递给成岗,“你大哥有封信,托我带给你。”
  成岗马上拆开信,大哥熟悉的笔迹,写着寥寥几句珍贵的话:
  我早已安全抵家,参加部队工作。一切均好,勿念。
  我相信你得到这封信时,一定能回到最亲爱的人的怀抱,祝你永远幸福!
  “你?……”成岗注视着来人,嘴唇有些发抖。“老成同志信上,已经讲清了。”客人说到这里,热情的目光倾注在成岗身上。
  “啊!你终于来了!”成岗猛然抱住正在说话的人,用尽浑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激动的泪水,涌流出来,“我到底等着了!”
  火热的手,互相紧紧抱着。“你组织工人搞读书会的时候,党就知道你了……党认为你是一个好同志。”
  “我为党做的工作太少了!”
  “地下党决定恢复和你的联系,从今以后,你回到了党的怀抱。”
  成岗的手抱得更紧,周身热血沸腾,对方也和他一样,紧紧地拥抱着他。
  “我们的党,敌人破坏不了。红岩村给我们留下了革命的种子和斗争传统,党的工作,永远不会撤退!”
  心里充满了激烈的共鸣,使成岗来不及告诉对方:每天黄昏,遥望着嘉陵江对岸的红岩村,那中共办事处附近的红色巨岩,他都在想,明天,明天党一定会派人来的!“我叫许云峰。我高兴认识你,党决定派你帮助我工作,”停了一下,象征求意见似的,热情地低声问道:“你愿意吗?”“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
  从此,成岗成了许云峰同志的交通员。根据老许的意见,成岗完全停止了在工厂内的活动,以便利用“厂长”的社会地位更好地隐蔽和工作。同时,老许还叫他注意和总厂厂长搞好关系。
  和老许在一起工作久了,成岗愈来愈感到他是个火一样热情,钢一样坚强的人。他那明亮深远的目光,充满了洞察一切的力量。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和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虽然经常改变装束,但衣着都很简朴,无暇注意生活琐事;然而他对待自己的同志,却是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老许的经历,成岗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工人出身,曾在长江兵工总厂当过几年钳工,所以他几乎认识全厂的工人群众。他是那样勤勤恳恳地为自己的阶级兄弟工作,每逢听到哪个工厂发生工人斗争,他都要亲自前去,为工人策划,部署,忘记了疲劳和休息……这一切,很自然地使成岗把老许当作自己的榜样,从他那里不断吸取斗争经验和力量。半年以后,当成岗被调动党内工作时,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他舍不得离开老许,而工作调动以后,就很难再经常和老许见面了。
  “你说过‘只要是为党工作,我没有不愿意的!’现在怎么样?打算收回自己的话?”老许严肃地说:“私人感情应该服从党的利益。我们共产党人有更丰富、更高尚的感情,那就是毛主席讲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何对待党分配的工作,正是一种考验……”
  “我服从党的需要。”成岗有力地回答。
  “还有,”老许的声音很平静,怀着饱满的热情,“不能把对党的忠诚,变成对某个领导者的私人感情,这是危险的,会使自己迷失政治方向。你懂得我的话吗?”
  成岗的脸红了;他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懂得,我一定改正。”
  老许笑了,信任地拍拍成岗的肩头:“好啦,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他看了看天气,很有兴致地说:“你看,天气这样好,出去玩玩好吗?今天下午我没有事。走,一起到公园里逛逛,顺便领略一下又麻又辣的水煮牛肉。……在四川住了这么久,你一定要学会吃辣椒!”
  第二天,一个女同志,按照约好的时间和接头暗号,来到成岗家里。这个女同志是个安详稳重的人,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衣着朴素,蓝旗袍剪裁得很合身。她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告诉成岗:
  “我姓江,江雪琴……我的岁数比你大一点,你就叫我江姐吧。”
  成岗愉快地叫了一声,“江姐。”
  江姐温和地笑了。
  “你经常读市委的党刊——《进攻》吗?你对它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进攻》?我读到第二十一期了,很好,没有意见。”成岗说着,心里浮现出一个长久以来就有的想法,就全部说了出来:“《新华日报》被迫停刊以后,厂里的工人都感到苦闷,他们渴望得到党的消息,得到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可是《进攻》是党内刊物,群众看不到,可不可以想办法,满足群众的需要?”
  “你的意见很对,”江姐点头说道:“市委早已考虑到了。为了把胜利的消息,及时告诉人民,决定出一种群众性的宣传刊物。刊物定名为《挺进报》,每周出版一期,着重报道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评介时局和宣传党的政策法令……可以发到可靠的积极分子手里。市委希望它成为团结、教育广大群众的一种有力的武器。”
  成岗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采,忙问:“让我参加《挺进报》的工作吗?”
  “听许云峰同志说过,你对这样的工作,会感兴趣的,对吗?”江姐微笑着说,“你从前在学校的剧团里,爱搞布景、灯光之类的后台工作,现在要你搞的,又是后台工作,市委打算把秘密印刷所设在你这里。”
  “对,我这里挺合适。敌人轻易不会怀疑我这个当厂长的人。”成岗恳切地望着江姐:“工厂里的情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这里比较安全。”
  “从今天起,你是《挺进报》的工作人员了。你负责印刷,每一期印好的《挺进报》,由我负责处理……”
  江姐不慌不忙地说着。从声音里,成岗觉得她和老许一样老练、成熟,他高兴地联想着:“我们党内,不知有多少优秀的同志!”见面不过半个小时,成岗已经对这位平易近人的领导人产生了尊敬和无限信任。江姐的目光,仍然是那样的温和,她仿佛已经察觉这位年轻同志的心情,却没有去妨碍他,只稍微提高了声音,来引起他的注意。
  “成岗同志,你要知道:《挺进报》是市委的宣传刊物,发行以后,它对群众的影响很大,必然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你一定要严格地遵守秘密工作原则,尽量减少和朋友们的来往,停止一切群众工作。否则,不仅你会遭到危险,而且还会给党带来重大的损失!”停了一下,江姐又进一步说:“今后,有些朋友,也许会因为你不参加社会活动而发生误解,但我相信,为了党的利益,你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成岗默默地听着,感到这个新的工作,比担任老许的交通员更复杂,要求更严格,自己的责任也更大。他咬着嘴唇,站起来,紧紧握住江姐的手,严肃地说:“我向党保证。”
  庄严的瞬间,正是无数共产党员都曾经有过的,决心向党献身的时刻。成岗的心情分外激动。江姐安详地注视着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温暖:“党给了你最大的信任。”
  从这时起,寝室后面那间小小的储藏室,收拾干净了,变成了《挺进报》的秘密印刷所。白天,成岗是工厂的厂长,更谨慎、更小心地执行着自己的职务;一到晚上,他便成了党报的印刷者,通夜不眠地做着秘密印刷工作。
  …………
  “嗒,嗒嗒。”耳边的声响,忽然打断了成岗的回忆。
  有人轻轻地敲门。成岗定了定神,从床上坐起来,顺手扭亮了床边的台灯。
  “岗儿,你还没有睡?给你瓶开水……”妈妈问了一声,推门进来,放下水瓶,四面看看,又习惯地嘱咐道:“夜深了,不要尽熬夜,早些睡吧。”
  “妹妹睡着了?”
  “早睡啦,做梦还在和人吵嘴哩!”
  “你也睡吧,妈妈。”
  成岗把妈妈送出门,回到房内拿起水瓶,倒出一大杯开水,放在桌上。桌上的闹钟,的嗒的嗒地在静夜里清脆地响着。成岗侧耳听了一会,整个工厂都没有人声,妈妈大概也睡了。喝完了水,成岗的脑子十分清醒,没有丝毫睡意,他望了望寝室后面那扇熟悉的储藏室的小门,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开了锁,扭着把手,推开小门,扭亮储藏室里的电灯。又转身出来灭了床边的台灯,然后再走进储藏室,关上小门,从里边锁上暗锁。
  他面前摆着一部自己改装的油印机,粉红色的打字纸整齐地堆在桌上,在这工作惯了的小房间里站着,刚才那些被妹妹引起的回忆和思绪,自然地消失了。他熟练地穿好围腰,戴上手套——这样,油墨就不会弄脏手和衣服,即使有人找他,他也可以从储藏室里出来,不会带着叫人疑心的痕迹。成岗打开了油印机,铺上蜡纸,滚筒沾上调匀了的油墨,轻快地印出了第一页……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印完一张蜡纸,又换上另一张。
  成岗印得很快。此刻,他完全不像一位厂长,而像一个很熟练的印刷工人。
  微带寒意的薄雾渐渐散开,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显现出起伏的淡影;迎着初升的旭日,鸟儿清脆地叫着,飞向远方。在一块伸向江岸的悬岩上,成瑶已经坐了好久——昨晚上她睡得不好,恶梦缠绕着她:时而仿佛是大哥回来了,说要带她到延安去;时而是华为周身流血,和她同关在警备司令部,审问她们的正是那个特务魏吉伯;时而又挤在船上,二哥和她一道,那份《挺进报》被别人发现了,她藏来藏去,不知怎的老是在书包里。天还没有亮,她就被梦中追上船来的戴黑眼镜的特务惊醒了。
  最近以来,她的心境很不平静,炽热的生活,吸引着她,使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狂热的心使她特别容易兴奋,也容易激动。和二哥闹别扭的事,早就象阳光下的乌云一样散去,她此刻的心情,正似朝阳一般的明朗。早上,她曾到窗口去偷看蒙着被子打鼾的二哥,她轻轻地敲过门,二哥没有醒……成瑶感到内疚和羞愧:自己按着书包,心里还咚咚地跳着,怕特务检查,却反而说二哥是胆小鬼!二哥的话并没有错啊,勇敢不是冒险。她的脸蛋骤然变得绯红,又渐渐回想到过去:是二哥给刚学扎发辫的自己,讲八路军抗战,讲敌后游击队,讲毛主席和延安……她刚上高中那年,二哥有天深夜才回家,一进门,就悄悄告诉自己:在飞来寺中苏文协,他真的见到毛主席了;二哥看见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从他面前走过,正频频向他和拥挤着的工人招手致意,他忘记了还有特务监视的危险,他禁不住高声喊了起来:“毛主席万岁!”直到二哥过了江,在家里给自己讲这件事时,还是那样的激动!还有那一回,二哥半夜里回来,满脸鲜血,是沧白堂事件、还是较场口事件?她记不准了,但她记得二哥不准她声张,洗净了血污,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却说是夜里走路自己跌伤了的。还有一件平凡的往事,忽然也兜上了心头,使她心里一动。那是二哥的生日,煮好了面,他却不回来,妈妈说:“呃,又是在车间。”果然在车间里找到了他,满身油污,和工人一起干活。在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地告诉他:“二哥,你多么像个工人!怪不得别人都说你这个厂长没得一点架子。”可是二哥的脸色立刻阴沉下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和工人在一起……
  成瑶猛然从岩坎上跳下来,许多往事的联想,使她激动地感到自己忽然聪明了,猜到了许多事情:她自己不是也保守着秘密,没有把参加新青社的事告诉二哥么?二哥一定和自己一样,参加了她不知道的活动,担负着秘密的工作任务,也许,他和大哥一样,是个最勇敢的共产党员!
  从对岸开航的早班渡轮靠了岸。过一会,轮渡划子又呜呜地叫了两声,开向对岸。这时天色大亮。成瑶想着二哥该起床了,也许二哥正等着她咧,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回到工厂,成瑶发现一个穿蓝旗袍的女人,也跟着她进了厂门。成瑶感到奇怪,天色这么早,她来这里找谁?在家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你是不是成瑶?”陌生女人微笑着问她。
  “嗯,你怎么知道?”成瑶警惕地打量着对方,反问了一句。
  “听你二哥说的。”女人娓娓的声音分外亲切。“我姓江,来看你二哥。”
  成瑶被对方平易近人的表情吸引着。而且,她发现对方笑得那样坦率、自然,像个老大姐一样。她心里一动:定是个和二哥有特殊关系的同志吧?她连忙说:“请里边坐吧。”房门关着,二哥大概还没有起床。成瑶用力拍响屋门,心里充满了一种好奇的兴奋,像知道了二哥的一切秘密。“二哥!快起来,有人找你!”
  门开了。成岗揉着睡眼。他的眼睛通红,眼珠上胀满了血丝。
  “昨晚上你也没有睡好?”成瑶心情一变,降低了声调,歉疚地说。
  “睡得很好。”成岗笑嘻嘻地问:“谁找我?”“一个女的,姓江……”
  “啊,江姐来了,快请她进来。”
  成岗还没有来得及把床铺叠好,江姐就轻快地进来了。成瑶看出二哥兴奋的神情,心里又愉快起来。她确信自己一点也没有看错,来的正是二哥的好同志!她满心欢喜地给江姐送了茶,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还想逗留一会儿,却又怕妨碍了他们的谈话。她犹豫了好久,终于悄悄走了出去。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来,依恋地仔细望望江姐,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江姐,你今天来得好早。”妹妹一走开,成岗就兴冲冲地说。
  “你又熬了个通宵?”江姐在床边侧坐下来。
  “不,睡了两小时。”成岗倒水洗着脸说。
  “想和你多谈一会儿,所以一早就来了。”话里听得出,江姐的心情很愉快。因为交代工作,她有好几天未和成岗见面了。
  “江姐,近来你好像很忙……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今天,我就是专门来听你谈的呀!”江姐温和地笑了。“好吧,”成岗歇了一下,也笑了。他解释说:“我反正是谈《挺进报》……”
  江姐宁静地坐着,点点头,“你谈吧。”
  “我觉得,刻钢板和印刷,由两个人做不太方便,最好把它合起来,给一个人干。”
  “你早就这样想过吗?”
  成岗从这句问话里,感到江姐对这个建议很有兴趣,他心里很是高兴。这个想法,在成岗的脑子里,已经酝酿了好久,只因往日江姐来去匆忙,成岗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她。现在,有了机会,他就马上谈了。
  “我觉得由一个人干,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给党节省一个人力;第二,减少一个人,也就减少一些暴露的危险,工作的人愈少,愈安全……”其实,成岗还有第三条理由,那就是从他第一次印刷失败,撕破了蜡纸时就想到了的:除非他自己会刻钢板,否则不管怎么会印,也总是提心吊胆的。所以从那时起,他便决心练习刻钢板。现在他已经学会了,而且刻得出一手方方正正的仿宋字。
  “你的意见是交给谁来干呢?”江姐意味深长地问。“交给我吧。我学会了刻钢板,你看,这是我写的仿宋字。”成岗一面说着,一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蜡纸,上面刻写了精细的字迹。
  “我猜,你还有一条理由,没有说出来。你大概从第一次印刷撕破蜡纸那天起,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对吗?”
  成岗笑了起来,江姐的判断真准,她什么都猜到了。“对,为了节省人力,更好地保密,都有道理。你知道,最近为了支援农村党的工作,我们的同志调走了不少;同时,《挺进报》几个人办,几道工序,工作起来不太方便……不过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你看我的身体!”成岗自豪地用手拍着胸脯,“我才二十几岁,正年轻力壮哩!”
  江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不知道疲倦的人。”江姐亲切地说:“这样做,你的任务更重了。不过,你还得注意身体,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呢!我们这一代,不仅要推翻蒋家王朝,还要亲手建设一个新中国。那时,你还是要像今天这样年轻有劲才好!”“江姐,我们都不会老的!我真愿意和你,和老许,和更多的同志,永远战斗在一起!”成岗好像从江姐的话里,看到了未来。他略微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了我,共产主义的真理也必然胜利,一定会有更多更多觉醒了的人为它战斗!”
  战友的心里充满了共同的感情。
  妈妈送来了开水。老人家高兴地招呼着江姐,留她在这里吃早饭。江姐微笑着,点了点头。妈妈出去以后,江姐把话题一转,“你妹妹最近被批准入社了。她给我的印象不错,虽然还有点孩子气。”
  “任性得很,小资产阶级习气总是改不掉!”
  “做哥哥的不能太性急。”江姐说道:“资产阶级的学校教育和旧社会的影响,不是短时所能清除的,我们能说自己已经完全无产阶级化了吗?只要好好引导,年轻一代会在斗争的烈火中逐渐地成长的。哦,成岗,你知道吗?你妹妹已经在恋爱了。”
  “她在学校里和华为很接近。”
  江姐点点头。“华为是个好青年,你见过他?”成岗摇摇头笑道:“她怕羞,不好意思带他到家里来。”“华为最近就要离开学校。你妹妹也想下乡,申请了几次,没有得到批准。这回,华为走了,她的思想会起波动的,你要细心地帮助她……”
  “如果可能,让她下乡去锻炼一下也好。”
  “乡下的斗争也很尖锐,等些时候,情况好了,再让她去吧。”
  江姐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我还想和你谈个问题。成岗,你为什么还不给你妈妈找个好媳妇?”
  成岗笑了。“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啊?”江姐似乎有点意外,“为什么呢?”
  “妨碍工作。”
  “你的看法,恐怕不完全对吧?”
  “从道理上,我知道恋爱并不妨碍工作,还会互相鼓舞斗争的勇气和热情。可是我看见一些人,因为恋爱、结婚,很快就掉进庸俗窄小的‘家庭’中去了。一点可怜的‘温暖’和‘幸福’,轻易地代替了革命和理想……”
  “你的话有点道理,在这动荡多变的时代,确有一些人为了个人眼前的‘幸福’而抛弃了崇高的理想。不过,你的话也不全对,许多革命领袖,马克思,列宁,……你知道,马克思和他的夫人燕妮,感情多么深厚,而他们相互间的帮助,又是多么的大呀!”
  “不过,家庭生活,特别是对女同志……”
  “我是女同志,我有个可爱的孩子,他并没有妨碍我的工作。”
  “等解放以后,我再考虑这个问题。”成岗认真地回答。“我喜欢你这种严肃的态度……虽然过于偏激。”江姐笑道:“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些,不过,同志们,老许也在内,大家都关心你……我们要分别了,所以特别和你谈谈这些个人生活问题。”
  “怎么,我们要分别了?”
  “我调动了工作,最近要下乡去。你把昨晚印好的《挺进报》交给我吧。”
  “以后谁领导我呢?”
  “一个姓李的,李敬原同志。市委很重视《挺进报》的作用,今后就由市委负责同志直接领导你了。”江姐握着成岗的手微笑着,“你知道吗,我正想找一个人来接替我的一部分工作,结果你却把我的工作抢去了!”
  成岗象猛然醒悟,立刻把江姐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他清楚地看见,江姐的食指和中指,隐隐地现出铁笔磨伤的痕迹。
  一股火热的、强烈的激情,立刻涌上他的心头。“原来刻写钢板的——就是你!”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3: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江姐来到浓雾弥漫的朝天门码头附近,四边望望,雾太大,几步以外全是一片朦胧。江姐只好站住脚,理理头上的纱巾。
  “……小姐,雾大得很,开船还早咯。来碗炒米糖开水?”江姐摇摇头谢绝了。她犹豫了一下,迎着江风和浓雾,朝江边走去,一双时髦的半高跟鞋,踏在陡斜的石级上,格登格登地响。力夫提着个不大的行李卷,跟在后面。
  路边,零星地听到叫卖声,乞丐的哀告声。突然出现了一声粗暴的喝斥:“走快点!跟上!”
  江姐回头看时,一长列穿着破烂军衣的壮丁,像幽灵一样,从雾海里显现了,一个个缩着肩头,双手笼在袖口里,周身索索地发抖;瘦削的脸颊上,颧骨突出,茫然地毫无表情,一双双阴暗的眼睛,深陷在绝望的眼眶里……到了江边,力夫把行李放下,江姐付了钱,站在来往的旅客间,等待着。江风迎面吹来,掀动衣角,潮湿的雾海包围着她,她扣上了那时新的细绒大衣的扣子,又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江姐的仪容本来是端庄的,经过化装,更显出一种典雅的风姿。她站在江边,心里久久地不能忘怀那群壮丁的惨状。苦难深重的农民,怎能再忍受反动派的蹂躏?更高的反抗怒潮,一定会从根本上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基础,迎接未来的光明。她渐渐地又仿佛看见了雾海之外,有无数红旗在广阔的原野上招展,一眼望不尽的武装的农民,正出没在群山之间。老彭那里,现在的工作基础更好了吧?江姐想着,又感到肩头上担负的责任的重大。这次,党增派一批同志到川北去,老彭一定会高兴的。去年春天,也是在朝天门码头送他上船,转眼就一年了。现在,他还像在重庆工作时那样,经常吐血吗?他还爱说那句口头禅么?——“为了人民的解放,有一分热,我们要发几分光!”那时候,孩子还没有出世,老彭说,等我们再见那天,全国一定解放了,孩子一定会喊爸爸了!他还嘱咐过:在几亿人口的大国建设共产主义,不是轻而易举的,孩子不要娇生惯养,革命的后代,应该粗茶淡饭,从小过惯艰苦的生活。现在,孩子已经断奶了,他见了照片,一定会喜欢的……
  “江姐!”一个声音在耳边喊。她转回头,一眼看见甫志高从人丛中挤过来,掮着一口大箱子,走到她身边。“开船还早,我们到江边坐一会儿。”江姐说着,轻轻提起小行李卷,领着甫志高,离开人丛,走向寂静无人的江岸。江姐把行李放下,像要耐心等船似的,坐在行李上休息。甫志高也把箱子放下,掏出手巾,拍打着藏青色西服上沾染的灰尘。
  “昨晚快到半夜,小余才把东西送来……我还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啊!”甫志高也坐到箱子上,凑近江姐耳边小声地说着:“小余说,两百份《挺进报》——《日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特刊,山上修械所要的两台设备,昨夜已全部交给交通员同志带走了。箱子里装的全是山里急需的药品。”“按照我说的那样包装的吗?”江姐轻声问,虽然附近没有行人,她仍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即使有人注意,也不过是两个等待雾散上船的旅客。
  甫志高点点头。“你的证件放在最上面,这是钥匙。”
  江姐接过钥匙,又看见甫志高摸出手巾擦拭着额角。江姐这才似乎无心地问:“你为什么不找个力夫?”“哦,箱子不算太重。”甫志高微笑着,解释道:“艰苦点是应该的,一口箱子,何必找人搬呢?况且,自己搬更安全些!”
  “安全?”江姐微微地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她有点觉得他是在显示自己的“艰苦”作风;她用目光指点着过往的旅客。“你看,哪有穿西服的人自己掮行李的?”“啊?”甫志高嘘了一口气,搔着自己油亮的头发,“我倒忽略了这一点。”他不禁解嘲地微笑起来,“枉自作了多年地下工作,运口箱子都走了火!”甫志高正对着江姐转向他的目光,期待地说道:
  “别时容易见时难。江姐,你过去给过我很多帮助,再给我提点意见,好吗?”
  暂时没有说话,江姐心里像在想着什么。在她移交沙磁区委书记职务给接替她的同志以前,已经不止一次地和甫志高交换过意见了。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问道:“有一件事:我听华为讲,你常叫陈松林到重庆大学活动,是这样的吗?”
  “这是过去了的事情。”甫志高略一迟疑,便回答说:“小陈偶尔到重大去,只是给华为送点书报罢了。”
  “不过,”江姐又说:“我觉得这样作总不大好……”“江姐,”甫志高用完全听懂了江姐话意的声调回答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改进工作方法……”
  上船的时刻快到了,旅客们三三两两,喧嚷着,向岸边走来。
  甫志高关心地问:
  “江姐,你一时不会回重庆,孩子有朋友照管吗?”江姐缓慢地点点头,回答说:“组织上帮我作了安排。我只担心同志们太溺爱孩子,对他过于娇惯了。”“江姐,见了彭松涛同志请代为致意。啊——民运轮已经在上客了……”
  正当他们要分手的时候,忽然“砰”“砰”两声枪响,码头上来往的人们,都惊愕地循声张望。
  “上差船的壮丁跳水逃跑!”有人在说。
  “砰砰!”又响了几枪。
  雾散了一些,隐约望得见一艘登陆艇停在附近,长列的壮丁正在上船。挂着青天白日旗的舱面上,排列着刚出厂的重炮。敞开的船头闸门边,成群的力夫正把一袋袋军粮背进底舱。
  “打死了没有?”
  “谁知道?”
  旁边的旅客议论着:
  “天寒地冻的,跳江多冷啊!”
  “不跳江?登陆艇今天就要开出川呀!’江姐握着甫志高的手,低声叮咛着:“你回去吧!请代向区委的同志们致意。暴风雨还没有过去,你们在重庆,要多加小心!”
  “你放心,江姐。”甫志高自信地笑着:“我相信下回见面时,这里一定雾散云开,阳光普照!”
  “再见!”江姐直望着甫志高的身影,在薄雾中渐渐消失了,才离岸上船。
  “上舱房间票。朝那边走!”船员检过票,指点着方向说。烟雾弥漫的煤舱里,寒流浸骨的船舷上,都挤满了人群,全是买不起舱位的统舱旅客。船舷边遮风的帆布被江风刮着,在铁栏杆上啪啦地响。婴儿不住地号哭,母亲焦急地抚慰着。满船嘈杂的人声,乱哄哄地混成一片。
  离船头不远,江姐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她打开行李,把床位铺好了,便把箱子往床下一塞。箱子又高又大,塞不进去,她重新把箱子放在床上。这时,一个茶房从门边走过,江姐便喊着:
  “茶房!船多久开?”
  “还在扎雾,大概九点钟才开得成。”
  “何大副起床了吗?”
  “小姐,你姓李,是他表姐吧?”茶房打量了一下江姐入时的衣着问道。
  江姐笑着,点了点头。
  “大副上夜班,叫我等着,你来了,就叫醒他。”话音刚落,何大副已披着大衣径直找来了。
  “表姐,我正等你哟,你一个人回去?”
  “你大哥走不开。出来几年了,早就想回家看看……坐吧,表弟。”江姐从床上把箱子提下来,左放不是,右放也不是,她埋怨地说:“我说不带箱子,大哥偏要我带,路又远,真不方便。”
  “这里放不下,放在我那里吧。”何大副说着,从门外叫来一个茶房。
  “把这口箱子送到我房间去。”
  茶房正要去提箱子,江姐却拦住了他:“等一下,我拿点东西。”她把箱子放上床,当着全舱的旅客,打开锁,翻开粉红色内衣,花绸夹袍……把靠上面的一只精巧的手提包,取了出来,顺便拿起个药瓶晃了一下,“大哥想得真周到,给舅母买些鹿茸,银耳……你看,鱼肝油也怕乡下买不到。可真把我累坏了。”她笑着,锁上箱子,交给茶房。“开船还有一阵,我们出去看看风景好吗?”何大副征求意见地问。江姐同意地点了点头,她提起手提包,刚要和何大副一道走出舱房时,从舱房另一头传来了叫喊声:“现在开始检查啦!旅客们不要走动!”船上嘈杂的声浪顿时沉静下来。
  两个穿白色服装的水上警察,从过道上走了过去,后面跟着几个背枪的士兵,刺刀闪着寒光。检查正在统舱里进行,只听见刺刀撬破木箱、戳穿罐头的响声,夹杂着孩子的尖声号哭。
  “慢点嘛,看把豆瓣打泼了!”
  “巴嗒!”传来罐子落在甲板上的破裂声,接着便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哎呀,我的一罐榨菜!”
  警察来到舱房,一位学生装束的双辫子姑娘,在舱房的另一端,遭到反复盘问。江姐从容地从床上斜起身子,顺手拿起刚才向对面的旅客借来的一张《中央日报》,不在意地浏览着。
  “小姐,请问你去哪里?”
  江姐把报纸慢慢放下,扫了警察一眼,冷淡地回答了两个字:“回家!”
  “有证件吗?”
  江姐拿起精巧的手提包,轻轻地把拉链一拉,用带着手套的食指和中指,从皮包里夹出一份证件,随手丢在床上。
  警察的气焰,在盛装的女客面前完全收敛了,规规矩矩地拾起那份盖着大印的证件,仓皇地看了一眼。“对不起,对不起!”警察毕恭毕敬地退出舱门说:“我们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四面传来的骂声,把警察送下了船舷的吊梯。
  “呜——”轮船起锚开航了。
  江姐出了舱房,缓步走向船头。这时,雾散天青,金色的阳光,在嘉陵江碧绿的波涛里荡漾。“山城,再见了!同志们,再见了!”江姐默默地在心头说着,这时轮船正从长江兵工总厂前面驶过,她隐约望见了成岗住的那座灰色的小砖楼。晨雾初散,嘉陵江两岸炊烟袅袅,才露面的太阳,照着江边的红岩。雄壮的川江号子,从上上下下的船队中飘来,山城渐渐被丢在船后。阵阵江风,吹动她的纱巾,她站在船头上,两眼凝望着远方,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长途汽车溅着泥浆开进车站,停了下来。旅客从车上涌下,车顶上的行李也解开递下来了。在中途同江姐一道上车的华为,提起箱子,又去帮她拿行李。江姐是初次到川北来,华为作了她的向导,为了旅途的方便,他们便以姐弟相称。“天下雨,路不好走,姐姐,这里没有力夫,我来提吧。”“你提箱子,行车卷给我。”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车站上的职员大声招呼着:“请旅客们排队出站,检查行李!”
  江姐愣了一下。这时汽车司机离开车子,踱到江姐身边,低语道:
  “我上一趟来没有检查。这里怎么也紧起来了?”他从华为手上接过那只重要的箱子,朝汽车里司机座位上一放。轻声打了个招呼:“等一会儿我给你们送来。”
  江姐没有开口,她对这里的情况是陌生的。华为便机灵地点了点头,叮咛了一句:“我们在城门口等着。”顺手提起了江姐那件小小的行车卷。
  在车站出口处,他们遇到了严格的检查,虽然江姐拿出了证件,但是军警还是查看了行李卷,这使江姐感到意外,清楚地看出这座县城完全被一种特别严重的白色恐怖笼罩着。如果不是司机沿途保护,他们很可能刚到目的地就出事了。出了车站,他们放心了些,但仍不便逗留。江姐一边走,心中还丢不下那只放满药品的箱子,又不知道司机要过多久才能送来,便问华为:“进城有多远?”
  “不远,十来分钟就走到了。”华为说着,心中倒很坦然,他到底年轻一些,并不在乎这件小小的意外。
  在进城的路上,华为兴奋地望着远处,心情难免有些激动。几年以前,他在自己的故乡读中学,常常为妈妈跑腿、送信,参加过秘密活动,情况是很熟悉的。他和妈妈分手,是在考上大学以后。妈妈和同志们去年又上了山,他是在学校里知道的。能够回来参加武装斗争,他十分高兴。因此,他不愿为刚才遇到的危险担忧,放开心怀在江姐耳边轻声说道:“姐姐,你瞧,那边的山……妈妈可能还不知道我回来咧!”
  出发以前,江姐听李敬原说过,华为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老同志,坚强而且富有斗争经验,老彭下乡以后,就和她在一起工作。因此,她对这位老妈妈有着特别亲切的印象。江姐向着华为指点的方向望去,透过飘忽的雨丝,可以看到在平坦的田野尽头,一条连绵不绝的山脉遮住了半边天,奔腾起伏的峰峦,被覆着苍翠的森林……她也不由得赞美道:“好雄伟的气派!这就是有名的华蓥山脉?”
  华为点点头,尽量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小声说着:“我们要和游击队见面了!”
  江姐笑了。一边走,一边眷恋地望着郁郁苍苍的崇山峻岭。她不知道老彭是否住在这座山上。如果真的住在这山上,这样大的山,又到哪里去找呢?上山的路华为可能知道,但她此刻不急于问。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老彭一定住在那一座尖尖的,像剑一样刺破天空的最高的峰顶。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住得那么高,那才脱离群众咧!”但她却禁不住要这样猜想。
  “半山上,隐隐约约的那个白点点……看见了吗?我们就是到那里去。过去川陕苏区老红军也在那里设过司令部!”
  果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地方,不是在山顶,而是在半山上。江姐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
  “那里叫东海寺。地形险要,左边是悬岩,右边是天池,传说天池通东海,所以叫东海寺……”
  “你真是个好向导。”江姐愉快地说着!加快了脚步。“我是本地人嘛。我妈妈当时就参加了斗争,在山上打过仗……”
  “你爸爸呢?”
  “不知道。”华为沉默了一下,声音变低了。“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被敌人捉去,恐怕早就牺牲了……”
  江姐不知道华为的心上有着这段痛苦的回忆,她不愿让华为过多地回想这些,就没有再问华为为什么。过了一会,江姐又忍不住用和缓的声调发问:“那么,你从小就跟着妈妈?”“嗯,一直跟着妈妈。可是我从来没见妈流过眼泪。妈妈常常对我说:孩子,快长大吧!红军一定会回来的!血仇要用血来报,剩下孤儿寡妇,一样闹革命!妈妈说的对,现在妈妈不是又上山打游击去了!听说她现在作了司令员咧!”
  江姐仔细地听着,从华为的口中,像见到了这位久经考验的坚强战友。她的思绪已随着谈话,飞到了山上。她对华为说:“你有这样英雄的妈妈,真是了不起!真希望很快就见到她。”
  “一定能见到!”华为说:“听说大家都不喊她的名字,喜欢尊称她叫‘老太婆’咧!”
  江姐的心绪,被华为牵动了。她想象着华为的妈妈,更想念着和那英雄的老太婆战斗在一起的自己的丈夫彭松涛。分别一年了,今天就可以重逢,就可以见到他,而且在一起过着新的战斗生活。这怎能不使她兴奋激动啊!
  说着话,离城不远了。路渐渐变得更溜滑难走,满地泥泞,雨又下大了。同车下来的旅客,都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快到城门口了。江姐头上的纱巾被雨淋透了,她伸手遮住迎面的急雨,目光穿过雨丝,望见了城门边拥挤着的人群。转念之间,江姐敏感地担心进城时又会遇到检查,虽然她有证件,却不愿轻易冒险。她的目光一闪,瞥见路旁正好有一家小小的饭店。
  “我们先吃饭吧,”江姐说:“顺便躲躲雨。”下雨天,小饭店里冷清清地没有顾客。在一张桌边坐下,江姐问:“有什么菜?”
  “来一份麻婆豆腐。”华为笑嘻嘻地说:“川北凉粉又麻又辣,来两碗尝尝?”
  江姐点头微笑。
  华为端起凉粉尝了一口,兴高采烈地说,“你尝,真好呀!乡下就是比城市好。我小时候,有一回,凉粉吃多了,又吐又泻,把妈妈急坏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3:3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
  华为点点头,悄悄地说:“妈妈教我打枪,我就瞄着家里的老母鸡当靶子。那回,我挨了打。哈哈!”华为扬起眉毛,望着江姐的眼睛,回味着童年生活。回到家乡,这里的事物,对他是那么熟悉,自然,可爱。眉宇之间,显示着,家乡是属于他的,他也是属于自己的家乡的。
  “妈妈带我吃尽了苦,我从小也受惯了苦。仔细想起来,又是那么值得留恋。我爱川北,虽然过去的日子,除了苦难,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但我始终热爱这地方!”
  门外的雨下过一阵,渐渐小了,屋檐上的水珠还不断地滴滴嗒嗒,华为充满自信和乐观地讲说着他的心愿:“将来,我们要在华蓥山里开凿石油钻井!在嘉陵江上架起雄伟的铁桥,让铁路四通八达,把这里富饶的物产送到全国去!”想了想,他又在江姐耳边小声地说:“还要修一座纪念碑,纪念为革命牺牲的先烈!”
  江姐吃完了饭,放下筷子,目光不时地打量着周围。在学校里稳重缄默的华为,回到家乡,话也多了,人也活跃了。他毫不隐瞒回到家乡的喜悦,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神情,随着风雨飘走了。开始,江姐还有些担心,可是当她看了看环境,饭店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没有顾客,也就放心了。“江姐,”华为大口地扒着饭,又低声说道,“在这儿打两年游击,你一定会爱上川北!将来你就留在这里,你一定要留在川北。打下天下,再把它建设起来!”
  “如果将来成瑶不肯来,你安心留在川北么?”江姐微笑着问。
  华为毫不迟疑地回答:“不爱川北的人,我决不爱她!”接着,他像暴露内心的秘密似地,悄悄告诉江姐,“她告诉过我,她早就想来了!”
  华为看见江姐心情愉快地笑着,突然放大胆子说道:“姐姐,听说你的丈夫也在华蓥山上,要是他和我妈妈在一起,那才好咧!”他有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还不知道我的‘姐夫’叫什么名字。”
  江姐眼里闪动着愉快的光辉,笑道:“见了面,你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还有菜,你再吃碗饭吧。”江姐见华为只顾说话,没有吃多少饭,有意改变了话题。
  华为笑着,低头扒饭。江姐望望店门外的蒙蒙细雨,心里又想着进城的问题。出发前,约定的第一套联络办法是:把箱子送进城去,交给城里的秘密联络站,然后由联络站派人护送他们上山。可是从种种迹象看来,这里的情况可能发生了变化。送箱子进城,恐怕有些危险。就是在城门口等候司机同志送箱子来,也不安全,容易引起旁人注目。因此,她低声告诉华为:“我先到城门口看看。”并且叫华为慢慢吃饭,留在店里等着司机路过。
  华为点头会意,放慢了扒饭的速度。
  江姐走到店门口,又谨慎地向坐在柜台里的老板——一个老态龙钟的胡子老头探问:“老大爷,附近有卖伞的吗?”
  随着店老板的指点,江姐从容地向城门口走去。城门口仍然挤着很多人。这情景,增添了江姐的戒心,她感到不安,渐渐加快了脚步。距城门愈来愈近,她发现在城门口聚集的人丛中,有光头赤足的挑案,有戴着斗笠的农民,也有撑着雨伞的市民和商人。有的往城头望了望,低下头走开了;有些人,伫足瞧看着,还在交头接耳议论着。江姐心里更起了疑问,她似乎发现那雨雾蒙蒙的城楼上,像挂了一些看不清楚的东西。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看得稍微清楚了。高高的城楼上,挂着几个木笼子。啊,这不是悬首示众吗?江姐一惊,紧走了几步,仔经一看,木笼子里,果然盛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江姐趋前几步,挨近围在城墙边的人群。她听见人丛里有低沉叹息,有愤慨的不平,这种同情和悲痛,深深注进她的心坎。又是一批革命者,为党为人民,奉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虽然还不太了解情况,但是凭着经验,她知道牺牲的定是自己的同志。她在心中喃喃地说:“安息吧,同志,我们定要为你们复仇!”
  江姐想到自己的任务,尽量冷静下来,不愿久看,掉回头,默默地走开了。她刚走了几步,心里又浮现出一个念头:就这样走开,连牺牲者的姓名也不知道,这对得起死难的战友吗?应该仔细看看,了解他们的姓名,记住他们牺牲的经过,报告给党,让同志们永远纪念他们。鲜红的血,应该播下复仇的种子!
  江姐转回头,再一次靠近拥挤的人群,强自镇定着脸上的表情,抑制着不断涌向心头的激怒。她的目光逡巡着,忽然看见城墙上,张贴着一张巨幅布告。布告被雨水淋透了,字迹有些模糊,几行姓名,一一被红笔粗暴地勾画过,经过雨水浸渍,仿佛变成朵朵殷红的血花……江姐挤过了几个人,靠近布告,她的目光,突然被第一行的姓名吸引住,一动不动地死盯在那意外的名字上。
  是眼神晕眩?还是自己过于激动?布告上怎么会出现他的名字?她觉得眼前金星飞溅,布告也在浮动。江姐伸手擦去额上混着雨水的冷汗,再仔细看看,映进眼帘的,仍然是那行使她周身冰冷的字迹:华蓥山纵队政委彭松涛老彭?他不就是我多少年来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战友、同志、丈夫么!不会是他,他怎能在这种时刻牺牲?一定是敌人的欺骗!可是,这里挂的,又是谁的头呢?江姐艰难地,急切地向前移动,抬起头,仰望着城楼。目光穿过雨雾,到底看清楚了那熟悉的脸型。啊,真的是他!他大睁着一双渴望胜利的眼睛,直视着苦难中的人民!老彭,老彭,你不是率领着队伍,日夜打击匪军?你不是和我相约:共同战斗到天明!
  江姐热泪盈眶,胸口梗塞,不敢也不愿再看。她禁不住要恸哭出声。一阵又一阵头昏目眩,使她无力站稳脚跟……“姐姐!”
  一个亲切的声音,响在耳边。江姐一惊,后退了一步。定定神,慢慢回过头,她看见了华为关切的目光。“姐姐,我到处找你!”
  江姐茫然的视线,骤然碰到华为手里的箱子……“我在干什么?”一种自责的情绪,突然涌上悲痛的心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自己负担着党委托的任务!不!没有权利在这里流露内心的痛苦;更没有权利逗留。江姐咬紧嘴唇,向旁边流动的人群扫了一眼,勉强整理了一下淋湿的头巾,低声地,但却非常有力地对华为说:“走吧,不进城了。”
  江姐接过行李卷,挥了挥手,叫华为快走。可是自己却站着不动,她再一次抬起头来,凝望着雨雾蒙蒙的城楼……江姐终于离开了人群,默默地朝华为走过的方向走去,赶上了他。她的脚步,不断踏进泥泞,一路上激起的水花、泥浆,溅满了鞋袜,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时,她正全力控制着满怀悲愤,要把永世难忘的痛苦,深深地埋进心底。渐渐地,向前凝视的目光,终于代替了未曾涌流的泪水。她深藏在心头的仇恨,比泪水更多,比痛苦更深。
  江姐的脚步愈走愈急,行李在她手上仿佛失去了重量;提着箱子伴随她的华为,渐渐地跟不上了……一个背着背兜的农民,遥遥地走在前面,沿着一条曲折的石板路,转过山坳去了。华为领着江姐,远远地跟着那农民,唯恐他的背影突然消失。
  这一带地方,华为也没有走过,一路上翻山越岭,遇见村落时,还要绕道而行。已经是半下午了,那领路的农民既没有和他们说一句话,也没有停步休息。这就使得华为深深地感到:穿过敌人的封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一路上,江姐沉默不语,像有重大的心事,也使华为感到纳闷。他记得,自己只在饭店里等了一会儿,司机同志便送箱子来了。他和江姐分手,只不过十来分钟,不知道为什么江姐的心情,竟突然变得悒郁不乐起来。找到江姐时,他看出她的神色不好,急于去招呼她,竟没有来得及细看那城门口的布告。眼见到牺牲了的同志遭受敌人的凌辱,谁的心里能不痛苦?但是江姐的感受,似乎更深,以致难以理解。他也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放弃第一套联络办法,不再进城去是对的;因此,江姐一提示,他便遵照江姐的意见,改用了第二套联络办法:他们从城边转向离城三里路的白塔镇,找到了那家兴隆客栈,装作住栈房的模样进了客栈,对了接头暗号。客栈“老板”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什么情况也没有谈,只催他们快点吃饭上路。而且他说,敌人封锁很紧,暂时不能上山去找游击队,只能把他们送到一处上级指定的秘密地方去。江姐换了衣服,变成农村妇女的打扮,箱子和小行李卷,交给客栈“老板”叫来领路的农民,装在他的大背兜里,面上还放了些零碎东西,遮掩着。临走时,“老板”一再叮咛:情况很紧,路上多加小心,莫要和领路的人说话,只远远地跟着走;要是遇到意外,才好见机行事……华为对这一切,起初倒并不觉得严重,他估计这是因为城门口的示众布告,引起了不安。直到一次次绕过敌人设在附近村落里的许多哨点,才逐渐发觉农村的情况,的确也十分紧张。
  路两边,许多田地都荒芜了。已经是麦穗扬花的季节,但是田地里的麦苗,却显得稀疏萎黄,胡豆、豌豆也长得不好。全是肥沃的好地方啊,华为不禁痛苦地想:抓丁、征粮,故乡的农民被反动派蹂躏得再也活不下去了……背着背兜的农民,从山头上一处破败的古庙边穿过丛林,脚步跨得更快了。可是江姐走过庙门时,不顾急于跟上农民的华为,渐渐站住了,一副石刻的对联,在庙门边赫然吸引了她的视线。华为见江姐驻脚,也停下来,解释道:“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遗物,都是川陕苏维埃时代的。”
  江姐凝视的目光,停留在气势磅礴的石刻上,那精心雕刻的大字,带给她一种超越内心痛苦的力量:斧头劈翻旧世界镰刀开出新乾坤
  庙门正中,还有四个代替庙匾的闪闪发光的字:前仆后继目睹着暴风雨年代革命先烈留下的字句,心头激起一种无限复杂而深厚的感情,江姐的眼眶不禁潮湿了。她由此得到了巨大的启示,来自革命前辈的顽强战斗的启示!
  前面,成片的竹林掩映着一座大院落。领路的农民,在一株巨伞般的黄桷树下站住了。那黄桷树正长在离院落不远的山岩上,站在树下可以一眼望见前面起伏的无数山峦。那农民四边望望,然后回头暗示地看了他们一眼,背着背兜穿过竹荫,走到成片瓦房的院落附近,把背兜放在那大院落前的晒坝边,便独自向另一条路上走开了。这座院落比农村常见的院落大些,房子也要好些。院坝里喂了一群鸡,猪圈的柱头上,系着耕牛,几个农民坐在院坝里修整农具。一个农民走过来,背起背兜,向他们点了点头,引着他们进了院坝,从挂着匾额的堂屋旁边,弯弯拐拐地穿过几间房子,进到后院。
  江姐他们走进后院,在天井里站了一下,便看见一个头发斑白腰干硬朗的老太婆,撩开袍角快步跨出门来。“妈妈!”华为低叫了一声,扑上去抓住了老太婆的双手。他没有想到不是在山上的游击队里,而是在这个地方意外地遇到了妈妈。
  领路的农民,在他们进屋时,已经从背兜里取出了箱子和行李卷,放在屋角,提起空背兜悄悄地走了出去。“妈妈,我来介绍一下。”华为说道:“这是江姐,江雪琴同志。”
  老太婆的目光朝江姐一扫,便走上前,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细心地端详着她,然后伸出手来,紧抱住江姐的肩头。“早就听说你要来了!”
  老太婆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了刚强和自信,和她慈祥温和的目光,成为强烈的对比。江姐平静地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扶住了老太婆瘦削的肩头。
  “走,到里边休息。”
  老太婆牵住江姐的手,迈开脚步,把江姐领进又一道门,径直走进了她那陈设简单的寝室。从这最初的接触中,江姐已感觉出这位早已闻名的老太婆的豪爽直率;只是,她的动作似乎过于急促,仿佛要想掩饰内心的活动。江姐刚刚坐下,便听见老太婆朗朗地说道:“你来得不巧,昨天老彭刚好出去检查工作,过几天才回来。华为,你怎么不给江姐倒茶?”老太婆接过华为手上的热茶,亲自递到江姐手上。“先喝口茶吧!”她的目光扫过窄狭的房间,解释道:“这几天敌人封锁很紧,不容易上山,所以老彭要我赶下山来接你,这里比较安全,是一个当乡长的同志的家。”
  江姐喝着茶,不时打量着老太婆,这位久经风雨的老战士,如果到了战场,江姐相信,她定是叫敌人丧胆的威武指挥员。可是此刻,她的举止却微显不安,使江姐对她刚才说的那句意外的话,不能不怀疑。江姐慢慢放下茶杯,声音尽量开朗地说:“我把情况汇报一下。”
  “不用急!”老太婆打断江姐的话。“吃了饭再说。”
  江姐压抑着奔腾的心潮,继续观察着面前的战友。热腾腾的菜饭,很快就送进房来,看得出来,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吃饭吧!”老太婆让江姐坐定,便把菜一箸一箸地挟到她的碗里。“你尝尝,城里哪有这样的鲜菜!”老太婆不让江姐开口,又接着说道:“这是专门为你做的一碗红烧肉,你要多吃点!我的牙齿不好,吃不动瘦肉……老彭在山上时,一有空,就种些我爱吃的芋头,萝卜……怎么酒还没有拿来?”老太婆是很健谈的,可是她此刻的话说得又快又多,并且不让江姐插话,使华为也感到奇怪,她过去并不是这样的呀。
  老太婆衣袖一拂,一只空酒杯被打翻了。她看了华为一眼,“你去拿酒!”华为惶惑地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江姐听出,老太婆又一次提到了老彭,心里不禁一动:是老太婆还不知道老彭的牺牲,还是有意隐瞒这不幸的消息?老太婆这种充满热情的不显得有丝毫做作的神态,又使江姐心里浮起了一种侥幸的念头:莫非老彭没有牺牲,那张布告只是敌人无耻的欺骗?可是她亲眼看见的不是他那永不瞑目的眼睛么……江姐抬头细看,老太婆始终面不改色,仍然不断地给自己夹菜。
  华为拿着酒瓶回来了。老太婆斟了一个满杯,递给江姐,又斟了两杯,一杯给华为,一杯自己举起来:“江姐,这杯酒,我代表同志们,也代表老彭,给你洗尘。”
  江姐没想到对方又提到老彭,她心里一时竟涌出阵阵难忍的悲痛,嘴唇沾了沾苦酒,默默地把酒杯放下了。她悲痛地感触到对方也有隐藏的苦衷,她不忍当面刺伤老太婆苦苦的用心。勉强吃完那碗说不出滋味的菜饭,便轻轻放下了筷子。
  “你怎么只吃这点点东西?”老太婆目光一闪,立刻追逼着问。
  “江姐饭量不大。”华为在旁边代她回答。他不了解妈妈的怀疑,更无法看穿江姐的心事。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
  老太婆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江姐脸上。江姐虽然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她的面颊上仍然显得苍白,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泄露着心头的秘密。老太婆的目光,忽然转向华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饭量不大。”江姐重复着华为的话,抢先说。华为略一思索,便告诉老太婆:“江姐和我心里都很难受,我们在城边看见了……”
  “嗯?”
  华为痛苦地低下了头:“我看见了木笼,没有看清布告,江姐……”他的目光转向江姐,仿佛说:布告上的姓名,江姐可能全都记下来了。
  老太婆脸色霍然一变,直视着江姐。
  “我全都知道了!”江姐猛然抓住老太婆的双手,顿时泪如雨下,但她并不回避老太婆的目光,昂起头来急切地说道:“我看见了……”
  一连串的泪珠,从年迈的老太婆痛楚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的皱纹,涌流出来,她用双手紧抱着江姐的肩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我知道,同志们怕我难受,我知道你……”江姐的语音里夹杂着呜咽,“早点知道也好,老彭留下的担子,应该马上承担……”
  “原谅我,江姐!”华为猛然醒悟过来,他这时才明白那城门口的示众,为什么给江姐带来了这么大的悲痛。“一路上……我不知道你心里多么难受……”年轻的华为,忍不住心中的剧痛,他忽然掀开房门,洒着热泪,冲了出去,吧嗒一声又把门掀了回来。
  “莫憋在心头,江姐……”老太婆的喉头梗塞,纵横的老泪滑过脸上的皱纹。“我懂得你的心。我们有相同的不幸……多少年来,为了胜利,为了继承先烈的遗志,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江姐,战士的眼泪不是脆弱的表现,它代表坚贞的心向革命宣誓……在亲人面前,你放声痛哭一场吧!江姐,江姐,你要把眼泪流干啊……”
  江姐竭力控制着自己,但是,她怎么也禁不住泪水的涌流……她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把双手紧抱住慈母般的老太婆。她的思绪,又一再牵向那雨雾蒙蒙的城楼。“你放声哭吧!”
  无声的泪,不断地流,江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受这样的不幸。多少欢乐的想念,多少共同战斗的企望,全都化为泡影。动身的时候,她还想着他肺病很重,给他带来了瓶鱼肝油,可是谁想到……江姐无力地依在老太婆的肩头,大睁着泪眼,她真想放声一哭!
  “不,不啊……”江姐忽然轻轻摇头。“哭,有什么用处?”
  老太婆也默然了,更紧地把江姐搂在怀里。江姐微微抽泣着,时断时续,但她却不肯顺从老太婆对她善意的纵容……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老太婆的泪眼,仿佛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感受着无穷的爱和恨,感受着共同的感情。“你说过,剩下孤儿寡妇,一样闹革命!”江姐轻轻吐出心坎里的声音:“我怎能流着眼泪革命?”“江姐……”随着这声音,老太婆一边伸出火热的手指,梳理着江姐的鬓发,一边又在耳边讲述那不该对她隐瞒的真情:那天,双河场开抗丁抗粮群众大会,老彭临时决定去参加。还没有进场口,就发现会场被匪军包围了,匪军在场口上架上两挺机枪,准备扫射、屠杀!可是开会的群众还不知道,还在高呼口号!眼看众就要血染全场,老彭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立刻鸣枪示警,并且掩护群众撤退……就这样,为了上千群众,老彭他们三个同志……江姐默默地听着,渐渐地,眼里的泪水不再滴落了。她的目光,仿佛望见了老太婆告诉着她的情景。她喃喃地,低声说道:“我希望,把我派到老彭工作过的地方……”“前仆后继,我们应该这样。”回答的声音,是那样的刚强。久经患难的老太婆带着虔敬的心回忆着:“老彭说过:你把群众当作自己的父亲,群众才把你看成自己的儿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给我们,也给群众留下了多么光辉的榜样!”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小陈,你看过今天的报吗?”
  黎纪纲一走进寝室,就大声打断了正在和郑克昌谈话的陈松林,他知道陈松林已经来了很久。说着话,他把手上的报纸一晃,便坐到床边上,靠近陈松林,翻开《中央日报》。这个早上,同寝室的同学都去上课了,他却无心去教室,出去买了份报纸以后,又到校园去蹓跶了一会儿,便转来了。看见没有外人,他便边念边评论起来:“滚他妈的,什么……共匪叛乱武装华蓥山纵队全军覆没!匪首彭松涛等悬首示众……社论的标题是祝华蓥山大捷……还有,长官公署新闻处长发表谈话……整整一版全是这些玩意儿!”
  黎纪纲把报纸向床头一丢,颓丧地说:“这一下反动派又有吹嘘的了,什么乘胜前进啦,安定川局啊,勿受共匪利用呀,反正是这一套!”他回头又望望报纸,望望陈松林,忧心忡忡地说着:“也许……这一次农村斗争,受到了很大的挫折……”
  “信他那一套!中央社的消息,拿来揩屁股都嫌太脏。”陈松林毫无怀疑地判断着:“肯定是农村的武装斗争搞得反动派下不了台,后方的后备兵力完全被牵制住了!如果不是这样……瞧,为什么要登些:‘我强大兵团正乘胜扫荡,继续清剿……’呢?华蓥山纵队既已‘全军覆没’,为什么还要‘继续清剿’呢?还去清剿谁呢?去清剿根本不存在的纵队吗?一句话:自欺欺人!不过这条消息也有好处,反动派不得不承认了他们过去一直不肯承认的‘华蓥山纵队’,这正是说明华蓥山纵队的迅速发展和壮大!”
  “不过,”郑克昌放下陈松林刚才带给他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说道:“有名有姓的,我看,牺牲恐怕不小……”
  陈松林气冲冲地大声反问道:“牺牲?革命还能没有牺牲?闹革命,能怕牺牲吗?”
  “当然咯,”黎纪纲立刻接过话题说:“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个人站起来!这点,我们的看法完全一致。”“我是说,”郑克昌解释道:“有人牺牲,就应该有更多的人补上去。我们也应该作些更实际的工作……至少,以后回想起来,无愧于我们所处的时代。”
  郑克昌的话,引起了陈松林的共鸣,他忍不住在床铺上狠狠地击了一拳。
  “真的,我倒很想到农村去!”
  郑克昌抬起头来,望着他,没有插话。黎纪纲立刻兴致勃勃地接了上来,估计着说:“华为离开学校了。听说他是川北人,不知是不是回乡去了?”
  “华为——我们大家都一样,哪里需要,就该到哪里去。”陈松林心直口快地讲出自己的见解。
  黎纪纲听后,沉默了一会,不以为然地说:“到哪里都一样。可是,难道重庆就不需要人手么?说心里话,我就是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朋友好了,真舍不得分开……”“有什么舍不得?”陈松林乐观地回想起华为和他分手时,背给他听的两句唐诗,便念了起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对,”黎纪纲点了点头,“你的话对我有启发,我们应该这样,永远自强不息!”
  静听着的郑克昌,用友爱的声音,向黎纪纲说:“你们都成了书呆子,一个引经据典,一个要‘自强不息’!表哥,小陈又不是真的要离开重庆,你何必那样惋惜?我倒觉得能够远走高飞,才像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啊,《彗星报》该明天出版,你的稿子才写了一半……”
  “你快写稿子吧,我不耽搁你们了。”陈松林拿起几本他们刚还他的书,站起来,准备要走。
  “好吧,我就不奉陪了。”黎纪纲在桌边坐下来,抽出了钢笔。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对陈松林说:“小陈!办文艺刊物的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吧?”
  提起这件事,陈松林倒有些为难了。因为甫忠高忙了好久,还没有把经费凑够。今天,黎纪纲又问起办文艺刊物的事,陈松林一下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知道,黎纪纲对办刊物的兴趣是很高的,愿意写稿,也愿意参加编辑工作。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还是经费有困难。”
  “想办法。大家一起想,总会有办法的。”黎纪纲顺手抽出几张稿笺,放在面前。“小陈,我要赶写社论,明天《彗星报》该出刊了。”
  “我陪你出去,”郑克昌慢慢站起来,“宿舍里闷得很,我们出去走走。”
  一路上,陈松林想着甫志高筹办刊物所遇到的困难,一直心事重重。郑克昌关切地安慰他,过了一会又说:“我还有点办法。我在邮局里,有几个爱好文艺的朋友。我去找他们谈谈。”
  “不要找人。”陈松林说:“实在没有钱,就等些时候再说。”“那就这样办吧!”郑克昌热情地告诉小陈,“天气渐渐暖和了,我把大衣拿去卖掉。”
  “不,你连职业都没有,还能要你的钱!”
  “小陈!”郑克昌诚恳的声音,变得更坚决。“我对文艺有兴趣。办刊物,是我们的共同理想!”
  第二天一早,郑克昌瞒着陈松林,带了大衣、铺盖赶进城去。回来,带着一卷钞票。一进书店,就把钱塞到陈松林手里,自己一文也不留。
  陈松林激动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陈松林很快就把这件事向甫志高报告了。
  “他一个铜板也不留,自己吃什么呢?”甫志高最初也感到意外,随嘴问了一句。可是,接着又兴奋地笑起来。他很赏识郑克昌,并认为这种支持,正说明了群众对进步文艺刊物的迫切需要,因此,他决定加紧筹备。甫志高拿出了已经凑集到的一笔钱,叫陈松林先买下一批纸张,作好办刊物的一切准备。
  又一天晚上,郑克昌正在书店看书,外边突然下了大雨。他穿着布鞋,又没有伞,陈松林留他等一会再走,顺便从隔壁叫来两碗冷酒。喝了几口以后,郑克昌的脸被酒精染红了,渐渐打开话匣子。
  “……小陈,人生真没有意思,有时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或者干脆自杀算了。”
  “你怎么这样想?”
  “也许,你会说我颓废。我没有职业,活不下去,怎能不苦闷?在这肮脏的社会上,有钱人大吃大喝;没钱的,连饭也吃不上。真像古诗上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自己就是例子。离开邮局的时候,差点儿吃了官司!”郑克昌慢慢地喝着酒,看来他有点矛盾:是说下去呢,还是不说?要不是陈松林好心地询问,他可能就不会再说了。“你知道一个秘密刊物么?”郑克昌低声说,样子很警惕。“……叫《挺进报》,是用粉红色的打字纸油印的,十六开大小,每期是四、五页,……我就在这个事情上出了问题!”“怎么?”
  “我们有个读书会,全是邮局的进步青年组织的。会长可能是个地下党员,他常常拿《挺进报》给我看。有一次我正读着,被科长看见了,差点出事!结果还是加上个‘思想左倾’的罪名,把我开除了……”
  陈松林没有想到,郑克昌也看过《挺进报》,而且出过危险。不过这是可能的事,能看《挺进报》的青年本来不少,郑克昌表现进步,当然有机会看到。怪不得他刚来看书时就流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神情来。
  “……狗日的国民党好歹毒!邮局里专门设了邮检组,许多丢进邮筒的《挺进报》,全被扣留下来,根本寄不出去。当然,那些《挺进报》上的收信人都是化名,特务也查不出来。有时候特务就守在邮筒旁边,真是危险得很。……我们读书会里的人,常常趁邮检员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他截留下来的东西,重新寄出去,简直有趣得很。”
  雨早就停了。郑克昌谈得太兴奋,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夜。陈松林觉得太晚了,郑克昌回去不方便,就留他同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郑克昌对陈松林诚挚地说:“我看你们书店人手太少,我反正还没有找到职业,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帮帮忙。”
  过了两天,甫志高听到陈松林汇报这些情况以后,立刻就同意了郑克昌的要求,让他搬进书店。陈松林想了一下,就说,他自己也非常同情郑克昌的遭遇;可是书店是一处备用的联络站,住进外人,怕不太好。甫志高笑着解释说:只要谨慎一些,问题不大。过些时候,考察清楚了,吸收郑克昌入地下社,正式参加书店工作都可以;而且书店扩大,正需要人手,郑克昌总比外面新找的人可靠。听了这番话,陈松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郑克昌进书店以后,工作挺卖力,一有空闲,就努力看书,除了吃饭,他也不要任何报酬。他说:有碗饭吃就行了,而且还有这么多书看,已经够满意了。何况帮朋友的忙,大家同甘共苦,得到的愉快,就是最大的报酬。
  当郑克昌得到《挺进报》时,他兴奋得双手都颤抖起来。他像得到宝物一样地,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芒,对陈松林说:“我简直没有想到,又看到了《挺进报》!”
  “在重庆大学,你表哥给你看过吗?”
  “看过。”郑克昌说,“不过表哥素来谨慎,他只给我看过几次。”
  过了不久,甫志高关照陈松林,要郑克昌通过邮局里的朋友,试着寄几次《挺进报》,收件人都是化名的。这样作,为的是进一步考察郑克昌是否完全可靠,也是为了消除陈松林的顾虑。后来听甫志高说,那些《挺进报》果然寄到了。陈松林很难忘记甫志高当时兴奋的神情,他是那样有把握地竖起指头,得意地问:“如何?我的眼力不错吧?”
  铁笔在蜡纸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白色的痕迹,整齐而匀称地显现出来。
  “……随着全国大反攻的新形势的到来,农村抗丁、抗粮、抗捐斗争迅即进入了一个蓬勃发展的新阶段,斗争烽火遍及西南,游击武装风起云涌。川东、川北和黔边游击武装,旬日以来连挫敌之进攻后,游击区迅速扩大,滇南游击队……”
  成岗专心一意地在蜡纸上熟练地刻写着:“美蒋妄图在西南大量征兵的阴谋,现已肯定必将以失败告终,而且,敌分布在川、康、滇、黔四省的第二线全部兵力,已被西南各地游击队拖住,难以向内战前线抽调……”
  写完以后,成岗揉了揉略感麻木的指头,一字一句地校对了一遍,又把《挺进报》这一期的标题抽读了一遍:“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穷苦同学伸出援助之手,大中学生开展争温饱、争生存运动……”
  “兵工厂工人反对扩大军火生产的斗争,获得新的胜利……”
  读完了,成岗伸了伸腰,站起来,倒杯开水喝了。时间还早,他丝毫没有睡意,又在桌边坐下,开始思索那尚未完成的新式油印机的设计。
  他手里捏着一支削得尖尖的硬铅笔,台灯光照亮面前一大张白纸,为了创造一部理想的机器,他已经熬过了好几个深夜。他咬着铅笔,搅着脑汁苦苦思索着,可是,白色的绘图纸上,还没有留下一点点思维的痕迹。
  几个月以来,他为着印得更多更好,节省时间和体力,曾经三番五次地改变印刷的办法,他已经丢开了那些质量粗糙的普通油印机,只用一块打磨得精光利滑的竹片往纸上刮油墨;用这种方法,可以印上二千四五百份漂亮、清晰的《挺进报》。在油墨的调拌、纸张的选择上,成岗也不知花费过多少精力。为了找到既薄而又富于韧性的纸,他跑遍了文具店,试验过好多品种不同的纸张。对党的事业的无限忠诚,日夜激励着他的顽强意志。现在,他又对自己的印刷方法不满意了,随着发行数量的增大,成岗决心制造出一部最理想的的油印机来。
  “要印得又多又快,应该先确定用什么作动力……用电,不,太贵了,而且电动机有声音……”
  “……如果用脚,对,用脚的踏动做动力……干脆把印刷滚筒也固定起来,这样两只手就自由了,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也许,应该象印刷厂里的平版印刷机那样!”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部巧妙的机器的影子,正像一部小型的脚踏平版印刷机。……是的,就是这样!可是当他把铅笔伸向绘图纸,眼光刚刚移到洁白的纸上时,机器的幻影却变得模糊乃至空无所有了。
  铅笔杆重新被牙齿咬住,纸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又一次没有抓住理想的幻影,设计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呢……敲门的声音惊动了他。
  “谁?”
  “我,李敬原。”
  成岗开了门,高兴地接过他手上的帽子。
  “这样晚了,你还在工作?”说着话,李敬原走到桌边,用手绢擦擦眼镜,他看清楚了成岗的纸片上的字,问道:“你又在设计新油印机?”
  “我想试一试……”
  “我不喜欢你这种怪脾气,老是无休止地干……弓弦张得太紧了,也会断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4:27 | 显示全部楼层
成岗笑嘻嘻地说:“拖不垮的,愈干愈来劲。”“我看你们两个简直是在互相挑战,搞起竞赛来了。”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成岗,“这是他给你的回信。”
  “啊,回信啦!”
  成岗记得,正是那个和眼前一样温暖的晚上,穿着西服,戴着墨框眼镜的李敬原,第一次来到他家里。老李,是个干练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视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镜里,什么也不让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只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斑白的发丝,记录着他经历过的斗争岁月。他没有那种多讲话的习惯,三言两语便把问题揭示无余,对工作则要求严格,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丝不苟的。每次从他手上,成岗得到的,不再是刻写清楚的蜡纸,而是一叠叠的新闻记录稿。
  那些稿件,全是用工整而秀丽的字抄写的,从来没有错落。看得出,那个负责收录新华社广播的同志,是个勤勤恳恳、热情地为党工作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成岗不能不猜测:也许,在白天,他和我一样,有着公开的职业,而每个晚上,他都得秘密地也是不知疲倦地坐在房间里,轻轻地打开收音机,让来自解放区的广播,从嘈杂的干扰中传播过来,紧张地听着,紧张地记录下,然后再将记录稿用毛笔端正地抄写一遍。每个晚上,他都得紧张地工作几小时,得不到充分的睡眠;没有星期六,也没有星期天,一年到头,都没有假期……成岗忍不住提出了要求:“……让我给他写封信吧!……我知道和一个与自己没有直接组织关系的人通信、结识,都是违反秘密工作原则的。只让我写一次,表示我的敬意,让我不签名地写封信!”
  “好吧。”李敬原那一次比较宽和,终于点点头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写简单一点。”
  成岗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怎么写,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最后他写上一句简单而准确的话: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几天,成岗正在等着对方的回信,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呢?是个老年还是个青年,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无疑的:那是个很好的同志。
  成岗兴奋地从李敬原手上接过了回信。他仔细地看了看,回信也只有一句话:
  紧紧地握你的手!
  正是那熟悉的均匀秀丽的字迹。一句话,一张纸条,战斗的友谊建立起来了,共同的理想温暖着不相识的,然而又是深深地互相了解的战友的心。
  “已经十一点半。刚才有事耽搁了,今晚上就在你这里住一晚上吧。”说着,李敬原摸出一卷收听广播的记录稿,交给成岗。
  “太好了,你睡床上,我睡地铺。”
  “就在一床睡嘛。今晚上我还想帮你做点事……”李敬原没有说完,突然把话题一转,“告诉我,除了设计油印机,你还在想什么?不要隐瞒,我看得出来。”
  成岗只好把心里想的讲了出来。
  “我在想,如果新油印机能做出来,我的工作就会减轻多了,可不可以再给我加点任务,例如说《进攻》的印刷……”
  “不行。”李敬原坚决地摇头,“《进攻》和《挺进报》不能搞在一起,这是组织原则。否则一出事,两个刊物都完了。”“那么,”成岗迟疑了一下,又提出新的要求,“把收听广播的任务也交给我吧,我的工作的确不重!”
  “你简直是‘野心’勃勃!才给别人写信致敬,又要叫别人‘失业’?我早就看穿了你的思想活动!”李敬原眼角透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以后再说吧。”
  今晚上李敬原的心情似乎特别开朗,说的话也比往常多。他在成岗的寝室里漫步走着,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慢地抽着。“成岗,我以前也象你,但没有你这样结实……1935年,在南京,我也常常通宵刻写、油印……后来,身体坏了,那是在监狱……多少年来,我总记得,在北风呼号的寒夜,一个人静静地刻写蜡纸,没有火炉,真冷。你知道,南京的冬天不象重庆,手都冻僵了……我那部破油印机,老是吱吱地响,在夜里听起来,声音特别大……搞秘密印刷,真有点味道。”
  “这两天收到的消息特别令人兴奋,所以我想……”李敬原望着成岗,突然说道:“我帮你刻一张蜡纸。试一试吧,也许,‘手艺’都忘光了……”
  成岗兴奋地拿出了钢板、铁笔和蜡纸。李敬原在桌边坐下,看了看刚才带来的新闻记录稿,就动手写起来。
  成岗在旁边看着。李敬原还没有写完一行,成岗就发现了,他的仿宋字写得十分流利,刻写的速度很快。但刻写的方法,和自己的不同,每一笔转弯时,他都提一下笔,把一笔可以写成的变成两笔;还有,凡是几笔交叉的地方,他都有轻有重,把后写的一笔在交叉处断成两笔……“原来是这样的。”成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敬原灵活的手,他懂得,这样写,比自己的方法高明得多。李敬原刻写的蜡纸,印的时候不容易破,印数可以增加很多,而且每一个字都清楚。那些转弯和互相交叉的笔画,决不会被油墨粘糊成墨点。
  成岗的手不觉伸向一处秘密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轻轻地在灯光下展开。他记得,这是两年前他大哥还在重庆的时候,他大哥带给他的。这是一份刻印得十分清晰美观的油印文件,文件的正面刻印着毛主席在重庆红岩村写下的光辉诗篇《咏雪》,是仿照毛主席的字迹刻写的,摹仿得很象,印得很好看;紧接着是一行动人醒目的大字标题:“坚决用自卫战争粉碎蒋介石的进攻”。无论是文件上的大字标题,或者是笔画极细的小字,都刻印得非常动人。成岗一直珍藏着这份文件,他不仅是想不断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从他参加地下报纸的工作以后,他更不断用它来对比研究提高印刷和刻写的技术。
  看着看着,成岗眼前象闪过了一道亮光,突然感到异常的清新和愉快!老李过去作过什么工作,除了老李刚才讲的,他一点不知道,但他确信,他大哥当时从川东特委带回家的这份文件,不是别人,正是李敬原亲手刻写的!
  李敬原似乎也看见了成岗手边的文件,并且看透了成岗心里的活动,戴着眼镜的眼角浮现出一丝带笑的皱纹,嘴角略为动了一动,好像在说:“成岗,你真是无孔不入,什么地方都钻得到。”但李敬原毕竟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看了一下成岗,用手指扶了扶眼镜,又神情专注地继续刻写下去。铁笔在蜡纸上划过的声音,是那样的均匀、动听,使人感到愉快。
  成岗当然不知道,尽管李敬原的手一直不停地在蜡纸上移动,但李敬原的思绪在一瞬间却被成岗手里的文件牵得很远很远。墨边眼镜里,闪动着一件又一件往事的影子——……浓雾弥漫的山城,熟悉的红岩村中共办事处楼房。
  ……浓黑的眉梢下,一双炯炯有神,明亮的目光,正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一张张无限激动和兴奋的脸。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周恩来同志向同志们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宣布了毛主席已亲临重庆谈判的消息,并且向川东和重庆地下党组织布置了一定要千方百计保卫毛主席安全的任务。作为川东特委的代表,李敬原多么渴望亲眼见一见毛主席啊!毛主席到重庆来了,特别是毛主席就住在办事处这栋楼房里!可是,和听传达的同志们一样,都感到自己肩负着保卫毛主席安全的重大责任,都迅速辞别了周副主席带着无限希望和重托的目光,奔赴自己的战斗岗位去了。
  ……巨大的乌云在天空中翻腾,正是蒋介石已经把他的几百万大军赶运到内战前线,美蒋反动派即将向我中原军区发动突然进攻,发动全面内战的前夕,也正是南方局即将撤离重庆红岩村的前夕。还是在办事处那间简朴、整洁的会议室里。李敬原和川东特委的同志听完了省委书记吴玉章同志对当前形势和今后工作的指示,刚走出会议室门口,就听见了周副主席无比刚毅的声音:“我们党在毛主席领导下,一定能够用自卫战争彻底粉碎蒋介石的进攻。”周副主席送别了几个同志,像他早就知道川东特委的几个同志在他身后似的,一回头,周副主席就把他那火热的手向大家伸来。浓黑的眉梢下,又是那双炯炯有神、明亮、洞察一切的目光,还是那无比坚定、声震屋宇的语音,给人以无限鼓舞和振奋的力量。“情况都晓得了?那好。肩头上的担子不轻呀,”周副主席拉着同志们的手放开了,但移动着脚步,还要送大家几步。“不过,这担子不光是你们、我们,而是我们全党在挑。”走出办事处大门,周副主席站在那高高的石阶上,抬头望了望满天乌云,望了望远远近近山头上密布的敌特岗哨,对着大家,也像对着他自己说道:“南方局在重庆工作八年了,明天就要搬去南京、上海。八年当中,没有一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我们坚持了毛主席提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一切明滩暗礁都没有损害到我们,日本帝国主义终于被我们打败了,人民革命力量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壮大。看样子,南方局在京沪也呆不多久,要撤到山沟里去。反动派总是过低估计人民的力量,过高估计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作好了内战准备,他们马上要在全国大打。记得,大革命失败的时候,特别是1931年冬天,同志们往山沟里撤走的时候,革命何时能胜利,何时能回来,真是说不定呀,觉得渺茫;大家现在的心境,可大不相同了。只要我们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全党团结一致,艰苦奋斗,经过几年苦战,美蒋反动派的猖狂进攻一定能够彻底打败的。从各方面情形看,三、五年以后打回来,可能性很大;重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辞别了周副主席,特委的同志冒着山城少有的滂沱大雨,立即分头出发去传达布置工作;就在那天深夜,嘉陵江春水发了,李敬原乘着一叶扁舟,渡过洪水滔滔的嘉陵江,在一处临近江边的楼房里,一边回忆吴老传达的南方局的指示,一边专心刻写那份文件的时候,周副主席亲切指示的话语,还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四川是美蒋反动派的重要巢穴,是敌军兵源、粮源、军工生产的主要基地。你们这里的斗争,对我正面战场影响特大。要注意充分依靠和发动群众。要有应付突然事变的准备……”
  李敬原从成岗手上又看见那份油印文件,不仅使他勾起了这一连串的回忆,而且很自然地引起了他一连串的联想:前不久,为了更有力地配合正面战场的斗争,南方局派人来指示地下党要加强城市对农村武装斗争的支援,特委为了及时掌握情况,加强领导,才决定他参加重庆市委领导,直接插手市委的部分工作。江姐下乡是他通知的,但江姐、成岗和老许都只知道和他接触的部分工作,知道他是市委领导,不知道他同时还担负着川东地区的领导责任。南方局来人还讲到一个情况,说周副主席现在中央协助毛主席领导人民解放战争,但还随时关心国统区地下党的工作……一眨眼,李敬原仿佛看见周副主席紧跟在毛主席身边,正在陕北山沟里奔波的巨大身影,他那无比刚强、激动人心的语音,像正混合着人民解放军胜利进军的号角声在空中震响:“三、五年以后打回来,可能性很大;重庆,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严守着组织原则的成岗,尽管他已发现他珍藏着的这份文件肯定是李敬原写的,但李敬原不讲,他决不问起,只是默默地认真地揣摩着李敬原十分优美的刻写技术。“你刻得真好!”成岗忍不住靠近李敬原,把头和他紧紧靠在一起。这时他已发现,李敬原写的,是那样令人鼓舞的胜利消息。怪不得他今晚上特别兴奋,而且要亲自把这消息转告给山城人民。
  “这种铁笔不好,没有钢火。”李敬原摸摸那已经被钢板磨得钝秃的笔尖,“用留声机的唱针来做铁笔,钢火好得多,写的字笔画更细,更清楚……你试一试,只要稍微磨一下就成了。”说完,李敬原又聚精会神地写下去。战友的心沉醉在胜利的狂热共鸣中,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铁笔轻轻地滑过钢板,发出清脆而又有节奏的响声……李敬原在刊头上,加上大字标题,成岗抑制着激动,低声念了出来:“西北战场捷报频传,我军收复延安!”
  这一个晚上,他们在一起工作,谈话,直到天明。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温暖的春夜啊!
  第二天早上,李敬原临走时,才告诉成岗说:“有件事情,要通知你。你办《挺进报》,现在是最后的一期了。”
  “为什么?”成岗睁大眼睛,望着李敬原。
  李敬原这才说明原因,他说:“一方面,为了进一步发挥《挺进报》的战斗作用,市委准备扩大发行量,把它改成铅印报纸。另一方面,长期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印刷,也容易暴露。敌人对地下党的活动愈来愈注意,最近又成立了新的特务机构……”
  “《挺进报》改成铅印……”成岗恳切的目光停留在李敬原脸上。“把我调去搞铅印,可以吗?”
  李敬原缓缓地说道:“敌人加紧军火生产,工厂里的斗争特别尖锐,党准备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下一次,我详细告诉你。你赶快结束现有的工作,准备接受新任务。”李敬原停顿了一下,算算时间,又告诉成岗:“今天是星期四。三天以内,你把最后一期油印的《挺进报》印完,星期天中午十二点钟,我准时派人来取。”
  成岗高兴地朗声回答:“一定准时完成!”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黑沉沉的大楼,耸立在布满密云的夜空里,厚实的窗帘,紧紧遮住灯光,就像一匹狰狞巨大的野兽,蹲伏在暗处,随时可以猛扑出来伤人。
  间或,一两部卡车冲进黑暗,车灯短暂地照亮一下门牌,又消失在铁门里。
  嗒塔塔的声音,在大楼里响着,有着隔音设备的屋子里,电报员日夜不停地击打着电键,把密码、情报发向天空,发向那遥远的秘密电台;和嗒塔嗒的电键声混杂在一起的,还有报话员的呼号:
  “李光明,李光明……我是江克难。”
  “214号,回答!214号……”
  “详情具报,再行定夺……”报话员的声音,机械地重复着秘密文件上的批语:“……迅即查清组织活动情况……继续秘密监视……”“…………”
  密码,呼号,日夜从这里发出,指挥着西南地区,川、康、滇、黔这一片辽阔区域的特务活动。
  如果是在白天,从远处就可以看出:这里,老街三十二号,堂皇的铁门上,横署着两个篆字——“慈居”。这个名字,可以叫人联想到,这儿也许是某某要人的公馆,但从那警卫森严的气势来看,又像一处阴森的衙门。这地方正是国民党西南长官公署的一部分,它的公开名称是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实际上却是伪国防部保密局在西南的公开领导机关。所以它既是政权机关,又要用“慈居”这样的公馆名称来尽可能地掩人耳目。
  如果把特务机关的分布比作一只黑色的蜘蛛网,那么,在这座楼房指挥下的各地特务站、组、台、点,正像密布的蛛丝似的,交织成巨大的恐怖之网,每一根看不见的蛛丝,通向一个秘密的所在。这座阴森的楼房,就是那无数根蛛丝的交点,也是织成毒网的那只巨大的毒蜘蛛的阴暗巢穴。哪怕是一点最小的风吹草动,触及了蛛丝,牵动了蛛网,便会立刻引起这座巨大巢穴里的蜘蛛们的倾巢出动。
  决定着这个看不见的巨大毒网的行动的,不是那些整装待发的特务,不是那些执掌刑讯的刽子手,也不是击打电键的报务员,所有这座楼房里的一切忙碌、行动、突击、追捕、联络、指挥,完全服从于那只巨大的毒蜘妹,只有他才是这里一切的主宰,只有他,才能决定、控制和操纵这巨大毒网的任何活动。此刻,那只阴险邪恶的蜘蛛,正一动也不动地蜷伏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台灯光倾注在办公桌上,一个身材粗大,脸色黝黑的中年人,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眉浓眼大,肥肥的下巴,毫无表情地坐在转椅上。握着毛笔的手,正在公文上挥动。他,就是掌握整座毒网的一切行动大权的核心人物,黄呢军便服领口上,嵌着的一颗金色梅花,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这间办公室里,铺着彩色的地毯,沙发、茶几、玻晶烟具和墙角的盆景,装饰十分豪华。高大的黑漆办公桌,摆在房间正中,墙上挂满了军用地图。
  他正在处理一叠叠的公文,思考着,批示着。这些公文,顷刻之间,都将变成命令、电波、行动,变成淋漓的鲜血!
  一阵凄惨的嚎叫,透过门缝,像往常一样传了进来。——你说不说?说!
  ——问你是谁领导?问你……鞭子在空中呼啸,落在肉体上发出低钝的响声……从转椅上欠起身来,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吐出一口烟圈,他倾听着这阵惨叫,像倾听一曲美妙的音乐。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凉的冷笑。
  若干年来,他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如果有什么时候竟然听不到被拷打者的嚎叫,他便会感到空虚和恐怖。只有不断的刑讯,才能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世界上有这种人,不,有这样一种嗜血的生物,它们把人血当作滋养,把杀人当作终身职业。这个拥有豪华办公室的特务,在人血坑里已经干了许多年月,他是特务头子保密局长毛人凤的心腹,在特务头目当中,是一个重要脚色,没有他,楼下的行动特务将无事可做,用刑的刽子手也将找不到对象,甚至太空里会因为没有他而减少大量的电波。他的官衔很多,简单说来,就是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处长兼侦防处长,军统嫡系特务头子之一,这座楼房的主宰,陆军少将徐鹏飞。仅仅因为军统的老板戴笠是带着少将领章死的,军统人员不能超越作恶多端的戴笠的军衔;否则,他完全可能不止于少将了。
  汽车在响,大概就是那批他在几个钟头以前下令捕捉的人到了……徐鹏飞又听了一阵,四处都传来一片嘈杂忙乱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他的意志的反应,一切都按照他的意志在进行。他又点燃一支烟,随手从公文里翻出一份文件,这是一份重要的会议记录,公署长官朱绍良主持丙种汇报的记录摘要。他把这文件往已经处理过的文件堆里放去,但临时又改变了念头,把文件拿回来带着胜利者的心情,仔细翻阅了一下。
  “为统一调集力量,迅速破获不断组织罢工、破坏军工生产,阻滞兵源粮源,煽动民变,威胁陪都安全之共匪领导机关,西南长官公署特设立侦防处。由徐鹏飞兼任处长,严醉、沈养斋兼任副处长,指挥所有军、警、宪、特工人员严加缉捕。
  “责令邮检组严密查报《挺进报》寄发情况,并派特工人员在各邮局及邮筒守候缉捕。
  “清查赤色书刊,侦查监视文化界、新闻界左倾人士。
  “打入民主党派运用内部线索,设法接近中共地下组织。
  “配合清剿部队在华蓥山区严密搜捕,务求查清中共组织关系。
  “加强各工矿稽查工作,特别注意兵工系统……”
  就是这次会议,使他兼任了新成立的侦防处处长,取得了指挥所有军、警、宪、特工人员的特权。这点,徐鹏飞当然十分满意,他得到了比严醉——这是他最担心的对手——更高的地位。这个胜利来得太侥幸,仅仅因为严醉是秘密单位的负责人,不便出面,才让他以公开单位头目的身分,轻易取得了新的权力。在军统局特务机关内部,历来就采用“公”“秘”单位双线工作的制度,相互配合,相互监视,以加强特务活动。当然,他也意识得到,公、秘单位的区别,只是一个小小的借口,实际上,这是朱绍良有意讨好毛人凤才卖的一次人情。徐鹏飞了解得很清楚,他和严醉比起来,资历、名望都还不如对方。严醉是戴笠手下的红人,徐鹏飞当中校的时候,严醉已经是局本部兼中美合作所总部总务处少将处长了。只因为严醉刚愎自用,长期与毛人凤貌合神离,戴笠一死,毛人凤当上局长,严醉就走下坡路了。总务处长职位被撤换,屈任了军统局西南秘密单位的负责人——军统西南特区区长的职务。这样一来,毛人凤原来的机要秘书徐鹏飞就和过去戴笠手下的红人严醉平起平坐,职位相当了。而且,这一次,徐鹏飞又青云直上,把严醉压成了侦防处的副处长。
  可是,兼任侦防处长以后,徐鹏飞更加不满特区区长严醉横蛮的拒不合作的态度。西南特区,控制着中美合作所总部的全班人马、装备,而且特区的工作受到美国顾问处的特别支持。严醉的意图十分明显,他要利用掌握了强大行动力量的有利条件,自己单干,把徐鹏飞甩在一边。虽然特区副区长沈养斋是毛人凤的心腹,又是徐鹏飞在黄埔军校的同期同学,多年的老朋友,谁也知道,沈养斋是毛人凤和他故意插在严醉心上的一颗钉子;但严醉的诡秘活动始终是避开一切人的,当然更避开了沈养斋。看样子,严醉如此秘密行动,说不定已经得到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某种情报,或者竟是直接线索。
  徐鹏飞不愿多想这些,他把手上的文件丢在一边,克制着自己的思路,他不相信严醉会比自己更高明。和共产党作斗争,即使是老奸巨猾的严醉,也未必能够稳操胜算。使他烦恼不安的,不仅是严醉的掣肘,更主要的还是如今共产党活动的灵活、机警,使得他一直找不到有用的线索。
  机要秘书推开门送进来一叠待批的重要公文,不敢惊动这位正在沉思的上司,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便悄悄地走出去。
  “有机要情报吗?”
  徐鹏飞头也不抬,猛然问。
  “朱长官刚送来一封信。”那部下迟疑了一下,又压低声音说:“侦讯科探听到严醉和才上任的特别顾问勾得很紧……”
  “甚么?”徐鹏飞眼里陡然闪出凶光,逼视着对方,但立刻又冷静下来,只简单地说了句:“继续侦察。”
  徐鹏飞随手把新送来的公文拿起一件,那是情报竞赛的总结报告,要他审批转发的,他略为翻看了一下,便提笔批道:
  “查一季度为情报竞赛期间,前曾转颁办法,饬遵在卷。兹者二、三月份又届终了,而检讨此两月来之情报……”
  徐鹏飞批到这里,略一迟疑,便笔粗字大地在纸上发泄出他的不满:
  “质量数量,两皆平平,无所进展!似此成绩,将何以资竞赛?矧值戡乱时期,吾人职责尤属艰难,至望严督所属,倍加奋发,认真工作,期有进步!”写完,他重看了一遍。“质量数量,两皆平平,无所进展!”这是他最伤脑筋的事,他想骂人,想把那些工作不力的家伙禁闭几个。他伸手去按桌上的叫人铃,这样一来,几分钟后,他的意图,就可以被执行。但他忽然又把已经触到铃子的手,缩了回来,却把刚才批示的文件往旁边一丢,又去取出第二件公文。这次,他手里拿的是一封“最速密件”,信封上红色大字印着“西南长官公署缄”,“缄”字上面的空白里签了一个醒目的“朱”字。徐鹏飞的手指突然变得不大灵活了,吃力地剪开信封,随着信笺的展开,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破坏中共领导机关一事,上峰业已一再限期破获,侦防处成立迄今,一无进展,而共产党活动则日益加剧。重庆军工生产,迄未好转,纵火事件余波,尚在滋蔓,军火爆炸案件更连续发生。蓉、筑、昆、渝学潮、米潮此起彼伏。滇、黔、川、康地下武装复乘我后方兵力空虚之际,四出奔袭,如入无人之境。最近川北华蓥山一带,抗丁抗粮,竟成燎原之势,致使兵源、粮源濒于断绝,消息传来,惊心动魄!长此以往,西南前途殊堪焦虑。此等情况业已函告人凤兄知悉。近复得总裁手谕,令兄立即破案……”
  “报告处长,请接渝站电话!”
  勤务兵的声音,把徐鹏飞从难堪的沉默中惊醒过来。他拿起听筒,“嗯”了两声,接着就吼叫起来。
  “邮检组又发现了《挺进报》?……谁寄的?嗯?”徐鹏飞重复地问,突然声音一震:“甚么!查不出来?”话筒里绝望的解说,使他更为烦躁,咆哮如雷:“总裁手令,限你们三天之内,立即找到《挺进报》的巢穴……否则,提着狗头来见我!”
  徐鹏飞怒气冲天,劈手把话筒扔在桌上。
  二楼灯火辉煌。惨叫、咒骂声不断传来。
  徐鹏飞再不想听那些行刑的音乐了。侦防处成立以来,那些令人恼怒的,无影无踪的事件,又一齐涌上心头:兵工署仓库和运送军火的登陆艇连续爆炸,《挺进报》到处流传,甚至,像成群乞丐似的小学教师居然也涌到公署请愿……他仿佛看见朱绍良正在向保密局长诉说他的无能,那些震怒的上司的眼光正怒视着他,说不定哪一天,他将受到不知远比自己吓唬下属严厉多少倍的斥责和处分。徐鹏飞心头冰冷,茫然凝视着对面昏暗的墙壁。
  手表嗒嗒地响,时针超过了十二点。
  收发无线电报的响声已经停止了,但审讯室里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全是些无味的喧哗。拷打、忙碌有什么用?如果他这一次站不住脚,那,那就完了,就像那正在全线崩溃的军事形势一样,不堪设想!
  徐鹏飞突然站起来,表情变化不定,他已无法克制内心的空虚和恐惧。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离开了办公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正是一阵和往常一样的喧哗与吼叫,这些声音引导着他,使他移动步子走进一间审讯室。审讯室里烟雾沉沉,空气十分污浊,他瞥见老虎凳上,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旁边一盆火,几个人正把冒着烟的烙铁,伸向被审者的胸脯。徐鹏飞不管这些,独自走到窗前,用力拉开窗帘,推开紧闭的一扇窗户,他需要摆脱烦恼,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窗外,蒙蒙细雨一阵阵飘到他的脸上,阵阵寒意勉强帮助着他平息心潮的起伏。
  背后,受刑的人一声惨叫……传来泼水的声音,徐鹏飞转过身,走到狞笑着的行动科长面前,冷冷地问了一声:“谁?”
  “云阳县的。”
  “已经三天了,怎么还没开口?”
  行动科长讨好地迎合着他说:“马上,他就要开口的!我先搞他两下,这家伙已经吃不消了。”
  昏厥的人,渐渐醒转来,恐怖地望着面前的人影,粗声喘气……
  徐鹏飞向前靠近一步,怀着复杂的侥幸心理,厉声问:“甚么职务?”
  醒来的人盯住他肩章上少将官阶的金星,全身抽缩起来,吐着白沫,像自言自语地哆嗦着:“县参议员……”
  “问你党内职务!”徐鹏飞大声追问,皮靴朝地板上一蹬。“党内职务?”他望了望徐鹏飞旁边的行动科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就是他说的那个……县委书记。”受刑的人喃喃地蠕动着焦裂了的嘴唇。
  徐鹏飞冷冷地命令道:“松刑!”然后就背起双手转身向室外踱去。看样子,这个人的嘴巴已经撬开了,也许,共产党里也有容易对付的脚色,但愿能多遇上几个就好了。
  回到走廊上,徐鹏飞刚才心里郁积的苦恼,被冲淡了一点,长长的走廊上冷空气叫人感到清新。他对这长廊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在他看来,干这行道的人和夜生活结了不解之缘。干这行道,不但要胆大心狠,机警毒辣,而且要能抓住对方心理的、生理的、家庭生活的、感情上的各种弱点,灵活地运用各种只要能达到目的的手段,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瓦解对方的意志。他比同行高明,向来一帆风顺的秘诀即在于此。长廊的冷空气,供给过他无穷的希望,今夜长廊又能给他以帮助吗?半夜里,城市鼾睡着,稀疏的电灯光描绘出半座山城的轮廓。他凝望着黑暗,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头,被押过徐鹏飞身旁,进了另一间审讯室。徐鹏飞仍然站在走廊上没有移动,但他示意不要关上审讯室的铁门,这样,他就能够从敞开的门口,清楚地观察审讯的情形。他首先听到主任法官朱介严厉而稳重的声音:“什么名字?”
  “回……回禀官长,在下姓……姓……姓蒋。”“叫甚么名字?”问话的声音比原来稍重,重复地又问一次。
  “人……人称蒋大爷。”
  “问你名字!”手在公案上一拍。
  “在下草……草字炳章……”
  “多大岁数?”
  “去年才,才满一个花甲……六十一了。”
  徐鹏飞对这种罗嗦的问答,感到厌烦;可是,他马上又听到朱介一声单刀直入的问话,这句话问得那么突然。“多久入党的?”声音带着意想不到的压力。
  “……民国……民国二十五年。”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问答,使徐鹏飞很有兴致地倾听下去:“介绍人是谁?”
  “龙……龙头大爷王九龄,他……”
  “入党手续?”
  “交了……交了三张,记不清楚咯,好像四张照……照片。后来发……发了党证……”
  徐鹏飞一怔,共产党也发“党证”?这个情况,是他从未掌握的。
  “有些什么活动?”
  “没有啥……啥子活动……”
  “胡说!”
  “回禀官……官长,就是在我的茶铺里吃……吃茶,评……评理,在码头上收……收点头钱……”
  在码头上活动,莫非是搞工运的?徐鹏飞的脑子敏感地动了一动,但他不肯轻易相信。
  “你的入党动机!”
  “没有动……动机哇。”
  “狡辩!”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5:38 | 显示全部楼层
公桌上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是……是王九龄王大爷坑害人……他,他说参……参加了好,人多势……势力大,还说我……姓蒋……蒋,委员长也姓蒋,蒋。一笔难写两个蒋字,中央军都入川了,还是参……参加了好……”
  “你……你,”朱介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难听,慌张地追问:“你参加的什么党?快说?”
  “我……我也搞不清楚……王大爷说的,叫……叫国民党嘛!”
  “他妈的!”徐鹏飞狠狠地骂了一句。尽抓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混蛋,简直太岂有此理!他大步走回办公室去,皮靴愤怒地把地板踩得登登直响。
  台灯光重新照亮徐鹏飞愤怒、烦躁的脸,他勉强坐在办公桌前,信手翻弄着那一叠叠变得毫无意义的公文,偶然又翻出一封拆阅过的信。那是住在中美合作所官邸的特区副区长沈养斋在四一节写给他的。这位多年的老友,和严醉不和,情绪消沉完全可以理解,却没有想到竟至满纸牢骚,毫无信心,连照例的祝贺节禧的话也没有提到。其实,这也难怪,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谁又不是这样?眼看自己目下的处境,类似的苦闷,也难免不油然而生了。
  把信抛到旁边,徐鹏飞又看到一件尚未开封的警备司令部送来的公文。他缓缓地拿起它,在手上掂了掂轻重,沉住气猜测那不知是祸是福的内容,然后慢慢拆阅。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公文的内容,脸上的肌肉便十分难堪地僵化了。
  “为长江兵工总厂炮厂纵火犯二名判处死刑案……”
  是否处决这两名纵火特务,实在使他踌躇难决。如果不是纵火以后,事态急速扩大,引起全市工人学生骚动,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轩然大波,他是决不肯出此下策,发出命令,把被工人捕获的纵火特务从严议处的。前些时候,炮厂工人拒绝把划进扩厂范围的住房迅速拆除,掀起了旷日持久的工潮,竟至影响扩大军火生产的既定计划的施行,终于引起了国防部对他的指责,他只好采取孤注一掷的断然措施,下令纵火,焚烧敢于对抗的工人的茅棚,造成既成事实,来迫使工人退让。照他原来的设想,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也许可以收到效果,使工人在暴力下噤若寒蝉。可是,事态的演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厂方出面,赔偿了工人在火灾中的损失,扩厂计划也只好另作安排了。然而对方的声势,却方兴未艾,似乎闹得更凶,范围也更大了,压力进一步集中到对纵火阴谋的追究上,形成少见的风潮。这使徐鹏飞不能不感到严重的不安,而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不及早忍痛让步,会有更难逆料的局面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缓和一下民愤舆论,就再也无法下台了。因此,他只好忍痛牺牲这两名心爱的爪牙,来改变这随时有被揭发危险的被动局面。他勉强提起笔来,那用惯了的批改公文的毛笔,一时变得特别沉重,几乎难以运腕。他也不再看公文的内容,和那两个替死鬼的名字,匆匆地在公文上批上了一行字:“迅速公开处决,以平民愤!”
  把笔一丢,徐鹏飞的手指无力地松弛开来。公文从他手上滑落下去,飘进黑暗的角落。他脑海里充满了绝望的暗影,仿佛看见无数知道内情的人,正在纵声嘲笑他的失策和无能。而这些人当中,不仅有故意在信上写些“总裁手谕”“函告人凤兄”等威胁语句的长官公署主任,更有那满脸麻子的对手严醉。他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像一匹在战斗中失败的猛兽,而四周,窥伺和等候他的毁灭的,正是那些在暗中狞笑的他的同类。
  “报告!”
  一听见人声,徐鹏飞像从恶梦中惊醒转来。他必须立即保持镇定和威严,永远不能让他的上司和手下看出他内心的秘密。徐鹏飞的面孔迅速地变化着,几秒钟以前还是昏暗的眼睛,现在又发射出刺人的光芒,他赶快拾起那份落在地毯上的公文,装进信封。
  “进来!”
  声音是狞厉的,仿佛这以前,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行动科长呈上一份审讯记录,挺直身体,站在办公桌旁,声音急促地说:
  “弄出来了,全部招供了!”
  徐鹏飞毫不在意地翻阅着口供笔录,行动科长毕恭毕敬地站着,不敢多话。
  “怎么?警察局长也是……”
  “是呀!”对方赶快补充:“云阳县警察局长,县参议长,县府的三个科长,中学校长,还有法院院长都是共产党。这一回,硬是一网打尽!”
  “法院院长?”徐鹏飞迟疑起来,“还有警察局长?”他有点怀疑这份口供……
  “都是他亲口说的,警察局长负责搞武装暴动!”“我记得他除了是县参议员,还是云阳县的清共委员。”
  “报告处长,他供认是共产党叫他打进来当清共委员……”
  徐鹏飞不讲话,也没有再翻阅口供,沉默起来。他的脑子里闪动着许多假设、推测和判断,需要考虑一下。“处长,我签呈了一个意见……”
  “看到了。”徐鹏飞冷冷地说。
  忽然,灵机一动,徐鹏飞马上提起笔来,在行动科长签呈的意见上批道:
  “准予照计划全部逮捕。”
  他抬起头来冷淡地命令:“通知朱介叫那个姓蒋的老家伙也招供,承认是共产党云阳县委的组织部长。”行动科长心中洋洋得意起来。这是个少见的大案子呀,捕到了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而且,案情正在扩大,谁能像他这样,一夜之间,就做出了这样大的功劳?把一个县的共产党组织,全部破获!不说以后的奖金,就单是同意派专轮一只,部队一营,这一笔行动费也就可观了。
  可是行动科长根本不知道,徐鹏飞想的完全不同,对于这份拷打出来的口供,他根本不相信。哪有这样容易对付的共产党县委书记?哪里会警察局长、法院院长、县参议长一齐都是共产党?云阳县报来的这件案子,不过是常见的地方政权内讧,互相陷害而已。徐鹏飞之所以批准行动,完全是由于另外的动机:长期以来,手上没有一点真正的共产党地下活动的线索,上司却又逼得他无法应付,现在碰巧有了这份口供,照口供情节布置行动,即使以后事情的真相有什么出入,还有这份口供作证,再把那昏愦糊涂的蒋老头也算上一个,不怕找不到替死鬼。现在,他向上呈报破获中共地下党一个县委全部组织,只是为了稍微遮掩一下目前这种工作毫无进展的局面。
  行动科长早就拿着批示出去了,徐鹏飞没有注意这些,他正陷入沉思:虽然侥幸得到一些喘息的时间,可是,又该怎样来布置全市军、警、宪、特的行动?
  电话铃叮叮地响了好久,徐鹏飞不耐烦地拿起电话。一听出对方的声音,他又动了气,不冷不热地教训起来。
  “养斋,你近来……太消沉。你的信我看了。”
  忽然,徐鹏飞的眼睛睁大,猛然站了起来,大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严醉已经发现了共产党的重要线索?”
  对方的声音很小。徐鹏飞知道对方不便大声讲话。电话里的杂音又大多,他烦躁地连声问道:“严醉早就进行了工作?……他从哪里弄到线索?嗯?”
  徐鹏飞心里一片惊惶与空虚。对手真毒辣,居然狡猾得不露声色,密谋独占全功!更使他烦恼他是别人已经抓到了线索,而他手里竟没有一点真正有用的东西。他绝望地倒在椅子上,手里的电话筒落在地毯上,感到一阵阵地震似的晕眩,房间也在晃动……黎纪纲接了电话,心里十分诧异。为什么特区副区长沈养斋,要亲自给他打电话?严区长到外地检查工作去了,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沈副区长要找他?为什么要他到二处,而不是到特区?想来想去,无法解答副区长给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可是,自己能不去吗?听副区长严厉的命令口气,他不敢有任何违逆。
  黎纪纲仍然像平时一样,把法学概论,国际法讲义拿在手上,像去上课,又像是去坐茶馆看书,从从容容地步出重庆大学,向沙坪坝车站走去。
  一个多钟头以后,黎纪纲来到城里老街32号。老对手魏吉伯正在慈居门口恭候。在中美合作所全能训练班时,他们是同班,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特区,魏吉伯被分配到二处系统。后来两人都被派到重庆大学活动,又成了同学,不过各有任务,心照不宣。现在,魏吉伯从警备司令部调回二处来了,全副美式军装,容光焕发。而他,仍是穷学生打扮,破旧的蓝布长袍,连衣袖都烂了几个小洞,腋下还夹着几本捞什子讲义,对比之下,真有点寒伧。黎纪纲正要点头招呼,魏吉伯却抢先笑盈盈地迎上前来。
  “老兄,恭喜你!恭喜你!”
  “恭喜什么呀?”黎纪纲有点奇怪。
  “上一次,算我的不是,让老兄挨了黑打。可是,没想到反而成全了老兄!”
  黎纪纲冷冷一笑:“各为其主嘛。”
  魏吉伯点点头,故作机密地低声说:“徐处长找你。”
  “徐处长?”
  “是呀!老兄,得了好处,可别忘了我这个奉处长之命专诚恭候的老朋友啊。”
  说着话,黎纪纲被领进了徐鹏飞豪华的办公室。一进屋,黎纪纲就看见沈养斋坐在沙发上。从烟缸里的一堆烟蒂看来,副区长已经先到很久了。笑嘻嘻的徐鹏飞,一见黎纪纲进来,就亲热地招呼他。魏吉伯又是拿烟,又是捧茶。黎纪纲心里一怔:徐鹏飞居然如此殷勤地接待,定有重要事情,而且这事马上要应在他身上。
  刚刚坐定,徐鹏飞就哈哈大笑,然后开门见山地,又像试探又像嘲讽地问:
  “你们在沙坪书店的工作,进行得怎样了?”
  这句意外的问话,使黎纪纲大吃一惊,严醉最机密的部署,徐鹏飞已经完全知道了?严醉每一次都叮咛: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特别要防备二处插手进来。黎纪纲不敢正面回答,但也不敢顶撞对方,只得低声问:“处长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徐鹏飞又大笑起来,“严醉帮郑克昌寄《挺进报》,特区区长居然当了共产党的‘利用人员’,真是荒唐!哈哈哈哈……”
  黎纪纲不知所措地呆坐着,连郑克昌帮陈松林寄《挺进报》的事情,也查出来了!他更加紧张了,噤若寒蝉,不敢插嘴。
  “还把我蒙在鼓里咧。怎么样,把情况谈一谈?”
  黎纪纲迟疑地望着气势汹汹的对手,不敢回话。“老实告诉你,我早就找到了共产党。”徐鹏飞表情一变,神色自若地观察对方的脸色,趁着对方正在吃惊时,又说了下去。“单说《挺进报》,也比你们早。邮检组截获了两封信,是从綦江寄到重庆的,查对笔迹,证实就是《挺进报》的笔迹。一个月以前,已经把对象找到,并且查出电台,肯定和共产党的首脑机关有关系。我打算马上破案。”徐鹏飞说得有声有色,“现在,我去綦江破案以前,先找你谈谈,把情报交换、分析一下,免得我动手以后,妨碍你们正在进行的工作。”
  黎纪纲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不太相信徐鹏飞似真似假的话。到底该不该把严醉缜密策划的工作报告对方?在这尴尬的处境下,他怎敢和徐鹏飞硬抗?黎纪纲难堪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冷汗从背心流出来了。
  沉默了好些时候的沈养斋,终于开口讲话,还是那惯用的平稳,缓慢的声调。
  “上午刚刚得到总裁的密令,限期一周,破获中共首脑机关。这,这是第三次手谕了。偏偏严区长到云南巡视工作,没有回来,徐处长急于破案,所以找你来研究研究情况。”“到这里来研究?”黎纪纲把“这里”两个字说得相当重,暗示他的情报不宜在二处,而是该在特区研究。他知道,严醉和沈养斋不和,给他布置工作时,从来都是避开沈养斋的,所以他敢用话驳抗这位没有实权的上司。但是,黎纪纲从沈养斋的话里,更感到处境的困难,沈养斋和徐鹏飞一鼻孔出气,很可能就是沈养斋利用职权,把他和郑克昌的活动探听出来,故意在严区长出巡的时候,让徐鹏飞来硬插一手。“唉,你还不知道,”沈养斋劝解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压力:“过去严区长给你布置工作,是在侦防处成立以前,特区当然可以自由行动。现在情况变了,侦防处成立了,徐处长兼任侦防处长,有权统一指挥全市军、警、宪、特活动。严区长和我是兼任侦防处副处长,你想想,就是严区长回来,他也得一一向徐处长汇报。既然严区长不在,你就先报告一下,我也在这里,以后严区长如果追问,一切有我负责。”徐鹏飞仿佛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靠在沙发上抽烟,脸上带着笑。
  黎纪纲一看见徐鹏飞阴险的冷笑,更不寒而栗。别无他法,只好嗫嚅地向徐鹏飞报告情况。
  他说:最初,他的任务是长期在重庆大学秘密监视学生的进步活动。他注意到华为形迹可疑,严醉就命令他设法搬进华为住的宿舍。后来,偶然发现了陈松林和华为的关系。特别顾问要严醉充分利用他被打伤的事件,演出一场“苦肉计”,取得地下党的信任。严区长又把截获的《挺进报》交给他,经常带着,故意让对方发现。
  “严醉真是老奸巨猾。”徐鹏飞暗自想着:这样快就巴结上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刚派来加强中美合作所的特别顾问。果然不出所料,眼前这一套全是美国顾问处的设计。可是不管严醉有天大本事,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在旁边倾听的魏吉伯,看见徐鹏飞扫了他一眼,慌忙给黎纪纲换了一杯热茶。老实说,黎纪纲挨黑打,并不是偶然的事情,那一天自然是碰巧,可是公、秘单位两个系统间的磨擦、冲突,难道这是第一次?当时,魏吉伯虽然也监视、注意和密报过黎纪纲的活动,并且有心找他闹事;然而竟未发现对方在勾心斗角的同时,还作了不少的幕后工作。“后来,”黎纪纲继续说,“顾问处认为我一人不便工作,又派郑克昌来当助手。特别顾问指示我们的工作原则是,只准分析对方,引诱对方,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严禁好奇打听。特别顾问说,现在的共产主义运动和过去完全不同,随便乱说乱问,不但打听不出情报,反而会暴露自己……”“往下说!”徐鹏飞大声命令。
  “区长叫郑克昌卖大衣、铺盖,果然取得了共产党的信任,这才住进了沙坪书店。后来,便发现了一个人……”“谁?”徐鹏飞突然盯着追问。
  “一个是常来书店的人,叫做甫志高,是书店的兼任经理。他每来一次,陈松林就拿出《挺进报》给郑克昌看……郑克昌故意说,通过邮局可以寄出《挺进报》,这也是美国顾问出的主意,处长早已知道了的……”
  “甫志高住在哪里?”
  “顾问处不准郑克昌去打听,区长另外派了两名行动员跟踪,找到了住址,甫志高是大川银行的会计主任。”“还有些什么人,和陈松林往来?”
  “没有。”
  “谁是这家书店的开业保证人?”
  “我们没有查过。”
  “这好办。叫社会局查一查书店的登记执照,就知道了。”徐鹏飞继续问道:“你在重大原来的任务,没有改变吧?”“没有。和书店的工作同时进行。不过,我的工作对象华为,最近突然离开了学校,下落不明。”
  “唔,就谈到这里。”徐鹏飞冷淡地把话题一转,“你们只不过接近了他们地下党的外围,至多不过是个别散发《挺进报》的人员。我从邮检得到的,才是真正的重要线索……不过,根据你报告的情况,倒可以这样考虑:先扫清外围,再突破中心。”说到这里,徐鹏飞回头对着沈养斋征询意见地说:“养斋,我看就先易后难,从沙坪书店动手。”“处长!”黎纪纲慌忙补充道:“区长的意思,要放长线钓大鱼,设法打进共产党的组织里去。现在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出徐鹏飞的脸色阴沉下来,只好改口:“严区长明后天就要回来,是不是等区长回来再说?”“哼?”徐鹏飞喝住黎纪纲,“等严区长回来?不等他又怎么样!我早就要下令破綦江的案子,沈副区长劝我通知你们一下,免得你们工作被动。本来嘛,公、秘单位是一家,我不像严区长那样气量窄小。老实说,不看在沈副区长面上,我案子都破了,那时候,倒要看看你们的大鱼怎样钓法?”“徐处长说的是好意。”沈养斋说,“纪纲,放长线钓大鱼办法虽好,但来不及了,南京方面催得很紧,你也不是不知道。”
  徐鹏飞严厉地说:“那个华为突然离校,这就证明你们的工作,肯定出了毛病,还钓什么大鱼?现在不动手,以后恐怕连虾子也钓不上,那时追究起责任来,倒是有戏看!”“处长,”黎纪纲只得低声请求道:“郑克昌是个没有暴露的秘密行动员,动手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把他保存下来?”“唔,”徐鹏飞想了一想,用完全谅解对方的口吻,忽然委婉地说:“干脆连郑克昌也同时‘逮捕’,叫他到牢里继续麻痹甫志高和陈松林,再演一场‘苦肉计’。”黎纪纲苦着脸,像一段木头似的呆坐着。
  “你现在还是少校?严区长给了你们多少奖金?嗯?这样吧,”徐鹏飞没有等待回答,便豪爽地宣布:“我用侦防处名义,先发给你和郑克昌奖金五千万元,破案以后,另行上报给奖。”
  徐鹏飞一挥手,魏吉伯赶快上前,俯首听命。
  “你陪纪纲到总务科领奖。晚饭多弄点酒菜。”黎纪纲正要离开办公室,徐鹏飞又颇有深意地补上一句:“纪纲,你回去时,把郑克昌叫出来,布置一下。我们立刻行动,今晚上全部破案。”
  徐鹏飞对这次斗法的收获十分满意。他虽然没有掌握到什么綦江的线索,可是现在却赚到了沙坪书店这个宝贝线索了。
  “鹏飞兄,你的判断真令人钦佩。严醉这一套果然全是美国顾问的布置。”沈养斋抖抖烟灰,又微笑着把象牙烟嘴咬进嘴里:“你今天的手段,……就是叫诡计多端的特别顾问先生知道了,他也一定佩服得五体投地。哈哈……”“哈哈哈……”徐鹏飞也大笑起来,心里不禁浮现出一句被他奉为经典的格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6: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霏霏春雨,下个不停。才八点多钟,书店里的顾客已渐渐散尽。掩上店门以后,陈松林到书架旁边,清理着被顾客翻乱了的图书。
  过了一会儿,店门轻轻地开了。一个穿着半湿的蓝布长袍的中年人,夹着个棕色的皮包,走了进来。开门的响声和淅淅沥沥的檐水声混杂着,没有惊动陈松林。
  中年人身材高大,前额开朗宽阔,从容地拂去蒙在额上的雨珠,打量了一下书店的陈设,刚强有力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小陈,你好!”他伸出被雨水淋湿的手,抓住小陈的肩头。
  “啊,老许!”猛回头,陈松林惊喜地叫了一声,像见到了多日不见,而又时刻想念的亲人一样,紧抓着许云峰水湿的手。离开工厂以后,他还是初次见到老许。
  老许关上了店门。转过身来,和蔼的目光,直望着陈松林:
  “怎么样,作店员习惯了吧?”
  “习惯啦。”陈松林爽快地回答。近来他的情绪很好,工作十分努力。现在看见老许,更觉得分外高兴。他愉快地望着老许明亮的目光,问道:“老许,厂里情况怎么样?”“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老许不急于多说,微笑着告诉陈松林:“今晚上雨大,我不回去了。好久没见面,谈个痛快吧!”然后,他的目光慢慢从小陈身上移开,转向店里的陈设,像要留下一点特殊的印象。“我来看看书店,还有个目的——想使用这处联络站了。”
  陈松林一听,圆圆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最满意的笑容。这备用的联络站,终于要使用了,他当然高兴。从此以后,他又可以经常和老许见面了。此外,他还猜想得到,使用新的联络站,就是说,工作又有了新的发展。
  老许的目光,慢慢移向一排崭新的漂亮书架,那上面尚未摆上图书。他目光一闪,似乎有点感到意外。“你们的书店要扩大?”
  “当然啦!”陈松林点点头,愉快地介绍着:“这些新家具,都是定做的,还没有到齐。隔壁的门面,也顶下来了。”“唔——”许云峰含意不明地应了一声。
  “扩大书店的事,你没听说过?”陈松林颇感诧异地问了。许云峰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继续逡巡着,走到书架边,看了看那一排排书脊上的书名。
  陈松林站在一旁,关切地说道:“老许,你浑身都湿啦,到楼上换换衣服吧。”
  “你的宿舍在楼上?”
  陈松林点头。
  “先别忙清理图书,我们上去谈谈。”
  楼口的电灯亮了。他们刚上完楼梯,老许忽然又问道:“那里堆的什么?”
  “纸。”陈松林说:“准备办刊物用的。”
  “办刊物?”
  “是呀,文艺刊物。”陈松林认真地回答着,突然反问道:“这些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谁说的?”
  “老甫说上级很支持呀!”陈松林正要说下去,可是他发现老许并未细听,径自跨进了他的寝室。
  陈松林忙去搬凳子,老许已经坐到床边去了。他发现老许不像刚来时那么愉快,正在观察这间小小的楼房。陈松林拿过水瓶,给老许倒了一杯开水,回头又打开箱子,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来,想让老许换上。
  “慢一点。”老许摆手挡着小陈递过来的衣服,问道:“你这里住几个人?怎么有两套盥洗用具?”
  “我们新来了个店员。”陈松林连忙说:“他表哥刚才来找他出去了。”
  “增加了店员?”老许的声音,充满了怀疑与不满,停顿了几秒钟,又略微缓和下来,问道:“这店员是谁?”“郑克昌,一个失业青年。”
  “失业青年?”老许反问一句,又住口了。这书店,是用来作联络站的,根本不能让外人接近。甫志高不是说书店的一切,完全是照规定的方案办的吗?为什么到这里一看,什么都不合规定呢?为什么要扩大书店?为什么书店里摆着许多惹人注目的进步书籍?为什么要办甚么刊物?为什么要招收新的店员?这些事,全是不应该搞的,而甫志高一点也没有汇报过。要不是亲自来检查一下,这联络站一使用,定会发生问题。许云峰心里,不仅对甫志高的所作所为非常不满,而且敏锐地感到一种危险,多年的经验使他不能不对一切不正常的现象,引起应有的警觉。
  “小陈,这店员是谁介绍的?你把情况仔细谈谈。”陈松林一看老许严肃深思的面容,心里也有些不安了。他已渐渐发觉,甫志高指示他干的一切,老许似乎全不知道。因此,他把自己知道的事,从头到尾,全都告诉了老许。老许默默地听着,一点也没有打断他的讲述。
  “郑克昌……邮局……读书会……”许云峰听完后,沉思了片刻,接着问道:“他说的读书会由谁负责?”
  “听说,原来是个姓丘的,这人后来离开了。”“现在是谁负责?”
  “李克明,还有个张永……”
  陈松林说的这些名字,许云峰都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尽快去查明邮局读书会有没有这些人,并且查一查究竟有没有这个自称为郑克昌的人。因为他觉得,住进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比买家具,扩大书店等等还要危险和严重。
  陈松林看见许云峰认真思索的神情,连忙又把郑克昌的日常表现,和自己对他的印象告诉许云峰。
  许云峰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陈松林讲完了,默默地望着许云峰深思的脸。老许的神色十分严峻,额头上一条条的皱纹,在眉心里凝聚拢来。“这个人还爱写诗?把他的诗给我看看。”
  陈松林从郑克昌的枕头下,拿出个小本子。许云峰接过来,一页页地认真看下去。他翻着念着,忽然看到一首很俏皮的诗。这首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他略略回忆了一下,问陈松林:
  “这首诗,是他写的吗?”
  “我记得清楚,”陈松林毫不怀疑地说:“那天晚上,他趴在床板上,写一句,站起来,哼一哼。写完了,抱着我的肩膀说,这是他写得最满意的一首政治讽刺诗。”“发表过吗?”
  “没有。”陈松林解释着:“他说他写的诗,都是习作,从来没有投过稿。老甫还说,以后办文艺刊物时,可以选用一些。”
  许云峰眉头一扬,满有把握地说:“这首诗是抄袭的!《新华日报》副刊早就发表过。”“抄来的?”陈松林猛然吃了一惊。“郑克昌怎么这样无聊!”
  “不仅是这一首,这些诗里,好些诗句,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他,为什么要东拼西凑抄袭别人的作品呢?他又没有拿去投稿,也不像是为了发表。”讲到这里,许云峰注视着陈松林,慢慢地说:“你想过这样的问题吗?他为什么用这种手段?这是一种骗取我们信任的手段!”
  老许这一问,像一道亮光,划过陈松林的脑子,使他陷入了深思。
  “书店是党的秘密机关,”许云峰冷冷地说:“郑克昌住进书店,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啊?”小陈惊叫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说道:“这家伙莫非是特务?”
  “完全可能……”老许确信书店已经暴露,尽快撤退是完全必要的了。
  “糟糕,我怎么没看出来?”陈松林打断了老许的话,心情沉重地坐到床边上。忽然,他又站了起来,面对着老许说:“可是老甫,他是个老同志了呀!为什么他老是要我‘放手工作,大胆联系群众!’他,他为什么……”
  “你是没有经验,至于甫志高……”老许没有说下去,却转口问道:“如果郑克昌他们是特务,你怎样对付?”“我和他们拚了!”陈松林咬牙切齿地说:“别人怕特务,我可不怕。”
  “我们需要的是冷静,不是害怕,也不是硬拚。”老许缓缓问道:“你仔细想想,郑克昌最近的行动,有反常的地方吗?和敌人作斗争,我们要知己知彼。”
  陈松林脑子一转,一个十分可疑的情节立刻兜上心头:“那个黎纪纲,从来没有到过书店,可是刚才冒着雨跑来,把郑克昌叫出去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得警惕起来:“几分钟以后,郑克昌又踅回来怪不自然地告诉我说,叫我晚上不要出去,黎纪纲要在十点钟左右来找我商量一件事……临走时他还笑了笑,当时我觉得,他笑得很难看,像装出来的。”老许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老许,这里面一定有鬼!今晚上莫非要出事情?”“过去黎纪纲从未来过?”
  “没有!”小陈斩钉截铁地说。
  “今晚上十点钟左右要来找你?”
  “嗯。”
  许云峰沉思了,他觉得小陈刚谈到的情节是非常可疑的,危险就在眼前。甫志高竟然让这些危险分子,相当长期地接近了党的秘密机关,真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伪装为书店的联络站,不但不能使用,而且必须立刻放弃了。事不宜迟。他也认为黎纪纲刚才的出场,确是一种最危险的警号。因此,他告诉小陈必须在十点钟以前离开,先到磁器口钢铁厂住几天。他又说:“谨慎不是胆小!在郑克昌、黎纪纲回书店以前,坚决摆脱他们,离开这危险的环境。”
  “书店呢?”
  “没有用了。”老许说:“即使不出危险,这样的书店也不能作联络站。”
  “老许!”陈松林一想到时间不早,不禁担心起来,深怕老许碰上危险,慌忙把皮包递给给。“你先走!”
  许云峰接过皮包,却没有急于离开的意思。他镇定的神情,感染着陈松林。于是,小陈请求他说:“我安排一下再走,可以吗?”他说明自己的意图以后,抬起头,等待着老许的支持。
  许云峰点点头,这才把皮包夹在腋下,缓缓下楼。他一边走一边叮咛着:
  “小陈,你也快点走,不要耽搁久了。”
  一盏电灯悬在房间正中,照着两个喁喁谈话的人。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吞蚀了他们谈话的声音。
  “……我补充的情况就是这些。”甫志高眼望着沉默不语的、但是全神倾听的许云峰说。
  “还有什么材料?”过了一阵,许云峰又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许云峰似乎不急于作出任何结论,而是期待着他提供更多的材料。
  “没有了。”甫志高松了口气,看看表,解释着说:“区委通知我有个会议,也许同志们都到齐了。”
  “不必去了。”
  “为什么?”
  “我刚才通知会议改期了。”
  语气十分坚决,完全出乎甫志高的意料。许云峰的决定来得这么突然,使他吃惊,但他并不相信事情会那么严重;甫志高内心里以为许云峰的看法,仅仅是长期作地下工作的人很难避免的神经过敏而已。不过,他觉得,这时也没有和上级当面争论的必要,只好趁势说:“那么,——让我立刻到书店去检查一下?”
  “不要再去。陈松林已经离开了书店。”
  甫志高不能不大吃一惊。他搓了搓手,焦躁地重新坐下,轻声地但是难以抑制地抗辩道:“书店工作的缺点可以检查,不过就凭这些材料……”“这算什么样的缺点?”许云峰不仅觉得甫志高提出的问题不正确,而且提问题的情绪也不对,他仍然冷静地问:“你近来检查过自己的工作吗?”
  许云峰期待着对方的回答。甫志高犹豫了,惶惑地回避着他的目光。老许又说道:“书店是备用的联络站,有关的原则早就明白规定了的。可是现在竟完全违背了这个规定。书店是机要地点,你却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混了进去;规定书店保持‘灰色’,宜小不宜大,你却偏要扩大,偏要卖进步书籍,还异想天开办什么文艺刊物;重庆大学不是你的工作范围,却硬要叫小陈插进去活动……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违反秘密工作原则的错误?这样的联络站还不应当立刻封闭?”许云峰注视着对方低下去的头,继续问道:“是什么东西使你看不见这些?是什么东西使你不按照党的要求办事,硬要按照你自己的意图,背着党活动?最近以来,你屡次表示,希望担负更多的工作,看起来这是积极的表现,但你的出发点又是为了什么?”
  甫志高虽然承认违反了工作原则,可是,他自信也作了几年地下工作,黎纪纲和郑克昌,未必就像许云峰说的那样坏,难道抄袭几首诗,和特务活动会有什么联系?许云峰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又平静耐心地问他:“你仔细考查过郑克昌的历史吗?”
  “暂时还没有。我最近就去调查。不过,陈松林是了解他的。而且由他通过邮局寄发的《挺进报》,也都寄到了。”“陈松林在你的错误领导下工作,你能把责任推给他?”老许没有停顿,又说下去:“为什么一定要找郑克昌寄《挺进报》?是考察他还是利用他?*H?为什么不直接通过组织,查明他是否是从邮局里出来的?而且,《挺进报》不准邮寄,你为什么明知故犯?”
  甫志高无言地低下头。许云峰接着说:“邮局原来的确有个读书会,但是太红,被特务注意以后,早已停止活动。而且读书会的成员,从来不寄《挺进报》。那么,郑克昌又是找谁去寄《挺进报》的呢?
  甫志高默默坐着,一言不发。
  “他完全可能是特务!”许云峰肯定地说:“你被敌人的伪装完全蒙蔽了,一时难以醒悟。要知道,我们面前的敌人是武装到牙齿的美蒋反动派,任何麻痹轻敌思想,只会给党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我认为,和沙坪书店有关的人员,全部需要转移。”
  甫志高嗫嚅着,然而并不信服:“我算犯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错误!”
  “现在先不谈你的错误。”许云峰的声音变得更坚决了。“你认为哪些人应该马上转移?”
  “是不是一定要转移?”言词中,似乎暗示着:他对这样的决定,不负任何责任。
  “马上转移一切有关的人。”
  “既然如此,那么首先是陈松林。”甫志高想了一下,补充道:“书店开业登记,我用了刘思扬的名义作保证人,因为他有很好的社会关系。”
  “为什么用他的名义?不是告诉过你,通过其他社会关系找保证人吗?余新江到书店去过吗?”
  “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6:50 | 显示全部楼层
“其他的人呢?区委有没有人到过书店?”
  “没有。”甫志高说:“不过黎纪纲还在重庆大学。”“黎纪纲的情况,党会通知重庆大学的。”许云峰又问:“你再想一下,有关的人,都要尽快通知他们,迅速转移。刘思扬也被牵连进去,这是完全不应该的。”
  “今晚上,我回去再想想,还有没有要转移的人。”“你还要回家?”许云峰突然问道:“难道你认为自己没有暴露?”
  甫志高惊奇地睁大眼睛:“我也暴露了?”
  “敌人一定早就注意你了,你必须首先撤退。为了谨慎起见,我认为此刻我们见面的这个地方,也不能再用了。”“如果我需要撤退,”甫志高异常不满地说:“我倒情愿到农村去……”
  “你撤退到什么地方,回头再决定。可是今晚上,你不能再回家去!”
  甫志高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许云峰虽然看出了他的各种不满与抗拒,而且料想得到他心里有更复杂的东西。可是此刻不是批判思想,而是抢救组织的危急时刻,因此,提醒甫志高说,现在是十点过’十二点开始宵禁,不能再多谈了。许云峰和刘思扬不认识,因此,要甫志高立刻找个可靠的地方打电话,约刘思扬出来。今晚上要他和刘思扬到朋友家去住。许云峰思索了一下,接着说:“今天是星期六,明天上午十点钟,你到心心咖啡店去,准时十点钟,在雅座里面碰面。还有些问题,明天再进一步研究。”
  “我一定准时来。”甫志高勉强地握着许云峰的手说:“老许同志,我感激你对我的帮助,我愿意好好检查自己思想上的错误,希望党和同志们相信我……”
  “党会信任真正改正错误的同志。”许云峰诚挚地,但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应该敢于和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作斗争,而不是逃避这种斗争。灰尘不扫会愈积愈厚,敷敷衍衍,终会为历史所抛弃,这种教训是很多的。我希望你有更多的自觉。”许云峰看看表,提醒道:“已经十点一刻了,你马上打电话找刘思扬,一定要找到他本人!”
  “老许,我走了。”
  “这是你的雨伞,”许云峰把心情恍惚的甫志高忘掉的伞递给他,又撑开自己的伞。“一路上,你要小心!”
  “老许,你放心,对付敌人的警惕,我是有的。”
  静静的街头上,春雨愈见大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老许站在街头,望着甫志高的背影,一直看着他按照约定的路线愈走愈远。老许机警地探视了周围的环境,断定没有敌人跟踪甫志高和自己,才踏着泥泞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可是他仍然放心不下,因为甫志高虽然在组织上服从了,但是思想不通,根本不相信当前有什么危险。
  “小陈,小陈!”郑克昌在细雨纷飞中,轻轻地扣着店门,“我回来了。开门,陈松林!”
  过了好久,里面还没有响动。郑克昌从铺板的缝隙往里瞧,书店中黑黝黝的。郑克昌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店门是虚掩着的。郑克昌走进书店,开亮了电灯,然后不慌不忙地爬上楼去,嘴里说着:“小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表哥帮我找到了职业,小学教员。学校就在小龙坎,离书店很近,十分钟就走得到。你看我是去作教员好呢,还是留在书店?……”
  郑克昌爬到楼口,还在叽叽咕咕:“小陈,你门也不关,就睡啦……”片刻之间,楼上的电灯被开亮了,书店里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可是,隔了不到半分钟,郑克昌突然神色仓皇地出现在楼口,脚上一绊,“哎哟”一声,便骨碌碌滚下楼梯,他跛着腿,爬着,挣扎着,朝书店外面喊:“你们快来呀!快来呀!”
  路灯附近,几个穿雨衣的人,闻声扑了过来。为首的一个,提着枪,审视着书店里的陈设,故作镇定地问:“怎么回事?”
  “陈松林跑了!”
  “什么?”
  “晚上八点钟,我才和他分手的,现在……”
  “现在十点半,才两个半钟头!”
  “是呀,两个半钟头。”郑克昌绝望地喃喃着。“吉伯兄,你看怎么办?”
  魏吉伯扫视着整齐的书架,书店里一切如常,没有可疑的痕迹。他也心慌意乱了。
  “到楼上搜查!”魏吉伯命令着,又把郑克昌扶上楼去。“你看,这是什么?”魏吉伯在床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他写的?”
  郑克昌接过来一看,肯定地说:“是他写的。”
  一阵如释重负的喜悦,冲上了郑克昌灰白的脸上,他惊喜交集地颤声说道:
  “他,他没有走!你看,这是他,他留给我的,他说,小郑:经理叫我进城去一趟,商量装修书店门面的事。十二点钟以前赶回来。万一耽搁晚了,明无早上一定回来吃早饭。……是他写的!他跑不了,他要回来的!”
  郑克昌把纸条丢在桌上,熟悉地从桌屉里摸出一包花生米来。
  “来吧,歇一会,等着他。”郑克昌笑嘻嘻地抓起一把花生米,丢在口里嚼着:“喂,吉伯兄,你也吃了场虚惊,来,咱们喝口酒吧——可惜只有二两。”
  魏吉伯抽出洒满香水的手巾,擦拭着额角的冷汗,又脱下身上的雨衣。“我怕处长安排的这场好戏,还没有开锣就坍台了咧!”
  魏吉伯端起酒碗,又马上放下。“还是大意不得。”他转身对手下的特务命令道:“你们马上出去,离书店远一点,严密监视。等候我的信号行动。”回过头,对郑克昌说:“我们就留在这里,再搞点酒来喝他妈的几口。”
  “把楼下的电灯关了,”郑克昌对着正在下楼的特务叮嘱:“把店门照样掩好!”
  “这花生米好香,是磁器口炒的?”魏吉伯自得地傲然笑着:“他回来时,我们再做场戏,你举起双手,站在门边,浑身发抖。我……”他喝了两口酒,望着望着,目光忽然停滞了。他看见床底下有点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魏吉伯翻开床毯,用脚一踢,床底下飞出了一些纸灰。“他烧的什么?”
  “是呀,哪里来的纸灰?”
  “他一定把秘密文件烧了!”魏吉伯张皇失措地说。
  郑克昌象从梦中惊醒,立刻冲向陈松林留下的箱子,用力扭开了锁,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全没有了,只有一个洗脸盘,装着大半盆烧过的纸灰。
  “糟糕!”郑克昌绝望地喊了一声。
  “他妈的,我们上当罗!”魏吉伯连连顿脚,一下跌坐在床上,叫道:“缓兵之计!陈松林早就跑了!”
  甫志高的心情,分外沉重,他蹙着眉头,茫然地在泥泞的马路上踽踽独行。断续的春雨已经停了。路边只有屋檐水还在滴落。甫志高满怀心事地移动着脚步,用雨伞罩住自己的头,恰像要遮掩难言的痛苦。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跟踪的人影;可是,一路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在他背后盯梢。
  骤然听到老许的判断时,的确使他心里大吃一惊,如果像老许说的那样,黎纪纲、郑克昌都是特务的话,那就危险极了,书店、小陈、甚至自己都完全暴露了,必须尽可能迅速地采取措施,撤退、转移,摆脱敌人的注意!然而,书店开业到现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和黎纪纲、郑克昌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要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迄今并未出事?他们会是特务吗?甫志高满怀委屈地多方为自己的看法作辩解,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由。
  他记得,郑克昌是那样一个瘦弱单纯的青年,普普通通的,多少有点伤感情调的失业知识分子,他见过不止一次。凭自己多年的经验,难道连这样一个小伙子还看不准?
  甫志高深深地嘘了口气,在路灯照亮的街头踌躇了。他觉得,自己对经常接触的人,哪会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许云峰匆匆忙忙地到书店去了一次,连人都未见着,就凭抄袭几首诗这样的小事来一个小题大作,完全是从原则、概念出发,毫无根据地作了错误的判断。是的,这正是那种长期作地下工作的人最容易产生的神经过敏。刚才他在老许面前就这样揣测过,但没有说出;这种念头,此刻更强烈了,他相信自己对老许的观察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缓步走近山城有名的“国泰”电影院时,刚好晚场电影散场,观众从耀眼的彩灯下,从呈现着裸体女人的巨幅广告下涌出电影院,寂静的街头一时闹热起来。拥挤在人流中,甫志高孤独的沉思被打断了。他看见有许多人拥进一家歌声嘹亮的,深夜营业的咖啡厅,不觉也走了进去。
  他要了一杯咖啡,希望兴奋一下他那过于苦思的头脑。
  坐在温暖的咖啡店里,从玻璃窗上望出去,甫志高渐渐发现,街头上还有许多耀眼的霓虹灯,红绿相间,展现出一种宁和平静的夜景。他的心情镇定了一些,渐渐地又对老许的判断发生了更大的怀疑:如果真象许云峰说的那样活灵活现,那么,敌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老实说如果真是敌人,恐怕早就出事了咧!
  这咖啡店很大,内厅里传来阵阵音乐,丝绒帷幕后面便是附设的舞厅。甫志高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多是双双对对的男女,围坐在一张张玻砖桌上笑着、吃着,谁也没有注意坐在角落里的他。甫志高放下杯子,觉得今晚咖啡的味道太淡,便叫了白兰地,外带一个冷盘,自斟自酌起来。同时,他想借此机会,好好思索一下。
  和老许相处,时间虽然不很长,但他的感受却是不愉快的。老许是个十分严格的人,有着普通工人那种凡事过于认真的脾气,甚至有些固执己见,经常是批评这,指责那,好像对自己有成见似的;可是他喜欢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从派来和自己联系过工作的交通员成岗、余新江来看,尽是些只晓得眼前的工作,而缺少抱负和远见的年轻人,也许,许云峰认为这些人比颇有工作经验的自己容易控制、指挥吧?甫志高有这样的看法,已不是一两天了,但他隐忍着,从未向谁谈过。他相信,不仅是许云峰,还有已经离开的江雪琴,对自己的印象都未必很好。自己对他们,在感情上也有距离。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觉得,在这种领导下,不能盲目服从,在为党工作的时候,不能不为自己的抱负想一想,作点安排。这次把联络站办成书店,他是早有计算的:把书店办好,出版刊物,逐渐形成一种团结群众的阵地,到解放后,当然比仅仅搞经济工作所能得到的好处更多,也比单纯搞联络站工作的收获更大。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革命斗争中露出头角,而不被时代的浪潮淹没,就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尽可能地发展自己,这决非过分的事。在办书店以前,他想抓点学运工作。后来又想下乡去。听说川北方面搞得不错,那是他的家乡,如果回去搞点武装,在全国胜利的形势下,一年两年苦过了,到胜利那天,安知自己混不到个游击队司令员?这些抓紧时间“积极工作”的想法,从他知道革命已经发展到走向胜利的转折点以来,愈来愈强烈,也愈来愈鼓舞着他从谨小慎微一变而为大胆活动。可是现在,好好一座书店,被许云峰突然抛弃,眼看就要出版的刊物也完了。甫志高不禁怀想起黎纪纲,他是个多么理想的主编啊!他曾想过:到刊物出版时,郑克昌发展成地下社员了,那时,自己掌握着这样一个得心应手的组织,工作起来该多么顺利。然而这一切,在今晚上,被许云峰粗暴地破坏无余了。老许这样作,是为了甚么呢?真是有敌人吗?恐怕未必!甫志高渐渐明显地感到,许云峰对自己进行的活动,确有成见,一切未经他布置的工作,取得了成就,他能不心怀妒忌吗?妒忌,本来就是一种恶劣的人之常情。真的,这很可能是一种打击,说特务接近了联络站,只是一种莫须有的借口。许云峰的真实目的,正是要打击、破坏自己即将取得的工作成绩。甫志高很有自信地认为完全看透了许云峰的居心,他不能不感到愤慨了。一口喝完了杯里的残酒,脸上有些发热,又叫了一杯酒来。他要考虑一下,是否需要向上级申诉自己的意见。
  再喝了两口,他又有点不安,甚至分外悒郁了。他觉得还是不要上诉的好,因为近几个月来,许云峰领导工运,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这时候,对他提出意见,上级会相信么?会支持自己么?甫志高毫无把握。他确信,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的。
  在党的面前,他从来是采取顺从的态度。有时免不了也抗辩几句,但从未让党真实地了解自己思想深处的活动。因此,贸然上诉,在这胜利前夕,使党留下某种不良印象,是否对自己有利呢?
  又喝了一大口酒,心里暗想道:还是对许云峰让步吧!可是让步的后果呢?他很难逆料。也许是批评,甚至是处分,这使他很不愉快。最担心、最害怕的是把他调离银行。多少年来,好容易得到了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如果离开银行,用来掩护身分的生活和享受全都完了,至少短期内是难以恢复了。一想到这里,甫志高不能不怀念妻子了,也许,她此刻正斜靠在床边,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推开了面前的酒杯,心情分外烦乱。忽然记起,老许要他打电话给刘思扬。咖啡店里的公用电话摆在柜台上,正好空着。只要走过去,拨通电话,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刘思扬从豪华的公馆里叫出来。刘思扬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班次低些,因为是世家,所以甫志高乐于和他结识……他默默地望着公用电话,心里盘算着,如果打通电话,刘思扬一来,今晚上就别想回家了,别想见到自己的妻子了。尤其是,如果明天,许云峰突然作出决定,把他调离重庆——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那就连和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不向她打个招呼,不把她今后的生活作好安排就离开她,他不能这样狠心!
  出了咖啡店,夜风一吹,甫志高的头脑清醒了些。不远处亮着一盏红纸的小灯笼,那是有名的地方风味“老四川”牛肉摊。那种麻辣牛肉,她最爱吃。在这临别的晚上,应该给她带点回去。甫志高买了一大包牛肉,转身向回家方向走去。这时,他把许云峰反复讲过的话,全都抛到脑后。明天老许要是问起,就说没有回家,老刘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打通,也就过去了。
  经过几条街,前面已是幽静的银行宿舍。他赶忙放慢脚步,四边望望,确定没有什么危险,才松了口气,快步走向熟悉的家门。他望见,楼上的灯光还亮着——一切都是好好的嘛,她也没有睡觉,正在等候他的归来。
  甫志高把大包牛肉夹在腋下,放下雨伞,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按叫门的电铃。就在这时候,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在身后。甫志高猛醒过来,但是,一只冰冷的枪管,立刻抵住了他的背脊:
  “不准动!”
  甫志高背心冰凉,害怕得连心跳也停顿了。他还想喊叫,还想使噩耗让未眠的妻子知道,可是一块蒙帕,突然捂住他刚刚张开的嘴巴,冰冷的手铐,“锵”的一声铐住了他的双手。雨伞和一大包牛肉,跌落到阶沿下面的泥泞里去了。接着,又一个可怕的声浪冲进了他的耳膜:“把他的老婆也带走!”
  甫志高颤抖着,被特务拖曳着,茫然不知所措地从嘴角吐出了几个绝望的字:“她……不……是……”“什么?”
  拿蒙帕的人松了松手,甫志高不敢再叫了,只乞求地低声申辩道:“她……不是……共产党……”
  可是,散发着霉臭味的蒙帕突然捂得更紧。几条暗影一闪,径直向闪着亮光的门口奔去,按响了叫门的电铃。
  甫志高眼前一黑,像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似的,感到一阵天昏地转……
  远处,沉重的钟声,在风雨暗夜中,迟缓地敲响了十二下,正是最黑暗的山城的午夜时分。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乱哄哄的茶园里,坐满了人。穿西服的,穿军服的,穿长袍马褂的顾客,不断地进进出出。这家设备舒适的高级茶园,向来是座无虚设的。每当星期天,更是拥挤不堪。到这里喝茶的,不仅有嗜爱品茗的名流、社会闻人和衣着华丽的男女,还有那些习惯在茶馆里了解行情、进行交易的掮客与富商,政界人物与银行家。喜欢在浑浊的人潮中消磨时光的人,也在这里约会、聚谈、互相传播琐事轶闻,纵谈天下大事。那些高谈阔论,嘻笑怒骂的声音,加上茶碗茶碟叮叮当当的响声,应接不暇的茶房的喊声,叫卖香烟、瓜子、画报、杂志的嘈杂声,有时还混进一些吆喝乞丐的骂声,溶汇成一片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闹市气氛;和那墙头上冷落地贴着叫人缄默的“休谈国事”的招贴,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和讽刺。
  此刻,在纷杂的茶座之间,有两位顾客,正靠着一张精巧的茶桌,对面坐着。一个是戴墨框眼镜、穿咖啡色西服的李敬原,另一个穿蓝长袍的是许云峰。他们混迹在人海般的茶园里,一点也不引人注目。这种环境,正是地下工作者常常用来碰头和商谈某些工作的好地方。
  昨天晚上和甫志高分手以后,许云峰到沙磁区委书记家里过了一夜,和他交换了意见,部署了有关人员的转移计划。今天一早,沙磁区委书记便赶往沙坪坝去了。九点正,许云峰来到新生市场内的这座茶馆,准时会到了几天前约定在这里碰面的川东特委的李敬原,马上向他汇报了昨晚上到沙坪书店时发现的危险,以及和甫志高谈话等情况。李敬原听了也感到意外,并且认为情况的确严重。
  桌上摆的五香瓜子,已经嗑了不少。老许的手指轻敲着茶碗,外貌颇为悠闲地喊茶房来冲开水。
  茶房来了。李敬原慢慢放下手上的《商务日报》,漫声说道:“我看,金钞还要看涨,这个比期,头寸硬是紧得很咧!”他的声调和旁座面红耳赤地争论行情的喧哗夹杂在一起,显得十分和谐。等茶房冲过开水以后,他才习惯地摸了一下眼镜,耳语地告诉老许:“今早上到区里去,发觉他们在转移!原来是你连夜关照的,这很及时。”
  许云峰点点头,也低声问道:“区里发现了新的情况吗?”“陈松林大概脱离危险了。”李敬原沉着地说:“区上发现,深夜里沙坪书店附近出现过形迹可疑的人……”
  李敬原说这话时毫无表情,然而目光却犀利地在镜框里闪动。“照你刚才谈的情况看来,敌人昨晚上果然动手了,这一次真是危险!”
  “刘思扬没有出事吧?”
  “不知道。”李敬原说:“回头我设法和他联系一下。”
  一个书贩摇晃着手上的画报,穿过人丛,李敬原摸出打火机,从容地点燃纸烟。
  “嗨,来一本新到的《Life》?看,《明星画报》!昨天才出版的上海《密勒氏评论报》……”
  听到李敬原谈的情况,许云峰对目前的形势感到更加严重了。对敌情的正确判断和及时防止了破坏,并不能使他高兴,相反地,他感到内疚。把备用联络站交给甫志高管,这是一种不应有的疏忽。过去虽然发现甫志高的许多毛病,但今天看来,对他的问题还是认识不足,这种人,即使一时有再好的表现,也是不能相信的。许云峰瞧了一下李敬原,他正吐着浓烟,仍然是那样的从容镇定,使许云峰明显地感到:不管风浪再大,他永远也不会张皇失措的。
  茶馆里人来人往,经常打断他们的谈话。他们并不觉得厌烦,反而感到安全。嗑着瓜子,等书贩过去以后,李敬原再次说话了。
  “昨天市委开会研究当前工作。老石同志传达了中央最近的指示……今天我本来想向你传达的。”
  许云峰明白,李敬原谈到的老石同志,是指前些时候去向南方局请示工作的,地下党川东特委书记。敌人处决纵火特务以后,最近兵工厂又在酝酿新的斗争,因此,许云峰没有出席这次市委会,也没有见到刚回重庆的老石同志。有关的重要指示,老李此刻是无法传达了,因为他们必须首先研究如何对付突然发生的敌情。
  “有个情况值得严重注意。”李敬原丢开烟头,声音更轻了:“市委认为敌人成立侦防处以来,采取了许多对我不利的行动……在会上老韦同志报告了一个从内线获得的重要情报:中美合作所的美国特务顾问处不久前改组机构,新派来一名准将级的国际间谍……从某些迹象来看,这位‘客人’已经接近了地下党的组织……”
  “胃口不小嘛!”许云峰嗑着瓜子,冷静地笑了笑,闲看着走过身边的叫卖瓜子花生的小贩的背影,缓缓说道:“这倒是一场国际斗争咧。”
  “正是如此!”李敬原肯定地点头。“把书店的事件,和新来的‘客人’的活动联系起来一看,更证明这是对方有计划的行动!”
  虽然话说得很轻很轻,可是,两个人都在眼色里道出了它的严重性。
  许云峰的思想飞快地发展着,他立刻联想到昨晚上小陈谈的重要线索:黎纪纲这个危险人物,突然冒雨在书店出现,并且叫走了郑克昌,这就是敌人动手的征兆!老李说的深夜里在沙坪书店附近发现可疑的人,便是斗争的明朗化!一个危险的感觉立刻在脑子里闪过:说不定美蒋特务已经赶到前面去了!许云峰的思路一转,担心地说:“要是甫出了事,就讨厌了。”
  “这个人还有一件很不好的事。他居然假借你的名义到处借钱,说是你要他办刊物……成岗拒绝了他,他甚至大吵大闹,诬蔑成岗不执行决定!”
  “啊!”许云峰简直没想到,甫志高竟会到和他早已断绝组织联系的、自己过去的交通员成岗那里骗钱。他的眉头猛然聚成一条线,“这,证实了我的看法!这人很危险。”
  老许端起茶碗,又放下了。昨晚上他和沙磁区委书记一凑情况,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区里几次想调动甫志高的工作,他都借口熟悉经济工作,不愿放弃银行里的职位。最近几个月,他忽然积极起来,不但乐意兼任书店经理,而且要求过问学运工作。他想扩大书店,提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借此插足到文化界去占据一块地盘,解放以后向党讨价还价。许云峰喝了一大口茶,回头问道:“老李,你说他的个人主义,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有点自己人的味道吗?”
  “利令智昏。”李敬原吸着烟,神情十分严肃。“他想办刊物,当然有人送给他主编,他想扩大书店,又给他送店员!这种人,不仅今后不能容忍,现在就应该……”他的手坚决地往桌下一切,做了个示意的动作。
  “对。”老许点点头。“立刻割断组织关系!车票已给他买了,事情交代完,要他今天就离开重庆。”
  “你昨晚上没有严厉批评他是正确的。”李敬原以他素来有的毫不容情的态度说道:“这种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批评毫无用处,大敌当前,只能断然处置。”
  老许放开了思路,答道:“这是一次教训,当然,也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十年,二十年以后,这种人还不一定能绝迹!”说到这里,老许的眉头一皱,不安地说:“书店事件,联系到‘客人’们的活动,我们考虑一下,还有什么漏洞?万一老甫昨晚上回家去?”
  “对这个人来说,完全可能!”李敬原忽然问道:“你和他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心心咖啡店。”
  李敬原深思了一下,不安地说:“离这儿太近了……”“对,我们马上换个地方再说!”老许略想了一下,虽然他和甫志高约定在附近的咖啡馆里碰面,但是前些时候,他曾和甫志高在新生市场门口约会过一次,万一有什么意外,甫志高是有可能东钻西钻找到这个地方来的。老许看了看李敬原赞同的目光,立刻喊道:“茶房,收茶钱!”
  李敬原觉得老许根据新的情况,机警地作出这个谨慎的决定,是完全必要的。老许可以等甫志高到约定的地点以后,确定没有危险才进心心咖啡店去。茶房走过来了,老许取出钱包,正在付钱。李敬原摸出打火机来,可是烟盒已经空了。
  他告诉老许说:“我先去买包烟,在茶园门口等你。”
  许云峰付过茶资,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他随手捡起茶桌上的报纸,正要起身。可是这时,李敬原突然回到桌边,低声喊道:“老许!”
  许云峰抬头,正遇到李敬原不安的眼色。
  “外边有便衣特务!”
  许云峰扭头向外察看,只见茶园门口,人丛里夹杂着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再往门外一望,一眼看出:便衣特务封锁了商场的所有通路。许云峰猛然见到甫志高守在门外,领着两个陌生人正要挤进茶园。他知道情况不好,便两手按住桌沿,低声地神色不变地说:“老李,马上通知转移,甫志高叛变了!”
  李敬原侧目斜视,也清楚地看见敌特的搜索圈正向商场内紧缩过来。情势十分紧迫、危险。凭着他多年在白色恐怖中出生入死的经验,他断定,如果处置得当,即使面对再阴险的敌手,也不是完全没有化险为夷的可能。许云峰无比坚强、果敢、镇定的神情,更加强了他试图以万分紧张的瞬间寻找突然脱险机会的决心。李敬原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们走!”
  这时,特务已经阻住了进进出出的人,开始清查叛徒供出的许云峰。
  “来不及了。”许云峰把茶碗推向一边,急速地交代着:“甫志高不认识你,你赶快走。通知区委、成岗、刘思扬……还有小余,所有甫志高知道的人全都转移!”
  靠近他们的旁门边,紧守着便衣特务。甫志高已挤进茶园,卑鄙的目光,在人丛中逡巡着,渐渐转向许云峰这边。“请不要为我担心……”许云峰又补充一句:“你走,从旁门出去!”
  “我们一定设法给你取联系!”李敬原退后一步,沉着地说。
  许云峰丢开报纸,从拥挤不堪的人丛中站起来,仿佛一点也没有发现危险似的,缓步向甫志高走去。直到叛徒卑劣的目光对准了他时,许云峰才不慌不忙地高声招呼道:“甫志高!你来了?这边坐吧!”
  立刻,所有便衣特务的目光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突然从人丛中出现的许云峰身上。
  李敬原从容地离开茶桌,和进出的人群一道,从旁门的几个正全神注视着许云峰的特务身边走过,出了茶馆。他在门边,又回头望望许云峰的背影,虽然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亲眼看见多年战友的丧失,这种痛苦是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啊!他的眼睛潮湿了,视线也模糊了,终于怀着沉重的心情,通过特务林立的警戒线,大步跨出了新生市场。
  快十点钟了。星期天不上班,厂里静悄悄的。成岗还在紧张地印刷,剩下的纸,慢慢在减少,减少……他得赶快印完,李敬原会准时派人来拿的。
  终于印完了最后一页。这一期消息很重要,收复延安的战报,是李敬原那天晚上兴奋地写的蜡纸。成岗记得,当他和李敬原一再读着这条消息的时候,两个人激动地谈论着胜利和即将出现的更大胜利,通夜不眠,直到天明,澎湃的心潮一直无法平静。
  这时候,成岗才感到头有些发昏,腰、臂都麻木了,从镜子里看出自己的睛睛熬得通红。他已经一连熬过两个通夜了。
  把印过的蜡纸堆在一起,擦燃火柴烧掉。接着,他把印好的纸一份份清理拢来。这期《挺进报》,有五页,一共是两千五百份,他还得赶快工作,才清理得完。他相信,收复延安的胜利,一定会给群众带来最大的鼓舞,给还在妄想扩大军火生产的敌人以最沉重的打击。
  附近有人在讲话,也许是厂里的工人吧?成岗来不及多想,他得加快速度,赶紧工作。
  隔壁,从寝室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妈妈慌张的声音:
  “成岗不在家,钥匙他带走了!”
  妈妈的声音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讲过话。大概是希望让儿子听到。成岗一惊,突然站起来。他明白这是出现了敌人!在这时候,要想保全印刷机关和印刷品,是不可能的,如果自己逃命,也许可能,但他不能这样,也根本不想这样。此刻他需要作的,是宁肯牺牲自己,也不能让来找自己的同志和党的组织受到任何损失!他立刻拉开夜里用来遮灯光的窗帘,然后轻轻推开了窗户,把一把经常放在储藏室里备用的扫帚,小心地挂到窗口外面的那颗钉子上去——有了这个暗号,来找他的同志,远远地就可以发现危险的警号,不会再进厂里来。
  隔壁,有人正在用力打门。
  挂好扫帚以后,他放心了一些,危险再不能威胁党和同志们了。他回头看看,决定在敌人破门以前离开。可是,不能把党的文件留给敌人,他转回身来,又把《挺进报》全部捆成一捆,挟着报纸,纵身跳上窗台,想从楼口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了,两分钟以后,就可以躲进工人宿舍,敌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站住!”
  “不许动!”
  喝叫声从四面传来。晚了。工厂已经被包围,楼底下布满了特务。成岗只好退下窗台。这时,小门已被猛力击破。成岗转过身来,几支手枪对准他的胸膛。
  “哈哈,你是成岗,许云峰的交通员‘同志’?”成岗咬着牙,没有讲话。
  一个特务冲过来,死力夺下成岗挟着的《挺进报》。“这是什么?啊,《挺进报》!”特务根据叛徒甫志高讲的材料,只知道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却没有想到,在这里竟侥幸地找到了《挺进报》。
  “啊,《挺进报》找到了!”几个疯狂的匪徒,不约而同地叫嚣起来。
  成岗的心紧缩着,十分难过。
  “厂长先生,我们可找到《挺进报》的老巢了!”又是几个特务跑进来,他们任意翻阅着《挺进报》,粗暴的手,把成岗用心血印出的纸张,抛得满地都是,胡乱践踏着。成岗望着这群突然出现的匪徒,心里一阵阵地绞痛。两个特务搜查了成岗全身,然后把他带出门去。这时,守在门边的白发苍苍的妈妈,突然扑上来,抱住成岗,指着特务怒骂着:
  “你们先杀死我吧,我儿子不能给你们糟蹋!”
  特务拖成岗,成岗屹立不动。一个匪徒伸手去抓妈妈的衣领。
  成岗吼叫了一声“你敢!”特务的手缩回去了。“妈妈,你放开手吧,不要担心我!”成岗感到口干,话说不清楚,他还是安慰着妈妈。
  妈妈用劲抓着特务,没有松手。她怎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让匪徒抓走?她泪如泉涌,伤心地哭出声来:“是死是活,我们母子都在一起!”
  几个特务茫然地望着成岗和他的妈妈。
  “岗儿,你等着,我去拿点换洗衣服,一道走!”妈妈激动地说:“这一去,不是一天两天……要受罪,妈和你一齐受!”
  成岗贪婪地望着母亲的身影,直到她转进房间。他在心里喊了一句:“再见了,妈妈!”
  成岗转身过来,看见特务还呆立着,就大声喝道:“走!站着干什么?”
  他迈开步子,走下楼去,一群特务,连忙跟在他后面。
  两个便衣特务,偷偷地躲进成岗的寝室,像猎狗似的等待着,妄想捕获更多的人,可是成岗在临危时挂出的信号保卫了党,见到他悬挂的扫帚以后,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了……厂区里出现了一群工人,阻挡着特务的去路。
  “让开!”特务咆哮起来。
  “把厂长放了!”
  “打死你们这些狗特务!”
  成岗听得出来,尽是熟悉的工人的声音。
  “快点让开!要开枪了!”
  工人群众,毫无畏惧地拥上前来。
  “把厂长放了,听见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7:50 | 显示全部楼层
“向后退,快!”一个为首的特务摇着手枪,指挥着。在成群工人的怒吼声中,根本不敢开枪。
  特务拥着成岗,赶快从小路逃走。
  “……厂长被抓走了!”
  “快追!”
  “快!打死狗特务!”工人一齐向轮渡码头跑去。特务躲过工人,跳上了停泊在岩岸边的一只暗藏的汽艇,立即开动起来。汽艇驶到江心,特务们还在喘息。上船以后,成岗趁特务们喘息未定,弄松了背后的绳索。他轻轻地抽出手来,看准机会,突然往前一跳,对准面前那个提着手铐的家伙,朝鼻梁上狠狠一拳,接着,一个箭步,扑到船舷,一纵身朝江心便跳……几只手,疯狂地抓住成岗的衣襟,使他来不及跳下江去。他挣扎着,尽力想推开横在胸前的船栏杆,喉咙热得要冒烟了。回过头来,眼前是一群狼样的野兽。成岗立刻转过头去,固执地抓住船栏杆,像一只落进陷坑的狮子,愤怒地望着一江浑浊的流水。
  下了公共汽车,成瑶匆匆忙忙地向中山公园走去。她尽量沉住气,有时又不自然地回头四顾,怕背后跟着“尾巴”。她不知道谁要找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从在学校里接到秘密通知时起,进城的路上,她一直默念着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唯恐忘记了或者错过了找她的人。她的情绪有些紧张,因为她对地下工作,还缺乏经验。
  她走在公园里浓荫遮蔽的林荫道上,心里不住地告诉着自己:“假山后面,第三条石凳。记住,第三条!”前面就是假山了。她一条一条数过去,眼前不远处,就是第三条石凳。成瑶谨慎地看看,石凳上果然坐着个人,可是,报纸遮住了他的脸,能看到的,只是那身灰绸夹袍和黑呢便鞋。这个人是谁呢?成瑶四边环顾着,看着没有人注意自己,便走了过去。她正盘算着,对这个陌生人怎样开口时,正好看报的人,放下了报纸,和成瑶打了个照面。
  “啊!李大哥!”成瑶高兴地叫了一声。找她的人,正是二哥的好朋友李敬原。
  “瑶妹,你怎么这样慌张?”李敬原递了块手绢给她,让她揩揩汗。
  “你不晓得,汽车挤得要死!”成瑶掠了掠额上的刘海,“差点还赶不上呢!”
  李敬原微笑了一下,慢慢站起来,带着成瑶离开林荫路,在公园里散步。他默默地走着,过了好一阵也不讲话。成瑶自然不清楚李敬原的心境。她等了一阵,不见李大哥开口,心里难免有些纳闷。既然从沙坪坝把她找来,为什么见了面却不谈话。成瑶张了张嘴,想要问他,又不知怎样问起。这时李敬原似乎已看出她的急切心情,就低声地颇有深意地问:“成瑶,你相信自己是勇敢的吗?”
  “什么?”成瑶感到他问得奇怪:“我什么都不怕!”“不,我说的勇敢,还意味着坚定,顽强和果决。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有这样一个同志,他从来不怕困难,忠心耿耿,为革命工作,从不要求荣誉和酬劳;甚至连他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他担负着秘密的任务,连他的亲人也未必了解他的工作。后来,他不幸被捕了。当他被捕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党和同志的安全。敌人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他却神色不变地把约好的警号——一把扫帚,挂到窗口上去。他虽然被捕了,同志们却因此脱险。你说,这种忘我的无胃精神,是不是勇敢的表现?这位同志是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李敬原的问话,引起了成瑶的担心,因为她的好朋友孙明霞,昨天下午到她的未婚夫刘思扬那里去了,约好今天上午回校开小组会,可是她竟没有回来,莫不是她遇到了危险?因此她急切地问:“这个勇敢的同志,叫什么名字啊?”“他就是你二哥。”李敬原注视着成瑶秀丽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二哥今天被捕了。”
  “啊?”成瑶脸色一变,她不敢相信这件意外的事情。这个星期天,她留在学校里参加活动,没有回家,完全不知道二哥被捕的消息!心里一阵绞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对勇敢的人,泪水会玷污他的名字!”
  “不,我没有哭!”成瑶眼泪盈眶,可是她倔强地抬起头来说。“我是他的妹妹……我,我应该给他的名字增加光辉。”“对。”李敬原的声音带着激动,“我们有这样的同志和亲人,应该感到自豪!”
  接着,李敬原又告诉她:除她二哥以外,还有几位同志同时被捕了。
  “许大哥?小余?”成瑶反复念着熟悉的名字,不禁脱口说道:“这……太可怕了。”
  “唔?你说什么?”
  “不,不,我是说太,太可惜了。”成瑶心里阵阵紧缩,感到难忍的悸痛。“我并不怕,我只是难过,我心里痛苦……”过了好一阵,成瑶才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慢慢地说:“许大哥、二哥、小余,都是我的哥哥……我爱他们,我爱二哥。不久以前,我对二哥的谨慎还不理解。李大哥,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冒着危险找我……”
  “我找你,并不是冒险,而是对同志,对党负责。”李敬原从容地把有关成岗的情况,告诉成瑶。他一边谈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他像父亲一样,挽着成瑶的手臂,慢慢走着,轻轻耳语着……他讲的许多事情,对成瑶来说,全是初次听到。不过他没有提到在出事以前,党已决定成岗不再办《挺进报》,准备派他利用厂长身分,以及和总厂厂长的良好关系,去加强兵工厂的斗争。
  “你多么地了解他啊!李大哥,你心里一定比我更难过。”成瑶久久地默不作声,她咬着自己苍白的嘴唇,清楚庄重地说:“我心里多么羞愧,现在我才知道,就是二哥,在印《挺进报》。”她抬起明洁的目光,宣誓般地诉说着:“不,我不能只是心里难过。就要像你……懂得深沉的爱和恨,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应该自己走路,也能够自己走路了……《挺进报》不能停刊,李大哥,让我来做这项工作。”
  李敬原领着成瑶,又折向动物园。他没有正面答复成瑶的要求,却低声说:“一个人的作用,也许是渺小的,但是当他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革命的时候,他就显示了一种高贵的品质。”
  成瑶默默地咀嚼着李敬原话里的涵义。这句话,像一道甘泉,深深地注进她的心田;又像一道明朗的阳光,照亮她的灵魂,使她从沉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感受到一种严格的要求和力量,也使她从今以后,在困难的环境里,永远不忘这庄严的启示。
  沉默了一会,成瑶望着鬓发斑白的李敬原,低声地问道:“我们能和二哥他们通信吗?”
  “暂时不行。”李敬原说道:“等打听到他们囚禁的地点,党一定会和他们联系上的!”这话,他不是随意回答的,当老许被捕时,他也是这样告诉过他。不管敌人的控制多么严密,党和集中营里的战友,不仅已有一些联系,而且将要扩大这种联系。
  “李大哥!”成瑶轻轻叫了一声,从她的声音和目光里透出一种强烈的感情,一种期待的感情。“《挺进报》……”
  李敬原仍然没有回答。虽然成瑶急切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严峻的脸上,他仍然深思地缓缓走着,什么也没有说。自从出现了叛徒,情况急转直下,意外地恶化了。叛徒的破坏,比敌人危险十倍。刚刚过去的几个钟头,对他来说,是最痛苦最严重的考验,他来不及向市委报告情况,首先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布置了有关人员的撤退和转移。就在这时候,又连连得到好几个同志被捕的消息!可是在他心里,还有更为复杂的考虑:被捕同志留下的工作必须有人接替,他们的家属,也应该尽可能照顾。在敌人的进攻下,党的工作,更应该作深入的检查布置,不能再出现任何漏洞。他估计,在当前的局势下,难免有人会张皇失措,只看见眼前敌人的强大,而忽视了全国胜利的形势,以致束手束脚,不敢工作;但也会有人不顾敌强我弱的具体形势,要求对敌人采取冒险的反击。他反复考虑,估计了形势,决定在晚上和老石同志见面的时候,建议党组织采取更为谨慎的措施,停止某些不必要的容易暴露的工作,加强基层活动,严密组织,在群众中扎下更扎实的工作基础,使党的活动完全隐蔽到群众中去。这样,可以造成敌人的错觉,仿佛地下党的活动遭受挫折以后,陷于停顿瓦解;而实际上,在更多的不同规模的群众运动中,党的工作将得到更健康的发展。不久,等敌人从胜利骄傲的情绪下清醒转来时,会发现他们已经陷于一筹莫展的绝望境地。这些意见,虽然他已反复想过,但和成瑶见面以后,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把思路牵得很远很远。
  “李大哥!”成瑶突然抓住深思中的李敬原的衣袖,使他终于转向这年轻的姑娘。他再次看了看直视着他的那对急切的无畏的眼睛,涌塞在脑际的思路中断了,却又深深地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喜欢这烈火似的姑娘,她正像她的二哥。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责任,也许这是由于对成岗的怀念,也许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革命感情,使他自愿承担责任,引导她更健康地迅速成长。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在他身边,都有这样的年轻人出现,而且成长为革命的接班人。把她找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当然,他要教育、鼓励、安慰这未曾经受过风险的姑娘,但更现实的,还是如何安排她今后的工作。他在处理各项事务的同时,也已作了考虑,但他并不急于告诉她,还想趁这见面的机会,对她再作一些观察和了解。
  “《挺进报》交给我办吧,继承二哥的工作,就是牺牲生命我也情愿!”
  成瑶终于站住了。固执地倔立在李敬原面前。她的眼眶里,凝着滚滚的泪珠,充满着庄严的,自我献身的激动。在这时刻,李敬原外貌的平静居然掩盖着内心的感情,但他明显地感到,这姑娘的一切,他已经完全了解,并且深深地喜爱了。
  “《挺进报》当然继续发行。我们的斗争更不会中断!”李敬原说得满怀信心,强烈地鼓舞着年轻姑娘的斗志,但他接着又说道:
  “你二哥说过:一个人要么不参加革命,要参加革命就要不怕牺牲!你要记牢二哥的话。要成为和他一样勇敢无畏的革命者。但是,革命的目的不是自我牺牲,而是消灭敌人,发展自己!”
  李敬原突然严肃地问道:“你曾经这样想过吗?”“没有。”成瑶坦白地承认。可是她立刻又说:“在斗争中,我可以学会斗争!”
  李敬原点点头,终于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她:“你不能再回学校去了。黎纪纲知道你,而且其他有关的同学也都转移了。”李敬原扶着成瑶的肩头,“今后,你改名陈静。耳东陈,安静的静,记着,陈静。职业是新闻记者。你到《山城晚报》去找一位姓赵的编辑主任。”说着,他把一份证件交给了她。
  “给我什么任务?”成瑶毫不犹豫地问。
  “你现在先去烫发,买化妆品。”李敬原严肃地说着,目光正对成瑶惶惑不解的两眼。“从今天起,你是记者,再不能让人看出你是一个学生!至于今后怎样工作,领导你的老赵同志会详细告诉你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偶然的得手,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了毒虫的神经,和它的每一根触角。“慈居”——这罪恶的巢穴,完全沉醉在极度疯狂的幻想中了。
  一个又一个侦讯方案正在执行。新的行动计划又在制订。狂妄的野心想要迅速打开缺口,无限地扩大战果,把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行动特务早已倾巢出动,侦讯科又忙着策划一场最重大的审讯。甚至连电讯室的呼号和击打电键的响声,也一反过去那种拖沓的调子,变得十分急促了。
  此时此地,似乎只有掌握着全部阴谋的、三楼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主宰,才勉强保持住得意中的冷静。
  大量的卷宗,在徐鹏飞的手里,瞬息间就批改完了。每一份批着“如拟执行”的最急件,立刻被送往楼下各科室。最后,剩在黑漆办公桌上的,只有那一厚叠夜间审讯的参考材料和甫志高的全部口供。徐鹏飞抬起那往常罕见的得意忘形的冷酷的脸,把笔丢下了。手边的材料,连同刚才甫志高详谈到的各项细节,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审讯意图,和出奇制胜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刻,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靠现有的材料,是否足以制服即将交锋的对手,逼他交出地下党的全部秘密呢?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徐鹏飞取过话筒,听得出是沈养斋高亢的笑声。
  “恭喜恭喜!我早就料定,英雄造时势,谍报工作史要写下新的一页了!哪里见过,一夜之间,就抓到五个……五个共产党!我敢担保,只要姓许的一开口,那就不是五个,而是五十,五百!哈哈……”
  “是养斋吗?你讲什么?”徐鹏飞眉头一皱,明知故问。“自由世界都快轰动了,还瞒着我!你把全市军、警、宪、特全部行动人员都集中起来,二处对外的电话都停了嘛!哈哈哈……刚才特别顾问还专门问我这件事例,老兄!哈哈哈哈……”
  徐鹏飞正要插问,在一阵震耳的笑声后,沈养斋已经把电话挂了。
  沈养斋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多言和乐观起来。他的祝贺,他的笑声强烈地感染着徐鹏飞。虽然他绝口未提及特别顾问讲话的内容,但话里显然包含着顾问的关切之意。一天之内,黎纪纲和郑克昌的情报早就过时了,陈松林的脱钩就是明证。侥幸到手的甫志高,已经代替了他们的作用。而现在,更新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对许云峰和成岗的审讯上。今夜里,只要打开他们的口,地下党的全部组织就会完全暴露在他强大的行动人员面前!也许,再过几小时,就会像老朋友所说,到手的不仅是五个……这座山城的一切工潮学潮将会完全消失,而且这个胜利可能扩大到全川和西南,甚至扩大到指挥地下党活动的中共高级机关,在他久经风险的历史上,添上最荣耀的一章。
  可是,老朋友的提示,也使他惊诧、焦急和不安,美国顾问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须尽快向他报告。在报告的时候,应当提出有足够分量的材料。然而,这一切仍然决定在今夜的行动上。结果是否能如愿以偿呢?对方是否会轻易地把胜利的花朵送给他呢?对这一点,他没有十分把握,他得尽快打定主意。另外,甫志高还提到一个姓李的人,可是对这个人却一点线索也没有,甫志高只不过是听别人谈到过他而已。“许云峰,成岗,只要有一个开口就好。”徐鹏飞暗自说着,他不完全相信甫志高反复介绍的成岗的材料。发现《挺进报》,这是非常重大的新线索,可是甫志高恰恰不知道。他只供出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而不知道成岗现在是《挺进报》的负责人。也许,成岗是另一个系统的,早已离开了许云峰的领导?对,完全可能。这就是甫志高不知道成岗办《挺进报》的缘故。也许《挺进报》属于更机密的部分,它上面,有更重要的人在领导。那就是说,从年轻的成岗身上,又可以抓到另一条线,牵向地下党的核心!
  “你看看这两份材料。”徐鹏飞从厚厚的卷宗中,捡出了两页,递给早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聆听最后指示的朱介。“我手上这两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在决定委以审讯重任之前,徐鹏飞分外踌躇,因为偶一失慎,便会使即将到手的胜利变成泡影。他不能不十分谨慎地审查自己的每一名部下。
  “当然是这一份,处座早已指示,许云峰是地下党的负责人,是我们揭开整个秘密的关键人物。”
  “那么?这一份,成岗怎么样?”
  “一个意想不到的——”朱介深思熟虑地断言:“神秘人物。”
  “为什么?”徐鹏飞猛然追问一句:“你判断的根据?”“甫志高说得很清楚,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可是现在呢?我们却从成岗家里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把你的意思说清楚。”徐鹏飞沉着脸说。
  “处座,我认为:第一,成岗过去作交通,那是许云峰领导的;第二,成岗现在主办《挺进报》,那又是属于地下党另一个部分,应该是绝密系统的……也许他和甫志高说的那个不明身分的姓李的人,有某种联系也未可知。”“如果许云峰不仅是市委,而是更高的领导——那么,成岗还该是他的手下。”徐鹏飞心里突然又出现了更新的想法,许云峰,已经抓到手的许云峰,为什么不应该是更重要的人物?别人说漏网的鱼是最大的,徐鹏飞却渴望自己手中的更大。因此,他不愿设想那无影无踪的姓李的人更其重要,为了避免无从捕捉的麻烦,他想暂时压住这条线索不必上报。但他对于朱介老练的判断,还是感到满意。直到此刻,他才将审讯成岗的书面计划交给朱介,但他还再次提醒:“你的对手年轻气盛,第一个回合,一定要打下他的威风。”
  “报告处长!”电报员跨进办公室,双手呈上一份电报。“南京急电。”
  徐鹏飞瞥了一下电报,粗浓的黑眉明显地聚合拢来。审讯还没有开始,就拍来催促的电报,他不满地将电报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裤袋,跨出了办公室。
  随着徐鹏飞的出现,整座侦讯大楼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的部属,正以景仰的、谄谀的种种神情迎接着他。徐鹏飞对于这些,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得和满足,渐渐露出一丝稀有的浅笑,但迅速地收敛住了。和往常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人猜透他的心思,只能叫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故意迟缓了巡视的步伐,毫无表情地从纷乱的目光中穿过。
  侦讯室里一切布置,都是按照既定的计划,令人满意地准确执行了的,这使得本来多少还有点担心的徐鹏飞渐渐放开了心怀。透过苍茫的暮色,徐鹏飞靠近窗口凝望着夜景,点点灯火点缀着对面的山城。从今以后,大概能把山城控制住了?他不禁向前伸出双手,像要把整座城市挟持在他罪恶的铁臂之中。
  回过头,徐鹏飞看了看侦讯室正中高耸的审讯台,便矜持地缓步走向审讯台后的巨大沙发转椅。坐定以后,他望望空旷无人的房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疑虑。他烦躁地把转椅转了个方向,重新面对着窗外的灯火。审讯就要开始,和共产党的重要人物立刻要见面,他希望侥幸,却又感到怯惧,怀着可恼的担心。
  徐鹏飞斜靠着转椅,侧对审讯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抑制着脑海里翻腾着的成功与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尽力集中思路,准备应付即将出现的决战。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谨慎多疑的野兽,在扑向猎物以前,踡缩着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隐蔽,然后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对方,直至一跃而起,一口撕裂对方的喉管!
  一个步履从容的人,出现在侦讯室里,正直的目光,沉毅地扫过全室。
  徐鹏飞侧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只斜眼望了望来人的镇定神情:高高的前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象征着性格的顽强。清癯的脸膛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钢铁似的眼神而外,看不出丝毫动静。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上,带着一丝冷淡的嘲笑。
  担任陪审和作口供记录的魏吉伯,轻脚轻手走到徐鹏飞身边,谨慎地低声介绍着:“这就是有名的许云峰!”
  徐鹏飞暗自吃了一惊,像突然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派使他感到棘手。他尽力排除涌向心头的杂念,盘算着:“对付这样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摇撼他的意志,摘掉他那颗镇定的心!”他霍然转过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
  徐鹏飞在瞬间矜持的冷笑之后,立刻大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被捕吗?嗯?”
  对方沉默不言,眼光竟缓缓地移向窗外山城的灯火。“我们知道你的一切!”徐鹏飞猛然旋动转椅,挺直身体正对着对方。“你是重庆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许云峰。”
  肩章上金星在闪亮。许云峰知道,面对着的就是西南地区的特务头子。从他那貌似骄横却又目光不定的神情里,从他面似从容却又紧握两拳的动作里,许云峰看出对方内心的空虚和渺茫。
  “何必虚张声势。”许云峰像在嘲讽,又像在挑引外强中干的对方。他满不在乎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徐鹏飞陡然被这意外的镇静场面惊住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他茫然地对着面前这位平静中带着威严的人,口里不禁吐出几个毫无准备的字:“你,你请坐……”
  许云峰慢慢地判断着对手。这是一场秘密审讯,可是面前这个特务头子,他不愿摘掉暴露身分的少将肩章,摆出一副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架势。这种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满脑子自我表现的欲望和贪图侥幸的念头,他的阶级本能顽固地迫使他表现自己的愚蠢,使他急于暴露已经获得的材料。许云峰坦然坐着,他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段。
  徐鹏飞额角上的青筋抽缩着,脸上装出勉强的冷笑。他伸手抓过台上的卷宗,故意在手上掂了掂重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这里的几百份材料,统统和你有关。许云峰,民国二十七年潜来重庆,社会职业经常变换……”他揭开卷宗的封面,随手翻过几页,扔在端坐一旁的魏吉伯面前,故意用一种无足轻重的语气说:“随便念几段给他听听。”
  魏吉伯毫无表情地读了起来。
  “渝匪字第27018号。据密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电力公司胡世合事件,奸匪负责人许某曾多次潜入该公司煽动暴乱……”
  “渝匪字40034号。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据大渡口钢铁厂稽查组报告,‘三·二三’风潮中,经常发现一化名老杨者,据查特征与前记载之许某完全相同,混入该厂指挥……”“渝匪字……现查明,许某原系国防部兵工署长江兵工总厂工人,抗战初期即系共产党之……”
  许云峰迎着敌特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在重庆工作多年,敌人收集到一些零碎的情报,丝毫也不奇怪。他仍旧凛然不动地静坐着,不时看看窗外的山城夜色。
  徐鹏飞马上从另一夹卷宗里,抽出一张褪了色的相片,递到许云峰面前。那是一张照得模糊不清的侧面相片,有点象许云峰,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偷拍下来的。徐鹏飞淡然地说:“记得吗?三年以前,你到曾家岩五十号,你们的周公馆去,那时候你就给我们留下了这张纪念品。哪想到三年后的今天,还能把这张照片,给你本人看咧!”
  许云峰当然记得,那时他刚从延安回来,到中共中央南方局请示工作。南方局的地址是在偏僻的曾家岩江边,因为周恩来同志曾住在那里,所以人们称曾家岩五十号为“周公馆”。那地方和特务头子戴笠的住处邻近,去来只有一条独路。而且,就在南方局的同一座院子里,甚至在二楼上,就住着专门进行监视、偷听活动的特务。在收发室对面暗中摄下一张相片,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半天之内,敌特就能把这一切材料整理集中拢来,倒是值得警惕的事。
  “我看你对这些材料,很难否认了。”
  徐鹏飞用卖弄的口吻,征求对方的意见。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的回答,竟猝不及防地毁去了他预想的效果。“单凭这些支离破碎的材料,在百万人口的山城中,你们找不到我!类似的材料,今后也休想找到任何革命者,老实说,如果没有叛徒,我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你的话很对。”徐鹏飞像从许云峰的话里抓住了一件有力的武器,他又有了信心。“你们的甫志高‘同志’,现在是我的助手了。从他手上,我们不仅掌握了你全部材料,而且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人!”
  “可惜叛徒也会告诉你,旁的人你已经抓不到了。”许云峰神色自若地说:“否则,就不能解释你们为什么抛开叛徒,而对我许云峰发生了这样特殊的兴趣。我老实告诉你,尽管许云峰掌握着你渴望知道的一切材料,却只能给你加添烦恼!”
  徐鹏飞隐隐地感到自己抛出的材料太多了,而且这些刀子,看来一点也没有戳中对方的要害。怎样才能动摇他的意志呢?他想发怒,但是,猛烈的怒火能冲开许云峰紧闭的嘴唇吗?用刑?不,只有最拙劣的傻瓜,才会妄想用毒刑拷打,来逼出这个无所畏惧的对手的口供!
  徐鹏飞怀疑自己的策略是否正确,为什么开头这一场就如此步履维艰,而且着着被动?他仿佛听到侦讯室外,有人在窃窃私议,这场审讯是成败的关键,是今后一切行动的张本。只有突破难关,才能带动全局,他绝对不能失败!“我们对你,当然有很大的兴趣。”徐鹏飞脸色一变,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可是,也可以完全丧失兴趣。单凭我手上的材料,就可以——”声音拖长,而且带着威胁的暗示。他停顿了片刻,忽然又急转直下:“我倒是设身处地,替你着想!”
  许云峰看了对方一眼,慢慢转过头去,不再回答。“你要知道,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徐鹏飞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实在无法容忍那嘲讽的神情。此刻,他确信,只有深刻而猛烈的刺激,才能压制对方,改变自己被动的局面。“你如果拒绝走甫志高的道路,那么,另一条道路正等着你!”
  徐鹏飞猛然截住,手臂朝对面一指,随着徐鹏飞激怒的声音,强烈的灯光,立刻直射在许云峰的脸上。徐鹏飞霍然站起,在强光中走向前去。
  对面墙壁上一道沉重的铁门,吱吱地向两边敞开,更强烈的灯光,从铁门外面的刑讯室猛射出来。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弥漫过来,扑进许云峰的鼻孔。
  “请看吧!”徐鹏飞狞笑着,用力掀动打火机,大口大口地吸燃香烟。
  敞开的刑讯室里寂静无声,寒光四射,冷气袭人。冰冷的水泥磨石地面上,横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脚上还钉着一副沉重的铁镣。鲜红的血水,正从那一动也不动的肉体上往水泥地面滴落……几个胸前露出黑毛的人影,提着带血的皮鞭,把一件黄皮茄克掷向那毫无知觉的躯体,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狞笑。
  惨白的灯光下,徐鹏飞用烟头指了指地上的肉体:“这个人,你也许认识?”
  许云峰并不在乎敌人的威胁,但是满地鲜血却引起了他的愤怒:在这巨大的毒穴里,多少年来,成千上万的人,日夜受着血腥的摧残!这时,又出现了徐鹏飞的声音,像彻骨的寒流,猛然刺进他的心。
  “看吧!你过去的交通员,厂长成岗!”
  啊,成岗?成岗被捕了?这么说,卑劣的叛徒竟抢在前面了!
  许云峰扑上前去,从血泊中,把血肉模糊的成岗,紧紧抱在怀里。他轻轻扶起成岗低垂的头,凝视着那失去知觉的面孔,拨开那绺盖住眼睛的头发,擦掉苍白面颊上的鲜血。一阵心如刀割的绞痛,顿时使许云峰热泪盈眶……“太残酷了吧?看着自己人身受毒刑,你能无动于衷?”许云峰再次擦去成岗脸上涌流的鲜血,愤然抬起头来,怒火燃烧,瞪着这群卑劣的野兽。可是,瞧着徐鹏飞那挑战的神气,他立刻又冷静下来。在敌人的毒穴里,他怎能用廉价的感情冲动,来代替斗争,而这种失去冷静的冲动,正是敌人期待着的。于是他把愤怒的目光,逼视着徐鹏飞,却一言不发。徐鹏飞忍受不了这难熬的缄默,他要极力保持住那种沉重而恐怖的,令对方心痛难忍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及早救救你的同志的生命!你的心太冷酷,真的,太冷酷了,你为着一己的名誉,不惜断送无数下级的生命,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坚强,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一时的任性。‘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想不到,这种封建思想竟会出现在一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许先生身上!”
  听到这里,许云峰脸上的激怒之情,渐渐转为轻蔑的冷笑。徐鹏飞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烟一丢:“你笑什么?你,你怎么不讲话?”
  “我笑你们……”许云峰紧紧抱住昏厥中的成岗,说道:“本来,我们共产主义者和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语言。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人民革命的胜利,是要千百万人的牺牲去换取的!为了胜利而承担这种牺牲,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大的骄傲和愉快!”
  “啊?”徐鹏飞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们的阶级本能,注定了你们的低能,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共产主义者的伟大情操!”
  徐鹏飞突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付了。
  许云峰一点也不犹豫,傲然地宣布道:“告诉你们,你们从坚贞不屈的成岗身上,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除了看见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是我们党的光荣,值得我为之骄傲。”抱在怀里的成岗,似乎动了一下,许云峰立刻低下头来,摇了摇正在苏醒的战友。
  “成岗……成岗!”
  徐鹏飞像在绝望中猛然得计似的,又扔掉刚点燃的另一支烟,大声威胁着:
  “告诉你,我手上不只一个成岗,你们的组织全部破坏了!”
  “组织全部破坏了?”迷糊中的成岗猛然一惊,脑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挣扎,想把无力的手捏成拳头,他想……不,扫帚是挂出去了的……敌人抓不到李敬原,肯定抓不到李敬原!……成岗急于厉声答复敌人,但是声音却那样微弱,变成了喃喃的呓语: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8: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党……的组织……你们……破坏不了……”
  徐鹏飞冲着逐渐苏醒的成岗,猛然问道:“说!谁是你的领导?”
  “党中央!”成岗突然震耳地喊:“毛主席!”
  许云峰把成岗抱得更紧,眼睛流露出炽热的光。“党中央!毛主席!回答得好。”
  徐鹏飞打断许云峰的插话,咆哮起来:“说!说你的直接领导!”
  “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永远抓不着!”成岗的一只拳头,微微挥动着。
  “成岗,成岗,你醒醒。”许云峰呼唤着。
  是谁的声音,这样近,这样亲切。是谁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成岗吃力地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又闭上了。“成岗!”
  谁的声音,这么熟……像李敬原?不,不是,这声音是……怎么像是老许?成岗挣扎着,猛然睁大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影在眼前闪了一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幻象?流血过多出现的幻觉……他聚集起力量,凝视着,啊,他看见了老许脸上亲切的微笑。
  真的是他。
  “成岗!看清楚了吗?我是许云峰。”
  “老许!”
  一阵泉涌似的泪水,流出成岗的眼眶。老许也被捕了。不,他不能被捕!宁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老许的自由。成岗的双手紧抱着许云峰,一阵激动,又昏过去了。
  徐鹏飞多疑的目光,反复观察着面前这一场早经安排的“重逢”,毕竟看出了某种可信的东西。许云峰和成岗,竟是这样的亲密,难道这就是共产党人特有的“阶级友爱”?除非他们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单凭过去的上下级关系,会出现如此狂烈的感情?他忽然意识到,成岗的话里,已经泄漏了秘密,“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可是一认出许云峰,他立刻激动得失去知觉!这就是明证:许云峰可能继续领导着成岗。对,许云峰刚才不是也说:“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那么《挺进报》,难道它也是许云峰领导的吗?徐鹏飞有意挑起一场谈话,来证实他的观察。
  “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们的组织关系,而且有实物作证。许先生,现在,你总相信了吧!”
  “实物?”许云峰知道,从成岗那儿能抄到的东西,只有《挺进报》。他的愤怒和信心交织在一起,大声地说:“《挺进报》是破坏不了的,不出三天,你们看吧!”
  “《挺进报》?”徐鹏飞喜出望外,不禁脱口滑出《挺进报》几个字来。许云峰对《挺进报》和成岗的关系,知道得这样清楚,除非《挺进报》正是许云峰在领导。对了,甫志高也说过,他假借许云峰的名义向成岗借钱,可是立刻被识破了。这样看来,判断完全正确,成岗和许云峰一定有十分经常的秘密联系,那么,毕竟许云峰是更重要的人物了。
  徐鹏飞感到,这是今晚审讯以来最大的收获,许云峰正是成岗的上级,《挺进报》的领导人。这样重要的进展,应该立刻向南京报告。眼前,他必须抓紧时机,沿着已经打开的缺口,跟踪追击夺取全功。得意的脸色,明显地暴露出他的内心活动。
  “你的身分,现在已经无法掩盖了。”
  “你们能够知道的,不能比叛徒讲的更多。”
  “那——不见得吧!”徐鹏飞的目光看看许云峰,又看看成岗。“你说,他是谁领导的?”
  “谁领导?”敌人的神色已经暗示了答案——《挺进报》多半是他在领导。为了掩护党的组织和李敬原的安全,他决定不露声色地引导敌人作出错误的判断。许云峰扶着重伤的成岗,慢慢站立起来,像一座屹立在毒穴中的山峰。“我是地下党市委委员,工运书记,你们也许还知道我和《挺进报》的关系……”
  “老许!你?”
  刚刚醒来的成岗,突然喊了一声。他的目光惊诧地和许云峰坦然的目光相遇。许云峰低下头来对成岗解释了一句,“叛徒早已告诉敌人了。”接着,她对准徐鹏飞狡猾地眼睛,沉着地说下去:“我是《挺进报》的负责人。可是叛徒,他连这点也未必知道。”
  成岗猛然抓住老许宽厚的肩头,他明白,老许早就没有领导他了。《挺进报》过去是江姐,现在是李敬原直接领导的。可是为了不让敌人知道更多的秘密,老许有意把敌人的的全部注意力都引向自己,保护着组织,也保护着同志。“老许!”成岗热情地呼唤着,把火热的胸膛紧贴着他。“老许,”成岗的声调一时又哽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看见……小余……也被捕了……”
  他不能不趁这宝贵的时机,把不幸的,然而十分重要的情报告诉许云峰。“小余”两个字说得很轻,可是,老许已完全领会了。他昂然地说道:“叛徒能够出卖的,就是这几个人!”正在观察着许云峰和成岗感情变化的徐鹏飞,灵机一动,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是,我们抓住了更重要的刘思扬!”
  刘思扬是谁呢?成岗不知道。可是,许云峰知道,刘思扬是自己的同志,书店的保证人,甫志高叛变,刘思扬的被捕就难以避免了。许云峰毫无犹豫地、抱紧成岗满怀激情说道:“少了几个共产党员,对伟大的人民革命运动,毫无影响!
  没有我们,共产主义的红旗,照样会在全世界插遍!”“事已如此,激昂有什么用?”徐鹏飞用一种拥有绝对权威的语气,漫声说声。同时,他一面观察着眼前的两个对手,一面回想了一下已经到手的收获。现在,成岗和许云峰之间的关系已经查清。看来一切秘密线索还是集中在眼前的两个人,特别是许云峰身上。用什么办法才能进一步打开他们的嘴巴呢?富有镇慑威力的材料早用光了;不过,也没有必要再去追寻具体线索,现在已经到了施加压力,进行分化的时刻。他相信,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动摇了,另一个就容易对付了。徐鹏飞声调一变,厉声说道:“你们应该明白,现在能掌握你们命运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为了自己,你们应当想想……我不需要你们履行任何手续,不需要任何代价,只要一纸自白书,就可以立即改变你们的处境!”
  徐鹏飞摆正桌上的纸笔,避开微微带笑的许云峰,凌厉的目光突然转向成岗:“我以个人的名誉保证,只要你写自白书,我立刻释放你。”
  许云峰不屑地看了敌人一眼,接着又坦然地笑着:“共产党人从来不怕讲明自己的观点。”
  一句话提醒了成岗,他精神一振,竟忘却了周身的创痛,滴着鲜血,拖着脚上的铁镣,一步步迎着敌人的逼视,走向准备好纸笔的桌前。他的目光象利剑一样扫过全室,缓缓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几个大字:我的自白书。他沉思了一下,很不喜欢“自白书”这样的字,立刻蘸饱了墨,把笔一挥,在已经写下的几个字的前后,添上引号,变成:
  我的“自白书”
  几个墨迹饱满的字,布满了一整张纸。成岗的胸脯起伏着,再也无法抑制那烈火一样的感情,他率性扔开了笔,冲着敌人高声朗诵起来: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好,成岗,”许云峰大步上前,扶着成岗的肩头,满怀信心地朗声说道:
  “让我们迎着胜利的曙光——看共产主义的红日出现在东方!”
  徐鹏飞脸色急遽地变化着,额角的青筋剧烈地抽搐。当成岗一开始朗诵时,他就完全明白分化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的了。他几次想制止成岗,但又隐忍着,始则想显示自己的气量,继则又想利用成岗的“胆大妄为”作为下一步大发雷霆的依据,但是对方竟敢一再公开挑战,这成了什么审讯?“住口!你们站在什么地方?”
  许云峰和成岗并肩挺立,昂然说道:“在任何地方,我们的回答,都是一样!”
  “哼,你受得了十套八套,你可受不了四十八套美国刑法!”
  “八十四套,也折损不了共产党员一根毫毛。”还是钢铁般的声调。
  “这里是美国盟邦和我们国民党的天下,不是任你们嘻笑的剧场。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徐鹏飞咆哮着,猛然转向许云峰:“放聪明点,你已经不是指挥共产党员的时候,你是我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条例拘捕的罪犯,你现在已经落到我的手中!”
  “我们在你手中?”许云峰忽然放声大笑,他对着瞠然木立的敌人,舒开两臂,沉着而有力地聚合拢来,像一个包围圈,把对方箍在中间:“你们早已落在人民的包围中,找不出逃脱毁灭命运的任何办法了。”
  徐鹏飞勃然变色,一时不知如何对付。他不能忍受这种宣判式的言论;而且,他还有更进一步,突然压服对方的办法。在他听任成岗宣读他的诗句时,就决心采取这种最后手段了。
  “来人!”徐鹏飞对着应呼而至的刽子手把手一挥:“叫行刑队马上准备!”
  徐鹏飞抬起手臂,看了看表:“我给你们最后三分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交出组织,或者,马上处决!”
  从容的许云峰和刚强的成岗,互相靠在一起,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在这诀别的时刻,信赖的目光,互相凝望了一下,交流着庄严神圣的感情。他们的心情分外平静。能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党的组织,保卫战斗中的无数同志,他们衷心欢畅,满怀胜利的信心去面对死亡。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整座阴森的魔窟,只有表上的秒针,嗒嗒地响……“还有一分钟!”
  嗒嗒嗒嗒,秒针慢慢响着,对徐鹏飞来说,最后的一分钟似乎分外的长。
  “你们到底交不交组织?”
  “不!”成岗怒吼着:“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人壮志不屈!”
  许云峰的声音分外平静,但是狠狠地刺进徐鹏飞的心脏:“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来人!”徐鹏飞冒着凶光的眼睛,直视着许云峰。“把成岗带出去!”
  几个暴戾的刽子手冲进门来,抓住成岗。
  “放开!我自己会走!”成岗猛喝了一声,转过头,对着许云峰朗声说道:“老许,我先走一步。”说完便拖着沉重的铁镣,昂然走过徐鹏飞面前,径直朝门外走去。
  徐鹏飞看见遍体鳞伤的成岗,昂然走过,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随即把手一招:“等一等。”回头又盯着许云峰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已经说过了。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徐鹏飞脚一顿,大喝一声:“带走!”
  铁镣当啷地响着,杂沓的脚步声拥走了成岗。
  徐鹏飞望着许云峰凛然不可侵犯的脸,迟疑了一下,猛然回头狂喊道:
  “下午审过的那几个,同时处决!”
  又一阵残暴的脚步声,震动着魔窟,渐渐近了,就在窗前经过。传来了高亢的呐喊。徐鹏飞狞笑着说:“这就是刘思扬和他的未婚妻的下场!”
  激荡人心的声浪,使许云峰心底涌出一阵阵强烈的激情,他又听见成岗和小余的声音,洪亮地交织在一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人民革命胜利万岁!”
  “…………”
  窗外一声凌厉的口令:“举枪!”
  “永别了,战友们!”许云峰的眼睛潮湿了,脸上浮现出庄严而肃穆的微笑。
  “你,你还敢笑?”徐鹏飞看了看许云峰不可理解的表情,突然暴怒起来:
  “我立刻把你枪毙……”
  “请吧!”许云峰庄严地无所畏惧地迎上前去。死有重于泰山,他心里充满了对宁死不屈的战友们的尊敬,也充满了对束手无策的敌人的蔑视。
  “不,不!”徐鹏飞连连退让了几步,但立刻又稳住脚步,进而逼到许云峰面前。
  “我要当着你的面枪毙他们!偏把你留下,关进集中营去。我要甫志高向所有的政治犯宣布:是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自己的同志!”徐鹏飞狞笑着,疯狂地吼叫着:“我要亲眼看见那些暴怒的政治犯,如何卡断你的喉管,我要亲眼看见你无法洗清身上的污点,惨死在你自己的同志手中!”许云峰昂着头,瞟了徐鹏飞一眼,鄙夷地高声说:“如果你敢把叛徒和我同时送进集中营,你立刻可以看到恰恰和你的妄想相反的结果。”
  “什么?”徐鹏飞一惊,但马上就疯狂地冲向窗口,怪叫了一声:
  “开枪!”
  枪声刺耳地响了,在魔窟里久久地回响着。远处,山城稀疏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闪烁不定。
  徐鹏飞带着绝望和幻灭的心情,听着窗外的枪声,觉得是那样无力和空洞,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金碧辉煌的大吊灯,高悬在客厅正中,彩色的光线,撒到雕塑精美的天花板上,然后折射下来,给客厅带来一种舒畅柔和的喜色。正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列相片——梅乐斯、戴笠、毛人凤,象征着这特务家庭所崇拜的特殊对象。另外几张则是徐鹏飞的太太刚才亲手挂上的,一张是蒋介石亲笔题字签名的相片,这是上午授勋典礼上,由朱绍良作代表颁发的;还有两张也是授勋时拍摄的:一张是特别顾问给徐鹏飞戴上美国佳尤勋章后狂热握手时的情景,另一张是毛人凤发海陆空军一级勋章时徐鹏飞矜持的笑脸。“请坐,请坐,别客气!”徐太太以主妇身分,周旋在红灯绿酒与男女宾客之间。
  这时,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厅内的主客。“鹏飞!”徐太太在人丛中踮起高跟鞋急促地喊着,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惊喜的激动:“贵宾来了!你快出去招呼一下。”
  汽车喇叭又在近处响了几声,一辆插着星条旗的流线型轿车,沙沙地驶过花园中光滑的水泥路面,从林荫道直开到客厅门前,才猛然刹住。
  “特别顾问!”宾客中有人低声叫了。一大群男女宾客,挤到客厅门口,列队恭候着美国贵宾的出现。
  徐鹏飞大步走下台阶,欠身拉开车门,但是,从特别顾问的轿车里,缓缓地走出来的却是沈养斋。
  “特别顾问呢?”徐鹏飞皱了一下眉头。
  “刚要上车,又接到华盛顿来的急电。他说,十分遗憾。”沈养斋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句:“不过,他答应来参加舞会。”
  插着星条旗的汽车,响了响喇叭,又从原路沙沙地开走了。
  “特别顾问谈了些什么?”徐鹏飞有点歉然地问。
  沈养斋缓步走上台阶,等那群列队欢迎贵宾的人散开以后,才低声说道:
  “特别顾问再一次表示,很高兴和你进一步合作。不过,顾问又说……”
  “说甚么?”声音骤然有点紧张。
  “顾问似乎认为,特区近来士气有些不振……”沈养斋回忆着美国人讲话的神情,一口气说下去:“顾问说,当务之急,首要是严格整饬纪律,恢复中美所创建初期——梅乐斯时代的精神,并且发扬光大。现代最新式特工设备,也要大加充实,和华盛顿直接通话的电台,气象雷达,高空侦查技术与设备……顾问特别认为,必须立即结束在现代技术上的落后状态。”
  “对,早该这样了。”徐鹏飞立刻表示赞同。他张开的嘴,没有立刻合拢,像还想从对方口气里找到顾问的深意似的,固执地望着沈养斋。上台不久的特别顾问有着野心勃勃的气势,这是他非常喜欢的;美国人对他,对特务工作的重视,使他的臂膀象突然宽厚粗壮了许多。
  “恢复和发展梅乐斯时代精神,继承梅乐斯的国际事业,正是我们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徐鹏飞敏锐地感觉到,加强、扩大中美合作所的计划,正是对他接任的新职的最大支持,在美国顾问的直接扶助下,他必将成为军统在西南地区不可动摇的台柱。
  “还有,特别顾问对保密问题……”
  “对!这件事也不可疏忽,特别是特区里更要从严,中美所的一切机要单位,和内部的银行、仓库、医院、餐厅、酒吧、煤矿……所有部门,都应逐一检查,绝不能容许可疑分子潜伏!”
  徐鹏飞说着,推开玻砖门,走进客厅。
  陪伴毛人凤刚从套间里出来的徐太太,看见徐鹏飞眉飞色舞地走进客厅,便举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掌。然后,用最柔和的声音说道:
  “为了欢迎局座的莅临,特别举行这次小小的家宴,邀请的客人不多,都是知心好友,大家随便玩玩。”说着话,徐太太稔熟地挽着身材矮胖的毛人凤的手臂,请他坐在身旁。她知道,其他的客人不用她操心,徐鹏飞完全可以应付过来,她只需要殷勤照顾局长就行了。
  长长的西餐桌,摆满了丰盛的酒肴。徐太太卖弄着风姿坐在主妇位置上,用抱歉的口气应酬着:“局座,您随便尝尝,重庆找不到好厨师,只有点俄国大菜……不过,酒还可以,花旗香槟、法兰西葡萄……抗战期间局座在重庆就爱喝贵州茅台,我特别准备了几瓶真正老窖的,请大家干一杯吧。为了欢迎局座赏光……”
  徐太太把一杯茅台酒捧到毛人凤面前,毛人凤却很有礼貌地用手在她纤嫩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殷勤的主妇等一等。他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微微带笑,仿佛在外交场合上似的,向女主人点了点头,说:“我在这里借花献佛,首先感谢女主人的殷勤。另外,我想借这个机会,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他像在征求意见,停了一停。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把毛人凤停止讲话后瞬间的寂静填充起来。“鹏飞这次行动,继承了我们‘大家庭’的优良传统,以革命行动,打击了奸匪异动。二处和特区都有功劳——我认为:线索来自特区,发展全靠二处。为了奖励这次有功人员,局本部决定提升西南特区区长严醉同志为局本部特派员,即日到京视事……”徐鹏飞泰然自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严醉,完全和他意料的一样,严醉满布麻子的脸上毫无笑容,这一手,严醉被蒙在鼓里,完全没有想到。
  “严醉所遗西南特区区长职务,由徐鹏飞同志兼任。”衣饰豪华、珠玉琳琅的太太们叽叽咕咕起来:“呀!公、秘单位都归他一人领导!”
  “全国都没有先例的事咧!”
  毛人凤说完话,仍是微微带笑地高举酒杯:“我首先表示我的祝贺,请大家干杯。”
  徐鹏飞的表情似乎十分谦逊。他不慌不忙站起来,干了一杯,等毛人凤坐下以后,才声音不高地说:“感谢党国培养。同志们,请大家为我们唯一领袖总裁万寿无疆干杯!”
  “干杯!”
  徐鹏飞又端起第二杯酒,走到毛人凤面前。
  “请同志们为局座的英明领导而干杯!”
  又是一阵“干杯”、“干杯”的声音。
  毛人凤满面春风地干了杯,徐太太又含笑为他满满地斟上。
  徐鹏飞又端起第三杯酒。
  “为我们的共同胜利,我请各位夫人和全体同志再干这一杯!”
  “干杯!”“干杯!”徐鹏飞说着,发现严醉枯坐着连酒杯也没有拿。对这不愉快的小小插曲,徐鹏飞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马上斟满一杯酒,缓步走到严醉身旁,殷勤地拍拍他的肩头:
  “醉兄,我衷心敬佩你的行动技术,并且祝贺你的高升,请允许我们为共同的革命事业而干杯!”
  严醉的神情,并不像刚才徐鹏飞看到的那样冷漠,他似乎对毛人凤和徐鹏飞背后来的这一手并不十分在乎,虽然多少是有点不愉快。他分外客气地站了起来,麻子脸上露出自若的微笑,和徐鹏飞碰了杯,并且祝贺着:“鹏飞兄,我佩服你的好手段!祝贺你青云直上。”
  他又把酒杯举到沈养斋面前,满脸麻子闪着红光。
  “这一杯你也要干,恭贺你消息灵通,记功之外又得勋章!”
  严醉再斟满一杯酒,走到毛人凤面前:“局座,感谢我们‘大家庭’对我的栽培,请您干完这一杯。”
  “好,望你早日到职视事。”
  喝完一杯,严醉又为毛人凤斟满。
  “局座,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可否允许我暂时不去南京……”
  “唔?”
  “我想先到美国走一趟。”严醉不动声色地说:“联邦调查局最近拍来电报,聘我担任高级顾问。”
  “呀,严区长到美国!”又是那些饶舌的太太小姐们发出羡慕的腔调:“他在美国受训时,就和特别顾问是师生交情!”“啊!出国深造,太好了,太好了!”毛人凤愣了一下,立刻从严醉手上接过酒瓶,为他斟得满满的,满面春风地宣布道:“你应该再兼个名义——派赴美国考察特工工作,国防部特派员。来,这杯酒一定要干!”
  “局座,我还有件小事顺便报告一下,”严醉不亢不卑地说:“特别顾问希望我从特区选拔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随同赴美。好像黎纪纲……”
  “特区的人你全知道,尽管挑吧。西北方面呢,东北、华北近来回京的人不少嘛,是呀,可以考虑多去几个。”毛人凤满口赞同:“最近美国方面考虑到今后局势可能发生的变化,估计到一切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决定全面加强中美特种合作,特别是情报技术……你这次出国,和我最近与美方签订的特工协定的内容与精神完全符合……”
  徐鹏飞似乎一怔,但立刻镇定下来,摹仿着毛人凤的动作,赶快斟了两杯香槟,走过去拍着严醉的肩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杯薄酒,请醉兄务必赏光,以壮行色!到华盛顿时,务请代我向老上司梅乐斯将军致意。”“干杯呀!醉兄,这一杯你一定要干尽。”
  正在徐鹏飞向严醉敬酒的时候,毛人凤的侍从副官,大步闯进客厅,把一件公文交给毛人凤,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毛人凤拿着重甸甸的文件,没有来得及拆开,脸色陡然一变,不管旁边狡黠的徐太太,如何用温柔多情的眼光表示恳求,他仍然不顾一切地站起来,离开餐桌向客厅旁边的那间套房走去。正在向严醉敬酒的徐鹏飞,抬起头来,瞥见毛人凤的目光不满地招呼了他一下,他仓卒地喝完那杯酒,转身便跟着毛人凤跨进套间,回头关上了门。
  庆功宴上,出现了阴影。满座客人,一时都不知所措地变得鸦雀无声。
  徐太太强自镇定着,装出勉强的微笑,站起来娇声说道:“我们大家再干一杯吧!”
  套间里面,毛人凤坐在沙发上,徐鹏飞不安地站在旁边。毛人凤抬抬手,示意叫他坐下。
  毛人凤慢慢撕开公文套封,从套封里,掉出几张粉红色的打字纸。“《挺进报》?”徐鹏飞差点叫出声来。毛人凤把报纸缓缓展开。《挺进报》三个大字,倏地射进徐鹏飞的眼帘,他心慌意乱,只看清了大标题上的几个字:“山城人民欢庆延安解放……”毛人凤一扬手,把报纸掷到他眼前,徐鹏飞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毛人凤的声音里带着愠怒。“……局本部刚刚向总裁报告过,你看,又出来了!”
  “不过,”徐鹏飞看了看字迹,“这是新办的《挺进报》,是铅印的……”
  “是呀!问题就在这里,刚刚抓了一个,新的又出来了;抓了油印的,却出了铅印的。限期三天,你给我马上破案!”徐鹏飞惶恐地望着他的上司,不敢答话。
  “共产党正在煽动全市工人罢工,你知道吗?”“这个情报,”徐鹏飞嗫嚅着问:“局长从哪里得到的?”“共产党到处散发传单,工人骚动不服弹压!下午我就听说了!你们这群混蛋!”
  “这,这不可能,共产党的工运书记在我们手里呀!”“兵工厂工人聚众滋事,要求释放被捕的人,你知道吗?!”
  “这,这我知道。”徐鹏飞勉强承认:“我已经下令制止……”
  仿佛回答徐鹏飞慌乱的话似的,远远地响起一声汽笛的长鸣,电灯光突然一暗,接着就熄灭了,套间里一片漆黑。隔壁,传来徐太太慌张的声音:“勤务兵,拿灯来,快点!”
  “这是停电!”徐鹏飞强自镇静地说:“重庆电力不足,经常都在停电。”
  “胡说!”毛人凤的声音,在黑暗里咆啸:“你聋了吗?给你讲过多少次了?重庆——中共代表团活动过多年的地方,会那么简单?你跟我听听看,汽笛还在响,明天是五月一号,工人又罢工了!”
  黑暗中,清楚地听得见汽笛狂鸣。忽然,近处又响起一声洪亮的汽笛声……又是一处,又一处……顷刻之间,象在互相应和,互相支援,象万马奔腾,像愤怒的江水汹涌澎湃,愈来愈多,愈来愈大的汽笛声,响彻山城的夜空,不断发出洪亮的长鸣……
  这时,沈养斋忽然慌张地闯进来,在黑暗中说:“顾问处电话,特别顾问的车子,马上要到了。”
  毛人凤无可奈何地,把徐鹏飞支了出去,马上准备欢迎。隔了一阵,他又在黑暗中问道:“养斋,刚才顾问说了些什么?”“归根到底,还是要找到中共地下党的组织!”沈养斋摸索着把头向毛人凤凑拢去,声音变低了,几乎成了耳语:“办法是:从骨头里榨油!因为共产党的人质握在我们手里!”“从——骨头里——榨油?”毛人凤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思忖了一阵,突然决断地说:“对,所有关在集中营里的政治犯,全是我的人质。他们的骨头里有的是油!马上向集中营里加压力,限期叫所有的政治犯开口!”
  毛人凤从深陷的沙发上,忽然站立起来,像怕对方未必能理解他的意图似的,大声说道:“连许云峰在内,都不仅是我手上的人质,而且是:活字典!”他自信地把拳头朝另一只手上一击,说:“我相信,在我的铁拳之下,一加压力,我可以叫全部政治犯陷入绝境。我可以随心所欲,从奄奄一息的共产党人中间,找到任我翻阅的活字典,从他们身上,找出我需要的一切!”“特别顾问的主意出得太好,”毛人凤忽然问着沈养斋:“这主意,鹏飞还不知道?”
  “昨晚上,他到梅园去过,”沈养斋报告道:“特别顾问的主意,可能出自鹏飞的建议。”
  “唔。”毛人凤不再讲话,黑暗中看不出他的脸色有无变化。过了好一阵,才又听到他的声音:“关键还是在许云峰身上,看样子,我得亲自插手,过问一下……’外边,特别顾问的汽车喇叭连连地响了,客厅里人声顿时嘈杂起来,只有徐太太还在慌张地张罗:“勤务兵,快拿灯来,怎么还不拿灯来呀!”
  陈设得十分堂皇的餐厅里,摆了张大圆桌,洁白的桌布上,已经摆设了精致的餐具。可是,餐厅暂时还空着,象在恭候显赫的贵宾。
  餐厅旁边、是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宴会的主人都聚集在那儿。徐鹏飞挂过电话,摆出一副悠闲的姿态,吸着烟踱到纱窗旁边,望着鱼缸里在水藻间缓缓游动的金鱼。年岁较大的沈养斋,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微闭着眼睛,默默养神,身旁丢着几本翻开了的美国画报。朱介等人不时进进出出。嗬嗬地转动的电唱机,正给沉静的大厅,轻轻地送出阵阵娇滴滴的颤音。
  外边,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响声。
  一个又矮又胖的秃头下了汽车,挺起圆圆的肚皮摇摇摆摆地走进餐厅的大门。他穿一身白哔叽西装,后面跟着个妖艳的水蛇似的女人。那女人提着镁光灯大照相机,摇动着一头染成金色的头发,见了人就来一阵媚笑。
  徐鹏飞缓缓跨出休息室,迎过去,和矮胖子握手,沈养斋便代金发女人提过照相机。徐鹏飞一手挽住金发女人的柳腰,一面问着矮胖子:“新闻稿拟得如何?”
  “花了我整整一个上午!”矮胖子自鸣得意地炫耀着。“明天一早见报!已经通知了全市各报馆,一律刊登头版头条。”
  徐鹏飞频频地点头。矮胖子伸出粗短的指头,神气十足地在空中指划着:
  “标题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与政府当局欣然合作!你看,再配上一幅宴会上满面笑容的碰杯照片,包管谁也瞧不出破绽。”说着,他又望望金发女人:“玛丽小姐,这张精彩的照片,可要看你的摄影艺术了。”
  “不成问题。玛丽小姐陪特别顾问拍的照片我见过。”沈养斋摹仿着美国式的动作,竖起了大拇指,“张张都是‘挺好’,百分之百的好莱坞镜头。”
  金发女人妖娆地笑了声,高跟鞋在雪亮的油漆地板上清脆地跺了一下:“沈老,就是你的话多!”
  “哈哈哈……”满场一阵大笑。
  沈养斋笑过之后,回头问道:“鹏飞兄,为了慎重起见,先演习一下怎么样?”
  “好,好,请养斋主持一下吧。”徐鹏飞说着,放过金发女人,和矮胖子边说边走进休息室去了。
  沈养斋掉头拍了拍朱介的肩膀:“演习的事,全看你罗!”
  朱介正待开口,金发女人眼波闪闪,香气四溢地挤在沈养斋和朱介中间:“沈老,我也参加,欢迎不欢迎?”沈养斋捏着金发女人的纤手,笑道:“哪敢不欢迎啊?”
  餐厅的大吊扇呼呼地旋转起来,彩色的灯光从四壁柔和地撒到厅里。
  朱介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调,对等候在大厅里的几个二处和特区里奉命前来的人说道:“今天的宴会,是要欢迎共产党方面的一位要人……处长的用意,第一是要大家……”
  应邀作陪的人,都静了下来。让朱介说完以后,沈养斋站起来,说道:
  “客人到时,请大家……起立,鼓掌。”
  几个人都站直身体,侧向着门口,露出笑容。
  奉命检查的朱介,一个个地端详着,并且纠正姿势,在一个大块头面前,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名行动头子,胖得满脸横肉,笑起来,老是哭笑难分,鼓起掌来,又是拳掌难分。
  金发女人一见这情景,就格格格地笑个不停,银铃似的艳笑,十分响亮。
  朱介帮助那大块头,纠正了几遍姿势,毫无作用,只好勉强走开。
  正在这时,徐鹏飞和矮胖子走了出来。沈养斋立刻跟着站起来。一看就明白,“贵宾”马上要到了。演习的人,迅速散开,花枝招展的金发女人,最先跑到厅门口去,望着一辆由远渐近的奥斯汀轿车。
  “嘟嘟!”长鸣一声,轿车停下了。车上跳下两个持枪的警卫,押着一个衣着简朴的人。
  徐鹏飞含蓄地微笑着,迎上前去。“,许先生!这几天,照顾不周,生活清苦一些,嘻嘻。”一边说,一边就一一介绍主要的接待人员。
  朱介的手伸向厅门,笑容可掬地连声道:“请,请,请!”金发女人大胆地迎上前去,娇声娇气作了自我介绍:“中央社特派记者Mary……”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5: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矮胖子又是笑,又是点头:“兄弟是长官公署新闻处长,今天特地代表朱长官表示……”
  老有经验的沈养斋,搭上了话头:“呵,许先生,听说你快要脱离缧绁之苦了,可喜可贺!”
  许云峰一时没有答话。除了徐鹏飞,这些人他都没有见过。可是一看这场面,特殊隆重的气氛,颇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卑躬屈节的逢迎之中,隐隐透出一片杀机。许云峰冷冷地笑了笑,坦然放开脚步,跨进了响着掌声的大厅。
  徐鹏飞的眼角一扫,清了清嗓子,谦恭地说道:“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南京方面来了电报,决定恢复许先生的自由。”
  这种调子,许云峰一到场就连听了两次。他马上就觉察到对方的动向。这是敌人近些日子极力采用的各种“优待”手段的发展,目的和审讯时的完全一样,只不过是威胁无效,被迫改换一套利诱的花招,改硬攻为软骗罢了。许云峰并不在乎这些,只淡淡地说:“既来之则安之。要不要恢复我的自由,那是由你们考虑的事,用不着我来操心。不过,请客赴宴的主人,恐慌到用全副武装来押送客人,却是世间少见的怪事!”
  徐鹏飞微微点头,仿佛他很赞同许云峰的话似的。许云峰却清楚地看出对方在这种场合下的复杂心情:冲动、暴怒都于事无补,他既然有所安排,抱有企图,就不能不忍受一些并不使他愉快的谈话,这样一来,他对付场面会更加棘手,比上次刑讯室里的交锋还要头疼!
  又是一片掌声之后,徐鹏飞站起来,硬着头皮讲话了。“我来介绍一下,许先生——云峰,嗯,是共产党方面市委的负责干部,工运书记,……嗯,是中国不可多得的人材。为了庆贺许先生恢复自由,为了欢迎许先生的光临,我们,嗯……”
  陪坐的男女盯着坦然稳坐不露声色的客人,准备鼓掌。
  金发女人接过新闻处长替她配上镁光灯泡的照相机,摇曳着腰枝,轻盈地走过来,想拍摄这个难得的镜头。
  许云峰炯炯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扫视了一下笑脸相向的满座“陪客”,他把双手摆在桌面上,严肃而平静地缓缓说道:“主人的介绍似乎想请我讲话,好吧,我谈上几句。”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全桌,四座更加鸦雀无声,所有的“陪客”都用惶惑不解的目光,望着这位神秘而又可畏的“客人”。
  “今天这桌盛筵,使我想起了一件事。从前,我当工人的时候,厂长总想请我吃饭。也像你们这样,摆满了山珍海味。厂长为什么要恭维我这个穷工人呢?因为我是工人代表。厂长想用油水来糊住我的嘴巴!当时,我看了看满桌酒菜,摇摇头说酒席办得太少。厂长给弄糊涂了。我就告诉他:一桌酒菜只能塞住一个人的嘴巴,可是塞不住全厂工人的嘴巴!”“许先生!”靠近徐鹏飞坐的新闻处长,摇晃着站起来,不识好歹地想阻挠许云峰的谈话。“你的话未免离题太远,今天是长官公署正式设筵……”
  “离题太远?那么你们今天有个什么样的题目?你们请客的目的又是什么?”许云峰马上脸色一沉,挺身而起,手臂当众一挥:“要我不讲话很容易,你们有的是武力嘛!要我对你们这批人讲话,倒要看看我有没有兴趣!”
  徐鹏飞猛然一愣,赶快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许先生,有话尽管说,说……刚、刚才的意思是,今天长官公署特地为许先生备下一点菲酌。”
  “你们听着。”许云峰站在席边,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我刚才说过,厂长的酒菜塞不住工人的嘴巴。那么,今天的筵席又有什么用处?请我吃饭,无非因为我是共产党员,地下党的负责干部,在工人中有你们害怕的号召力!你们想想,如果我和众人所不齿的特务同席共宴,我许云峰当然变得一文不值,在群众中毫无作用了,这样一来,你们岂不是弄巧成拙,白白赔本么?”说到这里,许云峰不禁失笑地问:“安排这场喜剧的人是谁?你们说吧,他算不算天字第一号的糊涂虫?这位糊涂虫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到底今天该不该请许云峰吃饭?我看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唉,唉,许先生……”徐鹏飞当着满场张皇失措的“陪客”,用一种十分谅解的声音建议道:“许先生,我们边吃边谈,你看如何!”
  许云峰沉着地坐下,扬扬手对所有的对手说:“问题已经提出来了,你们谁都可以出来回答,我并不限制你们的发言权。我们有的是时间,徐处长你又何必忙咧?”
  许云峰目光扫过整座大厅,一片瞠目结舌的嘴脸,十分尴尬,没有一个特务敢于答话。在一片死寂中,许云峰发现徐鹏飞轻轻转向沈养斋,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接着,沈养斋偷偷地离开大厅,溜进休息室。从徐鹏飞忐忑不安的目光和他鬼祟的活动中,许云峰立刻发觉,对方的这些破绽,正像一个力不从心的演员,急于向躲在幕后的导演求助时流露的神情。许云峰也不屑于再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凝然端坐,不再理睬面前的对手。过了一阵,在满场男女连咳嗽都不敢出声的沉闷紧张气氛中,沈养斋快步从休息室走了出来,凑向徐鹏飞耳语着。徐鹏飞微微点头,眉头略松了一下。许云峰立刻感到:也许躲在幕后指挥这场宴会的导演,快要被迫出场了吧?
  这时,附近出现了窃窃私语,不久,便由金发女人出动把盏,嬉笑声也慢慢从四周响起,许云峰只昂然坐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出戏怎样演下去,他要看看后边还有些什么样的把戏。
  扩音器播出软绵绵的时新歌曲。
  徐鹏飞端起酒杯。金发女人赶快把斟得满满的一杯葡萄酒,大胆端到许云峰面前。金发女人又提起照相机,眯起一只眼睛,准备拍摄策划中的明天头条新闻上的照片。
  许云峰巍然不动,端坐在宴席上无动于衷,徐鹏飞只好暂时放下酒杯,捡起了筷子。
  “请吧,请吧,”沈养斋附和着说,“都是重庆最有名的厨师作的,味道不错咧。”
  许云峰看见,在新闻处长和徐鹏飞眼色的指使下,朱介把一份好菜移到他面前,金发女人再次对准了镜头……徐鹏飞马上站起来,满脸含笑,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只手把另一杯酒送到许云峰手边。只要许云峰伸手来接,他就要乘机和对方碰杯,那时镁光一闪,明天的头条新闻就到手了!这样,徐鹏飞就可以用碰杯照片作证,捏造事实,宣称许云峰已经“欣然”与国民党合作,来混淆视听,公开诬蔑共产党和迫使许云峰低头。
  许云峰看也不看对方送来的酒杯,不费思索就猜透了对方的阴谋,他推开那阴险的照相机,说道:“我提出的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敢回答?嗯?”
  “哪里,哪里,”徐鹏飞慌张起来,“今天是,……酒菜不好,这个……我们一定干上一杯!”他还顽固地想再找个侥幸碰杯的机会。
  “收拾起你们这一套!”许云峰霍地站起,立刻戳穿了敌人狡诈的阴谋:“要我干杯?要我碰杯?要我照相?把你们的武装派来,岂不更加有效?!要和共产党员碰杯,你们永远休想!”
  许云峰面对着满场张皇失措的男女,指了指丰盛的山珍海味,象宣判似地说道:“今天的满桌酒席,全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说,是从哪里来的?嗯!?这全是你们搜刮来的人民的血汗!告诉你们,共产党人决不像你们国民党这样卑鄙,拿人民的血汗来填灌肮脏的肠胃!要干杯,你们自己去干罢!”
  许云峰把椅子一推,正气凛然地站在大厅当中,昂头命令道:“送我回监狱!”
  “许先生!”一直没有插话的沈养斋,慌忙站了起来,抢步上前,阻住许云峰的去路,威胁的口吻里,泄露出不甘失败的挣扎。“干不干杯由你,留不留客要由我们!请到休息室里坐坐!”
  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围向前来。
  许云峰轻声一笑:“黔驴技穷。还是叫你们的后台老板出来吧!”
  徐鹏飞连忙插身于剑拔弩张的局势中,挥挥手斥退了鲁莽的部属和沈养斋,高喊一声:“泡茶!”便转脸赔笑着说:“许先生,请到里边休息,休息。”
  许云峰衣袖一拂,从容地走进休息室。用手枪押赴宴会或者刑场,对他来说都是不足畏惧的事,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难道能给他什么威胁?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睬也不睬那些跟随进来的大小特务。
  正在这时候,餐厅里传来一阵鼓掌和喧哗声,接着又是一阵鸦雀无声的寂静。徐鹏飞立刻领着休息室里的特务头目,慌忙迎了出去。许云峰满不在乎即将发生的一切,却把目光转向鱼缸,看那悠然自得的绯红可爱的金鱼。
  零碎的皮鞋声在寂静中渐渐由远而近。许云峰知道,在幕后操纵这场活动的人物,就要出场了。果然,从休息室门外的屏风旁边,出现了一个戎装佩剑的人。许云峰打量了一下新的对手:过分的自负和矫揉造作,使他的胸脯挺得和矮胖的身材很不相称;然而他又不能不挺胸直背来为他胀鼓鼓的躯体增添一点军人的威风,否则,比之于伴随他的粗壮的徐鹏飞,矮胖身材未免显得太不出众了。
  “听说你刚才在宴会上发表了不合时宜的演说?我决定和你亲自谈谈。”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许云峰,显出一种特殊的气势。
  许云峰微侧过脸,再次朝矮胖子瞥了一眼。
  “许先生,”徐鹏飞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局长。”原来这就是军统特务头子,伪国防部保密局长毛人凤。许云峰又一次打量眼前这身材矮胖,相貌猥琐的特务头子。一双乌亮的深统皮靴,特制的鞋跟足足有一寸高。这种靠鞋跟的厚度和挺凸胸脯来装扮“仪容”的人,许云峰见过不少,可是使人费解的却在于这种人物为什么最容易成为蒋介石的亲信。
  “局长从南京来,特地找你谈谈。”
  “共产党我见过很多。”毛人凤站着不动,挺胸透出一种凌厉的语气:“论地位,张国焘不算低吧?论才学,叶青挺不错吧?谁像你这样,有些事情未免太欠考虑!”毛人凤再把身体一提,头昂得更高。“根据共产党的规定,从被捕那天起,你已经脱党了。你现在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也不需要你去维护它的利益!你和我们的关系,不是两个政党之间的关系,而是你个人和政府之间的关系。个人服从政府,丝毫也不违反你们崇拜的所谓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毛人凤双手一背,像挑战的公鸡,显示出他的无限骄横与权力。
  许云峰转头俯视着对方,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阵:“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死我活的革命与反革命的阶级斗争关系。”
  “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武装暴动!”毛人凤突然逼上前去,粗短的手臂全力挥动着:“你们那一套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早已陈腐不堪。马克思死了多少年了?列宁死了多少年了……”
  “可是斯大林还活着。”许云峰突然打断毛人凤的话:“斯大林继承了马克思列宁的事业,在全世界建成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你们听了他的名字,都浑身发抖!”“许先生,你说得真好。”毛人凤粗短的脖子晃了晃,意味深长地问道:“可是现在,我问你:除了马、恩、列、斯,你们还有谁呀?”
  “毛泽东!”许云峰举起手来,指着突然后退一步的毛人凤大声说道:“正是毛泽东,他把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极大地丰富了马列主义,使无产阶级的革命学说更加光辉灿烂,光照全球!马列主义永远不会过时!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所向无敌,必然消灭一切反动派,包括你们这群美帝国主义豢养的特务!”
  “你说什么?”毛人凤两眼射出凶光。
  “我说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消灭全世界一切反动派!”许云峰毫不退让,回击敌人的挑战。
  “许先生!”徐鹏飞立刻插身在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爆炸场景之中,保护着毛人凤。
  革命与反革命的目光,互相直视,谁也不肯退让,连睫毛也不闪动一下。紧张的战云,笼罩着充满火药味的小小休息室。
  毛人凤和刚才突然逼步向前一样,突然向后一转,走了几步。他轻易地变了声调,淡淡地说:“这也难怪……多年来的敌对关系,难免不在心理上产生深刻的影响。”
  徐鹏飞立刻点头附和。但是毛人凤忽地又一转身,再次直视着不可侵犯的许云峰。双方沉默不语,像暴风雨前一样,酝酿着新的交锋。
  “鹏飞,你出去!”毛人凤霍地转向徐鹏飞发出命令。他大步走过去,把休息室的门用力关上。这时,房间里只剩许云峰和毛人凤两个人。
  一阵矜持的笑容,居然出现在毛人凤脸上。他缓步走到沙发旁边,伸手向许云峰说:“请坐。”他自己也面对许云峰坐下,身体微向前倾,显出一种和蔼的姿态。“我们单独谈谈。”他端起茶杯,又说道:“请喝茶吧,许先生,你的表现实在令人……”
  “令你很不好办?”
  毛人凤看了看许云峰,没有回答。
  许云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双手轻抱着膝,神色自若地坐着,他要看看这位特务头领如何开口。
  “能把你请来,我们十分高兴。”毛人凤的语调完全变了,仿佛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似的。“我们很重视你这样的重要人材。老实说,你是我们最需要的客人。因此,我们很想借重……许先生,你让我把话说完,再交换意见,如何?”
  许云峰没有回答。毛人凤看了看对方似听非听的神情,只得没趣地说下去。
  “战局的发展,对我们不利,这确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的后方不稳,也是事实。总之,近年来,你们逐渐占了优势。你知道,中国历史上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当然,如果现在出现这种局面,只能是暂时的。因为你们的最后目的,是要我们下台,而我们又决不会让步,我们当然要靠美国的援助,来最后消灭对手。因此,南北朝的形势,又似乎是一定时期难以避免的局面。这是我对今后时局的一点估计。但是不管怎样,西南是我们的后方,我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我们对你有所借重,也正是从对未来形势的考虑出发。我的意思,许先生当然完全能够理解。”许云峰冷淡地微笑了一下,让对方继续讲下去。“我是搞特务工作的,不喜欢政治术语。为了稳定西南的局势,我们要借重许先生,在重庆树立一个榜样,一个国共合作的榜样。我认为,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和平相处无论如何总比斗争流血能给国家带来更多幸福,于公于私都有好处。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来共同提倡的!至于交换条件,请许先生提出,只要合作的前提得到肯定,条件很好商量,特别是这种作法是一种创举和尝试,它本身就有很高的政治价值。”
  “‘创举’,‘尝试’,‘变敌对关系为友好合作’……是啊,多么美妙的词句!”许云峰忽然扬起眉头反问:“一个特务头子,会说几句陈腐不堪的政治术语,这就是你的‘政治价值’吧?”
  “这个……”毛人凤嗫嚅了半晌,终于勉强摆出一种推心置腹的姿态,进一步说:“设身处地,我以为许先生今后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刚才我谈的是上策。我们可以给你相当的时间进行考虑。当然,改变立场,对于一个有多年党龄的共产党人是困难而且痛苦的,但短时的痛苦可以换来无限的欣慰。这是我们对许先生有所期待的出发点。我们也考虑过一个中策,我觉得这也值得许先生认真加以考虑:我们保证许先生的安全和生活上的满足,交换条件是秘密交出你们的部分组织,例如说,兵工厂系统的主要党员名单;但这不算自首或告密,因为我们完全负责保守秘密,丝毫也不损害许先生的政治声誉。如果许先生今后不愿再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我们也乐意送许先生去香港、澳门这样的安全地带……”
  “你们设想的下策,我倒愿意听听。”
  “下策?我想不必说了。因为我们不愿意也不可能从你身上一无所得。”
  “我的看法恰恰和你相反,你们从我身上,只能一无所得。”
  “不。”毛人凤微微带笑地说:“这是一种复杂的斗争,我耐心等待你接受我们的好意。”
  “你的设想,我只能这样告诉你——””许云峰也微笑着说:“完全是一种美妙的,但是无法实现的幻想,反革命的痴心妄想!”
  “?”毛人凤自我解嘲地苦笑了。“我觉得你缺乏一种现实的考虑。我的话不是幻想,而是现实,百分之百的现实。不管你态度如何,到最后你都无法拒绝,你得跟我们走。”许云峰朗声笑道:“你们跟我们斗争了许多年,可是你的考虑一点也不现实!”
  毛人凤也跟着笑了一下,迅即放慢了本来已经十分缓慢的声调。
  “明天,报纸上将出现一条消息:中共地下党负责人与政府当局欣然合作。报纸上将发表许云峰告共产党员与工人同胞书……以你的威望,我相信足以引起重庆地下党和全市工人的思想混乱,甚至……我担心会出现一种场面:没有足够官爵来赏赐投靠我们的共产党员!像甫志高那样的人,我想总不会只有一个吧?”
  “我只担心你们闹出这种笑话,将来怎样下台?”许云峰毫不介意,坦然地笑道:“可惜你们连一张碰杯的照片,也没弄到。你们的报纸,除了骗骗你们自己,谁还相信它吗?这是你出的主意?老实说这才是一种下策,最愚蠢的下策!”
  毛人凤突然止住冷笑,盯着许云峰微微带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仅仅发表消息当然不够,徐处长已经说过,我们有意把你释放。”
  “那好极了。”许云峰应声而起。“你敢放我,我立刻就走。”说着话,他向紧闭着的门,从容地跨出一步。
  “不,不!”毛人凤立刻挡住去路,他仿佛怕许云峰会突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失声叫道:“我们不能放你!”从对手嘲笑的神情上,他立刻发觉了自己的失策与慌乱,马上坐回沙发,尖刻地说:“我们放你!立刻放你到兵工厂去,还要举行欢迎,张贴公报,让工人看见你和我们站在一起。”“随你的便吧!除非蒙住我的嘴巴,否则,我一开口就真相大白。你们最好蒙住我的嘴巴,再让我和工人见面吧!可惜这样一来,你们的‘释放’,岂不又成了一件掩耳盗铃的笑话?”
  许云峰转身过去,缓步走到金鱼缸边,已经到了图穷匕首的时候,他不屑再和那低劣的对手罗嗦。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6: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火辣辣的阳光,逼射在签子门边。窄小的牢房,像蒸笼一样,汗气熏蒸得人们换不过气来。连一丝丝风也没有,热烘烘的囚窗里,偶尔透出几声抑制着的呻吟和喘息。“吱——”
  近处,一声干涩的蝉鸣,在燥热的枯树丛中响起来。刘思扬忍住干渴,顺着单调的蝉鸣声觅去,迟钝的目光,扫过一座座紧围住牢房的岗亭;高墙外,几丛竹林已变得光秃秃只剩竹枝了,连一点绿色的影子也找不到。
  远处久旱不雨的山岗,像火烧过一样,露出土红色的岩层,荒山上枯黄的茅草,不住地在眼前晃动。迟钝、呆涩的目光,又回到近处,茫然地移向院坝四周。架着电网的高墙上,写着端正的楷体大字:
  青春一去不复返,细细想想……
  认明此时与此地,
  切莫执迷……
  又一处高墙上,一笔不苟地用隶书体写着黑森森的字: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尤!
  墙顶上的机枪和刺刀,在太阳下闪动着白光……他的眼前,像又出现了今天早上那辆蒙上篷布的囚车,沿着颠簸的公路,把他押进荒凉无人的禁区,又关进这座秘密的集中营的情景。一个多月以前,被捕时的经过,也清楚地在他的脑际闪现出来:那天晚上,他的未婚妻孙明霞从重庆大学来找他。深夜里,他俩轻轻拨动收音机的螺旋,屏住声息,收听来自解放区的广播。透过嘈杂的干扰声,他俩同时抄录着收音机里播出的一字一句激动心弦的胜利消息。然后,他校正着两份记录稿,用毛笔细心地缮写了一遍。到明天,这份笔迹清晰的稿件,便可以送交李敬原同志,变成印在《挺进报》上的重要新闻。抄写完稿件,孙明霞就把钢精锅从电炉上拿下,倒出两杯滚烫的牛奶,又把两份记录的草稿,拿到电炉上烧了。在寒星闪烁的窗前,两人激动而兴奋地吃着简单的夜餐,心里充满着温暖。手表的指针,已接近五点,再过两小时,又该是另一个战斗的白天。孙明霞丝毫没有倦意,正娓娓地向他谈述学校里近来的情况:华为离开以后,孙明霞接替了他的一些工作,她和成瑶又是要好的朋友,她们在一起工作得十分愉快……就在他们促膝谈心的时刻,楼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思扬心头一惊,立刻把刚写好的《挺进报》的稿件塞进书桌暗装的夹缝里藏好……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事前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他和未婚妻孙明霞同时被捕了。
  直到被审讯的时候,刘思扬才明白是叛徒甫志高出卖了他。叛徒不知道他负责着《挺进报》的收听工作,因此敌人没有从这方面追问,刘思扬决心把这当作一件永不暴露的秘密,再不向任何人谈起。
  刘思扬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金色梅花领章的特务头子和他进行的一场辩论——特务头子高坐在沙发转椅上,手里玩弄着一只精巧的美国打火机,打燃,又关上,再打燃……那双阴险狡诈的眼睛,不时斜睨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开口,特务头子就明显地带着嘲讽和露骨的不满。
  “资产阶级出身的三少爷,也成了共产党?家里有吃有穿有享受,你搞什么政治?”
  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对了,是冷冷地昂头扫了他一眼。
  “共产党的策略,利用有地位人家的子弟来做宣传,扩大影响,年轻人不满现实,幼稚无知,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
  “我受谁利用?谁都利用不了我!信仰共产主义是我的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无理的话,让党和自己蒙受侮辱,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当然要大声抗议那个装腔作势的处长。“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偌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你的出身、思想和作风,难道不是共产党‘三查三整’的对象?共产党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难道共产党得势,刘家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你这个出身不纯的党员,还不被共产党一脚踢开?古往今来各种主义多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好好研究一下三民主义……”
  刘思扬到现在也并不知道特务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像别的同志一样遭受毒刑拷打。这原因,不仅是他家里送了金条,更主要的是,作为特务头子的徐鹏飞,他难以理解,也不相信出身如此富裕的知识分子,也会成为真正的共产党人。因此,他不像对付其他共产党人一样,而是经过反复的考虑,采取了百般软化的计策。当然刘思扬并不知道,也不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和敌人之间,毫无共同的阶级感情。
  “阶级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三民主义我早就研究过了,不仅是三民主义,还研究了一切资产阶级的理论和主义,但我最后确认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是真理。”
  “凭什么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真理?”那特务处长,居然颇有兴致地问。
  “在大学里,我学完了各种政治经济学说。最后,才从唯物主义哲学,‘资本论’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中,找到了这个真理,只有无产阶级是最有前途的革命阶级,只有它能给全人类带来彻底解放和世界大同!”
  “少谈你那套唯物主义哲学。你到底想不想出去?”特务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惋惜之意:“你又不是无知无识的工人,我现在对你的要求很简单,根本不用审问,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破坏了!你在沙磁区搞过学运吧?你的身分,还有你的未婚妻的身分,甫志高全告诉我了!他不也是共产党员?他比你在党内的资历长得多!但他是识时务的人,比你聪明!”
  “要我当叛徒?休想!”
  “嗯?你是在自讨苦吃,对于你,我同意只在报上登个悔过自新的启事。”
  “我没有那么卑鄙无耻!”
  “嗯,三少爷!路只有两条:一条登报自新,恢复自由;一条长期监禁,玉石俱焚。”
  刘思扬记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威胁,并且逼出了敌人一句颇为失望的问话:“你想坐一辈子牢?”
  “不,到你们灭亡那天为止!”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这位嫩骨细肉的少爷硬得了多久?
  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向你请求?休想!”
  就这样,结束了敌人对他的引诱,于是他被关进一间漆黑而潮湿的牢房。再次被提出去时,已经天色漆黑,似乎被押过一片草地,还碰到一棵树,也许是个有花草的庭园,接着,又进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几个人和他并排走。耳边听见一阵吆喝,“举枪!”后来就是“砰砰”几声刺耳的枪声,在巷道深处回响。他想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面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黑暗中,他和一些人高呼口号……可是,子弹并未穿过他的胸膛,原来是一场毫无作用的假枪毙。又押回牢房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和一个青年工人关在一起。工人叫余新江,也是被甫志高出卖的。从此,两个人成了同甘共苦的伙伴,互相支持、鼓励,直到今天早上,囚车又把他和重伤的余新江押进这秘密的集中营。从被捕以后,再没有见过明霞。除了假枪毙那天晚上,听见过她高呼口号的声音。不知此刻,她关在什么地方,也许和自己一样,押进了这座集中营?
  刘思扬从风门口微微探出头去,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的眼睛发酸。他忍受着酷热和喉头的干燥,左顾右盼,两边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牢房。他记得,他和余新江关进的这一间,叫楼上七室。在这间十来步长,六七步宽的窄小牢房里,共了二十来个人,看样子都是很早就失去自由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是否有自己的同志和党的组织。楼下也和楼上一样,全是同样的长列牢房。一把把将军锁,紧锁着铁门,把集中营分割成无数间小小的牢房,使他看不见更多的人,也看不到楼下,只能从铁门外楼栏杆的缝隙里,望见不远处的一块地坝,这便是每天“放风”时,所有牢房的人可以轮流去走动一下的狭窄天地。
  地坝里空荡荡的,在炭火似的烈日下,没有一个人影……对新的集中营,他还不熟悉,保持着某种过分的拘谨。对这里的一切,他宁愿缓缓地从旁观察、了解,而不肯贸然和那些他还不了解的人接近。这就使他虽然生活在众多的战友中间,却有一点陌生与寂寞之感。他自己一时也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是环境变了,必须采取的慎重态度,还是那知识分子孤僻的思想在作怪?
  太阳渐渐偏西了,可是斜射的烈焰给闷热的牢房带来了更燥辣的,焦灼皮肉的感觉。
  高墙电网外面,一个又一个岗亭里,站着持枪的警卫。佩着手枪巡逻的特务,牵着狼犬,不时在附近的山间出没。
  目光被光秃的山峦挡住,回到近处;喉头似火烧,连唾液也没有了,这使他更感到一阵阵难忍的痛苦。“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徐鹏飞的冷笑,又在耳边回响……向敌人请求悔过自新?刘思扬咬着嘴唇,像要反驳,又像要鼓励自己,他在心里庄重地说道:“一定要经受得住任何考验,永不叛党!”
  回头望望,全室的饮水,储存在一只小的生锈的铁皮罐子里,水已不多了,然而谁也不肯动它,总想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刘思扬又一次制止了急于喝水的念头,决心不再去看那小小的水罐。
  他的心平静了些,勉强挤出一点聊以解渴的唾液,又向对面的一排女牢房望去。这时象要回答敌人的残暴和表达自己坚定的信念似的,刘思扬心底自然地浮现出一首他过去读过的,高尔基有名的《囚徒之歌》,他不禁低声地独自吟咏起来,
  太阳出来又落山,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站在我的窗前——
  高兴监视你就监视,
  我却逃不出牢监,
  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挣不断千斤锁链!
  就在这时候,一阵轻微的清脆的歌声,传了过来,牵动了刘思扬的心。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吸引着他向对面的女牢房凝目了望。在一间铁门的风洞旁边,意外地看见了那一对睽别多日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孙明霞的嗓音,充满着炽热的感情,仿佛在他耳边低诉:……他是个真情汉子从不弄虚假,这才值得人牵挂——
  就说他是个穷人也罢,有钱岂买得爱情无价?
  就说他是个犯人也罢,是为什么他才去背犯人枷?
  …………
  随着清脆的歌声,那对火热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他。刘思扬清楚地看见孙明霞头发上扎着一个鲜红的发结,这时他象放下了一副重压在肩上的担子,心情立刻开朗了。明霞就在这里!两个人共同战斗,同生共死,使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安慰和幸福。
  “水!……水!”
  身后传来一声声干渴难忍的低喊,昏迷中的余新江又醒来了。刘思扬的眼光留恋地离开了对面女牢的铁门,转过身,回到周身被汗液湿透的余新江身边。余新江半昏半醒地仰卧在楼板上。他的双手又把衬衫撕开了,胸脯上露出正在化脓的刑伤,那是炽热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留下的乌黑焦烂的伤斑。他张着焦裂的大口,一次次吐出一个单纯的字:“水!……水!”
  刘思扬的目光,再次扫过屋角,那储水的铁皮小罐,就放在那里。他下了决心走过去,提起水罐,可是水罐已经变得很轻了,只剩下最后几口。刘思扬茫然地望了望这间象口闷热的铁箱似的牢房,人挨人,挤在一起,但他们都强自忍耐着,不肯把小罐里的水倒光。刘思扬迟疑了好久,才从小罐里倒出一点水,回头看看满脸烧得通红的余新江,又犹豫地慢慢加上几滴。
  一个靠近墙角的人,两腿肿胀,乌紫发黑,双手捂住下巴,噙着杆黄泥巴烟斗,闷声不响。这时抬起头来,随眼望望余新江,又望望刘思扬,他挣扎起来,夺过刘思扬手上的小水罐。
  “他发高烧,才受刑下来,多给他喝口水,不要紧嘛!”
  说着话,那人张开嘴,露出几瓣大牙齿。随着说话的动作,嘴上咬着的那根装着竹管的黄泥巴捏成的烟斗,上下晃动着。他把罐里的水,咕噜咕噜全倒进刘思扬拿着的碗里。然后把罐子往墙角一扔,两手比画着说:“点点大个罐罐,一泡牛尿都接不完!”
  刘思扬端着半碗水,感激地望着面前这个率直的农民模样的人。他望着那人吸惯叶子烟的焦黄牙齿上挂着的一缕缕血丝,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的嘴流血!”
  那人摇了摇头,坦然地说:“牙龈烂了,手脚也……”刘思扬痛苦地皱着眉头:“这是坏血病,营养不足……”“这里哪像我们乡下,青菜萝卜齐全罗,咋个不得这些怪病嘛。你看,连烟都没得抽的!”
  说着,他们抬起余新江汗湿的头。一滴水刚刚碰上嘴唇,舌尖便伸了出来,双手又不住地抓着喘不过气来的胸口。
  刘思扬和那人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似乎都在说:要是还有水该多好!可是看看倒空了的水罐,两人都沉默着。刘思扬随手拿起自己的西服上装,举在余新江身畔,权且遮住从签子门缝中直射进来的斜阳的毒焰。那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废纸贴成的破扇,递了过来。刘思扬便放下衣裳,用扇子给余新江扇来一阵阵带有浓烈汗臭的热风。“你是从农村来的?”刘思扬望着对方的空烟斗,烟斗的泥巴磨得亮亮的,却没有烟火烧过的痕迹。
  “乡巴佬哇。我叫丁长发。家住川西新津县三汇场,一抹平阳的好地方呵,就是地主恶霸多了点!”
  “我叫刘思扬。”
  “听说过罗,他叫余新江嘛。”丁长发接口说道:“你们是重庆大码头的,到这渣滓洞集中营里头,开初几天,怕不大惯适?你看,硬是比县份上的班房恼火。”丁长发吐口长气,又说道:“嘿,没得烟抽。老子做个烟杆,叭几口过过瘾!”刘思扬苦笑了一下:“没关系,过些时候,就习惯了。”“这个余新江,是个工人,长一手老茧。坐两年牢,你屁股上也要长牢茧嘞!”丁长发又咧开嘴巴,爽直地笑了笑,转身坐回原处。
  在沉闷的气氛中,破扇子嗦嗦地发出单调的声响。刘思扬的目光,不经意地打量着对面的墙壁。他的目光忽然停滞了,手里的破扇子,也停止了摇动。墙角上刻画着一些纵横交错的字迹,几行显眼的暗红色的字,扣住了他的心弦:我做到了党教导我的一切!
  中国共产党万岁!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6: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吕杰绝笔
  是鲜血写成的字!刘思扬心里不禁浮起一阵异常庄严的感情。他不知道吕杰是谁,可是吕杰写下达几行绝笔时那种光芒四射的思想感情,他完全能够理解。有一天,当自己为真理而奉献生命的时候,能像吕杰这样毫无愧色地迎向敌人的枪口,讲出这样的话吗?刘思扬问着自己,又进一步借着阳光,贪婪地搜索着墙角的各种字迹。在吕杰绝笔的旁边,是谁用指甲深深地刻画出一条条的痕印,这又表示着什么呢?刘思扬一时猜不透它,目光向旁移动,一处耀目的字句,立刻映进了他的眼帘: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是谁写下了这样透彻的警句?刘思扬不禁问着自己。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刚刚大声读完这首洋溢着战斗激情的诗篇,刘思扬忍不住急切地询问:
  “这是谁写的诗?”
  “我们军长!”一个洪亮的声音,应声答道:“叶挺将军!”
  刘思扬一回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向他走来。和他洪大的声音相适应的,是他的军人气派。他穿一身整洁的灰布军衣,不管天气多热,领口的风纪扣,总是紧扣在脖子上,他不像其他的人,只穿短裤,却穿了一条长长的军裤,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一双黝黑的手臂,头上端正地戴着一顶军帽。“我是新四军的。军长在楼下二室写过这首诗,我把它抄在墙上给大家看。”这位新四军战士,毫不隐瞒他的行为,继续说道:“我叫龙光华。美蒋反动派发动内战,我在中原军区参加突围作战,挂了彩。”他解开军服,露出右肩上一处巨大的伤疤,“醒过来已经被俘了。我叫反动派补我一枪,他妈的,却踢了我一脚!我们被俘的十一个人,有的伤重牺牲了。有的一路上被反动派折磨死了。就剩下我们王班长和我两个,今年才押到这里。我们王班长关在楼下二室,就是我们军长住过的那间牢房。活不出去就算了。要是活了出去,再端起机枪,我要叫反动派吃够革命子弹!”
  来到这间牢房的最初几小时,除了照顾重伤的余新江,除了观察这集中营的环境,刘思扬很少和同牢房的人们谈话。他觉得自己的衣着太好,又没有受刑,难免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甚至遭到歧视。可是,现在,他的感情渐渐变化,想和这豪爽的军人,以及那直爽的农民多谈两句,了解一下情况,以便日后寻找狱中可能有的党组织。刚想到这里,一个特务摇着一把蒲扇,从签子门边晃过,接着便传来一阵开铁锁的响声。
  “楼五室,出来放风!”
  楼五室没有脚步走动的声音。
  “放风!”
  还是没有动静。
  “喊你们出来!”
  “楼五室怎么啦?”刘思扬把头探出风门,看见特务正摇着蒲扇,在楼五室门口吆喝。
  “好几间牢房,都病得没有人起来放风了。”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说。
  “楼六室放风!”特务干涩地叫了一声,又在开动铁门。刘思扬退回余新江身旁,心里猜想着:大概楼六室没有完全病倒,有人出去了,所以特务没有再怪声嚎叫。
  过了一阵,铁门上的锁叮当地响了,特务打开了楼七室的牢门。
  “出来放风!”
  丁长发缓缓地移动一下身子,揩揩汗水又坐下去。满屋子的人,都没有想站起来的动作。只有龙光华,走到放便桶的角落,伸手去提那桶装得满满的粪尿。
  “让我来吧。”刘思扬从未做过这样的苦役。此刻他要求着自己,努力习惯新的生活,也希望逐渐接近同牢房的战友。他丢下扇子,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
  “好吧,你去倒尿桶,我去找水!”龙光华拾起扔在墙角的小水罐,大步走出牢房。
  刘思扬抓紧便桶上的粗绳,用力往上提,额角上冒着汗,手臂颤动着,他卷了卷苦麻而不灵活的舌头,积聚起全身力气,踉跄着把便桶提了出去。下了楼,沿着高墙,走过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地坝,墙角里的野草和苦蒿也枯萎了,他不知道龙光华还能从哪里弄到一点水回来。
  厕所里到处撒着恶腥的竹片,纸块。在这些竹片、纸块上面,沾连着一片片黑色的血块,一摊摊酽痰似的粘液。绿头苍蝇,营营地飞扑;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着身子,一堆挨一堆地爬着……
  刘思扬倒过便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脑像要胀破似地膨胀着,嗡嗡地响,手脚也麻木了。他站不稳,依在墙边,昏昏沉沉地过了好一阵。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住在二处的黑牢里,不见阳光,受着折磨,身体比过去衰弱多了。他挣扎着,艰难地走出厕所。
  狭窄的地坝,这回变得特别空旷起来。楼梯也变得又高又陡,刘思扬走了两步,就觉得耳鸣目眩,再也无力走动了。一间间锁死的牢门,在眼前晃动……“你怎么啦?”龙光华赶上来,问了一句,从他手上接过便桶。回到牢房,他把水罐朝墙角一扔。大声骂着:“一点水都找不到,他妈的反动派,真做得出来!”
  刘思扬定定神,又回到余新江身边。牢房里的人们,挨个地横躺着,困难地扭曲着身子,在滚烫的楼板上,发出一阵阵难忍的喘息。
  “他妈的!”龙光华的眼睛冒出怒火:“渴死了,我们也不缴枪!”
  屋角里,一个秃顶的老头子,皱着眉梢,艰难地撑起上身,向牢房四周看了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突然伸手捂住胸口,咯咯咯地咳了起来。他的喉管里堵塞着一块东西,上下不得,把脸憋得通红,接着变成苍白。嘴唇也青紫了,气喘越急促,呼吸就越发艰难了。
  这边的丁长发和龙光华,被急促的喘哮惊动了。两个人赶快走了过去,一个吃力地扶住老头子,另一个用溃烂发黑的手轻轻地给他捶着背。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从老头子口里喷涌出来。他的口张得大大的,两只白眼珠呆直地望住签子门,昏过去了。
  过了一阵,老头子才苏醒过来,翻着两只白眼,直瞪着低矮的屋顶。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老大哥,你还是喝口水吧。”旁边有人请求着说。说话的人似乎还不知道水罐早已空了。可是刘思扬马上又听见那人补充了一句:“我在碗里,给你留了一口。”“这阵好多了。”老头子细声回答,微弱的语音,拖得很长很长,他慢慢地说:“水——留——给——伤——员——”
  是吃饭的时候了,室外传来一阵混合着焦糊与霉臭的味道。可是刘思扬除了口干舌燥,毫无饥饿的感觉。出去提饭桶的龙光华,在牢门口大声喊道:“同志们,吃饭了!”
  刘思扬抬头看了看,饭桶里面尽是乌黑的碎石似的硬饭粒,他卷了卷麻木的舌头,涌出一种厌恶的感觉,扭回头,再也不愿看那饭桶。
  龙光华把饭桶撂得咚咚响,想惊醒所有昏睡着的人。可是,人们像早就知道桶里边的东西似的,隔了好久,还是一潭死水般的沉寂,没有人抬起头,甚至不愿睁开眼皮看一看。龙光华站在那里,眼圈遽然红了,一眶热泪,突然涌上这豪壮军人的眼帘,他挪开步子,站到老头子身边,恳求地说:“两天了,大家一点东西不吃!老大哥,身体是我们革命的本钱呀!”
  被称作老大哥的病弱老头子,困难地支起上身,依着墙,喘息着,他的声音里,出乎刘思扬意外,竟出现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刚毅气概:“大家起来吃饭……大家都吃一点……”语音里带着激动的颤抖:“好吧,先给我舀……”满屋昏睡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
  刘思扬迟疑着,走了过去。他挖开干硬的饭粒,给老大哥舀了大半碗,又把筷子递给他。老大哥吃了一口,喘着气,脸色也变了,又捶了捶胸口,才勉强咽下去。接着,他用筷子敲敲碗,“大家……都吃一点……别叫敌人小看我们!”
  望着老大哥的动作,满屋的人都勉力坐起来。丁长发最先露出笑脸说:“给我舀嘛,我吃一碗!”
  又一个人像接受任务似的举起手,毫不犹豫地喊:“我来半碗。”许多人递过碗来,“也给我一点……”“我吃小半碗……”“我也……”
  刘思扬强烈地感到,这些声音,都是忍受着痛苦,咬着牙关迸出来的。此刻他还不知道,狱里的缺水,完全是敌人有意制造的。因此,在极度干渴之下的吃饭,竟成了一种战斗,一种不屈服于迫害的战斗。顽强的斗争意志和不屈的决心,鼓舞着人们听从老大哥的劝告。刘思扬一个一个给大家舀了饭,自己也勉强咽下几口干硬霉臭的饭粒。他又给仍然昏迷不醒的余新江留了半碗……看见大家都放下碗筷时,他忽然冲动地站了起来,提着饭桶在室内绕了一圈,龙光华朗声叫道:“再给我舀!”又干脆添了大半碗,另外的人,谁也不再伸过碗来。刘思扬只好把大半桶剩饭,送到牢门外去。院坝里摆着一排饭桶,都装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人动过。刘思扬目不转睛地盯住成排的饭桶默默站着,心里翻动着一阵复杂而痛苦的感情。他不知道这种迫害,将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黄昏,在郁闷的寂静中悄悄来临。
  特务拉开铁门,反复查看每间牢房,单调的点名的呼号声,像凶残的野兽,在荒山野谷中嚎叫。夜空繁星闪烁,天边卷起一片乌云。又黑又闷,屋顶像一口铁锅,死死地扣在头上,叫人透不过气。蚊虫嗡嗡地夹杂在呻吟声中,一群群地,呼啸着,穿过铁签子门缝,潮水似的涌了进来。赤条条地躺在楼板上的,被灼燥、闷热、刑伤和病魔折磨倒了的,连血液都快要干涸的人们,听任蚊虫疯狂地进攻,连挥动手臂驱赶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思扬勉强躺在火热的楼板上,不知过了多久。
  半夜里,屋脊上传来了呼呼的风声,闷热的牢房清凉了一些。远处,闪灼的电光,渐渐近了,听得见沉闷的雷声。突然一声惊雷,刘思扬被震醒了。
  “梆!梆!”
  一阵竹梆声在耳边响起,一处岗亭敲过,另一处岗亭又梆梆地敲响。被惊雷震醒的刘思扬,默默地听着那巡夜的梆声,一声接一声,无休止地敲着。
  “梆梆梆!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梆!……”
  梆声突然急促起来。
  “听,又要提人!”黑暗中是谁紧张地说。
  电光闪闪,又是一声炸雷!
  狼犬嚎叫着,像从远处猛扑过来。隔壁牢房的铁锁响了一声,接着,传来推开铁门的哗啦啦的巨响。
  “5013号!出来!”
  “5013号!”
  听见这声音,刘思扬扑到铁门边,从风洞口伸出头去,在狂风呼啸,电光闪亮的瞬间,瞥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影,从容地跨出牢门。立刻,一副闪光的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强烈的电闪,忽然照亮了楼口。铐上手铐的人在强光照射下,跨下楼梯,又向前走。在对面一间女牢门边,他突然站住脚,像铁铸的塑像似的崛立在狂风和闪电里,似乎要等待和谁告别。正在这时候,一个头发长长的孕妇,披着带血的长衣衫,突然出现在女牢的风门口。她伸出了双手,隔着铁门,紧紧抓住那个身材瘦长,戴着手铐崛立的人。“他们是谁?”有人在问。
  “不知道,昨天才从云南押来的。”黑暗中有人应了声。……女牢风门边紧握着的双手分开了,远远地分开了。戴着手铐的人,霍地回转身,高举双臂,在震耳的雷鸣中,向所有的牢房昂然呼唤:“同志们,永别了。解放那天,请代向党和同志们致敬!共产主义万岁!”
  滚滚雷声中,又是一阵耀眼的闪电,刘思扬泪汪汪的双眼,看见了长发面向墙角站着,他的指甲在对面的墙头,趁着电闪又深深地刻下一道清楚的痕印。刘思扬明白了,他刻画的那一条条痕印,正是无数次秘密屠杀的铁证。这时透过雷声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便是一阵令人心悸的狼犬的嚎叫。
  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
  丁长发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石灰粉屑,捏成了拳头。“他妈的!”龙光华摇着铁门咬牙切齿地喊:“给我一支枪,我杀完这群野兽!”
 楼主| 发表于 2008-11-1 16: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一连几天暴雨,逼退了暑热,渣滓洞后面的山岩间,日夜传来瀑布冲泻的水声……微风拂进铁窗,带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余新江一早就醒了。这时,他像被微风和鸟语惊动了似的,盼开眼睛,翻身起来,坐在楼板上。退烧以后,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刑伤也好了一些,在这清晨略为凉爽的时刻,更显得神志清醒。
  天才蒙蒙亮,人们都静躺着,还有人微微地打鼾。铁窗边,一个起来最早的人,正悄悄地迎着金色的朝阳,徒手练习着劈刺的战斗动作。一看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余新江便认出他是龙光华,这个新四军战士,始终保持着部队里的生活习惯。余新江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他不想惊动他,站起来独自向铁窗口走去。铁窗在牢门的对面,窗外有一片荒土,再远一点便是电网高墙。墙外,耸立着一片峭壁悬岩,遮没了视线。抬头望去,碧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预示着一个雨后的大晴天。
  转过身来,余新江看见蜷伏着的人丛中那个脑顶光秃的老头子蠕动了一下,这人的面孔好熟悉!可是余新江怎么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余新江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只听到大家都尊敬地叫他“老大哥”。老大哥虽然病势沉重,很少讲话,可是一眼看得出来,他是这间牢房里最受尊敬的人。老大哥咳嗽了两声,慢慢撑起上身,依着墙半躺半坐,两只枯瘦的手摆在胸前,缓缓地揉弄隐隐作痛的胸腔。余新江注视着他的动作,心里反复搜寻自己的记忆:这个人确实见过,一时却想不出他的姓名以及和自己的关系。
  铁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特务探头进来,恶狠狠地大声喊叫:
  “起来,楼七室放风!”
  满屋的人都被惊醒了。特务狞笑着走开。
  “他妈的,狗熊!”
  “你们骂谁?”被叫作狗熊的特务,突然又闯进牢门,气势汹汹地问。
  龙光华上前两步,站在狗熊面前,盯住他的脸。狗熊发现满屋怒视的目光,慌忙一退,缩出了牢门。
  “天不亮就放风,又是狗熊故意作怪!”一个声音对着特务的背影大声说。
  刘思扬也在人声中站了起来,走过去提便桶。龙光华一伸手挡住他:“这个给我,你和老丁去找水。”说完,提起便桶就飞快地跨出去了。
  “要得嘛,”丁长发含着空烟斗,不慌不忙地招呼刘思扬,“我们两个去找水。”
  “咳咳……”老大哥咳嗽几声,喊道:“老丁,万金油还有么?”
  丁长发往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个万金油盒子,随手递给余新江,就和提着水罐的刘思扬,一前一后出去了。牢房里久病的人们,趁着雨后的清晨,都慢慢翻身起来,走出去透一口空气……余新江把万金油拿到老大哥面前,打开盒子一看,已经空了。他把空盒子,凑近老大哥的鼻孔,让他闻闻残余的万金油气味。这时他才清楚地看见老大哥左耳根上长着一颗大大的黑痣,痣上还有一撮长毛。这个特征使余新江立刻记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老大哥不正是那位喜欢摸着痣胡讲书的夜校老师?
  “你叫余新江?”老大哥看出牢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就慢声细语地问他。
  “嗯。”余新江点点头,应了一声。那时自己才十二三岁,时间隔得这样久,他还认得十多年前的学生吗?“你是哪里人?”老大哥又问。
  “武汉。”
  “怪不得说话带着湖北口音,到四川很久咯?”“武汉失守前,随汉阳兵工厂搬到重庆的。”余新江有意提起汉阳兵工厂,当时的工人夜校办在厂区里。“哦,是个好地方。龟山、蛇山、黄鹤楼,有机会去观光一下倒不错……”老大哥仿佛暂时忘记了病痛,抬头凝眸,心旷神怡地咏诵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你多像个老师。”余新江有意把“老师”二字说得很重,希望引起对方注意。老大哥似乎没有留神,把话题自然地引向另一个方向。
  “我是教师。1940年被捕以前,在成都当了多年国文教员。进狱以后,大家都称我老大哥。”
  “老大哥!”余新江叫了一声。
  老大哥笑了。两只浮肿的眼睛眯在一起,望着余新江。“老大哥!我也认识一位老师,”余新江有意地说:“他姓夏,十年以前在武汉被捕的。”
  “哦——”老大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夏老师被警察抓走以后,我们夜校的工人子弟,天天想给他报仇,每天晚上掷石头打警察!”余新江放低了声音说道:“到现在我还记得夏老师的相貌。”
  “这些事谁也不会忘记。”老大哥的声调也变低了,在余新江耳边说道:“我也记得一个学生,他爸爸是共产党员,二七大罢工时受过伤,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学生的成长!”“老师!”余新江紧抓住他枯瘦的手,低声叫道:“夏老师!”“我现在不姓夏。”老大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过去的历史,敌人不知道。后来,我在成都又一次被捕,和罗世文、车耀先同志一道被押来押去,息烽、白公馆都关过,没有暴露身分……你以后就叫我老大哥。”
  余新江默默地听着,心情十分激动。
  “你们一来,我就认出了你。你长得和你爸爸当时一个模样。嗳,你爸爸,老余师傅呢?”
  余新江说:“爸爸在三·二三斗争中牺牲了。”
  老大哥听余新江简要地讲了他爸爸牺牲的经过以后,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你爸爸是个好同志,十多年前,我和他在一个支部;现在,你继承了他的事业,我们又聚在一起了。”
  “渣滓洞也有党组织?”
  “哪里有斗争,哪里就有党。”老大哥简单地回答道:“你和刘思扬被捕的情况,监狱党组织已经了解。党指定你们和龙光华、丁长发编成一个党小组,丁长发同志担任你们的小组长。”
  余新江喜出望外地抓住老大哥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进来的时候,有什么重要消息?”
  “毛主席发表了重要文章——《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指出革命已经发展到转折点。……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我全都背得出来。”
  余新江正想说下去,一阵梆声惊动了他。
  “囚车来了。”老大哥听听梆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去放风、找水、倒便桶的人们,一一回进牢房。铁门卡嚓一声,锁死了。丁长发把从积雨中舀来的半罐浑黄的水,放在屋角,又回到他惯常倚坐的墙边,咬着空烟斗,默默坐着。
  “梆,梆梆,梆梆梆,……”
  竹梆声一阵比一阵敲得更紧。
  “小余,你听!”刘思扬喊了一声,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山谷间骤起的一阵汽车引擎的噪音打断。
  梆声刚刚停住,汽车喇叭声又突然响起。从喇叭声中,可以听出那疯狂急驶的汽车正向集中营快速猛冲。余新江立刻翻身起来,挤向牢门口。
  “看见了吗?”离签子门较远的人,只能凭着听觉,望着站在前面的背影发问。
  “看见了,看见了,……”
  “吉普车,后面……”
  “后面……还有十轮卡……停了。卡车的帆布篷揭开了……啊,啊!……一副担架……特务抬下了一副担架……”“担架?看清楚了?”
  暂时没有回答。
  “听说过么?有个叫成岗的硬汉子……”有个声音在说:“他受了重刑……现在下落不明……”
  余新江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担架上抬的,该不会是在二处见过的,快要咽气的厂长成岗吧?
  黑压压的人影,挤向每间牢门,集中营的人全被惊动了。沉重的皮靴,踏响楼梯,几个挥动手枪的特务,跑上楼来。地坝前面生锈的铁门吱呀吱呀地响着,缓缓地开了……一群持枪的特务,押着一副担架,冲过地坝,径直朝楼口抬来了。楼梯附近,传来一阵嘈杂声,担架上楼了……一群特务粗野杂乱的脚步,踩得楼板吱吱地响。“当啷……当啷……”繁杂的脚步声中,夹着一种迟钝的金属撞击的音响。余新江踮起脚尖,朝外边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那牵动人心的金属碰撞的响声,仍然继续着。“那是什么声音?”后边的人禁不住问。
  “不知道……”
  “也许是脚镣……等一会儿就晓得了。”
  “过楼三室……到楼四室了……”
  隔壁的楼八室,传来特务开门的声音。
  余新江尽力踮高脚尖,从探望的人头缝里,朝外望着,望着,终于看见了……一床破旧的毯子盖在担架上,毯子底下,躺着一个毫无知觉的躯体……担架从牢门口缓缓抬过,看不见被破毯蒙着的面孔,只看到毯子外面的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脚。一副粗大沉重的铁镣,拖在地上,长长的链环在楼板上拖得当啷当啷地响……被铁镣箍破的脚胫,血肉模糊,带脓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沿着铁链往下涌流……担架猛烈地摇摆着,向前移动,钉死在浮肿的脚胫上的铁镣,像钢锯似的锯着那皮绽肉开的,沾满脓血的踝骨……担架抬进空无一人的楼七室隔壁的牢房。走廊外边的楼板上,遗留着点点滴滴暗红的血水。
  “是谁?”楼下牢房击打着楼板,传来了焦急的询问。脚步声在牢门外响,似乎又有人在走动。
  龙光华报告了一声:“狗熊抬来了靠背椅,……还有手肘,绳索。”
  余新江心情激荡起伏,不安地挨近签子门向楼八室那边凝望着。
  朝霞渐渐消逝,一轮骄阳,又从群峰顶上冉冉升起,散射着暑热。远处,荒草覆盖的山顶,近处,密密麻麻的岗亭和电网,像一张木然不动的照片,嵌在签子门外。楼八室门口,守着几个特务,刺刀在朝阳中闪着凶光,连放风的时刻,也不让人接近那间囚禁着昏厥中的重伤者的牢房。
  一个特务端了半碗稀饭,从楼七室走过,到隔壁楼八室去了。过一阵,又原样端走了……黄昏时分,又一次送饭,但隔壁的战友仍然没有吃喝……余新江一连几天守候在风门边,急于知道那位战友的消息,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闷热的夜又来了。蚊虫像一团团漆黑的云雾嗡嗡地卷进铁窗……梆声一遍又一遍,从黑夜敲到天明。
  天刚破晓,余新江又固执地站在风门边,守候着又一个黎明,守候着隔壁战友的信息,他心里充塞着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坚强战士,一定是落到敌人手上的党的重要干部。
  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地拍击着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这阴森荒凉的山谷间盘旋,盘旋,又陡然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飞向远方……从高墙的电网中望着渐渐远逝的雄鹰,余新江抚摸着胸前逐渐平复的刑伤,激跳的心头霍然浮现出对于自由的热望,思绪随着翱翔的雄鹰,飞向远方……肖师傅、陈松林,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闪现,外边火热的斗争,不知又发展成怎样波澜壮阔的形势了?解放战争的前线,不知又推进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镇?多么希望听到胜利的号角啊,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工人兄弟战斗的队伍!余新江心情激动,又怀念着老许和成岗,谁知道他们此刻关在什么地方?黎明的阳光,在期待中,渐渐露出来。“当——啷,当——啷——”音节明朗的响声,在晨曦中,忽然从风门口传了进来。“当——啷,当——啷!”这声音出现在渣滓洞最宁静的早晨,这声音使楼七室的人都坐了起来,肃静聆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弹奏着一只战斗进行曲!
  有节奏的声响,是从囚禁重伤者的楼八室传出的。
  清晨里惯常的宁静消失了,虽然室内悄然无声,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激情。谁也想像不到,隔壁新来的战友,竟有这样超人的顽强意志,被担架抬进牢房时,已经是奄奄一息,才过了短短的几天,谁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着满身刑具,哪怕即将到临的更惨酷的摧残,哪怕那沉重的铁镣钢锯似的磨锯着皮开肉绽沾满脓血的踝骨,那充溢着胜利信心的脚步,正是对敌人的极度轻蔑,迎着初升的红日,从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顽强地散步。他用硬朗的脚步声,铁镣碰响的当啷声,向每间牢房致意,慰藉着战友们的关切;并且用钢铁的音节磨励着他自己的,每一个人的顽强斗争的意志。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力。“当——啷!当——啷!”铁的链环,重甸甸地敲击在粗糙的楼板上。随着那刚强的脚步移动,不断碰撞出战鼓般的鸣响。
  这钢一股的响声把看守们也惊动了。一个浓眉大眼、面目可憎的特务,从办公室闯了出来,那只鹰瓜似的手,紧抓住腰皮带上的枪柄。
  “这家伙是谁?”刘思扬挤过来,靠在余新江肩头,轻声问。
  “特务看守长,猫头鹰。”龙光华代为回答。
  “两手血腥的刽子手……杀害了三百多人!”有人补充了一句。
  余新江看出,那个叫猫头鹰的刽子手,两眼正盯住楼上第八号牢房,一步步跨进地坝里来。
  “猫头鹰想干涉隔壁战友散步!”
  “听!这就是答复……”
  靠近牢门的人们,听到在铁链叮当声中,出现了轻轻的歌声。渐渐地,歌声变得昂扬激越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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