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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少年都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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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29 08: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相见欢
章节简介:
  与不爱的年年月月,和相爱的为何分别。…

我有两个生日,一个是5月17日,一个是6月1日。前者是从一张塞在我襁褓里信纸上所获知的,上面还有诸如“无力抚养,恳请好心人收留”等字样。后者则是养父母给我定的,他们说,每个孩子的有生之年应该快乐似童年。
是的,如你所知,我是个弃婴。养父母对我从不隐瞒这件事情:那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下夜班的妈妈路过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露水从打了花苞的栀子树上滴落下来,长长的巷子极为静谧清幽。
啼哭声从巷子深处传来。妈妈停住脚步,留神再听,啼哭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
走了几步,她看到了我。小小的红色襁褓,图案是燃着的红烛,莹白如玉的烛台,纤纤玉手掐去一节烛芯。
在渐渐散去的雾蔼里,艳丽的红色有种撩乱人心的诱惑,让我的养母忍不住蹲下身来,抱起婴儿。
她低头,我正睁开眼睛,打了一个毫不知情的呵欠,还咂咂嘴,表情甜美无辜,竟令她怜爱不已,立刻就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不知在哪朝哪代遗失的骨肉,于是忍不住抱回家,抚养至今。
他们对我很好。我甚至忘记他们并非我的血亲。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瞒住我呢。
初二那年,我见到了自己的襁褓,顿时明白何以我那在大学里当教授的养父给我取名为剪烛了。
难得的是,收养我的人家,恰好姓何。
这年我十四岁,刚学过那首诗歌: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名字,就叫做何剪烛。何当共剪西窗烛。
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个无法善终的问句。千百年来,永远有个女子停留在巴山夜雨的故里,问良人何时归。
十四岁是个有着种种可能的年纪。《杀手里昂》里的小女孩玛蒂尔德是十四岁,猫王在宴会上发现他的小妻子普莱斯利娅时,她也是十四岁。还有那个小妖精洛莉塔,同样十四岁,诱惑了亨伯特,成为其一生的禁锢。
苏路加就是这时认识的。我记得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忘不了。

我的身体不大好,心脏瓣膜没有闭合好,不能奔跑跳跃——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我想,我被生身父母抛弃,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每次体育课,男生们踢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踢毽子、跳皮筋,我只能看着。闲得无聊,索性四处走一走。
学校不大,风景很一般,然而我爱极了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和它两旁的花坛里恣意疯长的野草。
梧桐总是很美的,更何况它还有个浪漫的名字,叫法国。
班主任看到我的样子,忧心忡忡:“中考时你多吃亏呀。”
从两年前开始,中考时要考体育,跳远、短跑、跳高三项,满分为三十分,要计入总分。
爸爸去找人打听,即使上医院开证明,体育分数也只算一半,会影响到我升入一中。
一中是本城最好的中学,其教学质量闻名全国,特别是高中部,升学率达到99%,十来人次拿过国际奥赛金牌。对于学生来说,考入一中的高中,简直就意味着稳入大学,是以人人向往。我哥哥何曾就在这个学校里读书,父母希望我也能考进去。
文艺特长生是能加分的。父母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达成共识,送我去学书法和绘画,这样说不定到时能派上用场。
初二结束后的暑假,妈妈便带我去拜师。首先拜访的是本城著名的油画家,说是油画家,可能抬举了他,刻薄些说,该称为画匠,除了一些临摹得以假乱真的西洋画之外,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创作。
然而就是有人买他的帐,连市委一拨人都去他那里买油画装点门庭。但他很清高,从不带学生,若不是看在爸爸托的熟人的份上,是不会收我为徒的。
一见之下,我就不喜欢油画家。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发乱蓬蓬的,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夹克,一笑起来,牙齿黄黄的。我暗暗拉住妈妈的手,她看了我一眼,低声说:“艺术家都是这样的气质。”
画家冷淡地说:“坐。”也不大搭理人,径直在画板上涂抹。
我凑过去看,画面是常见的风景画,平淡无奇。那水倒是很逼真,清澈透亮,好象在流动。
画家回过头来:“还没完成。”又问,“带了画笔和纸了吗?”
“带了。”妈妈忙不迭地说。
他停下来,指了指墙角的一堆石膏像:“以前学过素描吗?”
“美术课上学过一些基础的,画球啊,正方体什么的。”
“那我们先从这里开始。”
在他的指导下,我支起画架,对着那个美男,大卫。
妈妈走过去和画家寒暄着,说了好多客套话,又叮嘱我要乖一点,听老师的话,然后她坐在客厅里翻看杂志,一边等我。
在那一个小时里,画家继续忙活他的作品,不时过来指点一二,他身上的烟味让我十分难受。我画得了无生趣,一心盼望时间快点过去。
道别时,画家伸出手来。我看着他那双被烟熏黄的手,厌恶地和他碰了碰。
他转身对妈妈说:“这小姑娘不错,有天赋。”
书法老师家住在老城区腹地,幽深的小巷,沿途都是青翠的梧桐树,围墙上满是浓密潮湿的苔藓和爬山虎,谁家阳台上种着茉莉花和栀子。
老师家是一幢两层小楼,门是原木刷了清漆的那种,妈妈轻轻地敲着,我站在一旁整着画夹和毛笔。
门开了。
叫苏路加的男人出现。他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灰蓝色的衬衫,米色长裤,整个人无限清爽。因为瘦,眼睛显得特别大而亮,一个清俊的男人。
他微笑着和妈妈点点头,又转过脸打量着我,说:“哦,你来了。”
哦。你来了。
我望着他,十四岁的时候,我只有一米五五,他很高,我只能仰望着他,说:“是的,老师。”
他略微点了点头,朝妈妈客气地笑着:“您坐?”
妈妈放心下来:“不了,孩子交到您手里我就放心了。”又朝我看看,“剪烛,我先回去了,你要听老师的话,好好练字。”
我“哦”了一声,打量着客厅里的布局,从沙发到电视,到茶几,到角落里摆放的植物,都是崭新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油漆气味,明亮的窗下搁着一架钢琴。苏路加说:“家里两个月前才装修好,敞了一阵子了,不会皮肤过敏的。”
那盆植物是一株挺拔的小松树,我走过去摸了一下,呀,是真的。
妈妈喝了一杯苏路加倒给她的茶,又客气了几句,告辞了。
苏路加问:“你叫剪烛?多么好的名字,偏又姓何,更是别致。”
“谢谢老师。”
我笑。苏路加让我感到亲切,甚至是……亲近。
他领我到书房去,问:“书写工具都带齐了吗?”
“带了。”
“没带也没有关系,老师这里都有。不过你家里都得备齐,平时要多加练习。”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书房,推开门,相当大的一间房,落地玻璃窗,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风景,窗前是一张大书桌,摆满笔墨纸砚,两个孩子在练字。
墙壁上贴了一幅《兰亭序》,清朗流美,下角落了几方印,我吃力地辨认着,苏路加笑笑:“我临摹的。”
那两个孩子回头看我。苏路加唤道:“杨懿、欧阳娟,这是你们的新同学,何剪烛。”他又对我说,“小剪,他们才比你多学几天,别担心。”
他叫我小剪。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从来没有。
欧阳娟,我是认识的。我们同一所学校,同一年级,她的舞跳得特别好,在元旦晚会上出尽风头。记得有次我路过她们班级,碰到她和同伴在排演,背景音乐是《护花使者》,三个男生模仿李克勤的造型,中分头发,蓝衣白裤,戴墨镜,动作整齐划一。欧阳娟在中间,长发披肩,扮演那朵花,她穿粉色裙子,坠着深深的蕾丝边,在男生当中穿梭来去,姿态娴雅。
在学校,我是个安静的女生,学业不错,除了语文,门门功课都是全班前三名。常常在书页角落画古代美女,一律侧面,瓜子脸,云鬓金步摇,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纯线条的粗糙的画,画得太熟,几秒钟就能完成,欣赏半天,最后才一笔一划落下自己的名字,用粉色的彩笔勾一遍。少女时代,我醉心这种调调。
欧阳娟走过来说:“啊,我认识你,何剪烛。你的名字真好听。”她穿的仍是粉色裙子,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将粉色穿得这么美,这么清淡,像初夏的感觉,绿叶白花,微风穿行其中。
“嗯?”
“你得了市英语之星大赛的第二名,照片摆在橱窗里呢,我看过。”
“你的舞跳得好,还拿过校际象棋赛冠军,我也看过呢。”我看着她说:“你穿粉色真好看。”
她笑了:“苏老师还担心我写毛笔字会把衣裙弄脏呢。”她站住,旋了一个圈,“你看,没有坏的,我写字很小心。”
就在这天,我认识了苏路加和欧阳娟,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
欧阳娟不像她的外貌和名字那样温柔,她个性爽朗,一堂书法课下来,我们就成了朋友。她挽着我,亲昵地问:“你喜欢柳体,还是颜体?”
“柳体,你呢?”
“我也是!颜体有点儿胖,不如柳体飘逸。”休息时分她也不闲着,拿起一支飞镖,眯着眼,单手掷出,正中门背后的靶心,十环。
杨懿和苏路加鼓掌。
苏路加才二十九岁,字已经写得相当好了,是省书法协会的会员。他教我使用要点,比方说,写甲骨宜用硬毫,写篆书隶书宜用羊毫,再比方说,墨的外表形式多样,可分本色墨、漆衣墨、漱金墨、漆边墨,都是一些基本的知识,我听得悠然心会。
待到教我写字时,他先写了几个,让我学习间架结构。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字体意态放旷、情致落拓,他的指甲修得很短,衣服上有淡淡的香皂气息。他的眼睛极为黑白分明,黑是浓黑,白是瓷白,清冽得几乎呛人的目光。他是个多么清白干净的男人。
看着他写字,我有片刻的走神,他的样子,样子,非常之端正。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首先就蹦出这个词,就像绿草苍苍时代的古代男子,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学了两个小时,我们三个起身告辞,杨懿走出门口就和我们分开了,欧阳娟递给我一颗糖,香,不大甜,薄荷味的,清清凉凉。
我和欧阳娟并不同路,但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没有来由地,我就是想对她好,就邀请她到我家去玩。
路过一处冷饮摊,她停下来,买了两支冰棍,撕开包装纸再递给我:“给,我请客。”她擦了一把汗,咧嘴笑,眼睛都弯弯的,吮了一口,推了推我,“愣着干嘛,快吃呀,不然会化啦!天气这么热。”
“哦。”
她吃得津津有味,将冰渣咬得咯吱作响:“真甜,快吃快吃!”好象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我看着她,想,我要和她做朋友,有好东西都要等着和她分享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吃完冰棍,欧阳娟摸摸口袋,掏出两颗糖果。她说她身上永远都会带着糖果,这样,每个日子,都会是糖的。她把甜说成糖,她说,这东西很糖。
糖吃得太多,她有一口烂牙,不张大嘴巴笑,是看不出来的,可她不在乎,偏偏就喜欢大笑。
她剥开一颗递给我,自己也吃一颗,惬意得摇头晃脑。
我们将书本垫在地上,坐在图书馆高高的无人台阶上,看到远处车来车往,不远处有些小孩子在广场上跳橡皮筋,这么大热天,他们照样玩得起劲。
蓝如水晶的天空,没有云朵,也没有风。摸一摸水泥地,有些发烫。
这时我才十四岁,相信未来是金黄色的,可以和好朋友哼着歌,走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走到家门口,我敲门,响了很久,何曾才过来开,一开门,马上又缩回去了,连个招呼都没有和我打。
欧阳娟说:“你哥好忙喔。”
“他忙着玩呢。”我笑,“他念高二,说是得抓紧时间玩,开学后就是黑色高三啦。”
“爸爸妈妈不管?”
“不管。他们对我和哥哥都很纵容的。”我把她让进来,“到我房间去吧。”
路过哥哥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喧哗声,何曾的声音传来:“倪险岸,你又打算悔棋!”
又听到倪险岸嚷嚷:“何曾,我这棋子儿还没落下来你就心急啦?再说,你有个军师帮忙,我单打独斗,得防着点。”
何曾笑了:“好好好,江淮,你可不准再出声了,省得倪险岸老说我胜之不武。”
原来今天来的是何曾最要好的两个兄弟。我说:“他们在下象棋呢,走,我们去玩跳棋。”
“不如我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吧,我最喜欢下象棋呢。”欧阳娟一听说是象棋,眼睛都亮了,“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下象棋,还拜过师呢,现在下遍全班无敌手。正好去找你哥哥他们讨教一二。”
“好啊。”
我们推开门。何曾全神贯注,头也不抬,江淮和倪险岸听到响动,转过头来。
我和欧阳娟是多么同命相怜的家伙,我们在同一天,遇见了命里的那个他。
看到江淮,欧阳娟倒吸一口气,低声惊呼:“哎呀俺的娘哎,他真帅!”她故意模仿山东话说的,很顽皮。
我笑话她:“看到糖和帅哥,你大概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大言不惭:“爱美之心人人有之。”
江淮是何曾的同班同学,确实很英俊,哥哥说他是个孤儿,父母双亡,以中考成绩全地区第一的身份考入一中住读,他人很聪明,又刻苦,次次都是全年级第一名。他平时不大和人交往,只有何曾等少数几个朋友。他很冷傲,不知多少女生追他,他一概不理。他就是老师心中那优等生的范本。但我不喜欢他,他太无趣了,似乎除了出人头地,就没有别的追求,这是因为家庭因素造成的吧,我想。
我认为倪险岸不错,他是我的师兄,初三刚毕业,长得像年轻时候的王杰,身上有一种莽撞的忠诚感。他成绩很差,时常不上课,整天在大街小巷无所事事地瞎晃悠,和一帮兄弟凑钱看录象,打桌球,叼着烟乱窜,看到漂亮妹妹就吹口哨。他个子高,人又灵活,打群架以一当十,终日幻想能成为少年帮主。
但他对我很好,老塞些女孩子喜欢吃的小零食给我,唤我妹妹。他妈妈也特别好,每次我们去他家,都做满满一桌菜,就像是大家的妈妈。
哥哥真奇怪呢,江淮和倪险岸是性格完全迥异的两个人,居然都是他的朋友,三个人称兄道弟好不热闹。
倪险岸说:“妹妹回来啦?这是你的小姐妹吧。”
“是啊,倪哥,谁会赢?”我跑到倪险岸背后观看。
欧阳娟则站到何曾身后,一笑起来就露出有四个黑洞的一排烂牙。她长得真好看,要不是牙齿,简直可以打上九十分。
倪险岸胜券在握:“那还用说?你哥每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合江淮之力也不是我的对手。”他笑得眼睛的纹路都出来了,更是爽朗可喜。
我非常喜欢倪险岸,他比何曾看起来更像我的哥哥。他有着讨人喜欢的性情,对人完全没有城府和戒备,是个憨厚的傻小子。喜欢谁了,就恨不得成天粘在一起,吃到一种好吃的点心,赶紧多买一份,咚咚咚地跑来送给你,巴巴地看着你吃下去,连声问,好吃吗,好吃吗。你点点头,他就心满意足地说,对,我也喜欢吃。并为你和他有着同样的喜好而沾沾自喜。
要是讨厌谁了,干脆就不去理睬,连敷衍也懒得,心里想什么,立刻大声说出来,毫无顾忌。他是个很闹腾的人,又张扬,自然也会有人嫌他粗枝大叶而不喜欢他,但他不在乎,或者说,是太迟钝了,即使意识到了,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对。他常常说自己是一根筋,只要认为是该做的,打破头也要去做。
何曾认为他是受港台黑帮片的影响太深,满脑袋都是哥们义气,怕他以后会吃亏,他摸摸后脑勺,哈哈一笑,没事。
他极喜欢说话,内容杂七杂八,事无巨细都说,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听的人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发现他不响了,再一看,要么是歪着头睡着了,要么就是被掌上游戏机吸引了注意力,玩得不亦乐乎,有人碰碰他,问,你怎么不说了?他还不耐烦:别吵!
倪险岸就是这样的人,把你当朋友了,去哪儿都希望有你在,什么心事都说,知道兄弟在打闹中吃了亏,气急败坏地袖子一挽替他出头,看到我生病了,都担心得要命。他善良热情,对自己的事随随便便,对他喜欢的人的事很是上心,记着周围的人的喜好,以便过年、生日时送上不同的礼物。我真欢喜能遇见这么个人。
何曾紧张地盯着棋盘,思索着。江淮坐在他旁边,试图替他下,手啪地被何曾打掉:“我再想想。”
我对象棋不大在行,可也看出双方正斗到紧要关头,倪险岸的黑方稍占上风。
说话间何曾已落棋,江淮一看,啊了一声,刚想抱怨,及时住了口。倒是欧阳娟连连摇头:“真是败笔。”她注意到何曾的鞋子,小声对我说,“你看他脚上的鞋。”
我看了看,笑:“他自己干的。”
何曾穿了双拖鞋,横梁断了,用钉书钉给钉上了。爸爸让他换一双,他说穿习惯了,再说还能穿。
倪险岸微微一笑,黑炮3退1,这是一步谋子和攻杀的恶手。何曾脸色微变。江淮扼腕道:“唉!”
欧阳娟轻声笑了起来,我看看她,她叼着一根棒棒糖,朝我扮个鬼脸。她是个嗜糖如命的人,对本城大小糖果铺子和小吃店里最好的甜品都了如指掌。
何曾不敢再怠慢,越发小心,半天不动,突然浑身一震,又呆住,像是在凝神思考,犹豫了一下,士六进五。
倪险岸扬眉:“哦?看来我得小心了。”
双方此后下得更为艰苦,何曾如有神助,连下几步妙着,倪险岸下到最后,不得不叹一声:“唉!本来都赢定了。”当胸捶捶何曾,“你小子今天超水平发挥嘛,接连几着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何曾摸摸后脑勺,嘿嘿两声:“其实……”
我看到欧阳娟很隐蔽地捅了他一下。何曾改口道:“其实……是你手下留情嘛!”
其实……傻瓜都看得出来倪险岸步步杀着。他笑:“手下留情可不是我对你的作风,哈哈!”他笑的样子很好看,眼睛一眨,嘴角嘟着翘上去,左边酒窝比右边深。他的睫毛也很长,不过没有我的长,我们比过。
江淮早就手痒,一拍何曾:“你赢了,高兴去吧,我和倪险岸杀一盘。”
何曾站起身,像是才看到欧阳娟似的,朝她笑了笑。
“哥哥,这是我的朋友,书法班里认识的,她叫欧阳娟。”
“哦。”何曾说。
欧阳娟大方地伸出手来:“认识一下。”
何曾没有料到她这么主动,几乎有点狼狈地,和她握了握。
“哥哥,欧阳娟的象棋下得很好呢。”
“我知道。”
我吃惊了:“哦,你知道?”
欧阳娟笑了,掏出一颗糖,抛到天空,再用嘴接住。她从小就爱吃糖,抱着糖罐看书,一本书看完,糖罐也空了,把自己也吓住了。她说要是不让她吃糖了,想死的心也有了。
我明白了,难怪何曾能够反败为胜呢,一定是她帮忙的,叼着棒棒糖暗地里指点江山。
“你要和倪哥较量吗?”我问。
欧阳娟摆手:“不用了。我们去下跳棋吧。”
何曾坐下来,在江淮身边观战。
进了我的房间,欧阳娟环顾四周:“啊,真温馨!瞧,还有这么大的布娃娃呢!你爸爸妈妈真疼你!”
“是啊。”我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找出棋盘,“来!让我领教领教跳棋水平。”
欧阳娟说得没错,爸爸妈妈是很疼我,但这种疼爱,让我有些隔膜。
他们从不忌讳谈起收养我的经过。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时,很少有亲戚给我压岁钱,就算给,我的通常只有何曾的三分之一。亲戚们会在饭桌上夸他们心地善良,又感叹如今过日子不容易,有两个孩子更是负担,吃饭穿衣啊,学杂费用,以及花费在我身上的药钱,都是一大笔开支。
这让我总记得,这个人生,是他们给我的恩赐。
我没有什么朋友。班里的男生和女生极少说话,没有了小学时的那种亲密无间,早恋问题要多敏感就多敏感,连互相凝视一眼,保不准就有人要说闲话。关系要好的几个同学天天上学放学,很快大家心照不宣地组成了各自的派别。
起先我是和顺路的几个一组的,一路说说笑笑,聊聊电视剧和琼瑶席绢,哼着最近流行的歌,甚至说起自己的初潮,有两个比我大的女生告诉我,不来“那事”就意味着还不是女人,又神秘兮兮地问我来了没有。
我不想被追问,就点了点头。那时我还没有来过,但在上厕所时看到便池上别人留下的鲜红粘稠的血,有些害怕。我想流了这么多血,会很痛苦的。小时摔破了胳膊和膝盖,都痛得想死呢。
我真正来月事是在英语课上,上着上着有点不对劲,小腹又涨又痛,一股热流缓缓从体内流出。我第一反应是,坏了,小便失禁。坐立不安几分钟后,我联想到平日里几个伙伴对我说过的,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下课了老师走过来和我说话,她是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波浪发,戴时髦的眼镜,我是她的得意门生。她对我向来很好,见我六神无主的模样,关切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
“感冒了?”
“不。”
“头晕?”
“不。”
“那是怎么了?”
我小声道:“肚子痛。”
她笑了,让我脱掉外套,拦腰一系,陪我出了教室,让我在她的办公室门口等她,两分钟后,她拿着一包卫生巾出来,带我去厕所,教我怎么使用。我脸通红,很不好意思,忙不迭地点头。
她问:“你妈妈从没对你讲过这些?”
“没有。”
的确是这样,妈妈没讲过。直到有次我不小心弄到床单上了,自己端到卫生间里搓洗时,她才知道女儿长大了。
这事伙伴们也知道,还讨论过好几次。可没多久,她们渐渐疏远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
后来才听说,班里那个最擅长唱歌的男生江华伦暗恋我,而她们又是暗恋他的,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就成了她们的公敌,无法再做朋友。
十四岁的秋天,我就知道,女朋友之间什么都能分享,除了爱情。
窗边摆着玻璃鱼缸,里面有三只小金鱼游来游去,一只花的,一只黑的,一只红的,游得很欢。欧阳娟被吸引,跑过去逗弄它们玩,还和它们说话:“你寂寞吗,你的女朋友是谁呀,是红的还是黑的?”
金鱼是几年前我过生日,倪险岸买给我的。我把鱼缸摆在窗沿上,每天给它们喂食,有时还会和它们说话,它们睁着眼睛面无表情,我想它们懂我在说什么。何曾还笑过我太孩子气。
我省下零花钱买了几个小贝壳和一些水草回来,我想让鱼缸看起来更像池塘些。池塘,这才是它们本来应该生活的地方。
本来还有只淡黄色的,它很怕冷,三年前的某个早晨,它被冻死了。虽然我听了妈妈的话,早早就铺了一层细沙在鱼缸底部,可它还是死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只金鱼,漂亮的大眼睛,淡淡的柠檬黄色的鱼尾,我叫它香蕉。另外几只分别叫做番茄、葡萄和猕猴桃。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水果。
香蕉死了的那天,我还哭过,被妈妈看到了,还笑话我:“你为一只金鱼哭了?”
是。不过是只金鱼。可我还是好伤心,特地找了个火柴盒将它装进去,埋在小区花园的一棵腊梅树下,又用一块光洁如玉的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给香蕉做了墓碑,墓上还洒了几朵梅花。
倪险岸知道了,说要再给我买只回来,他承诺:“妹妹,我保证和原来那只一模一样!”
我没有要。就算看起来像,也不是我那只香蕉了。我不要。
我说:“欧阳娟,这金鱼是倪哥送我的,好看吧。”
“好看。”
“何曾刚才能赢,是你帮他吧。嘿嘿,倪哥看不出来,我可知道。”
欧阳娟说:“是啊。”
“不过你是怎么帮的?我没听见你和他说话。”
欧阳娟又赢了我一盘,笑吟吟地打个榧子:“非得说话不可吗?”她挤挤眼睛,作神秘状,压低声音,“我站在他身后,用手指在他的衣服上写字,他感受到了。”
“你还真行嘛!倪哥下棋很厉害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胜券在握的鬼样子,决心要震震他。”欧阳娟得意洋洋,“我五岁学棋,经过名家指点,下过街头残局,九年有成,终成为一代宗师,笑傲江湖……”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下?”
“他的路子有点野,等我以后摸透了再说。我才不打没把握的仗呢。”
“你刚才不是借我哥哥之手赢了他吗?”
“哎,那是旁观者清嘛。”
谈笑间,倪险岸过来敲门:“妹妹在吗?”
“在。”我出去,“倪哥,什么事?”
“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今天江淮生日。”
“好啊!”我问,“欧阳娟,你不着急回去吧?”
“不着急。”
倪险岸看着欧阳娟:“你很面熟。”
欧阳娟笑:“咦——这个妹妹我见过?”
倪险岸也笑:“我是粗人,呃,这个,我不懂《红楼梦》。”
“当然了,欧阳娟是初二年级的头号美女嘛。你有印象吧。”
“洞中方一日,世事已千年。”倪险岸叹气,“我老了,早就不问红尘了。”
何曾就拍拍他的肩膀:“这么超脱啊,那么最近是谁为一个小女孩神魂颠倒呢?”
倪险岸摸摸脑袋,嘿嘿一笑:“高僧我只说不问红尘嘛,可没说不追红颜的。”
欧阳娟一拍手:“难道红颜不是红尘中人?”
倪险岸就作陶醉状,抬头望天:“噢,亲爱的姑娘,在我心里,她是天仙,超越凡尘。”
欧阳娟好奇:“原来是醉倒温柔乡啊。是哪个姑娘?我倒想见识见识。”
倪险岸说:“也是我们学校的。她叫陈浅,长得特别干净,像小溪一样。她马上念初二了。”
我摇头,表示没听过。
欧阳娟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我见过她!”
那个女孩常常穿浅色的裙子,纯白色,粉红色,苹果绿,头发是马尾,梳得高高的,随着她走路的节奏一跳跳的。她的书包是白色的,画着一个可爱的卡通猫咪。
她真是个纯真美丽的小女孩,笑起来天真灿烂,毫无心机,也爱哭,为考试没考好哭,试卷攥在手里,边走边吸鼻子。她有很多漂亮的头饰和各种花样的裙子,长得瘦瘦高高的,穿连衣裙特别楚楚动人。
放学后她和几个小姐妹并肩走路,闹闹喳喳,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倪险岸不知不觉跟了她一路。
有次他又在她和同伴的身后跟着,有个小姑娘很淘气,停下来,扭过头大声对他喊:“喂,小浅的生日快到啦,你要送她礼物呢!”
陈浅红了脸,举起拳头向伙伴背上捶去。
我们一行五人坐在大排挡上吃饭时,经不住欧阳娟追问,倪险岸全招了,还找她支着:“你们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啊,给我参谋一下吧,我买礼物送她!”
江淮叹气:“完了,小伙子,你陷进去了。”
倪险岸倒是欢天喜地:“没什么不好吧?”他举起酒杯,和江淮碰了碰,“今天你生日,来,干杯!”
“干杯!”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英俊如江淮,就连喝酒的样子也是好看的,豪气十足,像个英雄。他懂得用最恰当的方式表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但他的一切都太技巧了,不够真诚。我看着他,暗想,他太深了,我不大看得懂。
十四岁的时候,我喜欢万事万物都像水一样,明明白白地流淌。因此我真是喜欢倪险岸啊,聪明、能干,还会讲很多故事。想想看,人好,又会打架,棋也下得好,我当然很崇拜他。
况且他对我很好,谁对我好,谁就是好人。
欧阳娟伸腿踢了踢我,我诧异地转头问:“干吗啊?”
欧阳娟啊了一声:“没事没事。”她端起酒,面向何曾,“喂,你要敬我酒。”
何曾讷讷地:“为什么啊?”
“我帮过你,你要谢我。”欧阳娟说。
我心照不宣地笑,何曾恍然大悟,连连称是:“好好好,谢谢你!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倪险岸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还是凑过来:“咳,何曾,你应该说,谢谢女侠援手之德,敢问姑娘芳名,在下,在下……”朝何曾促狭地笑,“剩下的事情不用我教了,自己看着办。”
说话间欧阳娟已仰脖灌下一杯酒,将杯底亮了个底朝天,再看何曾,才抿了一小口,不满道:“喂,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是女生啊!都喝完了!”
何曾说:“我……我酒量不好,这个,咳,不信你问问他们。”
我打圆场:“欧阳娟,是这样的,我哥哥不大能喝酒。”
欧阳娟同情地说:“天,以后你可怎么办?”她扳着指头数,“考大学后家里摆酒席得喝、将来工作上应酬也得喝、结婚还得喝……你可躲不过去啦。”
何曾只是笑,夹菜吃。才喝了这么一小口,他的脸就红透了。
“不行,我是女生,你非要再和我喝!”欧阳娟说。
何曾为难地举起酒杯。
我看了他一眼:“你喝酒皮肤过敏的,别逞能。”
何曾仰脖,灌下一大杯。
欧阳娟鼓掌:“要不再来一杯?”
“不了不了。”何曾很难受,眼睛通红。他的确不能喝酒,才一杯,就会这样,再严重些,身上还会起红诊。
我又让欧阳娟不要为难他了,她不高兴:“何剪烛,他是男人哎!”
“哥哥不能喝的。”
“那么你喝?”
“啊,我更不会喝。我从来不会喝酒。”
“不管不管,你非得喝。”欧阳娟缠上我了。我们闹开了,争执不休,江淮和倪险岸也不劝,当个笑话似的看着。
闹到后来,我和欧阳娟冲何曾大喊:“这事因你而起,你来评理!”
何曾知道我们在开玩笑呢,才不会真的吵起架,也就悠闲地夹菜吃,头也不抬。我猜就算马上地震了,他也要把碗里那块红烧排骨干掉。
欧阳娟没奈何,只好掏出一颗棒棒糖,一心一意地舔。
何曾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喜欢吃糖?”
“它糖。”
“听说,爱吃糖的人都怕疼怕吃苦,渴望有人关注有人爱。你是吗?”何曾问。
欧阳娟点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小时候我感冒了,妈妈喂很苦很苦的药给我喝,我喝不下,她就拿糖来诱惑我,舔一下,喝一口。那时候我就想,原来只要弄点糖的吃,苦就不那么苦了。”
何曾说:“唔,看过《阿甘正传》吗,阿甘傻乎乎地说,妈妈说,人生如朱古力。”
欧阳娟重复着:“人生如朱古力。是啊,每个好孩子都会有糖吃。”她仔细打量着何曾,评价说他的眼睛长得像一颗话梅糖,她比划着,“就是用褐色的纸裹的,酸酸甜甜的,适合吮吸的糖。”生怕我不知道,她推推我,“学校门口就有卖的呀,有点贵,要一角钱一颗的那种。”
何曾被她的形容弄得哭笑不得,揉了揉眼睛。
欧阳娟不再刁难他,转向江淮:“喂,那个谁,你生日吧,来,我敬你。”
江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倪险岸给欧阳娟取了个外号:“来,糖罐,我们也来喝。”
“请问,有事吗,咸菜。”欧阳娟毫不嘴软。倪险岸穿了一件暗格子的衬衣,她居然能联想到咸菜色,“我们为什么要喝呢?”
“咳,我需要你帮我追女生嘛,提前谢啦。”
“这理由不错,行,成交。”欧阳娟和倪险岸碰杯。
倪险岸豪气冲天:“来,干杯!宁负天下,不负红颜!”他喜欢李小龙,还贴了一张李小龙的海报在床头,又四处搞了如来神掌之类的武功秘籍来研究。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做客,竟然送了把刀作礼物,说是可以用来防身用,过了两天,又拿本《女子防身术》,缠着要教我几招。
“宁负天下,不负红颜。为了这句话,我再敬你一杯!”
江淮表示不赞同:“天下在握,还会稀罕红颜吗。”
倪险岸笑道:“兄弟,那可不对。我向往的境界是,醉卧美人膝。哈哈。多么风流快活。”
江淮说:“那我宁可醒握天下权。”
一直闷头不做声的何曾说:“我赞同倪险岸。”他是个很忠厚的男生,平时也不大说话,人有点木讷,见他这么说,我倒有点吃惊。
“为倪险岸早日和美人醉生梦死,干一杯!”欧阳娟说。
“行啊,不过,糖罐,我该怎么追她呢。”
欧阳娟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这个,简单了,咸菜,你二话不说,冲到她面前,一拍肩,妞,我一无所有,你何时跟我走?”
何曾哈哈笑起来:“你真可爱。”他向来是有点憨的,这下可见是真被逗乐了。
欧阳娟回个笑给他,很妩媚。
倪险岸重重地将酒瓶往地上狠狠一砸,溅起丰富的泡沫,老板娘拿着抹布跑过来,何曾连忙说:“酒瓶我们会赔钱给你的。”
老板娘一脸鄙夷:“他在撒酒疯?”
何曾很维护倪险岸,瞪着她:“我兄弟只是高兴。”
欧阳娟很会活跃气氛,她笑着说:“我刚从书上看来一个笑话,你们听听。”
我们都催她快说,她就说了:“话说森林里有些小动物们扮可爱,商量着以后大家用呢称称呼彼此。小猪第一个跳出来:好啊,以后我就叫小猪猪了!小兔子说:那我叫小兔兔!轮到小鸡了,它咳嗽一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们都听明白了,四个人八只手使劲捶她,好在是笑得没了力气,才使她才不至于受伤。倪险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指着欧阳娟对何曾说:“你看看糖罐整天都看了什么书!”
何曾擦着眼泪说:“这不是从书里看来的,书里哪有说这个!”
江淮叫着:“欧阳娟还有什么笑话,再说来听听!”
倪险岸嚷着改天要和欧阳娟较量棋艺,欧阳娟拒绝了:“你不配同我交手,哈哈。”
“那谁配向你挑战?”
“何曾。”
倪险岸不屑一顾地挥挥手:“你这回可就看走眼了,今天他是好不容易才赢了我。”
何曾也摆手:“不行不行,我下不过你。”
欧阳娟舔着棒棒糖笑:“我就是要让你深深自卑。”
何曾笑着说:“那确实。”顿了顿,他说,“少吃点糖,你看你的牙齿都坏了。”
倪险岸幸灾乐祸地说:“我说糖罐啊,你再不戒糖,当心以后嫁不掉。”
欧阳娟给他一个白眼:“你可不能污蔑我,我还年轻,而且单身。”
散伙时,何曾不放心倪险岸,和江淮商量着把他送回去。他转向我:“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们,等下送你和欧阳娟走?”
倪险岸酒量不错,人很清醒,执意推开何曾:“我没事,你们送小姑娘吧。”
何曾徉怒:“谁以为你醉了?我是怕你就这么一身酒气地跑到陈浅家门口,大吼《一无所有》呢,那可就糟了。”
倪险岸笑嘻嘻地反问:“为什么不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今天非要把你直接送回家不可。”何曾倔起来没人能劝动他。
倪险岸无可奈何:“好吧。不过,你和我一起就行,江淮送糖罐和妹妹回家。”
欧阳娟摇头:“我们坐坐吧,等何曾回来。”
“好。”
欧阳娟又道:“你们有事,先走了?”
联想到她刚才讲的那个笑话,众人大笑。
三个男生走掉了。老远还听见他们吼着《一无所有》。
等得不耐烦,我们决定四处走走。夜市很热闹,灯光璀璨,我和欧阳娟牵着手走过一家家小摊,不时蹲下来看看,撇撇嘴,很快放回去。
欧阳娟踢踢踏踏地走着,笑声清脆,她说,“何剪烛,你和你哥哥长得不像,你比他好看。”她侧过脸来,眼睛在路灯光的照射下,很清亮,“但是,我喜欢他。”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永遇乐
章节简介:
  让我知道在至苦难时,人应该以怎样的信念活着,几乎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

此后每天上午,我到油画老师那里学习绘画,下午,欧阳娟上我家,约我去苏路加那里学书法。夏日午后,她穿着红色裙子,站在楼下呼唤:“何剪烛!何剪烛!”
我从窗口探出头:“进来吧!”
红裙少女仰着头,笑吟吟,真美。我看着她,很震动,拉过坐在书桌前看书的何曾:“快看,快看!”
何曾放下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顺着我的手指朝外看去,很快缩回脑袋,淡淡地:“哦。”
“没看见吗?”
“看见了。”何曾的目光转向课本。
“没想法?”
“有什么想法?”
“人家是美女嘛,反应还这么冷淡?”
何曾失笑:“你呀,小丫头。”
欧阳娟敲门,我去开。她径直走进书房,看到何曾:“哥,复习功课啊!”
何曾朝她笑笑:“是啊。”转向我,“剪烛,大热天的,给你的朋友盛碗绿豆汤过来。”
我到厨房里端了三碗绿豆汤。这是妈妈早晨上班时放在砂罐里煨好了的,我刚丢了几块冰糖进去,一打开盖子,满屋飘香。
欧阳娟接过:“谢谢你啊,何剪烛。”
都静下来,默默地喝完汤。我背起书包,和何曾说再见:“我去学书法了。”
“哦,好。”
欧阳娟朝何曾挥挥手:“哥,我们走啦!对了,哥,绿豆汤很糖,很好喝。”
“哦。”何曾边喝绿豆汤边看书。
到了苏家门口,看到苏路加正和几个工人往家里搬书柜,杨懿几次想过去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你还小,重活不要干了,当心闪了腰。”
杨懿退到一边,白衬衣,军绿色的长裤,裤脚绾上去,看到我和欧阳娟走过来,笑一笑,也不多言语。
欧阳娟悄悄地说:“哎,你觉不觉得他和你哥哥有点像?”
我摇头:“他比我哥秀气多啦。”
“嘿,我是说气质。”
“那就有点像,都不大爱说话。”
苏路加和我们打招呼:“三个孩子都到了?稍等啊,刚做好书柜呢。”他穿着一件咖啡色衬衫,呵,这个男人,穿什么都好看。虽然我知道,论五官,他并不出众,我们公认的帅哥,是江淮。
欧阳娟嚼着一颗糖,含糊不清地问:“这么大的柜子呀,苏老师有很多藏书吧,我要看。”
“好啊。小孩子多读点书是好事。”
苏路加特地将一间卧室腾出来做书房,走进去一看,右边墙上钉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摆满了磁带,他指挥着工人将书柜放在左边。
房子内的音乐声很小,若有若无地飘来荡去,是《一生何求》,我的同学江华伦喜欢的歌。
应该交代一下故事的背景,1994年7月,新音乐的春天。1个月前,郑均带着《灰姑娘》、《回到拉萨》、《极乐世界》横空出世,再有3个月,魔岩三杰一齐推出惊艳大碟。
下课后,欧阳娟向苏路加借了几本书,杨懿挑了几盒磁带,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要。
小学时,班里有个女孩家境很好,她的衣服都很漂亮,卷卷的头发,粉红色的裙子,泡泡袖。我很羡慕她,梦想着有天也能穿上那样的裙子。
有次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爸爸之前就说好了的,会给我奖品。我小心地把试卷塞在书包里,跑回家。
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我靠着门口掏出试卷,扬给她看:“妈妈,我考了第一!”
“好啊。我们家剪烛从小聪明。”
“妈妈,爸爸说要给我买礼物的。嗯,我想要一条裙子。”我自顾自地说下去,“长长的,粉色的,下摆是荷叶边,拖在地上,走来走去。”
“行。星期天我们就去买。”妈妈正在忙着,没多少心思听我说话。
“谢谢妈妈。”我把试卷放好,帮她切葱拍蒜。
到了星期天,妈妈买回的是白色裙子,短短的,泡泡袖,也很漂亮。可是,可是我想要的是粉色的呀。不是这样子的呀。
她一脸微笑地说:“剪烛,裙子买回来了,就是你想要的那种!”
我抱着裙子笑:“妈妈真好!”回到房间里,就哭了。
此后再也不主动向他们开口要东西。事隔多年,还记得幼时趴在商店玻璃柜台前,将脸贴上去,贪婪地看着柜子里的蛋糕,我不肯说我想要。
欧阳娟在我面前晃了晃书,《阅微草堂笔记》、《基督山恩仇记》:“都是大部头,晚上就不去你家玩啦,得回去啃它们。”
“不去看何曾了?”
欧阳娟一愣,拿起书作势要打我:“好啊!你!”
我一躲:“别,这么厚,我怕疼。”
欧阳娟哈哈笑,笑过后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说:“我以为,何曾算不上颜如玉,他没我好看,你说过。”
“哟,几时学得这么贫嘴了?跟我混了几天,还真出息。”欧阳娟认真起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他很好。”
“那什么不去表白?要不我帮你?”
“不了。”她说,“现在说太过卤莽,必死无疑。”
“那是。”
她和我在苏路加门口分手,走了几步,回头巧笑嫣然:“未来还长呢,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喜欢一个人,是不是?”
我慢慢走回去,黄昏的风吹起身上衣摆宽宽荡荡,停下来,在路边冷饮摊买一支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最后再把外面那层蛋筒咯吱咯吱吃掉。
在一家租书店,放下十块钱押金,挑了两本言情小说,岑凯伦的《痴心只是难懂》、梁凤仪的《昨夜长风》。以前我不看这些书的,但是现在……现在……我有了小小心事,唔,我没有什么经验,想看看那些女生是怎么做的。
路上很静,没有多少人,天光一点点地暗下去,眼看,就要黑了。沿路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夏天了,还在落叶子,铺了一地,踩上去有金属声。我拾了一片装在文件夹里,想拿回家问爸爸,他教植物学。
我低着头,一脚一脚专心踩落叶,没注意到有个人拦在我面前。
来人说:“真巧啊,何剪烛,居然碰到你啦!”
我抬头,是江华伦。那个传说当中喜欢我的男生。他坐我右侧,中间隔了两个过道。他的物理成绩一骑绝尘,包揽了学校里大小奖项,他梳分头,藏了一面小镜子在课桌里,趁老师不注意就拿出来照一下,自以为帅呆了。下课后更是张扬,晃荡着腿冲女生唱《偏偏喜欢你》,粤语几可乱真。
有女生吃吃笑,江华伦越发得意,拿镜子照一照,头发往后一甩,问:“怎么样?有型吧?”
话是朝别的女生说的,眼睛却看向我。
两人的眼光刚碰到,随即分开,我低下头,心里砰砰跳,脸上估计红了,用手一摸,有点热。
女生嫉妒的目光投过来。她们都梳妹妹头,穿裙子,喜欢聚在一起笑啊闹啊。我不是,我的头发梳成马尾,穿红色裙子,妈妈说,喜庆。
暮色中,他推着一部单车,穿AC米兰队队服,冲着我笑:“你是要回家吧,我送你?”
“不了。”怎么敢让他送我回家?被爸爸妈妈看到,要误会的。
江华伦说:“那……你急着回去吗?要不然,我们到广场上去玩?”他拍拍车座,示意我上去。
如果没有苏路加出现,我会不会喜欢眼前人呢?他开朗、积极,像正午的阳光。
我站着没动,江华伦靠近我:“坐!”
我穿的是裙子,侧身坐上车。
一抬头,天空清明,淡淡的几丝云彩,远处有人家的灯光亮了起来,照得树荫浓密。
夏日的风,缓缓地流淌,头发和裙摆一同飞扬,街道两旁的路灯一朵朵地开,前面的男生用力蹬着车,哼着歌,曲调隐隐传来,是那首,《偏偏喜欢你》。
再回头,路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行至一处斜坡,江华伦猛地放开车把,两手平举,单车将要失去平衡似的,下滑,下滑。
他似乎期待我的尖叫似的,半晌没有听到我做声,回过头来,问:“何剪烛!何剪烛!”
“暧。”
“你怎么不说话?怕得说不出话来?”
我茫然地问:“怕什么啊?”
江华伦有点扫兴:“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呢。”
想起我问欧阳娟的:“为什么老要捉弄何曾?”
她回答说:“因为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好好玩,可爱死了。”
呵呵……年少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吧,有着小小的天真和淘气,喜欢你,因此才欺负你。
“真的不怕?”江华伦又问,“如果摔下去,搞不好要破相呢。”
……那就有些可怕了。不过,大不了学古代英雄赴刑场说的那句话:“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话不抵用,多少可以壮胆。
坐在广场上,夜色一点点弥漫开来,每个缝隙都是风的味道。我喝一瓶大大的水,想一些人,一些事,江华伦在身边悠然唱歌,又是《偏偏喜欢你》。
夕阳的余光一点点落着。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另一个人身旁。
我不知道我会喜欢苏路加。他不一样。他和江华伦不一样。和我所认识的那些男生都不一样。他们怯怯地心仪着某个姑娘,装模作样地递纸条,情书上抄满汪国真的诗句,买小礼物……都那么浅薄。
灯火璀璨,天地之间,照耀我。江华伦的手慢慢地圈过来了,嘴唇快要触碰到我脸上,咻咻的气息像林中奔跑的幼兽,我急忙站起身:“我得回去了,太晚了,妈妈会骂。”
我知道他并不会怎么样。但,我不想。
我并不懂这些,能想象的极限无非是一弯拥抱,和一双交握的手,空气里充满无邪的花香。这就是我能想象的全部风花雪月。至于亲吻,那太遥远。
江华伦讪讪地缩回手,也站起身,装做扯自己的衣角:“咦,这儿怎么有点脏?哦,是坐在地上弄的。”
他自问自答倒挺热闹,我袖着手看着他。
他又拍车:“送你回去?”
“不了。我乘公汽。”
“那样不安全。”
“没什么。”我心想,比和你在一起还要不安全吗?
“我送你上公汽。”
我没有吭声,他推着车走在我身后,脑袋耷拉着,明显很有挫败感。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他,他刚才的举止也没有吓坏我,但是——欧阳娟说得对:“太过卤莽,必死无疑。”
江华伦,太过急切了。
可他真的急切吗。还只是,我心里隐约有了别人的影子?我捂住脸,天,我害怕。
我跳上公汽,站在窗口朝江华伦挥手:“再见啦!”
那少年一手推着单车,站在灯火阑珊处,那么淡,那么淡的影子。
公汽上的人不多,我坐在最后一排,司机将车开得飞快,我疑心他把汽车当成了坦克,颇有过尽千帆惟我独尊的霸气。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飞鸟惊惶飞过,风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气息。
夏天就是这样,阵雨来势汹汹,去时无踪。有人在前面低声说:“呀,没带伞!”
下了车,将装着书和书法用具的塑料文件夹小心地搂在怀里,沿路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只好小跑着回家。雨水很快积了起来,形成一个个小水洼,一脚踩下去,溅了一身。
回到家,妈妈赶紧把我往浴室里推:“快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说着跑到我的卧室里给我找衣服。
洗完澡,很舒服,穿着睡裙向卧室走去。路过书房,看到何曾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看书,桌上放着一杯茶,颜色深浓。开学后他就是高三了,不得不拼命。
雨还在下着。我的床就在窗下,外面是个大阳台,不必担心雨水会飘进来。坐在床上,将已经擦拭干净的文件夹打开,还好,两本小说都是干净的,就是边上有一点儿湿,明天放在太阳下,很快就会干。
可惜下午练习过的毛边纸都湿了,必须丢弃。我怔怔地看了半天,上面还有苏路加写的几个字呢。当时我坐在书桌前,他俯身,写字给我看,让我注意间架结构,离得那么近,他的衣服清香极了,淡淡香皂气味,很好闻。
我眯着眼睛,贪婪地嗅,想将这香味一丝不留地嗅入肺里。
言情小说远远不如想象中的好读,才看了几页,就不愿意再看。他们的生活离我太遥远,男主角总是那么冷傲,俊美得宛如天神。
而苏路加,亲切温和,像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哦,据说,茶,又名——南方嘉木。这是在大学里教植物学的爸爸告诉我的。
南方嘉木。就是这四个字。一看上去,感觉是生长在南方茂盛阳光下的,一株挺拔的树,白色的树杆,葱翠的宽大叶子,蓝天白云,树木清淡。
啊,就像他。
窗户微开,看到一角青色的天空,阳台上的花草在雨雾中格外朦胧,茉莉该打苞了吧。雨声很大,又响又香。我喜爱这样的雨夜,夜澜卧听风雨声。手边的书换成了席慕容,最近在班上很流行的,有女生一首一首地抄录它们。白纸,黑色钢笔字,大而简单的句子,永远的少年时光,那朵出水的莲。
我在日记里写:我发现我想他,虽然我有点儿怕。在淡淡蓝色的纸的一角画上一株白杨,欣赏来欣赏去,抿嘴笑半天。
苏路加,如果,我在你的少年时代遇见你。
当他戴着红领巾上学时,我尚未轮回到这个世界;当他站在领奖台上拿到书法大赛的奖杯时,我在牙牙学语;当他在大学校园的图书馆看书时,我穿着鲜艳的小花裙,在大礼堂的舞台上跳集体舞……当他成为我的书法老师,而我喜欢上他。
人生是不是这样,兜兜转转,必然会有个人,和我们碰上?人在什么年纪就得遇见什么人,不是吗?
可是碰上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就是彼此要寻找的那个人?我可不可以这样幸运?
他,会喜欢我吗。就像欧阳娟喜欢何曾,倪险岸喜欢陈浅,我们大家,会不会梦想成真?

这个暑假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上午学油画,下午练书法。油画老师真是个怪人,每次都不大搭理我,讲完了技巧后,任由我涂鸦,自己坐在画作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忙得差不多了,才再过来指点一二。说来也怪,经他一说,我会有豁然开朗之感。这使得我对他的恶感消除不少。
油画老师姓程,画室里满坑满谷的画。有些是素描,有些是国画,更多的是浓墨重彩的油画。所有的画作右下角都用铅笔写着一个字,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就猜,这是老师爱过的女子的名字。可是……像他这样,这样……邋遢的人,也会爱上哪个女子吗?还是,那个女子无法忍受他的邋遢而离开他?我兀自想着,笑出了声。
程老师恍然不觉。我踱过去一看,他破天荒地没有画那种临摹之作。画面上,是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枯枝满地萧瑟着,女子端坐雪中,眉目冷然,大雪铺在她身上、头发上,而那雪,留心看,竟不是莹白色的,隐约透出淡淡的粉红。原来女子穿的是大红衣裙,被雪覆盖,成了奇异的粉红色,静且美。
这么冷色调的画,偏偏有暖意。一点点粉色的红,在铺天盖地的白中,他指着画,对我说:“灯。”
灯。
她是他的灯。一点微微的明,燃了,就是洞彻生命的光。
她来了,他就亮了。她走了,余生熄灭。
那女子……该怎么形容呢。程老师画她的时候,是怀有爱慕的吧,笔触那么柔软,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画中人。
人们用画笔抒发感喟,托物言志,只有很少的画,才能画出爱情。这幅画让我对程老师的印象有了改观。我想,确实如妈妈所言,搞艺术的都是这样。
每天下午,和欧阳娟说说笑笑,到苏路加家里去。他似乎很忙,几乎每次,我们都会发现他的房子有新变化,比如,客厅里多了几盆花,再比如,窗户上悬了白纱,风一扬就有轻柔的弧度。
十四岁的我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不爱说话,长相倒并不难看,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美丽一些,再美丽一些。
趁苏路加出去了,我悄声问欧阳娟:“你谈过恋爱吗?”
她笑得没心没肺:“有啊。”
当然是有的。怎么可能没有?她真美,美得野性而纯真,像是田野里对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热烈,奔放,那么招摇,那么放肆,侵略到你心里,然而她自己,却是无辜的。
“该怎么做呢?”
欧阳娟哗啦笑出声:“哈,小妮子春心大动?说吧,哪家儿郎?”
杨懿听到了,也一笑。
欧阳娟赶紧看他:“喂,小子,不会是你吧?”再转头问我,“是他?”
我红了脸:“啊,不,不,不,不是不是。”
杨懿也脸红了,站起身:“我去帮苏老师端水过来。”
他一出去,欧阳娟就问我:“到底是谁?”
我怎么能告诉她,是苏路加?她会笑死我的。
她自顾自地猜起来了:“是江淮?”
“当然不是呀。”
“那么……是咸菜?你喜欢他对不对?”
我还没有回答,苏路加和杨懿就进来了。仓促中我只来得及摇摇头,朝苏路加看去。我好紧张,生怕他听见我们的对话。
欧阳娟不依不饶:“我知道了!你喜欢咸菜!”
苏路加笑着递过果汁:“小姑娘们说什么呢?”
欧阳娟刚想说话,我用力一推她:“不准说!不然……”
“不然怎么办?”
窘迫之下,我口不择言:“不然我就到何曾面前说你坏话!”
欧阳娟装出胆怯的样子,举起手:“哎呀呀,你还真行,我怕了!好好好,不说了。”她端起果汁,喝了一大口,咂咂嘴,“苏老师,真好喝!”
我也喝,懊恼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她那样,性格爽朗、嘴巴甜,讨人喜欢。
“好了。大家休息休息。”
我们坐着聊天。欧阳娟拖来一张转椅坐下,伸手问苏路加要糖吃,她半仰着头,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如此迷人。
苏路加起身去拿糖:“家里还真有,上次拿过来的。我不吃糖,就搁忘了。要不是你问起……大家吃吧。”
包装很美,褐色的小盒子,质地是皱皱的瓦当纸,用细细的银丝带系着。欧阳娟毫不客气地拆开来,里面是薄薄的绢纸,雪样的白,绘着梳着云鬓的日本艺妓行走的背影,弱质纤纤,背景是漫天的樱花。
正好是四块巧克力,闻一闻,就知道是美味。让我想起电视上放过的德芙巧克力广告,说是丝般光滑。
这盒子真好看,我说:“你吃糖,把盒子给我好不好?”
杨懿笑我:“你看,买椟还珠这个成语还真让你活学活用了。”
欧阳娟端详着盒子说:“像川端康成的文字。”
苏路加附和她:“日本人对伤感有种唯美的推崇,比如花吹雪,浮世绘。”
欧阳娟给我们每人发一块,盒子归我。
苏路加问我们:“好吃吗。”
“好吃。”
欧阳娟喜欢缠着苏路加问这问那。他笑咪咪地逐一回答。
他二十九岁。自幼练习书法。在附近一所大学教书。喜欢自己做饭。爱吃的菜是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四季豆要炒得青翠,包菜则加红辣椒炒,香喷喷。
他喜欢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的歌者是达明一派、齐秦、蔡国权、陈升、黄舒骏。他总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将房间内的植物都搬到阳台上晒太阳。
下课后,欧阳娟家里有点事,不到我家去了,杨懿和我们没有交集,挥挥手,也走了。我抱着塑料文件夹独自走着,苏路加骑着单车从后面追上来:“小剪!”
我回头。他笑着说:“我正好要到前面的商城,去买卫生间的窗户上需要的玻璃纸,一起走?”
一起走。
我侧着身子坐在单车后面,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我的脸贴着他宽厚的背。和他认识一个多月了,从不曾如此靠近。
天空的白云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一朵朵火红的云,路边的叶子清清脆脆,迎风招展,而风,那么那么温柔熨帖。
我幸福地颤栗着,松开手,想要飞翔,想要拥抱,拥抱眼前的风,眼前的人。
是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吧。尽管苏路加在前面说,小剪,坐稳点,要下坡了!我仍肆意地晃荡着脚,伸出手臂,想要将迎面而来的夜风全部抱住。
是一处非常陡峭的斜坡。理所当然,我从单车上摔下来了,滚出老远,清晰地听到喀嚓一声响,腿上、胳膊上蹭破了皮。
他从车上跳下,像阵强大的风卷起了我,把单车锁在路边,狂奔到附近的卫生所。稍事包扎后,又跑到医院,医生说,右腿粉碎性骨折,多处擦伤,得在家休息一些时日。
苏路加急得满头大汗,请求医生上最好的药膏,配最好的药片。他一再对医生强调,这孩子长得瘦弱,医生,要让她快快地好起来啊,她父母送她到我那里,是去练字的,不能让他们担心。
我忍着钻心的痛擦着眼泪,暗自欢喜起来。我知道他很心疼我,我真希望自己能伤得更重些,这样他就会陪在我身边久一些。
他把我背回家,何曾过来开门,看到我打上石膏的右腿,他吓坏了,连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苏路加说:“我是她的书法老师,真是不好意思……”
何曾手忙脚乱地和他一道把我抬上床去。苏路加搓着手,一迭声地自责由于自己的骑车水平不过关,这才累我受伤,何曾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我和爸爸妈妈会照顾好妹妹的。”
苏路加坐了片刻,看得出来他很内疚,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走到我的床边说:“小剪,这段时间的书法课你就不用来了,等你好起来,我会给你补上的。”
听了这话,想到将有些日子不能看到他了,我万分难过,好在他说:“我会来看你的,带些书给你打发时光。”
苏路加一走,何曾就凶巴巴地问我:“你自己能走路,为什么要坐他的单车?”
我不满他对苏路加的态度,这下更生气:“正好顺路,不能坐?”
他语塞,转身打开药盒,倒出几颗药,递给我:“记得喝药。”自己径直向厨房走去,我知道他是去给我倒水了。
我缩在床上一声不吭,腿很痛,才翻了两页书,就痛得受不了,喝了药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看到妈妈坐在我床边。爸爸在室内踱来踱去,忧心忡忡。见我醒了,妈妈问:“剪烛,是不是很痛?哥哥上街买排骨去了,炖汤给你喝。”
“谢谢妈妈,还好,不是很痛。”
“怎么那么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了?听你哥说,是坐苏老师的车摔的?”
“嗯,正好顺路……”我挣扎着坐起来,担心妈妈会责怪苏路加,迅速编了个谎言,“路上看到有个小孩子挡在前面,我怕苏老师的单车会撞到他,心里一慌,急忙从车上跳下来……”
妈妈一脸无奈:“我们家剪烛总是这么善良。”
何曾回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如也,爸爸着急:“让你买的东西呢?”
何曾嘴巴一努,示意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爸爸一看:“这是……?”
妈妈走出去,和何曾身后的苏路加打了个照面:“哎呀是苏老师,您怎么来了?”
苏路加提着一罐汤,又是一连串的道歉:“医生说腿摔坏了,得多喝些骨头汤……”
何曾说:“我还没走到菜场呢,就碰到他了。”
妈妈和苏路加寒暄了好一阵,从罐子里舀了一碗汤,向我的卧室里走来。苏路加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
妈妈和苏路加说着:“苏老师真是太客气了,怎么说也是我家剪烛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是这孩子的错,可怨不了您。”
我一听,坏了,谎言要穿帮。好在苏路加只是微笑着,走进来。
他才离开短短几个小时,似乎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看到他,我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妈妈说:“剪烛,叫老师呀。”又向苏路加赔礼道,“我家剪烛比较内向,苏老师不要见怪才好。”
苏路加笑:“那怎么会?剪烛很乖巧。”
呵呵,在我的父母面前,他叫我剪烛。就像我的亲人那样。
我接过妈妈递上的汤,排骨、藕,喝了一口,一点儿都不油腻。
妈妈问:“好喝吗?”
“好喝。”
“那还不快谢谢苏老师?”
“谢谢你。”
“真没礼貌,要说谢谢老师。”
谢谢你,苏。
苏路加笑着摇摇头。他的手里拎着一只大袋子,此刻坐下来,一件件地往外掏:“剪烛,挑了几本书给你,这些天不能走动,就看看书打发时光吧。”
《呼兰河传》、《瓦尔登湖》、《小王子》。多年后再回想起,很感谢苏路加,在我年少的时候,他给我选的是它们,安静、辽远、纯净、坚韧,让我知道在至苦难时,人应该以怎样的信念活着,几乎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无论如何,我感激他。
他又给我一大盒录象带:“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这是我年轻时候,唔……比你略大一点吧,最喜欢的电视剧,反复看了好多次。”他转向妈妈,“嫂子,家里有录象机吧?”
他用了“年轻时候”、“嫂子”这样的字眼。这几个字在瞬间钻到我心里,痛。我朝窗台上的猕猴桃、番茄、葡萄望去,它们活泼地游着,在水草里穿梭,溅起小水珠。
妈妈说:“有啊,我让她爸爸把电视和录象机搬到卧室里来,以后她就可以直接看了。”
我痛得呻吟一声。苏路加赶紧问:“很痛吧?”他更加不安,“都怪我不小心,骑车不够稳,这才……”
妈妈慌了:“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伤势不轻,可能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妈妈别担心,没事儿。我才没有那么娇气呢。”
“那可怎么办呢,我和你爸爸都要上班,要不,我请一段时间的假?”
何曾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我不是还在放暑假嘛,平时由我照顾剪烛好了。”
苏路加也表态:“何剪烛的伤是因我而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会时常过来的。”
我将排骨汤喝得一口不剩,要不是他们都在场,恨不得将碗给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妈妈接过碗:“还要吗?”
“不用了。”
“那我拿出去洗了。你们先聊着吧。”
何曾拿过录象带:“咦?《上海滩》?我小时候看过。”
“我好象也看过,那时好小啊,什么都不懂。”
“就等着电视台重播呢,这下可好了。”何曾眉开眼笑,专心看着录象盒上的剧情介绍。
苏路加坐了几分钟,起身:“剪烛,我该走了。”
“谢谢你,苏。”我凝视着他。
他站着,我坐在床上,他那么高。
他看了我一眼,推门走出去。
夜里睡觉时,我抱着他给我的书、录象带放在枕头边。我笑了,睡了,美滋滋地做了梦,梦里大团大团棉花一样柔软的粉色云朵,我在云端徜徉徜徉。
第二天,爸爸将电视什么的搬到我的卧室了,何曾过来帮我将录象带塞入:“一起看?”
“不,我看完了,你再看。”这是苏路加给我的,我要单独看,不要和任何人分享。
是这样的乱世。一个好人,一个热血青年,一个前政治犯,一个抗日爱国者,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个“五四”的学生领袖被社会变成坏人的故事。
可是。我看到的是爱情,流离失所的爱情。原谅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吧,她虽然早熟,但她的思想尚不可能深邃。
看得太投入,连中午吃饭时都舍不得错开眼睛。何曾嫉妒地看上两眼,我推他:“出去出去,我看完了,你再来看。”
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下着雪,程程在小巷里漫步。当许文强撑着伞出现在路的拐角,她惊喜回头,他微微欠身,相视一笑。
我想起倪险岸,他那样的血性男儿,会喜欢它吧。
“倪哥有些时日没上咱们家了吧?”
何曾笑:“他啊,最近不忙着追心上人嘛?听说你那个好朋友帮他出了不少点子。”
“她叫欧阳娟!”
“哦。”何曾摸着脑袋,“是是是,她叫欧阳娟。有时我还真不大记得了。”
欧阳娟又何辜?她听说何曾喜欢红色,现在常穿红衣服了。可何曾甚至完全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爱情,爱情是一件很疼的事情呢,我不希望她这样好的女孩也会感到疼。
我决定努力撮合他们。
傍晚时分,苏路加、欧阳娟和杨懿都来了。欧阳娟径直冲进来:“何剪烛!我给你带冰淇淋了,快点吃!都要化了!哦,还有糖!我最爱吃的太妃糖!”她掏出一大把塞给我,“我可馋啦,和馋虫做了半天斗争,才忍住没吃,都给你。”
苏路加呵呵笑了。
我抬眼看着欧阳娟。她穿的又是红色。真的很奇怪,不管穿得多么鲜艳,她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清淡,像初夏。
苏路加看到电视上的《上海滩》:“咦?看到这里了?真快。”
杨懿说:“呀!我看过!里面的兄弟情义很打动人。”
果然是各花入各眼,不同的人从这部电视剧里所感受到的,完全迥异。
苏路加拍他的肩膀:“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知道,它要告诉你的,远远不是这些。”
欧阳娟好奇地翻开枕边的书:“哈,哪儿弄的?这几本书我想看,借我?”
我为难地朝苏路加望去,他笑而不答,双手抱在胸前,存心看我会怎么说的架势。
“一个朋友借给我的,对我来说很珍贵,如果你要看,我可以再去买了送你。”
“朋友?”
“是啊。朋友。很尊敬的朋友。”
欧阳娟泄气:“这么宝贝它们啊?那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苏路加问:“腿伤好了些吗?”
杨懿站在一旁说:“多喝些骨头汤,吃点钙片什么的,我以前骑车摔过手,不到一个月就好了,何剪烛,别担心,会好的。”
他真是个温和的男孩子,平时从不多言,但想来,他是懂得关心人的。我说:“谢谢你,杨懿。”
何曾拿着几只削好的苹果走进来,给他们一人一只,递给欧阳娟的时候,她定定地望着他,半天忘了接。
何曾疑惑地瞧着她:“你不喜欢吃苹果?”
“啊,啊。”她张口结舌,“不不不,我喜欢吃。”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真好吃!”
一屋人都笑了。
妈妈留他们吃饭,苏路加连连推辞,直到爸爸说是家常便饭,勉强算谢师宴了,他这才坐下,杨懿和欧阳娟也留下了。
杨懿出去帮忙剖鱼,苏路加坐在客厅里和爸爸说着话,谈笑声隐约传来。
欧阳娟坐在我身边翻着书:“我最喜欢《小王子》了,可纯净了,你看过没有?”
“没有,我语文成绩不好。”
“这可和语文成绩没关系,算是课外阅读吧。”她心不在焉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觉得你哥哥不喜欢我。”
我安慰她:“我哥这人粗线条,不解风情。”
“杨懿似乎也不解风情,可他也不至于像你哥那样!”
“杨懿?他很好,就是不喜欢说话。我哥哥呢,我就没见过他为谁动过心,可能因此比较迟钝些吧。说实话,我挺好奇你怎么这么手忙脚乱的。”
她有点恼火:“我没经验啊,都是别人追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哥哥这样的人。”她用力跺脚,“我不得要领!这些天我看了好多书,完全是纸上谈兵!”
嘻嘻,原来我和欧阳娟一样,都企图通过书本来找些办法。如果爱情真有法可循,有什么宝典之类,一定洛阳纸贵。
爱情……我不懂这个。电视剧所告诉我的,都很荡气回肠,可现实生活里,是不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有些人幸运,可以携手冲浪,还有些人,会经历没顶之灾,更多的,大约很快上了岸,偶尔向水边望望吧。
也许爱情不过是随手折就的小纸船,根本无力渡过岁月的长河。
可是为什么,我们都会去爱呢。
是不是因为身不由己?就像我现在这样——他们都在外面吃饭,我独自坐在床上吃,听到笑声不断传来。
我恨死自己这双腿了。
他们都那样远。而我手边,只有一支笔,一面墙,一本书,一支歌曲。
葡萄、猕猴桃和番茄,你们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们,同样只能局促在狭小的空间,左冲右突白白耗费力气?
听了第29遍的《一生何求》时,我关掉了单放机。

倪险岸和江淮到我家来探望我的时候,欧阳娟刚好也在,一看到倪险岸进来,她就朝我扮鬼脸,我知道她是真的误会我喜欢他了。
“倪哥,怎么样,有进展没有?”我朝倪险岸笑,“你们这么客气啊,还特地来看我。我的腿没太大问题的。”
倪险岸说:“妹妹,我妈妈听说你腿伤了,还念叨着要过来探望你呢。她熬了些草药,说是土方子,很灵的,晚上给你端过来。”
江淮把手里的一大袋子香蕉放在我的床头:“小姑娘都喜欢吃这个吧?”
“啊。太客气啦,江淮哥哥。”他的经济状况很差,能给我买这么多,我很感动。
倪险岸一听就明白我在说什么,塞给我一大块巧克力:“来,妹妹。吃了再告诉你。”他自己抓起一只香蕉,将皮剥开,往欧阳娟手里一递,“我替江淮做主。”
江淮笑:“我去找何曾下棋。你们聊。”
他一走,我问:“很贵吧,我这么一点小病痛,你们让我太惭愧了。”
倪险岸自己也剥了一只香蕉,大口咬着,含糊不清地说:“他拿了奖学金吧,好象。对了,他今天除了看望你,主要是想等你爸爸回来。”
“等我爸?”
“你爸不是和一中的教导主任熟吗?江淮想争取保送,当然需要教导主任推荐了。”
“他那么好的成绩,不用保送都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学啊。”
“我也想不通。”倪险岸接过欧阳娟手里的香蕉皮,丢到旁边的垃圾篓里。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和陈浅如何了呢。”
欧阳娟坐在床边看书,闻言一笑:“咸菜,你还是告诉她吧,你看人家多急切。”
说到陈浅,倪险岸笑开了花:“过几天她生日呢,前天糖罐陪我去给她买礼物了,一串风铃,好漂亮的,包装纸也是她帮我选的,我想陈浅会喜欢。” 他一副无辜的傻样子,一只眼睛闭着,睫毛还在翕动,另一只眼睛圆睁着,眉毛一挑,坏坏地朝我笑,像个极小的故弄玄虚洋洋自得的孩子,让我很想伸出手,踮起脚,在他脑袋上敲一敲。
欧阳娟留意看我的脸色。但是很遗憾,她从我脸上看不出来失落的表情,只好低下头去接着看书。
我推她:“你帮倪哥倒是挺行的啊,自己的事情怎么就拎不清了?”
欧阳娟想了想才回答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倪险岸开了电视,一看是《上海滩》,呀地叫出声:“妹妹,你怎么有它?我要看。”
“行啊,等我看完,你和我哥哥看吧。”
倪险岸哼起主题曲,又看了几眼:“有好消息我会向你汇报的,我也去下棋啦。”
他向外走去,顺手将垃圾篓拎出去倒掉。
欧阳娟疑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不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
“他喜欢的是别人。”
“那我有什么办法?”
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苏路加每隔两天上我家来一次,他有着温润的微笑,我还是少年的神情。除了看着他,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倪险岸勇敢,我什么都不敢说。
倪险岸可以对陈浅说:“我喜欢你,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欧阳娟可以坦荡地和何曾说说笑笑,无论动作还是语言毫不掩饰。
我呢。我能对苏路加说什么。他会认为是小女孩的梦呓的。他不会当真。
原来只有我最懦弱。
相对的时候,苏路加坐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书,听我说话,微笑。旁边有些老老的歌子传来,风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
清晰地听到,那歌是,《一生何求》。
如果他永远在身边,那么,一生,别无所求。
不出声地把它听完。苏路加说:“知道陈百强的死讯,当时的反应是大叫一声。四周的学生都被我吓住了,他们觉得我不该追星。”
“你在大学里教什么?”
“法文。”
“你很喜欢他?”
“也称不上吧……我只听过他一首《一生何求》。”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认为他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
“我也听他的歌啊。”
他摇摇头:“那不一样。”
我难过,从他的话语里我一再听出他认为我和他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也是了……他大我十五岁,是我年龄的两倍还不止。这样想来是让人懊恼的,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年的时光,让我来不及参与?
我好想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初恋的女子——一定是有的吧,他那样年纪的人,不可能没有过去。虽然,这让我很嫉妒,非常嫉妒。
嫉妒那不知名的女子,拥有他最初的爱恋。
有些惶恐,除了知道他的年龄和职业外,我对他,知之甚少。几乎,一无所知。
这让我害怕,竟有一种敌暗我明的感觉。
苏路加说:“等你好了,我带你们几个去放风筝。”
“好啊。”
“等你好了,如果愿意的话,我让我外婆教你钢琴,下个月她会到我那里住一些日子。你的个子小巧,手指却这么修长,不学钢琴真是可惜了。”
“等你好了……”
呵,等我好了。如果我好了后,他不像现在这样花精力和时间来陪我,我宁可不要好起来。
“你外婆会弹钢琴?”我认识的老人里,从来没有这么洋派的呢。她让我很好奇。
“是啊,她早年留学法国。”说起外婆,苏路加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苏路加是由外婆带大的。5岁左右,他的床头就贴了一张时间表,上面排着他一天之内要做的事情,几点到几点学外文,几点至几点学书法,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不管春夏秋冬,早晨5点半就得起床。
“冬天起得太早,我真受不了。”
苏路加笑:“刚开始我也是,慢慢就好了,懂得了自律。人应该学会克制自己,不是吗?”
“那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苏路加说,“我很喜欢它。那时文革开始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抄了去,包括钢琴。外婆就在硬壳纸上画了键盘,让我练习指法。但我人笨了一些,学得不大好。也就放弃了。外婆为此还生过气。”
“既然喜欢,为什么要放弃?文革过了,也是可以捡起来学的呀。”
“小剪,你还小,以后你会知道,不是所有喜欢的事物,我们都能抓在手里的。”
“你可以努力。”我说。
“那么为什么有个词叫无能为力?”
我赌气说:“那是悲观者造出来的词。我相信人定胜天。”
“我们拿什么和天公斗?”苏路加摇头,“如果年轻十岁,我也会像你一样,拼死争取一些东西。但是到了二十九岁的今天,我想……光有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运气。或者别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一怔:“我也不懂。”
我是真的不大明白苏路加想表达的意思。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听他说话,尤其是让我日渐神往的苏家外婆。
腿不能动,但我可以画画啊,看书和电视之余,我让何曾帮我把画夹和纸拿过来,练习素描。我很迫切地希望能学好油画, 就像程老师那样,可以为心爱的人画一幅画。
我梦想可以这样。总有一天,我要穿着洁净的衣裙,坐在明亮的大房间里,宽大的玻璃窗前,给我的爱人作画,他替我倒一杯茶水,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我一回头,就看到他的笑容。
是这样年轻的岁月。时光清香,悲哀还没有开始。我的幸福纯净明澈。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游
章节简介:
  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

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在何曾和爸爸的搀扶下,我尝试着走路。
“看前面……先站稳……步子别太大……开始要慢……”爸爸说。
何曾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跟着。
爸爸扶住我的胳膊,慢慢地放松:“小心摔跤……”他说的,只有这句,和小时不同。那会儿他说:别怕,别怕摔跤。
是不是人长大了,有些坎坷,逐渐变得不那么好对付了呢。
倪险岸拎着草药来看我,握着我的手臂说:“哎呀,这么瘦了,妹妹,你不乖喔。”他笑的样子真好看,酒窝深深,像年轻时候的王杰,有种落拓的气质。
他四处打架,一大票热血青年跟着他混,他回头点点人数,满意地笑,又遗憾没有那个女孩的目光跟随。有兄弟看出他的落寞,关切地问两句,他就受不了,手一挥,浩浩荡荡地带他们去喝酒——这傻小子总以为,当老大就是要勇敢,不能让人瞧出脆弱的一面呢。
等到可以正常地走路时,欧阳娟、倪险岸、江淮一伙人全来了。倪险岸捏一捏我的脸:“哗,还是胖一点好看。以前多瘦啊。”
欧阳娟说:“那叫仙风道骨!”
“倪哥,还真多谢你每天都端草药过来呢。”
倪险岸嘿嘿笑:“我以前学自行车摔过,我妈就是用这种药把我治好的。很难喝,但很管用吧?”
大家热热闹闹地去了“绿野仙踪”,这是一家清吧,经营中西简餐。据欧阳娟说,里面有我最喜欢的虾条和茉莉花茶。
何曾照例不喝酒,欧阳娟狼心狗肺捉弄他,将手中的酒往他手里一递:“哥,我还有小半杯,喝不了,你帮我吧!”
江淮和倪险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想阻止,欧阳娟偷偷踩我的脚。
何曾说:“别喝了,女孩子少喝些酒。”
欧阳娟不依:“我都答应咸菜了,和他干了这杯。你总不能让我言而无信吧。”
“糖罐,你可以请个人帮你解决嘛。”倪险岸帮腔,“那我就不算你食言。”
何曾看看江淮。江淮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喝多了。”
何曾没办法了,接过酒杯。欧阳娟紧张地盯着他。他将酒杯端到嘴边,嘿嘿一笑,将酒倒掉了。
欧阳娟指着他:“你,你……”
“你和倪险岸只说让我解决掉,可没说是必须喝掉。”何曾认为自己想出了好借口,有些得意。
“你赖皮!不行,再来一杯!”欧阳娟存心想吓唬何曾,“不然,我自己喝。”她仰脖灌掉一大杯,接着又倒酒。
何曾抢过去,摔在地上。
欧阳娟看着他:“多贵啊,你这可是浪费。”
何曾气急败坏地叫:“我是怕你喝醉啊……你这头红桃K!”
话一出口,大家都怔住,接着齐齐大笑。
江淮边笑边问:“何曾,红桃K……这称呼,你怎么想出来的?”
何曾闹了一个大红脸:“啊……”
“她可是一只糖罐,怎么能这么形容她呢。”倪险岸来精神了。
何曾结结巴巴:“她,她平时不老穿红衣服吗。”
欧阳娟自言自语:“红桃K,红桃K,这名字多威风啊,比糖罐好听。以后我的外号就叫这个了。”
我说:“不好听,你想想扑克牌上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吧。”
“那……那叫什么呢。”
“叫你燃吧。你喜欢穿红彤彤的颜色。”何曾说。他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有人说他是当真朴讷,我宁愿相信那是大巧若拙。简单清凉的外表下,仍做得出石破天惊的诗句。
比如说,红。他说是,燃。燃烧的燃。
沉默了五秒钟后,倪险岸问:“怎么我一点都没听懂?红和燃有什么关系?”
欧阳娟笑他:“咸菜粗人。”
倪险岸傻笑:“你不如叫我咸蛋超人。”
“你瘦,拿你和咸蛋等同起来,有难度。”
阿燃这名字被我们全票通过。这是一九九四年,言情小说正红的年代,班里几乎每个女生都有一个漂亮的笔名:紫倩、雨竹、蓝雪之类的。而阿燃,就成了欧阳娟的笔名。此后很多很多年过去,她只用这个名字。我知道她忘不了少年时光,十四岁。
初夏,裙子,清脆的树叶,明朗的少年,白衬衣,永恒的姑娘。
人群中普通的男生,对着她朗朗地笑。别的男生都会浪漫,或者酷,要不嘻皮笑脸。他呢?他会怎么样?他只是站在那里,腰板挺直姿态朴素,侧脸有着温和的线条。
欧阳娟看向何曾的目光里,说不出的深情,让我暗里心惊。都说眼睛最容易泄露人的心事,那么在别人眼里,我对苏路加,是不是也这么一目了然?
回家的路上,我问何曾:“阿燃喜欢你,你知道吗。”
他的眼睛像被烫了一样:“啊。”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
“可是……”他犹豫着。
“可是,你只把她当妹妹,对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你是我妹妹,别人不是。”
“你喜欢她吗?”我不依不饶。
他说:“喜欢,但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喜欢。”
“为什么不可以?”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明白,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何曾微笑,“剪烛,回家吧。”
这是最好的夏天啊,树木生长,云朵飘飞,我和欧阳娟坐在台阶上吃过蛋筒。
她呢,她知道吗。何曾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好的女子注定被辜负?
她是那么聪明的姑娘,我想她未必没有看出来,何曾并不如她期待的那样喜欢她。
慢慢地走在路上,我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吧,等她愿意明白,等她自己愿意知道。
事情也许会有转机?如她所说,一生还长呢,还有足够的时间容她去喜欢一个人,又或者,还有足够的时间容那个人,慢慢地接受她?
年少的时候,我尚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实现的。
电视上,许文强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浮尸街头,所以谁要是嫁给我就会一辈子守寡。” 他失魂落魄,拿着她送的领带在嘴边轻轻地吻着,眼里掩饰不住的怜惜。
程程放弃了去法国的行程,笑颜如花地冲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我不怕做寡妇!
音乐起,铺天盖地。只剩下相爱的人,深深凝视。
看,只要懂得坚持,那人,会属于你的。我这样安慰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对尚不知情的欧阳娟说。
这部电视,我只能从中看到爱情。苏路加看到的是,挣扎。他说,在如此乱世,做好人不得好活,做坏人不得好死。而其中,许文强只能是一名孤儿,一名浪子,北平、上海、香港、法国。
“骨子里的人文主义气质,他如何做得了大奸大恶之人?”
苏路加说:“是啊。许文强是个能在具体景况中洞穿天机的人,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自己的世界观问题,他善行天下却独不能善其身。”
“看《上海滩》的时候,我真恨不得冲进去安慰他,开导他,为什么不能像丁力那样,才不管谁辜负了他,他又何必辜负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过自己追求的好日子,为什么不能够这样?”
苏路加叹气:“他自己都无法拯救自己,你又能如何?算了,不说这个了。下星期,我带你们几个去洗马镇看日出。”

洗马镇是城市附近一个古朴的小镇。那里依山傍海,在山顶可以看海上日出。好在它的海拔并不高,不然我的身体吃不消。
清晨出发,很温和的阳光,远远的有几声鸟叫。苏路加拎了收音机来,达明一派的音乐洒了一路,杨懿和他边走边唱,优游自在。他们都很偏爱一首粤语长歌,来回倒带地放。我问了,说是叫《四季歌》。
杨懿走在我身边,逐字逐句替我说着歌词。当真是温暖漂亮的词句,和旋律:

红日微风催幼苗
云外归鸟知春晓
哪个爱做梦
一觉醒来
床畔蝴蝶飞走了

船在桥底轻快摇
桥上风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 一首歌谣
湖上荷花初开了

四季似歌有冷暖
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桥下流水赶退潮
黄叶风里轻轻跳
快快抱月睡
星星闪耀
凝望谁家偷偷笑
何地神仙把扇摇
留下霜雪知多少

蚂蚁有洞穴
家有一扇门
门外有风呼呼叫

半山腰有座唐代古刹,坐落在层层嶂嶂的丛林深处,外观朴拙静谧,红瓦黄墙,悠远澄明。
看得出来苏路加很熟这里,门口的僧人朝他颔首,让他带我们进去。往里深深走一段卵石和青苔密布的幽径,他遥遥一指:“那就是住持。”
住持方丈很老了,我想也许有九十多岁,或者年岁更老一些。他在金顶,一袭僧袍,坐在栏杆对着云海吹箫,衣袂微扬,英姿逼人,精神矍铄。
那一刻,我深深地明白,什么叫世外,什么又叫逍遥。
苏路加说:“我外婆信基督,但我更青睐于佛教。”
住持和苏路加是相熟的,微微颔首,给我们斟来满满一碗清冽的茶。
寺院内人来人往,几名僧侣在外围一拨拨地做饭。欧阳娟请求小僧给她唱经文,声音清越无比。
然后拜佛祈福,一旁水声滴答,整个佛堂庄严肃穆,我们心无旁骛。
佛家音乐飘来荡去,苏路加在旁边说是《因果报应歌》。
歌很好听,我只听清楚了两句:今生你生得端庄是因为你前生常在佛前献花,今生你聋哑是因为前世曾开口辱骂爹娘。
可是,我要的是今生,谁知道来世我是我,而你还是不是你。
佛相庄严,我过去,拜了一百个等身大礼,静默虔诚。心却是满满荡荡的空,不知道许什么愿,不知道该祝福谁,每一件愿望都那么天真。都说许愿即是愿意相信了。可我要相信什么。
我不说话,在熙熙攘攘的众生之间。佛低下头,在飘飘荡荡的众神之间。
佛,你可以看见我吧。佛,你是不是可以帮帮我,还有欧阳娟,以及,倪险岸。哦,佛,原谅我的贪心,我想要,这世间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幸福。
苏路加远远地站着,说:“实现了,是要来还礼的。”
住持97岁了,在这里隐居了大半个世纪,一生好善乐施,深受爱戴与尊敬。
据苏路加说,住持的身世颇传奇,是旧上海某大人物的独子,其父将一把飞刀一柄左轮玩得出神入化,铁血锄奸,专门暗杀汉奸特务,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他又风流成性,拥有众多倾城倾国的美女,最终命犯桃花,毁在见利忘义的情妇手中。坊间对他褒贬不一,有人赞他是热血杀手,有人则认为不过是乱世枭雄。
住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二十一岁就离开了父亲,游历青山绿水,远走过空袤的西北,流连过烟雨的江南,在渡船来到洗马镇后,发愿出家,选了扶廊寺落籍,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父亲死后,仇家曾放言将血洗上海滩,也要斩草除根,然而住持在多年前就已离家,不知所终,成为史上一宗悬案,却原来,他在这里。
住持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时光历练下来的平静亲切。
遥想很多很多年前,战火纷飞,虽然远离尘嚣,我想,他听到了父亲惨死的消息吧,那时,他会想些什么?有怎样的感觉?
七十年过去了。他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坐在树下,河边打坐,曾经是养尊处优的望族公子,如今已是清贫的僧人,若不是来自心底的从容,又怎会令岁月与之共同笑看云起拈花落。
那天午后,很老和很小的两个人玄谈,讲前世今生。葡萄架下,杨懿和苏路加下围棋,欧阳娟坐在大菩萨的手掌下面,翻一本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彼此都不被打扰。她就连忧郁的样子,都那么美。
那本武侠,她曾给我翻到其中一面,说是喜欢里面一首词: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词是纳兰容若的。欧阳娟十岁那年看到,就极喜欢,万里黄沙,一轮孤月,骏马飞雪,朔风胡笳,是她向往的塞外风景。她告诉我,将来,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如此一生。
问住持:“我想知道我从何处来。”
他说:“心来无所,归无所。”
“那么人若死时,肉身归于何处?”
答:“未知生,焉知死?”
我不解:“生我已知晓。”
他扬眉:“你既知晓,为何又发问从何处来?”
我为之语塞,反应过来笑了,又问:“怎样的人生才会安心?”
他一笑:“你饱着,你暖着,你有袍子穿了,就不必在乎上面是否绣着花。”
苏路加看着我。住持说:“这孩子有慧根。命若飘蓬,你要微笑才好,百年不过一梦。”他教我绿度母咒,给我念珠转经轮和书,目光慈和。
离开这座名为“扶廊寺”的古刹,我有预感,还会来这里的。
我们都是微小的人,来求一份简单的幸福。佛说,好说好说。因此我们吃到很好的晚餐。
晚上在快到山顶的一户农家吃饭过夜。桌上的菜有山野菜、熏的野猪肉、腌制的小鱼干以及小扇贝。夏虫轻轻鸣叫,天空清明,星星像碎钻一样明亮,剔透得似乎要掉下来。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带来大海咸涩的气息。
吃完饭,大家都呆在院子里聊天。我躺在一张竹床上,和旁边躺椅上的杨懿断断续续地说话。欧阳娟和苏路加下围棋。在海涛声与风吹过山林的哗哗声里,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得并不好,乱梦三千,梦见小时候坐在夕阳西下的江堤边注视波光粼粼的水面,几只水鸟悠闲掠过,江上船只来往,渔民撑起篙。
梦见天降黑雪,许多科学家来考察,我站在一边吃蛋卷,傻乎乎地看。
也梦见六七岁随何曾混到电影院里看的电影,事到如今已忘记片名,大意是深宫里,皇帝独独宠爱来自民间的女子,她不美,但他爱她。可她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情人,一个普通的猎人。故事在这三个人之间错综复杂地展开,结尾当然是死亡。那女子心力交瘁,死在皇帝的怀抱里。
当时那么小,却也清楚地记得看到女子死去,皇帝替她合上眼帘,低低地说,到底,她在我怀里,去了。
那一瞬间,我体会到生死茫茫的痛,看到黑白光影暗暗疏疏地打在皇帝身后,步履迟缓,音乐响起,鼓声一声声的高上去,高上去,高上云端,倏然回落,尾音破碎下来,他微侧着脸,看不清表情,前行的脚步停顿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非常非常难过。
那种感觉,像极注视着炭火渐灭,渐熄,渐冷,渐渐虚空,苍茫茫的心绪。小时的冬天很冷,那时还住在平房里,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下了雪,家里升起火盆,何曾捧本《今古传奇》看,偶尔添几块炭火,我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架一个火钳,在上面烤糍粑,烤栗子,最多的还是烤橘子——酸酸甜甜的沙糖橘,又不太酸,不太甜,很好吃,我一口气可以吃好几个。烤好了就递给何曾,他有时吃有时不理会我,我无聊,就拿根木炭在水泥地上写字、画画儿,弄得两手乌黑,不留神涂到脸上去了,再由何曾又笑又骂地找来湿毛巾帮我擦去。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时分了,我身上盖着毛毯。苏路加和欧阳娟还在下棋。
杨懿看见我醒了,侧过头对我微笑。
我说:“啊,我竟睡着了。你一夜没睡吗?”
“我不困的。”
“他们下得很专注。”
“是啊。”杨懿说,“再有半个月,我就将去西安念大学了,我想我会怀念这段时光。”
“哦?记得寒假回来看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过得好。”
凌晨四点多钟,大家笑闹着去爬山。路两边长满了不知名的灌木,树木下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空气中洋溢着清新的植物气息。早起的老农在山坡上开出来的地里劳作,看到我们了,就抬头笑笑。
欧阳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杨懿走在她身后。没有人说话。
杨懿在喊:“大家加把劲,快到山顶了!”
欧阳娟招呼我和苏路加:“快点儿呀,快点上去。”
苏路加蹲下来,对我说:“来。我背你。”
我迟疑了一下,顺从地任他背着。
我们向山顶登去,苏路加越过荆棘丛生,不时问:“你的心脏……能承受吗?”
“能。”
这是他第二次背着我,我的手心里沁满了汗,心跳很快,骄傲得想跳舞。朝阳初升,满目野花次第开放,它们都替我见证着,多么繁盛的幸福。
我不懂武侠,却能清清楚楚记得,欧阳娟对我讲过的:蓉儿在靖哥哥的背上唱:“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宁负天下,不负红颜。这是倪险岸说过的。江淮曾经笑话过他。而沉默如何曾,居然也赞许。我也为倪险岸鼓掌,我喜欢这样全心全意,把心摊开。
我们等了大约七八分钟,太阳缓缓升出海面,照亮整片大海。海面上的船只发出银色的光泽。大家情不自禁地欢呼。
杨懿盘坐在山顶,将收音机的声音开至最大。仍是《四季歌》,清风碧海的悠闲曲调。让我想起黄药师的《碧海潮声曲》。海风吹来,他的头发扬起好看的弧度,他侧过脸,向努力爬上去的欧阳娟伸出手。清晨的阳光明亮地打在他脸上,看上去很是清朗。
这是一个秀美的男生,瘦的,斯文的,时常腼腆地笑。他让我觉得非常,非常安宁。我坐在他的左侧,想,不知道他将来会遇见什么事,过怎样的人生,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这时我们都只有十几岁,世界还是春天,一切都可以无条件地相信。
达明的歌真美好。我满心恋慕的男子站在面前,笑微微地将矿泉水递给我们。
欧阳娟和杨懿兴奋起来,奔跑跳跃着在密林深处穿梭,漫山遍野的叶子像一只只笑逐言开的小手一样清清脆脆,海水滔滔。
欧阳娟对着山谷大声喊:“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声音久久回荡,回荡。
刹那间觉得感恩,感谢上苍安排了这样一场鼎盛的欢宴。我想就静静看着他,和他们,把自己的美好,紧紧握了。
《四季歌》被开到最大。听得烂熟,我也随着旋律轻唱:“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
苏路加轻轻地说:“像你。”
“嗯?”
他说:“湖上荷花初开了。”

从洗马镇回来,我去了程老师那儿。他问:“腿摔坏了?”
“是啊。”我点头,放下画夹。多日不见,画室里多了几幅油画,还是西洋画赝品。他正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对着莫奈的一幅作品临摹着。
“程老师,我喜欢你的创作画。”
他犹豫着说:“有一幅,我拿给你看。”
一幅尺寸很大的油画,他摊在床上,我凑近看,仍是在《灯》里见过的那女子,着古装,白衣委地,微微低首,身子倾斜出恰到好处的角度,看起来既弱不胜衣又沉稳雍和,她在灯前题写帕子,似是在思念良人。
我不大懂画,可也看得出来它绝对称不上上乘之作。这么想了,就径直说出来:“程老师,我觉得不够好。”
他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走到油画前,细细地抚摸着它。
低头一看,画的右下角仍用铅笔写着一个安静的字,眉。我问:“程老师,这幅画,叫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很慢很慢地抚过画中人的眉目,嘴唇,青丝,腰身,喃喃:“眉,眉。”
我站在他身边,有点儿紧张于他的举动,他那样温存地看着画中女子,那样怜惜,像是怕惊动了她。
他是爱过的吧。他们为什么会分开?我看着女子,爱情究竟是怎样疼痛而无能为力的事呢。
没有人回答我。不,也许程老师的行为让我有些明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女子的裙角,目光痴迷,让我蓦然一惊,我看向苏路加时,也是这样吗?
眉,多么美丽的字。她孤意在眉,他深情于睫。
我暗暗地想,我要快快地学好素描,将来可以为我的爱人,画上一幅画。不画别的,只画一件白衬衫,在冬日的丛林深处,背向整个太阳,张望的姿势,芦苇丛生,人,在哪里。
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画得好一些,再好一些,能把我心里的,都能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展现。让他知道,我是怎样的,在乎过。
程老师突然抄起油画,以扛的方式拿出门。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快步跟了出去。
院落一角堆着旧年的枯藤黄叶,他走过去,掏出打火机,点燃。
火苗窜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将油画掷入,站在火堆面前,看着它被一点点地吞噬。
她在焚香题帕,他却在焚情。这两个人之间,有过怎样牵扯的过往?
她爱过他吗?如今她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会分开?
松节油的气息越来越浓,他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声音惨然。
我想拉他起来,又想,让他哭出来吧,天知道他压抑多久了?我不应该呆在这儿吧,他清醒过来,会难堪的。
我悄悄地退回房内,拿了画具,出来时发现程老师居然以跨坐的方式坐到了院墙上,大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谣。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双目无神,手在空中乱抓,唱道:“柳树叶,哗啦啦,漂亮姑娘找婆家,不如意哎呀呀,青柳变成黄芝麻。”
那模样倒真像乡村里哭丧的妇人。我心里升起惧意,快步离开程老师的家。
附近一带有人出来看热闹,瞧了两眼,缩回去:“还是那个画画的,怎么疯得这么厉害了?”
“以前只看见他半夜鬼唱鬼唱的,现在大白天都这样?”
“他疯了!”
我害怕,慌不择路地走着,腿刚复原,不敢走得太快,几乎有点踉跄。盛夏正午的阳光很烈,白花花的一片。那个新修好的广场空空荡荡的,只有阳光。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苏路加。
他走了过来。穿着白色衬衣,米色条纹的裤子,从广场左边走了过来。
他很从容。天气炎热,路人无一不走得匆忙焦灼,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平静。广场上的花和树都蔫了,但是他却在盛开。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行走的花朵。他背过风去点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不知为何,眼眶就有点湿,很想跑过去帮他点燃。
他放弃了点烟,横穿过广场,走进一座大楼。
我真奇怪我会这般痴心,远远远远地张望他的身影,要自己记住,其时在我们身边盘旋的温和的风。
他不知道有人为他双眼微湿。这寂寥的男子。
我是可以上前的,说,呀,真巧,苏老师。甚至可以亲热地问,上哪儿去?买东西?我帮你吧?像欧阳娟那样擅长展示小女孩的天真无辜。
但是在这个关口,我还是愿意选择一个路人的方式,就这么远远地站着看他。看着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种感觉,我定义为幸福。
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我以为我不懂爱情,认识了苏路加,我自以为这就是爱情。可是为什么程老师让我感觉到的,完全不是那样?
到底什么才是爱情?我有些迷惑。我以为爱情就是好的、令人愉悦的,它应该清风明月,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溪水丁冬,小鸟歌唱。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暖意在心。
可是为什么,也许不是这样?它会相顾无言,生死茫茫,甚至负心绝情断义?
这个世界果然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
又路过熟悉的租书店了,看到门外的招牌上白纸黑字写着“新到席绢小说五部”的字样。想了想,没有进去。我不再试图让书本告诉我该怎么做。一切的谜底,只有命运才能为我们自行解开。除此,没有人能给我们答案。
听到有人在唤我:“何剪烛!何剪烛!”
是江华伦。那少年推着单车疾步走过来,很急切:“何剪烛,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天天在这里等你,都一个多月了,你去哪儿了?”
“我摔伤了。”我指指腿。
他冲过来,单车应声倒地,也顾不得管,连声问:“啊!怎么回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好了。谢谢你呀。”
他难以掩饰的担忧:“何剪烛,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医生怎么说?”
“这么紧张干吗?没事了。”我转个圈给他看,还蹦了两下,“没事吧?”
他这才松了气,望着我,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烧着。
“你抽烟?”
“啊,不。”他笑,“我觉得这样很酷。”
“论酷,你比不上我倪哥。”
“他是谁?”
“倪险岸。我哥哥的好朋友,我管他叫哥。”
他惊叫:“倪险岸!啊!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他是黑社会,你怎么认得?天哪!”
“他喜欢打架而已,哪儿有黑社会那么恐怖?”我不以为然。
他一脸崇拜:“你认识他,太好了,改天介绍我和他认识吧。”
“没问题。反正他又不是青面獠牙,身高八尺。”
他问我:“你有空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好啊。”心情很好,阳光下的少年又颇懂得关心人,竟没想到要拒绝。
说是吃饭,其实都是穷学生,又能到什么象样的馆子去?对坐在一家看起来干净明亮的小店里,江华伦说:“你想吃点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男生出来吃饭呢,看了看菜单,点了手撕包菜和清炒四季豆,这是苏路加喜欢吃的菜。
呵,我竟然无时不刻都在想他。哪怕身边的男孩子如此可人。
吃完饭,江华伦问:“下午做什么?”
“下午我还得去学书法。”
“那现在不用回家了吧,一起走走吧。”
那就一起走走,夏日午后无人的街道,蝉鸣,树木,香花。他掏出一盘磁带:“送你的。”
接过来一看,是孟庭苇。大眼睛的女孩子,模样清纯。班里有女生喜欢她,在带锁的日记本里抄写她的歌词,粉色的纸上,纯蓝色的字,里面通常要夹着花瓣。要是被人偷看了,那是要哭上半天的。
他直搓手:“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不过,你长得很像她,我就买下来了。”
“我哥哥也说我长得像她。我倒希望能长得像周慧敏。”
“为什么呢?”
我嘻嘻笑:“因为听他们说,家里墙壁上贴的都是她的海报!说她是玉女,是梦中情人。”这话是欧阳娟说过的,我学了过来。只能学到她的话,学不来她的语气,反正我当时是被逗笑了的。
到底不是我平日里说话的风格,江华伦诧异地瞧了我一眼,也笑:“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话,何剪烛,真可爱,淘气极了。”
彼此都默了一会儿,他开口了:“何剪烛……”
“怎么?”
他停下单车,认真地看着我,脸都红了:“何剪烛,你长得像不像周慧敏都没有关系,反正,你是我的……”他低下头去,“你是我的梦中情人。”
一九九四年,八月,盛夏热烈的阳光下,一丝清幽的风扑面而来,很轻很淡,温温柔柔地拥抱着我。阳光透过树枝洒落一脸的班驳,天空很干净,面前的男生明媚羞怯的笑容。
呵……我的十四岁。
我沉默着。风还是这样安宁美好,阳光兜头罩下来,空气里有一点点类似燃烧过后的气味,干爽而温煦。
他猛地抬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如果他是苏路加,那么,就是好。如果我是暗恋他的女孩,那么,也是好。
可是,不可以。
他是这样明朗的男孩子,喜欢唱歌,喜欢笑,喜欢踢足球,踢得一身汗,咧开嘴巴大笑,看台上坐满为他摇旗呐喊的女生,她们欢呼,跳跃,尖叫,扔矿泉水瓶,给他擦汗,获胜后争着和他击掌,甚至拥抱。
如果我是欧阳娟,我也会这样,烈烈地活着,像一朵太阳花。可我不是。我不看球赛,扎着简单的马尾,穿裙子,走过。
我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激烈迷人的场景。我喜欢一切都安静自然地摊开,就像辽远宽广的天空,洁净的云朵。罗大佑说,生命中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这是我在苏路加家里听到的歌词,多么多么好。
见我不回答,江华伦有点急,紧张地问:“可以吗,何剪烛?”想一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早恋?我只是想保护你,想照顾你啊,你看起来这样弱。”
倪险岸也说过这话,妹妹,你太弱了。为此,他不时买些零食给我,一起吃饭时,每次都记得给我夹菜,却借故说:“我不爱吃这个,妹妹吃。”
我知道他是怕我过意不去,那都是有营养的东西,我们在外吃饭得少,难得吃一次好的,他很照顾我。在我心里,他就是哥哥,是我可以依赖、撒娇、任性、示弱的哥哥。他和何曾不一样,何曾让我觉得生疏些。虽然我们在一起生活过十四年。他太沉默了。
“好吧,何剪烛,你不说话,那就是拒绝我了。可是,你真是我的梦中情人,你知道吗。”
多年后想起,会觉得这是个滑稽的词语,人只有在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才不会自觉羞惭吧。青春本身,就是一件尊严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还没有熟到你可以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对吗?”
“我们还是好同学,是不是?”
“对。”我看着自己的脚尖说。目光所及,只有他的单车轮子,和他的凉鞋。
“……你是要去上课吗。我送你去吧。”
“就在前面不远处,我自己走着去吧。”
“好吧。”他推着单车,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很慢,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停住脚步。
他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呢。他是不是没有想到会这样尴尬,这样——受挫?
我也不想这样的。如果可以。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青衫湿
章节简介:
  许文强抚着手上的戒指对程程说,我已经结婚了。 …

我慢慢地向苏路加家里走去,敲了好几声,他才过来开门,脸上洋溢着喜气的笑容:“欢迎欢迎。”
我抬眼看他。
他搓着手直笑:“我外婆来了,我中午刚去把她接过来的。”
“呀,真好。”我走进客厅,老房子,木制的楼梯和地板,天花板高高的,水晶吊灯垂落下来。
一位老太太坐在钢琴前,淑女一样地弹着《秋日私语》,腰板挺得很直。钢琴是雪白的,她的礼服是雪白的,头发也是雪白的,像一朵云,清凉无汗。阳光落在琴键上,和手一起舞动,有种静谧的美感,像是油画。我要是绘画技艺精湛一点就好了,就能画下她了。
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撼。这时我才多大?十四岁吧,如何抗拒得了这样优雅的美丽?
由此我相信当真有种女人,是可以美到八十岁的,甚至更老些。
欧阳娟和杨懿早就到了,坐在她身边听,场景温馨。
看到我过来,老太太朝我微微笑。她很老了,有着美丽的轮廓,是个洋气的老太太。我想,若她走在路上,很多人是要回头看她的。她的钢琴弹得并不十分流畅,时断时续,她伸出手向我们解释,说是文革时劳动改造,将手指弄得变形。言语间很平静,没有抱怨。
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是美的,比方说她。
几上有一大束栀子花,很美很香,外面起风了,竹帘子被风刮得啪啪响。外婆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慢地在那儿摇。我神往地看着她,想象半个多世纪以前,她会有怎样的风采。
厨房里炖着银耳莲子汤,香气飘出来,苏路加说:“你们稍等,我去给你们盛,一人一碗。”
“不用啦,我已经端过来了。”女声响起。
我无意识地望去,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两碗汤走出来。
“哟,学生都到了?”她将汤搁在桌上,唤我们过去吃,搀扶着外婆:“外婆,您慢坐。”
外婆尽管上了年纪,仍然目明耳聪,快乐非凡:“你呀,瞧瞧,我的身板还好得很!”她大声笑,随和慈祥,让人一看就喜欢。
苏路加到厨房里端出另外几碗,边走边说:“外婆不喜欢让人扶,让她自己来。”
欧阳娟拉拉我的裙角,轻声说:“她是苏老师的未婚妻。”
未婚妻。就是这三个字。不知何故,我竟然没有太难过的感觉。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像一朵乍然开放的花,牙齿不大白,头发扎成辫子,穿橙色的衣裳,不美丽,也不难看。
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不能苛求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还干干净净的,像一张白纸一样等着我出现吧。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想多看看她,又怕会引起她的怀疑。
她年纪也不小了吧,我想,我不是这个年纪的人的对手,我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小心事,她可以轻易看穿。我不要看她我不要难过我乖乖喝汤听外婆说话。
何剪烛,不哭啊,不哭。
外婆招呼着她:“天爱,坐啊,你这么辛苦,来,大热天的,你也来一碗。”她转向苏路加,“路加,你快去。”
哦,她竟是叫做天爱的。她拥有苏路加,真是上天宠爱的女子。
天爱,天爱。幸福的女子。
喝完汤,外婆站起来,天爱赶紧扶住她:“外婆,您才坐了飞机过来,很累吧,我扶你去卧室休息。”
“我可不服老,不喜欢别人照顾我。”外婆笑着说,“孩子们,你们好好练字,我进去和天爱说话。”她衣衫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朵栀子花,香香的。
苏路加亲热地对外婆说:“晚上我们去逛街好不好?”语调很柔和,像是和小女孩说话,疼爱的、娇宠的。
我听妈妈说过,人一老了,都像个小孩子。现在看起来果然是。
天爱和苏路加对视一眼,陪着外婆进去了。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举动,反而更给人家常的感觉,似乎一开始就是如此,也将如此一生一世。
等她们走开,苏路加说:“外婆特别自尊,喜欢自助,不喜欢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她总是好强的。”
“苏老师好喜欢外婆呢。”
“那当然。我是被外婆养大的。她很喜欢栀子花,我经常买来送她,她从小就爱漂亮,年轻的时候又到法国留学,很时髦呢。我乐于帮她梳头发,买漂亮衣服,她开心,我就会很开心。”
我们四人向书房走去,路过卧室,我看到门是开的,就朝里面看了看。以前这卧室是锁着的,这下天爱正和外婆说着话,我得以看到里面的一切。
宽大的双人床,柜子,衣橱。
不,你一定能猜到我所要说的不是这些。那面被刷成天蓝色的墙壁上,赫然是二十四寸的婚纱照,苏路加和天爱甜蜜相拥。
电光石火的刹那,很多以前我所没有关注过的事情一件件全明白了。为什么初进这幢房子会闻到油漆气味,为什么家具都是崭新的,为什么每次来,都会添了一些东西。
——房子是刚装修过的。
而他,是要结婚了。
我似乎听到《上海滩》的音乐了。带着善意的激怆,直锥入心底。
许文强抚着手上的戒指对程程说,我已经结婚了。

是因为外婆到来了吧,苏路加的兴致很高,我们写字累了,就听他讲话。他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从小父母双亡,是由外婆带大的。
我坐在墙角边的位置,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却怔怔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是我的。何剪烛你知道吗他不是你的。
杨懿和欧阳娟受到他的感染,听得很带劲,我头脑中混沌一片,随意翻开桌上一册线装书,咦,是宋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又是一段伤心句。
“小剪,小剪,你怎么了?不舒服?”苏路加注意到我的神色,担忧地问。
我回过神:“啊,没有……可能有点热感冒吧,没事。”
欧阳娟跑过来试我的额头:“还好,不烫呀。”
杨懿说:“喝点药预防一下,苏老师,家里有药吗?”
“有有有。“苏路加起身,向外走去,轻声喊着他未婚妻的名字,“俞天爱,俞天爱,药盒你放在哪儿了?”
等他出去,欧阳娟问:“你到底怎么了?我看你情绪不好。”
“没事,就是头晕。”
“那可要注意呀。”欧阳娟说,“如果你没大问题,一会儿下课了,到我家去玩好不好?”
“好啊。”
俞天爱走进来,拿着药问:“是哪个小姑娘不舒服?”
苏路加端着一杯热水,跟在她身后:“是小剪,我来吧。”
俞天爱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额头:“还好,不是很厉害。”她将小小的药片倒在掌心,“来,吃了。”
我脸红得发烫,僵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俞天爱就责备我:“怎么不听话呢,小孩子要乖。”她认为我还是小孩子,孩子在大人面前是要听话的,她让我喝药,我就要乖乖地喝,然后对她说,谢谢阿姨——还是,谢谢姐姐?要么,谢谢师娘?
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她有一张圆脸,搽了粉,看不清楚皮肤的本色,嘴巴微微地嘟着,涂了唇彩,湿漉漉的,像是刚刚偷吃过糖果的小女孩。
苏路加走过来:“小剪,你看你的脸都红透了,别是发烧了吧,来,喝药,别任性了。”
俞天爱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晃了几晃,吹口气:“呼,不烫了不烫了,来,小孩子喝药。”
我看着他们俩,好一个夫唱妻随,心火腾起烧着:“我不是小孩子了!”
俞天爱一怔:“好好好,不是小孩子了,大人生病了也得吃药是不是?”
苏路加注视着我,眼里有点迷惑。
他是真的不懂吗。
我最终还是把药喝下去了,明明没有生病,喝了药的感觉让我很窝火,恨不得马上冲到外面吐出来才好。可我不能说呀,我不能说我没病我没病我纯粹是难过了。
我伸直腿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谁都知道我在生气。
欧阳娟碰了碰我:“要是有人叫我小孩子,我也是不高兴的。”
俞天爱出去了:“喂,我去做饭,把这些孩子都留下来,晚上我们和外婆一起吃饭。”
她说话细声细气,甚至娇声奶气,是喜欢撒娇的小女孩的声音:“外婆喜欢孩子,你可不要让他们都走掉噢。”
我抓过白纸,飞快地写:“阿燃,晚上我要上你们家吃饭。” 趁苏路加没注意,推给欧阳娟。
欧阳娟看了,也写:“不是要在苏老师家里吃吗。“
“不嘛,我从来没到你家去过,今天想看看。”
“好。”
一张纸在我们中间推开推去。苏路加看到,问:“你们在干什么?”说着就要拿起来看。
欧阳娟眼疾手快地抓住纸张,飞快地揉成一个小团,扔到废纸篓里,拍拍手,轻松地笑:“我们在说您坏话呢。”
苏路加哈哈一笑,不再过问:“欧阳娟最淘气了。”
下课后,尽管苏路加一再挽留,我和欧阳娟仍表示要离开。俞天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笑:“我炖了汤,你应该喝点汤再走。你看看你,这么瘦。”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苏路加,用娇憨的口气抱怨他:“你怎么不说话啊。”
苏路加笑笑:“我留过,欧阳娟说家里有事,小剪则要回去打针……反正她们明天还是要来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俞天爱叹了口气,嘟嘟囔囔:“今天要给外婆接风洗尘,人多才热闹,我爸妈和弟弟也要过来的。”
他们是一家人,不是吗。那么我算什么。
杨懿留下来陪他们吃饭,我和欧阳娟手拉着手走出苏家。
外面的天空还是很亮,无数行人匆匆走过,带着归家的喜悦。我们走在路上,一人一支冰棍,欧阳娟要付钱,我说:“还是我来吧。”
她点点头,问:“你感冒了,能吃凉的吗?”
“好了。”我笑,“刚才不舒服,现在好了。”
她吮吸着冰棍,哧溜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今天你才不是病了呢,你是不开心!”
我吓一跳,难道心事这么明显,被她看出来了吗?
她同情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喜欢的人喜欢了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比方说,我也知道何曾不大在乎我,我也难受呢。”
她真的知道吗。等下该怎么笑我呢,我六神无主地想着,阿燃这家伙一向藏不住话,要是传到苏路加那里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他。我心绪复杂地搅着手指,连冰棍化了都没发觉。
欧阳娟继续说:“唉,说来,这事我也做得不对,想想挺对不起你的。”
啊?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在说什么?
她呀了一声:“你看看你,冰棍都化了,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呀,犯不着让它替你哭嘛。”
“我知道。”冰棍真的化了,滴答滴答,它真的在哭吧?太阳那么大。
“我也想过,帮咸菜追陈浅,是挺对不起你的。因此后来几次,我就让他自己去找她了。”
原来她说的是这回事。我松了一口气。
“听说一开学,他就会去找陈浅表白,你也知道了吧。下午我想来想去,就琢磨着,你在为这事难过。”
见她误会了我的真实意图,心中的大石头彻底落地,我不禁有点儿高兴:“先不说这些,你家还有多远?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她一指:“就在前面,那幢红色小格子的房子,看到了吗?我家住三楼。”
路过一条河流,她扬手抛入一个玻璃瓶,似一条白线滑落到水里,我问:“什么?”
她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漂流瓶呀,里面装有我许的愿,会实现的。”
“许了什么呢?”
她调皮一笑:“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欧阳娟的家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楼道陈旧,一路听见小孩子的吵闹和油烟的喧哗。有人家在门口生火做饭,加一只煤进去,水开了,蒸汽顶着盖子一个劲地跳啊跳。
“妈,我回来了!”欧阳娟拍着门。
门开了,一位穿着碎花衬衫的妇人看到我们:“哟,带同学回来玩了?快进来快进来。”
“阿姨好。”我唤道。
欧阳娟的妈妈很年轻,刚洗过头发的半干,披在肩上,散发着好闻的薄荷香。
走进去,房子有些旧了,家具和卫生墙都掉了漆,空间不大,两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小,刚好放得了一张餐桌。
欧阳娟拉着我的手:“饭还没有做好呢,先到我的卧室去吧。”
她的卧室也很简陋,窗前摆着一张桌子,小台灯,她说:“每天在这里写作业。”桌上摆了很多书,全是大部头,看得我眼花缭乱。再一看,床上也是书。
欧阳娟走到床边,倒下去:“累死我了!来,何剪烛,你也过来吧。”
床很窄,是那种单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布的床单,上面垫着凉席,鸿运牌小风扇搁在枕头边。没有坠着蕾丝边的床套,没有可爱的布娃娃,没有抱枕。我顿时明白何以欧阳娟第一次到我的房间就惊叹父母很疼我了。果然是这样。
无论如何,他们宠我爱我,给我好吃好穿。我心里那些隐秘的委屈和抱怨,应该出自我自身的敏感和过分自尊,作为父母,他们大约无可挑剔。
直到吃饭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欧阳娟的爸爸,出于礼貌,说了一句:“等叔叔回来一起吃吧。”
欧阳娟说:“我没见过我爸爸。”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绯红。
欧阳娟的妈妈淡然一笑:“没什么。生她之前我就离开她爸爸了。”她拿过我的碗,给我舀冬瓜排骨汤,“小姑娘这么瘦,快多吃点。”
我接过来:“谢谢阿姨。”
欧阳娟坐在我右边哼哼唧唧,说牙疼吃不了饭,你们也别想吃,妈妈笑着说:“让你少吃点糖你不听,喝汤吧。”
她做的小菜十分精致爽口,一小碟腌黄瓜很对我的胃口,有点酸,又不太酸,又有点辣,脆生生。我问了,才知道是去其瓜肉取其皮腌制的,叫做外婆酱黄瓜。
“为什么叫这个呢?”
欧阳娟的妈妈笑:“因为这是我外婆传给我的呀,我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小时候,太阳晴好的天气,外婆带我们去晒豇豆,做酱,老远就闻见香。”她轻叹,“好多年了。”
她的五官平淡,举手抬足却有种芬芳如兰的气息,温婉沉静,眉眼和欧阳娟并不大像。我看看她,又看看欧阳娟,暗想,也许阿燃长得像她爸爸吧,那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可是,他不在了吗,还是和她妈妈离婚了?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失婚妇人,眼光看谁都颇为怨毒,似乎对人生充满了诅咒和怨恨,每次接触到她的眼睛我都会感到不寒而栗。而欧阳娟的妈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真好。
吃完饭,我和欧阳娟窝在卧室里谈天。她主动提起爸爸:“……可能我爸爸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嗯?”
“我妈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男人,可是他不爱妈妈,妈妈把他灌醉后,和他……然后就离开了,独自抚养我长大。”
原来欧阳娟的妈妈这样痴心。我问:“你爸爸不知道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欧阳娟说,“为了我,妈妈吃了很多苦,受了数不尽数的白眼,辛苦把我拉扯大,给我买漂亮的裙子,竭力让我走出去很光鲜体面。尽管家里贫寒,可我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呢。她说,做人最要紧的是尊严。不管怎么样,人应该尊严而诚挚地活着。”欧阳娟半躺在床上,晃荡着脚。
我由衷地说:“你妈妈真不容易。”欧阳娟的妈妈就是我梦想中的母亲的样子,可如果她真是我的妈妈,我会为她心疼,想一想,会流泪。
“是啊。我记得那时她对我说过一句,我因此被世人责备,百口莫辩。”欧阳娟说,“你能想象那是多么委屈吗。可是她也熬到了今天。”
我又想起住持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了,命若飘蓬,你要微笑才好。这点对我来说很难,但欧阳娟的妈妈可以如此淡定,也许时间真能证明一切。
“我猜你长得像你爸。”
“我也觉得。妈妈时常看着我发呆。我想,她是透过我来回忆那个男人了。我真是恨自己,如果我是男孩子,就好了。那么看起来会更像他一些。”
“我在想,你妈妈当年该有多么艰难。”
“妈妈说,人生就是在过坎,咬咬牙,趟过去,坎太深了,趟不过去,就跳过去,跳不过去,落到坎里了,爬也要爬过去。哪怕落得一身泥泞,过去了,抖一抖,又是个清明境地。她对我说,娟娟,不怕,我们不哭,我们不要服输。”
我震撼于这些话,但不是过来人断然说不出这样的句子。想了想,问:“爱情真的值得让人自苦一生吗?”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她。
“我也不知道。”欧阳娟惘然地说,“你看过《荆棘鸟》吗?”
“听班里同学说过。”
“麦琪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争取拉尔夫,偷得了一个孩子,结果,孩子没了。你看,一切都是空。”
我抱一抱欧阳娟:“阿燃,别这样说。我相信你和妈妈都不会失望。”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何曾而不是江淮吗,虽然江淮更帅。”
“为什么?”
“我没有爸爸,因此老想着能遇上一位亦兄亦父的男生。何曾正巧是。”她朝我笑,“你不觉得吗?”
她从小孤单地长大,看过很多书很多电影,每次看到缠绵悱恻的场景,都会在心里发誓,将来要找一个沉默体贴的爱人,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可以在夜里安然地枕着他的胳膊睡觉,双手交握。
黄昏的阳光散漫,一点点凉的风在我们身边吹去,又吹来。
天色有一点点黑,我们坐在房间里,都没想到要开灯。她不说话,低下头,头发散乱,纷披下来,脸埋在头发里,背着光,从我的角度看去,她有一张野性而纯真的面容。几年后我看到电影《玻璃之城》,少女时代的舒淇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活脱脱当年的欧阳娟。我坐在她脚边的凉席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发呆。
我恻然:“阿燃,善良的孩子会有福。”我想,我们都是这样早熟的孩子,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多希望我能够帮到她,让何曾喜欢她。
她是这么聪明美丽的女生,他就没有一点点动心?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有意无意地在何曾面前夸欧阳娟的好。在书上看到几个好句子,巴巴地拿去给他炫耀,他吃惊地盯着我:“你说的?”
“不啊,阿燃说的。”
“不错。”
“哥哥,你看这幅字写得好吗?”
他仔细端详着:“我外行,看不出门道,感觉很好啊。你写字有进步嘛。”
“阿燃写的。”
“哦。”
我急了:“哥哥,你实话说吧,你对阿燃到底有意思没?”
何曾啼笑皆非:“你小小年纪当起媒婆了?”
“不可以吗?”
他推我出去:“我马上要高三了,你不希望我落榜吧。”
我难得幽默一回:“没关系,政治书上有教:落榜不落志!哦,还有一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他拿书拍我的头:“滑头!跟阿燃学坏了啊,越来越贫嘴。”
我嘻嘻笑:“男人好象都喜欢坏女人。”
他又说:“剪烛,你平时太内向了,要一直这么开朗才好。”
“那么你是欢喜我和阿燃在一起了?”
“当然。”
“我想,你和她在一起也会很快乐。”
他笑:“剪烛,好啊,你又绕回去啦!”举着书又要打我。我一下子躲开了,他跳起来,没够着。我左躲右闪,他在后面追,口里还呜哇呜哇地喊着,兴奋得脸发红。
闹得尽兴,都很开心。累了就坐下来,他倒一大杯果汁给我,自己坐在旁边呼哧呼哧喝绿豆汤。
想着欧阳娟对他的评价:亦兄亦父。笑了。何曾有时候很可爱的。
我有点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洗了一个好香好美的泡泡浴。
醒后才发现是靠在何曾肩上睡的,他伸出手臂,我枕在上面。看看墙上的挂钟,呀,睡了一个多小时。我揉揉眼睛,看着何曾:“你没走开?”
他呆愣愣的:“啊?”
我推了他一把:“你就保持这个姿势坐了这么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收回胳膊,已经麻了,赶紧抖了抖:“是啊。有什么问题?”
“辛苦你了,哥哥。”我站起身:“我去学油画了。”
“哦。”何曾说,“那我也得去复习了。你的油画老师最近怎么样?”
我打了个冷颤:“还是老样子,哥哥,我怀疑他疯了。前天他披头散发地坐在窗边画画,又是画那个女子,画到一半,将收音机打开,一首《一无所有》开到震天响。他在音乐声里放声大哭。”
“你要是不想再去了,我给妈妈说一声。”
“我再想想。哥哥,我走了。”

程老师家的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似乎进入了冥想的状态,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床边摆满了空的啤酒瓶子,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我抬头。天。那面墙上,被刷成五彩斑斓的颜色,他泼墨般把红、黑、黄、蓝等诸多颜色毫无章法地全堆上去了,看上去杂乱而刺目,丝毫不具备美感。然而,在整面墙壁的正中央,是眉。白衣黑发,面目模糊,惟有一双眼睛,清亮灼人,黑的瞳,水晶一样。
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让背景如此缭乱不堪,为的是突出眉的美好。
我站得稍微远一点,仔细看这幅画。那双眼睛让我惊叹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着画,我相信了。它流露出那么深那么深的盼望,是一个人非常非常希望得到某件物事的盼望。我因此想起以前好喜欢的那件裙子,求不得。
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只笔,在画的左侧写了一个字:渴。
渴望,渴求,焦渴。
是鹿切慕着水的那种渴。
我看了看程老师,他仍在喃喃自语。忽地眼睛睁开,看到那个字,半晌不动了。我吓住,以为他要发作,正懊悔自己的冲动时,他仰天大笑:“渴!好,好,好!”那模样像是个刚当上武林盟主的草莽。
我不敢出声。他哗地抓过一只酒瓶,用力摇一摇,自语:“还有一点。”仰脖灌下,举着空瓶子从床上跳下来了,大声道:“本是天涯沦落人,浮萍漂泊本无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啊,来来来,喝酒,喝酒,酒肉穿肠过啊!喝,我们喝,古来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喝!醉生梦死吧,喝!”
我问:“程老师,你一定熟读诗书。”
据说醉了的人头脑特别清楚,他说:“熟读?她是中文系的。”
哦,难怪。眉的气质出尘。
“然后呢?”
“然后?”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她比我高一届,我认识她是到那所大学报道的第一天。”
我听下去,原来是个凄美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住在了一起,程在家作画,眉在外企上班。程急切地想证明自己远非泛泛之辈,常常画得不眠不休,蓬头垢面。如此几年后,他仍未出头,不免郁郁,迷上了喝酒,酒后胡言乱语,抱头痛哭,本是温馨的小家庭日复一日被弄得抑郁沉闷。
久了,眉灰心了。她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他的画作很是天才,赢得众人交口称赞,欠缺的不过是机遇而已,可她没有那许多年可以等待,她不想将自己的年华葬送在一日日的愁苦中,陪着他潦倒地混下去。美丽是很短暂的事情,她一向知道。
她是鲜花。花应该被润泽在清水里,他做不到。
半年后,由于眉工作勤力,深得好评,获得公司给予的欧洲五国一月游的奖励。
在英伦街头,她遇见了乔万尼。寂寂无名的沉默男子,不难看,年龄正好,有经历有情趣,身后有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她就嫁了,此后不再归来。
她从大洋彼岸发回喜帖,洁白的欧式婚纱,微卷的头发,如同西洋画里赤脚的林中女妖,有着纯洁无辜的野性。背景是庄严的教堂,一群白鸽飞过。
她说,原谅我,不再等你。十八岁的时候,以为将来可以嫁给你,然而世事难料。程,你是个很好的人,希望你幸运。
其实是个老套的故事,因发生在眼前人身上,这才格外动魄。我看着画中的眉,唇色很淡,眉眼如画,永远走在生命的春天。
我问程老师:“此后,你就陷入思念当中?”我以为程老师的过往应该更崩溃和酷烈,才会有如今的失常举动,不料只是这样简单。也许,每个人的承受能力真的不同吧,他失爱,且潦倒,又孤独,种种重压下,落到此等境地。学艺术的人,骨子里有偏执的成分……或许如此。
他说:“当初,我未成名她未嫁,如今我仍未成名,她却是早早嫁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句话勾起我的相思。我何尝不是?我还没有长大,他却是要结婚了。我有什么办法。
也许有些人,当真是我们得不到的。不管怎样做,就是得不到。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7:26 | 显示全部楼层
九回肠
章节简介:
  得到的都是意外之喜。…

这几天欧阳娟弄到了一套据说是绝版的《海子的诗》,废寝忘食地看,顾不上唤我同去学书法,这套书我也看过几篇,对其中几首印象深刻,比如《日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黑夜的献诗》。
刚下过一场雨,独自走在路上,看天看云看行人,路旁的植物叶子油亮舒展,让人有抚摸的冲动,青翠翠的,盛世一样美好。
海子说,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
经过一处花棚,我进去从花农手里买来一大束白色的月季。洁白优雅的花朵,毫无心机地开放着,小小的、安静的,很配外婆。我记得在英文里,月季被翻译成China rose。
买花的钱是何曾给的。父母很宠他,在零花钱上从不克扣他。每次他都会给我一部分,理由是手上有点钱方便些。
苏路加开的门,看到我,笑:“进来吧,小剪。”
再看到我手中的花,他扬眉笑了:“送给外婆的?”
“是啊。”
“你这小孩子,又乱花钱。”
“不贵的。”
客厅里很热闹,一群衣着整洁的老先生老太太手拉着手,无欲无求地唱着歌,遥远的、异域的信仰。
到得有些早,杨懿和欧阳娟都还没有来,我坐下来,苏路加端杯果汁给我,悄声说:“外婆喜欢热闹,没两天就在教堂里认识了一些朋友,邀过来开音乐会呢。”
钢琴上摆着一本很厚的黑色封皮的书,纸张镶着红色的边,我用眼睛问苏路加,可以看吗。他立即起身,给我拿过来:“外婆的,你看吧。我曾经熟读过。”
漆黑的封面上,金色的字,《圣经》。翻开来,很薄的纸张,柔弱无力的感觉,却书写着给人力量的句子。目录的那一页上,我看到了路加二字,心里微惊,看下去,原来在《新约》里,路加、马可、马太、约翰并称为四大福音。
我马上想到苏的名字应该是外婆取的,恍恍惚惚地想,他呢,他是我的福音吗。
苏路加坐得近些,指给我看:“我最喜欢的是《旧约》里的《传道书》和《雅歌》。受外婆的影响,从小就看它们,能背诵了。”
原来是这样悲哀的一字一句,它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还说,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我抬头问苏路加:“何以它这样悲观?”
他笑,一如天父般的安详:“小剪,不要断章取义,看下去。你会相信,它要告诉你的,并不完全是你所看到的这些。”
我接着翻下去。唔,也许真是这样。它说,智慧胜过打仗的兵器,它说,柔和能免大过。它说,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日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爱看的。
我看着苏路加,想,我真能这样吗,看我眼所爱看的,爱我眼所爱看的。可以吗。我可以吗。
我爱。洁净的爱,没有愁烦地爱,看到他在,就好。
多么好的书籍。我合上封面,满足地叹气,难怪看到基督教徒那么圣洁安宁,真是受它的熏陶。简洁的字句,却足够清澈,带着通透的哲理,轻易打到人心里去,我相信这是神的语言。
外婆走过来了,我将放在几上的月季放在她的手里。她的手有些凉。
她抱住花,俯身贴一贴我的面颊。
欧阳娟进来了,问:“看这么呢,这么热闹?”
我扬起书给她看。她说:“咦?你看这个?”
“很好的句子哦。”我念一句给她听,“这真是虚空,也是捕风。”
欧阳娟淡然地说:虚空?生非我所求。”
苏路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她小小年纪居然能说出如此沧桑的句子。而我自从去过她家后,对她的早慧再无惊疑。不管怎么说,家庭环境应该是一个人性格最大的成因。比如江淮,比如我,比如欧阳娟,再比如苏路加。
我说:“对我而言,得到的都是意外之喜。”自幼时得知身世,我老这样想。
外婆大约是被这句话震了,抚摸我的手说:“文革之后,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也这么想。孩子,这本《圣经》你要是喜欢,拿回家看吧。”
“谢谢外婆,我会好好读的。”我把书捧在怀里,很幸福很安心的感觉。
杨懿也来了,他说这将是最后一节课了,明天将在家里收拾行李,后天就乘火车去西安了,开始大学生涯。
经欧阳娟提议,我们决定为他开个小小的欢送会,苏路加说:“就在家里聚餐好不好?我掌勺。”
欧阳娟举手:“我来给苏老师打下手!”她朝我看看,“何剪烛,你会做什么菜?”
我期期艾艾:“我会做,做……”
欧阳娟开起玩笑:“你看看你的手白白嫩嫩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呢,不会做菜吧?”她踱起方步,作思索状,“不过,我猜你会做一道菜,哦不,两道!”
杨懿问:“是什么?”
我也望着她。
她说:“一道嘛,是番茄炒蛋,另一道嘛……”
“快说快说!”
“另一道自然是蛋炒番茄咯!”
众人哈哈大笑,我忍住笑,认真地说:“你错了阿燃,其实我还会一道菜——凉拌番茄。”
苏路加说:“行啊,小剪,一会儿你就来展示番茄宴吧。”
平日里在家无非是妈妈做饭时我帮忙拍拍蒜切切葱之类的,还真不会做什么菜。不过自从认识了苏路加,我缠着妈妈学会了做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妈妈还问我:“剪烛,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了?”
“……上次和哥哥他们在外面吃饭,点了这个,味道真好。”
太想将这两道菜做好,每天回家就乐此不疲地接过锅铲:“妈妈,我来我来。”于是次次端上桌都会有它们,弄得爸爸看到我就说,“剪烛,吃上瘾了?”
何曾则拿筷子敲着碗:“喂喂喂,剪烛,我吃得了无生趣!”
“还有别的菜嘛。”
“我每次看到它们就难过啊。”
我夹一筷子:“真有那么难吃吗?”
“不难吃。可是又能好吃到哪儿去?”
“我觉得挺好的。”
何曾不再理我,大口扒饭。我也不做声,闷声不响地吃完,之后就不再尝试它们了,我怕父母都会嫌我烦。做人还是应该有点分寸不是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私下问了何曾:“哥哥,真的那么难吃吗?”
他摸摸后脑勺,想了想:“第一次还真难吃,看你主动下厨,没好意思吐出来。”
我追问:“后来呢?”
“后来还好,反正我吃得挺习惯的,不过太习惯了,就想换换口味。”他嘻皮笑脸,“我说啊剪烛,下次学着做水煮肉片吧。”
下课的时候,俞天爱提着一大袋子菜过来了,仍是很撒娇的语气:“苏路加,重死了,快给我提上楼去。”
杨懿赶紧去帮忙。欧阳娟和我悄悄地说:“这对夫妻奇怪得很,之间的称呼居然是全名!”
“也许是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喊昵称吧。”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难过,背着我们的时候,他会喊她宝宝,喊她亲爱,喊她囡囡吗。
“我倒觉得她不会不好意思的。”欧阳娟说,“说话这么嗲兮兮,咿咿呀呀的。”
我点头。
欧阳娟拍拍脑袋,懊恼极了:“哎呀,我们不能再讨论她了,在人家家里吃饭,还挑她的毛病,不厚道。妈妈教育我,为人不要太刻薄了。我该死,又忘了。”
杨懿刚好听到这句,凑过来问:“你妈妈肯定还对你说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咦?你怎么知道?”
他就嘿嘿笑:“我爸也常常这么说,不过我时常没做到。”
“要是真的做到了,估计我就悟了。”
说到悟,我想起扶廊寺里法号觉休的住持,他只怕也是在某个落日黄昏,漂泊到荒草凄凄的洗马镇,忽觉万事皆休,于是顿悟了吧。
有些事情,真是一念之间。我真想念那位睿智的长者,真想再去看看他,听他说话。
欧阳娟轻声说:“妈妈说,人做事必然是有其理由的,如果他自己能够承担,且没有妨碍到别人,应该是无可指责的,因此她不喜欢我背后议论人。可我也老没做到。”
“我们都还小,谁能到得了这个境界?”
苏路加拎着蔬菜过来:“小孩子们怎么都这么沧桑?你们确实都还小,应该有属于这个年纪的快乐。”
“那么苏老师您呢,到了您这个年纪,是不是就有很多烦心事呢。”欧阳娟嚼着糖问。
他一怔,点点头:“是有。”
“那么您通常会怎么做呢,如果面临求不得的境地?”
“你具体指的是什么?”苏路加边走边问。
我们几个替他拿着小一点的袋子跟在后面,欧阳娟直通通地说:“比如,爱情。”
苏路加转过面孔,望着她:“不得之爱?”
“是的。”欧阳娟直视他的眼睛。
阿燃为何曾觉得困惑了。虽然她表现得并不多么热切,我猜她是想从书本上寻求答案而没能找到,这才有此一问吧。我看了看苏路加,他的眉头微蹙,在思索。
我紧张地期待他的回答。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之久,他做了一个向下按的手势,说:“压下去。”
“苏老师,会很自苦的。”
他坦然地说:“我也知道,不过,又有什么法子。人生根本不允许我们至情至性。”
啊他也说,没有法子。原来世间之事莫过如此,总有这么多让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暗暗地想,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在他心里,对感情,也有过遗憾吗。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他爱俞天爱吗?
是爱的吧,不爱,怎么会和她结婚?我想得心如刀割,连俞天爱喊我都没听见,还是欧阳娟推推我:“喊你呢。”
俞天爱说:“小孩子,我们打算每人露一手,你要做什么菜?”
我本来要说,清炒四季豆和手撕包菜,又一想,她是熟悉苏路加的,知道他的口味,我朝她面前看去,果然就是这两道菜。
是了,我就算熟知他的一切,也不具备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的资格,我是这么弱。而,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我说:“我什么菜都不会做。”
俞天爱笑了:“一看就知道你在家没干过什么事,爸爸妈妈特别宠你吧。”她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难为情地塞到身后,“我手上都有茧子了。”这个举动特别孩子气,像是个小学生考砸了,拿着不及格的试卷,想找家长签字,又怕责骂的忐忑。
她就是如此,才让他怜爱,继而——爱上,而乐意娶她回家的吧。
她又说:“小孩子,那你就负责吃吧。”
我看看她:“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平素并不是个喜欢抢白的人,可她老叫我小孩子,让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被人为划出来的一条线隔在他们之外,在我,我和苏路加之间的区分,不应该是大人和小孩。我们应该是平等的,以没有时差和空间距离的方式交流。
这是我第二次反驳她了,她会认为我是个别扭的小孩吧。她有点尴尬:“好好好,下次不这么叫你了,叫你……小剪可好?”想必她听苏路加这么叫我。
不。小剪应该是属于苏路加的专利。我说:“我叫何剪烛。”
“哦,好好好,何剪烛。”她转头朝苏路加笑,“你看,小孩子都这样,才十几岁,就嚷嚷自己成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谁要是把年龄往小里猜几岁,那是高兴坏了的。”
苏路加开口了:“小剪,你不要责怪你俞老师,她在幼儿园上班,面对的都是小孩子,这才……”
我和欧阳娟对视一眼,是这样啊,难怪说话奶声奶气的,原来是职业病。

他们都在厨房里忙碌着,我独自来到书房翻看《圣经》,手指停留在“路加”二字上,心里稍定,似乎触碰到某种安心的所在。
杨懿被苏路加推了出来:“今天大家都是为你服务,你还是歇着吧,去看看电视。”他也拿了本书到书房来了。
抬头,朝他一笑:“看书?”
“看书。”
那就都埋头读书,空气很静,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窗户上,落到书页上,完完全全地浸在光里。那些白纸黑字平展了一个世界,可以轻易地让我沉浸进去,只有光影在不知不觉地移动。
杨懿微叹了一口气,我抬眼看着他。他就要到西安学医了,唔,他身上确实有干净洁净气质,如果医生都能像他这样,就好了。
依稀还记得幼时父母带我去做脑电图,医生将很多尖针在我额头插上一排,钻心的疼。拔下来时,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伸出手,用力一抽,尖针拔出,还带了一点血,他面无表情地递了一个棉球给妈妈,示意她帮我擦擦。我疼得撕心裂肺,父母却不以为杵,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此后我对医生的印象不好,每次上医院,都有点心惊肉跳,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相当鲜明。
他合上书本,《甲A烽烟起》,一本印刷很考究的类似于画报的大册子。
“你喜欢足球?”
“是啊。”
“我哥哥也看,他喜欢上海申花队,你呢?”
“啊——我也是。”他兴奋地搓着手,“我喜欢范志毅。你哥哥呢?”
“他也是呢,还有很多外国明星,墙壁上贴着他们的大海报。”我笑着说,“看来你们真该见个面,聊一聊。”
这是1994年的8月底,甲A联赛正火,那年的范志毅尚未大红大紫,风头正劲的是射手黎兵。
“真可惜,我就要到西安念书去了,希望寒假回来,能和你哥哥见上一面。”
“没问题。到时候我引见。”我把《圣经》抱在怀里,“说起来,你和我哥哥的性格还真有点相似呢。奇怪,你们都是斯文人,平时也不多说话,居然会喜欢足球。”
“可能就是因为我不喜欢闹,这才羡慕别人可以在球场上飞奔吧,我很羡慕。”杨懿说,“有时,做个欣赏者就很好。这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嗯?”我一惊。
“你太敏感了,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他认真地看着我说,“何剪烛,有些人,可能注定我们得不到。”
他的眼睛里是洞悉一切的体谅。刹那我就明白过来,原来我自以为是的隐秘,因这隐秘而不安、困惑、小性子,都被他看在眼里。
“你是说他?”我艰难地开口。
“一直想和你谈谈……可又怕唐突。现在我马上就要走了,想了想,还是说吧。何剪烛,如果我是女生,我也会喜欢他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身边的小男生也会长大,也会长成他那个样子?”
我一怔。固执地说:“不,即使像他,也不是他。”
他说:“我没有谈过恋爱……无法体会你的心情,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开心些。”
“谢谢你,杨懿,你很好,希望你幸运。也希望将来有天,你会遇见一个人,看到她,就满心欢喜。”
他微微笑:“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有幸福。”
欧阳娟在外面唤我们:“饭菜好啦,快出来吧。”
我和杨懿相视一笑,走出去。他说:“何剪烛,你一直那么聪明,我想你逐渐会明白的。有些事,也许我们真的不能够。”
“你是说,我不可以去争取他?”
“我想……不可以。但我很矛盾,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很敏锐……怎么看出来的?”
他又笑:“你表现得太明显。”
“那欧阳娟怎么就没觉得呢?”
他摸摸后脑勺:“她大大咧咧。再说,她和你差不多,沉浸在一个人身上,怎么还能分神顾及别人?”
“啊?”
“你和她的座位中间隔了我,你可能没发现,她时常在纸上写两个字,何曾,何曾。然后看着纸发呆。如果不是喜欢了别人,怎么会这样?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何曾什么。何曾是个问句。”
“何曾是我哥哥的名字。”欧阳娟每次下课后,都将练习的纸张叠成很小的一张,装进玻璃瓶里,路过一条河流时,她会将它抛入,目送它飘走。我问过,她说是漂流瓶,里面写上愿望,上天会替她实现的。
原来她的愿望就是何曾。单纯,直接,一目了然。我叹气,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何以让我们致此。致此。
很感激杨懿,在年少的时候,有个人引导你提醒你关照你,而且他和你一样年轻。我看着他,暗想,不知道他将来会和怎样的人,有怎样的遇见?他是这样纯良有礼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福的。
我多么喜欢他,就像喜欢倪险岸那样。他们和何曾,都是我亲爱的哥哥,是亲人一样的感觉。这和对待父母是不同的,在我心里,父母是恩人,不是亲人。欧阳娟可以把手吊在妈妈脖子上亲热地说话,我不行,我和父母之间很客气。
桌上摆满了菜肴,远远望去,红红白白,绿绿黄黄,很好看。餐具都已摆放整齐,每个人面前还有一只漂亮的高脚玻璃杯。
外婆的客人陆续落座了,俞天爱搀扶着外婆走过来,苏路加招呼我们:“杨懿,小剪,坐吧。”他围着围裙,黑白相间的格子,我想这应该是出自他自己的品位,俞天爱还是小女孩的口味,和我差不多,喜欢粉粉嫩嫩的颜色,喝果汁。
——只有我自己才愿意承认确实还小,但被不乐意亲近的人定义成小孩子,比如说她,那我是要不高兴的。
欧阳娟笑嘻嘻地说:“看,阿燃我为大家贡献了两道菜!”
我接口:“番茄炒蛋和蛋炒番茄?”
众人哄堂大笑。
她哇哇乱叫,作势要打我:“好啊何剪烛,你报复我!”
老人们慈祥地望着我们,外婆感叹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苏路加赶紧说:“外婆,可我们都羡慕您什么都看得明白呢。”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会看明白的。”外婆笑着扳指头,“都说四十不惑,我早就翻倍了。”
大家都坐下来,杨懿本来是被安排坐在苏路加旁边的,却站起身,把我拉过来:“何剪烛,你坐这里。”他始终这样体贴,知道我在想什么,虽然他是不赞成我继续泥足深陷的。
欧阳娟看着他。他说:“我喜欢听外婆说话,想坐得近些。”
“就这么一张桌子,你还怕听不清啊。”
杨懿就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耳背。你刚说什么了?”
欧阳娟无话可说,耸耸肩,转而介绍桌上的菜:“瞧,这是我做的,这个,这个, 还有这个,是苏老师做的,瞧,那两盘,是师娘做的。”
苏路加做菜很喜欢放葱花,细细匀匀地撒上,配上白瓷盘子,象牙白的筷子,赏心悦目。他说:“我问过的,在坐的没有人排斥葱,杨懿上次在我家吃过饭,也挺习惯的,小剪呢,我问过欧阳娟,她说也没问题,对吗?”他含笑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他真细心。
俞天爱从客厅一角的酒柜里拿酒,扬声道:“苏路加,是这瓶吗?”
“是的。”
她拿着葡萄酒走过来。细长的瓶身,猩红的液体,上面写着弯弯曲曲的外文。苏路加接过,对外婆说:“您看,这还是上次莫爷爷送给我的呢。”
他给每个人斟了一杯,俞天爱说:“正宗的法国干红。”
我右边坐了个老头儿,姓陈,胖胖的,眉眼开阔,一脸老人斑,他是外婆的朋友,也信基督,是个和气的爷爷,他给我夹螃蟹,又问:“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陈爷爷,我自己会。”
螃蟹的味道很好,外婆吃螃蟹时,把壳留下了,拿在手里端详半天,嘴角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从旁边一个爷爷胸前口袋里掏出黑色软笔,在壳的纹路上刷刷三两笔,我一看,啊,和陈爷爷的胖面孔像得很!一桌人传着看,啧啧惊叹。
我是学画的,自然兴奋起来:“外婆好能干!”
老人笑了:“雕虫小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很小的时候——比你还小吧,十二岁的夏天,去当时上海滩一位大人物家里做客,他家公子琴棋书画全才,又喜欢一些小玩意儿,教给我的。据说,在螃蟹上作画,还是张乐平先生首创呢,就是画《三毛流浪记》的那位。”
放在我手边的俄式蛋糕、翡翠鱼茸烧卖、带馅的巧克力都非常美味。我更喜欢的是糖渍樱桃,极精致的荷叶边,点着红色的小花,一小朵一小朵,如同优昙初生,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欧阳娟说:“这是苏老师的手艺呢,我让他教我。”
外婆说:“路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专门到饭店找厨师学的。那厨师是当年流亡到上海来的俄国宫廷点心师的后代,手艺特别好。这孩子,有孝心呢!”眉眼都笑开了。谁都看得出来她该有多么欢喜这个外孙。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席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我埋头吃苏路加做的菜,以及藕粉、酒酿小圆子什么的,他颇照顾我,帮我舀汤:“多喝点。”
他不忘给俞天爱也舀一碗,她接过去,两人之间没有对白,甚至没有对视。我咬咬嘴唇,这样的动作,是娴熟的吧。他习惯了照顾她,她习惯了被他照顾。
我有些失神。我拿什么去抗衡,与他们之间的年月,和可能深厚却没有让我捕捉到的感情?
如果可以,我愿意遮蔽眼睛,不记得有她存在,只安然坐在爱人身边,与温和宽厚的亲人呵呵笑着围炉吃喝。所谓幸福,不过如此吧。
如果没有她。

就要开学了,杨懿结束了书法课,说是等寒假回来继续学习。苏路加叮嘱他不可荒废,在大学里,也要勤于练习,他满口答应。
我和欧阳娟升入初三了,课程必定吃紧,每天一课改成每半个月一次课。虽然见苏路加的面少了,但一想,比起杨懿是好多了。
苏路加知道我在学绘画,送了我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下的中国颜料细腻。他说:“小剪,好好学,将来给老师画肖像。”
我快乐地收了,又看他送给欧阳娟的,是几本书和一盒糖,给杨懿的,则是一套甲A球星风云榜。苏路加也算是投其所好,让我们每个人都眉开眼笑。
欧阳娟拆着糖说:“苏老师人真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笑:“我本来就没把你们只当成学生。以前没带过学书法的孩子呢。这是俞天爱的主意,她喜欢孩子,说是家里多来些人,会热闹些。”
说到俞天爱,欧阳娟好奇:“苏老师,你们快要结婚了吧?”她问得如此心无城府,苏路加明显怔了怔,有点尴尬地说:“是啊。”
“那什么时候办酒席?我们几个是你的学生,可是要送贺礼的!”
好感激欧阳娟,她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我真谢谢她替我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很久的话题。
苏路加还没来得及回答,在一旁坐着喝茶的外婆开腔了:“路加这孩子,本来说好了是八月举行婚礼的,为此我还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结果……”
欧阳娟狐疑地瞧着苏路加。他静了一下,才道:“外婆,我会仔细想想。”
杨懿比我们都大些,当然能看出来此情此景已是苏路加的家务事,不宜多留。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告辞了。
走出苏家大门,和杨懿握别,他说会给我写信,仍是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你,似乎能看到你的内心深处。
欧阳娟说要到我家做客,我们走出老远,她问:“刚才我那样问苏老师,是不是太没分寸了?”
我愣住,意识到也许真的是这样:“他不会与我们计较吧。”但是他为什么会推迟婚礼呢,他为什么要仔细想想?他想推翻吗。为什么呢。他和俞天爱之间出了问题?可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是否相爱,或者不爱。
欧阳娟执意带我去附近一座教堂,她说隐约听到外婆说起,苏路加的婚礼会在这里举行。那是一条曲折的小路,两旁开满白色的茶花,远远地就望见了教堂,外观庄严典雅。
她说以前曾经来过一次,里面昏暗空阔,赞美诗低沉优美。
这里会是苏路加举行婚礼的地方吗。我想进去看看。
欧阳娟诧异地看看我:“今天不行,据说只有做礼拜才对外开放。”
“我想看。”
她又看看我:“好。”
轮到我惊疑:“我们怎么进去?”
欧阳娟一笑,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小声道:“翻墙。”
她先翻过去,动作麻利,一骨碌滚到围墙下的草丛里,小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爬起来朝我笑,示意我也下去。
我横着心从两米高的墙上跳下去,她在下面张开双臂接我。
有风吹过,教堂院落里不知名的粉色花朵簌簌地落,我看得很清楚,那花朵的深处是赤红的蕊,像是一滴泪。
遇见他,我成为花朵,开放了。他不知道。
风继续吹,一阵缤纷的花雨,轻轻拍在脸庞。
我们溜到教堂的正门,门锁了。
我又想起那次苏路加骑单车载我的情景了。黄昏绝美。陌生的人群熟悉的街,他的身后欢欢喜喜的我。
想起来,是要掉泪的。我问:“这里会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地方?”
欧阳娟用手指触摸粉刷过的古老砖墙,说:“对。不过,我不认为苏老师喜欢俞天爱。”
我一惊:“为什么?”
“我看不出来。”她说着,朝嘴巴里丢了一颗糖,“世界这么苦,我得多吃颗糖。”
我也看不出苏路加和俞天爱是否相爱。但是,是不是只要爱,就必然会被看得出来?比如说,对视时的柔情万千,再比如,一举手一抬足,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候我们都还小,尚不明白,以上种种情景,只会发生于热恋时分,而随着相处的时日久了,也就平淡下来。爱或不爱,显然不能只凭此推断。
我们还小。我们不懂。
那么,苏路加对我,有这样吗?似乎没有。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
小小的尖顶教堂,是他将要结婚的地方。而他是不爱我的。这么想的时候,心情败坏到极点,连欧阳娟唤我都没听见。她说:“到家了。”
到家了。何曾坐在窗边看书,窗户开着,只看得见他微微低下头,露出一点黑发。欧阳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的围棋子,眯上一只眼睛,瞄准,一扬手,棋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桌上。何曾吓了一跳,探出头来,看到是我们,马上站起身,身影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是去开门了:“阿燃,你还真准。”
她抓起几枚围棋子在手里把玩,没有言语。我暗想,也许这一幕她在心里早就操练过许多次。
何曾打开门,欧阳娟抬起头,她说:“哥。”我留神看她的眼睛,清亮里有一丝慌乱,甚至应该叫做惊惶。她是打破过别人的头的扬眉女生,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怯怯地看着他。
也许真没什么女人是刀枪不入的,动了心,就土崩瓦解。就像白娘娘遇见许仙,邪气、妖气尽敛,变得贤淑,三餐菜式,四季衣裳,都勤快地操持。
何曾拿过我的书包,又伸出手,将欧阳娟手里拎书的纸袋子接过:“进来吧。”
客厅里开着收音机,声音不大,是一档子极受欢迎的音乐频道,我在电视上看过女主持。该怎么形容呢,那女子短发,眉眼爽朗,精致的耳钉,穿黑色的风衣,刚柔并济,有一点像邵美琪或张艾嘉,身上有种知性美,一见难忘,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
我走过去,将音量调大了些,行云流水的歌飘荡在房间里。
是苏芮的《亲爱的小孩》,微微苍凉的歌,有种浓浓的体恤和担忧,是一位和善的母亲唱给她小小的受委屈的孩子的,她看着哭泣的孩子,弯下腰,抱住她,让她痛痛地哭,她什么都不说,轻轻地拍打着她,就像是童年时,看着摇篮里的她,哼一首儿歌,让她甜蜜睡着。
我享受过这样的温情吗。我不知道。歌者问,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内里的温柔简直致人于死地。我扶住收音机,就那样哭了。
亲爱的小孩今天在哭。她被一首歌勾出长久以来的相思,和找不到人倾诉的苦恼,哭了。
任何文字都不能形容我的难过。
落花。
流水。
天上。
人间。
何曾大惊失色地看着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冲过来抱我:“剪烛,剪烛!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小时候,他常常抱着我四处玩的,懂事之后,他几乎没有抱过我。久违的怀抱了,我用力抓住他,放声大哭。我不想这样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哭的,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为什么这样难过,为什么我心里疼得只想蹲下来,为什么我忍不住,为什么我不顾一切的号啕?
我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晰的只是,何剪烛,苏路加要结婚了,他的新娘叫做,俞天爱。
这件事情并不是今天才得知的,当时我称不上多么难过,还自以为会平静过去。原来我是如此后知后觉,多么迟钝。我迟钝成这样了,为什么杨懿依然会说我敏感?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难过。
我就想这样哭下去,哭下去,从此。
想起六岁的时候,还没念小学,在哥哥的一群玩伴里,正是青黄不接,大的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没人和我玩。
那时何曾正是淘气的年纪,不大管我,答应爸爸妈妈说是照看我,等他们去上班,就把我关在家里,自己出去玩。怕我会哭闹着告状,每次回来都不忘记给我带点零食吃,有次他带了我特别喜欢吃的棉花糖,老远就透过玻璃窗望见他举着一大朵雪白的云朵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我去开门,被椅子绊倒了,摔破了脸和胳膊,被送去医院。
还记得医生给我治疗时,是涂了麻药的。何曾知道自己闯了祸,缩着脑袋,可怜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吭声,我怕他担心,朝他笑:“没事的,哥哥,一点都不疼。”
当时是真的不疼。等到麻醉失去效力,疼痛感这才撕心裂肺地落到了实处。我皱着眉,死死咬住牙关,腮帮子硬邦邦。
何以会想起那么小的时候呢。
欧阳娟走过来,迷惑地看着我和何曾,轻声问:“何剪烛,你怎么了?”她试图抱住我,又碍于何曾,手停留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来不知道,开朗如阿燃,也会如此羞涩呢。却原来,真是应了那句话:近君情怯么。
然后,她从身后抱住我,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
我们紧紧拥抱,好吗。你用春天的树叶夏日的井水秋天的稻田冬天的阳光那样的温暖,来拥抱我好吗。
她说:“我们不哭。我们不要哭。”
何曾抬头看着她,隔得如此近,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近在身侧。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我们三人很快讪讪地分开,甚至没有再对视。
认识欧阳娟和苏路加后,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找来大量书阅读。若是对别人有好感,他擅长什么,我也有向他靠拢的意愿。
久了,也就慢慢被同化了,譬如爱看书,爱听歌,笑起来会露出同样数目的牙齿,吃完饭习惯性在纸饭盒上抹抹嘴巴,偶尔还能学着说几句俏皮话。
十年后的某天,我从某著名网上书店里买到的欧阳娟出版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这个细节,她写道“看到她那样委屈的样子,我竟非常、非常想要强吻她”。整个故事是虚构的,只有在点滴的细节里,才能看出她对我们共同的那些好日子的怀念,在这个据说卖得满堂红的小说中,她将少年时代遇见的那个至交女孩,形容成——“长得像穿校服的日本女优,每次她睁着明澈的眼睛看着人,我想,很少有人能抗拒这种天真纯洁的诱惑。”
我们始终活在十四五岁,这是一段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的时光,注定会在日后反复追忆,这不仅是多年后我才有的感慨,在此时,我就明白,遇见苏路加,无计回避,亦无计消除。
欧阳娟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笑了笑:“没事,现在好多了。我任性。”
何曾仍很担心:“剪烛,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我和倪险岸去教训他!”
你了我孤单,却不能解我忧伤。
与尔同销万古愁。哥哥,你可以吗。
“真没事。”我朝何曾笑笑。外面的天蓝得真好啊,从极年幼时,我就习惯了长时间不发一言地仰望天空,那些宽广的云朵,有时有单独的或者成群的鸟飞过。但是大多数时候什么都没有。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欧阳娟从搁在桌上的纸袋里掏出一本《红与黑》,扬给我看:“苏老师真不错,很会推荐书。送给我的糖也好吃。来,再给你两颗。”
“当然。”
“他很擅长揣摩别人的口味呢。”
我又点头,暗暗里却有点儿害怕,那么,他看得出来我喜欢他吗。
“做他的身边人真幸福啊,我真有些嫉妒俞天爱!”欧阳娟又说。
这下我不敢再附和她了。我不想被她看出苗头。
“何剪烛,我以后要成为作家。”
“席慕容那样的吗?”
“不,她不是我的目标。虽然我很喜欢她,不过,她只能算诗人。哦,还有画家。”
我很崇拜她这样说。她对文字是有野心的,也确实懂得多。那时我并不明白,懂得多和能否幸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思想也许是痛苦的来源。但是什么都不想,人生又太无趣。这是个逆命题,在我理解的范围之外。
“将来,如果我成了作家,你就当个画家吧,我们要做艺术领域的姐妹花!”
“好啊。”
何曾端来切成小块的西瓜,盛在小盘子里:“来,外面热,吃点凉的。”他朝我笑,“估计你快回来了,才送去冰箱冰过,刚刚好,吃吧。”
他先给欧阳娟拿一块,然后才是我的。欧阳娟接过去:“谢谢哥。”又羡慕地对我说,“何剪烛,你哥真细心。”
“那是。”我很骄傲自己有这样的哥哥。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一口气认识倪险岸、杨懿和何曾,这么多好人。
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原来是这样美好呢——如果,如果苏路加也是属于我的话。我叹了一口气,真该死,我为什么还是要想着他?
何剪烛,你醒醒好不好?他是别人的。
他是别人的。
想到杨懿,我对何曾说:“哥哥,我们一起学书法的里面,有个男生,和你气质满像的,是吧,阿燃?”
“对对对,他叫杨懿。”欧阳娟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说。
“哥哥,他和你爱好也一样,喜欢上海申花,还有范志毅!”
“真的啊?”何曾搓着手,“是上次来我们家看望你的那个杨懿吧?”
“就是他!真可惜,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喜欢这些的,他明天就要去西安念大学了,等他寒假回来,再一起聚吧。”
欧阳娟的眼睛都亮了:“哥,你喜欢足球?”
“是啊。”何曾说,“你们慢玩,我再看看书。”他说着,向书房走去。
待他走开,欧阳娟说:“记得上次下象棋时,就依稀看到你哥哥房间里似乎贴着海报,那时没留心看。是足球明星的吗?”
“是啊。我只认得范志毅。还有些外国人,我不大认识。据说是意大利的吧,还有阿根廷吧。我不懂球。他很少对我说起,江淮喜欢,他们常一起讨论。”
她悄悄地说:“那你带我到他卧室里参观!”
“这个……”我有些迟疑。何曾虽然随和,但没经过他的允许,就私自进入他的卧室,自长大后,我还没试过。记得有次爸爸的一条领带没找着,到他卧室去看,他还不大不小地发了火,说是没有自主权什么的。
我不想惹何曾生气。可能是因为太在乎了吧,而且他确实对我好,如果他真不高兴了,我会特别特别难过。
欧阳娟眼珠一转:“我说要和他切磋切磋象棋,估计就成了。”
“还是你聪明。先去我的卧室吧。”
脱掉鞋子,并肩坐在我宽大柔软的床上,欧阳娟抱着布娃娃:“何剪烛,你说,爱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曾以为我知道,后来才明白,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爱。怎么形成的呢?他好看?他讲话中听?他风度好?他细心?”
欧阳娟的神情也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对何曾,算吗?我问自己。我每天都很想见到他,可又忍着,不见。但你知道吗,这种忍受,是很难熬的呀!”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每次都想一抬头就能看到苏路加,什么都不用说,只是看着,就是好的。可一旦他发觉我在看他,和我对视,又让我忐忑,立刻错开眼神,又舍不得,余光还是看向他,逃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再次望着他,心里似乎有无穷涟漪荡漾,一圈圈,一层层,一颗心又酸又软,化掉一般。
我想这大约就是一种被称为柔情的东西。就像童年时满天的花朵。
当时还住在平房里,房子紧张,我睡在最小的那间房,床是老式的木架子床,正对着窗户,外面一点点四角天空,路灯亮着,可以看到天空是个花园,开满小白花,一大片一大片。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了发呆。
欧阳娟说:“就是这么忍着,终于忍不住,还是跑来看他,但看到他,又很紧张,话不敢多说,也不大敢看他。”她有点懊恼,“多么希望能回到认识他之前啊,要不,干脆是初认识他的时候,那时我很洒脱的,像我自己,现在我都不像自己了。”
“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你还愿意认识他吗?”
她不答反问:“你呢?”
“不管将来结局如何,我不后悔认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勇敢,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这个人生,是我的,我终须承受,无论结局是喜是悲。这是我年幼时明白自己只是养女的时候,就懂得的。
她揪着布娃娃的耳朵,笑:“我也是。”她又翻开《红与黑》,“苏老师人真好,我会好好看他送的这些书。你看,他还做了这么多眉批。”
“你真喜欢看书,从小都这样?”
她轻松地说:“妈妈说,从前背负的骂名太多,起初还争两句,到了后来,干脆懒得辩解,能不说话绝不说话,家里一贯冷清,我只好独自呆着。再说了,那些小孩子受到大人的教唆,都瞧不起我们家,没人找我玩,也没人陪我说话,只好看书。”
她说得平淡,我听得难过,我们都是早熟的孩子,过早地懂得了生之艰难,那么老天会不会在余下的岁月里善待我们?我不贪心,我要的不多呢,从来不多。
一直以来,我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幼时,大人们常常拿自家的孩子在一起比较。那些同龄的小姑娘全都活泼开朗,会唱歌跳舞,热心地表演。我总是独自呆在角落里翻图片书或者玩积木,不肯上前。
欧阳娟随意翻动书页,和我说着话:“也许爱是想出来的。”
“嗯?”
“初见何曾,他看起来比另外两个男生更朴实诚恳,和我谈到吃糖的问题,说起《阿甘正传》,让我心跳了一下。我当时不见得多么爱他,但他确实是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那类男生,于是琢磨该怎么搞定他。渐渐地变成了老在想他在干什么,想什么,结果就成了朝思暮想,然后就知道,完了。”她吐吐舌,“不然,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呢。”
“你还是后悔了?”
“也不算吧。我妈妈说,谁知道如果不走这条路,那条路会更好?也许错过了被我们放弃的路上的百合花,选择了的是一条开满荷花的路,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很佩服妈妈,她从不抱怨,坚信既然做了,就有承担的能力。就算是苦果,也得咽下去。是自己选的,就不能怨天尤人。我也应该这样。”
“我希望我们还能更勇敢些。”
是。爱也许是想出来的。苏,我想念且记得那么多事情。
我记得盛夏,无数次走过的街,它让我一路欢欣一路歌,急切地走向你。
我记得你家的大房子。楼梯,窗帘,灯光。
记得你背我的温暖,记得你的声音。记得短暂的相随,香浓的排骨汤。
记得洗马镇。记得《四季歌》。记得你说,湖上荷花初开了。
我记得最初的一切。
阳光水一样滑过那个绘着樱花和温柔女子的巧克力空盒子。
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是何曾在客厅里走动,我朝欧阳娟看去:“去找我哥哥吧,他在休息呢。”
“我要你陪我去。”
“行啊。”
一听说要下象棋,何曾说:“好啊,随我来。”果然是把我们领到他的房间里。我和欧阳娟相视而笑。
我问何曾:“明知道阿燃的棋艺比你精湛,还敢比划?”
“为什么不?在差距中提高嘛。”
他倒是没有一般男生的那种狂妄劲,他们耻于承认技不如人,尤其是,不如一个女人。他摆开棋盘:“来。阿燃,我们杀几盘。哎,剪烛,你观战。”
“慢着。”欧阳娟按住棋盘,“还没说奖惩规则呢。”她笑靥如花,眉眼生动。
何曾笑:“你的意思呢?”
“输了的人就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我大笑。此时是八月底,大家都只穿着薄衫,禁不起两下脱的。
何曾有些意外:“咦?你明明叫阿燃,不叫紫龙。”他说的是《圣斗士星矢》里的紫龙,这动画片很火,我们都看过。
欧阳娟认真地点头:“是啊。他动不动就脱衣服,是个暴露狂,我呢,就喜欢看别人脱衣服,我是个窥阴癖。”这话其实也只好在这个年龄说,才是淘气,搁到十年后,一定会被人认为是轻浮之辞。虽然她并不在乎众人的眼光。
何曾不敢怠慢,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欧阳娟正忙着打量他的墙壁,也不催,甚是悠闲,还不时问一句:“哎,那个是谁?就那穿蓝色竖条队服的!”
何曾头也不抬:“卡尼吉亚!”
欧阳娟站起身,踱过去,看半天:“咦?好象不帅,个子也不大高。”
何曾啼笑皆非:“你们女生看足球都是挑顺眼的看。”仍忙着琢磨棋局。我暗笑,他已露颓势,看来衬衫是保不住了,哪怕我和欧阳娟对男生的赤膊并无好奇心。他要是真的裸露给我们看,我们只怕是要躲开。欧阳娟这家伙我知道,向来只会耍嘴皮,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龙真来了,她的脑袋也缩回去了。
欧阳娟双手抱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看,惊喜不已:“啊呀呀,这个我可知道!是马拉多纳!”
“这么有名,我也知道。”
她哭丧着脸回到座位:“哥,你喜欢的没一个帅的。”她喜欢的是刘德华,欣赏他的诚恳勤奋,当然,他很帅。并且这种帅是正气的好看,一看就是好人,她说他看起来是那种喜欢了谁,也不会四处去说的,就是闷在心里,死心塌地对她好的类型。她认为何曾也是如此。
“我是男人,犯得着喜欢他们的长相吗?”何曾艰难地落下一方,补充道,“再说,我自己也不好看,没办法苛求别人。”
欧阳娟飞快地接话:“啊不不不,你……你……”她想着形容词,“你挺特别的。”耸起肩膀看了看我,吐吐舌,马上转了话题,“对了,你看,那个是谁?”
何曾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哦,是范巴斯腾。”
“他倒是不错,勉强称得上优雅。”
“他已经很帅了好不好?”何曾一副拿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样子,“喂,我说,阿燃,你东问西问的,不是故意干扰我的思路吧。”
欧阳娟作轻蔑状:“凭我的实力,对付你,还用不着出此下三滥的招数吧。”她有时就是这样刻薄,好在表情可爱,没人会怪她。只是事后她自己会懊恼一番:明明应该在言语上尽量迁就他,讨好他,怎么老管不住嘴巴?
何曾也不尴尬,低头捏一捏衬衣扣子,似笑非笑。
欧阳娟立刻就慌了:“喂,我说,到时候你输了,你就象征性地解开一粒扣子好了。”
何曾自然是输了,每输一次,就解一粒扣子,输到后来,问我们:“说好了输一次就脱一件衣服,那……袜子算不算?”
我和欧阳娟大笑。有她在,真是个快乐的事情,她能轻易地把大家都逗乐。尽管平日里我和何曾都是比较沉静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灼灼花
章节简介:
  你是我的女孩。…

初三一开学,就感受到浓烈的紧张气息,第一天下午,学校召开动员大会,号召我们这届学生奋发图强、努力拼搏。这是为着升学率着想的,学生代表还上台宣誓了,言之凿凿非一中不上。
江华伦代表本班五十二名同学也上去发言,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三排,路过我时,我刚好抬头看他,他冲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用看旁边,就知道有暗恋他的女生对我怒目而视。
我不知道江华伦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明明遭到我的拒绝,依然可以在散会后友好地走过来和我说话,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似的,还递给我一包糖果,酸酸甜甜的软夹心,草莓味,包装是暗棕色的,上面画着雏菊,缀着淡蓝色的蝴蝶结,像极欧美文艺片的情调。包装背后是一连串流利的英文字母,斜体,似乎是用鹅毛笔写出来的。我试着翻译了一下:

这是宛如音乐的时代啊
别忘了 去花园里漫步
美好着吧
少年从来 如此
最后 还是美好着吧
会死去的 你说
会死去的

死去。我被这个词语吓了一跳。想了想才能体会到诗歌所表达的大约是成长。每个少年都会死去,在他们成长之日起。
每个少年都会死去,但在年轻的时候,每个少年都应该唱歌。这是个宛如音乐的时代。
我会想,何以我活得如此沉静?也许,我该像江华伦和倪险岸一样,心无城府地去爱,去相信,简单明朗,这样才像个真正的少年吧。
少年听到任何旋律都会想要跳舞,而不会情绪崩溃。
应该是这样吧。何曾也说过,他希望我开朗些。我想,该好好想想,放弃一些困扰人心的思想。这样会离幸福近些吧,因为单纯。
可我真的能做到吗。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有些晕。我想,在旁人眼里,我是个怪异的孩子。语文老师就说过,何剪烛,请你对身边的事物给予多点关心,请你不要与世无争的样子。
糖果有个古怪的名字,north。应该是“北”。我所挚爱的那首诗歌里,也有个北字。《夜雨寄北》。
这真奇怪。外国人的想法总是独特的,我不懂。倒是蓦然想起欧阳娟家里有本书,名字叫《我为你北望中原》。不知何故,对这句印象特别深。
自从开始练习书法,才惊觉自己居然有这样热爱汉字,以及简单的几个字里任人思维驰骋的辽阔空间,含蓄的、雅致的情怀。但同时,我是害怕它的。我自己知道。
那些英文排列组合不见得我所体会的含义,我将诗句赋予了自己的感受,说与江华伦听,他有些诧异:“何剪烛,你的语文成绩不是不大好吗?居然还会写诗?”
他说得没错,在班上,我的总分向来很漂亮,一般情况下也能挤身前三名,偶尔滑到八名开外,还哭过。不过我的语文成绩不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好,每次写作文都只能拿个很差的分数。
语文老师是个小老头,五十多岁了,据说教书特别有经验,每年中考都能押中好几道大题,本来退休了,学校仍重金将其反聘回来。
我不喜欢小老头,他时常将发表在本地晚报副刊上的豆腐块念给我们听,还贴在教室墙壁的学习园地上,让我们遵照学习,每人还得上交一篇心得。
小老头也不喜欢我,每次作文课上,都会点名批评我,说我把议论文写得像小说,小说写得像散文,散文写得像诗歌。我被他弄得无所适从。我不知何以会得罪他。也许是我不可爱不乖巧吧。
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为此还找我谈过话,问是否偏爱理科,而将语文给落下了。但事实上,我的英语成绩也是不错的,我的志向是要考上外国语大学,就像,就像杨澜一样。
这是1994年的秋天。主持《正大综艺》的杨澜非常红,她长发披肩,笑容甜美,是我心中女大学生的标准模样。她读的就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成为我的梦想。
我向来不擅长维持人际关系,本来还有几个顺路走的朋友,她们得知江华伦喜欢我后,与我疏远了。在班上,我是安静的,久了,也习惯了这种独来独往的日子。直到遇见了欧阳娟,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渴望友谊的,我乐意和她讲起音乐、电影、书籍,也乐意倾听她说话,独独在她试探我的心事时,随便找个理由漫应过去。
我对人有戒备心。这是十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造成的。我会觉得很对不起欧阳娟,她对我这么好,事无巨细,统统都摊开来说,我却还向她有所隐瞒。但也许,这只是自保的方式。太过掏心掏肺了,会有收不回来的可能。
苏路加也说过,人有时是要克制自己的。但在他面前,我没能做到。我怕这颗心虚掷,却早已失控。
如果,如果我的父母都不曾让我明了,我只是个养女,情况是不是会好很多?那么,我是不是会笑着闹着,开开心心亲亲热热地和父母说话?
妈妈向亲戚抱怨过,说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爱笑,待人不亲。可从小的处境让我过分敏感和自尊,有些宣于口的亲密,我做不到。
江华伦问过我,为什么语文老师不喜欢你?他很疑惑。他一向自负,以为凡是自己喜欢的,别人没有道理不喜欢。有时他的外班兄弟过来找他,他都会指给他们看,那就是何剪烛!非得看着别人拍拍他,夸一句小子有眼光才罢休。
这是个喜欢炫耀的家伙,无论对人,还是事物。见我吃糖果吃得很开心,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袋:“还有哪!”
我推开:“那多不好意思,你送给别人吃吧。”
他挤挤眼睛,天真明朗地笑:“就是带给你的嘛。”
已经有同学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我接过来,计划放学后去找欧阳娟,送给她吃。
江华伦问:“你的腿好了些吗?”
“还好。”
“作息时间改了,以后上学会很辛苦,要不,我负责接送你上学?”
这怎么可以?我有些奇怪,这少年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忘记我拒绝过他吗。如果苏路加拒绝我,我是没有颜面再看到他的。
这么想的时候,我吓住了。天知道我从无勇气向他表白。该说什么呢,说,苏老师你不要结婚好不好。你等我慢慢长大好不好。
那么他呢。他会怎样?他会说,小剪,你还是个孩子。
对吗。对吗。
很沮丧。真的很沮丧。
初三的功课繁忙极了,每天早晨要起很早会上学,一路走一路背单词,一抬头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家里离学校有些远,又太早了,根本没有公交车出现,父母商量了一下,给我买了一辆单车,这样来回节省时间,可以让我多睡几分钟。
何曾不同意给我买车,理由是我从单车上摔下来过。我反驳:“那次是个意外。”
他说:“我不想你再有什么闪失。”看了父母一眼,“爸爸妈妈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你就忍心让我早晨5点半就起来?”我撒娇,“哥哥,我睡眠不足。”
他犹豫片刻:“我送你上学吧。”
爸爸首先反对:“你高三了,先顾好你自己。”
“那怎么行?放心吧,哥哥,我会骑得慢些。”我这样坚持的原因仅仅在于,我不想每天放学时,江华伦都会第一个冲出教室,到车棚处推出单车,老远就朝我招手,示意他送我回家。
这让我很窘迫。
他甚至还建议干脆每天早晨接我上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好的借口,正好父母提出给我买单车,我就同意了。
我自己有车了,江华伦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吧?我不习惯看到那么多眼神都投向我,还有不少女生指指点点,议论我在早恋。
当年,早恋可真是个严重的词儿。
单车很快买回来了,极小巧,红色的,我蹲下来摸着它,爱不释手。也许是真的跟这辆车有缘,也或许骑自行车本来就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很快我就能上路了。
以前看别人骑车的时候,我会想,咦,几何书上不是教过,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吗,两个轮子,多不安全呀。将这个疑问说给何曾听,他笑我:“傻瓜,你没发现车上有三角架吗。”
“可是,它只有两个轮子。”
何曾作痛心疾首状:“我的天,剪烛,你的数学为什么每次都考得那么好?”
我笑:“我擅长考试而已。”
他点头:“那是。高分低能。”
江华伦每天先赶到车棚,往我的车筐里放一封信,信封是正流行的绘着卡通美女图案的那一种,《美少女战士》什么的,我喜欢里面一个叫木野真的,很帅气,还有一身好本领,尤其是有一双长腿,让我很羡慕。我太矮了,才一米五五。
他的字不好看,有些歪斜,但一笔一划还算工整。至于内容倒是写得执着温情,不过我能看出是从杂志上摘抄的:句子太美了,美得不象话,飘逸如诗歌,不会出自男子,特别是他这样的男生之手。
他写:让我爱你,就像爱着这每时每刻吹在你我近旁的风,感受这朝朝夕夕的空气,共度这一生一世的时光。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轻率地许以一生。然后误以为,那就是爱情。
我不敢将这些信带回家,又不敢搁在教室里——班上发生过好几起日记被人偷看的事件,我不想成为风波的主角。
这该叫情书吧?就是传闻中的那种信?我拿着信想,有人给我写情书了,虽然不是我心心念念渴慕的那个人,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吧,我甚至有些兴奋,哈,有人给我写情书啦。我舍不得丢弃它,我想我是个虚荣的女生。况且平心而论,江华伦还算不错。
想来想去,决定去找欧阳娟,放在她那里比较妥当,我想她开明的妈妈不会责备她。再说,江华伦不是我下决心要死守的秘密,让她知道也无妨。
到欧阳娟的教室里去找她,那么多黑压压的脑袋,看不清楚她坐在哪儿,我站在门口等,她看到我了,跑出来:“何剪烛!”
教室里有男生朝窗外探头探脑,吹口哨,引起阵阵大笑。欧阳娟瞪着他们,哧牙咧嘴,伸出拳头晃晃,作出打人的动作。她说人要强悍些,才不容易受欺负。
她问:“你怎么啦?”
我把那包糖果给她,又递过江华伦写给我的几封信。
她明白了,抿嘴一笑,压低声音:“情书?”
我猜我的脸红了,点点头。
她哈哈笑了起来,一手接过信,一手飞快地拆开糖果,掏出两颗,只用两个指头就剥开包装,塞到我嘴里一颗,自己也吃一颗:“好啊何剪烛!你有魅力嘛。快说快说,是谁?我认识吗?”
“我们班里的。叫江华伦。”
“哈,我知道他!”欧阳娟嚼着糖,咯吱咯吱响,“我可以看吗?”除了棒棒糖,她吃别的糖都不吮吸,三下两下嚼完。
“看吧,不过不要笑我。”
没看两行,她就笑开了:“哎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有什么问题吗?”
“想想看,一个男生,悠悠的心?”她再剥一颗糖,丢在嘴里,“这糖真不错。”
“看看,你又不厚道了吧,吃着别人的糖,贬低人家写的信。”
“他送的啊?”她这才拿起包装,认真地瞧了瞧,“不错,这小子有点品位,买的糖都与众不同。”
“是外国糖,他家亲戚带回的。”
欧阳娟把信折起来,塞到信封里,一本正经地问:“好了,孩子,打算怎么办?”
“我不敢带回家,放在你这里保管,你可别弄丢了。”
“没问题。”她把几封信拿在手上说,“我是问,你想怎么回复他呢?”
“我……我不知道。”
她很老练地说:“很简单,你喜欢他呢,就点个头。记得要隐秘些,闹到班主任那里去也不好,他们会把你的家长搬过来,共同教育的。如果不喜欢呢,记得也要说得技巧些,要亲口说,不要写信,写信容易留下把柄,不好。”
“我不会答应他的。”
“为什么?”她刚问出口,马上就明白了,“你还真痴情,我知道你喜欢咸菜,可他喜欢的是别人,可能还会和别人在一起。难道你就要在一棵树下吊死?”
是。我喜欢的人会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想吊死,可放眼望去,一片茂盛森林,竟终究看不到我的南方嘉木。
《圣经》里说,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见我不说话,欧阳娟认定是说到我的伤心处了,叹了口气:“何剪烛,我也许不该说这些,但是……”她看着我的脸色,还是说了,“咸菜昨天来找我了,说陈浅生日到了,问我到时他送礼物时该说些什么。我看得出来,他特别在乎她,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我想着倪险岸傻乎乎的样子,再想象他该会在陈浅面前如何扮深情款款,忍不住笑了起来。
欧阳娟奇怪地看着我忽喜忽悲的样子,摇了摇头,抓过我的手,放在她手心,不再说什么。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望向操场。
操场上的人真多,有人踢足球,有人在高低杠上翻着,远处三三两两的女生跳橡皮筋、踢毽子,几个淘气的男生伸手一抓,毽子到手,女生们跟在他们身后格格笑闹着追追打打。
我看见倪险岸了,数名男生簇拥着他,他面前站着一个头缠绷带的人,身后跟着一群人叉着腰,似乎在讨伐什么。
我和欧阳娟对视一眼,她拉着我的手向操场跑去。
倪险岸看到我们过来,眉头一皱,立刻推开:“去去去,我们男人的事情,你们不要管。”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们,碰碰欧阳娟,站到旁边去,仍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倪险岸手下的兄弟和另一帮派发生争执,其中有个冒失的小子失手砸破了对方的头,现在他们来讨说法了。
另一方的老大似笑非笑:“倪险岸,你看该怎么办?”
倪险岸拍拍手:“好说。”
我紧张地攥住欧阳娟的手,这太像录象片里演到的场景了,我真担心他。欧阳娟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拍着,让我别怕。
倪险岸朝一个兄弟努努嘴巴,他马上跑开了。再过来时,手上拿着一块砖头。
对方老大斜着眼睛看着他。
倪险岸接过砖头,举起来朝自己头上砸下去,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手起砖落,他的头砸破了,鲜血直流。
兄弟们急忙冲了上去。
树叶亮得生烟,阳光那样热情。倪险岸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血,往裤腿上揩了揩,叼起一支烟:“够了吗?”
对方老大点点头。手一挥,号召手下离开:“告辞。”
我跑上前:“倪哥,倪哥!”掏出手绢帮他擦血。
他接过去自己擦擦,朝我笑笑:“不疼的,妹妹。”他的袖子与裤脚都挽起,额头的汗亮晶晶。
那名肇事者羞愧地蹲在他身边,脸涨得通红:“老大,我……”
倪险岸拍拍他的肩膀:“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这几个人都是倪险岸的亲信,那个惹了祸的男生才十二岁,住倪家隔壁,从小就和他玩。大伙儿在倪家院落里做游戏,倪险岸表演竖蜻蜓,爬树,玩飞刀,还吹了一通小号。他真是多才多艺啊,小孩子们都崇拜他了,心甘情愿拜他做老大,跟他混。
之前他有过和人打群架,以一当十,打得十来个高年级男生甘拜下风,一打夺江山的经历,十三岁那年更是一玩定天下。
待他们走开,欧阳娟仍愣愣地呆在原地,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我就陪着她站着,交握双手。
过了片刻,她才说:“咸菜是那种能为人拼命的人,幸好何曾不是。”
我不大明白这句话。
她接着说:“咸菜太讲义气了,这是个危险的事情。我真怕他将来会出事。”
我打了个冷颤。我也怕。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也许不止是红颜,他那样的人,为兄弟也能两肋插刀。
“你对他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我希望他好,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好。”
“不在乎他爱上别人,和另外的人在一起?”
“是。即使他爱上别人。”倪险岸到底不是我的爱人,因此这些话我说得理直气壮,欧阳娟误解了,不过我也不想澄清。
果然,她说:“我多么希望能像你这样啊,即使得不到何曾。”
我不语。我依然想帮她。

晚上回到家,发现倪险岸也在。他是讨厌去医院的,认为那样有损英勇气概,何曾可管不了这么多,押着他去了,包扎了才回来。
每次倪险岸和人打架挂了彩,都不敢回家,免得父母担心,向来是和何曾挤着睡的。爸爸妈妈对何曾有意见过,认为他不应该结交这样的人,好在倪险岸嘴巴甜,又热心,且他们是宠何曾的,看到他并未受到影响,成绩还是不错,也就默许了倪险岸在我家自由出入。
半个小时后,江淮也来了,看到倪险岸,好一通数落。然后他钻到何曾书房里,和他讨论起数学题目了,剩下我和倪险岸呆在客厅里看《上海滩》。这片子我已经看完了,答应借给他拿回家看。
倪险岸问起我的书法和绘画学得怎么样了,我兴奋起来,说要给他画一张肖像,他答应了。
我支起画架,拿起笔。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直,有点儿拘谨。
是油画棒勾的速写,寥寥几笔,我唤他过来:“倪哥,画好了。”
他蹦起来,凑过来看,半晌没说话。
我小心地问:“怎么?画得不好,是吗。我学了没多久,水平还不到家。”
他捧起画,爱惜地看了半天,摇摇头:“不是画得不好,妹妹,是我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
江淮和何曾走出来了,也过来看,同时发出惊呼声:“原来剪烛的画这么棒!”
何曾拿过画端详,嘟囔了一句:“险,你还真不错,剪烛学了这些日子,可从来没给我画过。”他的语气悻悻的,噘起嘴巴。
江淮则道:“剪烛,你给我也画一幅吧。”
我是不大喜欢他的,根本不想为他作画,敷衍道:“好啊,等我技艺再精湛些吧。”
倪险岸又把画抢了回去,吹声唿哨:“原来我还是挺帅的嘛,陈浅要是发现这一点,我就有救了。”他咧开嘴巴笑起来,牙齿很白,眼角起了纹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他高兴得简直要扑上来亲我,何曾迅速挡在他面前,才没令其得逞。
说到陈浅,我倒是记起了,后天就是她的生日,问:“你有没有给她写情书?”
“情书啊?”
何曾和江淮起哄:“情书啊。”
“这个,我还真不会写。妹妹帮帮我吧。”
“我文笔不好,让阿燃帮你?”
“好啊,我明天就去找她。”倪险岸说,“不过每次糖罐帮我时,表情都有点怪怪的,一副为难的样子,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帮我。”
我当然知道她是怕我会难过。这家伙。
江淮道:“她不会是喜欢你吧。”
我瞪他:“胡说,她喜欢的明明是……”
何曾飞快地打断:“好了,不说这个了。险,你今天要早点睡,明天我们都帮你。”
第二天几乎成了我们的节日,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欧阳娟负责写情书,文采斐然,读来唇齿留香,倪险岸认为自己的字不够体面,央我帮他誊写,我爽快地应了。
说来奇怪,都说字如其人,我却不是这样。我有一笔飞扬跋扈的字体,舞舞爪爪的,尽管握笔的劲道轻微,看上去反而锋利,一笔一划有如刀戈,像是男生的字迹。苏路加因此评价说,有金石之气,这缘于写字之人有着激烈的内心,虽然不大为人知。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欧阳娟写,我誊,何曾去敲陈浅教室的窗户,唤她出来,江淮和她对谈:“是陈浅吗?”
“是的。你是谁呀?”
“我有个朋友,得知明天你生日,想送礼物给你,又怕你拒绝,因此先递封信给你。”
陈浅接过去,甜甜地笑:“我能猜到是谁,他怎么这么胆小?”
我们一齐笑出声:哗,看情形她不反感倪险岸,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陈浅生日当天,江淮没来,何曾牺牲了高三学生宝贵的时间,过来给倪险岸打气。我和欧阳娟都逃了晚自习,早早地候在她所在的教学楼楼下。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倪险岸是不注重修饰自己的,为了能在陈浅面前体面些,赶紧准备行头,换了一条干净的牛仔裤,甚至跑到学校附近的理发店去洗了头发,还吹干了,上了摩丝。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伸手弄乱了它,笑了起来:“我还是不习惯自己人模狗样。”
他捧着礼物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等,我们则坐在正好对着陈浅教室的小卖部嚼口香糖,远远地张望,以防止他临阵脱逃。
终于熬到下晚自习了,她出来了,伙伴们也跟着出来了,看到他,嘻嘻哈哈地笑,互相使个眼色,把她一推:“去吧!”笑着跑得一干二净。
便只剩下他们俩。他语无伦次,她两颊微红,相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满天的星星眨啊眨。
我们站起身,凑近了听,借浓密的树影和人群掩蔽身影,猜想下一幕:倪险岸风度翩翩地递上礼物盒,牵起陈浅的小手,柔声说,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见到你……
可他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真是急死人了。
倒是陈浅先开口的。她轻声问:“你不是要送我礼物吗?”
“哦,哦,哦。”倪险岸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色盒子,上面系着漂亮的蝴蝶结,递过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喜欢。”
她接过,朝他笑了笑,脸红扑扑的:“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只要这一句,也就够了。
她一笑,踮起脚,双手挽住倪险岸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飞快地碰了碰。
倪险岸呆住。半晌动弹不得。
我们在这边又急又恼:“快点行动啊,猪头!”
看样子倪险岸似乎想亲吻陈浅,手伸出,又缩回,试探了几次,最终还是垂下。何曾低低骂出声:“这个死小子,平时多威风啊,居然……”
陈浅就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发现他的脸红起来了,他把头偏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孩。”我猜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呢。
《阿甘正传》里,当阿甘把国会荣誉勋章摘下送给珍妮的时候,珍妮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甘调皮地歪着脑袋笑了:“You are my girl(你是我的女孩)”。
你是我的女孩。
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仍有荡气回肠的感觉。一九九四年,我和亲爱的哥哥,亲爱的女友一起,见证了一场幸福。
一场关乎爱情的幸福。
大家偷偷笑着先撤了,等着倪险岸晚上来我们家,要仔细盘问他。欧阳娟道别时,特地把我拉到一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我莫名其妙,然而刹那就明白过来了:“我还好。”
“如果我是你,我心里会特别酸的。”
“别担心我。”我暗笑。我是开心的呢,我如此渴望看到每个人都幸福,都能握到自己的爱情。
晚上倪险岸哼着歌,快乐地回到我们家睡觉,他说:“我甚至想起鲁迅的一篇文里说,今晚的月色真好,连赵家的狗都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
何曾嘲笑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好不容易记住了这个句子,就断章取义地拿来用:“你这个笨蛋,那狗可是要吃人的。”
倪险岸嘿嘿笑:“我不管,反正我感觉月亮比过去十六年来任何一天的都圆都大。”
他这么兴奋,勾起我的相思,心一下沉寂下来,酸得我恨不得蹲下来号啕一场。欧阳娟说得没错,我真的心酸了。原来这竟是真的。
我会难过。虽然并非是为了倪险岸。钻到卧室里,愣愣地注视着在玻璃缸里快乐游动的小精灵们,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它们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我不想老这么自怜。可——慢着,欧阳娟告诉我说,这是历史上一桩有名的机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是。我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这样子,是不是就是快乐。
那么,我什么都不曾告诉苏路加,他明白我喜欢他吗?
他明白吗。
如果倪险岸不鼓起勇气向陈浅表白,会换到今日之良辰美景吗?
可想到这里,又颓然。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他的美好收场,不一定就是我的。
苏,站在这里,或者那里,我还是看不见你。
世界如此明亮,可是我还是看不见你。
欧阳娟曾经对我说,每次想起心事,悲伤到极点,她就躲到书籍里去,看别人的故事。
她对文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感,给我举例说,“不见长安”这四个字要多简单就多简单,小学二年级的孩子都能认全,可它底下有着辽阔的意境,就得靠各自体会了。因此,文字是这世界最美好的物事之一。
可我不行,看到白纸黑字,会想,他写的这些字多么美,而在他的教授下,我将这些字,写得多么美。
爱情,两个字而已。但也许,是这世间有些人最苍茫辽远的宿命。
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到凌晨,才昏昏沉沉睡去。
仍有梦。梦见小雪初晴的夜晚,淡蓝色的月光铺陈,他陪我走上一段。
并无任何对白。破碎的、凌乱的梦境里,他微笑挥手,我微笑作别。
一辆车载他离去。他没有回头。就在是梦里,我依然有着信服的理由:他不肯回望,是因为他深知,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平静温暖的生活。不是梦境。
白的雪,淡蓝色的月光,红衣的我。
醒后坐在窗前哭了。那个好看的巧克力盒子就放在手边。外面艳阳如灸,无雨,无雪,天晴得彻底。

听何曾说,倪险岸一大早就起床去接陈浅上学了。这之前,他无数次跟在她身后守侯着她,对去往她家的路了如指掌。
从来不曾见过有这样恩爱的情侣。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学校食堂吃饭,人特别多,陈浅四下张望,看到倪险岸了,就很高兴地跑到他身边,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他,又把他碗里的蘑菇夹过来,她喜欢吃胡萝卜、白菜、蘑菇,他常叫她小兔子。他埋头呼哧呼哧的吃饭,不时抬头敲敲她的饭碗,喂喂喂,快点吃,等下我们去玩。
倪险岸的兄弟孝敬一辆摩托车给他玩,他就骑着车载她回家,说着一天里各自班上发生的好笑好玩的事情。到了她家门前的巷子口,就把她放下来,让她自己回家。他们都不想激怒父母。
她走出老远,回头望一望他,他还在,靠在摩托车边,抽着烟,笑嘻嘻。
有次正好被我和欧阳娟看到,直到再也望不见陈浅的身影了,倪险岸才推着车往回走,走到巷子口还不自觉,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头上鼓出来一个大包。
行人指手画脚哈哈笑,我也笑,笑出泪花,欧阳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为了庆祝这两个快乐的人,由何曾牵头,我们几个浩浩荡荡地去了一家小酒店吃饭。陈浅坐在倪险岸身边,有点儿羞涩地和我们打招呼。江淮戏谑:“老大的女人可是要大方些才好。”
倪险岸一脸甜蜜的凑过去亲她的脸颊,又凑过脸颊让她亲,趁机表明心意:“陈浅不管怎样,我都喜欢。”
厅里很热闹,几名盛装女子在鼓和锣的伴奏下唱着《看尽长安花无数》:

看尽长安花无数
歌罢汴梁人孤独
误了你个相公我个娘子鹊桥难度
躲了你个卿卿我个侬侬团扇最苦
妾做那卓女奔相如
未曾想君已风尘处

柔美的词,吴侬软语,醉里吴音相媚好的情调。
花雕的滋味暖人至极,大家边喝边看,不住拍手叫好。江淮一时性起,提了一坛酒向舞台走去,灯光下的他,虽然并无鲜衣华服,那气势仍尊贵而傲慢。
他走上舞台,坐下了,痛饮了一口酒,手一挥,音乐响起:

看尽长安花无数
歌罢汴梁人孤独
醉了你个齐桓我个楚庄中原逐鹿
笑了你个刘三我个重瞳无非匹夫!
试问那侯王有种乎?
不过是东君常为主。
仗刀载酒小江湖
敢笑黄巢不丈夫
霄汉冷,长安路,
且问天下谁人我辜我负?
庙堂高,汴梁渡,
试看宇内谁如我尊我独?

长歌如啸,天地尽头隐隐有奔雷之声。从不知他竟能唱得这么好,仿佛让人踏入时光河流,回到那北宋年间,随他壮怀激烈。
我也想这样,和爱人骑着高头大马,逍遥天下,将三千里城池射杀,一日看尽长安落花。
陈浅鼓起掌来。十三四岁的女孩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活活泼,又懂得分寸,问一句答一句,大部分时间依着倪险岸而坐,听他说话。她不像我和欧阳娟,我们有沉重的心事,过早地远离了单纯的快乐。
欧阳娟和江淮拼酒,划拳、行酒令,最后索性抱着瓶子喝。
倪险岸为了在陈浅面前表现好一点儿,装起矜持,被江淮识破,故意拿起酒要和他干了,倪险岸苦辞不得,向陈浅求救,陈浅笑咪咪地看着他。
欧阳娟故意说:“喝吧喝吧,江淮对一个人表示好感就是同他喝酒,你就勉为其难意思意思吧。”
倪险岸迟疑地接过酒来,朝陈浅看了一眼,抿了一小口。陈浅笑了:“大口些,你是能喝的。”
倪险岸愕然:“你怎么觉得我能喝?”
陈浅嘻嘻笑:“你不能喝干嘛长了两个酒窝?”
众人大笑。
陈浅拍拍倪险岸:“喝吧,我知道你会喝酒。你怎么样都好。”
得到了她的同意,倪险岸不再顾及什么了,加入了拼酒的队伍。
欧阳娟举起杯,说了一句粤语:“来,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
倪险岸问我:“她在说什么?”
我有点晕,期期艾艾地说:“我也不大懂。”
江淮拿一根筷子敲着碗唱道:“深院内旧梦复浮沉,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焉知那笑黡藏泪印。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
他唱完了,何曾补充道,“是达明一派的《石头记》。”
哦,原来是这首歌。苏路加喜欢的歌者唱的。
倪险岸嚷起来:“原来是歌啊。我听不懂。你们到底在唱什么?”
欧阳娟吃光了半包糖,严肃地说:“咸菜,大人的事,小孩少管。来,喝酒。”她在报仇呢,上次倪险岸正在玩掌上游戏机,欧阳娟凑过去看,他不耐烦地把她轰走了, 就说了这么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没多大一会儿,瓶子齐刷刷地摆了一大排。欧阳娟越喝眼睛越亮,干脆跳上凳子,蹲着喝,还不时举给何曾看,故意戏弄他:“哥,要不要也来点?”
何曾连忙摆手,又皱眉:“阿燃,你是女生,少喝点。”再不肯多说话。我有种感觉,他是在疏远欧阳娟,也许他认为这样才是对她好。
欧阳娟自己可能也有所察觉,表情有点僵,咬咬牙,去和江淮说话。
倪险岸给我们几个女生点了冰淇淋,外观是只弯弯的香蕉,又像只月亮,里面盛满口味不同的冰淇淋,底下铺着鲜果,周围用红樱桃点缀,一看就是美味。
吃完饭,时候不早了,倪险岸提议到附近一家迪吧去玩,他是我们大家都喜欢的人,都愿意依着他,点头答应。平日里我是从来不会去这些地方的,从同学的描述里,我得知那里很混乱,要是被妈妈知道,会不高兴的。我从不想惹她生气。
不过这次有何曾陪着,也就不用担忧什么了。天塌下来还有我哥哥替我挡着呢。
他们存了包,换了衣服,我是不能做剧烈运动的,就没换,站在一旁等。
一进去,热气扑面而来,激烈的音乐向心脏钝重地击来,灯光魅惑,变幻出七彩的光芒,空气里散发着烟味、爆米花的气味。
伴舞的歌是DJ唱的,音色不错,堪比原唱,有种偏执的感染力,直打到人心里去,连台下的人都随之蹦起来,场面相当火爆。
倪险岸拉着陈浅就向厅中冲去,欧阳娟紧随其后,然后是江淮。我对何曾说:“哥哥,去吧。”
何曾摇头:“我陪你。”又问,“能受得了这音乐吗?”
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我说:“我看看吧,不行了再出去。”
DJ的声音有点沙,低沉沉的,是我喜欢的那种,但声线好,孟庭苇、王菲、邓丽君、张国荣等人的歌一首首地唱来,惟妙惟肖。她很有煽动性,不时向观众要掌声,台下的人都很配合她,和着节奏齐齐尖叫,挥动双手。
一呼百应啊。
陈浅跳了片刻就说累,下来了,坐在我身边。她天性活泼,但有分寸,说妈妈不许她太疯太野,又不想违背倪险岸,于是小跳一下。她真的很乖,如果我是男生,只怕也会喜欢这样的女生。
遇见欧阳娟,我以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但陈浅比她更美丽。更可贵的是,她对自己的容颜毫不自觉,没有美女通常会有的盛气凌人。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一条清浅干净的小溪,水声丁冬,明明白白地流淌。
江淮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跳,一开始动作尚有些生疏,我想他是没来过这里的,但肯学,片刻就模仿得像模像样了。他总是如此,一有新鲜事物,就愿意投入。我真有点可怜他,这么迫切地想摆脱来自乡野没见过世面的气息。
倪险岸是个会玩的家伙,跳得真好,很快成为一群人中的亮点,聚焦了全场的眼光,被众人抬起,抛到空中欢呼。他朝台下的陈浅看,频频飞吻,模样很是快乐。
当然,他有理由快乐。他的爱人在注视着他,他所有的朋友都这么爱他。哦,还有,他有个幸福的家,大家都公认的热心快肠的好妈妈。他真幸福。
陈浅也不恼,笑嘻嘻,那么骄傲幸福地望着台上的他,然后和我们打声招呼,跑去买饮料。
昏暗灯光下,有群人窜到欧阳娟面前了,其中一个抬起她的下巴,她头一侧,站定了,和他交涉了几句,对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做出枪手的姿势对准她,然后点着了嘴上叼着的烟,顺手在大腿上磕了磕又放到口袋里去,一行人走开了。
我想大约是想占她便宜的人。但她总是有办法周旋的。我就不行。她美且野性,几乎和所有的男生都能打成一片,江淮评价她是火暴美女,她的哥们儿则戏称她是悍妇一名,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孙二娘,说是梦到她都会吓醒了过来。
正想着,那些人走过来了,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停在我面前。为首的一个我听说过,叫张广天,初二就辍学了,带着一帮人四处混,人称小太保。
小太保眯起眼睛打量我,如同猛虎对待爪下的小兔子。何曾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拳头攥得紧紧的。
“这妞长得还真是漂亮,对吧?”小太保眼中并无何曾的存在,回头问他的一名手下。那手下长得颇眼熟,不住点头称是。
小太保说:“好兄弟,你上吧。我观战。”
哦,看来那手下还是他的亲信。听到他们旁若无人的戏语,何曾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拉一拉他,在这些人面前,还是不要太横才好。
小太保轻蔑地说:“看上你的妞了,想让我的弟兄们享用享用。”
“你!”何曾看上去愤怒极了,随手都有可能挥出拳头。欧阳娟说,何曾是不会为人拼命的。但也许不是这样。
小太保根本不理会他,对那个手下说:“上吧。”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想拉着何曾逃掉,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根本挪动不了。
岂知那手下期期艾艾:“老大,我们再找别人吧。”
“嗯?”小太保问,“你嫌她不够漂亮?我觉得倒还不错,就是个头矮了些,我喜欢长腿的女孩。”
“不不不。”那手下费劲地吞了一口唾沫,“她当然好看啦,不过……”
“不过什么?”有人起哄,“小天,你要是不上,那把机会让给我吧。”
“老大,放过她吧,她是我表弟的马子。这个……”
“你说的是江华伦?上次他就找过我,说是想入伙,我没同意。”小太保笑笑,“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懂得朋友妻不可欺嘛,算了,卖给你一个面子。”
何曾明显地松了口气。我猜如果刚才小太保敢再向前跨一步,他就要打人了。
小太保掏出一支烟,马上有人殷勤地帮他点火,他吸了一口,烟雾吐到何曾脸上来:“她可是我熟人的马子,你可不要打她主意。”
何曾哼了一声,我知道他要发作了,死命地扯住他的胳膊,他恼火地想要挣脱。
小太保也不和他计较,烟一丢,手一挥:“我们走!”
待他们走开,何曾闷声问:“为什么要拉住我?”他到底不是倪险岸,换作是倪险岸,早就拍案而起了。但我不希望他这样,他文质彬彬,不擅长打架,会吃亏。我渴望有人为我出生入死,不过明知是输,还硬着头皮上,那就不叫英勇,该叫卤莽了。我从小懂得看眉高眼低,当然也懂得揣时度势。
欧阳娟说过,太过卤莽,必死无疑。
“他们人多,我们不是对手。”
何曾不做声,怏怏地低下头,又抬起来:“他们刚才说到江华伦,那是怎么回事?”
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嘛,我赶紧解释:“我……”
他很不高兴:“你谈恋爱了?”
“没有。他是我同学,他说……喜欢我。”我一五一十全说了。
“那你呢?”
“我不喜欢他。”
我从来不在何曾面前撒谎,他是知道的。见我这么说,也就相信了。我生怕他会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一番,大谈早恋的危害云云,没料到,他只点点头:“那就好。”
陈浅过来时,小太保等人早已散去,她走向我,飞扬的长发,长腿,我又想起《美少女战士》里的木野真了,铠甲下裙裾飞扬。她递给我一杯热可可,叫我姐姐,声音嗲嗲糯糯。她喊得既亲切又自然,好象她从小就和我一起长大,一直是我的妹妹。
她真像个天使。特别是抿嘴一笑的时候。回了一个飞吻给倪险岸后,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姐姐,我希望能和他到永远。”
到永远。
灯光打过来,明明灭灭,每个人都有一张斑驳的脸。DJ唱的是《恰似你的温柔》。这歌我曾在苏路加家里听过,当时不解其中意,不知何谓“浪花的手”,什么又是“破碎的脸”。可爱情真能让一个人迅速地成为诗人,现在我全都懂得了。一刹那,相思烧灼,有如烈焰焚身。
越热闹的场合越想念他。
热舞劲歌,有醉生梦死的派头。欧阳娟从这头舞到那头,然后蹦到倪险岸面前,先是相对手拉手,渐渐地跳起贴面舞,累了就坐在吧台上拿起啤酒瓶子猛灌一气。
看得出来何曾很想上去跳,他贪婪地注视着场内,手在空中兀自摆动,神情激动。我催他:“别管我了,你去玩吧,我和陈浅说说话。”
他犹豫,想一想,还是算了:“我陪你。”
太吵了,说句话都得吼着说。我头晕了,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么喧嚣的地方呆得太久:“我出去了。”
何曾跟出来。我走到门外,听见正播放着《冬天的一把火》的原唱,那个曾风靡了亚洲的混血歌手热情洋溢地唱着:我虽然心欢喜,却没对你说,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
陈浅留在厅内等待倪险岸一行。她的容颜近在咫尺,歪着头,朝他笑。她天真宛然,像朵最美的昙花,舒展着洁白的叶子,香。
她在迪吧提供的公开日记上写,和他在一起,我非常快乐。并且注明了时间。1994年9月4日21时8分16秒。精确到秒。
她说,会永远爱他。
走出大厅一看,休息室没有位置了,何曾去买了一份报纸,摊在台阶上,和我并肩坐着。
我很快就有些倦意了,歪在他肩膀上,看着满天繁星,剧烈地想一个人。一个遥远的、不在我身边的人。
等了好久,倪险岸他们才出来,一个个的满脸汗水,把外套随便打个结,扎在腰间,无比飞扬。三个男生外加欧阳娟拎着酒瓶,晃荡着回家,陈浅和我走在右侧。她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随时随地,要倪险岸背要他抱。
看着他们,我毫不怀疑,这样两个人,可以天真纵情地相亲相爱一辈子的。
月亮又出来了,星星闪亮,是条暗路,两旁的花影叠嶂。远远地飘来一支鲜美的老歌,曲调是我们都熟悉的,随节奏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风雨带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鸦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 谁和我相偎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 永隔一江水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的就是这样么?
倪险岸咦了一声,重复着:“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有什么问题吗?”陈浅问。
他拍拍手,分别指一指江淮和何曾,又指一指自己:“瞧,江、何(河)、岸。我们居然会同时出现在一句歌词里!”
他一说,大家都恍然大悟:“呀,真的呢。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这时我们才多大?听到一首歌看到一篇文章会喜悦会流泪的年纪,动不动就说到一生一世,说永远。尚不知命运的安排必然有其深意,以为一切不过是巧合。
岂知在冥冥之中,万事早有定论,注定成为我们辗转辗转的宿命。
这一世,我们是散落的珠子,看似各有轨迹,其实不自觉地遵循着早就写好的命。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这句歌词用来给一生的感情做注脚。
当天一起不自知,多年后回想起来,是要心惊的。文字有时真是一种征兆。人生背后确实有双手,不敬畏不行。
我对欧阳娟说:“将来,如果你真要写小说的话,记得要写大团圆,怎么幸福怎么来。”
她问:“为什么?”
“我怕一语成谶。”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定风波
章节简介:
  阿燃。我听到他在叫我。小声的。 我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追上来。 阿燃。我听着,很久了,却一直没有下文。 …

再见到苏路加,是分别两个星期之后。才短短半个月,已觉漫长。每天都惴惴地盼着周末赶快赶快到来。
上午照例去程老师那里学画,他的状态仍不大好,我疑心他迟早有一天会真的疯掉。这太可怕了。
欧阳娟曾对我说过,让我给她画金丝猴,她强调说,要可爱些,灵动些,我有用的!
我对程老师说了,他不假思索,刷刷几笔,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只金丝猴,睁着大眼睛,回头望,一只手捂住嘴巴,拼命忍住笑,神灵活现。
我摸着它惊叹:真是可爱,太可爱了!好喜欢。
程老师淡淡地说:“你临摹一张,着上颜色。”隔了几分钟,他又说,“你同时修习了书法,下次你来,教你国画吧。”
“好。”这之前我是见过他的国画的,和油画同样好。他的确是有才气的,但捧上天或碾作尘,成为圣物或笑柄,并非是画者自己就能做主的事情。成名除了天赋,还需要运气。
为了早点见到苏路加,我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没有骑单车出来,又不愿步行,干脆跳上一辆公汽。
已是初秋了。阳光正好,天边的田野是一片金黄,路旁的梧桐叶也隐约变黄了。远远地望去,像某人深情的手掌。
下了车,向苏家走去,沿途开放着招摇的山茶花,粉色,红色,淡淡黄,阳光是金黄色的,落在花瓣上,光华灿烂,动人心魄的美。
金黄真是温暖的颜色。还有烟灰色,唔,就是苏路加身上穿的那件外套的颜色。这个男人的五官并不英俊,可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有味道。
是我的错觉吗。他开门的瞬间,眼里有一掠而过的惊喜。如我所重逢他时的激动,同样多。
想起欧阳娟抄给我的《天龙八部》诗词里说,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开满路。我是这样地喜欢着他,喜欢得开不了口。
欧阳娟早早地到了,坐在钢琴前乱弹一通,哼唱着《哭砂》。外婆坐在旁边。
少了杨懿,竟然有些冷清了。尽管平素里他不是闹腾的人。我有点想他了,他说过的,会给我写信回来。我想知道他大学生涯会是什么样的,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欧阳娟懒懒地弹着唱着,节奏并不流畅,但很悦耳。她照例把这首歌唱走调了,她这人就是这样,无论唱什么歌都走调得一塌糊涂,我笑她,她还振振有辞:“所有的歌我都能按照自己的旋律唱,这叫创作型歌手,你懂吗,创作型!”
俞天爱端着一碟葡萄和小点心走出来,脸色并不大好,看都不看苏路加一眼,径直往外婆旁边的桌上一搁,转身回厨房。
苏路加也不理会她,去卫生间洗了手,拿了牙签和餐巾纸过来。他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外婆身边,给她剥葡萄皮,细心地剔除核,串在牙签上,递给她。又招呼我和欧阳娟:“过来吃吧。”
空气似乎僵住了,连风都停滞。看这样子,我知道他们在冷战。欧阳娟吐吐舌,静下来。
外婆愠怒:“这事是你不对,快去好好和她说说。”
苏路加坐直了,拿纸巾揩手,苦恼地说:“我和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外婆拍拍他的脸:“为什么要愁眉苦脸的?早就对你说过,要过漂亮健康的生活。”
“我知道。可我没有做到。”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吧,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做不到。
此地并非我和欧阳娟应该呆的地方,我说:“阿燃,我们先到书房去吧。”
苏路加闻声抬起头:“我马上来。”
那样凌空而降的眼神。我不明白蕴涵着怎样的含义。
坐在书房里,欧阳娟忘记了刚才的局促,问我:“小猴子呢?”
我掏出来给她看,她惊喜连连:“真好看!先借我用用,过几天就还给你。”
“你要干吗?”
她俏皮一笑:“先不告诉你。”她把画作拿在手里看,自言自语道:“苏老师和俞天爱吵架了。他也会对人发脾气?我老认为他特别温和。”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没看过俞天爱的脸色那么可怕。大约很严重吧,我想。
欧阳娟摊开日记本,淡蓝色的纸上,黑色的字迹,书写着心事,也不回避我,笑笑说:“记日记呢。”
她和我的同班同学一点都不一样,她们倾吐完区区一点心事之后,都会警惕地拜托我不要将这些事说出去。
欧阳娟埋头写字,发丝不时垂落,遮住眼睛。她用手捋一下,继续写字,头发又散开,弄得烦了,摸出一条手绢,简单地系一下,扎成一个随意的辫子,仍那么好看。阳光她的打在脸上,生动明亮。
美丽并不代表就会所向披靡,她这么美,还是受挫。我没有想看她的日记的冲动,她倒是主动给我看,扉页上有一行文字,让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燃。我听到他在叫我。小声的。
我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追上来。
阿燃。我听着,很久了,却一直没有下文。

我知道她在写何曾。也许是某次他想对她说,他们之间并不可能。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有些话是这么难以启齿呢,不论是拒绝的,还是表白的。而我说了,你就懂吗?文字并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刻在心底的,落到纸上,终觉肤浅。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呢。
劝说别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情绪的缺口,劝说堵不上。痛苦是不能劝说,只能共鸣的。看着欧阳娟,想让她知道我想说什么,但越说越混乱,我说出来的,和我想说出来的,完全是两回事。这让我沮丧,沮丧极了。
苏路加进来时,我仍在想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看他,他疲倦地坐下来先喝茶,再与我们说话。他戴的是一块机械表,深棕的牛皮,每天要上发条那种。他总是个慢条斯理的人,可眼下他怎么这么焦灼?
隔得这么近,清晰地看到他鬓角有几根白发。记得以前不曾看到过。何以会这样?他的压力来自身外还是内心?我心酸地想,才半个月不见,他竟然苍老了。他这样爱俞天爱吗,为她憔悴,为她辗转反侧,为她焦灼不安,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老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才十四岁。几乎要拍打自己,我真恨,真是恨,恨自己大好灵魂居然缩在这么小的躯体里,来不及长得更大,长到可以和他并肩站在太阳下。
从一开始,我就不曾有过机会。
他铺开宣纸,勉强一笑:“小剪、欧阳娟,过来吧。”
欧阳娟见他脸色稍好,试探地问道:“苏老师,你和师娘吵架了?”
他点点头。
“苏老师,我妈妈说,人和人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大家都让一步,就好。”
他又点点头。
我们自由练习时,他独自坐在藤椅上捧着茶杯,注视着窗外的景致,目光茫然。我很想跑过去,帮他抚平紧皱的眉头,替他拔掉白发。
他该是积极的,快乐的,从容的。他不要是这样不知所措,陷入极大的忧愁中。
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外婆过来敲门:“路加,隔壁李阿婆找你。”
苏路加置若罔闻。
外婆不得不提高嗓门再喊了一次。他这才被惊醒似的,站起来,恢复了常态,拉开门:“哎哟,李阿婆快进来。是上次说的那件事吗?”
李阿婆走进来:“是啊,苏老师,不知……”
苏路加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对联,拿给她:“将就看看吧,阿婆,真是不好意思,还得劳烦您亲自过来取。我应该给您送过去的。”
“苏老师,是我们求您办事,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外婆接腔道:“李家阿婆才是客气呢,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可别用到求字了。”
对联展开,是极俗气的两句话:“发奋图强奔前程,开拓进取创大业”。听他们闲话,才得知这李家长子最近开了一家公司,特地过来请苏路加写这副对联的。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至极,气势很盛,尤其是那个发字,越看越好。
李阿婆临走时寒暄着:“苏老师要办喜事了吧。我们一家到时可是要喝喜酒的,哈哈。”
苏路加没有做声。外婆不满地瞅他一眼,笑道:“是啊是啊,到时候阿婆可一定要来呀。”
待李阿婆走后,欧阳娟指着“发奋图强”的“发”字说:“苏老师,这个字写得最出众了!我想学。”
苏路加耸肩,自嘲地说:“看来,还是功力不够。”
原来自从他应承下来写这些字,想了好几天,还对外婆说,应该把“天发神谶碑“拓片弄来看看,那个发”字韵味十足。我和欧阳娟凑过去看拓片,呀,真是好看。
问起他是何时开始学书法的,外婆替他答了,说是文革期间,她作为资本家,得去农场改造,五岁的苏路加无人照料,随她同去,住在一个小亭子间。
那间不到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堆满了被撕毁的字画书籍。外婆拾到了一本破碎的《群玉堂帖》,内有米芾的《学书》一章。她给苏路加找来纸墨纸张,让他每天练字。
事隔多年,苏路加仍记得第一天就写了两遍《毛公鼎》和《散氏盘铭》。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造反派一来,就赶紧藏起来。
随着她的讲述,一幕半个世纪之前的历史在面前展开。
那是个浪漫传奇的开端。外婆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住在别墅里。卧室在顶层,院落里种满悬铃木,树叶长到窗前,伸手可及。
那个春天,外公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们广场上放风筝,躺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风筝断线,飞到外婆的窗前,挂在树枝上。
她帮他取下,自此相识。
此后风筝就经常断线了。
她在风筝上吊张字条,写些隐晦的诗句。
1930年,他们成婚。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一时传为佳话。
27年后,外公被划为右派,那时全国人民大炼钢铁,他成为工人,终日面对从各家拆下来的铁门、铁把手、铁锅,将它们都送到大锅里烧化,用以支持国家建设。
这对于出身豪门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相当理想化,认为生活就应该和风细雨。
那年春末夏初,他自杀在苏州河,留下妻女撒手西去。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不是我太骄傲,是这世界根本不配我同它再玩下去。
曾经富裕的家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外婆被换到农场劳动,在那里喂猪以及清理厕所。
寒来暑往,她的十个指头从此不再灵活,弹起钢琴很是艰难——况且到了那时,家里根本没有钢琴了,他们被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到现在还记得,别墅花园里,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松树下,埋了整整一缸金砖,每块火柴盒大小,都被抄了去。
接下来是在大庭广众下受尽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无数人批斗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罪名一条条,一件件,几欲将人打至深渊。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班里有个叫小云的同学在教室里丢了钱,班主任号召大家积极揭发,班里有个女生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言之凿凿,具体到细节上去:“同学们都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口渴,想起课桌里还有一瓶水,跑回来喝,看到何剪烛在小云座位旁边站着,见我进来,她很慌乱地和我打招呼,立刻出去了。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下小云钱丢了,我想,会不会……”
我和这个女生的成绩都不错,每次都是我第一名,她第二名。她义愤填膺:“作为学生,我们应该努力做品格高尚之人,窃取他人财物是件可耻的事情,何剪烛是一名学业优异的学生,这样做让我感到格外痛心。我们都是她的同学、朋友,要耐心帮助她,让她不至于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我的心脏有问题,老师们都是知道的,特许我可以不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班主任听她这么一说,就信了。
最后被告知家长,我当众宣读了检讨书,并由何曾替妈妈来学校赔偿了事。我是清白的,何曾知道,我自己知道,一些好朋友也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在不明就里的大部分人心里,我就是个小偷。
这件事情影响了我,小学考初中时,我失去了升入一中的资格。
我向来是个小心翼翼的人,此后更是如此。
1966年,外婆和外公各自的家族全线崩溃。很多人自杀。外公的故交傅雷伉俪不堪凌辱,也在那年一怒而死。
也是在那年,苏路加的爸爸妈妈被打成资本家锒铛入狱,当时苏路加才刚满周岁。妈妈被关押在第一看守所,爸爸则去了提篮桥监狱。外婆每个月都会去给他们送日常用品。
改造期间,妈妈在狱中缝衣服,她为自己褴褛的衣衫快要包不住身体而感到羞耻。衣服没有缝补完,广播里通知开大会,她将针插在手边的报纸上,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报纸的另一面,是领袖的大幅照片,那枚缝衣针,刚好插在他的眼睛上。
这在其时是件滔天罪行,妈妈被枪毙后没多久,爸爸由于心肺系统的疾病,在监狱去世。五岁那年,苏路加失去父母双亲。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声,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我以为自己是不幸的,但对比起苏路加,我又能说什么。
多少光阴,生命,血,眼泪。
那时外婆和学院里的党委书记、副书记、教授、讲师等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送到劳动农场改造,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和监督。
革命群众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他们的阎王,他们将无穷无尽的想象都花在刑罚上,将人命视如草芥,用来实施各种匪夷所思的酷刑。
十几岁的孩子,举起鞭子动不动就抽人,哪管站在他面前的是老者,是长辈。有个女学生,又红又专,动辄把外婆等人拉过来教育,大谈道德,以铁口直断的方式进行判定他们的罪孽,用道德法官的姿态一一评定他们,并要人点头称是,稍有怠慢,哗,一鞭子,哗啦,再一鞭子。
这种深以为自己的道德优越是由于自身思想境界的强势主义让我恶心。
在经历了那么多动荡起伏的世事后,外婆还是端正地坐在我们面前,胸前别一朵香花,雪白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不再灵活的手指困难地弹一支断断续续的曲子,只因她喜欢钢琴。
她和她的丈夫同样骄傲,但这骄傲却有质的不同。
外婆的普通话讲得不大好,因此说起话来有些慢条斯理的样子。说起早年受的苦,也不见得特别苦大愁深。她说:“我很抱歉让路加过早地体验到人性的痛苦。”
欧阳娟则说:“妈妈对我说,年轻时吃点苦也许是必要的,会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苏路加很赞同这句话。可是我想,如果人生当中有些暗礁,我们能绕过去,是不是更好呢。苦难可以成全意志,但也可以磨损激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坚强如初,心灵始终保持铿锵,不受到丝毫影响。
那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我从历史书里学过,觉得奇怪,为什么在那样黑暗动荡的年代,依然有那样清白的人,坚守内心。将气节开成鲜花,馨香远播。
我想也是有牢骚、叹息、软弱、彷徨和厌弃的吧。在黑沉沉的铁屋里,应该也有悲愤和惶惑的吧。
那些掌管生死大权的政客,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吮痈舐痔的帮闲,含沙射影的小丑,随波逐流的变色龙。
以及,那些坚持的人群。
黑夜如幕,依然有着清明的星子。
苏路加自始至终没有做声,这下发话了:“不说这些了。对你们来说,它太沉重。”这些往事,他是第二次才听到。重温的感觉并不好。
极年幼的时候,苏路加向外婆追问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父母,他没有,为什么那些人对外婆会那么凶。外婆抚着他的头说,等他长大一点再告诉他。
十二岁那年,苏路加才知道那么多阴霾的过去。这之前,外婆从来都缄默。有人曾要采访她,她拒绝了。
欧阳娟问:“苏老师靠一本字帖,就自学成才?”
他笑:“当然不是。外婆教过我。”
“啊,外婆也会书法?”我们惊叹。
外婆摇头:“写得不够好。我年轻时,认识的那位公子,一手好字,记得他曾经为人写碑文,我还拿去临摹过。”
苏路加起身拿来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外婆临摹的碑文,字体俊秀而神风洒脱,好得不可思议,让人不得不感叹确实有天才一说。
外婆注视着照片,感叹道:“我居然也这样年轻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民国六年,也就是一九一七年。那年我才十二岁。写这字的人当年也不过刚好二十岁。”
“真是个能人啊,好厉害!后来他的成就一定非同小可,成了大书法家了吧?”欧阳娟问。
“那倒没有,次年他就离开上海了,隐姓埋名。”
“就是外婆有次对我们提起的那个琴棋书画全才的人物吧?”
“是他。”
离开苏家后,欧阳娟和我并肩走了一段,她要去图书馆借书看,我们分了手。
我不想太早回家,跑到附近的公园里闲逛。路过一些旧书摊,一些人,一些狗和一些树。累了就坐在石凳上,把画夹从背上摘下来,取出纸和笔,画几张速写图,风在耳畔流过,不时有几片杨树叶子飘落下来,白的纸,绿中泛点黄的叶,很好看。
我画面前的池塘,树木,树木上一朵朵盛放的花,远处的夕阳,天边的云彩。也画每个经过的行人,跳健身操的老奶奶,摇着大蒲扇下棋的老爷爷,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时常有熟识或不熟识的路人走过来夸赞几句,捏一捏小宝贝的脸,成群结队的小男孩在湖边做游戏,看到接吻的情侣就顽皮地吐吐舌,大笑着跑开。
落日融金。这个世界在这一刻,是个善意温情的世界。
苹果绿,柠檬黄,玫瑰红,天蓝,都是我热爱的颜色。我会用它们调出美丽的画面,森林,森林里奔跑跳跃的小动物,松树下的花蘑菇,溪水丁冬,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哦对了,还有金鱼!我的葡萄、猕猴桃和番茄,以及那只死去的香蕉。
用水笔在压膜纸上画着。我画画很快,标准的速写。有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很好奇,走过来看了半天,崇拜地说:“姐姐,你画得真好!我长大了也要学画!”
她大约五六岁,还在读幼儿园大班吧,眉心点了一颗红色的美人痣,一笑起来,缺了颗牙齿,更是可爱。我摸摸她俏丽的辫子:“好啊。”
画一株挺拔清淡的白杨时,我很想念苏路加。很想转身看到他浅浅笑着,就站在那里。虽然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才分开。
公园里的花很美,许多我都叫不出名来,但还是美。它们开得美,落得美,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从容的美丽。让我想起一类人,比如,苏路加的外婆,她的内心力量让我受教。再比如,扶廊寺的住持觉休,以及欧阳娟的妈妈,他们都是芬芳如兰的人。
我想,我们的生命里不应该缺少鲜花。
站起身时,我看到了倪险岸和陈浅。
倪险岸双手插在脏兮兮的牛仔裤兜里,边走边唱,背景是红彤彤的夕阳。陈浅走在他的右侧,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
倪险岸发现我了,拉着陈浅向我跑过来,风吹着他的外套鼓囊囊的,像有什么快乐推着似的。
“妹妹,和我们去玩?”他神采奕奕。
“去哪儿?”
“看电影,打游戏,好不好?”
“好。”
他笑了,捞住陈浅的脖子,对她恶狠狠地说话,在她脸上猛亲,放开手又笑着看她走开:“去把我停在那儿的摩托车推过来,我和妹妹聊聊天。”
陈浅乖乖地去了。
倪险岸注视着她的背影,未语先笑:“我眼光好吧?”他就是这样,搂着她,得意洋洋地朝人打招呼,把她当成宝贝,四处献宝,逢人就说:看,我女朋友!怎么样,不错吧?长得多干净啊。又捏捏她的脸:你看,皮肤多好!他这一点和江华伦很像,但他更为洒脱些。
我由衷地赞叹:“是啊,真好。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个子又高挑,真让我羡慕。”
他赞同:“是啊,我一米七六,她一米六三,这个高度刚刚好。将来我们还会长高呢,对吧。”
我们说话,说了许多许多。他看着她过来,若有所思:“我会娶她的,你信吗?”
“我信。”
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摩托车够大,陈浅坐在倪险岸后面,我则坐在她后面,她回头对我说:“姐姐,他骑车很猛的,你抱紧我的腰,不要怕。”
是那种笨重、工业感十足的摩托,倪险岸骑得很猛,路过一处斜坡,车流畅迅疾地冲了下去,惹得我和陈浅大声尖叫,然而很快乐。风在发端呼啸,十分惬意。
前面有一对老人搀扶着过马路,头发花白,背也驼了,十字路口车水马龙,老爷爷紧紧攥住老奶奶的手,腿颤微微的。倪险岸刹住了车,让我们稍等,扶他们过去。
我和陈浅就跳下车,停在路边一处凉亭边歇息。倪险岸过来的时候,陈浅正往石凳上看了一眼,他就俯下身鼓起腮帮子吹灰,殷勤地让我和陈浅坐下来。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左边酒窝比右边深,有种不平衡的俏皮之美,他的睫毛很长,眼睛毛茸茸的,非常有趣也非常可爱,越看越像只满月的小狗。
天气有点干燥,陈浅舔了舔嘴巴,倪险岸捏一捏她的脸,拔腿跳下凉亭,一溜烟跑得不见人。
他很快奔回来,手里举着两根冰淇淋,捧到我面前:“妹妹,你快吃。”
陈浅拿了一根葡萄味的,掏出手绢帮他擦汗,嗔他:“真笨,你自己的呢?”
他一个劲地笑:“女孩子才吃这个,我是男人,喝凉水就行。”飞一样跑到草地上,凑近浇花用的水龙头前猛灌一通,水花四溅,眼睛更显得毛茸茸的,虎头虎脑,真像小狗一样可爱善良。
我对陈浅说:“他这么好,你千万不要弄丢了他。”
陈浅点头,问冲我们笑的倪险岸:“你还记得刚才那两位老人吗。”
“记得。”他问,“有什么问题?”
陈浅在风里问他:“如果我那么老了,你还喜不喜欢我?”
倪险岸握住她的手:“傻瓜,当然喜欢。那时我就是一个说话会漏风的老头子,你也是个老太婆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陈浅,我们会这样慢慢老去的。”
这席话被无数人说过,陈浅依然很感动,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认真地说:“我们会在一起的,永永远远。”
我坐在旁边听着,喉头有点哽。他们都是我喜欢的人,因此不觉肉麻。
我们到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个外国片,主角死而复生,如有神助神勇无敌,徒手可挡弓箭,拈花飞叶皆可杀人,倪险岸看得前仰后合,几乎掉到椅子下面去。我和陈浅边吃零食边笑话他的幼稚,丝毫不能理解他对暴力的热爱。
倪险岸一进游戏厅就如鱼得水,他坐在一架模拟赛车上,左右摇摆,高低起伏。陈浅坐在他前面,他从身后亲昵地抱着她的腰,把脸揉进她的脖子,是那样的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从前看到当街拥吻的情侣,我会认为不顾场合的亲热有损风度,可看到他们俩,才明白——那是,情不自禁。
游戏厅里浓郁的烟味让我又头晕,呆了片刻,我就告辞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8-29 08: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君不悟
章节简介:
  ……很老很老的时候,还会记得吧,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在黄叶纷飞的秋夜,遍街找两盘磁带。叶落如雨,注视着远远的昏黄的街灯,她想过些什么呢。 …

我收到杨懿的来信了。班主任递给我时,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江华伦伸长脖子看过来。
晚自习之前的那段时光,有着很好的夕阳。班里的女生三三两两地靠在走廊上,说些零碎的话。操场很安静,尽头绿树成荫。我拿着一个橙子、速写本和信,躲到角落里一棵静谧的山茶花下看。
一阵风拂过,一朵大大的山茶砸下来,落在我面前。我弯腰捡起它。
想起教植物学的爸爸曾告诉我,山茶花又名曼佗罗。我听人家说,这是诱惑的象征。
我拆开来信。题头印着杨懿大学名字的信纸,很朴素的白色,浅蓝色的横条,黑色的字体,很舒展。
夕阳圆圆胖胖的,像我剥得满手汁液的橙子。信纸上也因此沾了些淡淡的柠檬黄色,闻一闻,很香。
杨懿在信里说到大学生活,文学社、球队、室友、图书馆、迎新晚会、明亮的阶梯教室,坐在窗边看书,有风的时候,格外惬意。
他的文字不错,虽并无华丽的字眼,仍写得让我向往不已。
信很长,写了四页纸,他用了很大的篇幅说认识了一个叫苏城的阳光少年,在校际足球赛上独中四元,他作为校报记者采访他,两人成为兄弟。
他写:“苏城是个很好的男生,何剪烛,如果你认识他,我想你也会和他成为朋友。”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他听的歌,看的书,推荐给我,我都喜欢。相信人也是一样。
他还说到同专业的叫茉莉的女生:“很爽朗的女孩子,短发,热情能感染人,和我们是同乡呢,也许寒假的时候,大家还能见个面。”
在信的最后,他告诉我:“何剪烛,我仍坚持练字,你呢。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大学校园里,是一种清洁自在的生活,只要你用心对待,是足够成就自己的一段时光:学业、爱情。你要记得,好日子在后面呢,目前你所遭遇的一些困扰,搁下吧。在有些事情上,你要先后退,再前进。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拿起容易放下难。他坦白过是没有恋爱经历的,他不能够懂得,心之纠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有天会明白。
在速写本洁白的纸上给他回信,问他交了女朋友没有,是不是对“茉莉”有好感,下次写信来,不准回避这个话题。在想象中,大学里到处都是明眸皓齿、笑容甜美的长裙女生,爸爸执教的校园里就有很多,气质非常好,我很羡慕。
天光渐渐地暗下来。
听说解放前,这里是一片坟山,我们教室下面曾有很多坟墓。好多人传说,五楼最东端那间教室闹鬼,半夜有女孩哭泣。还有晚归的教职工说得煞有介事,形容她在月圆夜出来,穿明朝服饰,吹笛子,笛子上缀着红色流苏,笛声如诉,依稀是《春江花月夜》。
传得太广太快,学生在里面上课都害怕,校方只好空出来做杂货间。
越神秘越有人想一探究竟,有些好事的同学还爬进去看过,满目灰尘和蜘蛛网,很呛人。留神细细听,竟真有一丝呜咽。一帮人都很怕,下次再也不敢进去了。
总之越传越悬乎。
每次我路过,都多看它几眼。有时想,这女鬼是不是很凄美?和我是不是有瓜葛呢,不然我这么怕鬼,为什么还是老想看看她呢。
似乎每个学校都会有闹鬼的故事发生。
我很怕鬼的,小时候看过电视剧《聊斋》,尽管不懂剧情,可也能懂得脸孔苍白、头发披散,指甲尖尖的白衣女鬼朝书生一笑,能吸走他的三魂七魄,要多可怕就多可怕,吓得几天魂不守舍。何曾去上学,爸爸妈妈去上班了,我独自在家不敢睡觉,听到任何响动都疑心鬼要钻出来了,索性缩到衣柜里去躲起来,居然也能睡着,要等何曾放学后再把我抱出来。
我靠着树坐着,轻轻唱一首歌。唱得自我感觉良好,沾沾自喜,且投入且愉快,丝毫没发现有人走到我身边坐下。
是江华伦。我不知道他在暗里观察过我多久。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唱着。他却越坐越近,越坐越近,我的歌声还没有停下来,看着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放大。
我停住唱歌,刚想开口问他做什么,他却突然欠身亲我,嘴唇慌乱地贴上我的。
我愕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不懂拒绝或回应,手一松,速写本掉在草地上。我睁大着眼睛看我眼前这张脸,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江华伦大概感觉到我像个木头人,睁开眼看我,见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扑哧笑了:“乖,把眼睛闭上。”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不闭,不闭,就不闭,并且紧紧地咬住牙关,很是恼火,有种被冒犯的恼怒,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
江华伦笑着看我,脸上是小孩子偷吃了蜜糖,而不被大人发现的窃喜。
班里有几个早熟的女生偷偷形容过,亲吻的感觉像吃棉花糖。可我怎么觉得是在吃对方的唾液啊,恶心死了。
我难过地想,我再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了。
越想越烦躁,使劲地推他一巴掌,隔得太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有几颗小痣,我立刻恶毒地想到麻将里的八饼。
这个未成型的吻给我很不好的感觉,以至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仍然以为亲吻就是不洁的、招人愤怒的,因此每次看到电视上、生活中的情侣吻得如胶似漆,我一点都不能理解。亲吻毫无乐趣可言,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乐此不疲呢。
我想江华伦也许并无恶意,但这种被侵犯的感觉使我窝火得很厉害,我拾起速写本,跑掉了。
江华伦在身后连声呼唤,我也不回头。太可恶了,太可恶了。她们都告诉我说,初吻多么神圣,可今天,它发生得如此仓促草率,给了我当头一棒,完全不能接受。
跑向教室的路上,胸中一口恶气出不来,我恨不得仰天长啸。但偌大校园里,灯火阑珊,成群的同学正赶去上晚自习,我这么贸然大喊一声,一定会把很多人吓死。他们不会明白平时向来沉静的何剪烛怎么会这样失常。
整整一个晚自习,我都不痛快。其实也不过是触碰到嘴唇而已。我从没有想象过和爱人拥吻的情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更是措手不及。这是我的初吻呀,怎么能被我不喜欢的男生夺了去?
这很让我懊恼。
我在速写本上写了满满几页纸,是从欧阳娟借给我看的诗词书里的句子: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他人手。
谁人手?谁人手?
这是语文晚自习,语文小老头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拿起一只粉笔头砸过来,刚好落在我的手边。
我吓一跳,抬起头来。
小老头快步走来,操起我的速写本,刷刷地翻着。很显然,他看到了那些字,还有我写给杨懿的没来得及撕下来的信。
速写本刚好遮住他的脸,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猜测他会很得意。
他举起本子,环顾全班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同学们,痛心疾首:“你们都初三了,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他扬着速写本,用力地抖了抖,“还有人把大好的晚自习光阴拿来写信!”说着他又开始强调那套“个别同学这样做,是在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
照他这个逻辑,他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了,所到之处,白旗满地,寸草不留。
他是不喜欢我的,同学们都知道。这下被他抓到了把柄,更是嚣张,竟一字一句地念起我给杨懿写的信了:“……这次到苏老师家里,不见你的人,我和欧阳娟都很挂念。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过得不错,很欣慰……”
我的脸腾地烧着了,埋下头,几乎要缩到抽屉里去。
我很讨厌小老头,初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批评我的作文写得不好,好一通教育后,双手拍上我的肩,声音刻意压得低低的,让我放学后去他家,他会好好给我补习。
我厌恶他那双因抽烟而熏黄的手,和故做神秘的语气,没有去。此后,他就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倒是班里有几名女生,突然受到他的重用,时常得到他的表扬,帮他将辅导书上的题目抄到黑板上让大家做,连试卷都由她们几个一起改。
给杨懿的信只写了一小半,都是平淡无奇的话,缺乏让他借题发挥的材料,他没有念完,悻悻然地翻着前页,纸张挺括,发出沙沙声,在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教室里,几乎称得上响亮。
他翻到前面的速写了,大声嘲笑道:“这么藐视我的课,是在捣鼓这些旁门歪道啊!”他将画作展示给同学看,“瞧瞧,我们班还出了个画家呢!不错,真不错啊!”
他低头,脸凑到我眼前,唾沫四溅:“大画家,既然你这么能干,就给我画一幅吧,啊?”
我很奇怪他五十多岁了怎么还是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站起来:“老师,您的骨骼分明,属于很好画的那种。如果您愿意一个钟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我就可以送您一幅肖像。”
有同学忍不住,低声笑,教室里有点喧闹。
他愣了,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说。他本意是想羞辱我的,可我表现得让他失望。
最后,他让我走到讲台上去,将前几天抄写在速写本上《小王子》节选念给同学们听。
我看了他一眼,念了。台下黑压压的同学看着我。我念了。
下课铃响了。他抓过速写本,啪地摔在我课桌上。
我道歉:“老师,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在晚自习上做闲事。今后一定注意。”
他转身就走。我想他是想看到我哭泣的,可惜他没能看到。
小学六年级那次,比眼下严重许多。开专题班会,写检讨,站在讲台上念,被老师批评,被同学批斗。根本不是我偷的钱,他们这么对我,可真正的小偷却暗地偷笑。
检讨书是爸爸替我写的,字里行间很含糊,对是否偷窃并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没有多少人听出来破绽。
也许他们都没有在听我到底在念什么。
那些人想要的,是我服输了本身。
他们真的看到了,很满意,没有谁认真去追究检讨书的内容。
我很悲愤,站在讲台上手脚冰凉,但是不哭啊,不给他们瞧见。
早在写检讨书之前,我就抵抗过,我没有偷,为什么要写?为什么要承认?
可事实上,事以至此,我承认不承认,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就是小偷,洗刷不清了。
我拒绝去学校,每天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妈妈请了长假,在家里陪着我。
我说:“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妈妈说:“我是你妈妈。”
“我也不想看到你。”
她就关上我的门,走到外面去。
一片死寂。
妈妈,如果时光真能倒流,请让我回到那时,把那个我给杀掉。
我甚至想到了自杀,想跳楼,被何曾撞见了,猛地冲上前,把我从阳台上拖下来了。他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骂我傻。
连续一个礼拜,我没有去学校。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非要我写检讨书不可。不是我做的,就不该认下来。
我念了检讨书,也就表示偷窃的事情确实是我干的。那么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在班上呆?
我更没有勇气在学校里呆着。
父母和何曾每天都来我的房间里和我说话。确切地说,是他们说话,我面无表情地听。
他们说:他们相信我。
他们说:他们爱我。爱我的人永远都是爱我的。
他们说:他们希望我坚强地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我听不进去。
直到爸爸对我说了一桩事:新疆人宰羊放血,好几十只羊集中在一个羊圈里,杀了一只又一只,别的羊都眼睁睁地看着。终于,前一只被宰完,第二只自己走到人面前,乖乖地躺下来。
当被宰割已成注定,反抗和逃亡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不是羊,我是人啊!
爸爸说:“人们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世界从来不能完全公正,谁都会受苦。只是有些人可以将这些真正转换成财富,你也可以的。”
“我可以吗?”
他们一齐回答我:“你可以的。”
被冠以偷窃的名声,确实是个污点,但余生还长,可以洗刷掉。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愿意。
真正的浪子还可以回头呢,我又为什么不能?
我本来已经死掉,他们把我救活。我回到学校,高高昂起头,我不怕了。我什么都不怕。看到那个揭发我的女生探究地望着我,我冷眼看着她。
班里有人议论纷纷,少数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跑来骂我傻,说换作是她,死也不会写检讨书的。
是,换作是你,你也许不会像我那样做。
但你不是我。事情没有降临到你身上,你无法预料你究竟会怎么做。
同样,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我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初次懂得,何谓万念俱灰,连想死的心都有,并真的那样做了,还差点成功。
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我看着那名女生,攥紧拳头,我会让你知道,我会怎样有尊严地活着,并且活下去。
当语文老师念起我写给杨懿的信时,我想到了当年。那时不如现在懂事,到现在猛然想起来,很羞愧。
再想想才五岁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从此再也无法承欢膝下的苏路加,我知道,我是幸福的。
老是腹诽父母对我不够好,为自己的待遇自怜自伤,可仔细一想,这些年来,他们待我不薄。应该说,是厚待。是我自己在心里砌了一道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他们用心血,把这羸弱的生命一点点呵护养育至今。然后,教给我善良、坚贞、忠诚和爱。
总是要在相似的场景才能领悟内里的深意。
原来我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了两次后,才感觉到痛,才想到要绕路走的愚人。我真笨。
没有谁的父母是十全十美,永远不让孩子失望的,他们做到如此,已是够好了。我无法苛责太多。做人得懂得知足不是吗。
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忍下来,是因为知道有个地方,能让我哭,能让我安心地睡一觉。这是他们给我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带给我。
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父母这样好,我竟还暗暗抱怨着。我真是没有良心,没有良心透了。一瞬间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只想一个箭步就回到家里,抱住爸爸妈妈还有何曾,对他们说,我有多么爱他们。
我想我是爱他们的。他们是我的亲人,纵无血缘,依然骨肉相连。
成长真的是指间之事。
我收拾着书包,江华伦走到我的座位前,敲了敲桌子,我对他怒目而视。他笑容满面,径直走出去了。
在车棚,他推着单车笑望着我。我走过去,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住我。
我走过去,他在身后说:“何剪烛,从今天开始,我送你回家,好吗?”
这人当真有毛病。莫非他以为强行亲到我了,我就是他的人了,得交由他负责?真好笑。
我推着车走过他面前,他又想拉我,我甩开,不耐烦:“我得早点回家。别烦我。”
他委屈道:“我不是要烦你,我只是想送你回家呀。”
“我自己能回家。不劳烦你了。”
骑上车时,听到他嘀咕:“还真是个烈女。”
烈女这个词让我笑了起来,稍微冲淡他卤莽亲吻我的恶感。
路上我在想,回去后,该怎么对他们说,我彻底懂得了,他们在我心里有多重要,我多么多么在乎他们。
我想得很清楚了,先说什么,再说什么,先怎么做,再怎么做,每一步都推敲过了,在脑海里连贯地放了一遍。可真到了推门而入时,我退却了。
爸爸在看中央台的访谈节目,妈妈坐在旁边打毛衣,何曾还没有回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把自己的手心都掐红了,也没能说出来。
妈妈奇怪地看着我:“剪烛,你怎么了?”
我想开口,喉头哽住,讪讪地说:“没事……我给你们倒水喝。”
妈妈说:“我自己来。你快去做作业吧,初三了,功课得抓紧。”
我点点头,背着书包进了书房。
天性里,我缺乏和人亲密的能力。比较凉薄。
或者说,我只擅长对憎恶的人表达憎恶,而羞于对关爱的人表达关爱之情。
我想我还是个羞怯的家伙。
站在窗前看天空,星星又大又亮,夜色温柔如披,让我想要自由自在地飞。
却又想起被江华伦亲吻过这一事实了。我介意,我真的很介意。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从来就不大度。我甚至拒绝过他,怎么知道他还是这样。我要是有他那样的本领就好了,就能给自己催眠,将苏路加就要结婚的现实完全抹杀,那样,就不会难过了。
我探出头去,半个身子沐浴在美得令人沉醉的夜里,眼泪大颗滴落。有些人和事,就像天空一样,看得到,爱着,似乎伸手可及,可就是永远得不到。

周末去苏家时,路过一处植物园,见到有姜花卖,过去买了一大捧。
我挑了几朵全情盛开的,几朵半开的,更多的是花苞。这是我喜欢的花,开在清凉的早秋,芬芳而忧伤,洁白,含蓄的香。
我想送给外婆。我想她会喜欢的。她和我一样,喜欢又白又香的花朵。
记得小学时,上学的途中要经过一家花店,店主是个长辫子姐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吧,她的店里有姜花卖。老见她掰断花茎上的残叶,和花儿说话,不时抚摸娇嫩的花瓣。
那时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和姜花说话。我想,她为什么不和朋友说呢,花怎么会听得懂人说话。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些,也时常和我的金鱼们说话,这才能够明白她。
对人倾诉不是件安全的事情,祸从口出。更重要的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多我说了,她就懂得的人呢。诉苦是徒劳的,不如说给它们听。
秋天的阳光不大炽热,我微微仰起脸,任吹面不寒的九月微风拂过刚洗的头发。路边的绿树那么静,那么绿,那么好,手中的姜花雪白,傲岸,像遗世独立的不合群的女子,朴素坦白地开着,一种不能质疑的美。
第一次看到姜花,是小时候,我们全家去郊外远足,爸爸指着远处一大片田野说,看,那就是姜花。远远望去,像一大帮穿碧绿衣裙的白净皮肤的姑娘在跳舞,一阵风吹来,真香。
那天回家,爸爸给我一本《楚辞植物图谱》,让我自己翻看。我查了查,至少有两种姜花,一种叫蝴蝶兰,是姜科,而另一种是杜若,是鸭跖草科。
杜若和蝴蝶兰,都是美丽的名字,像富贵人家的两个女儿,姐姐叫杜若,疏离清冷,妹妹叫蝴蝶兰,天真烂漫。
有次我写作文,还用到了这两个名字:我有两个好朋友,她们分别叫做杜若和蝴蝶兰。遭到语文老师的抨击,批评我不顾一切地瞎浪漫,准是言情小说看多了。
走到苏家门口,碰到欧阳娟了,我们吃惊地注视着对方,呀,居然买了一模一样的花。
她笑:“看到了,就想买给外婆。”
我也笑:“我也是。”腾出一只手,和她击掌。
自从听过外婆的往事后,深觉惊心。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那些失去。很替她抱不平,想补偿她,看到美丽的花朵,就想带给她。
苏路加围着围裙过来开门,看到我们手中的花,皱眉道:“你们都是小孩子,不要乱花钱了。”
“嘿,我高兴。”欧阳娟歪着头,巧笑嫣然。
苏路加伸手拍拍她的头,接过花,又拿过我的:“今天开饭有点晚,你们一会儿也要吃点。”
“吃过啦,苏老师。”
“我做的是荷叶饭呢,你们肯定爱吃。”苏路加说,“无论如何,要吃点。”
外婆坐在窗边,微闭双眼,看不出她的表情。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苏路加递上姜花:“两个小姑娘送的。”
外婆惊喜地接过花,抚摸着被剪成燕尾形状的叶子:“真好。”转过头带着笑意责怪我们,“你们呀,以后不要再拿零花钱买花了。”
“知道了。”欧阳娟吐吐舌。
苏路加找了一个花瓶装上姜花。花瓶很好看,瓶身是细花纹的带些许磨沙的质地,上面是圆口,往下渐呈漏斗状,到了最下面,就是尖底了。它放进一个黑色的钢丝架里,很有些烛台的感觉。
外婆轻笑:“姜花有水就能活。”
欧阳娟闲不住,跑去厨房帮忙了。我就陪着外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向她问起在心头疑惑了好几天的问题:“外婆,您没有对我们讲起在文革时受了怎样的苦,是因为你有信仰支撑吗?”
她坦然地注视着我:“那时来不及想到这些。唯一的念头是,熬着。”
过了良久,她主动对我提起苏路加:“路加像我,天生孤单。我想他有平凡人的生活,也许天爱可以带给他。”她说完,忧心忡忡地叹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直到饭菜好了,我也没有看到俞天爱,再看苏路加,神情自然,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让我疑心他们上次的冷战,根本就来自我的臆想。
桌上竟是荷叶宴:荷叶鸡丁、荷叶粉蒸肉,荷叶饭。空气里充盈着荷香和稻谷清香,别说吃,单是闻一闻,就觉得浓郁鲜美了。
尽管吃过饭了,我和欧阳娟都没忍住,一连吃了好几口。我很中意荷叶饭,听欧阳娟说,她问过苏路加具体做法了:大米淘净,鸡胸肉、香菇切丝,金针菇切段,莲子去壳。然后将它们放盐拌匀,盛于荷叶中,包成四方包,上锅蒸熟就好了。
她崇拜地望着苏路加:“苏老师真能干!粉蒸肉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和欧阳娟不一样,她是个对什么新鲜事物都好奇的家伙,看到了就想问。比如,苏路加书房里的名家字画,每一幅,她都缠着他讲解,再比如他的藏书票,各式各样,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特制纸张,上面绘着古朴雅致的图案,她仔细看,连连惊叹,要求苏路加讲给她听。
苏路加是个好脾气的人,她问,他就讲给她听。我就暗想,做他的学生,真是幸福啊。
我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长大,想考进他执教的大学,听他在台上娓娓而谈,我在台下听。我想,我会很幸福。比任何学生都幸福。
他教的是法文,法文是多么美丽的语言,就像中文一样,刻骨流丽。
我不会逃课,我做好笔记,考试时考出令他吃惊的高分,从此对我刮目相看,矢志不忘。
吃着饭,欧阳娟惊呼:“呀,又开了几朵!”
苏路加闻声起身,将姜花端在近旁。果然,鼓鼓的,像个忍俊不禁的笑容般的花苞悄悄地绽放了。花瓣儿轻轻地抖开了,纤细的花蕊顶著满头的花粉,悄悄地探出头来,清雅的香也嘻笑着荡漾开来。
这真是顿愉快的午餐,尤其是没有俞天爱在场的情况下。我承认我比较小心眼。嗤。
席间没有人说到俞天爱,我自然也不会提起。
他们之间的矛盾,解决了吗。
直到苏路加给我们讲课时,我仍在想这个问题,神情不免有些恍惚,肘子衬在桌子上,揉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些。
过了片刻,头还是晕,我起身,推开门,向卫生间走去,想弄点凉水拍在额头上。等我返回书房时,听到苏路加在和欧阳娟说话,门半开着,我看到他的眼睛盯着墙上一幅写着“醉里挑灯看剑”的行书,慢慢地说:“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这句话,一共才八个字,却让我魂飞魄散。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兀地说出它,推门的手顿在原地。
欧阳娟也愣住了,张大嘴巴。
苏路加并不看她,仍是看着那幅字,眉头微蹙,有点苦恼地说:“为此,我想悔婚,俞天爱不肯答应。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感到似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逼我,他们全都逼我。我做声不得。”苏路加抬起头,注视着欧阳娟说,“他们反复追问我为什么会反悔,我开不了口。”
欧阳娟握着一支新狼毫,在手里旋着。看得出来她和我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很困扰,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他继续说。
我如同陷入沼泽,不敢动,也动弹不得,一动,就有没顶的危险。
欧阳娟说:“苏老师,那你好好和师娘谈谈,一定要说清楚呀。”
但苏路加不肯再说下去,站起来,恢复常态:“好了,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有这样的语气。”
我进去时,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做各的事。我抓起水杯,大喝一口,手一直在抖,握不紧它。苏路加帮我搁在桌子上,按了按我的肩膀,以示安抚。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恍惚得厉害,胸腔快要裂开一般,偷偷摸到药片,和着水吞了进去,没让他们发觉。我不想被太多人知道我有心脏病。
他那句话如同惊雷,一再一再地在我头顶轰然炸开: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本来我的字练得比欧阳娟略好,今天发挥失常,苏路加默默地手把手地教我,在纸上写字。
欧阳娟凑过来看,墨迹还没有干,我慌忙捂住,弄得一手黑。
苏路加笑了笑:“我去给你拿纸巾。”
欧阳娟瞅了瞅我:“苏老师,我也去。”
我猜她是追出去问苏路加,刚才那席话的后文。
他们一走,我就趴下了,脸贴在原木桌面,闻到木头的气味,有点类似宣纸的感觉。
我的脸贴的那一处,正是苏路加刚才触碰的,还有着轻微的暖意,我紧紧贴上去,脸孔发烫。
他喜欢的女孩,是谁?是谁?
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再开口,倾尽心事?
他们再进来时,还真以为我病了。苏路加伸出一探我的额头:“咦?不怎么烫啊。”又问,“小剪,平时经常低烧吗。”
我摇摇头:“我有点头晕而已。”目光越过他的身后,窗外有一片黄叶飘落。
苏路加看看我,又看看欧阳娟,对她说:“小剪的身体太差了,下课后,你送她回去,好不好?”
欧阳娟点点头。
我们出门时,苏路加把外婆扶出来了,说是要陪她出去走走,散散步。
外婆穿着麂皮靴子,棕色的长风衣,领子竖起来。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在夕阳和风里落下了许多叶子,墙角的山茶花开得有些颓败。
附近的音像店传来一支曲调悠长的歌,大约是古老的外国民歌,唱着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我们一行四人走在马路上,看外婆的人比看我和欧阳娟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有人低声猜测外婆是老艺术家,是来自大都市的电影明星,又猜我们都是演员,在演某个电视剧呢。还四处张望,观察暗处是不是有摄象机跟着。
广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放风筝,年轻的妈妈坐在石凳看着。
风筝飞得真高啊,外婆停住脚步,抬头看着。
1927年的风筝,也是这样美吗。
那个春天的午后,一尾断线的纸鸢,刚好落在她的窗前。
苏路加搂住外婆:“下下个礼拜天,我们也来放风筝好不好?”
外婆没有回答他,仍看着那只风筝。
苏路加转向我和欧阳娟:“到时候你们也来。”他笑了笑,“上次小剪腿摔伤了,我就说过,好了后我们放风筝,结果,一拖就拖了这么久。”
外婆收回茫然的眼神:“你外公那时去了,也好,不然后来的文革,他还是熬不过去。”
苏路加无言。
外婆又说:“多么庆幸我那位少年朋友,早早地离开了上海,否则文革时也很难说。他的家庭背景,实在太复杂了。”
她单单不说自己受的苦。
和他们道别后,我和欧阳娟沿着马路走着,行人不多,街灯亮着,很是寂寥。我们不大说话。
欧阳娟把手插在裤袋,嘴里模糊地哼着歌,我听清楚了几句,大意是:这苍灰的夜,收到旧情人的喜帖。我在风里过街,一对恋人在街那边吻别。
很老的歌了,旋律我还能勉强地哼几句,根本不是欧阳娟唱的那样。唔,她说过,她是个创作型歌手。
“喜帖”两个字让我心头一击。是,就如同这苍灰的夜。他到底还是不甘的吧?他是想争取,还是做了决断后,放弃?
他不爱俞天爱,是吗?
他喜欢的是谁?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孩明白吗?她真是个幸福的女孩。
欧阳娟开口说:“下午我在厨房给苏老师打下手时,看到地上很多摔碎了的锅盆碗盏,我想俞天爱肯定和他吵架了。”
“啊?”
“我不喜欢俞天爱,我认为她配不上苏老师。”
“也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他愿意和她结婚,自然有他的理由。”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他想悔婚,更是有他的想法的。俞天爱也没有错吧,她只个捍卫爱情的女子。尽管我这么说有伪善的嫌疑。
“你出去那会儿,你猜苏老师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尽管我明明知道,还是问:“他说什么了?”
“他竟然说,他喜欢了一个女孩!把我给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我追问,他不肯说了。”欧阳娟吃着糖问,“你猜是谁呢?”
“你猜呢?”
“我猜不出来。他认识的人又不止你我二人,他的同事、他的学生甚至是别的哪个单位的职员,都有可能,不是吗?”
“你说得对。”
欧阳娟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想一个人走走,朝她笑:“没事。你要有事,就先回吧。”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我的物理试卷还有些没做完,先走了。”
走了几步,她回头:“何剪烛,你真没什么事吧?她埋怨着,“你的身体这么差,可我又不会照顾你。你太弱了。”
我看着她走远。天光暗了,她走得很慢,背影孤单。天地萧瑟,她比天地更冷。
欧阳娟常常这样,忽然就沉寂下来,静静地坐在那里,半晌不吭声。独处时更是如此。她向来闹腾,一旦静下来,特别让人怜惜。
我想,大家的问题都是相似的。天性敏感,会令我们感受到许多别人所感受不到的东西,无论悲喜,同样鲜香辛辣,就像川菜,刺激难忘,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
要么也该是酒。何曾是滴酒不沾的,我也不喝,但江淮说,酒是个好东西,很多时候,靠酒能开路。倪险岸就没想得这么复杂,他说,清醒的时候是孙子,醉酒的时候是才是老子。这是句可爱而奇怪的话,我不大懂。
初秋的夜竟然黑得这样快,一分钟之前还是明亮的,却陡然陷入黑暗,再黑,再黑。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那场忽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个多小时,次日清晨再推开窗,太阳出来了。而那场雪,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本城是很少下雪的,每次天冷到一个极点,就有人祈祷,下雪吧,下雪吧。甚至有出租车司机宁可不载人了,也要飞快赶回家,把小女儿接出来看雪,在广场上打雪仗。
可大雪来了,又飞快地去了,不留痕迹,让人疑心只是错觉。真的来过吗,那惊鸿一瞥。
我拐进一家音像店,想买达明一派、黄舒骏和齐秦的磁带。这是苏路加喜欢的歌者。我是如此渴望听他所听,爱他所爱。
……很老很老的时候,还会记得吧,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在黄叶纷飞的秋夜,遍街找两盘磁带。叶落如雨,注视着远远的昏黄的街灯,她想过些什么呢。
归于寂灭。
我因此明白了得知何曾爱好足球后,欧阳娟为何攒钱买《体坛周报》、《足球报》了。
想和他一样,要和他一样。能和他接近,哪怕是一分,也是好的。
齐秦的磁带不难买到,我挑了一盘歌名都很文艺的,付了钱。还好,这星期何曾多给了我二十块当零花钱,够花了。
没有黄舒骏的磁带卖。我找过许多天,还是一无所获。
达明一派也找不到,老板说,他们三年前就解散了,专辑很少有卖。
见我一脸失望,他说:“你等等。”从货架上抽出一盘来,“合集,你要吗?”
是不同的歌者唱的粤语老歌,大部分我都没有听过。但有《石头记》和《四季歌》。
当然买了。拆了开来,天,居然有达明的合影。刘以达滑稽可爱,黄耀明——慢着,咦,竟然是个好看的男人呢。大眼睛,微长的发,清朗的样子,笑起来如孩童般清澈,毫无心机,就是简简单单的快乐。
我喜欢的男子,和他神似。或者应该说,喜欢了苏路加,从此对这一类的男子都抱有好感。
他影响了我一生对男子的审美观念。
黄耀明真好看。
走在铺满梧桐叶的街道上,看到他说的那句话俯身而来。
有泪如倾,擦之不断。
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发表于 2008-8-29 11: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标题很震撼。。。。
发表于 2008-8-29 12:37: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還以為是啥米      ~
发表于 2008-8-29 14:3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到则。看完会头晕的哇。
发表于 2008-8-29 19:02:50 | 显示全部楼层
:::7 有好看的故事打包给我吧~~~
发表于 2008-9-1 16: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推荐:  文理双修 最近看完 感觉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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